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衔尾船09
鬼骷髅咆哮:“他们要跑!”
不用它说,鬼眼睛们都瞧见了,眼中亮出灼灼精光,个个涌出高台,霎时就将整个亭台填得满满当当,归留居就像发生了大型火灾般烟熏火燎、气氛灼热。
“哪呢哪呢,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别挤啊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天字号的贵客吗?!”
要说这群鬼有多想维护鬼市规则,那不见得。它们本性中的正义,早已在身体化为灰烬时一起燃尽,人皮与道德压制下的劣根在死后悉数显现。
他们不想为船主夺回眼泪,更想看到双方残杀,死得越惨越狠他们越爽。
但是,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鬼们时不时施展一点小攻击骚扰一下江月鹿等人,就已经叫他们苦不堪言,更别说身后还追来了一群面目扭曲的骷髅头。
童眠大吼:“你还记得怎么走吗?!”
四下黑雾滚滚,早已不是最开始进来的灯火通明。何况要想从前后围攻的劣势环境中找出一条明路来,更是难上加难。
就算这么问了,童眠也没报太大希望。
“操……”
他一抹鼻子,手掌上印出了湿漉漉的血印,不由得苦笑起来。
“真是没救了,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
先是鼻血,再是骨折,这具脆弱的身体总是如此。冷问寒和江月鹿是在野外也能茁壮生长的好苗子,他却是一粒脆弱的殃种子,离开家族提供的温室就活不下去。
“可我一点都不怀念那个温室……”童眠咬住牙,狠狠地捂住了鼻子。
就算再舒适、再漂亮,那也是困住他寸步难行的地方……是监狱啊!
“再坚持一下。”
江月鹿在前方传来好消息,他的声音在疾风中听着有喘息,“前面有亮光,应该可以出去。”
童眠不由精神一振,但他和亮光的距离太过遥远。正常人迈出的十步,对他来说,就如同一百步一样艰难。
气喘吁吁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你们先走好了!”
江月鹿愕然回过头,“什么?”
“我说你们先走!”童眠一边拖着双脚继续跑,一边指了指后面,“你没看到后面是什么情况吗?”
“我能看到啊。”
涨大数倍的骷髅头有十层楼那么高,它们乘着黑烟赶路,一步就顶他们十来步。过不了多时,这群阴间追兵就会完全追上他们。
“咯咯咯咯咯!”
尖利的笑声和污浊腐烂的气息一起扑了过来,“抓回去,全都抓回去!”
“哥哥,今天晚饭吃什么?”
“吃大餐!三餐一汤咯咯咯!”
“菜里有什么,汤里有什么?”
“菜里有六颗眼珠,六块头皮,六只耳朵。汤里炖烂了六根骨头!”
骷髅的嘴边流出黏稠的口水,垂涎欲滴地想象着接下来的美餐,不住发出吸溜口水的巨响声,就像砰砰作响的恐怖雷鸣。
童眠的耳朵震得发疼,“快走吧,我待会……待会去找你们汇合!”
他的耳边传来了一声冷哼,江月鹿道:“都多大年纪了还玩牺牲的戏码呢?收收声吧,还没到你逞英雄的时候呢。”
童眠:“……”
江月鹿:“问寒,带他走。”
冷问寒嗯了一声,童眠第一次见识到了新生代落阴官的强势,眼前光景翻了个个,下一秒已经被扛在了肩上。
他感觉自己的热泪都要被晃出来了,“你们……你们……呜……”
江月鹿毫不仁慈:“别太感动啊,不留你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纯粹没用。”
童眠的落泪戛然而止:“……嘎?”
“你也不看看,追我们的有多少骷髅,匀出一个啃你就得了,其他的不还是要来追我和问寒吗?要我说匀一个都是看得起你……”
童眠愤然:“江月鹿你就不能闭——”
半晌寂静。
冷问寒:“我把他敲晕了。做得不对吗?”
“很对。”江月鹿回过头,面色凝重,“得想想办法了……”
正在大脑飞速转动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你们三个,过来这边。这里有路能出去。”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男人的声音十分漠然,说的话却像天籁般动听。
江月鹿抬头一看,“……是你?”
一半身影隐匿在暗中的青年,正是宴会开始时,跟随船主一家人落在最后的人。离得近了,他身上那抹掩盖不去的哀戚倦怠更是浓稠。
若说别的鬼是怨恨痴念铸就,那他就是由自责惭愧组成。
他看也不看江月鹿等人,就好像只是站在那里,随意指了一个方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出去,路上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冷问寒看向他,似乎在询问是否要听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话。
“客人呀客人,你在哪里呢?”
“我数到三,你们乖乖出来好不好呀?”
浓雾时而汇聚,时而飘散,血腥味步步紧逼。他们现在看不见自己,待会可就不一定了。
江月鹿心中急速盘算:哪条路能出去,他们三人心里都没谱,既然如此,还不如先信了他。
他当机立断:“走!”
冷问寒跟在后,他飞驰在前。唯恐泄露身份,他们并不能使用巫术,因此只能依靠体能全速前进,连掏出火点亮前路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跑了多久,黑雾逐渐散尽,一个幽深的巷道出现在眼前。
“滴滴、答答……”身后传来了滴水声。
冷问寒正要回头,却被江月鹿按住了肩膀,低声道:“他说过了,不能回头。”这种奇异的嘱咐,配上当下奇异的环境,就像身处阴曹地府冥间之路,深感诡异。
冷问寒:“阴间路上不能回头。否则就会被恶鬼缠身,逐渐取代,之后你死他生。”
江月鹿想了想,“骷髅头没追上来,说明这条路暂时走对了……继续吧。”
他抬起头看,这个镶嵌在归留居地下的深长洞穴,外围是木板构造,大部分都已腐烂发黑。
他们并没有跑出很远,应该还在幸福里的范围之内。
如果将幸福里看作是衔尾船的甲板,那此刻他们就位于船的舱室……难道这是用来连结各个舱室之间的走廊?
他对冷问寒一扬头,“你们先走。”
这段腐木长廊修建得很窄,建造者像是格外珍惜木料,只能容一人通过。冷问寒如此瘦削的身躯,背上童眠通过也十分吃力。
看着两人终于成功进入,江月鹿正要紧随在后,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
虽然是地下,但不至于什么声音都没有。何况,后方一直隐约传来追击的地板震动声。但现在什么都没了。滴水声没了。他好像置身于一个绝对的真空。
在他和冷问寒交谈的短暂时间里,后方究竟有什么变化?
江月鹿竭力忍耐住想要回头的心情,一只手攀附在入口,全身紧绷起来,随时准备前跳奔跑。
然而,他的手刚接触到入口的木板,就像掏入了深暗的水潭,一圈圈的黑色粉尘像涟漪般荡开,他低叫一声,刚要迅速收回手来,后脖颈子上忽然传来丝丝凉意。
有人,正在摸他的脖子。
不像医生看病的手,也不像情人之间的抚摸,更像是猎食者在用寸骨判断和衡量他有没有被吃的价值。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摸过他的骨子……
又沿着骨头摸上了发丝……
江月鹿深吸了一口气,正要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起跳,但在他看不见的脖子后方,他的皮肤忽然亮起光来,就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转化成了烙铁,那只冰冷的手被刺烫得朝后一缩,颤抖着大叫了起来,“呃啊啊啊啊……”
扭曲的叫声搅动起地下的风,江月鹿趁机跳上了长廊通道,快跑到了冷问寒身边。
他催促道:“快走!”
对方毫无反应。
江月鹿才发现他不太对劲,“……问寒?”
冷问寒不言不语,睁着一双黯淡的白瞳,幽幽望着他来时的方向。落阴官看到幽冥的能力是被动激发,就算他不想看,那些东西也会跑进他的视线。
江月鹿不知道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知道冷问寒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他面无表情,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无论他的眼睛通向了哪里,那一定是个很让人不愉快的地方。
得尽快把他带出去。
江月鹿试着摇晃他,“问寒?”
“别碰他。”
声音从另一端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木头将坏未坏的气味。一个人影站在他们即将要去的尽头,上半身掩进暗处,一双靴子倒是看得清晰。
江月鹿注意到,那是一双很旧很旧的男士长靴,幸福里没有人穿这种廉价破旧的鞋子。
“幸福里。地上看着光鲜亮丽,大家人人都在追求幸福,多么美好的地方啊。谁能想到地下竟然有这样丑陋的欲望出现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来。
他扫了一眼江月鹿,“外地来的新人,你们在归留居惹出来的乱子不小啊,我在无望地都听到了。”
无望地?又是一个新名字。
走近以后,江月鹿才看清他的全身。
那是一个身材很好的男人,浑身拥有健硕的肌肉,但却穿着一件布满粉色爱心的背心,他的头发像是晴空中的烈日,泛着金色闪耀的光泽,却像被雷电劈过,刺拉拉朝向空中,额头还系了一条垂下来的荧光粉发带。
他蹲下身来,似乎要查看冷问寒的情况,但被江月鹿挡了下来。他做了一个向后退步的动作,举起手来,难以置信道:“哇哇哇哦,你是在怀疑我吗?”
江月鹿匪夷所思,“你和我们不认识。”
“是啊。”
“而且还是突然出现的。”
“我知道啊。”
江月鹿:“所以怀疑你不是很正常的事?”
男人想了想,“确实哦。那好吧,先做个自我介绍好了。我叫德雷克,很早就死了。现在住在衔尾船的无望地。你呢?”
江月鹿答:“言江。”
“好的言江。”
德雷克笑眯眯说完,又伸手去摸冷问寒的眼睛,再次被拦了下来。这回他有点生气了,“干嘛啊!我们不是已经成为了朋友吗?”
江月鹿:“……什么时候?”
德雷克:“刚刚啊!以免你忘记,我该提醒你一下,我们刚刚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呢。”
江月鹿哑口无言,“是吗?德雷克。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以为我们刚刚是交换了戒指呢。”
没有听出他的嘲讽,德雷克居然自顾自思考起来,“戒指?你想的话倒也不是不……”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江月鹿不想再让他岔开话题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德雷克:“我说了!我都说了。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呢。我是从无望地过来的,你们在归留居惹出了麻烦,老爹都听说了——”
说到这里,德雷克忽然哑巴了。
江月鹿看着他的脸色由白转红又转绿,憋了半天才开口:“……完蛋了,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我是老爹的手下,我们是要推翻鬼王的反抗军。”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啊!他简直要咆哮了。
……呃,等一等。
江月鹿:“你说什么……推翻什么的反抗军?”
第92章 衔尾船10
德雷克:“鬼王。你不会连鬼王是谁都没听说过吧?”
他摆了摆手,“算了,时间紧迫,边走边说。”
你也知道时间紧迫啊!
江月鹿还在担心冷问寒,“她到底怎么了?”
“没事,不用管,等离开这鬼地方自然就好了。”德雷克愤愤道:“幸福里这种虚伪的地方,也只有办正事我才会过来,正常鬼谁来这儿啊!”
江月鹿半信半疑地背起了冷问寒,德雷克热情地扛起了童眠,一人一鬼很快走出了木头通道,来到了一处较为明亮的平台。
德雷克指着头顶,那里有三条横梁和三条竖木,交叉排布在一起,像是一个很精巧的支撑结构,和之前一整块连结的长木板不一样,这里的光线就是从交叉而出的空格中照进来的。凑近了看,还能望见远处的云岚。
江月鹿这才有了种“真在天空中”的实感。一直身处阴森窒息的鬼楼,他都忘记自己是在悬浮空中的飞岛了。
“很漂亮,对吧。”德雷克在他身后说:“但你很快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这是这个轻佻的男人在爬上地面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重新回到地上,回望四周,黑漆漆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察觉到有人从地下爬出来,一束强光扫射到了江月鹿的脸上,他闭上了眼,同时遮住了背上冷问寒的眼睛。
德雷克怪声怪调:“嘿嘿嘿,老兄,是我,你都不看人的吗?”
来人毫不客气地用亮光招呼了他,在德雷克暴跳如雷之前走上前来,江月鹿听着他们的对话,眯着眼打量对方的长相。
头发乌黑,眼睛乌黑,和德雷克不像一个人种。
如果说真有什么相像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衣服都像是陈年旧货,不像幸福里的人那么新潮奢华。
但是除了这些……江月鹿隐隐觉得,这里的鬼和幸福里的应该还有其他本质上的区分。
“嗐,阿金,你不会真让我们在这等一晚上吧!我都说了,是老爹让我带他们过来的!你怎么就是不相信呢?”
德雷克和阿金的交涉显然遇到了一些困难,难为他在咆哮的时候还会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安抚江月鹿,为他远远比上一个OK的手势。(一比才发现他连指甲都是闪亮的荧光粉色)
阿金冷漠地听着德雷克的控诉。
他在绝望地和幸福里之间站哨站了几百年,上一次比他还能磨的只有压在五行山的孙悟空。但是他无法将这个比喻告诉德雷克,因为他们是文化不通、大洋两头的两只鬼,平时的行事作风也大相径庭。
“你可以进去,他们不行。”
德雷克咆哮了起来,“天啊!”
他在原地急躁地走来走去,“阿金!天啊天啊!”
“我们很早之前就明确过。”阿金不为所动地站着,“绝望地只许出,不许进。这是老爹下的命令。”
“把他们带回来也是老爹的命令!”
德雷克怒不可遏:“你难道没有听到从归留居传过来的动静?”
“这三个家伙砸了船主的场子,坐上天字号,拒不认账,偷了东西就跑!”
德雷克拉住想要转身离开的江月鹿,骄傲道:“看到没有,就是他们!”
江月鹿:可以,但没必要这么大声。
阿金古怪地瞧了他一眼,“……真的?”
“千真万确!”德雷克向他发誓,“如果我今天有一句话是假的,就天打五雷轰,九死不得超生!这是你们那边最重的誓言了吧?”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阿金嘟囔。
他最后扫了一眼江月鹿,不情愿道:“好吧,你们可以进去,但是有任何情况都要跟我汇报,德雷克,你知道的,这不是不信任你,而是……”
“知道了知道了!”
看着德雷克走远的背影,阿金忍不住叹了口气。
绝望地……有多少年没有进来“新人”了?
他说的“新人”,不是每天都被打落进绝望境地的鬼,而是正正常常出现在这里,像是江月鹿这样用自己的双脚走进来的鬼。
两者最大的区别就是……
“他拥有自由。”阿金摸上了自己的下巴,那里有一行坚硬的花纹,凑近了看,就能看到一串数字。
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刚才江月鹿的脸庞。
他的脸上带着一个印记……那不止是上船的凭证……还将是他引以为傲的财富-
“那是什么?”
江月鹿远远指着对面的鬼,他的头裹在一条破旧的棕色布料里,大风吹过的时候掀起来,亮出了他脸上的一行刺青。
和他们脸上的印记质地相仿,却是一串数字。在经过了三个路口走到这里来的路上,他已经看到了十来个相同的刺青。
德雷克瞥了一眼:“那个啊,是负债数字。”
江月鹿:“负债数字?”
“对,怎么了?”
“没什么……”
这个词太“人间化”了,它不像是鬼都会出现的字眼,甚至也不像是学院会有的。这些超越了人类固有思维的场所拥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诞生、死去,如何生存。
可是“负债数字”这样一个像是会出现在大学课本上的词,让江月鹿想起了从前不当巫师,还是一个普通人时的生活。
德雷克笑嘻嘻道:“你们刚上船,还没付过钱吧?这里的每件东西都要付钱,不过不是你们的贝壳和金银,而是——”
“痛苦……”
声音从背后传来,江月鹿回过头,“你醒了?”
冷问寒点了点头,他看起来还是很虚弱,察觉自己趴在江月鹿的背上,怔了一怔便要挣扎着下来:“我……没用。”
江月鹿摇摇头,“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德雷克望着少年的白瞳,吊儿郎当的做派收敛了几分,他想起从前在大洋彼端听过的传说,据说在内陆神秘的土地上,有一支隐秘的部族,他们的秘法叫做落阴,可以以此沟通阴阳两界,实现人鬼之间的交流。
据说这个部族的秘法传女不传男,特征便是一双白如云雾的双瞳。
德雷克上上下下看了看冷问寒,怎么看他都是个男孩儿,于是将自己的怀疑抛到了九霄云外——撒旦知道,德雷克从不为难自己。
“没有东西。”
冷问寒的眼前似乎又展开了那一大团厚重的、粘稠的黑雾,它沉重得像是塞满了虫子的尸体,却又一团团散开着……中间的部分牢牢锁住了他的眼睛,逼迫着他不得不看……最后他看到了……
“什么也没有。”
是空的,还是看不见?
否则传到他耳边的呢喃和尖叫又是什么?
德雷克的声音传了过来:“那是痛苦与欲望。”
两人朝他看去。
“可爱的白眼睛男孩,你说错了。”
“在这条船上,你只能拿出自己的幸福买账,所以德雷克希望你们做一个无比幸福的鬼。”
从他戏谑的表情来看,这不是由衷的祝福。他继续笑着,可是谈论的话题已经让他的眼睛失去了笑容。
“在这里的每一只鬼都打上了负债的标记,因为他们拿不出幸福来付款。德雷克这个可怜的家伙也一样。”
“多想给你看看我的数字呢,可惜,它生在了不该生的地方。”说到这儿,穿着荧光粉背心的男人轻佻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
“但是幸福里的鬼却没有这串数字。他们动动手指,就可以拿出千万幸福付款。房子,车辆,漂亮的衣服,应有尽有,他们的幸福就像普尔密斯雪山滚落的雪球越来越大。”
德雷克叹了口气:“别看我现在这样,刚上船的时候,我也被那个地方迷花了眼睛,你们今天在鬼市的表现比我强多了。”
“船主别的不行,运营鬼市还是很有一套。我在里面挑啊买啊,到处都是我从没见过的东西。但是好景不长,我上船得到的幸福所剩无几。”
“最后就被一棒子打醒,滚到了这个地方,绝望地……多符合的名字啊,来到这里之后,下场只会越来越惨……还好老爹拯救了我。”
“这个誓言我每天都会重复三遍,请你们做一个见证者,德雷克今生今世都将为老爹献出灵魂……”
“行了。”
一声尖锐的笑声刺破了泪眼婆娑的德雷克,他的表演不得不尴尬地停在原地,昏沉沉的街道上,他显得十分滑稽和刺眼,看见来人的身影,他气恼地抱怨:“古里安,偷听并不是绅士该有的行为。”
“谢天谢地你并不是。”集装箱上跳下来一个鸡窝头的银发男人,他看都没看江月鹿一眼,嚣张的架势像是要对着德雷克撒尿。
“还有你听好了,我并没有偷听。你该庆幸今天是我在巡逻,如果是金那个家伙,一定不会让你大摇大摆带着陌生人在路上走的。”
德雷克翻起白眼:“我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了。”
“不介绍一下?”
“这两……噢,还有我背上睡着的这个,这三个就是今天将归留居闹得天翻地覆的家伙,也是老爹请来的客人。”德雷克笑嘻嘻道:“他们把船主气疯了。”
“哦?”古里安欣赏地看着江月鹿,但他很快就有些失望了,“德,他们看起来很普通。”甚至都没有肌肉。
江月鹿看到他的胳膊上也有一处数字刺青,和德雷克的数字不太一样,但是数额差不多。而有明显差距的是街上那些散乱的游民,他们的数字要比这两个鬼少很多很多。
难道负债数额多了,才能被反抗军邀请?
可他们身上也没有数字啊……
就在这时,德雷克无意瞥到了江月鹿的脖颈,却大张起了嘴巴,“数字……”
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放在眼前,江月鹿就能从镜子中看见他的脖子上浮现出了一圈神秘数字,水红色宛如一条细细的链条,锁住了他的咽喉。
冷问寒下意识低头:“我也有了。”
他们又检查了童眠,在他的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数字。
“天啊!”德雷克惊呆了:“这么长的……这么长的数字,这么巨额的负债吗?你们到底从鬼市拿跑了什么啊!”
第93章 衔尾船11
“你连我们拿走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带我们过来了?”江月鹿很诧异。
“噢得了吧!”德雷克:“那条通道是单行道,今天晚上除了鬼市的逃犯没有人会通过那里!何况你们还是被那个人带过来的……”
那个人?
船主一家不待见的青年?
正待问下去,德雷克就岔开了话题:“好了,我们也该走入正题了,进去吧,反抗军的营地已经到了。”
古里安让开了身后的道路,一个个集装箱垒砌起来的武/装城池出现在众人面前。每个箱子上都贴着一张张符纸,符纸上勾画的是他们最熟悉的急急如律令,这不禁让江月鹿和冷问寒瞪大了眼睛。
符纸,灭鬼的。
但是它出现在了鬼的地盘……?
古里安为他们的反应大笑起来:“你们见到破魔符居然不落荒而逃,看起来德雷克说得不错,是真有些本事在身上。”
江月鹿:不……我们只是过于震惊忘记了人设。
正当他后知后觉想要后退一步,做出些人设弥补措施时,德雷克制止了他,“没关系的老兄,这玩意不会伤到我们,不信你看。”说着,他将手臂放在了集装箱上,本应在接触的瞬间就烧得魂魄紧碎,但是过去了很久,德雷克摆出了无数个POSE,符纸依旧纹丝不动。
江月鹿不禁怀疑起来,这真的是作为破魔灭鬼而用的符吗?
他给了个眼神,冷问寒心领神会,用白瞳聚精会神地看了半晌,在外人来看,就像是一动不动在发呆。又过了很久,他才回过魂来,低声对江月鹿道:“效力很强。”
“而且……”
冷问寒忌惮地望着集装箱:“有鬼焚烧过的气息。”
“喂喂,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德雷克嬉皮笑脸道。
江月鹿镇定自若:“没什么。我们之前都被符纸烧过,现在有点害怕。”
听了这话,古里安有些欣慰,“不被烧过的恶鬼生涯是不完整的,你们不必为勋章感到惭愧。事实上,我们的营地里除了这些符,还有十字架和你们看不见的魔药。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德雷克,你来解释一下。”
“哎,其实很简单啦,一切的奥妙就在这个箱子上。”德雷克动了动粉色的指甲,戳了戳箱子上陈旧的木纹,上面出现了年代久远的树木年轮,“这箱子的材料很特别,具体怎么特别呢我也说不出来,总之我们一直都把它当做【同源】来使用。”
江月鹿皱起眉:“同源?”
德雷克低下头,让他们看清脖子上带着的项链,一条朴素的绳子末端悬挂着一根小小的木条。江月鹿若有所思,“这和箱子的材料一样吗?”
“噢古里安,他实在太聪明了不是吗?他比金还要聪明。”德雷克说道:“要想让这些符不伤害我们,就得做出些小小的保护措施,我们的前辈试过很多种办法,都没有这些箱子和项链好使。”
“瞧啊。你带上项链,你靠近,你就不会再被烧死!多奇妙啊!感谢老爹!”
德雷克笑嘻嘻。
“金那家伙说了,这在你们的国度叫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既然怕符,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在基地贴满呢?
他们不想【己方】的鬼被烧,所以古里安、德雷克、金……乃至所有反抗军都带着免死金牌,反之,不带着项链的鬼靠近,就会被烧死……
那谁才是这个保护圈之外的鬼呢?
“喏,拿好了。”德雷克在他的手上放上三条树枝项链,“虽然你已经负债了,但并不是所有绝望地的鬼都有资格进我们这儿,这东西先给你,是方便面见老爹,要不要变成长期的……还得看你在老爹面前的表现。”
我们不带这东西也不会被烧的。江月鹿腹诽。
符纸的话,他们身上要多少有多少,来的时候,童眠更是背了一箩筐秘密武器……都是从他舅舅那偷拿过来的。
但他们还是入乡随俗带上了脖子(顺便也给昏迷的童眠带上了),三个冒牌鬼·真巫师,就这样带着身上的符纸秘宝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反抗鬼王的鬼之大军之大本营。
一进来,最先看到的就是一面高墙,墙上涂满了邪恶恐怖的涂鸦,张牙舞爪侵蚀眼球,一眼看去,像是血淋淋的瀑布冲击力十足。但是最让他觉得冲击的,还是顶头的一行血红大字,凄厉喷薄呼啸而出——
为公平!
为痛苦!
为源源不绝的惨叫!
敬我们绝望又无望的人生,死后也绝无安宁!
今日饱尝屈辱,他日一定叫那鬼王大人血债血偿——!!!
巨大的感叹号仿佛呐喊将要冲破墙壁,他深吸了一口气,费了好大劲儿才将目光从墙上的红字上移开。
“这真的是……”
他问德雷克,“鬼市……不,这里的都主知道你们反抗鬼王吗?”
德雷克鄙夷道:“都主与鬼王都是一丘……一丘之貉?阿金是这么说的。我们今天所有的遭遇,都是他们一手造成,衔尾船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古里安按住他的肩膀,“好了,剩下的就让老爹和他们谈吧。”
他们已经绕过高墙,走到了路的尽头,这里耸立着一栋古老的城堡,此时此刻他才反应到,绝望地一路以来看到的建筑都是西式风格,这和东西混杂的幸福里不太相同。
城堡的大门紧紧闭合,在他们走近之后就像拥有预知能力,吱嘎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四周的空气都静滞了,天幕被成群结队的鸦群翅膀遮成了深黑色。
天,猛然暗了。
城堡内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进来吧。”
德雷克和古里安身形一顿,即使隔了一道门,他们也不约而同俯下身来,露出了毕恭毕敬的神情,“老爹好。”
进去之前,德雷克悄声嘱咐,“听着,什么都好,别说你们是被那个人带进通道的。老爹他——”
还未说话,门缓缓掩上了。
“什么……味道……”童眠呻/吟着睁开了眼,一个曼妙身姿的金发女郎映入眼帘,他整个人都清醒了,情不自禁抚摸着女郎卷曲的发丝,“……女士,你叫什么名字?”
浓烈的香味预示着她的成熟风韵,童眠缓缓转到了正面,想看清这位妙龄女郎的动人脸庞,冷不丁和金发中的骷髅头对视了。
一秒,两秒,三秒。
江月鹿礼貌:“你要约会的话,那我们就先走了。”
冷问寒:“嗯嗯。”
童眠迅速转身伸手,动作一气呵成,“我们是一个TEAM!”但身后的骷髅却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力大无穷,箍得他瞬间就喷出一口血来,“呃啊!!!”
江月鹿:“看起来你的约会对象非常满意,不舍得你走了都。”
怎么叫不舍得呢,那是相当不舍得。
金发骷髅站在这儿几百年了,一颗寂寞的心早就无处安放,今天终于触及到了温暖的体温,又怎么甘愿松手放开。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炙热的体温……鬼都是冰冷的,他却不一样。
女郎紧紧将他楼主,缠绵深情,将脸蛋都紧紧贴了上去,想要细细嗅着情人的味道,她的音色沙哑性感。
“亲爱的,你的手指不光撩动了我的发丝,还撩动了我的心……”
童眠的尖叫响彻整个城堡,“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江月鹿不客气道:“知道错了没。”
“错了错了错了!!!”
他和不情不愿的冷问寒这才将童眠解救下来,但是这只守候在门口的金发骷髅力大无穷,他们又不方便展示出巫师的力量,一时间僵持了起来,正在为此头疼,苍老的声音又出现在了头顶。
带着微微的威慑。
“克丽丝,不要乱来,这是我今晚的客人。”
手中的力道慢慢松了,金发克丽丝不情愿地收回了手,“好的主人。”
趁此机会,赶紧夺回童眠,两人扛着他一路上楼,内厅的壁画和雕像一起咯咯笑出声来,“克丽丝又被抛弃了,可怜,可怜,可怜可怜!”
木柜顶端的小兵和芭蕾舞者旋转起来:“一个客人走进来,主人来招待。”
地毯上的娃娃睁开眼睛,“两个客人走进来,主人在招待。”
四面八方的声音响起来:“三个客人走进来,主人说没有位子了,没法再招待。”
诡异的歌词合着怪异的音调,一遍一遍吟唱于身后。江月鹿不时听到空灵的笑声由远及近传来,前一秒笑在远方,下一秒却响在耳畔。
冷问寒忍受不了野鬼的挑衅,正要回过头去一看究竟,就听到童眠低声制止:“别看,你的眼睛承受不住。”
冷问寒脸色一变,“我是落阴官。”
“姑奶奶,我当然知道,您是能下通阴间的无敌落阴官。”童眠小声道:“但是你没发现吗,这和咱们那边不太一样,你是能管东方的阴魂,不代表西方也可以。”
他的话是对的,冷问寒曾听家中长辈说过,巫师从远古传承至今,早已分化出无数流派,仅仅一个东方大陆就地大物博,衍生出东南西北各方神通,但是尽管如此,东方的巫师生长于同一片土壤,内核和地基还算是有相通之处的。
比如阴阳卦象,四象两仪……
但是大洋之外的另一种巫师,他们降魔灭鬼的术法就在遵循另一种逻辑了。巫师,鬼魂,冥路,恶魔……不可一概而论。
“小小姐一定要记着……万一有一天走了出去,见到了这种远方的陌生鬼魂,不要轻易使用自己落阴的力量……”老人笑呵呵地摇头,“我老了,又开始说这种傻话,你走出冷家的大门……怎么可能呢。”
如今他真的走了出来,还见到了以为一辈子都难得一见的阴魂……
他心里都清楚,但是什么都不做,又显得很没本事。冷问寒低着头,嘴角不由自主耷拉了下来,有人却摸了摸他的头发。
江月鹿:“你是现在不可以,不代表未来也不行啊。”
冷问寒一顿,猛猛点头。
“你们说的东西触及到我的知识盲区了。”江月鹿笑了笑,“我虽然也觉得不用在意这些鬼魂,却不是因为童眠说的理由。”
童眠:“哦?”
“他们只是在原地唱歌,没有追赶我们,不像怀有恶意。”他顿了顿,“与其说是我们的敌人,更像是有人布置了一场……别具生面的欢迎仪式。”
话音落下,眼前的楼梯忽然消失,现出了一条玫瑰深红的长廊。
长廊尽头,一面镶满了宝石的金色大门,冰冷地站在那儿,泛着深沉的光泽,静静等候着他们的光临。
第94章 衔尾船12
“好安静……”
身后的笑声和歌声都不见了,自从眼前出现了这面巨大的门扉,他们就迈入了另一个绝对真空。踩在走廊上,脚下是一条松软的绯红长毯,墙上布满繁复的金枝花叶,这里的主人一定迷恋着华丽的风格。
在暗黑阴森的城堡里,开出了一条玫瑰色的道路。
他们很快走到了门前,思考了半刻,江月鹿刚想开门,但还没有触碰到把手,眼前的金色大门就徐徐向两旁拉开,像是两条长长的黑影各自拉住一边,为他们无声躬身道了一声欢迎光临。
“哈喽,有人吗……”
童眠的问声颤巍巍拖长在空气里,但是得到的只有空寂的尘埃。
三人都进来之后,阴影在地上幽幽移动,金色大门无声无息又在身后合上,最后的嵌合声才让他们惊醒过来。
他们已经置身在黑暗中了。
童眠:“……什么情况?陷阱???”
也就走廊外面还有一点光亮,门关上之后,伸手不见五指,巫师常常和鬼打交道,久而久之也明白,黑夜不会是绝对安全的场所。
但是苍老的声音再度出现,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咳咳……”
老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叹了口气,“小家伙们,友好一些,不要再为难我的客人了。”
话音落下,江月鹿居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嚓嚓的声响,活像几万只蚂蚁落荒而逃,沿着地砖爬进了阴暗的缝隙里。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身处于巫师最忌惮的暗处,即使看不见来人,他们也没有生出完全防备的念头。谁都看不见声音的源头,但是却没来由地信赖着对方,认定这是一个完全无害的长辈。
没有来由却出现在骨血中的忠诚,像是亲族之间才会拥有,像是父母提出要求之后,孩子无条件遵守的那种忠诚。
蛮横无理,匪夷所思的羁绊关系。
……啊,这就是老爹吗?
“久等了,各位。”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丝亮光,蜡烛一路燃烧点亮,从远方来到他们身边,照亮面前之路,也照亮了整个厅堂。
与其说是厅堂,倒不如说是一个宽敞的卧室。保持了外面的华丽色调,墙纸用繁复的黑色花纹织就,到处摆满了白色长短的蜡烛和金色闪耀的烛台,除了静寂的黑与妖娆的红,这个房间中最盛的色彩就是闪闪金色。
即便只被微弱的烛火照耀着,黄金的光芒也毫不逊色。
童眠呃了一声,不知看到了什么,总之他大惊失色,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那个、那个……”
在这条被烛光照亮的长毯尽头,砌高了三层台阶,在台阶支撑的方台上,摆放了一把黄金的扶手背椅,与他们说话的鬼头领——那位老爹,就坐在椅子中央,正睁开清澈懵懂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孩童初次看见了新奇的世界,不由自主地抬起藕节一般的胖乎乎胳膊,伴随着无辜清亮的笑声,下一秒就对三人丢来了一只……
“啪。”东西打在了童眠脸上,掉了下去。
他呆滞地捡起来以后,瞬间就甩在了地上,狰狞扭曲如厉鬼:“靠,怎么会是奶嘴啦!!!”
江月鹿也无法理解。
叱咤风云的老爹,怎么会是一个小屁孩啊?!
“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没能太适应这个形态。请帮我递回来好吗,不然我很有可能会大哭的。”
从一个婴孩的嘴里吐露出来了老人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请求童眠把奶嘴还给他。这情形令人头皮发麻,一时之间,三人都愣住了。
还是江月鹿最先回过神来,将奶嘴从地上捡起来,仔细擦干净,放在了孩子的手上。
只有自己手心大小的小奶嘴,被婴儿吃力地握住,江月鹿看着他噘嘴用力,打出一个鼻涕泡儿,再一次怀疑人生。
他必须轻言细语,才不会保证小孩被吓哭。
“德雷克的老爹……是你?”
“噢,那孩子。”孩子一本正经皱起两根细细的眉毛,“那孩子吓到你们了吧?他是最活泼的,相信我,德雷克还有不少其他的优点,接下来在这里的日子,你们一定会慢慢感受到的。”
他吃力地坐起身来,换了个姿势嗦奶嘴,瞥过了江月鹿的脖子,清澈的蓝眼睛中闪过一丝讶异。
“看来这次幸福里那伙人气得不轻,往常他们的办事速度不会这么快。”
“噢……这串数字太亲切了,孩子们,我已经能预料到你们在这里将会非常……”
江月鹿打断他,“德雷克说你想见我们,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还没有做好讲述一个漫长故事的准备呢,这种时候,克丽丝一般会端上下午茶。一边喝着茶一边听故事不好吗?”
婴儿不满地抱怨道:“你们打乱了我的计划。”
想到那位金发女郎的“倩影”,江月鹿嘴角一阵抽搐,冷问寒暗暗瞥了童眠一眼,后者一边流汗,一边假装对着窗外吹起了口哨。
“我很高兴你们和她有了不错的邂逅,但就像你说的,你急于知道故事的前因后果,一切自然以尊贵客人的喜好优先,亲爱的。或许我不能拿上好的茶点招待你们,但你们能在下午尝到一个滋味悠长的故事。”
“在开始之前,请将我搬运到那边的摇篮里好吗?”
他的蓝眼睛一动不动时,可以让大地愿意为天空做出任何事。
江月鹿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反正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在抱起这个孩子时,他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抱着的是一个敢于和夏翼叫板,在鬼市的衔尾船上私自纠结了反抗大军的领袖。
……领袖的身上还有淡淡的奶味。
他将“老爹”轻轻放进了摇椅,对方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躺好,“谢谢,我还是想尽量体面一些。”
江月鹿:“呃。”
好吧,三个人围着一个小小的摇椅共商谋逆大事……这场景不说体面,绝对刺激。
“首先要从哪里讲起呢……”
他嗦着自己的手指,望向了窗外。
城堡外的天色是暗沉的,绝望地被腐朽的风沙笼罩着,是一个和幸福里完全不同的地方。但不管是幸福里还是绝望地,都在同一条船上。
“先从这座古老的船说起吧。告诉我,你对它有多少了解?”
湛蓝的眸子望了过来,命令的语气让人第一次想起他的身份。江月鹿不禁想到,德雷克和金他们恐怕是跪在飘着奶香味的摇椅前,虔诚聆听着老爹的训诫。
但是,他们不需要跪着。
他回望着老爹:“不是很多。”
“我们来时路上听说,这艘船本来是由一个造船世家修建,在那家人死了之后,魂魄散尽了无踪迹,家族中只剩下孤零零一只鬼魂。”
“然后,都主来到了这里,让本来搁浅于海中的巨船升空,并给予了它鬼市的名头,让它再度焕发生机。”
他顿了顿,“至于那只游魂,也再次拥有了‘生命’,成为了唯一的船主大人。”
童眠惊呆了,“谁是船主?你怎么知道的……不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啊?”
有一些信息是在鬼市一起听来的。
说到“造船世家还有一个在船上……”,鬼市的两个童子却被打断了话茬,没有继续下去。当时正好是船主进来的场合,因此他才会将二者联系起来。
老爹叹了口气:“看起来你们了解了不少,这样也好,讲起来会省事很多。我如今年纪大了,克丽丝总叫我注意休息。”
江月鹿:“……”
冷问寒:“……”
童眠:“……”
三个人一起沉默了。
“琼·范多尔。”他念出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属于你们见过的船主。”
江月鹿听出来了,“见过的?那么……还有我们没有见过的船主吗?”
小孩毫不掩饰内心的鄙夷:“船主?只有能让风帆吹起,航船远行的人,才能成为家族真正的继承者……这是那个家族牢记于心的规矩。”
“一个只会夸夸其谈,在鬼市卖弄口舌的家伙,最终反而能当上船主……我敢在撒旦面前发下毒誓,不会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羡慕,他只不过是捡了一个现成的便宜。”
“但是……”他转过头,湛蓝的双眼倒映着乌黑的天穹。
在这片天穹之下,还有另一片湛蓝却又危险无比的海洋。
“人类的海常常会袭来风暴,鬼魂的海也一样。但除了风暴,还会有其他未知的凶险,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被卷入多么绝望的境地……”他喃喃道:“当初,他们只是一个误闯入鬼蜮风暴的人类船队,我也只是一个四处游荡,连鬼市都没有见过的小鬼魂,他们在海里救了我,放了我。”
“能救起鬼魂的双手,最后却淹没在了海潮里,他们驾驶着风帆四处征程,仿佛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们的脚步,但最后却搁浅在了离故乡最远的远方。”
“不得不说,命运很会开玩笑。”
江月鹿:“所以你见过……你见过修建了这艘衔尾船的家族。”
“他们不是什么大家族。船上只有几个人罢了。”
“威尔,长得很像如今船主的那家伙,是当时船上最大的家长,老天,你该看看他的臂膀有多强壮,克丽丝都不一定能赢过他。那只胳膊举起了许多船只的风帆,他就是靠着这个发家的。”
“威尔的妻子是一个……唔。”
说到这里,他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她和你们很像。”
“和我们谁像?”
“噢,不是的。你搞错了我的意思。不是外貌上的相像。”他用粗粗的小指头回指自己,“我,德雷克,古里安,一类人。金,你们,是另外一类人。”
江月鹿明白他的意思了。
猛然间,他似乎抓住了细节,又借由细节,扯出了一条至今困惑他的线。
“原来如此……所以这艘船上才有各种各样中西混杂的建筑,是因为在很早之前,建造这艘船的就是一对异国夫妻。”
“我至今不知道威尔是在哪里找到这个妻子的,她很神秘,脾气非常柔和,你简直想象不到她会有跟人争吵的时候。我敢说除了她不会再有谁能忍受威尔的坏脾气了,就这点而言,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
江月鹿被小婴儿嘴里吐露出来的成语逗笑了。
“怎么了?”
他摇摇头,“没什么,听得很有意思,你继续。”
“继续……又有什么继续呢。”
“那一天,我记得天气很不错。威尔因为造不出船来已经抑郁了许久,你应当明白,一些手艺人对自己要求完美,他们一辈子都想要突破,很不幸运,威尔就是这种。他造的船都可以穿过生死的界限,来到鬼蜮了,却还是不能满足。他陷入了瓶颈。”
“那是一段很糟糕的时间,对夫妻双方都是。”
“我所能回忆起来的,是那段时间的天气连带着都糟糕透顶。直到那一天。”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一天,午后的风驱散了云块,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由远及近,一个狗熊一样高大的身影冲进了门,那是威尔,他的头上还散落着几根茅草,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睡在外面的野地里。说是没有好的想法之前,他一直要这样惩罚自己。
现在他进来了,就说明……
威尔的妻子站了起来,她的声音激动到有些颤抖,我敢发誓,她当时一定忍住了哭泣,千言万语都在嗓子眼,可她还是等待着威尔先开口。
“我成功了,我想到了!”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你一定不知道!孩子们都想象不到!”
“海的深处,山的尽头,我们都去过了,所有的风景我们都已经看过,是时候去下一场冒险了,我和你,还有孩子们,你们一定想象不到接下来我们要将船开往何处。”
威尔的手指向天空,他的眸子闪耀着前所未有的光辉,“去天空!”
“我要修建一艘可以冲上天的大船!”
第95章 衔尾船13
“等等。”
江月鹿原本以为衔尾船的飞天之举只是都主的主意……看起来并不是。
“你是说,这艘船本来就会飞?”
老爹摇了摇头:“虽然他的手艺早已是人间翘楚,但和飞上天际还有相当远的差距,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异想天开了。”
童眠不明白了,“他的船都能开进鬼蜮了,为什么就不能飞上天呢?”
“这和他拿来造船的木头有关。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了一些神奇的木头,用这些材料修建的船身能够抵御阴间之水的腐蚀,所以我才会在阴雨连绵的大海上见到他。但是,你明白的,飞上天就不是一回事了。”
听了他的解释,童眠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那之后呢?”
“之后啊……”
追忆起往事,他又陷入了沉思。
一开始,所有人都为了威尔的主意欢欣鼓舞,因为他们很久都没有见到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了。但是威尔的妻子和年仅十五岁的儿子都明白,“一条能够上天的船”不过是天方夜谭,。但是为了让威尔有点事干,不再躺着颓废,他们还是努力做出了奔波劳碌的样子。
但很快,他们就有点累了。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够清醒呢?根本不存在那样的船不是吗?”
妻子将儿子搂紧,“很快,会很快的。”
二人期盼的“清醒威尔”不仅没有很快出现,反而变本加厉,昔日亲切的父亲和丈夫就像着魔一般,拿着图纸坐在房间中,吃睡都在一堆木头里。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妻子接受不了的是,威尔的脾气日益暴躁,有一天,他甚至打了孩子一耳光。
“那天夜里,我听到船上爆发出了比海啸还要狂暴的争吵。”老爹出神道:“你能想象吗?一个从未高声说过话的女人,那天却歇斯底里得像个疯子。”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伤害亲人。”江月鹿指出。
“噢,睿智的见解,但当时的威尔却不明白。他走进了一个怪圈,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孤独的城堡内。深爱的妻子无法唤醒他,儿子也不能。但有一个人可以。你知道还有谁能敲响威尔的大门吗?”
“谁?”
所有人都沉浸在故事里。
“威尔的小女儿。”
“她是最支持父亲的人。”
“她深深相信着威尔,相信他一定能修建出一艘可以飞上高空的大船,不是因为她的梦想寄托在空中,而是因为她只有八岁,还在做梦的年纪,她像相信童话一定会实现一样信赖着自己的父亲。”
“在她敲响房门时,威尔说不出一句重话,甚至都无法朝着门板砸过去一只玩具。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开门,蹲下身,忍耐所有的火气询问小女儿怎么了。”
“而在这种时候,她一般会抱着怀里的兔子,说爸爸,我能知道小鸟号怎么样了吗?”
小鸟,这是她起的名字。
八岁的孩子,看不懂复杂的图纸,认为船是拥有了翅膀,才会被风带上高空。
“妻子和儿子对他的船心灰意冷,唯独女儿还会每天过来询问船的近况,威尔很珍惜这个小小的伙伴,他每天都会向她汇报今天的进展。”
“用一种孩子能听懂的诗意的语言。”
——今天它左边的翅膀长出了一小点羽毛呢。
——两片羽毛,不错的进展!
——今天它有点不舒服,长不动了……
女儿懂事地点头:“每天长一片羽毛,很辛苦的呀,今天就让它好好睡一觉。爸爸也是。”
这恐怕是威尔一天中心情最好的时候。
“但是爸爸。”她小心地开口,“今天晚上可以和妈妈一起睡吗?陪着我们。”
威尔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又不好了,“今天也许会忙到很晚……”
“可是……”
他看出女儿的欲言又止,“到底怎么了?”
他很快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长久的冷战,妻子再也无法忍受,带着儿子出走,永远离开了他们的家。看见空荡荡的房间,被剪碎的相片,威尔没有想象中的生气,他反而来了一股倔劲——
看着吧!早晚我的船能飞上高空!
老爹摇头:“可惜啊,他的理想最终也没有出现,起航的那一天,船就搁浅在了海上。”
江月鹿:“那他的妻子和孩子呢?”
“他一直暗中关注着妻子的动向,在起航的前一晚邀请她前来观看,大概也是出于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情。那一天,妻子应约来了。”
老爹可惜道:“她不该来的,不然也许能从可怕的惨剧中活下来。带着孩子。”
“惨剧?”
“噢,我没有说完吗?威尔的船确实飞了起来。”
江月鹿无奈:“没有。你没有说这些。”
有其父必有其子,健忘的不止德雷克一个人。
“那一天,船还是升空了……”
那一天,鬼蜮出奇地平静,沸腾的腐水归于平息,一切风波静止,所么完美的天气啊,似乎只为了迎接梦想之船的起航。
这只船如今有两个名字了。
一个是女儿取的小鸟号,另一个是威尔想的衔尾船。为了让船顺利升天,他不得不改进了船身,如今它的外表看起来不像是船,倒像一个圆,像一个无穷尽的圆环,中间填满了木板。
衔尾船……很适合的名字不是吗?
他又一次看向了洋面,想要从任何一缕风中找到妻子的容颜,但是衔尾船实在太高大了,他和女儿站在甲板上,远处的鲸鱼都变成了小小的墨点。
“还是没有来吗……”他低声道。
“怎么了爸爸?”
“没什么。我是说,我们该起航了。”
就在船身不断旋转逐渐漂离海水的时候,他忽然从飞跃而来的鸟儿眼珠中看见了两个比鲸鱼还要小的墨点。就在他惊喜地回过头,想要大声呼唤妻子时,灾难就在那一刻瞬间来临了。
然而无比可笑的是,即使从半空坠落,倾注了心血的衔尾船还是毫发无损,可他们一家人却从此长眠大海……
“我当时就在一旁看着。”
“我看着他们死去,遭遇重创,鬼蜮上的阴魂中瞬间就将残魂啃食殆尽,看着船搁浅于海中,一年,五年,几十年过去。终于又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出现。”
老爹道:“那位都主来了,他将这只夭折了一半的船再次送往天空。”
“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他带来了鬼市,衔尾船因此繁荣,船上住满了南来北往的鬼,但是逐渐地,大家不再因为新鲜感到快乐,他们逐渐发现,这里并没有真正的自由。”
江月鹿觉得,接下来要说的就是问题所在。
“在上船之前,你们一定见过了【过运秤】和鬼面孔上的笑脸。”
“【过运秤】我们已经领教过了,除了他。”江月鹿看了眼童眠,“我们被衡量出的财富少得可怜。”
“至于【面孔上的笑脸】……你是说我们脸上的这个吗?”
老爹忽然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们,“噢,可怜的孩子,你们还不清楚自己的情况。是时候让你们看看了。你们身上的变化绝不只是一串数字的出现。”
他抬起小小的手指,幻化出来一面黄金镜子,放在了三人面前,“看看你们现在的脸吧。”
童眠第一个凑上前去,他吃惊地摸着额角:“……哈?!之前打上去的明明就是一个笑脸啊?”
可是如今镜子明晃晃折射出来的,却是一张哭泣的面孔。
向下的嘴角,深刻的泪痕,看过一眼便会想起终身遗憾的事,那张面孔像被赋予了悲伤的魔力。
江月鹿思考道:“跟随德雷克来到绝望地之后,我还确认过,当时脸上还是一个笑脸……是在数字出现时变了的吗?”
也就是说,确认他们没有用幸福付款的能力之后,对方就剥夺了他们脸上的笑容。
“盘点一下吧。”
“我们来到这里,一个能准确测量人有多少幸福和多少痛苦的地方,一个买卖都将用幸福与痛苦交易的鬼市。但是上船之后,我们来到了登记中心,在那里背负上了笑容的标记,而且进入鬼市之后,才知道只能拿幸福付款。”
“一般而言,鬼的痛苦都是大过于幸福的,于是我们在上船时听到了第一个谎言,船上并不能交易痛苦,痛苦是被抹杀的存在,它变成了哭泣的标记,一个只能在绝望地出现的标记,如果你的脸上打上了这种记号,意味着你将要从幸福里滚蛋了。”
“而之后,我们来到了鬼市,在这里听到了第二个谎言。天字号并不是一个荣誉,我们坐在那里,像被强制性消费一样被迫【购买】了一件我们根本付不起的东西,一件必须用幸福付款的东西。”
“可是在这条船上,幸福是一个硬通货,一个珍惜品。它就像上古时期的贝壳,后来贸易市场的黄金。”
江月鹿说道:“在遍地都是‘黄金’的幸福里,我们三个只是拿不出一丁点幸福的穷人。”
“理所应当的,我们变成了负债人,和绝望地里其他鬼一样,拥有了一串毕生都无法支付的数字。简单来说,他们也是因为【没有幸福值付款】背负上了债务,因此才会从幸福里来到绝望地的。”
从德雷克的种种说法来看,这种推理似乎符合逻辑。
老爹点头:“只有幸福的鬼,脸上才会有笑容停驻。而这些终日哭泣的鬼,只能拥有无尽的悲伤和痛苦。”
江月鹿似乎大概可以明白了,笑脸和哭脸代表着两类人,前者拥有住在幸福里的资格,后者只能存活于绝望地。
而现在的问题在于,有资格赋予【资格】的人是谁,来到这条船以后,幸福与痛苦,安乐痛楚的多少,笑脸与哭脸,债务数字……这些都是被【硬塞着赋予】他们的。
有一个人,他高高在上,俯视他们,审查他们,评阅着他们的幸福与苦楚。
“你的表情似乎在说,你在迷雾中找到了一条明路。”老爹赞赏地看着他。并鼓励他大声地说出来。
“也不是什么明路,只是一些个人的小猜想罢了。”江月鹿顿了顿,“你们在反抗鬼王,反抗都主在这里的统治,是因为你们拒绝承认——”
“这世上只能有用【幸福】衡量的东西。”
第96章 衔尾船14
很长一段时间内,房间归于静滞,许久之后,苍老的笑声才从稚儿的身体里咳了出来。老爹喑哑道:“要是我那几个孩子都和你一样聪明好了。”
“恕我直言。”他抬头,“你是否想有一个父亲呢?”
只听过收徒弟,没听过到处认儿子的啊,江月鹿哭笑不得拒绝了:“多谢了,我暂时还没有和德雷克成为兄弟的想法。”
“太可惜了。如果有你为德出谋划策,那反抗军的大业实现指日可待……你刚才说的大部分都很准确。但有一点,我必须为你指正。”
老爹严肃道:“我们对我们正在进行的道路,拥有前所未有的自信。”
江月鹿等三人互看一眼,浑然感受到一股神圣。
而老爹的语气愈加气狠。
“那个都主……他自顾自让威尔的船升空,自顾自让它成为了鬼市,又自顾自带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恶魂,这些我都没有意见。他唯独不该做的,就是将自己的想法凌驾于整条船之上——只有幸福的国度,开什么玩笑!”
“鬼之所以特别,就是因为它抛却了人的善念和良心,痛苦才是我们不断向前的源之动力,可他却否认了痛苦!认为哭泣、惨叫和绝望是阴沟里的残渣,像赶狗一样将我们从幸福里赶了出去!”
老爹的眼中喷出火星来:“威尔的船——绝不该是这样的!”
看来,老爹曾经也在幸福里度过了一段快乐忘我的时间,他也遭到了相同的骗局,或许,连手段都和江月鹿遇到的一样,因此才会恨得牙直痒痒。
江月鹿表示明白了:“所以你们想打破这个【用幸福交易】的局面?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童眠终于插上嘴了,“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需系铃人,擒贼先擒王,既然是都主制定了这一规则,那就取代他,重新制定你们心仪的规则好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擒贼先擒王?有意思的说法,听起来像是你们这片土壤才会生长出来的智慧。很久之前,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就目前来看,无论什么样的计划现如今都很难实施。”
童眠:“为什么啊?”
“因为……这里的都主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
“那你们正好逮住这个空子啊,上去就是干。”
老爹哭笑不得,“孩子,你的鲁莽十分可爱,但事情并不像你想得简单。这只船是因为都主才升空的,假如说他是将丝线吊在船的四处使其一直浮在云端,那他的触角早已像丝线一般伸向了船的各处,连我让孩子们摆脱【哭泣面孔】的印记,都费了好一番功夫,更别说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整条船纳入反抗军的手中。”
童眠无奈了,“天啊,那看起来根本没什么办法啊。”
“还是有的。”
“人的想象力无穷尽,恰如一介凡人敢于梦出【上天之船】的愿景。鬼是人的死后延伸,有比人超脱的智慧。这些年来,我们在各种信息的掌握和终日的蛰伏下,终于酝酿出一个可以进行的计划。”
江月鹿好奇:“什么计划?”
可是老爹却眼睛一眯,狡黠地打起了太极,“这个就要在你们同意帮助我之后再说了,毕竟咱们现在只是名义上的伙伴,不知道各位是否有意愿加入反抗军呢?”
江月鹿不假思索:“不要。”
老爹:“……也许你可以回去之后慢慢考虑,不用急着答复我。”
江月鹿还是摇头拒绝。
他如今连这些鬼的深浅如何都不知道,贸然答应才是下下选,万一会落到和幸福里那边一样的局面呢?那两个童子一开始也对他们态度很好,谁知道后来会摇身一变成了追魂夺命的骷髅?
再说了,难道只有反抗和投降两种选择?
极端的选择,不适合他,他适合在慢慢蛰伏观察之后,理性地做出规划。
……现在只上船了一天不到的时间,根本不用急着加入哪一方的阵营。更何况眼前这个糟老头子精明得很,恐怕还有一肚子实话没说。
不过……
他也知道,对老爹这样的人来说,不存在模棱两可,他必须现场做出一个答复,而且这个答复最好还要有一个真诚可信的理由。
江月鹿陈恳道:“我们才刚刚上船,对鬼王和都主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现在加入进来,恐怕也没有太多动力。‘痛苦才是我们不断向前的源之动力’,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您是想要现在进来昏头昏脑的家伙,还是进来就能为您拼命的?”
听了他的话,老爹陷入了沉思。
很久之后,他才回答:“好吧,是太突然了,你们一时没做好准备也很正常。”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让德先带你们四处逛一逛,今天就先好好休息吧,我会让克丽丝为你们准备好房间。”
老爹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今天没有喝下午茶,我的身体都有些不太习惯。”
江月鹿歉然:“十分抱歉。”
“不,孩子,你们不用道歉,我很高兴和你们说话。人老了就爱和人交流,德雷克他们太注重规矩,我很久没有聊得这么尽兴了……你们可不要在日后变成无趣的孩子。”说着,他又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溢出了晶莹的泪花。
江月鹿使了个眼色,童眠马上道:“那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好的……好的,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再见……到时候,德会带来新的消息……”话未说完,摇椅中的婴儿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童眠歪着头,啧啧称奇:“你们猜他会打呼噜吗?像中年大叔那样?”
他还在观察这个奇怪的小婴儿,研究声音到底是如何和身体结合的,却发现很久了,身后都没有人回答自己,转过身一看,哪还有那两人的影子。
“……喂喂喂——你们,等等——等等我啊!!!”
回到房间后,三人先是集中在一起,检查三个房间有无异常。克丽丝为他们准备的卧室很有私心,江月鹿和冷问寒在楼上,而童眠则离一楼更近,一拐弯就能看到克丽丝准备茶水的房间。
在他们检查童眠的房间时,推着茶水车出来的金发女郎还抛过来一个飞吻。
童眠胆战心惊:“她半夜不会跑过来吧,千万不要啊!”
冷问寒:“呵呵。想得美。”
“我们可以换房间吗,问寒?”
“不。”
得到了冷淡的回复,童眠咬着手帕去翻找武器,准备在克丽丝上门之时和她大战一番。江月鹿没有听到这番对话,他先一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想要尽快梳理。
来到房间后,他坐下来,回到了自己的神龛内部。
陷入了深思。
第一点,他在上船之前做了两个梦。
顿了顿,他又将梦改成了“梦”,因为他不确定这到底是心理投射,还是真实在外界发生的事。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那一晚出现的东西都同属一宗,上半场是梦,下半场绝对也是,不然就无法符合【那场海域可以让人做梦】的规则。
这两个“梦”会和衔尾船上发生的事有关吗?
第二点,船上如今存在四股势力。
第一势力,当然是凌驾于整条船之上的都主,“他”让一切开始运转。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世界有了光。都主说,上天,鬼市,幸福的度量计……一切才开始推行。没有“他”,也就不会有剩下两股势力。
第二股和第三股占据的地盘分别为【幸福里】和【绝望地】,但这里要指出一点,因为还有第四方存在,所以这两群鬼又可以被细分为【幸福里】和【绝望地】中拥有实际话语权的大人物,前者以【船主】为首的各大家庭为代表,后者以【老爹】为首的反抗军为代表。
第四股就是没有加入任何组织的闲散人员了。他们三个现在就处于这个尴尬的群体。
他们现在与第二股势力交恶,和第三股保持微妙的友好局面,至于都主还是接触不到的存在……那么接下来,似乎应该去听一听第四方的声音了。
并不是最先发声的声音才最响亮,他始终觉得这条船上还有一些被忽略的声音……他们才是沉默的大多数。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晚上的时候,德雷克敲开他的房门,为他带来一个好消息。
“Surprise!”德雷克永远都是笑嘻嘻的,“听说你们今天和老爹聊了很久?连下午茶都忘记喝了。”
“老兄,你可真厉害,老爹他对你赞不绝口,我们大家都有危机感了!趁着古里安那小子还没出手,我先来了。告诉我,明天你有什么打算?”
他问的是你,而不是你们。江月鹿留意到了。
“对了,你的伙伴们明天要被克丽丝招待,是她点名要求的,她很少提要求,所以老爹也只好满足她了。”
“所以明天只剩你一个和我外出走走了……你应该会赏我这个面子吧?”
被拆开了么……江月鹿猜他们是想各个击破。
他笑着答应:“当然可以了,我正好也想四处看看。”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一大早我就来接你。”
“哈哈哈哈!我简直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坐在副驾驶的样子了,肯定会载回来一车的口哨和媚眼。”德雷克笑嘻嘻拍了拍他的肩,压低了声音,神秘道:“你也该领教一下这里的生活了,相信我,你一定会大开眼界。”
“明天记得围上围巾,伙计!”
他潇洒地关上了门。
为了第二天的早起,江月鹿九点就上床了。衔尾船上没有天黑天亮的概念,但他想要保持一些人类才会有的时间观念。
然而在这一晚,他又做了两个梦。
隐隐的黑雾笼罩了他,一双暗红如血的眸子在远处浮现了出来,他的身体叮咚叮咚瞬间响起了警报——
大事不妙,快跑!
第97章 衔尾船15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片烟雾和之前不同,从中浮出的身影是夏翼没错,但是他似乎不像上次能看到自己。
已经过去了很久,他还是坐着一动不动。
紧拧起来的眉毛,痛恨一切的神情,配合着锐利的下颌线……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他似乎将全身的阀门紧闭,压抑,忍受,独自愤恨着。
正在江月鹿仔细打量,夏翼却好似感知到了什么,隔着茫茫大雾看来,犀利的视线激得江月鹿瞬间便流了一身汗,他赶忙后退几步,藏得更深一些。等站稳脚跟,忐忑地抬头看回去,却发现对方早已收回视线。
孤单单坐在石桌前的身影,隔雾仿若隔沙,朦朦胧胧,却显寂寥。
真的看不见?
他微微大胆了一些,轻手轻脚走出了雾里,一步一停一抬头,走到了离夏翼几步远的地方,见他还是毫无反应,这下才真的信了,走到他身前,伸出手晃了两下,江月鹿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嘴角上扬了起来。
小东西。
上次还想抓我,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我有几分像从前?
捉弄完夏翼,他才有空打量起这个房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石头大厅,简易,粗糙,原始人住进来都觉得委屈了自己。除了石桌石凳和一张疑似是“床铺”的石头板,这地方就没有任何一缕亮色。
似乎伴随着鬼王进来,这里的野草和鲜花就前仆后继地一同死去了。
不过,花花草草没有就算了,怎么连个鬼影儿都瞧不见,夏翼不是鬼王吗?
江月鹿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
“大人……”门口响起了仓皇的声音,“有一封鬼市的来信。”
“终于来了。”夏翼冷道:“我还以为他将我的吩咐忘到了九霄云外,一门心思办他鬼市的宴会呢。”
“大人……大人息怒。”
“拿上来。”
可怜的獠牙小将这才敢猫着腰进来,毕恭毕敬地呈上了信,尊敬的鬼王大人翻开看过一眼,就无聊地丢开了,“反抗军?乏味至极。这种事也值得一报再报。”
“大人,还有背面。”小将小声:“背面您还没看呢。”
夏翼忍耐着翻过去,一行小字映入眼帘:衔尾船已查找各处,都没有发现您要找的人。据我猜测,他或许是前往了绝望地,加入了反抗鬼王的组织……
“反抗鬼王……”夏翼都要气笑了。
江月鹿居然跑去反抗他了!
“大人息怒!”
小将终于有了出场机会,一张嘴就是骂骂咧咧:“这小子以为自己是谁啊?江月鹿?我呸!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拽什么呀,还想反抗大人您,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吧!”
“住口!”夏翼翻脸无情,“他是你能骂的?”
“大人……”
小将这才知道拍马屁拍到了马的心头肉上,瑟瑟发抖,不敢再吭声,夏翼也懒得再和他计较,看回那封让他大动肝火的信,一双眼睛红得几乎能喷出火来。江月鹿非常庆幸,这一次他看不到自己。
不过,他为什么不亲自过来呢?
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吗?
来不及多想,黑雾飘散开来,和上次一模一样,只是梦的先后顺序倒转了。广袤无垠的波纹空间再一次出现,像活着的生物含住宝珠般笼罩在了他的身上,随着步子迈开,脚下荡开了透明的水纹。
它缓慢凝结成了一张哭泣的脸。
江月鹿顿住了。
上一次没有上船,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白天他才从镜子中看到自己脸上哭泣的印记……梦里现实都有哭脸笑脸,这两者真的没什么联系?
安静极了。
无法忍受的安静充溢在整个空间,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水缸宇宙,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换句话说,它甚至都没有夏翼的石头大厅鲜活,因为在那里,你还可以听到他骂人的声音。
“蓉蓉……?”他试探道。
空寂的【鱼缸】里隐约起了风,他没有走动,脚下却荡开了一连串的涟漪,大大小小的笑脸哭脸串联在一起,像一个闪现出来的变异蜈蚣长虫,每一只背节都镶嵌着流泪和大笑的人脸。
“呜呜……”
“为什么呢。”
“呜……”
脚下传来了抽泣的声音。
女孩儿似乎陷入了浅眠,即便睡着了,她还是有着心心念念的事,以至于梦中都喃喃有词:“丢下……我,抱歉……我不是……神明大人?”
江月鹿蹲下来,“蓉蓉?”
名字轻唤而出,在丑陋的人脸长虫之间辗转去到了更深处,几乎一瞬间,就被吞噬。那究竟是多深多暗的地方,连声音都无法传达。而有一个神秘的女孩,已经独自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即便可能是个梦,他也于心不忍。
“蓉蓉,蓉蓉?”他提高了声音。
“神明……我的……”
见她还是一直呢喃,江月鹿不由得硬着头皮改口,“神明大人……来了,你还是不想醒来吗?”
听到朝思夜想的称谓,女孩儿的眼皮微微一动,睁开了双眼,“这是梦吗……您终于现身了。”
“我想应该不是梦。”他不知道蓉蓉在哪,只能对着声音出现的水面微微一笑。
亲和的笑容似乎冲淡了【鱼缸】沉闷凝滞的气氛,带来一丝和煦的微风。
“是的,是和之前不一样了,有风了……您真的来了,这不是梦!”女孩儿嚎啕大哭起来,“我还以为我做错了事,我还以为您忘记了我,再也不会来看我了!”
哭到一半,她就惊醒般收了声。
神明大人好不容易才回来,她可不能出一点错误。
蓉蓉。你不能大哭。
你不能任性,不能耍小脾气。
你要记得你的工作……工作?
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词让她微微一愣,但是很快就被争先恐后涌出来的笑脸淹没了,她不再执着那些有的没的,忐忑问道:“您已经上船了吗?”
“是的。”
“太好了!”蓉蓉就差把【伟大的救世主终于降临了他的衔尾船】写在了声音里,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动,“那您……有去我的家看过吗?”
江月鹿:“……”
好家伙,他完全忘了这回事。
主要是,他一直都没想过和这个女孩儿还有再见的一天,不过是个梦不是吗?他不想欺骗小孩子,于是坦陈了自己对她的怀疑。
本来等待着女孩儿的破口大骂,没想到她对此充满了理解。
“我明白的,谁也无法对一个突然出现的人抱有绝对的信任,您有这些顾虑都是正常的。但是……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我还对您有过一些猜忌。”女孩儿懊悔极了,“和您的坦诚相比,我实在太小心眼了。”
“我很抱歉。”江月鹿真心实意说道:“你的家在一号公馆对吧,我下次会记得去看一看的。”
江月鹿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不过,我最近恐怕要一直待在绝望地,等到能有机会出去,一定会去幸福里找找看有没有叫做一号公馆的地方。这次我们说好了。”
衔尾船上只有幸福里才有【公馆】,绝望地的鬼是没有房子住的。这一点是进来后德雷克告诉他的。
可是蓉蓉听起来却很困惑,“绝望地,那是什么地方?”
江月鹿愣住了。
“还有幸福里,我的家并不在那里啊。”女孩儿难以理解江月鹿的话,“您真的……在衔尾船上吗?”
江月鹿也不能理解她的话,从未预料过的困境横亘在二人眼前。
“蓉蓉,你说的衔尾船,是一只圆形的船吗?”
“是的!”
“那应该没有错。”江月鹿自言自语,忽然想起来,“对了,你上船的时候多大了?”
“八岁。”女孩儿答得很快,聪明的她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意思,“已经很多年过去了,我被关了起来,所以不知道外界的变化……”
但这么解释还有一个漏洞,那就是时间对不上。
按照老爹的说法,他在上船后没多久就被赶了出来。至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幸福之地和绝望之地的两个最初模子,后来随着一批一批鬼的进入,群体逐渐固化,才慢慢让两个割裂的地方成形。
也就是说,【幸福地】和【绝望里】这两个概念的出现,早在几十年、甚至百年之前。这和一个女孩儿从八岁长到十多岁的时间一点也不匹配。
但他没有多问。
“……总之,之前忘记找你,我很抱歉。”
女孩儿愣住了:“……不不不!您……您怎么能对我道歉呢?!”
“为什么不能道歉呢?”江月鹿说道:“神明偶尔也会犯错。犯错一样要认,这样才能慢慢长大成为一个好的神明。”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那好吧……”女孩儿点了点,她不能质疑神明的做事方式。而且她很高兴能听到关于神明大人自身的故事,“那……您其实还没有长大吗?”
江月鹿想到了他在上一个副本稀里糊涂找到的信众,以及莫名其妙就拿到手的神龛,过去了……仅仅十来天吧。
他故作严肃道:“用你们人间地府的概念来说,才刚刚诞生不过十天。”
“原来您是一个小小的神明呀。”
听着女孩儿的笑音,江月鹿不由得也笑了。
他从未把供奉自己的事情当真,将神龛的使用也看作儿戏,但这些话不能和长久受到巫师教育的问寒和童眠说。可是此刻,在这里,他却能把它当做一个童话故事,来哄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儿开心。
“大人……您笑什么?”
“忽然觉得,当一个神也挺值得。”江月鹿忽然反应过来,“你刚刚叫我什么,大人?”
“嘿嘿。我省略掉了前两个字。”
但是夏翼的属下也喊他大人,尤其是在刚刚见过他以后得到这个称呼……总感觉哪里不对,就像夏翼本人还在这个梦里,根本没有离开过。
江月鹿岔开了话题,“咳咳,总之,为了道歉,就罚我……”
“不可以!您怎么可以罚您自己呢!”
“……那罚我听你说话,可以吧?上次你说过,你一直呆在这儿,没有人和你说话,不如就跟我讲讲你的故事?”
女孩儿还是觉得不妥,但是她又抵抗不了这种诱惑。
和人交流聊天,这是于她漫长自闭时间中的奢侈品,比初升的旭日阳光还要奢侈万分。
“我能说一说我的妈妈吗?”
“当然可以。”
“我的哥哥?”
“没问题。”
“那我的爸爸呢?”
“尽管说吧。”
女孩儿的声音越来越开心,“我可以说小鸟号的故事吗?”
“小鸟号?”
“对!”
江月鹿感觉这个词非常熟悉,但由于是在梦中,他的反应没有白天快速。女孩儿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讲述中。
“小鸟号是我给衔尾船起的名字,在它还是一点点大的小船时,我就背着爸爸叫它这个名字了。后来爸爸为它装上了羽翼,它才能飞上高空自由自在,看啊,盘旋在空中的岛屿,多像一只脱离了桎梏的小鸟……”
轰隆隆的雷鸣响在了他的耳畔——小鸟号!
他在白天,确实听到过这个名字!
这是衔尾船曾经的名字,在它还未升空的时候,威尔的小女儿就送给了它这份自由的祝福。但是随着威尔一家葬身大海,这只船变成了困守在天空的孤岛……
如今这个进入他梦境的小女孩儿,却准确说出了小鸟号!
江月鹿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蓉蓉……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不太明白为什么神明大人会对这件事感兴趣,但她还是礼貌回答了:“妈妈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姓江名柳,有水有树。”
——威尔的妻子和你们是一类人。
——原来建造衔尾船的是一对异国夫妻。
“那你的父亲呢?”
女孩儿大笑了起来。
“威尔!他的名字叫做威尔!”
周围的黑雾,正在一点一点缓慢地消散,这是梦境将要崩塌的预兆,他即将离开这里、回到现实去了。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江月鹿还未从巨大的惊诧中回过神来,他吸了口气,“听着,蓉蓉,我要先回去了。”
女孩儿着急道:“不管您在哪儿,请记得早点来找我好吗?”
似乎想要将最后的挣扎一并喊出,她不再顾及礼数,嗓子尖利到破了音,露出苍白的哭腔,“您一定要来找我……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但只要您能来,我就还能再坚持——我还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田野里晒太——”
急速涌来的人脸瞬间淹没了她。
戛然而止。
第98章 衔尾船16
头痛欲裂,江月鹿按住太阳穴狂跳的两侧。
不知过了多久,翻搅的脑海才平息下来,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的【通感】似乎变得更强了。
退出梦境的那一秒,他就像连通了女孩儿的精神,全身心达到了超脱级别的共情。
亢奋宛如电流刺激点亮,那条潜伏于水下的人面蜈蚣忽然出现在了他面前,像浮空的长龙自上而下围绕着他。
一个个笑脸和哭脸慢慢移动、上升……
这就是蓉蓉身处的世界?江月鹿觉得不可思议。
而且……他知道了,蓉蓉的全名叫做江蓉,她的父母就是老爹所说的威尔一家,这一家人早已死在了海中,魂魄都找不到半点痕迹。
如今在这条船上和威尔还有关联的,就只有船主了。听老爹说,这人自称威尔的远方亲族。
然而他现在见到了威尔的小女儿,是不是能够说明,威尔一家或许也像蓉蓉一样,被困在某个地方,只有特殊的方式比如梦境才能与他们沟通?
一号公馆……
事不宜迟,该去这个地方看看了。
“叩、叩。”敲门声响起。
这种周到的礼数自然不会属于德雷克,他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外面询问他醒了没有。
“德在外面等你,克丽丝准备了早餐。如果你吃不惯西式的,那可以选择和我一样。”江月鹿这才想起,这是昨天见过的阿金。
“稍等一下,我马上来。”
“没事,不着急。”
江月鹿穿上衣服,收拾一番出门了。来到餐厅后,他扫视了一圈,只看到了德雷克和阿金。看到他来了,德雷克眼前一亮,“瞧瞧是谁来了!”
江月鹿坐下来,“其他人呢?”
“古里安带着他们一早就出去了。那个白眼睛的小东西还给你留了字条,放心,我可没有打开看过。”
他接过德雷克递来的纸条,上面是冷问寒的字迹。
【我们去绝望地了,听古里安说,脸上被打了哭脸标记的鬼不允许在幸福里出现,靠近也不行,所以他们都聚集在更深处的难民区。等我查到消息,回来再告诉你。】
不是用嘴说而是用笔写的时候,冷问寒的话就会额外多起来。
江月鹿收起了纸条,“其他反抗军的人呢?”
“城堡不是谁都有资格进来的。如果你是在问老爹,他不跟我们一起吃饭。”
“先别说这些了,快看!今天可是特意为你们准备的早餐,平时阿金也要入乡随俗,跟着我们一起吃西餐的。”德雷克殷切地推过来一只盘子,“尝尝味道怎么样?”
“这个?”
江月鹿不确定道:“这是……吃的?”
面前的大汤碗里,盛满了古怪的汤汁,或许是粥吧……但正在冒出不明危险的酸气泡。近点的另一只盘子,放着几只皮薄馅多的……冷包子,结满的冰花沿着盘子爬到了汤碗,江月鹿眼睁睁地看着冰花和酸气泡打起架来。
这吃的竟然还有活性!
德雷克摊了摊手,“好吧,金,看起来他的口味和你不太一样。你满意的腐水汤和怪肉冷包并不能吸引到他。”
“这下可难办了,克丽丝着急跟人出门,也没有额外做多一些餐食……”
“有了!”德雷克打了个响指,“我这儿还剩一些,你来吃我的好了。”
他的盘子里是一块血淋淋吃剩了一半的生肉,江月鹿看了一眼就觉得倒胃口,“不了,我今天吃不下太多东西。”
“唔,水土不服?”
“我想是的。”
到最后他只喝了一杯白水。
阿金看着收拾出门的他们:“你今天要带他去哪儿?”
“还没想好?我想的就是跟着我一路工作……也许你能给我一些好的建议?”
阿金淡淡道:“东边的商业区出了一点乱子,老爹催得有点紧,你今天最好过去看看吧。”
“临时的任务?噢,我喜欢。走吧伙计,先去挑一辆交通工具。你不会认为我们今天要步行出门吧?”
“好的。”江月鹿跟了上去。
几分钟后,他们站在了一个地窖口。
上面铺满了枯枝树叶,从外观而言,很像一个陷阱。
地面剧烈震动了一下,江月鹿稳住身形,尽量用从容淡定的声音问道:“船上也会有地震?”
德雷克哈哈大笑:“伙计,你可真幽默,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棒的笑话!要是波比听到你用地震来形容他搞出的动静,相信我,他今晚一定会开心到掉骨头渣了。”
掉骨头渣?好怪的形容啊。
“好了,波比!出来吧!咱们要出发了——”
应着德雷克的呼唤,地窖里传来了咚咚咚的巨大声响,片刻不到,两只尖锐的触角就冲破了地窖口的枯草堆,一个带着腥臭味的庞然大物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看到的第一秒,江月鹿就不太好了。
这玩意和梦里看到的巨型长虫也太像了!
“这是你们的……交通工具?”
“嗨嗨嗨,你那不可思议的眼神是想说什么呢。现在我们可是在鬼市,和你平时见到的笨蛋爬虫走兽不一样。波比死之前是深海里最可怕的怪物,最可怕的!是吧,波比?”德雷克亲昵地拍了拍大虫子的头。
什么怪物,这不就是死掉的蛇吗?
心中的腹诽似乎被聪明的波比听了去,白骨长虫摇摆着硕大的脑袋,不满地哀嚎了一声。德雷克却认为他的宝贝是等急了:“好了好了,现在就到你背上去。走吧,我们该去商业区了!”
江月鹿坐了……不,更准确地说,是爬了上去,坐稳了。
“对了,德雷克,商业区到底是什么……咕噜咕噜……”
他刚一张口,报复心极强的长虫就一跃而起,和风展开了赛跑,他嘴巴里的词就像不受控制般吹乱了。
德雷克的声音也被风剪成了碎片,断断续续传来:“等咕噜……落地之后再说……咕噜噜吧!”-
到地方之后,波比轻松卸下两人,打了个响鼻就飞离而去。
江月鹿环顾四周,看到油绿色植被无穷尽地铺在眼前,“这里好像是无人区啊。”
和商业没半半毛钱关系。
德雷克摇摇头,“哎,你运气不太好,放在平时,我准能带着你趾高气扬地落地商业区,但是最近……老爹叮嘱我们不能惹出麻烦,波比的身体太大了,所以我选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降落。”
“已经快到了,穿过这片小树林就是。”
“商业区不是你们的地方吗?这么谨慎小心。”
德雷克摇头,“你就这么想吧,这船上只要是和享受有关的,都和我们这帮穷鬼没关系。商业,购物,只有幸福鬼才能消费得起。”
“但我们在那也有自己的地盘,那地方……等你到了自然就能了解。”
江月鹿:“……好吧。”
他思索片刻:“这里离一号公馆近吗?”
“一号公馆?”德雷克诧异,“没听过这个地方,是在幸福里?”
江月鹿点头。
“船上的房子都是按照数字来标号的……”
越过一片旺盛的植被,德雷克指着不远处辽阔起来的地段,“喏,看那一大片房子。”他所指着的房屋大都是两三层高的西式小洋房,外带精致小花园,每一个片区的篱笆和草坪都修剪的干干净净。
“那是幸福里最贵的房子,要掏出这个数字的幸福值才能拿下。”德雷克比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庞大数字。
“谁会住在那儿?”江月鹿问:“大家都是恶鬼,到手能有多少幸福?谁能掏出大笔款项付这么一栋漂亮的房子?”
德雷克啧道:“你可太小看这里的鬼了,住在那儿的都是‘幸福美满’的一家呢。还有,你看那边。”
江月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从左到右起始的第一套房子。
德雷克说道:“据我所知,那儿的房子起始编号是二。”
“二号公馆?”
“没错。这里最昂贵稀有的房子编号为二,不是从一开始算的。”
德雷克很疑惑,“所以我很不理解,你说的一号公馆难道是在鬼船上的鬼房子吗?我们谁都看不见?”
他为自己幽默的冷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但只有江月鹿知道,【谁都看不见的鬼房子】是有可能存在的,就在他梦里,他昨天刚刚见过。
但他不打算把蓉蓉的事告诉德雷克他们。
见他一直不说话,德雷克还以为他是在纠结之前的问题,“算了老兄,看你这么痛苦,我就告诉你得了。”
“告诉我什么?”江月鹿愣了愣。
“你不是很好奇为什么大家同为鬼,却有着幸福高低之分吗?”
江月鹿点了点头,“这件事确实匪夷所思。”
刚上船的时候,大家手里的幸福痛苦是由【过运秤】自行衡量,凡是鬼,怨恨都要比快乐多出一截,因为他们本就是因为执念难消、心愿难了才留存至今的。
鬼怎么会幸福?又怎么会有享之不尽的幸福呢?
“大多数鬼都是普通鬼。”德雷克与他在谈话间不知不觉走进了繁华的商业区,路旁有一些商铺,贩卖着一些杂物,他还看到了早上让他作呕的生肉虫子摆放在食材店的货架上。
店主拿出一份生肉,顾客亮出笑脸标记。
一来一去,交易就算完成了。
如果不是那份生肉闻起来腥臭难闻,江月鹿甚至会觉得这是发生在菜市场的,一桩再普通不过的交易。
“嗯?那个……”
就在客人匆匆离去时,他似乎从对方脸上的标记上看出了一些什么。
“你看到了吧。”德雷克说:“他的笑脸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
是的,不一样,色泽深了一些,嘴角的弧度向下拉了一些。
恐怕再买不了几次,颜色就会变得沉重,由笑容转变为哭泣,彻底变成他脸上伪装遮掩过的哭泣脸面。
“他马上就要进入绝望的境地……”
德雷克叹息:“绝望无处不在,你再看另一边。”
第99章 衔尾船17
还未回过头,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
拐角的一家店面,一个棕色头发的男人被按倒在地,半死不活地在地上痛哭着:“求你了!只有今天,今天别把我赶走。明天,后天,什么时候都行,唯独今天——!!!”
他泪眼婆娑抬起头,露出一双含满泪水的眼睛。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悲惨处境,额角的人脸标记下拉着嘴角,悲伤浸透了他的脸,穿透了他的灵魂。
——他的标记,不再是笑脸了。
谁都清楚这张代表着痛苦和悲伤的脸意味着什么,仿佛被灼痛了眼睛,观望者们不约而同移开了目光。
但痛哭的声音还是凿传墙壁般用力传来。
“今天是特蕾莎的生日。我答应过她,回家带给她最好吃的纸质蛋糕。”他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店门,那些用纸钱制作的小蛋糕很受死去的孩子们欢迎,只有这条船上,只有鬼市才有。
可他如今却连跨进门去都做不到……眼看着要被拖走,拖得越来越远。
离他的孩子越来越远了……她还什么都不懂,今天早上送走他的时候还在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家?
一个别人丢出来不要的大纸盒子,又算什么家呢……男人被人踩着脸,心情比他死的时候还要绝望,泪如泉涌。
“你也该搞清楚状况了!”有人拍了拍他的脸,“这个标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嗯?你早就该滚到绝望地去了。”
“来人,把他拖走!”
“特蕾莎!特蕾莎啊!我可怜的女儿!”
哭泣声响彻大街,但围观的人们却无动于衷,他们在闹剧结束后便各自恢复正常,继续挑选昂贵的商品。一个保姆模样的女鬼匆匆忙忙为家中的少爷订购着小蛋糕,谁也不会在意这条船上还有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她在生日的时候失去了一个蛋糕,也失去了父亲。
德雷克:“幸福花光了就是这种下场,穷困变成你的另一张脸,在这里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摇着头:“可怜的特蕾莎,她一定没想到死后的世界也会如此残忍。”
难怪他们临出门时要做一些遮挡伪装,现在他和德雷克脸上的标记是一张以假乱真的笑脸,这也算是一种“□□”的本领?以此来看,反抗军的确有一些本事。
男人的哭喊声慢慢消失了,繁荣区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江月鹿望着远处折返回来的维安人员,“他会被扔到哪里去?”
“车上吧。押送到郊外荒凉地的车上。那辆车塞满了穷鬼。”
“能把他带回来吗?”
德雷克愣了一下,咧开了嘴角:“你想救他?”
“有一点。”
不忍心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想试一下反抗军是不是真像老爹说的有本事。
德雷克无法领悟他的黑心,他还认为江月鹿是一个八百年难遇的慈爱圣母呢,带着看戏的心情答应了这回事。只见他拿起脖子上的十字架,远程联络了什么人,没过一会,他就自信满满地说一切都办妥了。
“办妥了?这么快吗?”他有点惊讶。
他经历过复杂的公司关系,总部来到分部单位之后,他就很难从下属身上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德雷克能够很快得手,说明反抗军在这里的情报网布散很广,人脉也很强悍。
最主要的是,说明老爹他们的触手已经伸到了绝望地之外。
德雷克道:“这算什么!”
他有心吸纳江月鹿这个可造之材,于是开始普及他们组织的强大:“有件事或许不该提前对你透露,但是老爹很信任你,所以……嗨,我就直说了。”
“我们蛰伏多年,不久之后将会还击,让敌人尝到血的代价。”德雷克第一次露出恶鬼的本性,冷酷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他们会品尝到甘甜的,第二次死去的滋味。”
看来最近他们要采取行动了。
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行动……
远远地,他们看到刚才那个父亲被带了过来。
形容枯槁的男人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将他塞到了一辆破车里,正在他以泪洗面的时候,又有人将他拎了出来,还对着他的脸一顿操作。
经过锃亮的玻璃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以及他的脸。
一个明媚的笑容绽放起来,他呆住,停下了步伐,难以置信:“撒旦啊,这到底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哟,老兄。”
声音随着灵动的身形跃落而至,一个荧光粉色的影子飘忽而至,蜻蜓点水一般来到了他的身前。
在他轻轻说话的时候,一条同样鲜嫩的粉色发带飘落在了他灰色的肩膀上。
“千万别大声讲话,虚假的笑脸可是会挣脱的。”
“挣脱……”男人颤抖着声音:“这,这难道是假的吗?”
“你叫什么名字?”
“……马修。”
“好的马修,用你那不太聪明的脑袋瓜想一想就知道,这船上还有谁能从船主的护卫手中把你拯救出来。”
男人愣了一愣,“反抗……”
“嘘,别在这儿念出来这个名字,幸福的欢笑声会玷污了反抗的精神。”
男人想起他还未潦倒时听到的街角传说,据说绝望地中游走着一辆白骨马车,车上坐着一位名叫老爹的不死国王,为他驱车的是三个忠诚的儿子,车上堆满了白骨,还有一位拥有长长金发和烈焰红唇的骷髅……
马车会在夜深人静时出现,接走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据说在那些骤变为哭泣面孔的鬼心目中,车轱辘缓缓驶来的声音最为幸运。
而他……也得到了这份幸运吗?
“先别急着热泪盈眶,伙计。”德雷克让出了身后的位置,男人这才发现后面还站着一只鬼,他面孔平凡,眼珠深黑,如鹿如诉。
不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此时此刻,他完全吸引了马修的注意力。
因为他的手里,拎着女儿特蕾莎最想吃到的纸钱蛋糕。
“噢……这个,这个……”马修无法控制地大叫起来,“先生,您能将这些蛋糕卖给我吗?无论多少幸福,我都会——”
他忽然想起,脸上的幸福标记是假的。
他根本付不起这样昂贵的价格。
“祝你女儿生日快乐。”江月鹿将蛋糕的绳子放在了他手上,冰冷的鬼的温度透过手指传来,一点一点渗到了深处。他看着这个不知在何时何地死去的父亲流下了滚烫的泪水,那些水滴刚刚溢出眼眶便粉碎了。
“噢,噢!天哪!”德雷克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惊叹起来:“你竟然流出了眼泪,马修,这太神奇了!”
“泪……”马修也惊奇地抚上眼角。
但那些水滴在溢出眼眶之后就化为了粉雾,缥缈,难以捕捉,就像他们此刻凝聚起来的这具□□,也是虚假的。
“流泪?”
看到江月鹿迷茫的神情,德雷克眉毛一皱,“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我们是鬼,眼泪与我们无缘。”
和那些安安分分去转世投胎的鬼不同,留在鬼都的鬼都带有极强的偏执和爱恨。组成他们的绝大部分就是激烈的爱憎与欲望。
但是让眼泪夺眶而出的情绪往往都是强烈崩溃的,因此作为鬼,他们避□□泪,避免无谓的消耗。
德雷克越想越觉得不对:“只要是在鬼都,就没有鬼不知道这回事的,你怎么像头一回见到似的?”
江月鹿淡定:“因为我没见过这种会粉碎的泪水。”
“可是,大家的眼泪和马修都是一样的,就是因为会化为空气,留不下来,所以才要避免多余的消耗,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除非——”德雷克忽然反应过来了。
很久之前,老爹曾对他说过,鬼都之中只有都主以上的大鬼,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他们能自如地调控体内的情绪流动。
诚心实意的,十足后悔的,或是慷慨激昂的。
他们像挑选华贵扇面上最细最细的丝线,一点点抽离而出,却不影响全部的美感。
一粒粒圆润、悲伤的泪珠,他们的眼泪是那样的,而不是像马修。德雷克敢说,他只要再哭下去,就别想再看见明天的月亮了。
“所以……你竟然见过都主?”德雷克看着江月鹿的目光不由得充满敬佩,“我就知道,老爹喜欢你不是没有理由的。”
“倒也不……算了。我们来继续聊他的事。”
可怜的马修,在他们交谈的时候眼泪早已流干了,他还是觉得恍若梦中,怎么会有同事两件好事发生?
现在他能陪女儿过生日了,还能为她带回心爱的蛋糕。
看着江月鹿,他的双眼充满感恩,这样正面的眼神让一旁的德雷克感到刺眼,厌恶地抬手遮挡:“噢,别像个人类似的!有点鬼的出息。”
“你也不要把事情都想得太好了,马修,你只是今天不用匆忙被赶去绝望地,而且不必像个呆子一无所知。尽快去和女儿告别吧,或者做好准备,带她一起去绝望凄惨的新世界冒险。”
德雷克拍了拍他的肩,“事实上,那地方还算不错。”
“没那么虚假可憎,你也不必像现在这么累。”
马修已经不奢望更多了,“谢谢你们……”
“先别急着道谢,亲爱的。”德雷克亲昵道:“我还有事需要你帮忙呢。”
“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上忙,尽管吩咐。”
德雷克却不急着回答,先向江月鹿看来。
他的头发刺向高空,和他此刻的眼神一样离经叛道,“嘿,言。之前的问题,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江月鹿:“什么问题?不好意思,我实在问了你太多。”
“关于鬼和幸福之间的联系……你最牵挂的问题。”
“这条船上源源不绝的幸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幸福可以被生产,制造,甚至在黑市贩卖。”
“成为富裕之人的玩物,贫贱之人的奢望。幸福就是如此糟糕恶心还让人拼命追逐的东西。”
德雷克带着他们走到了一条偏僻巷子的深处,举起手来,仿佛狂欢的前奏。
“两位,欢迎来到最繁华幸福,也是最恶心作呕的商业区。”
第100章 衔尾船18
“这里?”江月鹿左右一看,偏僻安静,非常荒凉。
寸草不生,连只鸟都不会飞过。
德雷克神秘道:“你见过哪个黑市大亮着招牌,停满了人欢迎入内的?这里是少数人才能过来消费的高级场所。”
“先跟我来吧。”
他朝后方转身而去,没走几步,半个身子就没入了地下。原来巷子尽头的废旧仓库是一个隐蔽的入口,直通往地下。
门很狭窄,顶也不高,以江月鹿的身高只能弯腰走入。但是越往里走就越宽敞。
同时,他闻到了一股甘甜的芬芳。
马修很惊讶,“老天,我住在东边的地下室,那里闻起来臭烘烘的!”
“这儿的地下室也一样。”德雷克说。
“可是……”面前明明就有一条闻起来甜腻的地下通道啊。
“我不是在睁眼说瞎话,小子。这儿的墙壁上涂抹着贵重的香料,鬼市中流传的昂贵香丸在这里彻夜燃烧。只有这儿。”
“你要是为区区一个入口就能惊讶半天,那接下来打开那扇门后,我得好好盯着你别让你背过气去。”
一扇贵气十足的金黄色门镶嵌在道路的尽头,周围铺满了娇艳的鲜花,远远望去,好像一幅通往异世界的油画。
马修震惊看着在鬼市贩售出高价的花朵被随意丢在地上,靠近门的一些已经被碾碎成了粉末,布满肮脏的脚印。
有人毫不在意地对待了这些价钱不菲的鲜花。
“只要有一朵,特蕾莎就能开心一整个冬天……”他想起女儿站在橱窗外恋恋不舍的样子,感觉自己的心也被碾碎成了两半。
“不,这不可能是真花。”马修摇着头,大踏步上前。
他的手刚伸出来,就被根茎上的尖刺扎痛了。痛觉如此真实,靠近后还能看到花瓣上流动的露珠——无一不在诉说着她们真实的身价。
即便是如此不菲的花朵,也只配和金贵的大门一起站在外面。
所以门的另一边,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是无比的辉煌,还是彻底的堕落?
一行人无言无语,连最多话的德雷克都不再说话,很快穿过地下通道,来到了金色大门前面。
走近了,能看到门的细节。江月鹿注意到,原本是把手的地方开了一道细细的狭口,大约能塞进一张薄卡片。
德雷克掏出一张卡塞了进去,对他们解释道:“通行证。没有它我们进不去。”
他对江月鹿二人科普道,这些卡也有高低权限的区分,取决于持卡人在船上的地位、身份与资产。当然,他们的资产是以幸福为单位计算的。
“卡不同,能去的地方自然也不一样。我这张卡算是中下等,有一些特别的场所是不能去的。”德雷克满不在乎,“但让你们长长见识肯定够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欢迎您的到来,菲尔女士。”
女士……
德雷克嘟囔:“噢,别这么看着我,这又不能受我控制,卡是古里安那家伙找来的!”
越过金色大门,就来到了一个贵气十足的圆形大厅,旋转阶梯一路向下没入深处,每一层都站满了人。不过,在这里,他们应该都是披了人皮的鬼。
一声怒吼从最下方传来,马修被吓了好大一跳,“怎……怎么了?”
“哦,别怕。”德雷克朝下边努嘴,“死亡搏击场,听说过没?一对一的单挑模式,只有一方死了,才算分出最后的胜负。胜者可以收揽败者的所有幸福,同时主办方还会提供双倍的幸福奖励。”
“因为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所以搏击场算是黑市的常青树之一,每天都有上百场轮次。”
马修咋舌,“双倍奖励?”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幸福!
德雷克意味深长道:“主办方不是慈善家,不会做没利益的买卖。能出双倍,自然能赢回来比双倍更多的幸福。”
江月鹿大概猜出来了:“下注?”
“没错!”
哨声吹响,搏击场上迎来了今日的第十二轮生死比拼。左边是一个两米高虎背熊腰的大汉入场,右边则是一个瘦脱了相的皮包骨小男孩,年纪不会超过十五岁。
由于离得太远,江月鹿看不到参赛者们的神情,但是他觉得,那个小孩的走路姿势很怪异。
德雷克:“可怜的小子。他们准是给他注射了药剂。”
“药剂?”
“对。能让鬼兴奋起来的药剂。人类不是也有吗?兴奋剂什么的……扯远了。”
“在注射完这种药剂之后之后,懦弱和恐惧就会像抛出去的雪球,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你的魂魄会被另一种疯狂侵占,直至燃烧掉你剩余的所有心力。”
德雷克看着摇摇晃晃走路的小孩,“他看起来已经快要挺不住了,这场比赛将会是他的生命终点,死之后的最终点。”
马修不忍心。他看到孩子就忍不住想起特蕾莎。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不公平……”
“因为效果很好啊。”德雷克静静道:“这样一场比赛,主办方能够赚多少幸福,你算过吗?”
“在这样巨额的数字面前,公平算什么?”
“没有谁愿意看一场胜负已定的比赛,大家都喜欢看反转,喜欢看弱小一方拼尽全力战胜稳操胜券的强者。”
“搏击场里有很多第一次进来的小鬼,他们会单纯地认为那个大块头稳赢,于是把所有的家当都砸在他身上,但结果一定会让他们血本无归。你们不要认为大块头的遭遇会比小男孩好得多。”
“他在输了的时候就会成为弃子,而那些因为他输掉全部身家的鬼又会把这笔账记在他头上,他将会走向穷途末路。”
马修:“可是——又不是他的错……”
“谁都没有错。错误的是规则,是定了规则的鬼。”德雷克不留痕迹地看了眼江月鹿,“好了,继续往前走吧。”
接下来路过的,是一间空寂安静的墓地,但这块墓地的所有棺材都停放在地面上,没有葬进土里。棺材的盖子也没有合上,一个面色灰白的鬼躺在里面,他的表情极端平静安宁,还带着满足的笑容。
江月鹿望向后方,其他棺材里的鬼也是一样的表情。
他们像在做一个美梦。
“梦魔的墓地。”德雷克说道:“在这里,花一小笔幸福,就能躺进棺材做一个美梦。在那个梦中,你可以体验到贪婪、嫉妒、怨恨……等等罪状,这对鬼而言无疑是最好的养分。如果可以,我也想每天过来躺着休息一下。”
马修:“听起来很不错啊。”
搏击场给马修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墓地稍微挽回了一点商业区的形象。
德雷克撇嘴,“黑市之所以被称为黑市是有理由的,这地方虽好,却有一个坏处。而且如果我不说,你根本看不出来。”
马修真的看不出来。
江月鹿:“是会逐渐上瘾吗?”
德雷克吃了一惊:“你怎么又——好吧……的确如此。”
“这里的目标客户都是不上不下的半穷不穷鬼,他们往往不敢在搏击场下注,那里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宁愿选择一些投入了就会有回报的事,于是他们来到这里,看到付上小小幸福就能得到美梦的广告,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试了试,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梦里多好,梦里什么都有,他们可以变成衔尾船最富裕的家族,随手就能豪掷一千万幸福。他们会变成高高在上的财阀统领,白天在街上拿着鞭子驱逐他们的鬼见到他们以后,会卑微地弯下腰来行礼。”
“他们在梦里为所欲为,去报复,去发泄,这里什么梦都有。”
“不会再有什么苦恼的现实问题,不会再忧愁今天到底睡在哪……换句话说,棺材连他们的休息问题都解决了。”
德雷克摇头:“哪会有这么好的事呢。”
“这里的老板早就做好了打算,他会在你成瘾之后慢慢提价,一次一百,一千,一万,直到你完全付不起。”
“可那个时候,你早就习惯了在棺材里躺平度日,而在你终日躺在这里之后,你的亲朋好友也逐渐离你而去,你与现实中的一切都慢慢脱节了。因此,在外空虚地游荡一圈之后,你还是会回到这里来。”
马修恼怒道:“说到底,还是这些家伙的意志力太薄弱了。换做是我,我绝对不会抛弃现实——我怎么可能抛弃德蕾莎呢?”
德雷克:“我赞赏你的勇气,马修。也许墓地对你没有用,但你能说在这找不到一个心仪的广告吗?”
“如果和你的女儿特蕾莎有关呢?后面还有一些专门为孩子打造的梦幻游乐园……”
“又或者,一种让死人起死回生的灵药?或者和消亡的鬼魂再次见面的神奇镜子……你不想让可怜的特蕾莎见见她的母亲吗?”
马修沉默不语,不得不说,他真的心动了。
德雷克知道他会屈服,他带马修进来,也是为了让江月鹿看到,人心与鬼心一样薄弱不堪,即便是马修这样“被迫”走进商业区的鬼魂,也会被规则压榨得一滴不剩。
德雷克转向江月鹿,“你呢,言。你又会如何呢?”
江月鹿:“我吗?”
暴富的机会、幻想的美梦之乡、还有见到死去之人的镜子……听起来是很让人无法抵抗。但他在意的是另一回事。
以一个现代人的观点来看,衔尾船的商业区实在太和现实挂钩了。搏击场和梦魔的墓地在现实中都可以找到对照。
现实中的赌坊哪一个不是销金窟?
像墓地一样供人醉生梦死的花朵静静绽放在城市的黑暗角落。
人在钱和利益面前,会彼此争斗,会像恶鬼一样只剩下劣根性,他们抛却了良知,毫无顾忌地触碰着道德的红线。
现在无非是将人世间换成了衔尾船,将钱财白银换成了幸福值,将人换成了……不,不能说换成了鬼。人死后就是鬼,鬼依旧是人的延伸。所以这些恶劣的行径伴随着人的消亡不仅没有消失,还因为鬼毫无束缚而变得更加崩坏了。
……等等。
他似乎明白德雷克为什么要带他来到这里。
德雷克望着他:“你终于知道了。”
“那该死的规则不仅分出了绝望和幸福两个地方,两批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鬼魂。还让脏污的一切在黑暗里继续流通和发酵。你知道这个商业区一晚上能诞生多少幸福和多少悲痛的哀嚎吗?”
他连连摇头,“马修啊马修,可怜的马修。”
“在你为了一个纸钱蛋糕就激动得痛哭流涕时,怎么会知道幸福里的孩子每天都可以领到十个免费的小蛋糕呢?”
“有人在哭喊,有人却在大笑。”
德雷克往前迈出几步,站在了高悬的平台边缘,朝着他们大张开双手,“来吧,我们去见最友善,最虚伪的豺狼。”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