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衔尾船29
因为蓉蓉的震撼爆料,周围寂静一片。
“好了。”江月鹿忽然出声,“谁是从前的都主,谁是现在的,他们中间又是谁杀了谁……知道这些也不会对我们产生太大帮助。”
他拍了拍蓉蓉的脑袋瓜:“别忘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你的父母。”
奶冻满身的戾气慢慢消退了,她咬了咬嘴唇,“我明白了,神明大人……十分抱歉。阻碍了你们的进度……”
冷问寒一动不动看着江月鹿。
她总感觉,江月鹿的心思没有在这些事上。
似乎在刚才,打开图纸设计文件之后,他就沉浸在别的思考当中了。
蓉蓉眼前一亮:“但我刚才又想起了一件事!”
“你知道你的父母在哪了?”童眠隔空弹着她软乎乎Q弹的身体。
蓉蓉摇头,丧气说道:“不是的。我没想起来这些。但是我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还记得追杀你们的鬼影人吗?那是针对你们的考验。”
“要找到我的父母,必须先杀死鬼影人。”
童眠夸张大叫,“杀死他们?别开玩笑了。你之前也看到那三个玩意儿是怎么在餐厅猎杀我们的,船主刚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就折损了两员大将,变成孤家寡人了!”
“但是……”
蓉蓉的声音立刻就被童眠盖过了,他开始一笔一笔给他们算胜率,“乔不是我们平常见到的那种小鬼,他可以在鬼市独当一面,但在那个大膀子鬼影面前,他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那个瘦鬼影,连身经百战的反抗军组织也不敢小觑,他的速度是一流的!”
“还有最小的鬼影,他是三个之中最残暴的……”
“我们巫……”他看了飞在空中的奶冻一眼,没有将身份暴露,吞咽下去再次开口:“我们之前大多是在和鬼打交道,我们懂得怎么抓一只鬼。但这三个鬼影太奇怪了,在没有完全了解之前,我还是建议先在公馆内走走……”
江月鹿摇头,“太浪费时间了。”
童眠一副“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懂”的憋屈表情,吐出一口气来,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江月鹿的手在空中一拨拉,将飘荡着的棉花糖奶冻拉了回来,“蓉蓉,继续说刚才没说完的话。”
奶冻哦了声,忐忑地瞥了眼童眠,“我认为……你们还是有很大机会杀死鬼影的……”在童眠切了一声后,她的声音情不自禁变大了,“因为你们和他们不一样!船主和小婴儿可能会忌惮鬼影,但你们不会。”
“敢问我们的区别在哪里呢?”童眠阴阳怪气地哇了一声。
“是没有他们这些本土船民熟悉一号公馆,还是实力差距天然就落后他们一大截?”他一点一点加重着语气。
但面对着他的奶冻毫不退缩:“区别就是——我在这儿。我会帮助你们。”
“我知道你能帮我们,公馆的情报没人比你更了解,但是鬼影——”
“但我知道,鬼影的最大弱点。”
童眠一愣,头转了回来,“你知道什么?”
蓉蓉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鬼影的弱点。”她晃动着身体慢慢飘到了空中,大家的视线不由自主跟着她上移——这个漂亮的小东西很懂得怎么收缴大人的欣赏。在移动到一定高度后,她再次开口,带着绝对的理性,和超越她年龄的成熟。
“现在的都主给了你们这道考题……而我和他认识。”
她忐忑地看向江月鹿,“虽然神明大人说过,不该提起往事了。但是这个线索是和鬼影有关的,所以应该可以说吧?”
“可以。”
得到了“神”的首肯,她松了口气,“我的父母被之前的都主杀死后……金木犀大人帮我报了仇,但我当时太难过了,每天夜里都睡不好觉。”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都充满了血和杀戮,不是一个孩子喜欢听的……但为了不辜负他的好意,我每天都装作很期待的样子,在听完后按着因为害怕而怦怦直跳的心脏睡去。”
“鬼影就是里面一个不起眼的故事。”
“关于这个故事……大部分情节我都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结局还算不错,是人类竭尽全力战胜了凶残的鬼影,是一个听了之后心脏没那么发慌的结局。”
“我记得,那些被困在屋子里的人发现了鬼影的弱点,他们并不是无敌的。”蓉蓉看向不作声的童眠,认真告诉他,“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次虚弱时刻,如果抓住这个瞬间,我们就可以像故事中的人类一样战胜他们。”
“瞬间。”童眠有意思地琢磨着这个词,“多远的时间算一次瞬间呢?”
“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一两秒,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他低声喃喃着,好像看到了从前他踩空摔下楼梯、被蜜蜂蛰出大包……各种濒危场景,对别人来说平常的渺小磨难,却是朝他迎面劈来的夺命威胁。
蓉蓉没有听到他的低声暗诉,她苦思冥想了一会,“嗯……我想一想。”
“为了让我有代入感,金木犀大人每次讲故事都是以公馆为原型的。当时他说……因为鬼影追杀,大家都跑到了餐厅……但是这个时候,十二个小时恰好过完,鬼影迎来了一天一次的虚弱时刻。但当他们试探着要过去的时候,鬼影已经恢复如常了,他们又开始尖叫着四处奔逃。”
她抬起头看着江月鹿,“我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能帮到你们吗?”
江月鹿:“非常好。如果能更细致一点就更完美了。”
听到他的夸奖,蓉蓉的奶冻面变得红彤彤的,她勉强着没有昏头,“嗯,还能怎么细致呢?”
“他们跑到了餐厅的哪里?”
“这个……太久了……我有点忘了。”
“不。”江月鹿慢声细语,像是一个幽灵在她耳边低诉,“他们跑到了餐厅,还要躲避追杀,肯定要先藏起来对不对?那位金木犀大人在讲述的时候,肯定不会忘记提到这一点吧?”
“对、对!我想起来了。他们一路逃到了餐厅尽头……藏到了唯一的橱柜后面!”
“你做到了,小姑娘。”江月鹿没有迟疑,又继续问道:“在鬼影虚弱以后,他们又试探着走到了哪里?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只用回答我,他们最后有没有逃出去就行了。”
蓉蓉立刻回答:“他们逃出去了。”
江月鹿眯起眼来,算了一番,“那他们应该在餐桌附近。”
童眠摸不着头脑,“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过目不忘。”江月鹿开始挪房间里的杂物。
童眠嘟囔了一句“你就吹吧”然后疑惑地看着他的所作所为,“你干吗把桌子都搬走?”威尔用来画图的桌子被他搬到了角落,房间的中心完全被腾空了。
江月鹿:“我要试着还原一下现场。”
他在床和门之间来回走了几趟,确信和自己的记忆无误,才抬头对他们解释:“拿开东西是为了方便走动,我们当时不也在餐厅来回走动吗?我大概记得橱柜的位置,它和门之间的距离……大概就和这儿的床和门差不多吧。”
童眠内心大喊:我们哪里是在餐厅走动,我们是在逃命啊!
你居然一边逃命一边悠闲地测量距离长短吗?!
你是威尔邀请来的软装设计师吗?
“等会——”童眠意识到了,“所以你真的……过目不忘?”
江月鹿置若未闻,对一人一奶冻继续解说:“所以问寒你试着从床边跑到门口,我们大概就能知道鬼影的虚弱时间有多少了。”
冷问寒照做了,回来报告:“三秒不到。”
江月鹿:“这么短?你太用劲儿跑了吧,这样不行,得换个弱点的。童眠你来试试。”
童眠:“哦哦好我马上——我靠你大爷的,谁弱啊?!”
骂骂咧咧跑回来的童眠站在江月鹿面前扭捏,他残忍道:“别扭了,跑了多少?”
“嗡嗡……嗡……”童眠嗡了一会,没发现一个奶冻飘到了旁边偷听,听到之后立刻向江月鹿报告,“他说是五秒!”
童眠勃然大怒:“我靠你这小贼东西——哪儿冒出来的?!”
江月鹿暗自思索:“蓉蓉,金木犀有说这群人来自哪儿吗?”
蓉蓉摇了摇头,“那倒没有,他就说是一群来公馆旅行的普通游客。”
金木犀大人讲的其他故事也是这样,残杀的方式千变万化,但地点和人却显得非常单一,地点不是在公馆就是在寺庙,人不是夫妻就是两兄弟,就好像除了这些,他再也想不出其他了。
这是蓉蓉在漫长的时间里无聊瞎猜到的,她尊重解救了自己亲人的金木犀大人,所以从来没有对其他人提过。
知道只是一群普通人以后,江月鹿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摆了摆手:“那就没事了,他们的体力或许还要比童眠好点,算个四点五吧。但是宁可少,不能多,所以还是以四秒为准。”
一旁的童眠听着听着早就咬住手帕涌出热泪——这辈子除了学院体测八百米,他再也没受过这种侮辱……
“四秒。鬼影只会虚弱四秒。”江月鹿重复了一遍,提醒大家,“我们得在四秒内将三个鬼影全部绞杀,一个不留。”
冷问寒点了点头,意思是没问题,全听你的。
奶冻激动地在空中摇晃,“我会提供很多情报!”
江月鹿看向童眠,但后者却转开了头,声音很低地答应道:“好的,好的,反正没你带我进来,我根本看不到这一切……都听你的好了。”
江月鹿收集完全部意见,才点头道:“那好。我们先来制定一个计划。”
片刻后。
二人席地而坐,面对着他,旁边还塞坐了一只圆滚滚的奶冻。江月鹿抱肘歪头,认真审视着他们,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见他久久不说话,童眠忍不住道:“快说说你的计划是什么啊。”
江月鹿摩挲下巴,“问寒的实力,我大概清楚了。”
之前在雪村,他就见识过落阴官的实力。
原本以为她只有下到阴间与鬼魂交流的能力,但那次看来,不止于此。来到鬼的地盘之后,她还能充当“鬼话翻译官”、“鬼的扫描仪”……上天给了她八字超硬的命格,但是又给了她一双通视幽冥的白瞳。
童眠早在学院时就听过冷家大小姐八字极硬克人克己的传言,现在听人提起也不惊讶,反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克我?克就克呗,反正这辈子的运气已经这么烂,没准还负负得正呢。”
说着还朝冷问寒吹了个口哨,“以后多克克我啊大小姐。”
冷问寒头一次没有无视他,冷漠的白瞳映出吊儿郎当的病秧子。
童眠耸了耸肩,回过头去,问江月鹿:“所以呢,你想让她和公馆里的鬼对话?让他们帮我们?”
蓉蓉插嘴:“做不到的。公馆里的鬼都没什么杀伤力,它们似乎都被鬼影人吓怕了。”
童眠嘀咕了一声:“好吧,见鬼的鬼影人。”
冷问寒也摇头:“他们……确实很微弱。”
童眠合掌大笑:“哎哟——看来某人的计划第一步就要破产咯!”
江月鹿没有理会他,看向冷问寒:“我没打算让你去和鬼交流。你的能力还能得到更大的开发。”在他从前生存的世界中,一定要物尽其用,将一碗饭、一瓶水、一条被子的价值压榨到极致,是时候把孤儿院的“小江生存法则”拿出来了。
冷问寒:“我不明白。”
“之前和他们对峙的时候,你让我们飞起来了。还记得吗?”江月鹿耐心说道:“如果不让公馆的鬼去追杀鬼影,只是将我们托举到空中,这样能做到吗?”
冷问寒不假思索:“可以。”
“那你的任务就解决了。”江月鹿转向童眠,“接下来到你。”
童眠懒洋洋,“我做不到什么的。你也看到了,我能被一条木头砸晕,被一块玻璃碎渣炸穿肚子。我天生就是个废物,上任何课的时候老师都会让我拿好绷带站在一旁,他知道我根本做不到任何事。”
蓉蓉按着他的肩,“喂……不要这么说自己呀……”
冷问寒安静半晌,忽然说了两个字:“懦夫。”
童眠听了,没皮没脸地笑了起来,“没关系,这样的话我听多了。我本来就是懦夫,你说得对。何况在任何情况下,保全自己都是第一要务,我不觉得自己无耻,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看着江月鹿,“你带我进来,我很感激。但是让我去卖命,我办不到。而且我也不可能办到。”
“接下来不想和我同路也没关系,扔下我我也不会有怨言。”他闭上了嘴,将头转到了一边去。
江月鹿看着这个大部分时间都在流血的羸弱的男孩儿,他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冒死去杀鬼影的计划。童眠太容易死了,所以他怕死,他惜命。
这些,他都太清楚了。
“想活下去,所以对自己的所有物精打细算,是这样吧。你对使用自己的体力和精力是那么吝啬和抠门,你的每一滴血都该派上巨大的用场——如果不行,那就坚决不用。是这样吧。童眠。”
被他喊到名字的男孩儿绷紧了下巴,“我的命运就是这样,上天就是给了我这样一具容易损坏、容易受伤的身体!你以为我不想战斗吗?”
他也曾坐在轮椅里,艳羡地看着窗外纵情在空中穿梭的学生啊。
“可我们一族的命运就是如此……我们和神交换了巨额代价,所以才要代代偿还。”童眠声音微弱,“看到我的舅舅了吗?他曾经比我还要健康。比起孔院长,他也毫不逊色,但最后他还是虚弱地活在轮椅里了。”
“这就是我们的命。”
“命运馈赠给我多灾多殃,而我回报贪生怕死。有错吗!一点也没有吧?”童眠愤怒大吼。
江月鹿打断,“那你为什么要偷偷购买武器?”
童眠一愣,惊愕道:“……什么?你怎么……”
“我不会跟一个没本事的家伙进考场的。你认为我只是好心带上了你?”江月鹿摇头,“我托……”他意识到不能将神龛内的系统暴露出来,于是改口,“我托十八当铺的人查了你的底细。他说你经常出入当铺,最大的一笔开销是一把剪刀和一条绷带。”
……
神龛天地。
进考场之前,系统女声对他“童眠不善战斗”的评价表示不赞同。
“巫医一族虽然虚弱,但他们的体质奇特无比,百毒不侵。”
“治疗能力更不在话下,童家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药力无人能及。连其他各家的长辈都在向童副院长私下求药。”
“更重要的是,他的武力有待开发。”
空中出现了道剪影,江月鹿依稀看出是把大剪刀和缠在一起的绷带,“这是什么,医生的战力二件套?”
“这是半年前在十八当铺拍出第二高价的绞魂剪和撕灵带。从鬼市流通而来,似乎是在一座沉没的古船上发现的,因为魂灵无法靠近所以才辗转流到了十八当铺,供给巫师使用。”
“拍走它们的人没有留下姓名,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让学院和当铺猜疑了很久。唯恐这件宝物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到手,孔院长还成立了一个私人小队私下调查,但几个月也没有任何收获,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江月鹿:“但你知道它们的下落?”
系统回答:“它们被童眠拍下了。”
“我猜到了。你不会在不相关的场合提起不相关的事。现在说起它们,只能和童眠有关了。”江月鹿心想,他倒是对系统隐瞒孔院长比较好奇——他还以为他们是一伙的,没想到……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夸奖我效率高吗?”女声问道。
江月鹿唔了声,认真看着剪刀和绷带的信息,“你可以这么认为。”
“谢谢。”
“不客气。”
他的手抚过空中的刀身剪影——那把剪刀,刀身细长,刀柄很窄小,适合被骨节分明的手握住。黑木柄刻着淡淡的白丝,和旁边的白色绷带产生微弱的呼应。
在两件物品的旁边,还迅速走动着诸如“重量”、“长度”、“伤害量”等等文字。
江月鹿看完了所有的信息,“这两把武器太强了,童眠的身体撑得住吗?”
“完全不行。”系统说道:“所以他在使用了一次之后就再没有用过了。那次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
时间回到了现在。
听完江月鹿的讲述,童眠抬起手腕,衣袖滑落,露出半截细瘦的手腕,跳动着脉搏的位置凿刻了一道深深的折痕。类似的痕迹在他身上还有六七道,那是使用剪刀和绷带带来的后果,他为了躲开舅舅和家人的寻找,在草丛野外给自己疗伤的夜晚历历在目。
“可笑的是,我没有收服一只鬼。”童眠的语气听不出起伏,“我只是拿了剪刀起来,做了一个挥舞的姿势……就成了这样。”
路过倒下的他,那些野鬼幽魂发出的笑声,他清晰记得。
笑吧。笑吧。
他也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地颤抖大笑起来——多可笑啊!
他曾有过用这具躯体战斗的梦想!
“既然你调查过我,就应该知道靠我是不可能的。”童眠偏过头,眼中的光亮完全消失了。
江月鹿很确信曾在他眼中看到梦想闪耀的火花,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拉着他询问考场里是什么样的时候,在他眉飞色舞讲解搜集来的各类情报传说的时候,在他央求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带他进来见识的时候。
那道光芒都耀眼、灼灼、灿烈地存在着。
但是现在,它熄灭了。
“在见到这个东西之前,我也认为不可能。”江月鹿抽出一杆熟悉的锈秤,递到了童眠面前,“想听我具体说说吗?”
他一言不发,江月鹿就当作是默认了。
“有没有想过,你的身体支撑不起来武器,是因为你缺少一层“防护铠甲”,你穿上后,对你不会产生损伤,也不会有任何副作用,而且还可以最大限度保护你不受伤害。假如有这样一副铠甲,你就可以横行考场了。”
他的蓝图描绘得很美好,但是童眠苦笑一声,摇头道:“没有那么适合我的铠甲,它们都很机械,坚硬,不伤害到我就不错了,怎么还能让我穿着站起来?我还试过往骨头里砸钉子,但是都没有用。”
江月鹿:“如果我说现在就有一套量身定制的呢?”
童眠狐疑地看来。
一杆锈秤幽幽在他眼前旋转着,他不禁喃喃:“过运秤……”
“它有一个最大的用处,就是可以提炼出人所经受的痛苦,我和德雷克交流过。那位都主之所以选择幸福作为货币,是因为幸福带来的能量很美好、满足、包容。这些都是很正面的感受,不具有伤害人的力量。”
“但是痛苦不一样。”
江月鹿放慢了语速,“人的痛苦是绝望、惨烈和汹涌的。你可以拿风暴形容痛苦,你可以用溺水来描述绝望。但你会用它们形容幸福吗?”
“痛苦的力量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灵,不动一刀一枪就会逼人溃逃。童眠,我见过你被过运秤提取出来的痛苦值,你认为这些力量累积在一起不够可怕?说句实话,你要不是我的队友,当时我就把你推下船了。”
童眠早已听呆。
就好像忽然之间有一个人拍了拍他的头,说嘿,小子,你前半辈子遭受的磨难都有了意义,今天我们就可以帮你兑现它的价值。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了,“你打算怎么做。”
“抽出你的痛苦,再成为你的盔甲。”江月鹿拿起旋转的过运秤,转过身走向密室,“跟我来吧。”
该死!
他说的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不要相信他的话!童眠的内心充斥着尖叫。
……可是当他反应过来,已经不由自主跟着江月鹿来到了密室,他看着他将铁皮箱放在了船上的望风塔楼,“你试试用最快的速度,从我眼前拿走这只皮箱。顺带一问,你的痛苦还留着吗?”
童眠嗯了一声,摸出了两只巨大的黑球。
沉闷、阴暗、复杂。
这就是他的痛苦?
“那想必不是完全的……不过不重要。我想先让你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江月鹿的声音从高处飘了下来。他非常笃定。
他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我呢……童眠想不明白。
凝视着那两只黑球,内心不断涌出的莫名情感告诉他,江月鹿说得对,他的计划可行。他可以按照所学的知识和本领将这两只黑球的力量开发出来,为自己所用。
对方的全然信赖像是热量,一点一点烘干了他的犹疑与畏惧。
“那就……试试。”
他低呵一声,腰间装载异宝的葫芦灼灼发光,一把长长的银白色剪刀瞬间出现,被他握在了手中。
细细长长的白色丝带在他身后混乱飞舞,他的目光炽烈凝聚在两只黑球上,随着一声急而快的咒文念过,丝带就像被指令驱使着狂奔向黑球,转眼就裹紧了它,“嗖”一声再被黑球吞没。
像是吃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亦或是被体内异样陌生的热情和光热所灼烧。
痛苦的黑球不停在空中颤动起来,最终承受不了,崩溃炸裂开来!
白色丝带即刻喷涌而出,在空中绽开了一座小型喷泉,童眠就像听到了最美妙的音符。他不为所控地朝着“喷泉”伸出手,那些缠满着黑色痛苦残念的绷带沿着他的手指攀上了他的胳膊,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银白剪刀拎了起来,想也没有想,就朝着空中的塔楼挥舞了出去——
“轰!!!”
塔楼的顶杆折断了。而他毫发无损。
呆站片刻的他捏紧了手中的剪刀,散发着黑气的绷带裹满了他的身体,他从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使出全身力气,还可以站在原地。
“咦,你怎么哭了哇?”奶冻偷偷问道。
他大声吼着,仰起头来,让他们看不见急速流出的眼泪:“该死,高空的空气真是太难闻了啊啊啊啊啊啊!!!”
第112章 衔尾船30
江月鹿就站在塔楼上,童眠挥来的残影剪断了他身后的柱子,带过的劲风吹得他发丝晃动。但他保持着原有的挺拔姿势,用下巴点了点脚边的铁皮箱,“试着过来拿。”
“等等……等一下。我还没试过走路呢。”他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前行。
很快他就惊奇地发现,他的双脚陌生极了——这好像并不是他的双腿,它们带动着他稳稳踏出了一步,又一步。
没有流鼻血,也没有骨折!
童眠惊奇望向他的下半身。
露出的小腿缠满了紧实的白色绷带,末端留出的两条像是长长的尾巴在后方轻盈飞舞。他忍不住“嘿噢”叫了起来,“我的痛苦,哈哈哈,真了不起!看看你们能承受多快的速度吧!”
江月鹿看到不远处的童眠在嚎啕完这一句话后,立地消失不见,下一秒,他就出现在了面前的栏杆上,双脚稳稳蹲立,一只手带过一缕风,拎起了地上的皮箱。
他朝自己眨巴了下眼睛,“千万不要动啊。”
江月鹿瞥向下方,尖锐的剪刀正抵着他的喉管,紧贴着他的肌肤。
“不扎下去试试看吗?”江月鹿开玩笑地探身,凑近了刀尖,“你的剪刀很锋利,应该能瞬间扎穿吧,血肉也会跟着炸开,就像为你庆祝的烟花。”
“喂喂喂你疯了吧!”童眠连忙收回了剪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哪会有人自己往剪刀上凑啊!
江月鹿正色道:“我是说真的,恭喜你。你做到了。”
“我做到了?”童眠看向手里的皮箱,又回头看向身后的距离,才反应过来,“我刚刚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跑过来的?花了多长时间?有一……两秒吗?”
奶冻:“你好不敢想啊!我眼睛都没眨完你就飞过去了!”
“那就是……”童眠眼睛都亮了,他在空中翻起后空翻,将自己的双手、双脚不断蹭蹭摸摸、闻来闻去,不时发出快活而意义不明的哦哦叫声。
奶冻悄悄凑近,“他像不像——”
“一条狗?”冷问寒点头,“很像。”
“是吧是吧。”
“哦哦哦吼吼吼啊啊~~~”
“好了没,童眠?”江月鹿无可奈何制止了这条不停翻滚的绷带狗,“尽管我很想让你再继续玩一会,但我们接下来的时间不多了。现在我已经证明你可以做到,你也该听一听我的计划了吧?”
“啊啊来了——”童眠尖叫着“快闪开”一路翻着跟头坠落,“砰!”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过了一两秒,他的手才从坑边出现,一张兴奋到极点又沾满了灰尘的黑乎乎面孔露了出来,“太棒了,我还在适应我的身体!”
江月鹿摇了摇头。
他觉得也不用问童眠听不听了,他照说就是。
“刚才蓉蓉已经将整个一号公馆的地图提供给了我,我觉得一楼客厅是一个不错的猎杀点。”
“第一,那儿东西多,适合躲藏打游击。第二,客厅的上空没有天花板,我们可以用问寒的那招悬空。对了,客厅顶部的吊灯也能起到不错的制敌作用。”
江月鹿在地上大致画出了各方点位,“到时候,我和蓉蓉先引他们进来,先用地上预先画出的阵法对他们进行第一次打击。然后趁着他们虚弱的时候,再开第二层禁锢阵法,让他们困在吊灯底下,之后问寒带我们撤到空中,最后由童眠瞬间将他们击杀。”
“时间很重要。”
江月鹿说道:“一切都建立在那个时候,他们必须是不能动弹、不能反击的虚弱时刻,否则我们的计划就会落空。”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
“必须将他们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江月鹿正色:“如果放跑了一个,不光找不到蓉蓉的父母,我们也会腹背受敌,后患无穷。”
他们都清楚江月鹿说的后果。
鬼影的暴戾和冷酷众人有目共睹,他们之间还有着奇异深重的关联,之前在餐厅,瘦鬼影遭到攻击的时候,大膀子鬼影就奋不顾身上前帮忙咬死了乔。他们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团体。如果不能全部击杀,最后逃脱的鬼影一定会为其他死去的鬼影复仇,对他们实行惨绝的报复。
“听起来很难。”童眠坐在坑边,展开自己陌生的手掌,骨头与骨头之间充溢着力量,他慢慢握住了手,合拢成一只坚实的拳头。“但是,我想跟着你试一试。”
冷问寒缓慢眨了下眼睛,蓉蓉知道,这是这个哥哥表达高兴的表现。
江月鹿伸出手背,靠在了童眠的手上,“那么,合作顺利。”
“合作顺利。”
“顺利。”
“合作顺利!”蓉蓉快活大叫。
三只人手,一只奶冻紧密不分地叠在了一起。
江月鹿深吸一口气,“下一站,去客厅。我们的任务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全部的鬼影人。”-
一楼客厅。
墙壁涂抹着鲜艳的彩漆,装饰着贝壳等精巧的装饰,摆放在中央的又是中式味儿十足的深色梨花木家具。被男女主人曾经用心打扮过的一号公馆,有着衔尾船浓缩之后的风格。
小巧的高脚圆桌上摆着一张相框,画面上是威尔一家四口,但是相片却四分五裂,有着被人撕裂又粘贴在一起的痕迹。
江月鹿将目光收了回来,“好了吗?”
“好了。”趴伏在地上的冷问寒站了起来,他的手上还滴落着鲜红的血浆,那是童眠随身携带的鸡血。他用它在地上画出了可禁锢三人的阵法。
“时效很短。”他提醒江月鹿。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还在犹豫的时候,江月鹿已经转去了别的方向,“蓉蓉,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吧?”
他们其实没有亲眼目睹鬼影的降临,因此也无法准确判断他们登场是在什么时候。多亏了蓉蓉,她一直待在公馆里面,对任何一处发生的变动都了如指掌。
她算出鬼影虚弱的时间差不多就快到了。
同时,她还告诉了江月鹿,另外两队的动向。
失去了两名得力干将,船主的处境不算很好,三只鬼影阴魂不散一直纠缠着他。
另一边,老爹的进度要快上很多。他们似乎在公馆内找到了威尔夫妻曾经贴身使用过的物品,想要以此召唤他们归来。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为了召唤仪式不受鬼影打扰,在餐厅以金的手持巨伞为圆心建立了一个安全屋。
“那三只鬼影呢?”江月鹿问道。
蓉蓉:“都在外面的走廊上了,船主叔叔看见它们跑了,还以为恶魔降临拯救了他,现在正在跪地祷告呢。”
“别看人笑话,蓉蓉。”
她撅起嘴巴,“好吧,对不起。”
江月鹿看了眼时间,还剩十分钟,鬼影的虚弱已经开始倒计时,他问童眠:“你呢,准备得怎么样?”
童眠坐在椅子背后的地面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在大战来临之前,他从没有成为过队伍的核心,现在被人突然一问,更加不知所措,抓紧了裤子上磨出来的毛边,“还……可以?”
江月鹿知道他现在一定非常紧张,也没有多说什么。
在和蓉蓉离开客厅,前往走廊吸引鬼影之前,他只留给了他一句话,“童眠,记得相信我。”
大厅里安静了。
童眠静静听着墙上时针的流逝,他恍惚间想起了什么,等到片刻后冷问寒开口:“什么?”他迷糊“嗯?”了一声。
冷问寒的侧影站在不远处,和雕花木柜融为一体。“你刚刚说话了。”
“我说话了?”童眠的脑子像被人揍过一样呈现真空静止状态,“我说什么了?”
“身体破碎……什么的。”
“身体破碎……身体破碎……啊。”他念叨着这四个字,慢慢反应过来,“这是我们一族的戒训。”
“戒训?”
“嗯。我们药王谷是先读自己的课,再去报考学院。所以我的入学年龄要比其他人早很多。五六岁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在祭台前面教我们朗诵这段话。我的身体是破碎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
他流利的声音流淌在昏暗的大厅。
“从我诞生起,就饱受病痛折磨和死亡威胁。”
“身体并未给我带来任何便利,我的血液成了腐蚀的毒液,我的骨骼成了束缚的尖刺。死神终夜在我的耳畔低语,他说静寂藤蔓围起的死城才是我的归处……”童眠停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腿都在颤抖。
外面的走廊传来了巨响。
冷问寒:“来了。”
“哦?哦,好。”童眠想要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但他发现做不到,他的大腿和小紧紧粘在了一起,滑稽地跌倒跪在了地面上。远处的冷问寒疑惑又焦急,“你怎么了?”
“我,我……”他说不出口。
难道说他因为太过紧张,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
“快点!他们要进来了!”冷问寒的话都急得多了,“机会只有一次!”
“我知道,我知道。我马上好,等一等,我马上……”童眠的手在地上乱抓着,他用力砸向不听话的腿,“站起来啊,你他妈的,你站起来,你这个废物——”
“童眠!”
江月鹿骤现在门口,他抓住了门框,稳固自己的身体,一手将早已备好的痛苦黑球甩了过来,“接着!”
一道黑色的流光划过,像星辰坠落在椅背之后。
刹那的静滞,空气一再凝固,地面漫出银白色的温润光芒,自带治愈和药物的气息。只见漫天的绷带冲刺而出,一个人影已然悬在空中,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长剪刀,宛如追魂夺命的绞魂恶灵。
“铮铮——”
锋利的黑色长刀出现在江月鹿的头顶,童眠眼睛一眯,“你想对我的老板做什么啊,鬼影子?”
话音未落,他已经踩着层层飞舞的绷带一跃而起——
【考生童眠,已检测到你连续使用痛苦】
【过度使用有89%的几率给身体带来负荷,确定继续——】
“啰嗦死了!”童眠手中的剪刀毫不留情剁向鬼影人,他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眼中闪耀着疯狂夺目的光泽,“现在不用,难道等我死了再用吗?!我才不要呢!现在——就给我死啊啊啊!!”
他的剪刀就像失控的风车在手中快速旋转,最后只剩看不清的残影。瘦长鬼影唯恐被削去半个脑袋,急忙放弃偷袭江月鹿,向后远远跳开。
后者恰好喊道:“蓉蓉,往前跑!”
“好!”
大膀子鬼影见同伴受困,不甘心地捶胸嚎叫,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块长长的黑色抹布中间裂开了道口子。正在他咆哮的时候,一道白色的残影连滚带爬从面前飙车而过,不由自主吸引去了他傻笨的视线。
仿佛一只嚎啕发怒的狗熊看到了一只漂亮的白色鹦鹉飞过,情不自禁随着她转头移动,动作还极其缓慢:“啊————噢?”
江月鹿暗道:有戏!
蓉蓉跑去的方向正是客厅中央,冷问寒画下的阵法就在那里,大膀子鬼影和瘦长鬼影将会被他们不断带向阵法中央!往前奔跑的时候,他瞥向墙上的时间——还有半分钟不到的时间,鬼影就要开始虚弱了!
……不。
等等。
江月鹿抓住了一丝空白——怎么只有两个?
他回头看向门口,暗骂一声,“那个矮子鬼影……”
“怎么了?”童眠自空中低头看来,见他神色不佳,还以为有变故发生,但江月鹿摇了摇头,“你什么都不用管,这些全拿着。”说着,他朝童眠撒来了一堆小黑球。
“靠,怎么会有这么多啊!”
“上船的时候一共有三个,一个我没给你。”江月鹿说道:“总觉得在哪里可以派上用场,所以就碾碎放着了。”
“那也不能给我弄成这种黑球蛋吧?看起来很不好看!”童眠叫道:“喂喂你去哪啊,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所以才叫你顶住。”
江月鹿深吸一口气,“给我十秒就好。”
他记得,矮子鬼影很擅长躲藏,之前在餐厅的时候,他也是其他鬼影出现之后现身的,当时他就埋伏在墙角里,趁着大家最放松的时候发动了最后一击。这三只鬼影各有优劣,最高大的缺乏智慧、动作笨拙。瘦长的非常敏捷,但是力量不够,而最狡诈也最残忍的是这只最小的。
这次,他应该也会采取相同的步骤……他应该就在……江月鹿缓缓走向门边的角落,那里落了一块格格不入的阴影。
在他还没有动作的时候,黑影就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地上的阴影剥离而起,几乎在瞬间就凝聚成了沙子状的人形,如同黑旋风闪现到了江月鹿面前,一道月牙形的微笑从深黑色的影子面孔上浮现而出,在看见这个微笑的时候,江月鹿忽然愣住了,“原来你是——”
“江月鹿!我们没有时间了啊啊!!!”
一声大叫唤回他的神智,他回给鬼影一个不太友好的微笑,“看得出来,你的力量是三个里面最弱的,所以才会一直用这种躲躲藏藏的阴损招式吧。”
“那……又……如何……”
嘶哑着,他居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完全听不出来是人类的,“杀你……绝对……够了。”
“杀我是够了,但我不想和你厮杀啊。”
矮子鬼影愣住了,他没想到面前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他的微笑从机智转而看起来有些呆滞,“那你要……干嘛……”
“我只要抓住你别跑就行。”说着话,江月鹿二指并出符纸,闪电间将影子的手和他黏在了一起,“你得跟我一块去找爸爸妈妈了。”
蓉蓉的倒计时大声传来:“五!”
“四!”
“三!”
就像知道他要做些什么,紧紧被他束缚着拉向阵法的矮子鬼影忽然拼命挣扎了起来。另一边已在阵法之中的两只鬼影也预感到自己即将变得虚弱。他们都回过神来,想要在毫无力量之前远离人群,找到一个藏身之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体内的力量正在飞速消失,支撑他们愤恨狂怒的情绪气球撕开放气中,三只鬼影瘫软在地,发出不知何由的哀鸣。
泛白的庞大气泡组成的保护台上升到空中,冷问寒和蓉蓉沉默地注视着地上阵法中不时抽搐一下的鬼影人。
蓉蓉:“咦……等等。那个小鬼影……好像又不见了?!”
她的话惊动了所有人,童眠伸长脖子一瞧,一堆黑色纠缠在一起,加上天色过暗,又花了一会功夫辨别,最后才确定。
“真跑了!”童眠扫向时针,“马上就到时间了,这让我们上哪去找啊?!”他忍不住爆了连续的粗口。
但他忽然听到江月鹿说:“没有跑。”
“什么?”
“你看最下面。”
江月鹿到了空中,一点光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宛如神像般悲悯。童眠转了回去,这回他弯下腰去看了,“最下面不是那个瘦的吗……啊。”他为自己亲眼见到的场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他们这是……”
小鬼没有消失,他只是被瘦长的鬼影藏在了最下面。
他用一个蜷缩的姿势,紧紧地抱着小鬼影,将他纳入了绝对安全的臂膀之下。在他们的上方,还有另一道巨大的阴影。最强壮的鬼影用四肢支撑着地面,像巨型保护伞撑在他们头顶遮风避雨。
童眠震惊极了,“他们,他们是在保护对方?”
只有鬼才会思考,就像德雷克和乔他们。
理论上,这三只鬼影连三魂六魄都算不上,他们只是魂灵行走世间时被风吹得溢出的半点残渣。他们应该不会思索,没有情感,是三把联合在一起使用的工具刀,他们不该懂得如何保护对方。
“这太离谱了,我从没有见过这种事……”童眠不解极了,看向冷问寒,想从她那得到些解释,但是徒劳无果。最后只能转向江月鹿,刚要说话,就被一阵奇异的咯咯声打断了。
声音来自他身旁。
阵法中央,被禁锢的虚弱鬼影之中。
最深处,不断发出咯咯的声响。
起初他以为那是小东西被吓得牙齿打起了颤,但很快发现不是,因为随着声音不断发出,最瘦的那只鬼影在不断变小,紧随在后的是最上方的强壮鬼影,他们像一股黑色的水流被吸入了小鬼张开的口中。
本该咿咿呀呀喊话的嘴巴,却在啃食着同类的身体。
那让人惊颤非常的咯咯声,原来是他不停嚼食两只鬼影的声音——童眠惊骇地向后退了一两步,拼死在保护他的两只鬼影人……现在却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蓉蓉大叫:“童眠——!!!”
他跌坐在了地上,仰头望着这个吞噬形成的怪物。
那是一只让人遍体生寒的庞然大物,黑色头颅顶破了天花板,双手双脚细瘦尖锐,像昆虫新长出的肢节,在地上抓出四个桌子大小的深洞,地板承受不住怪物的重量,轰一声塌陷了下去。童眠眼睁睁看着冷问寒画出来的阵法就此破碎。
怪物还在用嘶哑着说话,像是三个人重叠在一起,“杀……杀了……你……”
“杀了我,哈哈。”他颤抖地干笑,手去握紧剪刀,但是却握了一个空,他的武器不知何时不见了。童眠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余光在地上瞥着,在不远处看到了一道银白色的光芒。
刚抬起手来,就被一拳击飞了出去,“砰——!”
“童眠——!!!”
肉眼看不见他飞出去的轨迹,只能看到下一帧墙面连带橱柜全被捅碎,升腾起了肮脏的粉尘烟雾。
“咳咳……”虚弱的咳嗽声在烟雾中响起,童眠的脸露了出来,他低头望向自己惨不忍睹的下半身,多年受伤的经历告诉他,起码有一半多的骨头全都折了,他看不见自己的右小腿往下,因为一块碎石块压在了上面。
血从嘴角流了下来,“好吧……我还真是……运气一点都不好。”
他的眼睛像进了水晶晶亮,“江月鹿,能走到这来,我已经很高兴了。回去以后,如果我舅舅骂你,你就说是我自己要死在这儿的……”他的喉咙拼命向下吞咽起伏,眼睛也跟着红了,“对不——”
“道歉的话,就不必了。”江月鹿冷声制止。
童眠惊讶地看着落在他身旁的人影,“你不是应该在……冷问寒那吗。”他们制定的计划分工是,江月鹿和蓉蓉负责诱敌深入,冷问寒负责带全员撤到空中,而他负责给予虚弱鬼影最后一击。
现在的江月鹿应该待在空中。
“没有完成工作的人是我……”他想要捶打地面发泄,但连手都抬不起来,“我浪费了最好的一次机会!”
江月鹿:“我没空安慰你。”
他抽出过运秤,将空白的符纸贴在了上面,横在童眠身上扫了一遍,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童眠看到他的耳根都红了,额头绷出青筋。看到这样的江月鹿,他吞下了自己的疑问,静默地看着他为自己做事。
不到片刻,他就看到过运秤的银盘中溢出了越来越多的黑色,它们像是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所在,朝着童眠争先恐后地奔来,瞬间就将压在他腿上的石块移开了。
但他知道,那是他自己做到的。
童眠抬起手臂,感觉体内崩坏的骨头都在飞快修复,“好强的治愈能力……这是你办到的?”
江月鹿将过运秤一把抛向了怪物身前,“是你做到的,童眠。现在跟着过运秤,它会源源不断为你提供痛苦,你不用担心会和铠甲分离,我会保证让它一直紧紧跟随着你,只要你需要,我就会为你提供。”
“只要你想杀死他,我就会为你递上凶器。”
“只要你想跑,想飞,想战斗,我都会为你办到。”
他说得坚定不移,“比起救死扶伤的巫师,你更向往吞海搅云的神明之力,这是你说过的话。今天——”
童眠眼睛眨也不敢眨,他的衣领被一滴一滴透明液体浸湿了。
脑海中不断回荡的,是他年复一年在祭台背诵过的家族戒训。
——死神终夜在我耳畔低语,荆棘藤蔓围起的死城才是我的归处。
——我将困守在神明寄予厚望的牢笼。
他起初不知道为什么先辈们会将这么绝望悲惨的话刻在他们世世代代的墓碑上,但是他忘记了,这番泣血之语还拥有一个转折。
但是。
然而。
——尖刺牢笼困不住山谷里沉眠的风。
江月鹿直指前方,身子庞大、呼啸声震耳欲聋的邪恶怪物,“谁都不会困住你了。”
“轰——!”童眠像只炮弹弹射而起,一个激烈的银光十字在空气中蒸发出现,像一枚顽固的钢印朝着庞然大物轰去,怪物的胸口瞬间就被蒸出了白气,三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发出怪异扭曲的嚎叫:“啊啊啊啊!”
绷带像是钢索,他踩在其上,速度飞快。
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银白的残影穿梭来回。但无论他去向何处,过运秤带着银盘都尾随而至。
冷问寒看向站在废墟中的背影——江月鹿就站在那,全心贯注地发动着过运秤。要用一条巨船才能发动转化的痛苦,就在他一介凡人的手下源源不断地溢出来了。
蓉蓉问道:“你怎么了?在担心童眠吗?”
冷问寒:“没有。”
他最担心的反而是另外一个人。
“见鬼!”童眠躲过庞大鬼影挥来的又一拳,“这次我可不会再被你打飞了!”话虽如此,他还是小心躲避着。
他感觉得到,鬼影的虚弱期正在结束中,等到他完全恢复过来,他们就再也逃不出这座公馆了。
江月鹿……
混乱中,他朝远处望去,站在那儿的人影清晰可见。他的声音回荡在童眠耳边:“记得相信我。”
“啊啊啊啊啊!”童眠大声嘶吼了起来,“不管了,不管了,死就死吧!”他一把揽过银盘,将冰冷的银盘贴在了自己额头,“只有这么一点吗?你真是太看不起我这些年受过的折磨了!快给我全都吐出来!”
江月鹿看到了,微微一笑。
童眠终于发现了。
童眠的痛苦绝对不止这些,人的痛苦也是,有的浮于表面,肉眼就能看到,说一两句话就能发泄。但有的痛苦深藏在骨头和心里,被时间的尘埃掩埋,用眼睛看不到,过运秤也测量不出来。
病痛的苦难道只有那道伤口,那道疤痕?
不是的。
还有之于精神、心灵的打击和折磨。经年累月,反反复复,留下看不见的伤口和疤痕。那才是最惨烈无情的养料。
黑色痛楚如潮水宣泄而出,奔涌卷缚在了绷带上,一经接触,童眠就知道这种力量绝对会在日后付出代价,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朝空中大吼一声,“冷问寒,帮我!”
落阴官睁开白瞳双目,在他脚下挣扎的无数灰色幽魂争先恐后奔向了地上的阵法,冒出越来越强的红光,血光宛如一道道荆棘,缠绕着怪物寸步难行,怪物不得不强行挣扎,但就在他抬起头颅的时候,一个人影于高空跃起,比他本人还要修长的银白光芒瞬间劈入了怪物的头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童眠一路嘶吼着,从头顶拉到了地面,将怪物奋力切成了两半。
他还是不敢动弹。
庞大鬼影忽然一动,他立刻握紧了剪刀。
但没想到,鬼影只是往前迈出一步,喃喃说了句“妈妈……”就从中间一路裂开,瓦解成了两半,灰飞烟灭了。
第113章 衔尾船31
“死……死了?”童眠愣愣。
黑色的怪物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一缕带着药香味的风。
这样的风,是他带来的。
“你成功了!”一只奶冻蹦到了他身上,“童小哥,你知道自己刚刚有多帅吗?啊啊啊太棒了!”
童眠惊讶极了。不过不是因为蓉蓉的话,而是因为他被撞了一下还能稳稳站着,放在从前,他肯定要跪地吐血好一会。
这都是因为……
“江月鹿!”童眠转过身,看到角落里坐着的人影,脸色顿变,急忙跑了过去,“你没事吧?”
过运秤就像一个置换器,一头连着江月鹿,一头连着他,在源源不断输出痛苦给他使用的时候,他仿佛也可以微微感应到另一头的江月鹿。就像江月鹿能感知到自己杀怪时的亢奋刺激,自己也能察觉他不是很好。
隐隐感觉……他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等童眠和冷问寒他们冲到了江月鹿面前,他已经站起来了,像台理智的计算机开始确认,“你们有点放松警惕。灰飞烟灭有时不一定是真的死了,得回去确认,没死就要继续补刀,到他死掉为止。”
尽管他的话很扫兴,但在场的人都无法反驳。
回到原处,阵法中的鸡血已变得斑驳狰狞,足以看出他们刚才的搏杀有多激烈。而在童眠将怪物劈成两半的现场,却掉落着一张旧照片。
童眠捡了起来,“蓉蓉,这是你们一家人的照片啊。”
“我来看看。”
奶冻飘了过来,在照片前停留了一段时间,就像是在认真回忆着什么,“好像是我们的照片呢。”
童眠哭笑不得,“什么叫好像,你就在镜头里面,连这个都不记得吗?”
照片上,还是小女孩的蓉蓉被父亲抱在膝盖上,母亲就坐在一旁,另一个少年站在她身侧,一家人面对镜头微微笑着,蓉蓉还非常开心地歪头比耶。
江月鹿凝视着这张照片,他总感觉有点眼熟。
蓉蓉叹了口气,“其实,我并没有拥有以前全部的记忆。有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有些事却忘了个精光,金木犀大人说我是遭受到了亲人离世的巨大打击,为了保护自己才忘了许多的。”
童眠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他没有发现什么,但冷问寒却察觉到一丝异样。
为什么只有蓉蓉在这里?
她的哥哥、母亲、父亲都不见踪影,葬身鬼蜮让他们连魂魄都没有留下,但为什么只有她还尚存一丝游魂?
蓉蓉,到底是“什么”?
“啊。”江月鹿忽然道:“我想起来了。”
他拿起那张照片,走到了因为打斗而变得残破的大厅,从沙发旁的高脚圆桌上拿起相框,那里面嵌合着一张被修补过的家人合照。
他将两张照片举起来,拼到了一起。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怎么会一模一样?!”
“不。仔细去看还是有不同的。”江月鹿指着相框里被补过的照片,“人的神态不一样,你们看。”
相框中,被撕成两半的照片就像可以感受到主人痛恨复杂的心情,连承载的人像都受到了影响,变得郁郁寡欢。虽然一家人都站在一起,但似乎貌合神离,连蓉蓉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都沉着一张小脸。
看起来怪阴森可怕的。
而另一张照片就不一样了。
保存得非常完好,泛着透亮的光泽,想必是被人仔细呵护着,隔段时间就会拿出来好好擦拭。一家人的神情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完整的照片,完整的关系,每个人都毫无负担地大笑着。
在场每个人的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难道照片,真的影响照片拍摄下来的人像?
那这样的照片,又会是什么?
【考生江月鹿,检测到你已拿到本次考试的通关物品】
系统忽然响起,面无表情地播报着让人诧异的消息。
【找到爸爸妈妈,但不能让一家人的关系恢复如常,那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是经常发火控制不住脾气的爸爸,我宁愿不要。如果是带着讥笑讽刺爸爸的妈妈,我看了也会难受。如果是在这种时候不站出来阻拦,面无表情走开,留下我一个的哥哥,那我也不想要了】
【我想要原来的家人,谁能帮帮我?】
系统冰冷念完小女孩童真口吻的诉说,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江月鹿总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好像从这个不带任何感情、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怪系统身上,领会到他对自己的欣赏,和时有时无的打量。
【江月鹿,再次恭喜你】
【你去掉了蓉蓉家人身上的痛苦,让欢乐重新回到了他们的脸上,她会非常高兴,这样他们一家人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系统用充满人性化的口吻说着,但江月鹿却不觉得它充满人情味儿。
它是系统,不理解人类的心。
他低下头望着照片,心中不由想到:这样就算去掉了人的痛苦吗?那未免也太小看人所承受的苦楚了。
他非常清楚,自己做到的只是表面功夫。
就像拿了一个修图工具,将哭泣的表情修改成欢笑,但这样的笑真的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吗?他这么想着,看到照片上的威尔夫妇,忽然觉得他们嘴角向上飞扬笑容,但眼神中却充满恐惧。
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低头瞥向衣服上的口袋,那里塞着他们之前从铁皮箱里找到的图纸。因为一些缘由,他没有对童眠他们全盘托口,问寒倒是敏锐察觉到了什么,但幸好,他非常懂事地什么也没问。
不过也没事。
很快就要到公开这些消息的时候了。
忽然,大厅外,旋转楼梯上传来一声憎恨的疾喊:“谁他妈是江月鹿,江月鹿是谁?”
“抢先一步夺走我考试奖励的家伙到底在哪,给我马上滚出来!”
一个人影跳跃到一楼客厅,半蹲在满是鸡血的阵法中央,猩红的血液映亮了他狰狞的面孔,赫然正是船主琼。
他危险扫视着眼前这一群家伙,慢慢锁定了手捧着相片的江月鹿,不由得气笑了:“是你啊……”
“你不光拿走了都主赏赐给我的过运秤,还拿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奖励……”低沉充满压抑的声音回荡在大厅,因为太过生气和震惊,他竟然低声笑了出来,憎恨十足地看着江月鹿,“你的下一步是什么?夺走我的衔尾船吗?!”
江月鹿就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他轻声问:“你的衔尾船?”
“是的。没错!我的衔尾船——”他的双手举起,仰天转起了圈,“是都主看中了我,赏赐给我的——我唯一的举世闪耀的宝物!”
他就像疯子一般大笑着,“我的鬼市!我的鬼都啊哈哈哈哈!”
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言语多么触犯原本的都主金木犀,琼已经陷入癫狂。他慢慢停止了大笑,望向江月鹿,“嗯……你很不错。比起那个小孩,我更承认你是竞争者。但即便如此,你也不会赢的,只要都主没有回来,我就是这里唯一的主人。”
他一字一顿,“而主人,是不会死在考场里——呃……”他的话没能说完,瞳孔就先一步涣散了。
“嗖——”
四个方向骤射来的木箭疾驰而来,同时穿透了他的身体,琼难以置信地身形一晃,“什、什么?”
童眠低叫,“那是桃木箭!”
上古时期就有记载,鬼物惧怕桃木,故而后世巫师多用桃木剑降妖除魔。而用来杀鬼的桃木,却出现在了鬼都,不可谓称之为离奇事件。
二楼的四个方向,缓缓露出了黑雾包裹的四只鬼影。
古里安、金、德雷克以及摇椅中小小的蓝眼婴儿,望着被四箭贯穿的琼,在还没有确认这位原船主死去之前,他们仿佛不会放下手中的弯弓。
“怎么会……”琼低声道,慢慢瘫软膝盖,跪在了地上,他低头望着自己不断消散的身体,“我是这条船的主人,我的哥哥亲手建造的大船……举世瞩目,我的家族不可能被剥夺这条船的继承权……”
一道声音响了起来,无悲无喜:“你只说对了一句话。”
琼抬起头,望着走到身旁来的江月鹿。
这弱小的青年似乎没有想要嘲笑他的意思。
“这条船,的确是你哥哥亲手建造。但是它却不属于你们家族,也不属于你的哥哥,更不属于你。”
琼张开口,“你在胡——”
一张陈旧的图纸放在了他面前,堵住了他原本的破口大骂,“……这是什么?”
“你认不出来吗?”
琼的瞳孔慢慢收缩:“这是……威尔的图纸。”
“在威尔房间的密室找到的,货真价实。”江月鹿无视了身后张大嘴巴的童眠和波澜不惊的冷问寒,继续说道:“我们在密室铁皮箱中找到的不止是那只小船的图纸,还有衔尾船最初始的图纸。”
琼惊恐道:“你在胡说!如果你的是真的,那我的又是什么?!”
江月鹿道:“你的是真的,我的也是真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会发现两张图上,但凡涉及船的构造和材料都没差别,连幸福里和绝望地的标点位置都差不了多少。”
琼仔细地辨别着,倒吸了一口冷气:“是的……是的!”
江月鹿道:“金木犀给你的图纸是真的,这没有错。他只是省略了一些不希望你知道的内容,而在我这张图纸上,恰好全部都有。我也是因此,知道了这条船上一些人非常想要隐瞒的秘密。”
说着,他望向了二楼,叹了口气。
那可真是非常久远、又非常沉重的秘密啊。
第114章 衔尾船32
琼看向二楼,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我早该明白……你和德雷克早就认识,这是你们预先商量好的计划!”
他的眼睛瞪出血红色:“你们这些阴险狡诈的东西,早就想好算计我了,那些黑影也是你们放出来的,骗子!”
他颠三倒四在地上反复念叨着,不成逻辑的话接二连三,似乎在濒死的威胁下先一步成了疯子。
“骗子,骗子,骗子……”
琼捂住脑袋,大脑混乱流走着碎片,活着的人生和死后的鬼生被剪得支离破碎,他在里面看到了严厉的父亲。那个始终不偏爱自己的父亲。
“……被该死的你说中了。”他笑得极惨:“无论我做什么,都没办法超越过你最看重的儿子,我的哥哥,威尔,那个趾高气扬的家伙,永远高人一等,看不起我。”
江月鹿打断他,“你是最没有资格指责威尔的人。”
“为什么?”
“就因为我是他弱小没有本领的弟弟?”
“因为他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天赋?属于我的宠爱和位置?”
“没关系,没事,这些我都可以既往不咎,我抱着想和他重归于好的心情来了鬼蜮,可是他却连我的面也不肯见,像赶走一条狗一样将我扫地出门!是觉得我这样没出息的弟弟不配介绍给他的家里人认识吗?”
琼道:“多么狠心的哥哥啊,连死后的遗产上都写着‘不让琼查看’……”
一个奶白色的身影撞到了他的脸上,像是女孩挥出的生气拳头,“不许你侮辱我爸爸,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琼被抽了一下,怔怔地看着面前震怒的奶冻,“……江蓉蓉?”
“如果你再敢说我爸爸的坏话,我就把你——就把你——就把你……”奶冻漏气般从空中掉了下来,被接在了江月鹿的手掌上。
“哈。还真是她。”琼语气带着讥讽,“她还真的跑出来了……完全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啊,和威尔真是天生的一对父女。”
江月鹿打断,“她不是让你不要再说威尔的坏话了吗?”
琼道:“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人们总是站在威尔那边,仿佛被他高洁的灵魂照耀,好像为他做事是天经地义。我已经习惯了。”
江月鹿道:“他保护了自己的弟弟,这一点无可指摘。”
“保护谁?”琼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这世上他还有另外的弟弟吗?你仿佛在恭维我的父亲,但他此生对妻子忠贞不二,只有我和威尔两个孩子。”
看着江月鹿不变化的神情,他的笑慢慢凝固在脸上:“难不成,你是在说我?”
“没错。”
“放屁!”琼仿佛受到了侮辱,“他保护我,怎么可能!保护我为什么不让我进门,收留我在鬼蜮又能怎么样,是嫌弃我毁了他的好名声?”
江月鹿道:“让你滚才是保护你。”
他举起了手中的图纸,“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条船的修建都需要什么。你以为让一条船悬空而起如此简单?如果简单,就不会有那么多恶鬼趋之若鹜。你们家族留下的造船秘术中,根本没有留下任何一条关于飞天之船的记载。”
“那为什么威尔还会画出这只船的图纸?”
“因为他不做不行了!”
琼喃喃:“为什么……不行?”
“因为流传在这条船上的历史,你所听到的所谓真相,其实全都是谎言。威尔他根本不是自愿来到鬼蜮的!”
江月鹿面不改色:“从一开始我就奇怪,为什么他一个人类,会在畅游过万千海洋之后想来到鬼蜮?他不害怕被恶鬼撕碎吗?就算他有勇敢的冒险精神,但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妻子孩子,他会堵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只为了一次有去无还的冒险?”
“何况,活人又怎么会轻易踏入生死的界限,来到恶鬼丛生的另一世界?”
江月鹿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神让琼第一次产生了惧怕。
“因为他是被抓进来的。”
琼震颤起来,他好像在听恶魔的低语。
再听下去……绝非我能承受。
但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双脚,让他一动也不动,只能硬着头皮听江月鹿说下去。
“是的。威尔在很早之前就成名了,他造船的好手艺传过了尸体的耳朵,来到了死人的鬼蜮。这里的都主终日无所事事,某一天更是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人间地狱他都已畅行无阻,唯独高空还没有被他的恶爪染指。”
“天上——居住着神明。”
“连那群巫师都要低头叩拜的地方,为什么他们不敢去呢?”江月鹿重复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神明已死。”
他的话重击了童眠和冷问寒,两个人仿佛遭受八百遍雷霆重击,不由自主抬头望向天空,生怕忽然降下来一个雷崩子砸死江月鹿。
但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细想起来却无比苦涩。
神明是快要消亡了。
从遍地都是灵气,四野八荒随便一个犄角旮旯都能出现神灵,到后面人间烟火开遍大地,神明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人间的庙宇再也听不到祂们的声音。
到后来,只剩下一位苍老的神。
祂在学院成立初期就开始护佑着巫师们,童家、冷家、孔家的各位祖神也是沾染了他的神力才能延续。但是孔院长在很久之前就说过,祂老了,疲倦了,进入了漫长的休息期,至今已经有几十年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恐怕再过不久,他们连族神的声音都不会听不到了。
江月鹿看着那张他找到的图纸材料,其实只有一半绘制着图纸,另一半记录的都是疯狂的文字。
“神快死了……祂说对了。”
“祂是万能的主宰,不可形容的所在,祂将在某一天降临,复活……总会有人看到。感恩您给了我接近您、供奉您的机会。感恩你……我献上我丑陋的灵魂……”
他默念着这些混乱的话语。
“这里的都主在某一天得以醒悟,他将要背负起某种使命。”
“而这个使命的第一步,就是修建出一条通天之船。它会像古时通神的巨树一般逼近神的居所。”根据历史对于巫师的记载,他们在很久之前是可以直接听到神谕的,远远不像今天需要念咒通神一般繁琐,仿佛拜访上门一般简单。
在那个时代,人、神、巫师之间甚至也没有多么明晰的划分,各种族群热闹地繁衍生活在一起,形成一幅野蛮而又繁盛的长卷。
江月鹿道:“而在这个时候,都主恰好知道有一对夫妇拥有这种神奇的能力。”
“他们一个拥有造船的技术,另一个则拥有一只木头。”
冷问寒轻声:“木头?”
楼上的德雷克也重复:“……木头。”
“威尔的妻子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姑娘,她来自古老的雪村,是信仰树神一族的子民。由于某些原因,这一族本该在很久之前都死光了,没有死干净的子民也只能像纪红茶和秦雪那样以鬼的形态苟活。”
“但是很巧,这位姓江的姑娘却逃了出去,活了下来,还阴差阳错碰到了威尔,和这个异国的青年日益生情,结婚生子。如果持续下去,这将是一个圆满的喜剧结局。但是这位江姑娘,却被鬼都都主发现了。”
“或许就是在纪红茶和秦雪出现在鬼都的时间,让都主得以发现这个神奇的族群,他抓来了威尔夫妇,逼迫他们为自己修建通天之船。”
“修船而已,木头而已,比起生命都算不得什么。何况威尔就是一个痴迷造船的家伙,说修也就修了,没准鬼蜮的修船经历还符合他的冒险定位。但为什么他宁肯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肯修建,还非要抗拒都主,想逃出去?”
在场的人都听入迷了。
二楼的德雷克忍不住喃喃一句“为什么”,被回过神来的古里安用力揍了一拳。
江月鹿道:“人在什么时候会不再忘我,从痴迷的爱好上收回眼神?那必然是其他心爱之物受到了威胁的时候了。”
童眠:“你是说……”
德雷克:“他家人的命受到了威胁?”
完全把考场变成了自己主持的抢答节目,江月鹿摇了摇头,“他的家人,也包括他自己,性命都受到了威胁。”
童眠:“可是都主需要他们建船啊。船没修好的话,他们的安全也可以得到保证吧。先说好相信鬼的道德是我不对。”
他的话让楼上楼下的鬼都膝盖中了一枪。
江月鹿:“造船只要木头和手艺吗?”
他的话点醒了全部人。
“难道——不会吧!难道要血祭?!”
古往今来,与神交换都伴随着血淋淋的代价。无论祈雨祝安还是平息洪水,都会实行残忍的活体祭祀。有时,甚至包括许多活人。
但是这只通天之船,还要更特殊一些。
江月鹿低声道:“它像是一只早就苏醒过来的野兽,已经暗中挑好了自己的美餐。除了许多人头和鲜血,它最渴望的是这条船建造者——那一支代代相传的手艺人自由真挚的灵魂,没有这些灵魂,那些遨游在海洋中的船只怎么会如此忘情快乐。这样的快乐,野兽迫不及待想要品尝。”
“所以他选中了威尔。”
江月鹿低下头,傻眼的琼早就瘫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或者,你。”
第115章 衔尾船33
眼前的男人,已经彻底变成恶魔了。
琼颤抖道:“你在胡说,你在胡说!”
可是,他软弱的内心早已投靠了敌人。
潜意识告诉他,江月鹿说的话是真的。
一栋楼、一座桥在修成之后,有时需要请来法师做完最后的祭祀仪式,这样才算修建完成。某种意义上,船只就如同建筑,一些品味奇特人士私人订制的船也需要请来巫师做法,父亲那时就是这么做的。
或许对建船一窍不通的人才能反驳他……琼可悲地想。
他讥笑起来,“它没有选择我,难道不是因为威尔比我更适合血祭吗?他多强啊,人人都喜欢他,胜过喜欢我,那他顺其自然去死不也是很合理?”
童眠听不下去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屁话啊。”
江月鹿却没有生气,摇头道:“它不是人,无法分辨出人能力、品德的优劣,谁都看得出来威尔比你强太多,但是很遗憾,吃掉你的野兽只在意你们是不是相同的味道。这种味道在你身上有,在他女儿和儿子身上也有。”
琼低声:“女儿,儿子……”
“他可以选择自保,带着家人远走高飞。眼前无解的局面似乎只用牺牲一个你就可以完美化解,但他还是拒绝了你。在你看来侮辱的拒绝其实是哥哥拼命为你留下的保护伞,知道这一切的你会觉得恶心,还是生气?”
“是什么重要吗……”
琼低笑一声,“反正我快要死了。”
他的身体在缓慢地消散着,钉穿胸口的桃木阻绝了他转世投胎的可能,从今往后,他将不再是鬼,更不会是人,他会消失在天地之中,成为不复存在的空气。
“做鬼真不好啊。”
他仰起头来,“鬼蜮又冷又潮湿,没有一点阳光。我想念波光粼粼的大海,我们一家会坐着父亲修好的大船出行,我喜欢看海水里的奇怪生物,威尔更喜欢看遇到的船上的人……我们的喜好在最开始就不同。”
“说我喜欢修船吗,其实也不见得。我只是习惯了凡事跟他争个高低,但我忘了,我的哥哥,他从来都没有……”
如释重负的话语从虚影的口中说出。
“从来都没有抢过我的东西啊。”
在完全消失之前,琼将一缕轻风递送到江月鹿的耳边,“知道吗,你身旁那个叫蓉蓉的小家伙,她其实……”
声音消失了,尘埃落定。
至此,这个古老的造船家族,终于迎来了最后一次死别。江月鹿静静站着,不知道心里是何感觉,许久之后,他才转过身来。
童眠走了过来,“他走了?”
对于这种死后的鬼魂,总不好说是再死一次,因此他们巫师通常都会说送走离魂。不过,琼的情况更特殊一点。
江月鹿点了点头,“嗯。”
童眠刚要说话,楼上就传来了掌声,“哎,原本该是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可惜,稍微有点老套。”
话音落下,古里安从二楼一跃而下,走到了江月鹿面前。
童眠恨得牙痒:“什么,老套?”
古里安道:“是啊。对你们这些新来的来说,可能是听着比较新奇吧。但是你说的大半故事,我们其实都听老爹说过了。”
德雷克大吼:“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多话。”金从后面说道。他推着摇椅平稳地走了下来,像个忠诚的仆从跟随在老爹身旁。
这一行人走到面前,不怒自威,均带着逼人气势。
和落单的船主不一样,他们这队没有损兵折将,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们非常团结。这几人被名为忠诚的穿绳牢牢系在了一起,为了保护老爹,为了实现老爹的愿望,他们这群孩子舍弃魂魄也在所不惜,可以披荆斩棘迎往最后的胜利。
蓝眼睛的小婴儿望着江月鹿,“我们又见面了,言。”
他的心智沉淀远超孩童外表,在这片汪洋之上,也难以找到比他年岁还要漫长的生物。和他唯一能较之高下的,或许只有那位神秘的鬼王大人。凭借着血缘、力量和离奇的境遇超过了其他十位都主,坐上了王的宝座——那个名为“翼”的少年。
也许正因为此,他才在收到消息的时候分外惊讶。
“或者,我该叫你真正的名字。被鬼王大人发出黑色悬赏令缉拿的一个人类,学院的巫师,江月鹿。”
德雷克慢慢张大了嘴巴,“他……是江月鹿?”
古里安哼笑:“人类可是比鬼还会骗人呢,德雷克,这就是你交的好朋友!”
“不要训斥他,古里安。”
“我们不应该对招惹到鬼王的人类抱有轻视之心。”
婴儿淡淡道:“在我和鬼王大人浅薄的交情里,我只得出了一个印象。顽石恶劣,恶鬼难渡,忿怨难消。他这块许多年来恨天恨地的石头,怎么有朝一日忽然突发奇想,对一个巫师有了兴趣?”
江月鹿知道,现如今否认已无必要。
他干脆地承认了这回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婴儿道:“事到如今还是很镇定啊,江巫师。你知道人在鬼蜮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也许你该看看威尔一家。”
江月鹿道:“那你知道鬼在巫师面前会有什么下场吗?我建议你去看看学院的历史书。”
童眠发出一阵夸张的爆笑。
他推了冷问寒一把,“喂,他好幽默啊!”
可是冷问寒没理他,白瞳有一丝若隐若无的担忧。
听了江月鹿的话,婴儿笑了笑:“牙尖嘴利。但没关系,你大可以继续嘴硬,我不是琼那个傻蛋,我的孩子们也不会像乔。虽然我对这场无聊的比赛并没有多少兴趣,但如果那位所谓的都主真的想要分出胜负,我只会是最后的赢家。”
江月鹿道:“咦,好熟悉的话。好像不久之前,就听琼说过呢。”
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婴儿不在意地微笑,那种凌驾于一切、超脱于生死之外的神秘笑容又出现在了他稚嫩的脸上,“你应该知道我们之前一直在做什么吧?”
“知道啊。”童眠没好气,“你们不是在公馆里找威尔夫妻贴身使用的物品,想要召唤他们回来吗?不好意思啊,被我们捷足先登了。听到刚刚的宣告没?我们才是游戏真正的赢家。”
婴儿:“哦?敢问你们赢的是什么游戏?”
童眠:“你不是小孩吗,怎么跟老头子一样健忘?一开始的时候不是就说了,我们要找到蓉蓉的父母,谁先把她的父母找回来,谁就赢——”
婴儿咯咯地笑了起来,由于太小,他就像是在模仿成人的笑声,有种故意捏着嗓子的恶心感和怪异。
童眠怒道:“你笑毛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是太让人想笑了。”婴儿笑得流出了眼泪,“不是你说的话有多么可笑,而是我从中看到了你我之间遥远的差距,天啊,同样都在一片土壤上成人,感受着相同的空气和阳光,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为什么还是会这么大呢?”
他说得太长了,童眠没怎么听完整,但是他感觉得出来:“你他妈在骂我啊。”
“早就想收拾你了,今天就让你尝尝我的专剪小鬼刀……”童眠心想“还以为哥是从前那个弱比呢”,撸起袖子就打算过去干,却被婴儿一句话给拦了下来,“在冲过来挨揍之前,先去看看你的好队长,他恐怕已经撑不住了。”
队长?
童眠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江月鹿。
江月鹿怎么了?
……他好像是有一会没有说话了。
童眠疑神疑鬼地转过身,本来还提防着背后这群鬼耍阴招,但在看见江月鹿以后完全傻眼了,“你……你这是怎么了?”
江月鹿就站在他身后,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和之前一样,但是他的浑身上下,都有种童眠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江月鹿低声道:“离我远一点。”
“到底怎么了……我靠,你别吓我啊江月鹿……”
他还在念叨着,但是下一幕出现的景象让他完全闭嘴。江月鹿的右腿嘎吱嘎吱发出声响,忽然倒转了一百八十度,最恐怖的是,他的肢体都已经扭曲成这种程度,还是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江月鹿冷汗淋漓,痛觉让他的大脑都要麻痹了,他咬牙道:“离我……远——”话未说完,一股离奇的外力就扯着他的脖子、手腕和脚踝,像是被拎起来的提线木偶,被残忍的主人一个关节接着一个关节破坏。
“嘎吱、嘎吱”的声响连续不断,切割着童眠和冷问寒的心脏。
他们想要上前帮忙按住,但是好像不管按到哪一个地方江月鹿都会痛到暴毙,他的肢体已经完全扭曲了。骨头像是有了精神力一般在他的体内游走弹跳,裸露在外的皮肤不时就会刺出血骨。
婴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明明自诩为巫师,却不清楚交换的代价。你不会以为过运秤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催动的东西吧?”
童眠不由得跪倒在江月鹿身边,“过运秤……”
难怪……
难怪他一直能感觉到江月鹿的痛苦!
冷问寒的脸白得像纸,他一把拉住童眠,“想想办法!”
童眠喃喃:“没有办法,上一次考试他就把身体全搞没了,只有一个面具保住了头。我舅舅费了好大力气才给他勉强缝了一个身体,如果这个也没有了……他……他一定……一定会……”
冷问寒大吼:“一定会什么?!”
童眠的眼泪流了出来,“他一定会魂飞魄散的。”
第116章 衔尾船34
婴儿叹了口气:“作为绅士,好像应该等你们完全做好准备再动手,但谁叫我们是道德败坏的恶鬼呢。只好先得罪了。”
不用他呼唤,他忠诚的孩子们已然行动起来。
阿金手中的巨伞怦然绽开,跳到空中继续旋转,不时迸溅惊人的火花。古里安紧随其后,掏出了一柄比他个头还要巨大的斩刀,“砰!”一声扎进地面,激起来的碎尘瞬间就激荡到了童眠等人身前。
冷问寒完全睁开白瞳。
仿佛在面前撑开了一幕无形的罩壳,粉尘和火花都被挡在外面,发出了连续的“砰砰”撞击声。
古里安的声音嬉笑着传来:“小子,看在你我同游过衔尾船的份上,我可以在老爹面前保你们一命。只要你交出那个瘫痪的江月鹿,咱们的旧账就可以一笔勾销,怎么样?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你们都知道他活不了了。”
德雷克在旁沉默着。
他比谁都清楚过运秤的威力,在这条船上,它已经高悬空中、凌驾于万鬼之上许多年,操纵着他们的安乐与苦楚。
普世之中,谁人能随意操控痛苦?
他惊颤的视线频频打量着对面一动不动的人影……江月鹿。
他就是那名让他们早先赌钱又八卦的巫师,想到自己还和他一起在商业区散过步,德雷克就觉得难以置信。
“德。”老爹温和道:“你不在状态,在想些什么?”
古里安哼了一声,“他恐怕要临阵倒戈呢,老爹。他们在商业区建立出来了感情,您也瞧见了。”
德雷克大声道:“谁要临阵倒戈?我要为老爹拿下他的人头,这是最适合庆祝胜利的礼物!”
古里安道:“是吗?那你为什么还不出招呢?”
面对着蓝眼婴儿的注视,德雷克咬牙祭出了武器。他的全身充溢着亮眼炫彩的流光,光照之处,无数黑色的小虫从地上、角落的阴影飞出,成群结队映照成了荧光色,集结成气势汹汹的队伍朝冷问寒杀去。
远远就瞥见了这团光芒,冷问寒心一沉。
他的眼睛长时间在黑暗中停留,对强光很难适应。也许谁都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落阴官竟然会害怕小鬼拎着灯。
冷问寒问童眠,“他还好吗?”
童眠两只手连同绷带一起乱飞着,两眼直勾勾盯着“病号”的身体,哪里还有空来回答。但一想到冷问寒顶着对面三个鬼,不由得分出神关心:“你不用管,我马上处理好了来帮你的忙!”
“我们得先从这儿撤出去,什么狗屁通关考试都主鬼王全都不管了,先保存生命和体力。”童眠大吼:“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冷问寒心道:想法很好。
但对面能放他们离开吗?
他的白瞳慢慢渗出血红的痕迹,而在德雷克的流光强袭过来以后,他的状况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想到这儿,冷问寒先让几只召来的灰色游魂离开了,“逃吧。越远越好。”
古里安冷眼旁观,“还以为这是你的新招呢,原来是起了善心,将他们放生了?”
冷问寒:“我和你们不一样。”
古里安:“是啦,是啦。英明神武的正道巫师,哪里会和我们这群阴沟里的虫子一样呢?然而善良会为你带来什么?”
一记白光击裂了符光罩壳,冷问寒的左眼溢出淡淡的粉色血迹。
“带来这个吗?”古里安得逞之后哈哈大笑。
冷问寒任由血迹流出眼眶。
他有把握带江月鹿和童眠离开,可能会付出很大代价,但是无所谓。可是,那个小小的婴儿始终都没有出手,他非常忌惮。
那双淡蓝色的无情眼睛,好像知道一切真相……他站在未来观赏过去的一幕打斗戏,自然生不出任何焦急情绪,相反,他淡淡的,在腿上轻轻打着节拍。眼前的对拼似乎还不够刺激,他的出手要留给更有价值的敌人。
冷问寒的手心慢慢渗出了冷汗。
是比琼可怕一百倍的敌人。
童眠扭头匆忙翻找药物,“在哪儿呢在哪,祖宗我记得我带上你了啊啊啊……”
他没有发觉江月鹿的眉心亮起了淡淡的光,像蝴蝶小小振翅,很快消失不见。
“找到了!”童眠忙给江月鹿服下,又继续扭头翻找,“还有那个喝的,我舅舅给的哪去了……”
他没有看到,江月鹿的脖颈间浮出来一粒滚烫的圆珠。
那是拍卖场里寻找到江月鹿的一滴眼泪。
传说,是鬼王的泪水。
圆珠散发着让人不安和恐怖的气息,笨拙地寻找到心脏的所在位置,然后一溜烟儿渗入不见了。
另一边。
古里安道:“你们人类总是自诩为善良正义,实际上是忍耐自己,压抑自己的欲望。既然无比善良,为什么不先关心一下自己?小命都难保了,还想着保护一些无名的游魂。嗯,我真是太庆幸了,死了以后就不再有这些道德枷锁和负担。”
此话一出,其他鬼会心一笑。
在他们这群阴物听来,古里安的话实在太悦耳了。
阿金冷道:“你们太多废话,跟他们有什么好说!”
摆出速战速决架势的阿金,急速转动起巨伞,绯红色的光像是雨点被狂甩出去,溅在罩壳上发出砰砰声。这阵红色的雷雨很快撕开了一道口子,刮过冷问寒的面颊飚出血光,他惊道:“童眠!”
如果是二十分钟之前的童眠,随手就可以化解这场危机。
但是他现在的身体迟钝无比,一边像只迟缓的树獭慢动作扑过去,一边眼睁睁看着暴风雨袭向江月鹿。
他紧闭着双眼,丝毫没有反抗能力。
冷问寒惊恐地伸出双手——
“呼……呼……”
“呼……呼……”
古里安停下笑,皱起眉:“什么声音啊?”
德雷克张着嘴指向对面,“好像是从那边出来的……”
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暴风雨在快到砸到江月鹿身上时,忽然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又狠骂一声,面红耳赤生生扭转了轨迹,偏移方向将一旁的桌子砸了个粉碎。
古里安目瞪口呆,“……金,你失手了?”
阿金咬死:“不可能。”
他这么多年从未失手过,这一招是他的拿手绝活!
为了证明自己,他又一次旋转起巨伞,比先前还猛烈一百倍的暴风雨在空中撕扯出一个红色旋涡,再次朝着无法动弹的江月鹿扑去。
冷问寒刚要动弹,却被拉住了衣袖,他回头怒瞪着童眠。
后者摇了摇头,将手指放在嘴唇中间,“别说话。看着就行了。”
看着怎么行啊!
他愤怒转身,刚要挣脱,就看见红雨在空中再次调转了方向,也许是被激怒了,这一次激烈的风雨朝着阿金笔直而去,古里安和德雷克不得不吃下了这套自己的人的伤害,他们喘着气大骂:“金,你失手了两次!”
“都说了我不会!绝不会!”阿金怒视前方,巨伞在空中绞出气浪,成波打向昏睡的江月鹿,但是全都被弹了回来,一时闷哼惨叫连连。
古里安受不了了,“够了,停下!”
“你没看见他跟没事人一样吗?全都是我们在承受!”
阿金停了下来,匪夷所思地看着江月鹿,“他到底……到底做了什么……”
“恐怕不是他自己做了什么。”
婴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们回过头,发现一直悠闲看戏的老爹已经坐直了身体,一动也不动望着对面,如临大敌。
毛骨悚然的感觉只会来自比他更强大的阴物,不是金木犀,那小子一直在船上,他感觉得到。如果不是金木犀,这条船上还会有谁比他更……婴儿的手捏紧了。而且他连对方的任何讯息都感知不到。
无数眼睛聚焦在江月鹿身上。
可是此刻的他,却像得到一场好眠,睡得十分安稳。
这样睡得天昏地暗的人出现在激烈的战局,是非常拉仇恨的。
古里安看得正气,却被人拍了下肩膀,他回头看着黑脸的阿金,“干嘛啊?”
阿金指着对面,“你去试试。”-
……不知道多久过去。
江月鹿睁开双眼。
他感觉浑身神清气爽,进了考场从没睡得这么好过。
呃……不对。现在哪是睡觉的时候!
他起身,“现在——”
“啊,你醒了。”童眠懒洋洋打了声招呼,“还以为你能再睡一会儿呢。”
江月鹿觉得很无语,“睡什么,我们现在这种情况你睡得着觉?”
他不想理会童眠,无知的男孩只会让他觉得吵闹,“还好我带上了问寒,他一贯不会掉链子,这种时候一定——”回过头,词全卡在嘴里。
不会掉链子的选手正拿着一把白扇子为他扇着风。
再一看那把扇子,依稀看得出来是……一只被压扁了的奶冻,江月鹿:“你怎么能把蓉蓉拿来扇风啊!”
冷问寒委屈脸。
童眠打了个哈欠,“行了,你也别骂她了,我们这会实在是太无聊了,不压扁蓉蓉真的没啥事干。”
江月鹿:“怎么会无聊呢?我们还要和对面四个打,我的身体还坏了,我们还有那么多事需要……”
“好了好了,停。”童眠制止他,“别焦虑,这些事儿都解决啦,你没发现你都能站起来了吗?”
江月鹿:“……”
是哦。
我好像站起来了。
他低头扫了一眼,四肢完好,虽然隐隐约约感觉还是没之前趁手,但好歹是能站稳和人说话了。
“就算我好了但是对面——”
“这你也不用操心哈。”童眠说道:“本来我也担心死了,但是他们轮番攻击,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我们打趴下,自己倒是累得喘不过来气,现在已经消停好一会了,看起来终于死了心。”
江月鹿愣愣的,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是抬头看去,二楼的平台上站着喘成狗的古里安和瞪着他的阿金,以及五味陈杂的德雷克和一脸莫测的老爹。四鬼虽表情各异,但似乎都对他充满怨气,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童眠嘿嘿一笑,“哎,说真的,你到底用了什么神通啊,无限反弹的招式查阅古今也找不到说法,好贱哈哈哈!太气人了。你都不知道他们几个人骂了你多少句!”
“难道是考场内限量使用道具?但也没听你说。十八当铺买的法宝?唔,也不是,如果有这种宝物我早抢了,怎么会落到你手里……喂喂,到底是什么啊?”
江月鹿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他可以肯定,自己的身上肯定出现了奇妙的变化。
他的身上……
江月鹿将信将疑拿出紧紧贴在心口的一粒圆珠,离开了风水宝地让它十分不快,正呼呼地冒着幽怨的红光。
江月鹿犹豫着问出了那个名字,“……夏翼?”
第117章 衔尾船35
圆珠的光芒更亮了,简直像个红通通的小苹果。
大概是被他喊了名字,小果子非常高兴,还沿着江月鹿的手掌迷糊糊地跑起圈来,荡漾着彩带,星点和红晕。
“哼。”
空中响起声音,小红果立马卧倒装死。
“问过各路死鬼,都找你不到,原来是跑来了鬼市。”凭空出现在客厅的声音找不到来处,忍耐着火气,兴师问罪一滴不听话的眼泪,“离家出走的感觉如何?装死为什么不继续?你这个糟心的臭——”
江月鹿:“夏翼。”
骂声戛然而止。
许久之后,才稳定了声音,“江月鹿。你拿着我的眼泪做什么。”
江月鹿唔了声,“我买下来的……有点神奇。”
鬼王的眼泪竟然具有活性?他和它之间会有某种本源的联结?所以在泪水苏醒之后,夏翼就能快速定位到它。
“那是本座的私人物品!”夏翼恼怒极了,“未经允许就放在身上,这和一个人不事先询问就搂搂抱抱有什么区别!”
江月鹿啊了声。
眼泪的含义这么重要?
他怎么记得树高女中的时候,夏翼还为他展示过另一个人的眼泪……他有点搞不明白,不过还是放开了圆珠,“抱歉,那我换个人拿吧,问寒可以吗?你们在树高见过的。”
夏翼更生气了,“不行。”
江月鹿呃了声,“我们这边还有一个新人……”
“不行。”
“那就只有对面了。”
虽然不太愿意把这么重要的道具转移到敌人手中,但仔细想想,鬼王和鬼才是一路的,再加上他并不清楚眼泪和夏翼的联结能到什么程度,万一能远程操控杀死自己呢?
“通通不行。”夏翼一一拒绝,“你先拿着,别让它又跑了,我有话要问。”
江月鹿只得:“好吧。”
小圆珠气息奄奄躺在江月鹿的手掌上,偶尔微微亮起,似乎是在遥远地回应着谁。周围很安静,自己人包括敌人,听到鬼王的名号,都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现场能镇定自若和鬼王对话的,唯独江月鹿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沉默极了。
夏翼忽然开口:“你受伤了。”
江月鹿:“呃,是的。”
夏翼:“我记得告诉过金木犀,找到你以后,交给我即可。”他的语气分外压抑,似乎马上就要爆发。
江月鹿摇头,“我没有见到金木犀。”
夏翼一愣,“那你是怎么受的伤?”
江月鹿:“这是个挺长的故事。”他随口将口头禅说了出来,这句话是他用来应付各种场合的万能台词。意味着他此刻不太想说。如果再有人追问下去,他可能就会说得更直白一些。
但是夏翼却秒懂了,“你处理吧。”
轮到江月鹿愣了,“嗯?”
“这样遥远的联结很容易断掉,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夏翼说得很直白,“这次……我有事在身,不能亲自过来。”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就像雨天湿润的风,送来了江月鹿的耳边,引起一阵酥麻的感电:“也许我搞错了方法……对你发怒,发号施令,搞得天下皆知……反而让你成了鬼都的靶子,才会让你受伤。太久没见到你,让我急昏了头。这些错误,我该承认。”
最后的话语如此真挚,像是他本人就站在面前。
江月鹿仿佛看到了那双炽烈真挚的眼睛。
他最近消失不见,是去孤独地自我焚烧了吗。在熊熊燃烧之后,又独自领悟出了没有人教授过的道理。
在从未成过人类,以鬼物异类的形态活到今天的漫长时光中,夏翼模糊地想起来,有人曾教会他类似的事。后来,那个人就成了他这阴煞孤物的第一个朋友。
“我的本意绝非伤害你。江月鹿。”
“……你是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这是他最后留下的话。
察觉到压迫的气流消失,再未归来,小婴儿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走了,这个煞星……多年不见,还是如此目中无人唯我独尊。”
不过,鬼王为什么不能过来呢?悬赏令都发到了各大鬼都,他对江月鹿似乎势在必得,而且发得如此迅疾……让他几乎都没有准备。
鬼王显然是很焦急的,但他为什么不亲自过来?
除非……
他遇到了更加棘手的情况。
可他是鬼王,实力远超各大都主,有什么事可以牵绊住他的脚步?婴儿思索间,一个灵感涌上心头,重重冲击了他的心神,“——难道?!”
德雷克和古里安回头,“老爹,怎么了?”
婴儿低低笑了起来,“竟然,竟然……竟然连鬼都也……哈哈哈哈……事情比我想象得还要有趣。”
他猛地抬头,“你知道他为什么过不来吗?江月鹿。”
江月鹿将那枚圆珠收了起来,不冷不热瞧他一眼,“不知道。可能过不来吧。”
“对鬼王来说,不存在做不到这回事。只要他想,就算你在学院层层保护之下,他也能抓你回去。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选择了非常迂回的方法,发了悬赏到都主手中,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抓你。”
婴儿道:“就像现在,他知道了你的位置,急躁得要死,还是没有过来。”
江月鹿觉得这番话有断章取义的嫌疑,说得他好像很自恋,断然道:“他也没有很急好吧。”
婴儿翻白眼,“哦,得了吧!连我最没有情商的孩子的德雷克都看出来了,他老人家差点急得撕开空气自己钻出来!”
突然中枪的德雷克:“???”
江月鹿觉得心底有股无名火,平时的他很难被激怒,但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隐约中,他感觉自己不太想和他们交流和夏翼的事。
他直截了当:“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不能过来,然后呢。”
婴儿意味深长:“当然是我知道的内情了。我敢说,其他都主都不一定有我这么了解鬼都的历史,他们的年纪都太小,而我已经死了许多年,我知道没有都主的鬼蜮是什么样,也见过鬼王的小时候。我甚至知道神鬼并立的时代,人们是如何生活的。”
江月鹿皱眉,“神鬼并立?”
“是的。正如你们有着一尊古老的神明,我们也有一只古老的鬼魂。二者就如同阴阳转和,在战乱与和平年间此消彼长。”
“乱世死了太多人,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因此才多有作乱的恶鬼。人们过得不好了,才会想起求助神明,他们扫去庙宇里的灰尘,拔掉神像头顶的野草,叩头许下愿望,捧上香火开始供奉,奢求一点神力雨露降临……”
婴儿道:“长久以来,世界运行的规则就是如此。”
他叹了口气,“原本我们的阴间世界也和人间一般精彩,到处都是独特的鬼魂灵怪,但后来只剩下了这一位苍老的鬼魂。祂和那位神明经历了相同的时代,早已沉没进虚空,将世界还给了你们和我们。”
“我承认鬼王天下罕有。”
“据说他是成神仪式上的牺牲品,据说他出生之际就堕为恶鬼,又据说他上到长天下到地狱无人结缘,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恶念纠集的煞物。但即便如此,还是有能牵绊住他的人物——”
江月鹿漫不经心,“就是你说的那个老鬼?”
婴儿道:“小心点,年轻人。祂或许从前听不见,但现在可不一定了。我敢肯定祂的苏醒一定对鬼王造成了影响,所以他才——”
他的话被江月鹿打断了。
“这和我们的现在有什么关系吗?”
婴儿湛蓝的眼眸凝固了。
江月鹿淡淡道:“那位古老的鬼魂,那个遥远的鬼王,和现在你我的比拼有任何关系吗?你是不是搞错了重点。我们还在考场内,我们的比赛也没有结束。琼死了,很快就要轮到你,是不是该把注意力从别人身上收回来了?”
童眠推了把冷问寒,“喂喂,他怎么突然这么强硬了。好不习惯啊……”
冷问寒抱着昏睡的奶冻,没有说话。
童眠本来也没想得到她的回答,耸耸肩刚要转回,就被她拉住了袖子,他一愣,“干嘛啊?”
冷问寒:“借一步说话。”
另一边。
江月鹿的话说完之后,周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许久了,婴儿才开口,“还在相信你可以获胜吗?小鬼。踩在琼的头颅上就敢和我大声讲话,你得清楚,那只是一个弱者的头颅,他甚至不如我孩子的鞋底高,你究竟哪里来的自信。”
“你和我,从来都没有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你的尽头,是这场无聊的考试,是金木犀制造出来的过家家游戏。但我的尽头,远不至此,我比你们谁都看得深远……”婴儿危险地咯咯一笑,“在你们和琼忙着聊天的时候,我们可也没有闲着。”
“我知道你那只小奶冻跑来打探消息了,她或许已经将我们的情况告诉了你,让我猜猜她是怎么说的。说我们想要把威尔夫妻召唤出来?哈哈哈!他们早就死了,连灵魂的碎渣都没有剩下,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是不是还说,我们在餐厅以金的巨伞为圆心建立了一个安全屋?”
一模一样的话从婴儿的嘴中吐露而出,带上了阴毒的汁液。
“这些全都是假的。”
“那不是安全屋,是一个阵法!”
婴儿越说越是激动,但是他的孩子们却都茫然极了,“老爹,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阵法,还有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召唤威尔的灵魂吗,为什么你又说没有……”
金低声呵斥:“不要质疑老爹的做法!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你们是想给他们送现成的情报吗!”
古里安和德雷克被训得低下头去,蓝眼婴儿咯咯笑道:“我的好孩子们,金说得没错,我是有我的道理,你们只要坚定不移执行就行了。看到眼前这个发着光芒的阵法了吗,现在,走进去吧。”
冷问寒之前在地上画出的鸡血残阵上方,又浮出来一个法阵。
符咒的走势和东方巫师截然不同,六芒星符号中间悬着半睁瞳孔,妖冶诡谲地注视着三人。德雷克咽了口口水,“……老爹,我们全部都要进去吗?”
“嗯。全部。”
阿金大踏步走了进去。古里安想了想,也走了进去。
最后只剩下德雷克,他没有办法,也走到了他们身旁。
“慢着。”江月鹿说道。
婴儿懒散道:“我的大巫师,又有什么高见?”
江月鹿不理会他,看着德雷克,“你真的要听他的话?这看起来不是一个简单的阵法。”
德雷克捋了一把飘扬的发带,像初见那天张扬,“他是老爹,我们所有人的老爹,我们相信他!”
婴儿笑咯咯:“我的好孩子,不枉我从前收留了你。”
“还记得起来那一天吗?我带着迷路的你回到城堡,古里安和阿金为你摆上了新的盘子和刀叉,我对你说,不用狼吞虎咽,像今天一样的盛宴今后年年都有,日日都有……我让我亲爱的孩子们摆脱了饥饿和寂寞,赐予了他们家人和家庭,我的每一个孩子,都对父亲怀着尊敬和爱护的心情。”
婴儿柔顺而怜惜地看着他们,“你们将会永远为我而战。留在我膝下时,你们每一个人都发了誓。”
阿金低声:“有了老爹之后,我就不再流离失所。”
古里安:“没有您,我们根本什么不是。”
德雷克也道:“我一直……渴望家人,您知道的,我渴望父亲和兄弟。”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古里安和阿金,又看了眼远处的江月鹿,“您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我的刀剑也会永远守护在您面前。”
婴儿点头,“刚好,我也有一件必须由你完成的事。”
德雷克低头,“您尽管吩咐,我义不容辞。”
他早就想清楚了,就算和江月鹿多么合拍,他们也成为不了朋友,他和古里安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所以他坚定了心,沉声承诺道:“如果您让我转头去杀掉江月鹿,用他的血来唤醒阵法,我也会毫不犹豫——”
“噢,不是的。”婴儿笑着打断了他,“我怎么会让你去做这么残忍的事呢,德雷克,你是我最心爱的孩子。”
德雷克莫名松了口气,“那……”
“你只要杀掉古里安和阿金就可以了。”
德雷克:“……”
他的脑子都炸了,“什么。老爹,您说什么,让我杀掉……”
“杀掉古里安和阿金。”他又冷酷地重复了一遍,“用他们的血唤醒阵法,这对我大有用处。”
被他唤到名字的两只鬼同样震惊,他们不敢相信老爹是如何做出了这种判断。
就在这时,江月鹿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无奈,“老爹。你们还要叫这个虚假的名字多久啊?他根本不是什么老爹。”
“不是老爹还能是谁……”德雷克失忆般喃喃。
“一个敢于直呼金木犀——现任都主大名的家伙,自然是有相同的位置给了他自矜的底气。”江月鹿直视着小小的婴儿,“还记得琼说过,你换过很多身体,你的灵魂从一个个躯壳中迁徙,就像一只不会疲惫的鸟。”
“那你还记得第一次拥有的身体吗?”
他一字一顿,“尊贵的,前,都主大人。”
第118章 衔尾船36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江月鹿觉得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蓝眼婴儿盯着他,“你叫我什么?”
江月鹿:“都主大人。上一任的都主大人。您被金木犀打败之后,才开始狼狈地辗转各个身体不是吗?”
听出他语意里的嘲讽,婴儿勾起嘴角,将视线移到了那只奶冻的身上,“原来如此,她想起来了。那她为什么没告诉你,是金木犀夺走了我的船呢?”
提起陈年旧恨,他就难消心头之火。
随着这些年忍耐奔走,这股火气还变得越来越旺,等着复仇之日将一切杂草全部烧死——烧得干干净净!
江月鹿却说道:“蓉蓉只告诉我,有两个都主,一个是杀她全家的仇人,另一个是救了她的恩人。后者我知道是金木犀,前者是谁,在哪里,她也不清楚,也没告诉我。”
“恩人。”婴儿咀嚼着这个词,哼了一声,“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月鹿回答:“推断。”
婴儿好似听到了笑话,“推断?”
“不错。很多事情的背后都有微妙的连结,我在这条船上活动了很久,看到了很多。你是其中关联最多的一位。”
江月鹿不紧不慢地说道:“就拿你的人脉来说吧,威尔这对兄弟和你很熟悉,金木犀也认识你。这些在鬼市活跃了许多年的大人物都听说过你的名号,你仿佛在这条船最初成形时就出现了。”
他的话听起来是对老爹的质疑,德雷克知道自己应该冲过去拿刀逼着他不要再说了,可是他做不出任何动作。
在刚刚老爹让他杀死古里安和金的时候,他们三个人的脑子就一同凝固了。
只能缓慢听着江月鹿解释这一切。
“当然只有这些是不够的。我也没有因此怀疑你。”
“真正让我起了疑心的,是你身上出现的矛盾点实在太多了。”
婴儿听到了很有趣的说法,“矛盾点?”
“当一个人的说法频繁和其他信息点矛盾的时候,就该怀疑到底是哪一方有了问题。”
婴儿道:“那就更可笑了。你为什么只怀疑我?”
江月鹿镇定道:“因为都死了。”
“和你对立的,都死了。再不怀疑你,下一个就会是我。”
婴儿冷笑了一声,“你怀疑的都是什么,说说看啊。”
江月鹿道:“首先。在你的口中,威尔是无意闯入鬼蜮的,而制造一只飞天之船又是他的梦想,最重要的还有,你说威尔为了这条船着魔发疯,这才导致妻离子散,一家人不幸全部死在了海里。”
婴儿:“嗯。我是这么说的。有什么不对?”
江月鹿:“岂止不对呢,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
婴儿的蓝眼变得冷冰冰,沉默地注视着江月鹿。可后者就像没看到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威尔到底怎么进来的鬼蜮,你不该最清楚吗?”
“当时的都主看中了他们夫妇拥有的才能和神木,于是强行将他们虏到自己的地盘,命令他们日夜不休地修建通天之船。”
“这么一条大船,怎么可能只是一家人心血来潮就能建造出来的?”江月鹿觉得他撒谎也不打个草稿。
“你应该为威尔承诺了很多吧?说我会带很多人帮你的忙,你将是这个大项目的唯一领头人,你多会画饼啊,可惜威尔早就看出你这恶鬼不怀好意,再待下去也许一家都要和这条船陪葬,于是筹备了第一次逃跑。”
“但他不熟悉鬼蜮,很快就被你抓了回来。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不成器弟弟琼找上门来了。”
“已经牵连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怎么能把唯一的弟弟再拉进来?”
“威尔赶紧将琼推了出去,但他不知道,他那又打又骂的笨拙演技骗过了自己的弟弟,将他所剩无几的可怜自尊心烧成灰烬,兄弟二人的情谊也至此剧终,画上了不愉快的句点。然而,你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婴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可怜的威尔。”江月鹿叹息,“骗过了弟弟,却没有骗过你。”
“为了保护琼,那段时间的威尔表现得格外听话。你逐渐发现,让活人听话可以不用金钱和美人,甚至用不到鞭子和刑具。只要祭上一招,他们就会非常听话。”
“可以不费一刀一剑就拔出威尔硬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让一个活人无比听话乖顺的东西是什么?”
江月鹿逼视着他,“是家人啊。”
“能伤人无形的,就是人的软肋。”
“你叫来威尔,对他说明了通天之船的构造。”
“你告诉他,我不光需要你的手艺和你老婆的神木,我还要实行千人以上的血祭,其中最重要的供品能为船提供动力,那是木船得以通天的根基。就是你们这一族的人。你这么对威尔说完,让他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这个祭品,是琼。”
“还是他的女儿。”
蓝眼婴儿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公馆。他笑得如此癫狂,好像连整个瘦弱稚嫩的内脏都要被呕吐出来。
终于,他停止了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蠢的人!”
“先前怎么都说不动的家伙,腰杆硬得像块石头!在被我威胁说你的女儿在我们手里以后,就再也不敢动啦。看着这么老实的他,我才恍然想起来。”
“是我忘了,我在这里待了太久,忘记了人最害怕的是什么。精怪祖先们不是教过我吗,想要真正吓到人,得找到他们最宝贝的东西。”
“吓到?”江月鹿觉得他离谱至极,怒极反笑,“就为了这些……好玩的乐子,你就杀了那么多人。就为了一条……这样的船?”
那蓝眼婴儿被冒犯一般死盯着他,“凡人蝼蚁,怎么明白通天的含义!”
“为了登天,祭献几个人又怎么了?倘若他们能被我一起带着上天,那应该感到非常光荣,非常荣幸!我都不和他们计较,你来算什么账?”
说着,他将呆滞的德雷克三人扇风扫起,全部滚到了阵法中心。
“还有他们,也要一起献祭!”
德雷克蠕动了两下嘴唇:“老爹……”
换来的是婴儿的漠然不理。
“我照顾你,收养你,给你们多少吃的喝的,你们叫我一声老爹,就该报答我。”婴儿与他对视,毫不示弱,打算在这个最不听话的孩子抗议之前,就先撕碎他的嘴巴,但是他没想到,德雷克居然流出泪来。
“只要是您的吩咐,我一定会去完成啊……”
“我帮您,不是因为您给了我喝的吃的,也不是捡了我回去,更不是给了我很高的职位。”德雷克流着泪大声道:“我帮您,完全是因为我当您是父亲啊!”
婴儿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短暂地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那就更好了,那你就更该以身作则,死在他们前头。古里安,阿金,你们也把我当作唯一的父亲是吧?那你们就更该去死。”
转眼之间,他就把德雷克的哭诉当成了威胁另外两个孩子的把柄。
江月鹿摇了摇头,他从未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就算在鬼当中,也是少见。
一声轻呼唤回了他的思绪,“神明大人。”
江月鹿转回头,看到地上的奶冻发出幽白虚弱的光芒。
“我很早就死了对吗?”
她醒来后,听到了蓝眼小婴儿的话。知道他就是前任都主,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杀了他。但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呆住无法动弹。她很想反驳,但是许多迷惘的问题都在婴儿的话里得到了解答。
“第一次向您求助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很久都没听到人的声音了。”
“我对您说,我被关在了一号公馆,不能出去,希望您能帮帮我。”
女孩儿的声音像一只幽灵,“但您进来这么久了,有找到过我吗?听说有一种妖怪,是人死之后的鬼魂缚在了房子里,我应该和它们差不多吧……所以我很早就和爸爸妈妈一起死了……”
蓉蓉的声音痛苦起来,“想不起来……头疼……”
江月鹿将奶冻抱了起来,“蓉蓉?”
“您现在是在抱着我吧。呵呵,真想念这样的拥抱……爸爸和妈妈从前也会这么搂着我。但是他们后来却总是吵架……妈妈还带走了哥哥,我忘不掉他们离开的眼神……”蓉蓉发出了抽泣,“他们都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
婴儿笑吟吟道:“是啊,他们是不要你了。你的老爸宁愿献祭自己的亲女儿,也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弟弟。唉,你真可怜啊!”
江月鹿骂道:“你给我闭嘴,不要再说了!蓉蓉,他说得不对,他在激怒你,不要听他的!”
他低头,迅速捂住蓉蓉的耳朵,他很快想起,这是幽灵女孩的寄居身体,一只奶冻,它根本没有耳朵。
婴儿笑呵呵道:“这座公馆里,她无处不在。所以我说的话,她全部都能听到。你能捂住她全部的耳朵吗?”
该死!
这是蓉蓉的优势,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帮助。但是没想到,却反过来伤害了她……江月鹿不知所措地搂着抽泣和尖叫不停的奶冻,好像隔着时空搂住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她有着东方女性的黑眼珠,又有着东方男性的金色卷发。
……原来您,是一个小小的神明呀。
我相信您,一定能带我出去……
他好像还看到了自己的妹妹,言露。
……大哥……我好疼……好热……
我来到这儿,是为什么?江月鹿的头重得抬不起来。
我来这儿,是因为他们就在鬼都。
只有杀了都主……我才能得到线索……找到言飞他们三个。
“嗯?”婴儿看着突然站起身来,脸色阴沉沉又带着恍惚的江月鹿,“你还能阻拦吗?我的阵法已成,有了它,我就能从金木犀手中夺回我的通天之船,我还要向他复仇,夺回我的都主之位,我还能——”
婴儿低下头,望着贯穿他身体的手臂。
江月鹿漠然至极,将站满黏液的手从他体内抽了出来,“那你就一起去死好了。”
说完之后,他就像扔垃圾一样,将婴儿残破的身体扔到了德雷克身边。后者仍然呆呆没回过神,江月鹿问他,“要出来吗?”
德雷克动了动嘴唇,又犹豫地看了一眼不停咳嗽还在大笑的婴儿,看着这样的他,江月鹿丧失了最后的耐心,“你根本不知道家人是什么样的……你们在过什么过家家的游戏吗!家人才不会亲手把对方送到阵法里——”说到这里,他忽然刹住。
蓉蓉的声音在大厅内响起。
她像是在各个角落说话,几重声音叠在一起,显得奇诡恍惚。
“所以,他们为什么把我送到了阵法里……”
“为什么爸爸妈妈……会牺牲我呢?”
“哈哈哈哈哈哈!”婴儿癫狂大笑,“是啊!是啊!他们为什么会牺牲你?只要献上你,就不算是真正的家人,你被抛弃了!这是你的神明大人说的,你难道不信他的说法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月鹿往后退了一步。
“蓉蓉,他说得不对。你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他理智的话语被卷入了愤怒的洪流中,蓉蓉再也听不进去他的话,回想起一切的女孩陷入了冷寂之中。这么多年以来,她被困在冰冷的水里,聆听各处传来的痛苦与欢笑,她感到疲倦又寂寞。
是谁,带给了她这种命运呢?
蓉蓉仰起头,朝着深水上的天空伸出手,“不。他说得对啊。”
“我的妈妈,抛弃了和爸爸白头到老的约定。”
“砰——!”四周的墙壁纷纷破碎。
“我的哥哥,撕毁了他兄长的承诺。”
桌椅地面被黑色残流席卷吞没到地下。
“我的爸爸,将我亲手送到了这只船的口中。”
女孩儿哀伤的话音飘零在空中,等到沸腾的地面再次平息下来,江月鹿才抬起手,依稀凭借着薄光朝前看去。
面前出现了一只庞然大物,浑身嵌合的木板纹丝不动,周密的零件还在缓缓转动。
四通八达的管道接连着船板,一个冰冷的核心显露了出来。
它的外部全都砌满了城堡外的奇怪木箱,泛黄的符文密密麻麻贴满,只有中间一小块裸露出的空白。
在江月鹿与那空白对视的刹那,他的瞳孔缩到了最小。
“船吃掉我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你们都在哪里……我好疼,我一直都好疼……我一直都在喊救命……”
“救命。救命,救命啊!”
被困在四四方方的机器中央,一团面目模糊的肉块不断震颤着发出呼救,发出女孩儿独有的尖刻的哀号。
几乎要撕碎江月鹿的耳膜。
“救救我啊——神明大人!!!”
第119章 衔尾船37
无法质疑什么。他们一直以来听到的声音,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孩的声音,就是从这一团看不出原型的烂肉块上发出来的。
童眠的声音在后方有些颤抖,“那……那是什么东西啊。”
“神明大人,救救我!救救我啊!!”崩溃的肉团还在不断嘶吼着。
一些久远的回忆纷纷唤醒。
……我从来没有出去过,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这里好黑,就我一个人,我好害怕啊。
涨潮般的怒意快要溢出江月鹿的胸腔,他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情,扭头看着蓝眼婴儿,他知道自己的表情绝对算不上友善,但他控制不住了。
“哎呦,哎呦,干吗这么看着我?”婴儿怪笑起来。
“把她关起来的人可不是我,你要真想算这笔账,应该去找金木犀。哎呀,正好他也来了。”
他随着看去,船身已经在刚才的崩塌中变成废墟,从中间那条道路上缓缓走来的,是一个浑身挂满叮当金饰,着装异常华美的少年,他不再摇着金折扇,而是颇为麻烦地将扇头在手上一点再点。
“真的是你。”江月鹿认出来了。
他们在海上的鬼船上见过,这个少年当时说了许多“道听途说”的消息,原本就在疑惑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但上船后分开,就再也没见过,江月鹿也慢慢放下了提防的心思,将这个人忘到了脑后。
直到听蓉蓉说起金木犀这个名字,他才回忆起来。
金木犀看起来和饱含恶意的鬼魂完全挨不上边,但因为他是都主,没有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童眠和冷问寒都站到了江月鹿身旁。
面对几道警惕的视线,金木犀不在意地笑了笑,“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真是有失我的身份了。”
“原本觉得,将鬼王大人通缉的要犯送到鬼市,拍卖下那滴不寻常的眼泪,会擦出不一样的火花,但没想到你能走得这么远。把我的船都毁了。”金木犀调皮道:“这么大的船修起来可不容易啊。”
“还有蓉蓉,她变成这种模样,你知道我得哄多久吗?”
他埋怨的语气,毫无危险性。
甚至还带着怜惜的目光看着不断尖叫的肉块“蓉蓉”。江月鹿看着他,心里写满匪夷所思,觉得实在太他妈割裂了。
“是你把她关起来的?”
金木犀还未回答,蓝眼婴儿就阴恻恻道:“不是他还能有谁?让这条船上按照痛苦和幸福来衡量的是他,分割出绝望地和幸福里的也是他,这见鬼的评判标准就是他定出来的!以前我的鬼都可没有这种玩意,老老实实在用死人纸钱呢!”
见他说了半晌,金木犀都毫无反应。
婴儿大骂道:“你他娘的倒是说句话啊!”
金木犀纳闷道:“你是谁啊?”
“你……你……别欺人太甚了!”
金木犀更加郁闷,“虽然我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但真不认得什么小婴儿。呃……难道你认错人了?怪了,我和我弟弟虽然是孪生兄弟,但长得一点也不像啊。”
婴儿怒不可遏,“你认错……啊呸……我认错个屁!”
“等等。你说,你的鬼都?”金木犀诧异,“原来你是从前那个都主啊。你变得一点也不像了,以前的你还是蛮有力量感的呢。”
“……见鬼的。我到底为什么和你浪费口舌!”婴儿恨恨诅咒着,将不加遮掩的暴戾视线投向他的几个孩子,自从刚才说起让他们去死的话,他们就变成了呆子。
“我需要你们启动阵法。”
他冷冷道:“有了这个阵法,我才可以将他斩杀,将我的通天之船拿回来。”
听了他的话,阿金第一个匍匐跪下,“愿听您的吩咐,为您献上一切。”他不在乎地抛出来一个东西,砰一声落在了地上。
江月鹿看过去,那是一把朱红色的伞,是他唯一的武器。
婴儿点头,“很好。不愧是我最忠诚的孩子。那你呢,古里安。”
“自然也是听老爹您的吩咐了……”古里安的话音刚落下,就见他身影忽然一闪,仿佛断线的视频疯狂爆出了火花,与之而来的还有他狡猾的声音,“老爹,吃你的喝你的是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也为你卖力过了,我们早已扯平。”
“要我像阿金一样为你卖命,做梦去吧!”
婴儿哼笑:“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说着,他的手轻轻落下,古里安立刻恢复如常。
他的身影不再摇晃,谁都看得出来,他被老爹扯回了现场。仿佛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他不断颤抖着嘴唇,想要求饶。
但是从婴儿车席卷而来的青色火焰瞬间就将他吞没了,连同他讨饶的话语,“老爹……求你放……”
昔日好友死在旁边,跪地的阿金毫不动容。
昔日的孩子转眼被自己杀死,婴儿也没有任何变化。
江月鹿心想,真是一对天生的父子。
“好了,到你了,德雷克。”
婴儿朝远处瞥去,金木犀还未有任何动作,保持着闲散优雅的敲伞姿势,但他知道不会再有更多时间,“你该做出选择了。”
“我……”德雷克混乱极了。
下一刻,危机就降临了。他的精神在不断挣扎和摇摆,但是对决时刻,必死无疑的人,一定会是像他一样拿不定主意的。江月鹿看着他的荧光发带慢慢融化在了火焰里,曾经它如此闪耀过。
就在此时,一阵刺痛袭击了他的大脑。
他的精神,再一次出现了树高女中和女高中生们链接的痛楚。
但这一次的痛感不像之前强烈,很快就消失了,像潮水逐渐退去,露出了内里深厚的情绪。
在德雷克和古里安彻底死去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他们过去珍重的一幕幕,是在城堡享受午餐的热闹情景,最后定格在老爹从垃圾堆里捡回德雷克时,他内心涌出的无限满足和快乐。
“来吧,孩子。”
“从今天开始,你就有家人了。”
……
冰冷的火焰中,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消失了。
在吞噬了三个强力鬼魂后,邪异的阵法像是吃饱喝足,却没有立即泛出炽烈的光芒,反而游走着低沉的暗红血光,一对上这种血光,江月鹿就吃痛地捂住了眼睛,身后的童眠也一样。
冷问寒似乎要好许多,他那双十分敏感的眼睛似乎另有其他保护,不许其他力量染指觊觎。
婴儿狂妄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等这一刻,实在是太久了!太久太久了!”
他怨毒的双眼恨恨地盯着金木犀,多年前,他也是站在这个地方,在众目睽睽之前羞辱了他,夺走了他的船!
“知道我这些年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吗?我和十几个疯子玩爹和儿子的过家家游戏,过了几十年!在绝望地的每一个夜晚,我都没办法安然入睡,因为我想到我就站在这里——被你夺去的这里——”
他怒吼道:“原本应该是我的!”
随着他的咆哮,地面上的阵法纷纷融化,沿着最外圈的咒文化成了血水,朝着他的婴儿车流去。血肉再一次凝聚,像是突然长出的巨人红足,将婴儿车的四只脚全部抓起,“轰”一声突破了木板,实体化的血肉紧紧接在了婴儿的下半身。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头轻脚重的红色畸形怪物。
两颗流着褐色汁液的眼球对准了身着金衫的少年,那抹清澈的蓝色很快被弄脏,金木犀终于认了出来,“哦,原来是你啊。你居然换了这样一个小孩的躯体,那时候受到的损害原来这么大?我记得没用多少力啊。”
他的嘟囔无疑是再一次的羞辱,江月鹿暗暗摇头。
乘着他们两两对峙、鬼撕鬼的功夫,他压低声音,“去看看蓉蓉,能不能把她……弄出来。”
冷问寒点了点头,迅速消失了。
刚要转回头来,江月鹿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听到童眠一声大喊:“小心!”他已经迅速翻滚到了旁边。
“砰!”
刚才站过的地面即刻就被轰得粉碎。
畸形的红色婴儿怪嘶吼起来,听起来比野兽的嚎叫还要难听,它无差别攻击着眼前的一切,溢出的恨意让它想要撕毁一切。
艹!江月鹿心惊肉跳。
这个叫金木犀的,是故意拉仇恨吗?
江月鹿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金木犀一身金衫还是干干净净的,姿态也还是分外优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行了。”在那根巨大的红色婴儿车脚飞过来的时候,金木犀轻轻握住了它,看起来细瘦白皙的手腕,却好像有千钧之力,任凭婴儿车如何怒号,都不能再移动半分。
金木犀叹了口气,“当初留下你果然是个麻烦。”
“你说什么?留下我!放屁,老子是自己埋伏到你的船上的。这么多年你发现过老子的行踪吗!”
金木犀被一连串的污言秽语脏了耳朵,忍受不了地挪开头去,带了一丝厌恶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发现呢?”
婴儿车呆愣片刻,像座红色小山停止了步伐,“……你知道?”
“哈哈……你在骗我,你不会知道。”
“这些年,你回来过吗?”
婴儿恢复如常,讥讽得更加用力,“你亲自定下的荒谬规则,难道都忘了?当初你为什么要把死去的江蓉蓉强行留下,还把船的通天之力浪费到了别的地方,你难道全都忘了?呵呵,多说无用。”
“你我各执一词,应当有人来做个见证。”
婴儿的蓝眼望了过来,江月鹿一怔。
他们要做什么?
“鬼王和他的关系很不一般哪,由他来见证最合适不过。”抢在金木犀动手阻拦之前,婴儿的手一挥,撕开了空间一道裂缝。
一道巨大的撕扯力从中传来,拽住了江月鹿的脚脖子,将他拖了进去。
……
“喂,喂,愿愿。”
江月鹿感觉自己的脸被人轻拍了两下。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金发的小女孩,“……蓉蓉?”
很快,他为自己发出的声音感到震惊,因为心中喊的明明是蓉蓉,发出来却成了两声——
“汪、汪!”
他又试了两下,发现还是狗叫。
他不能说话了吗?
想到这儿,江月鹿的脖子忽然被人轻轻拉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了一团白色毛毛里牵引的红项圈,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女孩的手上,她拉着江月鹿慢慢走过了镜子。
即使早有准备,但在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他还是吓了一跳。
一只白色的小狗。
他变成了一只狗?
这算什么,婴儿对他的报复?不,他明明是说要自己做一个见证。
江月鹿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会有将人变成狗的法术,那太不可思议了。而且他现在见到的是一个活着的蓉蓉,这根本就是违背现实的。所以,他应该是被送到了一个幻境里面……想到这儿,他的嘴角抽了抽。
把自己变成狗,是那个婴儿的恶趣味吧。
既来当狗,则安心当狗。
江月鹿逐渐平静下来,扮演好一只温顺的宠物狗,跟随主人走过长长的走廊。他左右摇头,发现这里竟然不是一号公馆。
蓉蓉感受到绳子的晃荡,诧异回头,“你今天心情很好啊,愿愿。”
这个名字真是……听起来就像是在叫“月月”。江月鹿哭笑不得。
刚走出走廊,就看到一个人影冒了出来,江月鹿下意识冲到了女孩面前,但是却听到一声欢快的:“surprise!”
“哥哥!”蓉蓉惊喜道:“你回来了!”
哥哥?
这就是威尔的儿子?
江月鹿好奇地打量着,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年龄要大一些,约莫有十四五岁。海洋人家的儿子当家都很早,这个年纪的男孩估计已经开始跟着威尔四处闯荡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圆脸的男孩笑眯眯说着,低头瞥了一眼地上动都不动的小白狗,“你的狗怎么变得这么安静了?”
蓉蓉低头,“今天他是有点奇怪……”
江月鹿:“……”
他连忙欢乐地叫了两声。
蓉蓉的哥哥摸了摸狗头,“哎,你这狗真笨,他刚刚是不是都没认出来我?”
“你别当着愿愿的面说这种话啊哥哥!”
江月鹿仔细瞧着男孩的面孔,皱了皱眉。他总感觉这张脸在哪里见过……按理说,他过目不忘,见过的人都应该有印象,可是怎么都对不上号。
“你回来见过爸爸妈妈了吗?”
“他们两个肯定不想见我。”男孩撇撇嘴,“老爸回来的路上都要急死了,这会肯定和老妈如胶似漆,我就不去打扰他们了。”
蓉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好了,我们先去看看你的生日礼物。除了老爸带给你的好东西,我也有哦。”
“好耶!”
听着兄妹二人温馨的对话,江月鹿的心思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晚上的时候,威尔一家人在蓉蓉吹完蜡烛之后砰地放出了彩带。看着一家人真情流露的笑容,江月鹿确认这个时期的他们还没有被抓去鬼蜮,一切灾难还没有降临。
“唔……”
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江月鹿抬起头,朝上看去。
红砖红瓦的墙面上镶嵌着一扇精致的木窗,飘荡的窗帘和洁净的表面,无一不说明受到了女主人的精心打理。然而在窗棱上,却坐了一个黑影,影子的一角衣衫沾到了半点灯光,闪动着华丽的金光。
金木犀?
江月鹿屏气凝神。
如果没有猜错,这个幻境应该对照着部分现实,那说明在威尔一家还未被抓走的时候,金木犀真的出现在了他们身旁?可是,他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坐在窗边的金木犀若有所思地望着欢笑的一家人,他的眼眸中流动着惊喜的光泽,喃喃自语:“欢笑,快乐……这就是了。”
直到生日宴会结束,他也没有加害威尔一家。
等到江月鹿的目光从拍掌大笑的女孩身上收回来,窗口空空如也。
只有白纱窗帘还在微微晃动着。
一道低语响在耳边,像是突破了幻境直接出现。
“你也该发现了吧,江月鹿。是他先接触到威尔一家的。”
“那一天晚上,吸引了这只飘荡四方的游魂停留下来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婴儿咯咯一笑。
“他可不是善心发作才放过了他们,跟我比起来,你面前这个总是摇着扇子看似人畜无害的家伙才是极品。他的狠心都在另外的地方。只要触及到了这对孪生兄弟的本质,他们就像疯了一般偏执。”
听着鬼魂的叹息,江月鹿重复他的话,“本质?”
一个意外的词。
“我想你们学院应该对我们有过分级,一些什么灰的金的……除了实力姑且匹配,其他都只是你们自作主张评定的罢了,对我们一点也不了解。”婴儿嗤笑道。
反正他嘲讽的是学院,和江月鹿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听了就当耳旁风。
相比之下,他对婴儿提到的本质更好奇一些。他隐隐感觉,背后的答案会和金木犀之类的大鬼……以及夏翼相关。
“那些巫师以为所有的鬼魂都是人死后不消不散聚集而成的,却不知道残念本身就能够化为鬼。他们信奉的神难道也是凡人飞升而成的吗?为什么不动动脑子想想,第一个神到底是从哪出来的。”
“想明白这一点,你也就能懂得我们这种鬼诞生自何处了。”
“人有七情八苦,但不会相对平衡。满溢而出的会自发聚集,就像无根的幽灵,在世间寻找着合适的寄生者。”婴儿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身体,“我们也会有诞生的时刻,第一个寄生者永远与我们绑定,我当初的身体碎了就是碎了……金木犀毁了我的第一个身体,我不得不在各个躯壳之间游走,选择。”
“你们不知道,我们这一类存在,不会觊觎活人,他们对我们没有任何吸引力。”
“我们在意的是人的将死之刻。”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只有在这些时候,人才会迸发出强烈的爱憎,我们嗅着七情八苦的味道便跟去了……我是这么诞生的,金木犀也是。喜怒哀乐四鬼都是。”
“他那个兄弟我不知道,但金木犀应该是在诞生之时注意到了人情中的欢乐,后来也在一直寻找和吸收。”
江月鹿有些听入迷了。
欢乐……他追求的是欢乐?那么金木犀对应的应该是乐鬼?
怪不得他会在威尔一家过生日的时候停留,是被这家人满足的快乐吸引了吧。想到金木犀靠在窗口若有所思却又迷惘的表情,江月鹿又有些疑惑。
奇怪……他既然追求欢乐。
那这条船应该以享乐为主,那为什么又会分离出绝望地这样一个苦闷的地方?还有那些付不出幸福的鬼魂……
婴儿哼笑:“看起来你注意到了。金木犀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此。”
“依附在一个还未降生的死胎身上,他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欢乐苦楚?他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他根本看不明白。”
“不多说了……接着看下去。”
“你就会明白,他有多可悲。”
话音落下,脚下再次出现一道缝隙,小白狗变成江月鹿,很快又坠落了进去。
第120章 衔尾船38
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
窗户映出荆棘般的黑影,时而变幻成高瘦的鬼影,贴在玻璃上偷窥室内。外面响起一阵接着一阵的哭声,夹杂着狂风骤雨的气息,使得房间内氛围更加凝滞。
角落坐着一个人影,他一动也不动。
好久了,江月鹿才听到他发出一声叹息。
“啪嚓。”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起头来,看到门口站着一只熟悉的小白狗。那是女儿最爱的小宠物。
来到鬼蜮之后,船上的活物都受不了污浊潮湿的鬼气,接二连三地死去。这里连条活鱼都没有。他原本想送走这只小狗,但不知为何,它却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
想到这儿,威尔苦涩一笑。
这也是他们如今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奇迹了。
“愿愿。过来。”威尔喊了两声。
平常这只小狗和他不太亲近,但这时候的威尔希望有个活物陪伴着自己,充满耐心地招呼着小狗。
对此,江月鹿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怎么还是一条狗啊!
这个婴儿车是对狗有什么执念吗?
变成个罐子,瓶子也行啊,盐巴,辣椒不行吗?
——倘若高材生童眠在这里,一定会对江月鹿的文盲发言嗤之以鼻:灵魂层次的转移只能发生在活物之间,罐子瓶子都是死的东西,把你转过来你还活的了吗?这一条狗恐怕就是莫大鬼蜮上,除了人之外的唯一一个活物了。
江月鹿甩着尾巴逛到了威尔脚边。
不自在地让对方摸了两把,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如果狗有鸡皮疙瘩的话。
幸好威尔很快就开始自言自语,“还好,来的是你,我不用装得胸有成竹。”威尔又叹了口气。
江月鹿有点明白了。
这个时候的威尔已经被抓来了鬼蜮,但是身为一家之主,他有责任也有义务保护好自己的家人。为了不让妻子和孩子担心,他一定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那个人,不,那只鬼。说自己是鬼都的都主。”威尔低声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了鬼物庞大的体型和丑陋的面庞,他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它想要我们的族人祭船。它想要……”
江月鹿注视着不停颤抖的威尔,决定展示友好,蹭了蹭他的手背。
异样的温暖拉回了威尔的神智,他慢慢变得平静,低下头来苦笑道:“我怎么会让自己的血脉至亲去冒险,那条船是我制造出来的,应当由我来背负这种命运。”说到这里,他不禁又打了个哆嗦。
恐惧已然刻在骨子里,已然侵入肺腑。
他的精神状态非常紧绷,不时就会进入崩溃阶段。
刚才被安抚下来拥有的理智又被瓦解,威尔的手又颤抖了起来。
“我怎么,我怎么会造出那样的船啊……那种船,不可能出现在世上……那样的船……”失魂落魄地重复着,威尔失控般捂住了脸,“那是一个怪物,一个吃人的怪物!我造出来的船会吃人,船会吃人啊!”
“吃人?”江月鹿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沉下声,问道:“吃掉谁?”
威尔捂着脸,动也不动。许久过后,他嘶哑的声音才从手掌下传来,“我的弟弟,我的女儿,我的儿子……”
这句话说出来后,威尔却奇妙地松了口气。
他最害怕的事,不正是失去骨肉至亲吗?
自从被都主暗示后,他的心就悬在高空,与他们分离的可能性被拉到最高,他变成一个无法控制、无法守护的父亲,哥哥……可是现在,他确定了。
他不会失去弟弟和孩子。
江月鹿看到男人奇迹般恢复了精神,他抬起头来,对着空气下定了决心,“只要是我们一族的人,都可以祭祀。”
“那我也可以。”
威尔扭过头,望着这只默不作声陪伴着自己的小白狗,清澈如鹿的眼神让他恍然觉得,这并不是一只狗。
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可笑,摸了摸愿愿的头,“知道吗,你其实还有一个弟弟。”
这句话让江月鹿的心凝滞了。
但很快,他意识到,威尔说的不是自己。
“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和你一样可爱,但它的身体很虚弱,很快就死掉了。”威尔回忆道:“当时蓉蓉非常伤心,这点随了她妈妈,都很心软。”
“她没有吃饭,晚上也很难睡着。画完草图之后,我去她房间看了一眼,发现她正坐在床上发呆。”
他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讲述者,但真情是最好的气氛制造器。
江月鹿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蓉蓉的房间。
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床上,在为自己刚刚死去的小狗伤心。她的年龄和智力让她艰难地理解着失去这件事。
许久了,她才抬起清澈的眼睛,望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爸爸,对他说道:“爸爸,你将来可不能死哦。”
……
“我的家人都很心软,他们一定不能接受我就这么死去。所以,我得想个办法。”威尔喃喃了一会,肩膀垮了下来。
“嗯,你说得对。”
“我是该这么做。”
江月鹿惊悚极了,他是在对谁说话,向谁回答?
他扭过头,只看到一片虚无的空气。
……
江月鹿又从缝隙中跌了下来,他暗暗骂了一声婴儿车,抬起自己的手掌,发现果然还是狗爪,只是不像之前那么胖乎乎。
似乎他的主人最近疏于照顾了。
江月鹿眉头一皱,感觉不太对劲。
蓉蓉一向关照这只小宠物,尤其在进了鬼蜮之后,就更加珍视这只顽强生存下来的“活物”了。为什么还会饿瘦了?
“砰!”
巨响声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朝声音来处看去,地板上散落着玻璃碎片,是一个冷酷的分离现场。
一个快要凝固的人影坐在沙发上,那是蓉蓉的妈妈,纪红茶和秦雪的同伴,雪村仅剩的一个活人,树神的信仰者……一瞬间,无数身份从江月鹿脑海中滑过。
女人的脸庞苍白极了,绷紧的下颌线似乎看得出来,她在极力控制着自己。许久了,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威尔,你说这些话,是想和我分开吗?”
威尔?
江月鹿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只是他的身影完全隐匿在黑暗里,快要和黑影融为一体。听到妻子的问话,他才动了一下。
沉默,比窗外鬼蜮的阴影还要沉重。
江月鹿甚至觉得,外面那片凝滞无风的死海都压在了威尔的肩头。和上次相比,他苍老了许多,也冰冷了许多。整个人像一块下定决心以后刚硬的石头。
听到丈夫沉默以对,女人的心也坠入了谷底。
她呵呵一笑:“原本以为你是不同的,看来是我错了。但我……并不恨你,从雪村离开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世上的人早晚都有分离的一天。”就算是庞大的信仰,也会终有一天弃他们而去。
何况人呢。
“所以我并不怨恨你……我——”
威尔打断了她,冷声道:“你还敢提雪村。要不是你,我们会被抓来这里?早知道你身上带了那么一块木头,我当初就不会带你出来。”
“你现在认为,当初爱上我是一个错误吗?”女人撕心裂肺,她仰起头来,凄婉的笑容挂在脸上。
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门被缓缓推开了。
怯生生的声音传了进来,“爸爸,妈妈,我睡不着。”
“你们能给我讲故事吗?”
看到女儿进来,女人赶忙转过脸,擦掉了脸颊上的眼泪,强撑着笑意说道:“蓉蓉,去找你哥哥,妈妈现在抽不开身呢。”
“哥哥出去了。”
蓉蓉眼底黯然,就算哥哥在,也不会给她讲故事。
哥哥变了,爸爸妈妈也是。
她鼓起勇气,“快要到我的生日了,你们有想好送我什么礼物吗?我想像去年一样吃蛋糕,拆礼物……”
威尔冷冷道:“现在能和去年一样吗?你都多大了,懂事一点吧!”
被父亲呵责之后,她有点怯懦地答应了一声,女人更加心如刀割,刚才还未涌现的怒火瞬间就胀满了胸腔,“对我不满就不满,朝孩子撒什么气?他们最近都不敢靠近你,没发现吗?就怕你突然发疯!”
威尔低吼:“那就离我远一点!”
“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地方?要不是……”
……
小女孩张了张口,不知所措地站着。
父母的争吵声像是迟钝的小刀缓缓割着她幼小的心肺,一阵陌生的苦涩袭来,让她想要流泪。以往流眼泪的时候都有爸爸妈妈来哄她,可现在他们面红耳赤地吵着架,想要致对方于死地,根本看不见女儿的眼泪大颗大颗掉在了地上。
一阵暖意贴近了她的小腿。
她泪眼朦胧地看去,“愿愿?”
也许是小狗给了她力量,她再次鼓起勇气,走了过去,“爸爸,妈妈……”
“都说了你不要再发疯了!行不行?让我一个人待会就那么难吗?”
“威尔,你到底为什么变成了这种样子!”
“我不想说,我不想说可以吗!?”
“走开!”
男人气急败坏地一摆手——
“砰!”
女孩像沙包飞了出去,结结实实撞在了墙上。
血迹从玻璃碎片边缘渗出,女人尖叫了一声,冲过去抱起了女儿,神经质地查看她额头上的伤口,“蓉蓉,蓉蓉?”
“妈妈……”小女孩艰难地睁开眼睛。
江月鹿看到威尔如同一尊雕塑,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母女二人身后,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妻子转过身,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憎恨的目光取代了往日的恩爱,她冷冰冰宣布:“你疯了。你疯了。”
说罢,像一阵来不及挽回的风,抱着孩子冲出了门口,狠狠将门甩上了。
“砰!”
威尔跌坐在了地上。
……
夜半时分。
江月鹿睡在蓉蓉的床沿,听到门口有动静传来。
他抬起头,看了眼紧闭双眼的女孩,她的额头已经被细心包扎起来,但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也许比起伤口,父亲的态度更让她难以接受。刚刚才在母亲长久的哄睡中才缓缓入梦。
望着“吱嘎一声”打开的门扉,江月鹿猜测是不是蓉蓉她妈不放心,又回来了。
但是他的直觉又在说,来的人并不是她。
一阵风吹过来,托厚厚毛皮的福,江月鹿并不觉得有多冷。来人站在门口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没有进来。
空洞洞的门仿佛一道光影分离的界限,女儿在这一头,他在另一边。惨白的月光缓缓移过,露出威尔苍老衰败的面容。
白天冷酷的表情消失了,他的双眼充溢着懊悔、担忧、以及深刻的痛苦。
以及无尽的怜爱,不舍和决心。
“……抱歉。”
最终,他在门口留下了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起来,威尔并不是真的变了,他只是在确定自我牺牲后做出了伪装。”江月鹿在内心猜测着,“害怕家人伤心所以先将他们拒之千里,等到妻子和孩子的滤镜破碎,心灰意冷地离开,他的死亡也就不会引起一丝波澜……”
“嗯。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婴儿车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作为幻境的主宰者,它可以像幽灵来去自如。此刻,也像幽灵般贴近了江月鹿,低低询问道:“那么你呢,是否也会在家人受到威胁的时候,做出一样的选择?”
这是在拐着弯探我的底细啊。
江月鹿心想,恐怕你问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夏翼吧。
他没有在意,很快回答:“不会。”
“噢?”婴儿车诧异极了,“我很意外。据我所知,你不是为了寻找弟弟妹妹才答应来到鬼都的吗?”
“我讨厌和家人一点商量也不打就自作主张。”江月鹿笑了笑。
“这算什么?自我感动?英雄主义?”
“你怎么知道家人不会理解你呢?又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陪着你一起演戏。什么事都要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没有人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江月鹿瞥了一眼睡梦中还紧皱眉头的蓉蓉,“也没有人有义务承受你的自作主张,她或许更希望陪着你,哪怕你是要去送死。但因为你一言不发做出了决定,她恐怕后半辈子都要……”
话就结束在了这儿。
他忽然想起,这个女孩已经死了,他看到的是编织出来的幻境。
避免那团嚎叫的肉块再次占据脑海,江月鹿迅速闭上了嘴巴,结束了这个话题。
婴儿车不由得鼓掌,“精彩,精彩的发言。你们人类之间才能惺惺相惜,彼此懂得。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不过,有一点你倒是猜对了。”
“什么?”
婴儿车呵呵一笑,“急什么,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
画面一变,又换成了白天。
蓉蓉靠在窗口,望着外面的死海怔怔出神,从她额头的伤口判断,距离事发那天没有过去很久。
空荡荡的房间和收拾好的行李箱也说明了这点。
女儿的伤口打碎了母亲的最后一丝幻想,她终于决定要离开了?江月鹿暗自猜测。这时,蓉蓉忽然开口说话了。
“您在吗?”
窗口空空,无人无风。
她在和谁说话?
江月鹿摆着四条腿慢吞吞走到了主人脚边,蹭了蹭她的小腿,却发现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空气,好像那里真的存在着一个人。
“嗯,您说得对。”
“这就是您说的变化?”
她与空气一问一答,场景毛骨悚然。
想到即将离开,女孩的心情变得低落,“妈妈说,我们要出门很久,等爸爸修好了船再回来。但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妈妈最近一直在哭,看到我却要笑,说自己很开心,让我不要害怕。哥哥也是,他也在发愁,早出晚归替爸爸妈妈想办法。还有爸爸……”
女孩按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眼圈微微红了。
“他好像比我还要痛,为什么?”
久久无话。
江月鹿悄悄拐到了蓉蓉身后,想看清她到底是在和什么东西说话。这时,蓉蓉忽然攥起了拳头,猛地坐直了身体。
“您上次说,有办法让我们一家像从前那么快乐,像我过生日的时候那么快乐,是真的吗?”
她很快就得到了回答,松了口气,慢慢坐了回去。
但江月鹿依旧没看出来那团空气有什么特别的,正要收回视线,长久遮蔽着天空的乌云忽然散开了一丝间隙,薄光漏出几点,落到了窗口,折射出明耀华丽的金丝,几乎晃花了江月鹿的双眼。
如此浮夸的装饰,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是他。
金木犀!
他隐匿了身形,藏到了蓉蓉的身边……有多久了?
看蓉蓉的样子,似乎非常信任他,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许上一次生日会引起他的兴趣后就一直埋伏在此。只不过江月鹿不懂,金木犀究竟想要做什么。他意图的是都主的位子,还是那条衔尾船?
不论是什么,对蓉蓉一家而言,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江月鹿很想制止她,劝说她不要轻易答应对面的要求,但是这只是一个幻境。
而他,也只是一只小狗。
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主人深吸一口气。
“好。我答应。”
话说完,女孩笨拙地匍匐下身,跪拜在地上,呈现出绝对臣服的虔诚姿态。四条血线沿着房间四个角蔓延过来,以女孩为中心汇聚成了一个点。血线的尽头挂着四只早已放血死去的黑鸡,牲畜双目泛白身体僵硬,看起来并非吉兆。
饶是幻境,他也感受到了立刻降下来的温度。
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这羸弱、幼稚的女孩,不知道与什么死胎做了交易,看房间里的死鸡布置,恐怕金木犀早就有意引导她做出决定。
房间内,红光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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