第81章 开学06
童眠在谷中读书的那几年,很早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投奔到最伟大的神明麾下,跟随他扫除一切孽障怨鬼。
当年的他,还是个一到秋冬就容易冻伤手的脆弱巫师。
而且因为家族血统影响,他的冻伤不仅会在手上发作,紫青色的伤口还会从右手延伸到手臂。
这样一个拖着冻得发紫的胳膊,还在坚持抄录功课的励志少年感动了授课老师,吊着一只胳膊、右腿打着石膏的老师抹着泪哽咽道:“大家,看一看童眠吧,他这样的品性才够得上我们一族世代传承的戒训。”
“我的身体是破碎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
“从我诞生起,就饱受病痛折磨和死亡威胁。身体并未给我带来任何便利,我的血液成了腐蚀的毒液,我的骨骼成了束缚的尖刺。
“死神终夜在我耳畔低语,荆棘藤蔓围起的死城才是我的归处,我将困守在神明寄予厚望的牢笼。”
教室中响起了诵读戒训的声音,这条长长的自白据说是最早的一代巫医留下的遗言,那同样是一个身坚志残的巫师。
“然而——尖刺牢笼困不住山谷里沉眠的风。”
“终有一日,我会摘下骨骼上束缚的尖刺,剪开笼子,冲破天际……”
一层又一层诵念的声音响在童眠身后,但他没有停下,他只是在一开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然后又继续提笔书写。
【伟大的巫医族神明,您允许我在长大后信奉其他神祇吗?】
【提出这个恳求,完全不是因为我嫌弃现在脆弱的身板,而是因为昨夜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收到了一封神嘱。据说在学院里,只有那位至高无上的唯一古神才能自如在巫师的梦境中来往。连您也要听从祂的命令不是么?】
【所以我想,您一定能准许我的恳求。】
【在梦中,我听到神明附身耳语,说未来的我将有无限可能……我会在某一天见到天降之神,心甘情愿地成为祂的眷属……为此,我想郑重地重新考量我的信仰。】
【说句胆大包天的话,比起救死扶伤的巫师,我更向往吞海搅云的神明之力,那种风姿在下落九天之后依旧美妙动人,跟随着祂,也许可以拯救世界吧?光是想象,我就激动难耐。我等不及了,我迫切想要听到祂在梦中送来的低语,就算长醉不醒也甘之如饴……】
在写下这些堪称大逆不道的句子之后,他也没有遭到任何天罚。
老师们说得不错,我们族的神负责治病救人,果然非常温柔……童眠窃喜起来,笔锋一转,索性直接对未来那位神明热烈告白。
【我等不及想要长大成人了!】
【我想要拜入您的神像下成为忠实的仆从,无论您给予我何种能力我都会视为最高的赏赐,因为我知晓您通天的本事和伟大的理想,您将是学院成立以来最厉害的神……】
时日转换到今天,童眠呆呆看着这个像是普通一居室的“神龛”,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考神大人”给予的神眷符牌。
他的梦想真的实现了。
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真的成为了某一位天降之神的仆从,然而……
“通天的本事。”他呆呆地看了眼被猫挠脸的江月鹿。
“伟大的理想。”他梦游般在客厅转了一圈。
童眠喃喃:“最厉害的神……”
江月鹿啊这,“你这么说我,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什么啊——!”童眠忽然大喊起来,像个梦想破碎的小伙子狠狠闭眼,“本事,理想,什么都没有,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最伟大的神啊啊——!”
冷冷的锋刃忽然送到了他唇边,将他接下来的话就此封印。
一言不发的白发少年挡在了江月鹿面前,冷冷地瞧着自己,目光凛凛,让童眠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喂,冷问寒,你参加了个副本怎么还喜欢上变装了。”
童眠撇嘴,“不会连性格都变了吧?以前的你可不会这么关心人。”
慢着,他怎么感觉冷问寒今天有点奇怪呢?童眠深刻地反思起了自己。他作为一个平常最喜欢看树人女高考场的标准直男,今天和冷问寒的相处实在太过自然了——自然才不正常!冷问寒就算再爱装酷穿男装,也改变不了她是个女孩的事实,他怎么能用哥们好的态度跟他走了一路呢!
童眠此刻才回过味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起了冷冰冰的落阴官,这人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太熟悉了,他在下三谷男校待了三年的经历绝对不会骗人……
“难道……”童眠猛然醒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会,不可能,杀了我吧!”
江月鹿大概猜出来他在为什么东西痛苦,但他已经答应过要保密,所以主动岔开了这个话题,“你说有正事来找我?”
童眠抓头的事放了下来,“……是的。大事。”
谈及正事,他的理智回笼,脸上的痛苦也消失了大半,不再纠结冷问寒是男还是女,在地毯上坐了下来,“昨天你还没醒过来的时候,我听到舅舅在和冷副院长说话,提到了你的名字。”
“但是听到后来,我发现他们是在说十二鬼都。”
不难理解。
纪红茶和秦雪的出现让神秘的鬼都撕开了一角,既然开了这个头,那就能沿着狭窄的缝隙连根带土揪出来更多信息。
“我们都知道鬼都有十二个,它们不同于阴间地府,那是更庞杂的概念。这世间存在着不被地府收容的孤魂野鬼,鬼都即为这些野鬼们厮杀搏斗后的产物,因为只有实力得到认可的恶鬼,才能立起山头,摇身一变成为都主。”
“但我们完全不清楚十二个鬼都在哪里,长什么样。这次还是碰巧赶上了鬼都内斗,才知道了一些消息。”
“如果把这十二只鬼组成的庞大体系看成公司,就很好理解。纪红茶和秦雪这两个新来的在诸位开朝元老面前很不够看,他们都没有自己的地盘你没发现吗?从鬼都逃离之后奔向了哪里?”
“考场!我们的巫师学院!”
“他们两个虽然在熨斗镇待了十年,但最终的目的地其实是生前为人的故乡。”江月鹿若有所思,“其他都主也有所谓的故乡吗?”
“有可能。但谁也不知道。”
童眠停了一下,看着对面的二人。江月鹿听得很认真,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时不时记录着什么,冷问寒则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这个“一居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江月鹿甚至还给两个访客准备了不一样的拖鞋。
冷问寒脚上的兔耳朵一直晃来晃去,倒映在他白茫茫一片的双目中就像冰原上摇曳的两枚枫叶。
童眠犹豫片刻,忽然小心问道:“你们有听过悬赏令吗?”
悬赏令不算一个陌生词,江月鹿在过去的世界中也曾听过。但不管是现实生活还是幻想题材,悬赏令都只发给恶贯满盈的逃亡者。童眠既然在此提了,那应该是和学院有关,江月鹿大概也能猜出来。
“学院发来悬赏鬼的?”
悬赏令无非是一方发给另一方,规则制定者发给违背规则者,从这个角度来说,巫师将鬼纳入通缉从而悬赏,完全说得通。
童眠点头,又摇头,“这只是一种。我从前也以为只有这一种。但是那天在病房中偷听到舅舅他们的对话,才知道在遥远的鬼都还存在另一种悬赏令。”
“和人不同,鬼为恶魄,生性残暴恶劣。你也看到了秦雪和纪红茶死之前的生活,怎么说呢,毛病也有,但都没动手害过人。他们是在死后化鬼才开始肆虐一方,做出了那么多恶事……”
童眠反应过来,他现在是当着和纪红茶恶斗过的江月鹿轻飘飘说话,而且一定意义上来说,江月鹿如今脆弱的身体也是纪红茶一手造就的。他同情地看了看江月鹿的身体,没有谁比他更明白损失一具健康的身体意味着什么。
他忙解释:“我说这些可不是替他们开脱啊,只是想说明一下,鬼不能当成人来看。”
江月鹿点头,“嗯。我明白。”
“虽然我们巫师世界里有人死之后人生没有结束的说法……人死后化鬼,鬼再次消亡,一个人此生的路途才算终结。但我认为人和鬼就像坐标轴上的正极与负极,虽然都在同一条线上,但是正与负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恶鬼的恶,源头是什么?人难道就不恶吗?但是人活着时,魂魄为一体,有理性、善念、底线和外界等等东西将人束缚。等到死后,魂离体,魄留存,死后的世界又没有秩序与规则,恶念与戾气便蔓散无边……”
“啊啊,我说太多了!”童眠忙不迭拉回话题,“刚刚在说什么来着?噢噢,鬼不能当成人来看,就因为鬼吧,它有时候的想法和人不一样。”
“哪种不一样?”
“就拿这个悬赏令来说吧!”
“正常人听到悬赏令都会觉得完蛋,赶紧跑是吧?但是鬼不一样。他们认为悬赏令是对他们犯下恶事的认可,甚至有的鬼会以拿到最多巫师的悬赏令发起比赛,狂欢一般在各地谋财害命、干尽恶事,直到惊动了当地的巫师家族,对他们发下警告通牒……他们反而会洋洋得意地站起身来,瞪着铜铃大的眼珠哈哈大笑。”
“而且他们自身之间也会发起决斗与竞赛,一方恶鬼对另一方恶鬼发出悬赏就是意味着下了战书,恶鬼们以拿到最多的悬赏令为荣。”
江月鹿仿佛看见了一座座血池上累积起来的森冷白骨,它们以恨意和戾气为食,讨厌阳光雨露就像憎恶虚弱的眼泪。被人类避之不及的罪恶通缉在他们眼中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勋章,它们会为此在血池中搏红双眼拼命厮杀。
灰雾中隐隐显出一双幽幽红瞳。
夏翼……也是这样一路厮杀到鬼王宝座上的吗?
他心里这么想着,没留神就问出了口,童眠听到他自然而然称呼着鬼王的名字,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具体什么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你说他啊……那位鬼王大人。”
童眠叹息道:“据说那位大人没有人的形态,他天生下来就是恶鬼顽魂。”
江月鹿静静听着。
“但是鬼都传来的一些消息里,却提到这位鬼王大人曾在游走世间时,有过一位反目成仇的挚友。”
终于来到了今天的重点,童眠不由得低下声来,“而且,那位挚友的朋友,叫做江月鹿。”
说完之后,他便紧紧盯着对面人的脸色,可是江月鹿却没有露出震惊、恐怖的表情,他淡淡啊了声,“我说呢。”
啊……?
童眠傻眼了。他一路上都在想江月鹿听到这个消息会有多震惊,可没想到这人轻描淡写一句我说呢。装的吧?!
江月鹿却像想明白了什么问题,恍然的语气:“怪不得他说我的名字跟一个故人很像。”
“原来你都知道啊。”童眠泄气摆了摆手,“那看来我今天是白来一趟咯。呃……不对,等一等。”
童眠像是踩了刹车一般停住了,气氛也因他的表情变得诡异,连低着头的冷问寒都抬起了头来。
“悬赏令根据众鬼的名头,分为灰、白、黄、红、青五色。传闻鬼都很少有人见过红色的悬赏令,至于象征着鬼都都主实力的青色,更是痕迹全无。”
“但谁都不知道,在青色之上,还有一枚悬赏令,它不止燃烧着青色的飞溅之火,还和鬼玺是同出一体的阎魔黑色,因为它是鬼王持有的。”
诡异的气氛中响起了童眠幽幽的声音。
“鬼都不日之前发出了一枚悬赏令,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江月鹿。”
空气中一锤定音。
“那枚悬赏令是黑色。”
第82章 开学07
静了很久,江月鹿才开口:“你是说,鬼王夏翼发了一枚罕见的悬赏令,他想要……追捕我?”
童眠叹气,“不不,不是罕见,是绝无仅有。”
“他很少现身,从不管鬼都的大小事务,更不在意都主们的位置更迭。对他来说,似乎是谁在手底下干活都行。对手下都是这种态度了,就更别说外人了。”
据说鬼王居无定所,却只在幽暗混沌的最深处沉睡多年。
鬼都有一个说法,叫做“高空中的死寂”。他们对高空的认知又和人类的不同,因为地狱阴间是一个倒悬在下的场所,所以高空反而是人眼中的深渊往下。他就在那一片幽深凝滞的深渊中,他就在地下。
他在沉睡时也能感知鬼都的一切,就像神之于众人。
知道头顶总有一双紧闭的双眼在注视,所以鬼都中的尖叫和享乐偶尔会静止一霎,众鬼猩红的双眼小心地望向高空。
然而那里始终是沉寂的,沉寂就是首肯,就是默许,就是安全,因此尖叫与喧闹又会再次响起。
“对众鬼来说,可能听到鬼王发出声音来才是不正常的,他们已经习惯在高空下的死寂中纵情欢乐了。连那几位都主也是。”
童眠不由得看向江月鹿,神色有些难辨,“但是那一天,所有的鬼都不得不抬起头来,接受它们的鬼王大人苏醒过来的事实……同时,注视着那枚传说中的黑色悬赏令。”
……
布满大雾的都市,街上走着形容枯犒的行人,整个城市仿佛被抽走活力般毫无生机,人们的眼中布满空洞。
中央公园的躺椅上,躺卧着一位少年。覆在脸上的报纸被风吹走,他的手中接下了一枚黑色的远方来信。
“唔……好麻烦啊。我只想躺在这里睡觉……”
“对了,既然是发给所有人……那哥哥他应该也会收到吧。”
……
笼罩着黑夜的原野上,幽幽浮起一点光。
擦去半脸血水的盔甲武者摘下空中的来信,用粗粝的嗓音磕绊读出内容,“……江月……鹿?”
……
破旧的戏台之上,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停了下来,扮着丑角的人抚摸着从天而降的悬赏令,忽然失控般裂开嘴角哈哈大笑起来。
“太好了,太棒了!”
“您看见了我的无趣是吗?所以才为我送来这样至高无上的喜悦,等到他来的那一天……铜雀春深绿光阴,命途多舛的人儿——咿呀……”
……
无风静止的海洋上,漂浮的空中巨船里响起一声年轻的声音,“嗯?”
他的手边悬空了一封未被开启的黑色悬赏令,底纹的红光与金芒流动着,如同一枚巨大的血色黑瞳。被这只“眼”注视着,连身后的欢笑声都谨慎地退却了。
“那位大人终于愿意醒来了吗?”
“我对他回来真是感到无尽欢喜啊,因为这世上的欢乐本就该一起分享,何况我们还是家人的关系呀。”
似乎对他轻飘的语气不满,黑色悬赏令周边震荡出一圈青火波纹,他哎呀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捂住发痛的心口,“说说而已,说说而已……鬼王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开不起来玩笑咳咳……”
痛楚逐渐加剧,额头渗出冰冷的汗水,他的语气不再轻浮。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干活……”
“江月鹿……吗?”
“好名字呀,是父母充满爱意才能取出来的用心的名字呢。但是只要他来到我这条船上,就变成了水中的月笼中的鹿,任凭千般本事,也是插翅难飞……”
随着他的笑声,船上变得流光溢彩,先前退却的欢笑声再次响起,这里又变成了最幸福快乐的国度。
……
“悬赏令可以定位到你的所在之处。你仔细想一想,之前的考场里和他有没有过亲密接触?”
童眠的表情很严肃,江月鹿也认真思考了起来,“也没有特别亲密吧,就是在一个房间里睡过。”
童眠:“……”
你二笔吧。
他竭力咽下骂声,擦着汗说道:“一个房间倒也还好——”
久违出声的冷问寒:“树高女中。”
江月鹿啊了一声,明白了他的意思,“熨斗镇我们是一起睡过。但是树高的时候,他……”眼前闪过一起试炼考试,肩贴着肩、背贴着背的画面,江月鹿的声音不由得低了下来,“……是有过一些亲密接触来着。”
童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心虚吗!
他怒而转向冷问寒,“还有你,为什么你变个装这么兢兢业业,连声音都是男的了!”谁知道他刚才听到冷问寒嘴里发出男声的震惊,平日里少言寡语的萌妹忽然这样真的很恐怖好吗?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冷静下来,“算了算了,多说无用,我昨天听舅舅和冷副院长的意思,恐怕也认为你被鬼王盯上了。”
“但他们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江月鹿:“好机会?”
“这也是前两次考试开的好头。”童眠无奈道:“前两次考试只是捎带了两位最下面的都主,就探知到了不少鬼都隐秘。换成悬赏令呢?那可是鬼王亲自发的,少不得要让其他都主出马。”
江月鹿察觉到了,“他们这次究竟从秦雪和纪红茶身上探知到了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家人从不让我进考场。但我从舅舅口中听说,这次派出了在痕迹学上很有经验的老师,可以从已死之人的尸骸上验出些许过去。”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树高女中这个考场已经被封锁了起来,听说那里受到了两个恶鬼再度死去时的影响。”
被完全腐蚀了,不能用了……这是他听到的话。
舅舅还提到了“树”之类的词句,但当时他的注意力只在纪红茶和秦雪两个都主的消息上。
“那两只恶鬼虽然已在外逃离十年,但是能力强悍,留下了不少新鲜的鬼都记忆,其他几名都主的踪迹也可窥探一二。”
江月鹿来了精神,“看到了他们的脸?”
“不是。”
“知道他们在哪?”
“那倒也不是。”
童眠心道,这些机密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这种话你千万别在外面问,太外行了。这些上了年份的大鬼们身经百战,且心思奇诡,一百天换一万张样貌都有可能。我们这次打听出一点情报实属不易。”
“再来也是因为纪红茶他们两个太不受待见,在鬼界的社交圈没扩展开来,我们只能从一些边角消息拼凑出来十二乱鬼巫如今的样貌。”
据说,这十二只鬼中,最下面的两个位置人员流动稍快,是以很难定性。
而在这之上的格局,大约已有百年未有变动。其中,又分为两个梯队。如果将两个最下的位置看成基座,那在基座之上的第二梯队则有明确的归类定性。鬼都的鬼们戏称这四只大鬼为“喜、怒、哀、乐”四鬼。
之所以这么称呼,一来,是因为四鬼留存至今的执念各自不同,二来,则是他们各自的行事风格和鬼都气氛,第三嘛,就是个不确定猜测了。据说是和四只鬼的心愿或能力招式有关。
江月鹿听了半天,“说来说去,还是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啊。”
童眠笑呵呵,“你算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别着急,你找不到鬼都,都主们却闻着味都要来了。舅舅说他们十有八九已经收到了悬赏令,应该不过半日就要抓你回去。”
“这四只鬼可不比新来的纪红茶秦雪之流,都不是吃素的。他们有自己的地盘,每一座鬼都屹立不倒已有百年之久,你很快就有机会去看一看了。”
冷问寒凉凉看他一眼,他很不喜欢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说法。
童眠耸肩,不以为然道:“别这样看着我,我跟你们是一伙的,没看见我现在都坐在这儿了吗?再说了,有件事还想请你帮忙呢。”
他看的是江月鹿,后者警惕:“帮什么?”
童眠嬉皮笑脸,“下次进考场,记得带上我行不?求求啦。我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江月鹿:“别在这儿表忠心,具体怎么办又不是我和问寒定的,问你舅舅去。”
童眠哭丧:“说到这个,我舅舅找你问话,你可千万别说这些是我告密的。而且,也一定别提要带我进考场的话,千万千万!”
“……”
他什么时候答应要带他进考场了?
“但是。为什么还要继续叫考场呢?”
童眠撇撇嘴,“还不是那群鬼玩意,搞出来一个悬赏令还不够,说是为了公平起见,就把这场悬赏抓捕看作是一次鬼对于巫师的考试吧。我舅舅脾气温和,没觉得有什么。但冷副院长可是硬脾气,他说……”
——羞耻啊,羞耻!祖宗在这里,一定会为我们羞耻!
“众鬼会这么提议,也是因为看不惯学院的考场很久了。”
不难理解。
考场是一个巫师为了捉鬼而进行训练的场所,鬼肯定不爱听。一旦抓回机会就会反击,搞出一个恶鬼为了捉巫师而进行竞赛的场所……很是符合他们睚眦必报的本性。
但这正合江月鹿的意。
从孔院长那里听说小飞他们很有可能就在鬼都之后,他简直想飞奔向鬼都,扯着红旗对几位大鬼挑衅说快来抓我快来抓我啊!
刚好和学院接下来的计划不谋而合,几位院长决定利用这张悬赏令来反制裁鬼都,一改多年来巫弱鬼强的局面。不过,孔院长提到的那只从学院叛逃而走的巫师,会是“喜怒哀乐”四鬼之一吗?
江月鹿问了童眠,他却说这些不知道了。
不光这些,连第一梯队是什么也不清楚。他再一次认识到学院对于鬼都的了解有多薄弱,同时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牢牢抓住自己。
他就是那把可以撬开鬼门关的钥匙。
送走了童眠和冷问寒,江月鹿第二日又去见了一回童副院长。他交待的事和自己侄子说得差不多,提到接下来学院会以他为诱饵进入鬼都时,他早有所料,所以没有惊讶和愤怒。
童副院长说得无比体恤和包容,而且还提到,如果他不愿意,可以拒绝。
这回他真有些惊讶了。
“这是学院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儒雅地笑着:“也许你可以看成是一个朋友对你提来的建议。”
江月鹿心想,如果孔院长能有童副院长一半会说话就好了。为什么学院的院长不是他呢?
“但我决定要去。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童副院长点了下头,“我尊重你的决定。”
答应去做了,就要认真负责。这次的考场不比其他,没有前人的经验,需要他和伙伴自己摸索,而且也不清楚【鬼】会有什么样的规则。为此他们做了不少准备。
童眠和冷问寒没什么,江月鹿除了恶补专业知识,还要紧紧盯着四周有没有任何黑色物体出现。
一切都要等到悬赏令自己找上门来。
风平浪静的第一日过去了。
……第二日过去了。
……
就在江月鹿和其他人认为,短期内它不会现身的时候。一个很平常的夜晚,他在寝室洗完澡正擦着头发,忽然看到墙上灯的开关变黑了。
因为是很细致的变化,一开始他并没能发觉。按下去的手感不太对,他才反应过来。
来了!
四周沉入黑暗,四四方方密不透风的囚笼倒扣下来。
狂喜的心跳骤然跃动,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除了寂静,还是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摇曳出缕缕青红之火。
火焰扭动在一起,浮现出了无序的图案,仿佛波澜壮阔的大海中央升起的巨大波浪,就在他的目光停在波涛之后的某只浮空怪物上时,这些青火淡淡褪色,随即消失了。
下一刻,退潮后的青火再次冲到眼前。
组成了两行泣血红字。
【欢迎来到】
【最幸福的衔尾船】
第83章 衔尾船01
无风无浪的海上,一只样式古老的无人船远远飘了过来。
这只船外表古旧,风帆破烂,到处布满了蛛网,甲板上还散放着几具不祥的白骨骷髅,怎么看都是快要散架的鬼船,却像是明了方向般朝着笔直的航路慢行着,不时发出吱噶——、吱嘎——的惨叫声。
如果有人瞧见,恐怕会吓得眼白一翻,误以为传说中的鬼船故事显了真。
据说这汪洋大海之上,常有无人的鬼船出没,肉眼凡胎看见的只是空空的甲板,却不知道船上坐满了吃酒饮血的邪灵恶鬼。
连着脆弱木板的是散发臭气的怪味黏液,船底划着水的是一只只苍白的手臂……
但这片海上无风无浪,也没有人和船只经过,倒映着碧天苍穹的海面上,只剩下这只缓慢行进的破船。夕阳的余辉洒过,太阳落下了天际,空中悬起一轮幽月。
这时候,那只鬼船忽地活了过来。
“铛——”
光秃秃的船杆上凭空出现了一只铁灯笼,只见那灯笼直直砸落,本该一鼓作气砸穿腐朽的木板,却在离船板尚有一人高距离时停下。看那样式,仿佛是被某物撞停在了空中。
虚空一团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了一声痛呼:“哎哟,谁砸老子的头啊!”
随着叫声一起现出形来的,是一个腰身浑厚的矮个男人。
在他抬头怒骂的上方,也缓缓现出了一个攀在船杆上的小孩,他嘻嘻一笑:“换成旁人当然没事,谁叫你个儿最矮呢?”
“你小子敢说我矮?!还不给我站住——”
一老一少在空荡荡的甲板上追逐起来,带起了这片静止海域上的第一缕风。风过之地,发生了玄妙的变化。
原本空荡的木桌边上,显出了一群围闹的赤膊大汉。
小孩惨叫着“姐姐救我”扑向了空无一人的围栏,只见一缕飘袖忽地被他抓在手中,从空气中扯出来了一个两个三四个妙龄美丽女子,正瞧着这场闹剧笑个不停。
“真是不消停呀,白天怎么不见你们动静大呢?”
矮个男人怒骂道:“我们是什么,能在白天出现么?这片海的日头太他娘毒了,咱活着的时候都没被毒成这样,看看我这脖子!”
众女围上前来,对他脖子后面的伤口品头论足。闯了祸的小孩眼瞧大事化了,探身出来摇头晃脑:“大鬼小鬼,男鬼女鬼,不管是矮子鬼还是高个鬼,都逃不开日头的毒晒……因为嘛——”
“咱们全都是鬼~”
女子、小孩和男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般抹了把脸,皮肉即刻就融成了一滩血水,露出森森的白骨和空无血肉的躯壳,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溢出,遮住了他们阴煞的脸庞。
这一座空船之上,坐满了和他们一样的鬼。
那男人忽地伸手,小孩来不及躲闪。
“抓住你小子了!”“哎呦哎呦,救我啊姐姐,快救救我!”
妙龄女子扭着腰回到了围栏前,就着凉月光品看船上众人,哪里听得到他呼救的声音。鬼也和人一般喜好观赏俊男靓女,要不然也不会捏出一具具漂亮的女子躯壳了。可惜这船上多是平凡面孔。
不过嘛……还是有例外的。
“哎呀哎呀,他出来了。”
白骨指着的方向,在船的二层。那儿站着一个男人,有一双鹿一般的眼睛。他的样貌在这里实在过于优异,以至于刚来的第一天,就被一群女鬼瞧上了。
“闻得出他是怎么死的吗?”
没进轮回的鬼大多心怀不舍与残念,死法千奇百怪,各有各的痛苦,而在鬼闻来,这些痛苦都是有味道的。
“闻不出来,反正不臭!”
其中一个笑嘻嘻:“他呀就留给你们,我更喜欢小一点的,那个白头发的俊俏哥儿瞧着也不错。”
众女狂点头。他们二人在同一处上了船,看起来像是同伴。
“瞧着像是在等人呢。”女子叹气,“不知道他们是去哪儿呢?如果半路走了可就难受了。我可不想天天看着矮胖子。”
另一女子咯咯笑起来:“妹妹是第一次上船吧。”
“咱们这只船无人掌舵,从造出来那天起就只属于一条航向。没发现我们从来不停下吗?因为没有终点站,我们所有人的终点都在船的尽头。”
“落锚的那一刻,漂泊与孤苦都会消失。”
“这是那方圣地的领主的允诺……”
所有人都走了过来,连撕打在一起的小孩和矮个男人也走到了女子身边,随着她诉说的语气情不自禁地望向月下的天际。
“永远幸福的鬼市——”
“就是衔尾船啊。”-
“……”
察觉到远处投来的目光,冷问寒脸黑无比,微微向前迈了步子。被江月鹿拦了下来,“还没习惯吗?看就看吧,她们也没有别的意思。”
冷问寒:“可她们是鬼。”
江月鹿道:“是鬼便要杀了吗?”
冷问寒睁着一双懵懂的眼,他点了点头,说“那先不杀了。”江月鹿暗自扶额,无论他说什么,这破孩子都会听话照办,但他还是希望冷问寒可以明白不这么做的理由。
他耐心道:“我知道你自小受的正统教育就是驱鬼灭魔,不过有时要分清况而定,现在就是个不适合出手的场合,也不适合闹出太大的动静。”
冷问寒安静半晌,小小声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江月鹿无奈,“没有。你没做错什么,我只是在教你。有些事……”
冷问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往年最频繁的社交活动就是去各家落阴仪式当个“吉祥物”。学院的学生已经够封闭了,还连学都没上过。十来年过去,和人打交道的经历少得可怜。在他看来,反而和鬼交流更容易。
“不听话便杀了。”
江月鹿哈哈一笑,半晌闭嘴:“……你是认真的?”
这个小白毛真这么认为。他第一天和江月鹿一起上船,察觉到周围全都是鬼,差点摸出黑杖将整个船送回阴间。
冷问寒就像刚出校门的学生,手里拿着两方尚方宝剑,左手里写着:是鬼都要杀;右手则是:要听考场规则。
可现在没有考场了。
他们来的是一个尚且不知道深浅的鬼都地域。这是一条什么船,这条船开往什么地方……这些都要等着他们寻找答案。
“衔尾船……”
他念出三个字,和甲板上狂热赤忱的众鬼不同,极为冷静理智,“从我们上船开始,就一直在探听信息,如今也知道了一些内情。”
首先,衔尾船是鬼都中的鬼市。
正如学院有堕落街的十八商铺,鬼都也有自己庞大的市集。上次他去十八商铺时听到一场风波。路过的几名年轻巫师洋洋得意,“怎么样,十八商铺里的东西是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来之前我还以为是你夸大了呢!这地方简直就是鬼市嘛——宝物应有尽有!”
布满蛛网的柜台后方忽然响起了几道沙哑的笑声,传来的声音格外讥讽。
“每年都有沙比,今年格外多。”
“鬼市,你见过吗?两个黄毛小儿,看见这些东西便走不动道儿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要是在这里,肯定要拎着自己的骨头敲烂你们的脑壳——”
“自己想死就去死,别拉上我们十八商铺……我们和鬼市可没得比啊!”
一场装比未遂的小小风波,却在如今显示出了更深刻的意思。
十八商铺里的鬼店主们,虽然“从良”多年,但骨子里的煞气还是如影随形,时不时就会现出真身。但在学院这种特殊的地方,煞气只能往另一个方向走变成傲气,因此他们孤僻封闭,静守在堕落街的地下,从来不与巫师打交道。
这群鬼可谓将十八商铺视为碰不得、骂不得的眼珠子,听说有一次孔院长发言时措辞不当,就被他们认作“对商铺不够尊重和认可”,然后示威性关门了半个月,最后还是童副院长前去说开的。
但他们却说:“我们和鬼市没得比。”
这不是怨气话,他们真这么认为。
然而谁都未曾见过鬼市,也不知它道如今是什么模样。这一次,悬赏令衔来了一张邀请书,他们才知道,原来往日盘踞于地下灯笼丛丛中的鬼市已然不见,如今的鬼市早已换了名姓,在百年前就由“喜、怒、哀、乐”四鬼中的“乐鬼”管控。
——以上,都是江月鹿这几日“奉献”色相换来的珍贵情报。
对了。牺牲的是问寒的色相。
话再说回来,这个乐鬼大人名副其实。
听说那只浮在空中不动的圆形巨船上只会有欢笑声,大海都淹没不去的孤苦与怨念会在那里得到消弭,但去往衔尾船的鬼船很难遇到,只有凭些机缘巧合,才能在茫茫海面上相遇。
至于鬼船是如何翻过风浪滔天的滚滚黑海以及冰火两重天的霜炎之海……那就是江月鹿所不知道的故事了。他和冷问寒是在来到这片静寂海之后上船的。
“对了。”
江月鹿忽然想起来了,“童眠呢?他不会没进来吧。”
冷问寒默。
谁都不想进来,但唯独童眠例外。那家伙怕是断了腿都要爬进来的。
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在甲板上驻足的众鬼忽然都往船尾走去,矮个男人走在最前,狐疑道:“各位,我早就想说了,咱们这船是不是开得有些慢啊?”
“大惊小怪!你坐过鬼船吗?没坐过怎么知道它是快是慢?”
“真没有见识!”
一句话得了满场批判,男人满头邪火正想发泄,却听到另一侧传来一声轻笑,“是有些慢了。”
说话的少年坐在无人的船尾上,满身披金戴银,看起来珠光宝气,却不显土气,反而华贵清丽。不过因为他站在低处,江月鹿仔细一瞥就被满身金色折射出来的光芒刺瞎了双眼……
不由得遮住眼睛,能听到笑声还在传来。
少年收获了和矮个男人相同的批判声——女鬼因为他的出众样貌再不说话,男鬼却因为看见他的风流做派更加生气,两两扯平,所以听起来争执的音量和原先差不了多少。
那少年不紧不慢地笑着,“别生气嘛,和气生财。”
“我是没来过鬼船,但是道听途说过一些传闻。”
“哼!狗屁传闻。去了衔尾船的鬼没有再出来的,你听的恐怕是胡编乱造的假料,别出来献丑了!”
“真厉害啊,连‘一去不回头’的说法都知道。”那少年依然笑着,“但我听到的传闻却不是在讲那些鬼。”
“那是什么,在这条船上,除了鬼还有什么东西啊!”
冷问寒周身泛出冷意,江月鹿眼神眯起。
但少年只是轻轻摇着碎金折扇,“是船。我听到的传闻,讲的是这只鬼船。”
“船?”
一船鬼大眼瞪小眼,“船有什么可讲的!”
“这只鬼船能从鬼都出来,也能再回去。它和去了不复返的鬼不一样,享受着自由出入衔尾船的独一份待遇,要是他能开口,或许比你们招人喜欢得多呢。”
这话惹得几名女鬼噗嗤笑出声来,少年心情极好地和她们眉眼互动了一番,惹得其他男鬼更为厌烦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快说鬼船怎么了!”
“噢。”那少年又施施然坐了回去,背对着众鬼,他们面面相觑,“……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讲了呗~”
“你——!气死我了啊啊啊!”
几名妙龄女子见势不对,连忙将他们拉走了。她们还想着帮一把手,好和这位少年郎再续前缘,没想到回船尾一看,早就没人了。
“奇怪……我怎么对这样漂亮的人毫无印象呢……”
人都走光以后,江月鹿和冷问寒才下来查看,这只鬼船的移动速度确实要比寻常船慢上许多。尤其是在他们一位同伴失联的情况下,尤其那位同伴还非常容易倒霉……
“你要再往下瞧瞧。”
附身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轻笑声。那位失踪的少年去而折返,摇着扇子笑意盈盈指点着他,“昨晚我听见下面传来哭声呢。”
“你他吗才哭了,你全家才哭了呢!!!”
静了几秒后,船的下方传来了破口大骂的声音。这声音非常熟悉,不如说是意料之中,江月鹿不由扶额,“……童眠?你怎么……你在下面待了多久了?”
童眠悲苦大喊:“你们来了多久,我就待了多久咕噜咕噜……”
听到冒水泡的声音,江月鹿忙道:“等我们救你上来!”
“快点咕噜咕噜救咕噜咕噜…………”
“……”
“你还是别说话了。”
第84章 衔尾船02
把童眠从船底捞上来后,他声泪俱下讲述了这几天的经历。
原来他上船之后遇到两鬼互殴,其中一个挥拳的时候波及到了他,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就落到了船边。好死不死,正好又到了凌晨日出,过来打算拉他一把的好心鬼忙不迭逃走,被烧得嗷嗷叫:“等着我啊大兄弟,等天黑了我就来救你!”
但是这个兄弟完全忘了这回事。
童眠吊在船边一天,被太阳晒昏了过去,等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滑下了船身,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屁股不知道被什么玩意咬了两口。这伤口原也不算致命,但是放在他身上立马飙血,血水又吸引来了更疯狂的怪物。
“它们为了吃我争个不停,在水里打起架来,把我的骨头都撞折了,我又痛得昏死过去,刚刚才醒过来……”童眠欲哭无泪。
江月鹿不知该说什么了。
“原来那两怪物打架是因为你啊。”那少年啧啧称奇,“我看着新奇,还特意到船尾上观赏,扑通的水花还是红色的,特别漂亮。”
“红色的是我的血啊!!!”童眠都要崩溃了,“原来是你在上面啊,我说半梦半醒间怎么一直听到有人鼓掌,我靠啊,你有没有点人性!!!”
少年乐呵呵,“我是鬼,当然不会有人性了。”
“你欺人太……呕……”
江月鹿扶起狂吐不止的童眠,看不下去道:“行了,你少说两句。”
“我不说了,我确实需要休息,床在哪呢……”
“你不需要药吗?”
童眠虚弱摇头,“不用,我自己会治。”
唯一的大夫都这么说了,江月鹿也不会再纠结,让冷问寒扶他回去。童眠看见一身男装的少年,暗地里翻了个白眼,终究没力气再吐槽。
两个身影消失在甲板上,铁灯笼暗红的光在四处亮了起来,已经到后半夜了,鬼船上还是热闹非凡。远远听着,像是还在聊衔尾船的事。
未曾见面就已名声大噪的鬼市,某一位都主的统辖之域,就在这条航路上摇摇晃晃的尽头,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江月鹿回过头去,发现少年一直笑眯眯望着自己。回想起刚才他对衔尾船的事非常了解,不如交个朋友。
于是友好自我介绍道,“言江。”
那少年有样学样,煞有其事收起扇子,“金木犀。”
“花的名字?”
“我的母亲是个爱花之人,将生平最爱的两种花放在了我与弟弟的身上,原意是希望我与他有一个如桂花般芬芳美好的人生。”金木犀叹气,“哎,可惜了。我与弟弟年纪轻轻便死了。”
江月鹿出神:“金木犀的花语很好,想必她很爱你们。”
“花语?”金木犀来了兴趣,“那是什么?”
“就是每种花的寓意……鬼都没有这类说法?”
金木犀纳闷看他,“从未听过。而且不止鬼都,就是在我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听过花语一说。”
那看起来是这个世界不具有的……江月鹿汗。见少年狐疑地瞧着他,咳了声揭过话题,“我生前旅行各处,这说法是我在一个外邦小镇听来的。”
如果连外邦这概念都没有那就糟了……
但金木犀眼中的疑色却消失了,“原来是外邦啊。怪不得。看不出来,你死时年纪也不大,阅历竟如此丰富。”
“那你说说看,我这名字的花语又是什么呢?”
“高雅,谦虚,陶醉。”他说出一个词,金木犀就点一点头,似乎非常赞同。江月鹿说出最后一个词来,“初恋。”
他却微微挑了下眉毛,似有些意外,转而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吃吃笑了:“这个倒是不准了。我生前死后都没享受过甜蜜的爱情……嗯,如果之后能有机会试试,倒也不错。”
“你也不用太相信了,花语在我们……我所遇到的外邦之地,代表着一种美好祝福,并不能代表全部的人生……呃。鬼生。”
“祝福么?”金木犀似笑非笑。
“听你之前说的,似乎对衔尾船格外了解?”江月鹿试探道:“我们三个人初来乍到,对那里还不太了解。”
“不了解就要去?哎,不过也难免吧。鬼都的鬼哪有不向往鬼市的,又有哪个不愿意在衔尾船扎根享乐呢?”
金木犀倒是坦率,“你想知道什么,问吧。不过,有许多事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江月鹿想了想,他不能问太暴露的问题。
“进船之前,我们要做什么准备么?”
“不必。衔尾船会有自己的审判标准。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金木犀话锋一转,“但是嘛,有一点是要注意下。”
“什么?”
“梦。”
金木犀抬起手来,扇子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金灿弯月,“嗯……起雾了。大家也要开始做梦了。”-
据说,人死之前会有一场走马灯,生时的一幕幕将如光影掠过,无论是悲是喜都会收束进死亡的终点。到这一刻,方显人生公平。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不会再做梦,那场回马灯便是最后一次体验光怪陆离幻梦的机会。
然而,总会有例外。
鬼船快到终点时会经过一处神秘海域,到时无感无觉,甚至察觉不到周围发生了变化。但是,进入这片海域的所有魂灵,就像被梦魔的双手轻柔拂过,无一例外都开始沉入梦乡。
梦到往事,梦到未来。
在梦中苦笑,流泪,声嘶力竭。握手言和,至死方休。
梦中会出现自己过去拥有的人生,也会出现不曾拥有过的。正是如此,才能称为梦境。梦既然是梦,就无广无边,无法抵达,能让你见到思念的爱人,没见过的智者,想要成为的英雄。
无法体验的愿望被梦魔揉成一粒粒星光,喂入人的口中变成了一个个梦境。
朋友、手足与挚爱,近距离接触过的人,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据说“梦魔的送别”是在抵达最幸福的国度之前,最后品尝遗憾与痛苦的机会。
夜深了,浓重的大雾将鬼船整个包裹,所有人都沉沉睡去,连最闹腾的孩童都停下追逐的步伐,跌倒在地打起轻微的鼾声。
这一晚,江月鹿久违地做了两个梦。
在第一个梦里,他听到了一个小姑娘的求救声。
他站在一个非常空、很广袤的空间里,然而走了几步才发现,其实四周竖着透明如玻璃的壁障,伸手一碰,表面便会浮出一张水红色的笑脸。
他听到的求救声,就从脚下发出,一个机灵的小姑娘似乎遇到了点麻烦,她像是呼救很久了,听起来很虚弱:“有人吗?救救我……这里有人吗?”
“有人吗,听得到我说话吗?”
江月鹿没有着急回答,他凝神观察起脚下。
脚底似乎踩着一面巨大的水镜,下方的视野清晰无比,和自己所处的这一层非常相似,一样的空荡广袤,同样有透明的壁障,而且似乎在被人不断触碰,壁障上浮现出来的面孔不是微笑,而是哭泣的。
是谁在触碰呢?他没有看到任何人。一阵阵风掠过去,哭泣的水色面孔就亮了。
这个呼救的“女孩”,真的存在吗?
“有人吗……有人在这里吗?”
女孩发出小兽般的低声啜泣,江月鹿试着开口:“你好?听得到——”问话却被激昂的叫唤打断,“啊啊啊啊!!!!!!有人!!!真的有人啊!!!”
江月鹿:“……”
“抱歉……我实在太久没听到有人说话了,有点激动……你也在衔尾船上吗?”
江月鹿精神来了,“你在船上?”
“嗯嗯!”女孩似乎很怕他离开,语气非常快,“我在船上遇到了点麻烦,可以来救我出去吗?”
江月鹿:“这个——”
“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我的爸爸妈妈是这条船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如果你能安全送我回去,他们一定会送你一大笔钱财……珍宝也可以!你想要什么,他们都会送给你,只要你带我回去……”
富有?钱财,珍宝。
听起来衔尾船也如人世一般,划分出来了贫富阶层啊。
听不到他的声音,女孩误以为他不愿意,觉得触手可及的希望再次渺茫:“求求你,我被关在这里很久了,我想出去,我想爸爸妈妈,我想看看外面的太阳……”
“他们把我关在这里,说谁都不会来救我,谁也听不到我的呼唤。我已经求救很久了,你是唯一一个听到的人……”
江月鹿皱起眉,“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很久很久……”女孩哽咽道:“我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被关进来了。”
她现在的年纪,听起来像是十二三岁,还是很稚嫩。如果关进来时还不会说话,那她已经一个人在封闭的地方待了十多年……
女孩的啜泣声变得更微弱了。
她似乎在对外人倾诉时察觉到了多年的委屈,就像小孩一般,摔倒时倘若没人看着便自己爬起来,可如果有人看着了,就会瘪起嘴来嚎啕大哭。
可是她不敢哭得太大声。
她怕自己做得有一点不好,眼前之人就会离她而去。然后她就会再次回到孤苦无依的状态,像终于游出海面的鱼儿在最后一跃时被铁链拽回深海……那是多么让人窒息的深海啊。
没有人可以说话,四周潜伏着深红的眼睛……她忍不住哆嗦起来,小心翼翼:“对不起,我可能说得有点多了,有没有吓到你……您呢?”依稀记得,您才是礼貌的敬称。
“能不能拜托您,帮我出去……”
“我没有什么可以给您的,现在,我什么也没有。”她结结巴巴,“我妈妈说我唱歌还可以……我能为您唱歌吗?”
她努力地讨好着这个难得出现的人。
“好啊。”江月鹿答应道。
女孩愣了片刻,似乎不敢置信自己费力的呼救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人满足了,如果这是一个长达十余年都无人问津的愿望,那么眼前这个答应了她的人,一定就是神明吧?她感激地落泪:“谢谢您,谢谢您……”
女孩儿说了她在衔尾船上的位置,那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街道名字。她不好意思道:“可能会有些麻烦。”
“不麻烦。我记得住。”
江月鹿复述了一遍,居然一字不差,女孩既惊又喜,“太厉害了!您果然是神明大人……”
“如果您来了衔尾船,就来这个位置,但不要询问蓉蓉在哪里……因为那是我的名字,不然他们知道后,一定会把我关到更深更深的地方。那我就再也见不到您了……”也不会再出来。
江月鹿答应:“没问题。”
蓉蓉感激道:“那我就在这里,静候您的光临。”
四处暗去了,第一个梦走到尾声。
他以为就此结束,正要睁开眼来,却感受到一股危险的讯息,几乎是片刻之间,他紧闭着眼闪躲到了右边——右边,右边才是安全的!
自从接手了神龛之后,他的通感力与日俱增,如今有了一小点预判能力。要是可以预判准确,相当于能救他一命。
如今,他那浑身竖起的汗毛都在警告——
左边,危险,不能靠近!死也不行。
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腰,让他用尽全力的逃跑变得像个笑话,下一刻,他就又被带回了原地,甚至还往死都不想靠近的左边偏了一些。
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响在耳畔,像是死去很久的人重新出现微弱的呼吸。
“还不睁开眼睛……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我唯一的朋友,江月鹿。”
第85章 衔尾船03
夏翼……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被告知夏翼的真实身份,又出了悬赏令这回事之后……他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看待他了。要知道他不是什么鬼都来客,也不是都主,是动动手指就能捏死纪红茶的鬼王!
江月鹿一阵心悸。
脑子里瞬间转过八百个急速转弯,思维飙车的速度好似踩死油门一脚向前——
现在是什么情况?
第二个梦吗,还是他真的过来了?
腰间冰冷的手如同烟雾散去,夏翼的身体也像个不断聚拢的沙塔,边缘不断有雾气飘溢而出,他的脸庞仿佛残缺的影像,难以辨认那抹笑意。
看起来不像真的,而像个影子。
江月鹿还来不及松口气,又因为影子开口猛然提了起来。
“也许我该说你好。”夏翼注视着他:“但现在不是一个交流的好场合。我期待已久的会面并不是这样的。”
“素未蒙面的老友再次相见,应该配着美酒佳月,坐下来彻夜长谈吧。”
灰雾不断遮住他红色的眼珠。瞧着一声不吭的江月鹿,他顽劣地笑了起来,“很意外吗?在你消失的这段日子里,我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也学会了许多事呢。”
“等一等。”江月鹿谨慎开口。
“上次因为太突然,我没来得及解释。嗯,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而你,认错人了?”
夏翼唇边的笑瞬间僵硬,“不可能。”
“但你最开始见到我,也确实说过,我和你认识的某位故人非常相似。听起来你们经历了许多故事,关系也特别不错。可我真的没有这些记忆啊。”
他说一句,夏翼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说到最后,脸上黑雾滚滚已然看不出来表情,只露出森森两只红眼珠子难掩怒意地看过来,“你!”
没有就是没有。江月鹿暗自心想,你再瞪我也是没有。我总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夏翼语气生硬,“没关系,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你跟我回去,总能全部想起来。”
谁要跟你回去啊!江月鹿哭笑不得。
似乎是觉得他冥顽不灵,再不想和他废话,夏翼黑着脸飘到了他身侧,在他周围转了一圈,活像一只闻味道的狗崽子。
只见他的脸色越差,最后彻底黑成了一面锅底,大吼一声,“可恨!他们在你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为什么我带不走你!”
骄傲的鬼王大人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他既为鬼,也就没有实体,而且他和那些死去的都主们更是不同,他从生下来就没有过“活着”这个阶段,也就不存在会有尸首留下。
既为影子,就可在梦中随意来去。
今天本是个好日子,他终于找到了悬赏令的一丝气息,顺利进入了江月鹿的梦中。虽然聊得不是很愉快,但是来日方长,他可以带他回去慢慢开始,可是没想到……
“他们做了什么?”
夏翼神色莫辨,“能挡住我,说明不是一般的巫术。极大可能对你也有损害,是他们自作主张,还是你也同意了?”
江月鹿刚张开口,夏翼就恨铁不成钢道:“我就知道是你!”
“……”
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了。他确实答应了孔院长,在进鬼都之前参加了一个仪式。孔院长拍着胸口保证,“绝对让那小子近不了你的身。”看起来很有用处。
江月鹿心虚道:“我也没有同意,这其中,说起来挺坎坷复杂的……”
“你不信我,害怕我。”
“没有。”
他逼近了两步,一动不动地望着,讥讽道:“我对你,比你对我熟悉多了。你就是不信我,还害怕我。”
江月鹿移开视线改口,“好吧,可能有一点,但你也从没说过你是鬼王,我会意外很正常吧。”
“鬼王?”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再看过来又带上复杂的笑意,“很快认罚,认了还要叫嚣,这些也是一点都没变。”
灰雾的边缘慢慢有薄光透出,呼唤江月鹿醒来的声音在上方不断响起,似乎已经有人醒来了。夏翼恨恨地看着他,而他无辜撑起眼皮对视,心里不断给童眠和冷问寒加油。漫长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天光完全倾泻进来,吞没了夏翼的身影。
“我总会找到你的。”这是他咬着牙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江月鹿睁开眼坐起身,一摸后背满是冷汗。他头一回不觉得童眠话多,喋喋不休的他也别有一番可爱,“太感谢你了。”
童眠狐疑:“我们都醒来半天了,你怎么才醒?”
冷问寒趴在床边,像条白色的小狗似的,和纯色的床铺融为了一体。如果不是他感知力提升了,很难发现存在感如此低的人。这只白小狗如今也担忧地看着他。
江月鹿于是将两个梦大概讲述了一遍。
“衔尾船上有个被关起来的女孩求救?”童眠挠挠头,“你的梦真奇怪。”
“在这片海域上做的梦会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江月鹿思虑:“我在想,梦里的女孩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真还是假,我们到时候去到船上一看便知。比起这个,我倒觉得你那第二个梦更严重一点。”童眠急得一跺脚,大拇指瞬间骨折,抱着自己的脚嗷嗷大叫了半晌,才带着泪花爬回来:“万一他追过来怎么办?”
他不敢直接喊夏翼的名字。
这只大鬼来无影去无踪,既然能半夜摸进别人的梦里,说不准现在就在看不见的角落偷听着呢。
江月鹿摇头,“他应该不知道我们在哪。”
童眠冷静下来,“这倒也是。我们来之前做了十足准备,一来鬼都这么多,他不知道我们到底去了哪个,二来还有学院替我们打掩护。”让他们来鬼都只是第一计划,辅助计划则由留守在学院的童副院长执行。
好比对战时,他们先悄悄溜入战场,后方开足火力为他们赢得机会和时间。
“总而言之,小心点总没错,咱们进了衔尾船一定要低调做人,说话要小声,做事要谨慎——”童眠跛着脚拉开了门,外面的水气一拥而入,“卧槽,这他妈是怎么了,好多人啊——!!!”
冷问寒:“……”
被冷冷扫了一眼,童眠才摸鼻子,“哦哦,低调做人低调做人。”
他的大嗓门早已吸引了甲板上的一群鬼,他们回过头来的神情难掩激动,“到了,咱们到了啊啊啊啊!”
鬼市到了。
三人不约而同望向远处。
他们的鬼船不知不觉已经驶出了雾气笼罩的海面,进入了一片宽阔的水域。水上没有一丝波纹,平静宛如巨大蓝色的镜面,倒映着漫天星空。他们就像是飘落在星河镜面上的一只枯叶。
在这片蓝色水镜的上空,漂浮着一只巨大的木质船只。
在见过熨斗镇和雪村的两棵巨树之后,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同等巨大之物。但眼前这只大船比起巨树,有过之无不及。
这只船由两块巨大的浮木组成,浮木宛如倒立的圆锥,尖锐的一头刺向海洋,平整的一头成为了船的甲板。两块浮木中间由木板连结,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倒下立体的数字8。
风帆不动,船也不动。
衔尾船静静地浮在上空,好像女娲补天时随手一搁的物件,从上古时期就遗留至今。谁也不知道这么巨大的船是如何停滞在半空的。
“这就是衔尾船?”童眠嘟囔,“有点意外。”
江月鹿也很意外。
不过他的意外更多在于,本以为会直面阴森、黑不隆冬的幽灵船,却没想到见到的是一个先锋艺术品。没错,眼前的风景与浮空之船相配合,更像是赏心悦目的艺术之作。
说这里是鬼市,恐怕没人会信。
“哎哎,倘若我们能见太阳,这片海一定更美丽吧。”身旁有一女鬼叹息着伸手,想要捞起水中的星光。但那一捧水却从她的指缝间穿透,像是穿过了无形的雾气。
“啊呀,忘记我已经死去,连星子都捡不起来了呢。”
她说笑着,朝着江月鹿抛来一个媚眼,后者收回视线,对其他二人说道:“走吧,上船了。”
大约十分钟后,他们终于到了衔尾船的正下方。靠近之后再抬头看,更觉船之巨大重工,仿佛泰山压顶般压力倍增。
江月鹿体会到了当年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的无力感,冷问寒和童眠则觉得,自然之威力与巫师之能力相比较,还是人力太勉强受限了。
各人有各自心思,却忽地听见上方响起了温润的女声播报。
这声音格外正常,让人错觉像是在现代社会中上飞机前,听到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航班……”的播报声。
“欢迎来到衔尾船。”
“各位历经千辛万苦而来,途中生前种种苦楚,今后都可一概抵消。”
“这里是欢乐幸福的国度,是没有风浪的平静之海,是你们的一切美梦尽可实现的梦幻城池。”
甜美的女声久久回荡在头顶,船上的鬼就像被灌了迷魂汤药般痴痴难以回神,“我们要进去,让我们进去吧!都主大人!”
女声轻笑:“不必着急,人人有份。”
“但是在进入衔尾船之前,我们得按照规矩先对诸位的痛苦幸福进行一番测量,因为在进入之后,交易就不再凭借钱财资产,而是凭各位的安乐苦楚了。”
第86章 衔尾船04
有人听不懂了,“不靠钱财资产?哥几个都是冲着鬼市来的,谁身上不是带了所有家当,就等着进衔尾船享乐子!”
“富贵荣华,应有尽有,一切心愿皆可实现。这不是你们自己说的?怎么临门一脚却变卦了!”
众人吵吵嚷嚷,女声却平静非常,“诸位,请听我说。”
“这条衔尾船原本只是一条废弃的旧船,停泊搁置在大海之中数年,是万能的都主大人接手以后,才将它升到空中、焕然一新。鬼市也是在这之后慢慢兴盛,在各大鬼都之间逐渐有了威名。”
“如今的衔尾船自有一套计算系统,金银财宝在这里都是没用的石头,锦衣绸缎也是一文不值,所以各位在上船之前,大可全部扔进海中。”
叫嚷声又渐起,女声提高音量,“没有这些,还有另外的东西可以换取交易!”
“就是你说的那劳什子……安乐苦楚?”
“那到底怎么个算法啊!”
女声轻笑:“非常简单。请看这里。”
船头的正前方忽然拉开了一道旋涡光幕,泛着幽暗的光泽,从中浮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秤杆。那光色配着后面的旋涡门,怎么看怎么有种诡异森冷,靠得最近的矮个鬼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靠,这这什么东西啊!”
江月鹿远远观察:“秤杆不说,后面那个有点像安检门啊。”
“安检门?”
冷问寒和童眠都没离开过学院,江月鹿于是将机场进关的流程讲述一遍,“我们站在这里,就像是排着队等待安检的旅客,要在通过安检之后,才能上船。”
童眠点头,“那确实很相似。”
逻辑是通的,但是江月鹿所熟悉的过安检是为了检查有没有携带违规物品,衔尾船这只旋涡“安检门”又是为了什么呢?还有那只秤杆……
他不由得想起了刚才女声时刻提醒的台词——
“对诸位的痛苦幸福进行一番测量。”
人的痛苦和幸福,也可以被测量吗?
女声自顾自开始解释,“穿过这扇门,便可以到达衔尾船。但是在进门之前,我们需要像刚才说的,对各位的资产做一个考量。”
“看到前面的秤杆了吗?”
有人没好气,“看到了!锈得要死的破烂!”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只秤杆是都主大人早年偶然所得的珍宝,名为【过运秤】,顾名思义,是用来衡量人之厄运与人之好命的工具。”
“这杆秤可以将你们迄今为止的痛苦与幸福一一量化,测算出具体的数值。”
“这一数值将会成为你们进船之前的资产,上船之后的所有花费都将从中扣除。”
“那么,谁先来呢?”
此话一出,船上的鬼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愣是没一个敢上前的。
这里是都主管辖之地,那十二位都主是如何经历残忍厮杀坐到如今位子上的,众鬼常年在鬼都行走,略有耳闻。
对这么一个阴煞角色爱不释手的玩意……实在很难持有信任。
更何况,她说的测量,听起来就很危险……他们都是已死之人,哪还有什么身体,一点折腾都会魂飞魄散!
各自转着心思,一时半会竟是无人向前。
看到没有人答应,那女声温声安慰道,“诸位不必担心,都主大人可对其公平性进行担保。”
童眠和冷问寒刚要询问江月鹿的意思,却听到后方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我来!”
众鬼纷纷回头,朝后看去。
那是个浑身伤疤的高壮汉子,背上插着两把长刀。江月鹿上船时他就在了,自始至终都坐在船尾,仿佛雕像般一动不动。因为浑身散发出浓重的杀气,也没有人敢去靠近。
此刻一喊话,吵闹的人群霎时归于安静,沉默分出了一条路来。
男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旋涡门前。
女声还想提醒,他却抬起手来,沉声道:“我也很早就想看看,这一身伤痕到底是幸福的代价,还是痛苦的写照了。”
说罢毫不留情,将手放在了那杆秤上。
“唉,是他啊。”
“怎么,哥们,你们认识?”
“那倒是不认识。不过,我却听说过他是怎么死的。”
“听说他从小八字极硬,克死了家里不少人,因此很不受人待见,早早便出门闯荡去了。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岛上扎下根来,娶妻生子过上了安稳日子,但是当地却又爆发了战争,他被捉去当了俘虏,半年后回来一看,家里的屋子早就变成了废墟……”
“儿子是病死的,哎,死之前他母亲抱着他四处寻医,听说还被泼皮无赖骗着糟蹋了……最后是带着恨意死去的。”
“这么一听,倒是他妻儿更该出现在此啊……你瞧瞧我们,哪个不是因为怨念长存才不去地府阴间转世投胎呢?”
“那是因为他为妻儿报了仇啊。”
“看见他身上那股杀意了吗?他不止杀了欺凌他妻儿的无赖,还杀了一路上不闻不问、见死不救的所有人,后来又请了巫师平息煞气残念。”
“当时那巫师问他,甘愿吗,这么一做,他成了背负杀孽的罪人,妻儿却能平静前去转生,今后等于一刀两断,再也不可能相见了。哎哎,他当时一点犹豫都没有,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啊。”
众鬼既是唏嘘,又带着一点兴奋。他们不会怜悯弱者,这个故事听起来刀刀入骨,分外狠辣,真是叫人尽兴。
江月鹿看向说话人,“你好像对这个故事非常清楚,就像在旁边看着。”
金木犀收起了扇子,呵呵一笑,“哪有哪有。我只是道听途说,对人与鬼的欢乐痛楚十分感兴趣罢了。”
“来了来了!”
随着一声大吼,船头旋涡门忽然有了动静,包括江月鹿在内的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那杆锈秤平稳横在半空,左边的银盘中搁着男人的手,仔细去看,就能发现银盘与丝线上渗出红意,仿佛红线丝丝缕缕盘绕上了木杆,顺着来到了右边,再沿着丝线一路向下,最终滚落到了金盘之上。
出现了一大一小两颗圆珠。
大珠为红,小珠为白,红的胜于枫叶人血,白的冷清如人骨。
女声惊讶极了,“色泽如此上等的痛苦,已经很久都没见到了,看这分量,在船上用上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唔,阁下的快乐也是少得可怜呢……不过,这样的客人正是衔尾船需要的,快请进,请进!”
那男人拿起了金盘上的两枚珠子,沉默着走进去了。
“靠。就这?这么简单?”
“我来我来!”
后面的人见状,纷纷涌上前,那杆【过运秤】的效率是一流水平,测算起来速度飞快,只不过再也没有和那个男人相较高下的痛苦出现了。
很快就轮到了江月鹿三人组。
冷问寒最先开始,抽出来的红珠子并没有很大颗,这也在江月鹿的意料之中。
一来是因为他的过往最简单,使得他本人也很心思纯净。二来则是因为他的性格,冷问寒的情绪非常平稳,一是一,二就是二,虽然固执,但是固执得有一番天真浪漫之感,因此暂时不会有痛不欲生的执念。
冷问寒有些遗憾地拿起了两枚大小差不多的珠子。
那女声笑道:“不太满意吗?你这两枚珠子虽然不比前面第一位,但也足够在船上待很长时间了。”
冷问寒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眼江月鹿。
“先去吧,我们马上进来。”
冷问寒有些犹豫,但是童眠在一旁笑得直不起来腰来,“既然穿了男装就拿出男子汉的气魄啊,扭扭捏捏算什么?”
白毛少年闻言便冷冷进去了,头也不回。
江月鹿无奈,“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这一路上都在吐槽这个。”
“我真这么变态?”童眠反思自己,“好吧,她一个女孩子……我确实有点过分了,等会给她道个歉吧。要不进去给她买点裙子?”
“呃……”那还是不必了吧。
轮到童眠走了上去,他将手放在了银盘里。密集的红线流向了另一侧,很快,对面的金盘上就出现了一枚巨大的红色珠子。
比之前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大!
“我去?”空中的女声震惊了,勉强找回矜持的发言:“咳咳……这个,这个怎么会啊……”
这种程度的痛苦,放在一个年轻人身上未免有些过于沉重了吧!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童眠也很震惊,但他的手又出了点意外。
前几天的伤口惹上了些许锈迹,手指变得麻痒酸痛,忍不住想抽回手来,却不想那杆秤牢牢吸住了他——源源不断的痛苦仿佛挖掘不尽的深泉,一股脑全流向了金盘红珠!
“我靠我靠,为什么松不开啊啊啊啊啊!!!”
江月鹿仔细观察,“看起来不光是测量心灵上积压的痛苦,还有□□上的疼痛,这些也算在其中啊。”
“你这些年大大小小受的伤恐怕也加在里面了。”
“这种时候还要在一边观察吗?”童眠崩溃瞪着在旁边认真观看的江月鹿,甩手大叫,“快来帮帮我啊!”
那颗剔透如血的珠子还在不断壮大,象征快乐的白珠小小一颗,早被顶到了一边去。江月鹿心中唏嘘,这到底是受了多少伤啊。
等江月鹿自己测算完毕,搀扶着童眠跨过了旋涡门,再见到冷问寒时,他已经在衔尾船上等得有些着急了。
“好慢。”冷问寒对着童眠说。
“你在不满什么,接下来在这船上的吃吃喝喝都要靠我呢……”童眠说完,又狠狠锤了一下大地,“江月鹿,你的珠子怎么会——”
说出来都难以置信。
“怎么还没有我的手指甲盖大呢!”
江月鹿笑着合起他的手掌,“不要攀比,拒绝内卷,都是痛苦,分什么高低贵贱大小贫富呢?”
“说得轻巧。”童眠嘀咕,“那是谁现在抓紧我的手不撒开的?你们在船上的时候视我为草芥,看我是拖累,这些账我可都记着呢。”
“停。”
“干嘛?”
江月鹿望着船上,他们在跨过旋涡门之后,就置身在一条宽敞的街道上,道路两旁尽是华丽的建筑,街口立了一块洁白如玉的石头,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幸福里。
“幸福里?”童眠念道:“好怪的名字。”
作为住宅和小区,这名字不太奇怪。但是出现在鬼市——衔尾船上,就显得格格不入,很怪异了。
“这个倒不是最要紧的。”江月鹿说道:“从刚才我就发现了,我们已经开始有比较谁的珠子更大颗、谁的痛苦更值钱的想法了。”
冷问寒点头。
童眠:“这也难免啊,进来时什么钱都不用带,先给你过了一下秤,算出来的几斤几两可都要在这船上用呢,谁会不在意?”
“在意没什么,比较才不对……”
“说得不错!”
江月鹿抬头看去,道路尽头站着那位摇扇子的黄衣少年——金木犀。
他也进来了,正朝这边笑着点头,“看来我们有一些缘分啊。”
“既然如此,我就送你一张请柬好了。”一道金光闪过,江月鹿接在手中,封面烫金和华美的设计看得出来,这必定指向一场丰盛高级的晚宴。
江月鹿沉吟:“看起来很难得,为什么要给我呢?”
金木犀笑道:“不是给你,而是给你们的。鬼船上的日子非常无聊,你们给了我不少乐趣,就当作一点小小的回礼好了。”
“如果不想去,也没关系。衔尾船很大,你们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而我,也该去寻找自己的了。”
说罢他弯腰行礼,像个优雅的贵族少爷离去了。
童眠看懵了,很久才收回视线,“那我们……怎么办?”
江月鹿收起请柬,“来都来了,就去看看好了,正好这场宴会的地点就在幸福里。”
“真要进去?好吧……看起来就好贵……”
“不担心。”江月鹿笑眯眯看着他,“我们不是还有你吗?”
半晌寂静,街道响彻着童眠的惨叫:“江月鹿,你黑不黑心呐——”
第87章 衔尾船05
“站住!”
三人被拦在了幸福里的街口,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面色不善地打量着他们,“今天刚进船的人,不可以进幸福里。”
童眠:“为什么啊?”
他掏出巨大的血红色珠子,在保安面前展示一圈,“看到了没,我有这个!”
保安也没见到有人掏出过这么巨大的痛苦红珠,瞳孔巨震,连趾高气扬的做派都收敛了几分。但是没过多久,等他冷静下来,就恢复成之前不屑一顾的模样了,“你以为有它就能横扫衔尾船了?幸福里可不是按照痛苦收费的。”
“那按照什么?”
保安摆手,像赶苍蝇一样挥手,“去去,问别人去,臭虫别在这里挡道。”
说罢便腆脸迎上了一辆长长的车队,衔尾船上还在使用古老的交通工具,高头骏马拉着精致的厢车。看那保安小心翼翼的姿态,就好像这是辆马车中的劳斯莱斯。
车门打开,走出两位妆容精致的少女,看也不看跪在地上迎接的保安,傲慢道:“今天的宴会地点也太远了些,剩下的路不会要我们自己走吧?”
保安的头更低了,“嘿嘿,怎么会呢,怎么会!”
“二位小姐来自一等一的幸福之家,林家是当之无愧的豪门一族。您的父母亲是如何在一起的,船上每个人都有所耳闻,那可是船上不可多得的恩爱眷侣,模范夫妻呀!”
“您拥有首屈一指的美貌和德行,私下还在资助无望地那些可怜虫……唉,船主大人当初建立幸福里的初衷,就是为了让所有美好在此汇聚……幸福里的大门就是为了小姐您这样的人敞开的呀!”
“行了行了。”少女咳了一声,伸出手来,“快带我们过去吧。”
“听说今晚船主大人也会来,是真的?”
“没错没错!小姐真是消息灵通。今晚船主大人会携妻子过来,今晚将会是未来大赛的序曲……”
……
优雅的身影远去了。
江月鹿收回视线,他们三个自始至终被无视在一旁,现在一阵凉风卷着树叶飘过,看起来凄凉无比,哪还有上船时女声说的,能在船上舒服享乐呢?
童眠捶胸顿足大骂她骗人,江月鹿却不觉得。
“这样倒更符合我对鬼市的认知。”纪红茶骄横,秦雪助纣为虐,来时船上的鬼阴险狡诈,女声说衔尾船是大家向往的乐土,他们在船上也自动带入了,却不知道这话其实不是对自己说的。
“别忘了。我们是人。”江月鹿抬头看去,幸福里的辉煌建筑映照着星空光影,看起来如梦似幻很不真实。
“这地方对鬼来说才是乐土。他们做什么会快乐?”
童眠与冷问寒的脑子里自动闪现过学院老师的讲解:鬼,杀人为乐、欺诈成瘾、刺激与危险才是他们欢乐的源泉。
童眠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呢?”
他看着自己这颗没什用处的大珠子,除了坐在屁股下当凳子,还能有别的用途吗?
而且……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派上大用场了,刚刚还有些窃喜呢。江月鹿瞒着舅舅带了他进来,把他加入自己的团队中,回去之后免不了要被责罚。起码在这趟任务中,他要对江月鹿有所帮助吧?
江月鹿没发现队友在发呆,他不假思索拍板定下之后的计划。
“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今晚去赴宴。”
童眠回神,“但我们怎么进去?刚刚都被拦下来了。”冷问寒也担忧地看着他。
“这个简单。”江月鹿沉吟,“刚刚他说,今天刚进船的人不可以进去。他怎么知道我们是今天刚进来的人?”
“我们和船上的人有什么区别?”
他们朝远处看去,幸福里华贵却冷清,外边的街上还算热闹,来来往往不少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个标记,像是一个活着的胎记,一个灵动的面孔,在与他们对视时,会不断变换出表情,就像是太阳穴上生出了第二张小小的脸。他们注视着一个瘦削的青年走到餐厅门口,犹犹豫豫的,似乎不敢迈进门。
他的脸上有一个明晃晃瘪着嘴的哭脸,和潦倒的气质十分相符。
童眠激动,“妈呀,这又是什么没见过的好东西!”
他天性最爱猎奇,但因为身体太差,舅舅和其他长辈总让他待在谷内修养。可是他厌烦了处理资料的杂活,于是偶尔会拜托族中的亲眷,让他能在学院报道处顶一天班。
入学报道的巫术生会先经过他们巫医一族的资质审核,而他正好能从这些刚参加完测验的学生口中听到许多奇幻危险的经历。
他们愁眉苦脸,十分痛苦,连连说着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但他其实真的很羡慕……
什么时候可以亲身参与,而不是听人诉说呢?
这个想法,一直盘旋在童眠脑海中。
如今跟着江月鹿进了鬼市,一路上看见了鬼船、然后升空来到这条衔尾大船……现在还能看到人的面孔上出现活生生的第二张脸,他得是有多幸运啊!童眠狂奔出去,却没留神脚下,一个绊子滚落下坡地去了。
冷问寒:“……”
“我带他回来。”冷冷地追去。
“你好?”
江月鹿向那位盘桓在门口的颓废/青年打了声招呼,那人抬起眼皮来,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今天也和昨天一样呢,又来了一群做梦的家伙。”
“刚刚我在对面,保安也是一眼看出我是从外面来的。”江月鹿问道:“你们是怎么辨认出来的?我还以为我们伪装得很不错呢。”
和陌生人攀谈时,一些适当的无知会让他们有畅谈指点的欲望,江月鹿从小就在人精堆里翻滚长大,深谙这一点人际交往技巧。
那青年哼了一声,“伪装?你们能伪装出脸上的记号吗,这种身份凭证只有衔尾船上才有。”
江月鹿虚心请教:“这个身份凭证,要去哪里申请吗?”
“算你问对人了。我七大姑的八大姨的外甥女的邻居的儿媳妇就在城里的人员登记处上班,像你们这样从外面来的,得先去那边登记。至于……能不能拿到笑脸,那就要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说到此处,似乎勾起了青年的伤心往事,他从透明玻璃中望见自己太阳穴上的哭泣面孔,不由喃喃:“从前我也有过一张笑脸啊……”
玻璃后的人本想上前揽生意,“客人为何站在外面,不进来坐坐——”待看见青年慌不迭遮挡的手背后露出隐约的泪痕面孔,不由得冷淡下来,还未说出驱赶的话,那青年就慌不择路跑走了。
“哼。真是晦气。”
女服务生看了一眼街边,“哎,刚刚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客人吗?长得还挺不错的……唔,难道是活干得多了,出现了错觉?”-
城内登记处。
登记中心离幸福里不远,是一个欧风圆形古堡。说到这个,江月鹿注意到,船上的建筑是欧风与中式糅杂的风格,船上的人也有一大半都是金发碧眼的外邦血统,以前他想过类似的问题。中西的人死去之后去到的地府是一样的吗?
如此看来,大家死后相亲相爱,还真应了那句话——“地球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家呀!”
他一手抓着晕过去的童眠,和冷问寒一起走进了古堡的大厅。
名为登记中心,大厅内的布局也确实很像办/证/中心。他随着导视牌来到了中心台,台后站着的也不是青牙红脸的阴鬼,而是城市中随处可见挂着职业微笑的工作人员。
很正常,十分正常。
但是正常,反而才显得很不正常。
这个衔尾船,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江月鹿坐在了工作台前,“你好,我们是今天上船来的,需要办理三张身份凭证。”
“三张是吗?”工作人员微笑道:“请先在这里填表。”
她递过来三张表格。
江月鹿粗略扫了眼,除了身高体重性别这些共通的栏目,还有“怎么死的”、“死龄几何”、“家中可还有人”之类很符合鬼市的填空。
他们来之前,学院帮忙伪造过死后的牌位证明,因此不用担心被查。
按照学院给的信息一一填上,江月鹿收起其他二人的表,交给了笑眯眯等在一旁的工作人员。
她接过表后,就喂给了身旁一只金色的□□,那只□□睁着一双死鱼眼,嘎吱嘎吱嚼了很久才咽下去,她才抬起头来,“没问题了,三位请随我来。”
接着她将江月鹿等人带到了一排小屋旁边。
那些小屋看起来就像是办/证/中心的自动照相机,不过并非方形,而是一个个类似于巨型菌类的深红色房间,外壁上布满诡异的斑点,密集恐惧症可能死都不会踏入的那种。
工作人员微笑伸手,“请三位按照刚才交表的顺序,依次进入房间完成检查。这一项是为了确认三位的幸福值哦,确认之后才能盖章哒。”
“幸福值?”江月鹿低声念着,走进了第一间小屋。
里面的墙壁上也有大大小小无数深色的斑点,和深红的底映衬在一起,就像是无数双大小不一的眼睛注视着他。等他站好之后,留出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门”就缓缓合上了。
这个合起来的状态分外阴森诡异。
看起来就像是,深红色的墙壁延伸拉长,将空隙慢慢填补弥合。它们就像有生命一般“握住了双手”,一直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江月鹿不由得戒备起来,手中滑出了他从学院带过来的符纸。但是大约过了一分钟之久,“深红小屋”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外面传来了工作人员的声音。
“好了,各位可以出来了。”
门的空隙再次缓缓出现,工作人员微笑道:“我们的登记还剩最后一步了。”
“什么最——”
话还未说出,江月鹿只觉额头忽地一烫,就像是被不太炽热的烙铁打了一下。
童眠和冷问寒也遭受到了一样的“袭击”,训练有素的二人不假思索各自使出武器,冷问寒快如闪电,童眠稍稍落后,狠狠抓住了这只进犯的“凶手”。
说来可笑,凶手,原来只是一个从屋顶伸出的深红色铁器。质地让江月鹿想起了上船时,见到的锈迹斑斑的【过运秤】。
“两位两位!”看见登记处的命根子正在被童眠他们握在掌心,工作人员脸上的假笑面具“啪”一下粉碎了,“刚刚只是【盖章】啊,是等级完成的最后一步,并不是——并不是要伤害你们啊!”
“啊?”
童眠看了眼在手里疯狂摇摆的铁器,“这玩意打了我脑门一下啊,确定没问题?”没有哪个医生会把自己的身体坦诚地交给一个陌生人标记.
——还是个陌生的铁家伙!
冷问寒更是一点都不装,他还死死掐着袭击了江月鹿的那一只。
工作人员都要哭了,“这是和【过运秤】一样用来测算幸福值的工具,普天之下除了十八商铺那只大算盘,就没有比这更宝贵的东西了……要是搞坏了,一百个你们也赔不起好吗?”
童眠叫嚣:“哈?可他就在我手掌心里呢,我一个——”
江月鹿制止道:“行了,咱们还有正事呢。”
冷问寒嗖一下就放开了手,童眠恋恋不舍了半天,只能也松开了。见他无比眷恋地一再回头,工作人员生怕这群疯子又搞出乱子,连忙掩护着【盖章器】逃之夭夭,连登记证明都是隔空甩给他们的。
“欢欢迎三位下次光临——”
屁咧,这堆煞神,再也不见才好!-
片刻后。
三个人站在门口,互相欣赏着各自的额头“刺青”。
“三个笑脸。”江月鹿评价道:“很不错。”
“虽然我们两个的笑脸不是很开怀,和问寒的不能比……”
冷问寒忙道:“你一定会变得比我还要厉害!”
江月鹿哭笑不得,拍拍他头,“好的,我也希望如此。嗯,这样我们就能去参加晚上的宴会了,希望还来得及。”
此时的三人还没有预料到,他们将在今晚闯出多大的乱子,那场无数人期待的晚宴,又将会因为他们的出现变得多么混乱难堪。有人对此乐见其成,有人对此不闻不问,还有人仰着头等待神明降临。
他们的名字……很快就要在这艘空中之船上传开了。
第88章 衔尾船06
江月鹿一行人来到了幸福里。沿途一路看到建筑设施从【朴素看得过去】变得【高调奢华】,至于建筑的风格,还是中西混杂,既有西方的城堡风车,又有东方的雕栏画栋。
最后驻足在了一间,称得上是富丽堂皇的府邸门口。
抬起头来,木底牌匾上的字迹庄重大气,写了“归留居”三字。
想想也知道,这栋府邸的落成日期应当在鬼市成立之前。上船时就听女声说过,这艘船原本只是停泊在死水中的废船,是那位都主大人来此之后,才给予它不可置信的能力,让它得以升空的。
也就是说,这只旷世未有的大船,最早是与鬼无关的。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船上最金贵的地皮上,竟然有一栋仿造仙家之风的府邸,连起名都端着一股“归去自留”的文雅风流。
童眠对此却有不同的想法,“这个归,也可以通‘鬼’字嘛。鬼留,留鬼,明摆着就是欢迎鬼进来,不欢迎人啊!”
江月鹿沉吟,“也有道理。”
“对吧,我们巫师就是习惯从谐音上找门道,以前的人有很多忌讳……就不说谐音了,连一些沾边的字也要避讳,比如这个槐树的槐……”
眼看童眠又要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江月鹿与冷问寒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深深的无奈。幸好这时,门口站着的迎宾小童子过来了。
这两个人宛如双生子一般,脸蛋儿瓷白,眼珠子墨黑,同样扎着两个小揪揪,不过一个系着红绸带,一个系着白绸带。其中一个笑起来,另一个也跟着笑出相同的弧度,说话都是异口同声。
“三位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吗?”
不过是在头上打上了笑脸刺青,就有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待遇。
他们似乎能辨别出这枚刺青标记是新近打上还是年代久远,怎么说呢……一些当地人才有的识人技巧?
“三个人。”江月鹿递上了请柬。
红绸童子接过手之后,仔细翻开,忽然停下笑,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江月鹿一眼,谨慎让出了身后的位置,“三位贵客……请随我前往天字号。”
听到“天字号”之后,白绸童子诧异地望向哥哥,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说有人拿到过天子请柬了。但对方只是朝着他微微一点头,抬高声音道:“贵客三名,天字号今夜有主了!”
话音落下,目光所及之处,无数人看了过来。
童眠压低声音,“这家店里的人也太怪了,没见过外乡人吗?为什么都看着我们?”
江月鹿不作声,但是看向了手中的请柬。
两名童子的态度是在看过请柬之后才有变化的,四周的客人又是在听到了“天字号”之后朝他们惊悚地看来。看来,这张请柬和现代一些预约座位的号码牌有着相似的作用,他们可以凭借这张去往“天字号”。
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
他一边走,一边谨慎地观察四周。
归留居内也是古色古香的装潢,大厅比他想象中宽阔很多,就像通过门之后来到了别有洞天的仙家洞府。大厅中央的楼梯向两方展开,旋转伸向高处云烟,每一层大约有十来个露台,可以清晰看见大厅下方的动向。
见他一直抬头望,白绸童子笑了笑,“您的天字号在最高处。”
江月鹿察觉到他笑容深处对自己的提防,也不多说什么,在陌生的环境下,他人对自己提防总比莫名其妙的关切要安全得多。
从小童子的回答里,他也大概摸清了一些现况。
归留居每层楼上的露台对应着请柬邀请的房间,天字号就像贵宾室,只有特殊的受邀嘉宾才能进入。那么问题也就来了。
为什么那个神秘的金衫少年要将这三张珍贵的请柬让给他们?他自称为金木犀,这是真名吗?
他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三张请柬的呢?
“啊?怎么断了?!”
一声惊呼拉回了江月鹿的思考,抬头看去,童眠正站在断开的楼梯前,前面是茫茫无边的白雾烟流,冷问寒试着走下去,但是虚空没有着处,缭绕的白烟迅速将他的腿淹没了一半,童眠赶忙拉他回来。
“喂喂喂——你别想不开啊!”
冷问寒不动声色地撇开了他的手,对江月鹿示意了一个危险的手势。
“贵客不必担忧。我们自有门路可以上楼。”童子笑眯眯道:“请看此处。”
只见他伸手之处,忽然显现出了一条小船。看到船,江月鹿不由得想起他们脚下就是一艘鬼之船。
衔尾船如其名,像是一条首尾相连的蛇虫。
眼前这只小船与它相比,就像山之高大和土丘之渺小。仔细看看,这条船的外形还是江月鹿平日里最常见的那种,不比衔尾船造型特别。
话又说回来,当初的人在制造出衔尾船这样奇形怪状的船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这样一艘庞大的巨物,就算百人千人齐心协力建造,也必定是费尽千辛万苦。但是在经历了这样漫长又辛苦的过程以后,又为什么要将大船弃置于大海……
“贵客怎么称呼?”
江月鹿回过神,回答红绸童子,“姓夏。”
“……”
不止他在反应过来后呆住,其他两人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冷问寒倒还好,童眠虽然没有参加上一次的考试,但他对猎奇之事十分感兴趣,学院中的学生要说有谁比他更了解鬼都的事……恐怕找不出来一个。因此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夏”恐怕是“夏翼”的夏。
童眠用一种“你们两个到底……”的眼神盯了他许久,江月鹿咳了一声,“来的路上做了一个梦,所以……”
童眠:“所以你就开始想到他了?偶买噶。”
江月鹿:“……”
总感觉更奇怪了。
他摆了摆手,看回注视着他们的童子二人。这两人不作声看着他们时,唇畔似笑非笑,但是因为眼睛太黑太深了,总像是有话说一般意味深长。
白绸童子笑了起来,指了指脚下的船,“客人似乎对我们的摆渡船很有兴趣啊。据说人死之后,要坐着引渡之船穿过奈何桥,倘若光脚过河,就会被河中的怨鬼撕咬殆尽呢。”
江月鹿:“这也是引渡船吗?”
白童子:“客人仔细去看,我们这船并非纸船,这便是地府和鬼都的区别。这只船原本是和衔尾船一同诞生,被鬼都大人发现之后,引渡到了空中,如今只在归留居承接待客之用……”
察觉弟弟说得有些多了,谨慎的红绸童子示意道:“收声。”
白童子撅起嘴来,“怎么了嘛,好久没有天字号的贵客,和他们说说又有何妨?何况这些事今晚肯定有人提起,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江月鹿敏锐:“秘密?”
白童子活泼道:“客人们还不知道吧?从前有一个非常大的大家族,他们很会造船,也很会开船,在海上为生,吸引了许多同伴。”
“据说他们的船不仅能乘风破浪在海上疾驰,越过最激烈的风暴……还能腾空而起,下海而行。据说他们的船主大人曾经带着妻子儿女前往深海里见过龙王的公主,在高空中看到过仙山的精灵……”
童眠听得如痴如醉,“……等等,龙王的公主,仙山的精灵……怎么这么怪呢?”
江月鹿了然:“又一种中西结合。”
龙王,公主。仙山,精灵。似乎像是将中西两种童话故事结合在一起,编织出了一个新的。想到衔尾船上那些中西结合的建筑,又觉得不止是童话故事那么简单。两种风格的结合在现实中也有了体现。
那白童子似乎讲过这个故事无数遍了,下一句台词脱口而出,“客人们——其实衔尾船和这些小船就是那个家族……”
“那个家族造出来的?”
白童子泄气地看着江月鹿,“什么啊,你就这样猜出来了!”
江月鹿心中默念,这不是显而易见的走向吗?这个童子看起来智商不是很高。
“那这个家族的人呢?”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死掉了。”
江月鹿点了点头,“噢。”
白童子:“……”
他激动地跺跺脚,“你就不惊讶吗?不好奇?噢是什么意思啊!”
江月鹿无奈:“因为现在船变成了鬼船,作用也从旅行变成了鬼市。既然全都和鬼相关,人的痕迹全无,那我猜,那些人已经早已死了吧。”
白童子泄气道:“他们不止死了,还不在这条船上呢。”
江月鹿:“……”
白童子:“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这个人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吧?!”
因为这船上全都是鬼,和船最有关联的家族死后居然不在船上,这才很让人意想不到吧?江月鹿觉得白童子以后还是不要再讲故事了,太不会抓住重点。
“但是他们也不是全都死了,飘散于大海,在这个船上,如今还有一位家族人士。”白童子啊了声,“奇怪,你们既然会拿到天子号请柬,应该和他认识……起码也要认识他才对,怎么好像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
“啊、啊……”童眠的大脑飞速运转,“我们是听过的,听过的对吧!”
他大力猛拍冷问寒的肩膀,后者被锤得咳嗽连连,“听……咳咳……过的。”
白童子狐疑看着江月鹿,“那他……”
童眠:“啊哈哈哈哈哈因为他——他脑子不好!记忆力出错了,颠三倒四的啊哈哈哈哈哈……啊!疼——你干吗打我啊!”
冷问寒:“休得放肆!”
“哎呦,客人你们别在船上打,要打出去打呀……”白童子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点了点头,“那我就明白了。”
但是他哥哥就没有那么好糊弄了。
直到下船,红绸童子的视线就没有从江月鹿身上离开过。他都能预感到,他在离开这里之后,就会派人暗中盯着自己。
他不止背负着“间谍”的身份,还背负着鬼王的悬赏令。不管哪个,都不允许他提前暴露身份。
接下来该小心一些了。
多说多错,不说为妙。
江月鹿朝他们点头示意,转身就走。
“哎?说曹操曹操到。船主大人今日竟然这么早就到了。”身后响起了白童子的惊呼声,江月鹿朝下看去,他们所处的位置实在太高,大厅隐没在云烟之中,但因为正中间悬着一面水镜,恰好折射出了下方的风景。
此时的大厅万籁俱寂,入口处款款走进来一位妆容精致的夫人。因为太过精致,倒让人觉得像是虚假的人偶一般。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双儿女,男孩只有稚童年纪,女儿倒是已到二八芳华,继承了母亲的明艳美貌。
在他们之后,是一名衣着阔绰的中年男子,他的眼眉狭长,额头两侧的银色白发顺垂而下,又添了一分古怪的柔顺。
见他进来,大厅内响起了一致的恭迎声,“见过船主大人——”
“船主近来身体如何?”
“两位少爷又长高了呀……”
不过片刻时间,一行人已经被人团团围住,人们随着船主及妻子儿女渐行渐远,离开了大厅入口。江月鹿此时才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青年人。
他约有三十多岁,恐怕是在壮年时期死去,还维持着死时的年龄与容貌。面相十分宽厚老实,被人撇下也毫不生气,站在空落落的场地上,竟然有微微的凄凉萧瑟之感。
白童子似乎也不在意他,“他怎么也来了。”
“船主大人说要带一家人过来,可他并不是大人的亲生儿子,虽然他的父亲修建了这所衔尾船是很了不起——”
红童子呵斥:“你说得太多了。”
白童子讪讪地闭了嘴。他的哥哥朝江月鹿一行人行了礼,“几位里面坐吧,宴会的重头戏很快就要开始了。”
童眠:“重头戏?”
红童子一愣,“怎么几位连这个也没听说吗?今日的宴会除了要为小姐觅得姻缘,还有几件鬼市不得流传的秘密宝物将要拍卖呢。”
江月鹿低声念叨:“姻缘,宝物……”
童眠插嘴:“怎么觅姻缘,难不成是阴婚版的比武招亲?”
红童子:“客人说笑了,怎么会是比武招亲呢?具体的方式您很快就会亲眼见证,但如果您实在好奇,我可以稍稍透露一点。”
他忽然俯下身来,瓷白的面孔瓦解现出了森然的骨架。
从人形变作鬼样,不过转瞬,江月鹿这才意识到,他早已身处鬼都,而这一船上都是和童子一样的鬼。
红童子笑起来,眼眶溢出红色的血滴。
“两滴眼泪。”
“船主大人需要两滴不一样的眼泪。”
第89章 衔尾船07
一瞬间,周围的情况就全变了。
原本仙气的白雾,忽然被黑雾吞噬取代,迷雾深处不知有什么怪物,巨大的身影隐匿在黑红色的不祥光影中。整座高雅的仙家楼阁,转眼间就成为了幽冥地狱。
江月鹿发现还不光如此。
慢慢适应了黑雾和红光后,就能用肉眼看清四周。等他冷不丁和对面的人影打了个照面,不由得毛骨悚然至极,从骨子里打出一个哆嗦。
对面的“人影”,不知何时起变成了扭曲庞大的怪物,长着畸形的血淋淋的头。这家伙扭着头朝江月鹿看过来,硕大鹅黄的眼瞳里渗着霉菌般的黑点,看得直教人犯恶心。
冷问寒警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异化之鬼。”
“人死之后化的鬼,也像是再次出生一样有了各种样貌……”
双手撑在栏杆上,童眠呕出一口血又抬起脸,双眼冒出兴奋不已的光彩:“这异化了的鬼,就像放牧在荒野上的人,完全丧失了人性,与野兽为伍。看这只的样子,倒像是异化很严重了哇。”
他们两个,一个评判,一个欣赏,看起来都不像是吓破了胆。
至于一旁的江月鹿,看起来就更冷静了。
化为枯骨的两名童子顿时觉得无趣起来,在这之前,他们领来的每一个外地客人,第一次见识到鬼市的真面目,都会惊慌失措满地乱爬。
虽然大家都是鬼,但是这些冲着鬼市衔尾船而来的外地鬼又有多少见识呢?童子们浑然不觉自己犯了人间最常见的地狱歧视,他们的心眼已经被另一种恶毒的声音占据了。
——就在这里,给你们这些毫无阅历的家伙好好上一课吧。
凡是身在鬼市,凡是被十二乱鬼巫直接领导的鬼众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骄傲的心思。
但在今天,却在这三个鬼身上落空了。
红骷髅:“怪不得能是天字号的客人……”
白骷髅:“哥哥,你说什么?”
“没什么。”红童子朝江月鹿微微一笑,后者忍不住在心里骂娘。
这样灿烂的笑容要是出现在刚才你那张可爱肥肥的脸蛋上就算了,现在挂着个骷髅头,谁能高兴得起来?
“三位请入座,盛宴马上开始。”
空洞的双眼里渗出了远处的幽暗红光,骷髅们沉重地回过头去,指着大约中间一层凸出来的高台,那里站着一个人影。
仔细一瞧,正是刚才进门来的船主大人,他的妻子儿女也站在身后不远处。和这满楼的妖魔鬼怪相比,这三人正常得仿佛格格不入。
“大人们会把今夜的拍卖物依次拿出,各位要是有兴趣,就点起手边的灯笼。”
红骷髅凑过前来,“红的是加码。”
白骷髅嘻嘻一笑,“白的是放弃。”
两只骷髅像是唱儿歌一般,咿咿呀呀绕在一起,扭成麻花为江月鹿拎来了两只没亮的灯笼。接到手里的触感有些微妙,摸起来黏黏腻腻的,像是没擦干的油脂留在了上面。
摊开手掌,掌心里残留几道暗沉的红痕。
“客人,客人。”
骷髅头不住呼唤着他。
就像叮嘱一路远走的负心汉一样绵绵深情,但这样的深情配上他的脸却过于滑稽了,江月鹿竭力忍住笑意。
“客人落座天字号,自然会享受到一些优待,好的宝贝可以优先出价。但客人既然享受了,就要遵守更严苛的规则。”
江月鹿:“什么规则?”
“嘻嘻,别怕别怕。今天归留居里的每一个人都要遵守规则,但是违反规则之后的报应却有大小之分。”
骨节分明的白骨手指一点楼下,“位置如此,报应也是从小到大。”
江月鹿明白了,“所以说,我们要是不遵守规则,就会得到……”他往上看了一眼,没有比他们更高的房间了,“……就会得到这里最残酷的报应。”
“人间阴间,报应不爽,各位要好自为之呀。”话音落下,两只骷髅“砰”一声撞在一起,像云烟一样飘散消失在了原地。
“规则。”冷问寒低声:“到底是什么。”
江月鹿看着远处的船主大人,他的脸被垂下的黑白条分割成了数块,变得支离破碎。他示意冷问寒和童眠坐下。
“最快的办法,就是等他们宣布。”
然后好戏正式开场-
“首先来看今晚鬼市的第一件拍卖品。”
在听了几段没什么营养的欢迎祝辞后,江月鹿等人终于迎来了今晚的正题。昏昏欲睡的童眠瞬间竖起了耳朵,连冷问寒也略感兴趣地朝船主看去。
四周烽烟黑雾齐卷,狼目虎口,齐齐聚焦在了一只小小的木盒上。
那木盒大约女儿家手掌大小,堪堪放在了船主这样一个成年男子的手掌上。但似乎很有份量,托着的手腕都在用力。
船主不无得意:“这件东西,可是废了我九牛二虎之力才找来的,就算是号称‘无货不通’的十八商铺,这回也只能甘拜下风。”
“什么好东西,快让爷来看看!”
中层楼阁传来了叫嚷声,江月鹿朝下看去,黑雾笼罩着看不真切,模糊能看出来是个佝偻着背的小个子鬼。
船主卖关子般低声一笑:“各位有没有听说过‘十二乱鬼巫’中那位离经叛道的巫师?他数年前背刺学院一刀,潇洒离去,来了咱们十二鬼都,不消一年就混出头来成了鬼巫。”
话音落下,众鬼哗然。
“哪能没听说过!我做鬼生涯没敬佩过人,唯独他一个!”
“别的不说,就冲他不与那群巫师为伍,就已经是天大的觉悟了!”
“对啊对啊!何况他身后的那位鬼都都主,如今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咱们这位衔尾船上的都主还要厉害!”
“喂喂,你小子不想活啦,睁眼看看这是在谁的地盘!”
“哎你这话说的,我反正早就死了……”
你一句我一句,楼阁内群声鼎沸。船主开了头之后,只是笑呵呵在一旁听着。但这些鬼言鬼语,却惹得童眠和冷问寒不快起来。
“一个叛徒,也配他们敬慕仰望?真服了这群鬼。”
这倒是有些强求鬼了。
人与人三观姑且不能相同,何况是鬼。人觉得高雅清丽的,鬼却闻着臭气扑鼻,人尊崇的伟大正义,鬼却蔑视不值一提。
背刺了学院的巫师,在学院的学生看来是被通缉的逃犯,无耻的叛徒,可在这些鬼眼中,这人却是敢做敢恨的顶天儿郎,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能在群雄云集的鬼都迅速爬上鬼巫的位子,还能够去到一位强大的都主身边。
“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啊,快让我们开开眼!”
船主呵呵一笑,手指覆在了木盒的盖子上,眼瞅着下一步就要将盖子掀开。四路八方的鬼眼睛都瞧着那一处。童眠虽冷哼一笑,颇为不耻这个叛徒“前辈”,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微微侧头瞥去。
“啪嗒”一声,盒盖掉在了地上。
船主高举起来:“这件宝贝,就是鬼巫大人当年潇洒离开学院的时候,在路上用过的牙刷!”
江月鹿:“……”
童眠:“……”
冷问寒:“……”
“你若将这牙刷随身携带,必定也会像他老人家一样,想对谁背刺,就对谁背刺,伸手一刀,刀刀致命伤!”
群鬼噢啦噢啦嚎叫起来,江月鹿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世界杯的比赛现场,又像坐在小商品店的拍卖中心。
三人像三个木乃伊,坐在狂欢现场显得格格不入。好在很快就有人点燃灯笼,在一番激烈的竞价比赛中将“牙刷”宝贝拿下了。
船主大人笑得合不拢嘴:“好!开门红!”
“没有买到的也不必着急,来看下一件拍卖品。这一件和咱们衔尾船有关。”
童眠直起腰来了,“好好好,终于不是他妈的牙刷了!”
这一次,船主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圆形“鱼缸”,里面灌满了水。清澈的水中漂浮着一块黑红色的凝固水滴,任凭周围的水荡来荡去,它自纹丝不动。
童眠凝重了:“不会吧,难道是血红之玉,可是这玉十分难得,就连我也是在古籍中看到过一眼,他怎么会拿……”
“这就是当年都主大人升起衔尾船时,第一枚从船身上掉落的残片啊!”
童眠噗一声喷了。
“没有都主大人,何来今日的衔尾船,没有衔尾船,又何来鬼市呢。没有鬼市,我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向你们展示这枚残片了。”
船主唾沫横飞,“这是残片吗?不!它更是我们鬼市的精神象征啊!”
群鬼噢啦噢啦激响一片,江月鹿转过头,“你还好吗?”
童眠晕倒在地,嗑肿了后脑勺,头晕目弦的同时,耳边还回响着“残片……残片……”的魔鬼声音。
他虚弱道:“这场闹剧……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江月鹿也想问,这都好半天了,他们这的灯笼从未亮起来过。换成旁人也罢了,但他们好死不死坐了天字号,惹来一波关注最后又一毛不拔,难免会被人盯上。
他琢磨看看下一件拍卖品是什么,到时候意思点一下灯笼,左右点了又不是直接拍下……
“诸位,经常来咱们鬼市的应该也知道,我们都主对三这个数字情有独钟,每每都会在三和三的倍数上放出顶好的宝贝。”船主从身后拿出一个其貌不扬的小黑盒,神秘一笑,“请往这里来看。”
“这是什么?”
“喂喂怎么这么小啊!”
船主笑道:“别看它小,却大有来历。”
“各位既然从鬼都来往,自然听说过鬼王大人的名号吧?”
江月鹿凝重了:“……”
“听说他住在黄金一般闪耀的宫殿,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他的猎物头颅,桌上的杯盏里倒满了血红色的酒,无数漂亮的童男童女伺候在左右。”
江月鹿心道:这厮过得也忒好了点。
“这盒中的东西,就与鬼王大人有关。”
“各位听过他杀人无情,可曾见过他的另一面?”
船主轻轻打开了盒盖,江月鹿不由自主定睛看去,漆亮的绸带上静静卧着一枚圆白珠子,内里嵌着游丝般微弱的红痕,他不由得想起了夏翼的眼睛。
“这里面放着的,就是他的一滴眼泪。”
第90章 衔尾船08
望着那枚珠子,江月鹿脑海中氤氲生出一个疑问:夏翼……会哭吗?
他对世人似乎有着精准的划分,“我的人”与“你们”。“你们”影响不了我。而在他保护范围内的纪红茶和秦雪,似乎也不见得能影响他。
人之眼泪,需要感情的激发。
鬼之爱恨,与人相比而言,又更浓烈三分。
童眠告诉过他,鬼痛极了就会流下血泪,夏翼呢,夏翼也有过类似的痛苦时刻吗?
童眠翻了个白眼:“刚才还躺着坐呢,这会怎么就坐直了?”
江月鹿没理他,暗自琢磨要不要点一盏,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正考虑着,却听见童眠哎了一声,“我去,你们谁点了灯笼啊?”
他们正前方,原本纹丝不动的灯笼忽然颤颤巍巍升了起来,白的没动,红的越飘越高,升空出了高台。
始终静默的天字号一直牵系着归留居全部鬼的心情,此刻忽然见到一只灯笼飘了出来,你推我看,瞪大眼睛,一传十十传百,不消片刻,就连船主也察觉到了沸腾的源头。
他微微一笑:“瞧见了没有,这才是真识货的行家。”
天字号中的三人,却是大眼瞪小眼。
冷问寒:“不是我。”
江月鹿:“也不是我。”
两人一起转头,童眠瞪大眼睛,“我靠,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吧?我是想点来着,可还没碰呢,它自己就飞起来了!呃……我去!难道它是活的,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冷问寒忍无可忍:“就是——”
江月鹿让他们暂停,“行了。现在不是争这些的时候。”
童眠:“那现在怎么办?”
江月鹿看他一脸忧心忡忡,不由笑道:“你担心什么,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出价,刚才你也看见了,要是有人比我们高,这东西还不一定能落在我们手里。”
他瞥下方一眼。
何况还和鬼王相关。
童眠听了他的话,微微放心了一些。看着江月鹿走出去的背影,又暗自懊恼起来。他虽然嚷嚷着要出来看看,可到底是历练不够,一点小小动静就把他吓住了,反观江月鹿却镇定自若,还能安慰他们。
他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冷问寒会这么依赖他了。
这么想着,转头看向冷问寒。不看不要紧,一看她正死死盯着自己,冷不丁吓了一跳,“干、干嘛啊!”
冷问寒:“你死定了。”
童眠内心靠了一声。吓唬谁呢?好男不跟女斗-
走出高台之后,气息变得黏稠难闻,归留居没有半分从前的清丽,完全成了妖魔盘踞的恶臭洞穴。
船主见到有人出来,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各位看好了,天字号如今出了高价,各位还有愿意竞价的吗?”
江月鹿期待地看着他们。
可那些恶鬼们却摇着头缩了回去,“和天字号争,我不想活了?”
“仁兄,你应该说,我难道还想再死一遍?”
“散啦散啦。”
别散啊,江月鹿风中凌乱。
船主也道:“哎,这样就不对了。我听童子们说,这位贵客今天是头一回来鬼市,咱们也该拿出些真金白银招待人家吧?”
“什么!头一回来就花这么大手笔?”
“各位听我一说,没准儿人家是有备而来,前面为什么不亮灯,就是在等鬼王这件宝贝呢。”
“有理有理。太有理了。”
一时间,群鬼脑洞大开,瞬间为他们一行人想了一百个理由。从“看上了鬼王的宝贝”发散到“鬼王失散多年的老婆过来拿眼泪了”。
江月鹿听得哭笑不得,“其实并不是你们想的……”
船主大人早就激昂不已,“好,那岂不是势在必得?看来这件宝贝很快就得送往天字号了!”
说着就让手下将盒子呈上来,江月鹿见越说越糟,忙抬高了声音:“等一等。我方才想了想,这件东西,我还是不要了。”
底下顿时静了。
有小鬼讪讪:“大人……你怕不是在开玩笑吧?”
“对对对,大人一定是刚来船上,对鬼市的规矩还不了解,等我们为你解释一二……”
江月鹿扶额,“并不是。我就是突然不想要了。你们刚才不也有出价之后没有拍走东西的吗?”
他凝神观察了半晌,发现鬼市的拍卖会非常随心所欲。
有一个喊了高价,没多会又叫着退了退了。一个出价在后,还压低了价格,但没人当回事。甚至于刚才拍下“鬼巫牙刷”的现场就拿走了。这在人类的拍卖会里是不会出现的情况,在鬼市却比比皆是。
这个地方如果真存在一种规则,或许只有“永远毫无章法”这一铁律。
可事实却不如他想得美好。
船主的声音变了调子,“这可不行啊,天字号从没有出价还收回去的道理,你这么做会坏了咱们鬼市的规矩。”
江月鹿心道:来了。
那两个鬼童子说的“更严苛的规则”,它姗姗来迟,还是来了。
他试探道:“如果我确定不要呢?”
台下诡异安静,令人窒息的沉默吞噬了整个楼阁,丝丝缕缕的飘红在黑雾中延绵着,这些雾气变得更加浓稠了。
令人压抑的静默中,传来船主呵呵一笑,但这笑声却和他之前的揽客叫卖不同,仿佛滚刀从砧板滑过,渗出沙沙的危险质感。
“上一个不要的,大家伙儿想得起来它是什么下场吗?”
他幽幽道:“那是一个不自量力的鬼,踏入衔尾船之后,因缘际会得来了一张天子门票,却不看自己的命镇不镇得住这满楼死魂,答应要了却反悔……”
“最后你猜怎么着?”
江月鹿沉默着。
“阴沟里翻了船,被撕咬得连魂都不剩啦。倘若你现在下来,或许还能从我们的肚子里瞧见一些残余的挣扎和嘶吼……哦呀。”
船主懊丧地拍了下头,“我怎么忘了呢,吃了它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早就消化得什么都不剩了!”
他嘿嘿一笑:“如果阁下也要效仿它当年的蠢招,那我就只好也效仿当年船主的英明决断了。”
他缓缓抬起手来,笑容完全消失之后,面容有种森寒的冷酷。
江月鹿知道,按照他的意思,如果落下手来,自己等人就不再受规则的保护,而是作为“违反规则”的人被他们制裁了。
至于制裁的方式……他已经感受到了。
脚下的楼板传来了异动,仿佛有巨物攀附在上面行走,木板的缝隙被黑雾遮掩,但他却好像能感受到一只血淋淋的瞳孔正在下方,暗自窥伺着自己。
他的面前,身后,脚下,都传来恶臭的气味,像是几百年的腐烂物聚集到了一处,被鼓风机吹刮而来臭气。
他觉醒的通感告诉他,四面八方都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
只等一声令下,这些东西就会扑过来将他撕碎。
冷问寒和童眠走到了他身边,前者想要先发制人,但被江月鹿拦了下来,他眼珠微微一动,“那如果我们要买下呢。”
船主一笑:“那自然还是贵客了。”
江月鹿:“离得这么远,我也看不清,你不妨先拿上来让我们瞧瞧。没准看得顺眼,还能出个高价呢。”
船主道:“当然可以。”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倒让江月鹿的心更是沉了下去。这当然不是什么对待贵客的礼节,而是这群鬼确定,宝贝就算给了他们也不会有事,他们毫不担心有人会带着宝贝逃跑。
看来归留居内有他们看不见的布防措施……
鬼骷髅们再次如烟出现,将那只小小的盒子递了上来。江月鹿看似认真打开,实际却在回想进来时的路线,拆分有没有漏洞。
童眠凑到耳边,“你真要买?”
江月鹿有点烦他打断了思考,然而下一秒盒盖开了,他的视线便落在了那枚凝固的泪珠上,再也无法移开,好不容易专注起来的精神力,就在一点一点的发怔中溢出散掉了。
他的手不由自主触摸了泪珠。
冰冷的。但下一秒又有炙热的温度传来。
如珍珠般大小,没有光泽,像是流出时哀莫大于心死。可内里永恒流动的那抹血红又像多年无休无止,至死炽烈和纠结。
童眠一眼看出不对,“喂……等、等一等,别碰啊!”
说话的速度追不上光的速度,只见珠子周身流转起微弱的红光,在江月鹿轻触之后,就像一汪水泊蒸发成汽,半秒不到,就完全消失干净。
童眠保持静止画像半秒。
一把抢过盒子,使劲倒倒倒,“我靠,真不见了!”
不对劲。江月鹿下意识看了眼指尖。
刚刚有接触到吗?他根本没碰就全散了。
鬼骷髅本就死死盯着这边,眼下看见东西不见了,丝毫没有惊慌,却像料定一般立刻喊道:“船主,他们要了,要了!”
船主丝滑报出一串数字,“很好很好,一共是一万幸福,请阁下付款!”
冷问寒:“幸福?”
童眠回头:“不是早说了吗,这里不用钱财珠宝买卖,而是用幸福值。我们进来的时候不是用【过运秤】秤过吗?”
“哼哼。”童眠得意极了,“当时我秤出来了一大坨呢,喏,都可以用!”
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枚巨大的珠子,可那鬼骷髅看了一眼,就撇嘴道:“这是痛苦,不是幸福。”
“十八层地狱都要受尽刑罚,在坐哪一位不是因为有苦痛怨恨才弥留人间、阴魂不散的?你跟我们比痛苦,啊呸,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够不够格哪!”
童眠气得打出左右勾拳,不巧却打在自己脸上,一个闷哼就飙着血去世了。
冷问寒不想看这个没用的人,拿出自己的,“用我的。”
鬼骷髅看都不看,“不好意思,也不够!”
江月鹿合上了盖子,淡淡道:“他们都不行,那我来吧。”
童眠缓缓爬起来,“你?别开玩笑了,你那才……”
被江月鹿踩了下,再次原地去世。江月鹿指了指下面的大厅,“但我要在那里付款,这里太高了。”
鬼骷髅半信半疑:“太高怎么了?”
江月鹿:“我有一种站太高就不幸福的病。”
纵使不相信,骷髅头还是这么去禀告了,没想到船主一口答应。江月鹿等人在众鬼的注视中走到了大厅,童眠贴近,低声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江月鹿瞪了一眼,忽然道:“跑!”
三人在别的事上并无默契,一听到这个字却像被按下了记忆中的发条。
童眠的体格限制了他不能多用武力与近战,练就了一身边逃窜边放咒术的本事。冷问寒很少出门,在家中场地与自己拔出来的小鬼自娱自乐,最爱玩的游戏就是长道赛跑。
至于江月鹿,是在孤儿院的时候逃挨打,逃惯了。
总而言之,三个人在飞速跑出归留居的时候,看了看彼此,确认这世上竟然有人能跟上自己的速度,惊讶过后,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
我们真他吗适合当共犯(划掉)当伙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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