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衔尾船39
江月鹿再度睁眼,发现置身于一间金碧辉煌的宫殿,彩灯映射来的光彩差点照瞎他的眼睛。如此浮夸的风格,只能属于那位手执金扇的都主。
金木犀。
这是他的宫殿?
他一路走,发现更多不同。
这个宫殿内,有许多低眉顺眼、龇牙咧嘴的鬼物,正在扫地拖地擦桌子,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看起来和囚徒一样,和这间华美的宫殿非常不搭。
这些鬼物对自己的态度也很可疑。
他们恭恭敬敬地对着一条白狗低头,江月鹿所到之处,收获了无数卑微和惧意,他感觉自己不像一只狗,像只狂妄自大的狮子……
走了许久,他终于看到了一张巨大的圆桌。桌上摆放着烛台和餐具,桌布涂画着精美的纹饰,五只高椅围在四周,已经坐满了人。
威尔一家四口,坐得整整齐齐。
上座则是江月鹿见过几面的金木犀,他的手中并未拿着那把常用的金色折扇,转而端起一只瓷杯轻微摇晃。
见自己的小狗来了,蓉蓉惊喜地呼唤,“愿愿!”
“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你!”
被抱起来放到了怀里,江月鹿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
蓉蓉与自己的家人坐得很远,却和金木犀的位子挨得很近。看威尔等人的神色,好像受到过恐吓,极力掩饰着惧怕的心思,但因为不擅长隐藏表情,所以五官变得僵硬非常,整个人都有点可笑。
他们在害怕什么?
金木犀吗?
“嗯……”
听到金木犀的声音,除了还在逗狗的蓉蓉,其余人纷纷直起身来,如临大敌。但金木犀只是放下了瓷杯,远望着那些低头忙碌不敢吭声的丑陋怪物,似乎被他们的破旧衣着碍了眼。看了好久,金木犀转过头,“你看他们,是不是太丑了些?”
蓉蓉歪着头,深色的眼珠打量着对面。
“好像是哦。”
金木犀点了点头,“那送他们走好了。”
他说得非常温柔,似乎在说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可鬼物们听到之后,站都站不稳了,颤颤巍巍地跪下身来,痛哭流涕地求饶起来,如此不体统的行为让金木犀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下一秒,他就出现在了流泪的鬼物身旁。
金扇焕然出现,扇头轻轻支起了鬼物的下巴。
一张流着眼泪和鼻涕的丑脸映在澈透的双目中。
金木犀柔声道:“别哭了。”
“谢谢……大……”
“吱嘎”一声,怪物的头身瞬间分离,头颅咕噜咕噜滚出很远了,还在不断重复着刚才未说完的话:“谢谢大人……谢谢。”
但是留给他的只有一道华丽的背影。
金木犀不在意道:“你的眼泪可不能落在这么美丽的宫殿。”他低头,瞥了眼金色的扇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湿润的眼泪痕迹,忽然心情极差地拧了下眉,回到座位之后,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如果江月鹿不是一只什么也不懂的狗,他都快难以呼吸了。
威尔等人的脸色发青,只有蓉蓉还是天真浪漫。江月鹿记得她在那场古怪的仪式之前还充满愁怨,但现在,那些情绪似乎全都消失了,蓉蓉的精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好,她清亮的声音充满快乐。
“要把他们送去哪儿?”
“他们该去的地方。”
察觉到自己的言语太过冷淡,金木犀转过头,“和这样的宫殿差不多的另一个地方,他们会喜欢的。”
蓉蓉双眼发亮,“那很好啊!”
江月鹿撇撇嘴。
这样的话只能骗骗不懂事的小孩,你刚才可是当场现杀了一个……能把他们送去什么好地方?看起来金木犀特别讨厌丑陋阴暗的事物啊,这些鬼物死在了这家伙的审美怪癖上……就算如此,江月鹿并不会生出多少同情。
鬼蜮里的鬼物作乱多年,死是他们最好的下场。
小小风波结束,用餐继续。
餐桌上除了蓉蓉与金木犀时不时对话,其余人死寂一片,江月鹿都要怀疑是不是威尔他们的舌头被金木犀这个坏种割掉了。
“爸爸,你最近是不是不开心啊?”
听到女儿的关心,威尔却内心发颤,他打起一万分精神,勉强笑道:“没有,怎么会呢,没有的事,我很开心!”
蓉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金木犀一句话也没有说,威尔的额头渗出冷汗,他一点也猜不透这个怪物的想法——他绝望地想,怪物!
一声轻笑从蓉蓉身侧传来。
金木犀笑道:“你的爸爸也许是在担心,害怕前都主死而不僵,再次回来夺走他安稳的生活。”
威尔蠕动着嘴唇,没有吭声。
但江月鹿从他的双目中可以看出绝望:比起生死不明的前都主,他更害怕现在坐在自己女儿身旁的怪物!
也许是在鬼蜮待久了,也许是面前的金木犀并不如前都主那么面目可憎。威尔竟然设想起了逃跑的可能。他越想,就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不久之前,眼前这位神秘的金衫少年出现,承诺他会很快解决掉自己一家的威胁。威尔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至于这个忽然出现的少年,鬼蜮出现的神秘东西多了去了,他也没有理会。
但是很快的,他发现没有人传唤自己了。
那些原本在准备祭祀仪式的鬼魂们,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威尔疑惑地去了鬼都,发现整片海域都残破不堪,仿佛经历过一场大战,那个动动手指就能捏死自己的庞大都主,消失在了海域上,再也闻不到它恶臭的气息。
难道是放弃了?
想到都主对通天之船的执着渴望,威尔又觉得不太可能。
直到他看见那个站在船沿上,半身染血的金衫少年。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
他真有能力杀了都主!
现场这片废墟,或许就是二者争斗后的现场!
“谢谢……谢谢……”威尔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地道谢。
那金衫少年当时却拧了下眉,不快问道:“你怎么来了。”他立刻将染血的半身隐匿在朦胧的海雾里,却不知道比起金贵娇嫩的公子哥儿,如今这样血迹涂满身体的凶残画面才更符合“杀了前都主”的怪物形象。
威尔对他的本事更加深信不疑。
等他从狂喜中慢慢冷静下来,这金衫少年也三言两语讲清了自己的身份。金木犀,远游至此,为他们一家帮了一个小忙。
听到前都主潜逃了,死生不明,威尔的心刚提起,就被这位金衫少年浑不在意的态度安抚了。他惊喜极了——对方,根本不将那位可怕的都主放在眼里,这是多大的本领啊!
还未来得及高兴,威尔就听他话锋一转,提起了自己的女儿蓉蓉,说自己是为了帮助蓉蓉,帮助他们一家,才杀了都主的。
“……情况就是如此。”金木犀说完了。
威尔愣愣跪着。
冷风贴着他的后背吹过,他快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那……您需要我们付出什么?我们……又能为您做什么?”
金木犀笑道:“嗯,这个不着急。今后慢慢说吧。”
慢慢说吧……
威尔以为他们可以离开鬼蜮了,原来不是吗。他想出声询问,很快又打了个哆嗦。
这可是能干掉都主的家伙!
如果前都主动动手指就能碾死自己,那这少年吐口唾沫说不定就会淹死他们全家……而且,他清楚地知道前都主需要什么,一定程度上来说,他把图谋的东西都摆在了明面上,他要自己的命,要通天之船……他清楚知道那个都主在渴望什么。
有渴望,那就会有弱点。
是他太过弱小了,无法利用这些弱点做些什么。
但是金木犀不一样。
他根本……不知道他在图谋什么。
忽然间,威尔瞪大了眼——
难道……是蓉蓉?
“走吧,回去了。”温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金木犀已然换了一身光彩照人的新衣,左右看看,十分满意,“我想见你们一家很久了,蓉蓉说过,要将你们一个个介绍给我认识呢。”
威尔张了张嘴。
“谨遵……您的吩咐。”
……
江月鹿看着威尔神色剧烈地变化着。
在这个不符合常理的幻境之中,他也拥有了一点小特权。就像开着上帝视角看到了威尔的回忆,他很快了解到威尔下一步想做什么。
他在谋算着逃跑!
仔细一想确实合理。金木犀虽然残忍,但对他们一家很不错。而且他比人还要像人,用的吃的都非常金贵,如果不是在鬼蜮碰着他,威尔恐怕会以为他是哪个国家的王廷贵族。他确信金木犀非常有教养,不会做出先前都主的残酷呕吐行径。
就在威尔的思绪剧烈摇摆的时候,金木犀忽然开口了。
“我为你带来了一个礼物。”
威尔一愣,“什么,礼物?”
“砰!”
一只血粼粼的头从天而降,落在了餐桌之上,等看清那是什么,威尔一家人的脸都变得煞白,感觉胃里的食物都化成了垃圾,不断折磨着肠胃,猛烈地翻滚回咽喉,想要全部吐出来。
只有蓉蓉惊喜地指着那颗血头。
“是害爸爸妈妈不高兴的坏家伙,它死了?哈哈哈哈!”
金木犀微笑着:“是的,我抓住了它,杀了它,它将不会再困扰你们。你们能够恢复到之前的生活。”
真的能回去吗……
蓉蓉天真无邪的笑声响亮地传荡着,欢笑的她和脸色铁青的威尔等人之间,仿佛有一条无法逾越而过的鸿沟。
就连江月鹿,也感受到了搂抱着自己的女孩,身上的怪异。
遑论看着她出生,成长。教她走路,听她说话的父母哥哥?蓉蓉就算吃胖了半斤,他们也能瞧得出来,又怎么会不知道,现在面对一颗血淋淋怪头还能哈哈大笑的女孩,根本不会是他们的女儿,也不是他的妹妹?
大笑的她,和微笑的金木犀如此相像……威尔惊恐地移开发痛的视线。
这一刻,他才明白。
他怕的不是金木犀。
而是在他身旁坐着的,日渐面目全非的小女儿。
画面如水即将散开,这段回忆也快要到头。
江月鹿能在仅剩的残影中感受出威尔一家人的沉重心情。他们不知道如何阻止蓉蓉继续改变,她的身上就像沾染上了传染性极强的病毒,侵蚀着她的心智,让她极快地转化成冷血无辜的怪物。
他们能够阻止吗?
抱着疑问,江月鹿再次坠入裂缝。
……
还是富丽堂皇的宫殿,但江月鹿疑惑地抬起手,毛茸茸的爪子不见了,这一次,他并没有变成小狗。
婴儿车的笑声自身后传来,“那只狗死了。”
心爱的狗死了,坐在宫殿的女孩却看似无恙。江月鹿收回目光。
“看起来你的灵魂不能在幻境中支撑太久,可怜的人类躯壳。”它撇嘴,“在这偌大的宫殿,我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只活物供你转移。”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
江月鹿只觉天地颠倒,下一秒,他就抬起了陌生的手。
这只手很小巧,是女孩儿才有的纤细稚嫩,他又旁顾四周,发觉周围的桌椅变得高大许多,就像他从前为言露读过的梦游仙境的一本童话书,主人公变小以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巨大。
他若有所思,婴儿车将他塞进了蓉蓉的身体?
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可以触及到蓉蓉的精神。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
身体里待着两个灵魂,另一人却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她的想法完全暴露在自己眼中。
江月鹿发觉蓉蓉的内心并不如她外表呈现的快乐轻松,这些覆着在外的情绪就像是铺在最外层的细沙,轻触一下就会唰唰流淌走了。
他看到里面还有另一层更加深厚的透明壁,和包裹着“蓉蓉”嚎叫肉块的四四方方透明盒很像。让他想起了不太愉快的记忆。
透明壁里面则是和快乐一点都沾不上边的黑暗激流涌动,比死海深处的风暴还要混乱。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你在想什么?”
那是金木犀的声音。
他的询问似乎是在“关心”,但江月鹿却觉得异常奇怪。也许这个比喻很不恰当,但金木犀对周遭的好奇心让他想起了人类的孩子刚刚诞生之时,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和了解这个世界。
当然,金木犀不可能和人类的孩子一样。
他更像一只观察蓉蓉喜怒哀乐的昆虫。
蓉蓉仰起头来,“我哥哥……似乎不太高兴。”
江月鹿读取到了这句话说出时,蓉蓉脑海中浮现的记忆。原来蓉蓉发现自己的哥哥有一个喜欢很久的女孩,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她拜托金木犀将女孩偷偷从远方接到了鬼蜮,在昨天的晚餐之后介绍给了爸爸妈妈。
可是哥哥却不像想象中高兴。
金木犀饶有兴致地追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不高兴?”
“因为他那么看着我。”蓉蓉低声道:“他从没有那么看过我。”
金木犀说道:“但他喜欢那个女孩,对吧。人类的话,彼此喜欢就会想在一起,你的父母不也是这样吗?他会和自己喜欢的女孩相爱,生下和你们一样的孩子。在为他们取名字和过生日的时候,你的哥哥难道不会快乐?”
他所描绘的未来如此幸福,让蓉蓉不自觉露出了笑容,“是啊,他会很快乐。”
江月鹿亲眼看着透明壁内的黑暗雾气激荡起来,不断冲撞着墙壁,似乎在猛烈地挣扎着,想要从沉溺的梦中醒来。
可是在最外层,那些虚假的美好的细沙还是再次裹紧了蓉蓉的心灵。
蓉蓉仰起头来,向着高空勾起嘴角。
一个夸张到有些可怕的笑出现在她童稚的脸上。
“我们如今的生活很美好,爸爸妈妈和好如初了,哥哥还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所有的威胁都没有了,他们应该快乐,为什么不呢?”
金木犀笑着重复,“是啊,为什么不呢?”
他将一件物品放在了桌上。
蓉蓉歪着头去瞧,“这是什么?”
“一件礼物。”金木犀微笑道:“你刚才让我心情很好。按照人类的礼仪,我们必须礼尚往来,你满足了我,我将为你解忧。”
“有了这样东西,你就能更准确地知道他们的心情。我听说人类的孩子会经常关注自己父母的身体是否健康,心情是否愉快,这有助于他们长寿。”
金木犀说道:“所以,你得让他们多多高兴才是。”
“嗯,你说得对。”
女孩拿起了礼物,江月鹿瞥去一眼。
那是一张笑脸印记。
……
江月鹿跟着女孩走在重建的鬼都。
“都主大人给我的这份礼物真好,妈妈。”蓉蓉翻来覆去看着笑脸印记,“我能看出来大家现在的快乐具体有多少,好神奇啊。”
“妈妈……你为什么不说话?”
女人勉强笑笑,“身体不舒服。”
“和爸爸吵架了吗?”
女儿情真意切的担忧却让她打了个冷战,“没有,怎么会呢,我不会再和你爸爸吵架了,我们现在的关系非常好……”她不断解释着,就像强迫症附体。似乎很害怕蓉蓉确认他们的关系不好。
“真的,我们一点事都没有,你千万不要多想。”
蓉蓉望着神经质的母亲,“我知道了。你能松开我的手吗,弄痛我了。”
女人这才缓缓松开她的手。
手指牵连到最后,却又重新握紧了。
“妈妈?”
“蓉蓉,你不能再……不能再……”女人急得眼泪都要流淌而出,可就在此时,她模糊的视线忽然看见了一个缓缓走来的人影。
金木犀笑着说道:“看起来你们在聊天?在说什么?”
蓉蓉回过头:“我也不知道,妈妈正要跟我说呢。”
“妈妈,你说不能什么?”
在金木犀的注视下,她艰难地摇头,“不能……总是跑跑跳跳的,小孩子容易摔跤,这样不好。”
蓉蓉撇了撇嘴,“我不是小孩子了。”
金木犀新奇地看着母女二人之间的埋怨和斗嘴,就像看戏一样新鲜。有他在场,女人不敢停留太久,望了望自己的女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我妈妈很奇怪。”蓉蓉看着她的背影。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和从前一样了。”
金木犀安抚着垂头丧气的小女孩,“不会和从前一样,你有这个。”他示意那枚笑脸印记。
“送给你这份礼物,就是希望它能够派上用场。”
“来吧,现在看看你的妈妈究竟在难过还是快乐。”
“在这儿?要对我的妈妈用吗?”蓉蓉本能感觉不太好,但是想了一会,还是答应道:“好吧,就这一次。”
她一边举起印记,一边在心中默念。
一定是快乐的……一定是快乐……
举起的手在空中停留了许久,江月鹿察觉到压抑和失望不断冲刷着蓉蓉的心,他看到了那枚印记变成一张耷拉下来的哭脸。蓉蓉握着印记的手都在颤抖,“但是,她说她最近过得很好,很开心,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一切都解决了。”
金木犀若有所思,“我是觉得你们有些奇怪。”
“奇怪?”
“其实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你们一家。有一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我恰好路过这里,被你们房间内亮着的灯所吸引。”
“我见过许多人。”
他噙着笑,“我和我弟弟很不一样,他不喜欢和人接触,但我却很喜欢人类。我和弟弟为此辩论过……唔,不过更像是我在单方面输出,他是一个很懒散的家伙。那一天我们追溯起诞生的时刻,有了一个默认的结论。”
“他天生不喜欢的,恰好是我最偏爱的。”
“而吸引他的,又完全不会吸引我。”
“相信我,那天晚上如果你们一家陷入绝望,他一定会在你家里高兴地住下。这是我们兄弟非常不一样的地方……呵呵,我似乎有点跑题了。”
金木犀带着女孩在海边行走,为了配合新晋的都主大人,这里早已不再是阴暗沉闷的死海,海边铺着一层金光闪闪的细沙,金木犀陶醉地走在其中,用念诗般悠扬的语调慢慢说着话。
“我见过那么多人,富贵滔天的,情深似海的。我走过婚礼的现场,还有旅行的起点,在那些人洋溢出来的笑脸上,都未曾感受到真实的快乐。直到那一天,我见到了你们一家。”他的语气有些狂热。
“欢声笑语的一家人,我从你们身上感受到了纯粹的幸福啊。”
蓉蓉不禁回想起那时的快乐。
“我们以前,很幸福,非常幸福……”
她心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
“你也感觉出来了吧。你的父母,哥哥,他们说没有事,其实是骗你的。”金木犀顿了顿,“至于为什么骗你,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人类愚蠢的欺骗手段不会出现在你们一家身上的。”
“骗我?”蓉蓉愣愣,“爸爸妈妈,在骗我吗……”
“他们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真正的答案得你自己找寻。”金木犀将那枚印记亲切而温柔地揉进了女孩的掌心,“它会帮助你看清什么是隐瞒,什么才是快乐。”
……
江月鹿慢慢从寄居的身体脱出,落到了一个昏暗的地方。婴儿车没有再给他看之后的画面。
“然后呢?”
婴儿车的声音在各处响起,就好像他在幻境中分裂出了千百万个。
“不是显而易见么,那个被教养好的小女孩开始熟练地使用她的工具了。哦,你不觉得这件工具有些该死的眼熟吗?”
面前亮起一处,江月鹿看到了被吞食的德雷克。他的额头浮现出了一只哭泣的印记。
接着又出现了琼和他的手下,这些有资格居住在幸福里的鬼魂脸上则是笑脸。
他恍然,“过运秤……”
“呵呵。也不全是过运秤。你没发现吗?在这条船上,测量和标记是分开进行的。”
江月鹿想起上船之前的测量,以及之后前往的登记中心。他一直很疑惑究竟是谁在登记中心为新来的鬼魂敲上一枚枚印记。现在他知道了,就是那个离不开衔尾船的幽灵,她被永远关在了船的中心。
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透明壁内,永远都不能出来。
“金木犀很有眼光,他挖掘的小姑娘学到了他的长处,懂得压榨出工具的剩余价值。”江月鹿听得出婴儿车话语里的嘲讽。
“那件礼物到手不久,她就融会贯通,很快,就算不用那枚面孔印记,她也能亲自测量了。只需要看一眼,懂吗,她就能让对方的脸上浮现出精准的数值。是一个笑脸还是哭脸,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嘿嘿,猜猜看,她的父母受得了吗?”
伴随着婴儿车的笑声,德雷克的残影消失不见,光线忽然变强,刺得江月鹿睁不开眼。等他用手遮住再度看去,发现眼前变成一条幻境组成的长廊。
无数透明发光的海草摇曳在断点。
一个个相仿的蓉蓉站在节点上。
“妈妈,别再说谎了。你的这张脸挂着笑,但另外一张脸却在哭呢。”
“爸爸,连你也是吗?我们已经逃离了险境,为什么你还是愁眉不展?”
“还有你,哥哥。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爱丽丝是你最喜欢的人,我想不通你把她推开的理由是什么。”
……
女孩蓉蓉紧锁眉头,越发不懂得她的家人到底因为什么不开心。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看到的都是真的,强颜欢笑的家人的确不是真的快乐。但是她的父母哥哥之所以愁容满面,是因为他们很为女儿的安全担心。他们目睹了女儿可怕的转变,变成他们不熟悉,却在这个鬼蜮里很常见的不通人情的怪物。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很难分辨、很难衡量、很难评价的谎言。
这是人独有的生活机制,不会被怪物理解。
江月鹿略带复杂的心情,走过去,蹲下来。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所有人都已经死去。但他莫名想起了在一号公馆与他并肩作战的蓉蓉,想起了他来到这片海上做的第一个梦,想到幽灵在第一次看见他时,惊喜的笑容。
“所以你才一直在求救吗。”他低声说道。
很久之后,他许下一个承诺。
“我会救你出来的。”
第122章 衔尾船40
“江月鹿!”
他猝死般惊醒。
幻境消失,他从中脱出。还是衔尾船,还是那片废墟,一切都没有变化,好像在幻境里度过漫长时间,在外面只过了几秒钟。
童眠看他没反应,担心大叫:“江月鹿!”
“我听到了。”
江月鹿看向扭曲的婴儿车,“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些?”
庞大丑陋的身体发出孩童咯咯的笑声,“我们是一边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是,我是抓了威尔他们回来,可是如你所见,船还没修好,我就被这个杂种杀了。他们一家的悲剧是金木犀一手促成,我们没有理由不合作。”
“我为了自己复仇,而你……不是和那个小姑娘关系不错吗?”
婴儿车裂开大嘴,尖利的牙齿排成一排,腐烂的气息从中喷出。
“为死去的朋友复仇,应该算是你们人类复仇的理由吧?”
江月鹿心想,说得不错。
“但我拒绝。”
婴儿车巨大的身形微微一滞,“你拒绝?”
它很快想起来,这个巫师身上还有鬼王的筹码。
“鬼王的眼睛不会长时间停留在这片鬼都,我说过,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不然早就来了……”婴儿车摇头,扭曲的红眼珠瞥向童眠,“再说了,你的实力是你们之中最弱的,希望你认识清楚,我找你谈判完全是因为鬼王大人。”
“接下来他们的安全能否保障,全看你一时决定了,江月鹿。我劝告你一句,谨慎小心地回答我。”
“你还是要拒绝我的合作吗?”
江月鹿不假思索,“是的,我拒绝。”
“我为什么要和你合作?为了活命?”
“你觉得你有这个信誉吗?德雷克的灵魂才刚被你撕碎。”
“原来你是在为我的孩子鸣不平。”婴儿车嘲笑起来,“多么幼稚。”
江月鹿像是听到了笑话,“我为什么要替他鸣不平?他在你手下也没少干坏事。你们父子残杀,和我们巫师学院的人有什么关系?我和你不合作,纯属不想犯恶心。”
“至于我的队伍,不好意思,我们三个是第一次搭档出任务,还没有建立起强大的革命友谊,我死了,他们不会伤心。他们死了,我也不会难过。”江月鹿紧紧盯着它,“你们认为的人类就是相亲相爱,甘愿为对方牺牲赴死义无反顾?你们对人的认识还真是少得可怜啊,我远没有威尔他们无私。”
童眠理所应当地吹了声口哨,“是的是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关你屁事呢?”
冷问寒不作声地盯着婴儿车,冷白的眼睛里写满拒绝。
沉默许久,它咯咯地笑了,“人类疯起来,可比我们可怕多了。”
“还好,你们并不是我的最后底牌,我还没有愚蠢到把未来寄托在陌生人的身上……”
他的瞳孔冒出幽幽的红光,整个身躯发出让人牙酸的骨裂响声,原本膨胀的肉身莫名抽长一节、两节……婴儿车穷尽全力的最后一招,让整个地面都摇晃起来。
怪物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一个金色的身影。
金木犀毫不在意地挥舞扇子,碎石灰尘擦身而过,没有在他华贵的衣衫留下痕迹。
“今天,就算没有你们……”
“我也将大仇得报!”
婴儿车用尽全力嚎叫,调动起全身力量。
一道血光砰然炸出!
下一秒,婴儿车抽长的身躯却凝固了。
它的头颅与脖颈连结的位置,渗出一点点的金光,一柄华丽的金色小扇从切口里钻了出来,返回到主人手中。金木犀没有亲手触碰扇子,而是隔空转起,伤口上的金光变得更强更亮。
“砰!”
一颗头颅带着完美的切割面坠落在地上。
一击必杀。
金木犀见扇子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干脆地扔掉了,再没看死不瞑目的婴儿车一眼,踏过它的头颅朝江月鹿走来。在他的身后,囊肿般涨大的头颅逐渐萎缩成了小小一颗,不绝的怨念最终了无生气。
江月鹿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绝丽少年。
“我早就想和你聊一聊了。”
金木犀在笑,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江月鹿想起在那个幻境中,他也是温和而亲切地对蓉蓉说,我想和你聊一聊。但是他柔和的做法带来的却是毁灭。
他不由得喉咙一紧,“聊什么。”
“有些话它说对了,有些却不对。他们一家的悲剧并不是由我一手促成。相反,我也很迷茫,很想有人给我解释。”
他抬眸看来,那是一双珠光流彩、空无一物的眼睛。
笑起来时,只带动了皮肉,眼睛深处没有溢出多余的情绪。
“但我先得知道,它究竟给你看了什么结局?”
江月鹿艰难道:“你送给了蓉蓉一份礼物。”
“噢,那枚印记。”金木犀点了点头,“很快就没有用了,她不需要外力也能看出父母的欺瞒,她做了许多事,但怎么都没法让他们高兴起来。用餐的时候,他们的确是笑着的,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那并不是真正的笑容。”
江月鹿匪夷所思:“你觉得他们应该笑出来吗?”
“不然呢?”
“不想修船,那就不修了,想要离开鬼蜮,我也答应了下来,之后会送他们回去。我还特地找来她哥哥喜欢的女孩,我们都以为他会高兴起来,但是并没有。他失魂落魄看着对方,好像在问你怎么会在这。”
“我问他,你是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吗?如果不愿意,那我就把她送出去好了。可他听了我这话,又咬牙切齿地说他愿意。”
金木犀摇摇头,“我给了他们一家财富,地位,爱人……他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从他们身上再见到那种纯粹的幸福?他们一天比一天虚弱,连我都救不活。”
江月鹿转过头,望着躺在冷问寒手中的“肉块心脏”,他的嗓子仿佛锈住了,“你和她,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金木犀疑惑:“交易?”
“噢,你在说那个简单的祭祀仪式。”
他这才瞥了眼身后枯萎的头颅,“杀他只用花费一个小小的心愿,我没怎么费力就替她实现了,所以也不需要额外付出代价。”
“那她怎么会变得越来越陌生?”江月鹿忍耐着,没有将那声“变得越来越像怪物”脱口而出。
他的话让金木犀摸不着头脑。
“陌生?她有什么变化吗?”
童眠凑到身前,低声对江月鹿说道:“通神过程是一个无比接近神明的过程,还记得我说过的跳大神吗?为什么要呈现出疯疯癫癫的状态才能真的通神?因为神明的世界对我们人而言就是难以理解的。”
“在那种似是而非混乱的阶段,稍有不慎就会沾染到神的气息。但这对我们而言不是赐福,而是……”
童眠闭嘴了,再说下去就是渎神。
江月鹿想起餐桌上,威尔看到微笑的女儿和金木犀时,脑海中出现的他们更像一家人的想法。忽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难道,她被你同化了……”
金木犀笑道:“被我同化有什么不好?我很奇怪吗?”
“不觉得和这些怪物相比,我更像是人类?”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我的鬼都也以集市交易为主。我能理解人的情感,懂得他们的安乐苦楚,还非常人性化地废除了阴司钱这种无聊的货币,创造出一个以幸福作为基地的永乐之都。”
“什么通天之船啊。”金木犀笑着说。
“都比不上我那天坐在窗边,听到的欢笑声。”
江月鹿摇了摇头,“你有病……你真的有病。你们都主,一个比一个疯得厉害。你还比不上那个婴儿车呢,它好歹还能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你……你连你是什么,你要什么,你为什么做这些事都搞不清楚。”
“你连自己都搞不明白,还扯什么理解人类?”
金木犀观察着他,“你在生气,我的话激怒了你?”
他分辨着这股怒气可能的来源,视线最后落在了那堆奄奄一息的“肉块”上,“不是我把她变成这样的。她的能力在慢慢扩大,印记的范围从一个房间变成一条船,然后又扩张到整个鬼都。”
“很快,她就能知道这片海域上的鬼魂是喜是忧。”
“为了更方便监测,她选择和衔尾船融为一体。可以说,这条船成了她,她也成了这条船,他们早就无法分离。如果说是同化,确实有一点,她似乎也和我一样喜欢看到笑脸和幸福。”
“只不过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渴望。”金木犀笑着说:“毕竟还是小孩子,对吧?”
江月鹿内心讥笑:是啊,她有得选吗?
“到最后,她的父母哥哥看到了她寄居船身的模样,无法接受地精神失常了,威尔说这条船受到了诅咒,诅咒了他们一家还有女儿,要将船毁灭的时候,她动手阻拦了威尔,可惜控制不住力道……”金木犀叹息着摇头。
奄奄一息的“肉块”再次开口。
“所以,是我杀了他们啊。”
刻意遗忘的过去充满了大脑,她感受着身体深处的绞痛,眼泪一滴滴流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们在我面前不加掩饰地大哭,我接受不了……等反应过来,就已经……”
“原来是我啊。一切都是因为我……”
江月鹿大声道:“才不是因为你!”
“是你面前这个垃圾,引诱了你,控制了你,让你变成了父母都恐惧的怪物。他们不快乐,是因为他们在担心你!他们最怕的就是你继续恶化下去,所以才会在看到你失控的样子后崩溃。”
“你的父亲,威尔,那么喜欢船的人……最后想要摧毁这条船拯救你啊!”
“肉块”凸出的青筋脉络上一震又一震,渗出血红的液体,仿佛真的流出了眼泪。
金木犀听了这番话,微笑道:“喂,喂。你这么误解我,我实在很难过。我对她那么好,怎么会让她变成怪物?而且,这样的她也很可爱啊。”
他将手缓缓放在了透明外壳上,轻轻一抬,盖子就消失不见,金木犀旁若无人地将肉块捧了出来,凸出的丝线在金光的照耀下延伸到四面八方,心脏仿佛固定在船的中央,哪都不能去。
金木犀自言自语。
“奇怪的是,那一天衔尾船吃掉了他们一家人所有的灵魂,按照前都主的说法,通天之船得到了需要的祭祀灵魂,应该就此升天飞行,可是它却停留在空中,一动也不动。”
“虽然我对通天之船并没太大兴趣,但还是有点好奇。”
“我从威尔留下的记录中找到了一些解释,加上我自己的猜测,认为是蓉蓉的加入造成了一些变故。”
“从前在威尔的计划里,一点都没有她的影子,她与船融为一体之后,目睹双亲死去,精神封闭了,所以秉承了她意志的船无法自由,无法飞天,这个解答,你认不认可?”
江月鹿沉默着。
但是金木犀并不在乎他的回答,“那么,怎么才能让她恢复如常呢?我又在威尔的记录中找到了答案,只要有两滴纯净的眼泪,就能打开女儿的心灵。他就像预知到了今天的结局,早早为她做下了准备。嗯,一位伟大的父亲。”
江月鹿听了,“两滴纯净的眼泪……”
他觉得很离谱。
这种童话一样的描述,怎么会是最终的解法?
金木犀很坚持,“是真的,他就是这么写下来的。他对女儿的感情感天动地,怎么不会为她日后的幸福考虑?”
江月鹿低声,“幸福幸福,你的脑子里只有这种东西吗……”
“不是的!”
一道陌生的沙哑声音忽然响起。
江月鹿回过头,一怔,“……是你?”
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走了过来,面目沧桑而憔悴,他们在归留居见过一面,最后在混乱逃跑的时候,是他指出正确的方向,为江月鹿等人的逃脱争取到了时机。
很快,青年就来到了对峙而立的江月鹿与金木犀身旁。
大战一触即发,他却丝毫不惧,在看见金木犀手上那块肉之后,更是咬紧了牙关,“你知道什么!”
话音落下,他抬起手,痛苦地擦过脸庞,真正的面容显露而出。
那是一张十七岁不到的少年面孔,有着一头卷曲的金发,和蓉蓉的五官有相似之处。
这张脸,江月鹿在幻境中见了很多次,几乎一下就认了出来,“是你!”
蓉蓉的哥哥,威尔的儿子!
江小哥点了点头,“当时爸爸和妈妈尽力保下了我……”
说到过去,他的眼神有些黯然。
“然后我就潜藏在这条船上,琼……我的叔叔,他似乎认出了我,但是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报告给金木犀。”
“我想,他恐怕是觉得我不成气候,影响不到什么。我就这么等啊等,忽然有一天,出现了一个人,他告诉过我,时机快来了。”
“巫师学院会给我和妹妹带来转机。本来我还怀疑巫师为什么会来鬼都,但是琼收到了你的悬赏令,后来又在鬼市看到了你……我才明白,这就是当下的机会。”
“所以,你才会把我们送出归留居……”童眠恍然大悟。
而没有后来和德雷克的接触,他们也就不会被命运推动着一直来到这里。
江月鹿没有被算计的憋屈,他反而和面前的少年有一丝心灵相通:一切都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妹妹。换做是他,也会竭尽全力。
金木犀饶有兴趣地望着少年,“原来你没有魂飞魄散?唔,蓉蓉要是醒过来,一定会很高兴的。也许都不用寻找眼泪,她就可以好起来……”
江小哥怒道:“我说了,不是的,眼泪救不了我妹妹!”
说完后,他失控地哈哈大笑,指着金木犀笑得弯下了腰,“那是我爸爸为蓉蓉编的童话故事,却被你当成唯一的办法,还让琼几十年复一日地寻找!”
“知道我每天看到鬼市搜集眼泪的心情吗?我觉得可笑又可悲,就和你一样,金木犀,就和你一样啊!”
金木犀沉默许久。
“但是威尔的笔记上就是这么写的。”
“女孩的心长出了叶子,将她封闭在内,这种时候,要用什么才能唤醒她呢?”少年喃喃自语,眼泪不断流下。
“我妹妹在听到这个童话故事以后,难过得睡不着觉,于是我爸爸为她修改了结局。他哄骗她,长了叶子的小姑娘不用等待王子和骑士的救赎,第二天,她的父亲就拿来了两滴眼泪。”
“一滴幸福的,一滴痛苦的。”
“纯粹的泪水浇透了叶子,女孩被人类的感情唤醒,她从封闭的叶子里走出,拥抱住失而复得的家人,从此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抬起头来,看着金木犀,“那篇童话故事,就是这么写的。你像小丑一样遵循多年的规则,不过是一个我爸爸拿出来骗孩子的童话。”
“你为什么分辨不出来呢?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人类的情感,不知道让我妹妹安心入睡的是什么,不知道让我爸爸用心修改的是什么,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宁愿撒谎也要欺骗妹妹……你根本不明白这个故事因何诞生。”
“守护,爱,这些人的情感,你一点也不懂。”
他转向江月鹿,“知道这个疯子都干了什么吗?”
“他对你说,那场祭祀我妹妹什么代价都没付出,是吧。和邪物所作的交易,怎么不会付出代价?蓉蓉早就在那时就死了……”
他苦涩的语调像是准备这番话多年,已经死去不会跳动的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我那可怜的妹妹再次复活,认为这个死而复生的怪物能很快融入我们的家庭。可那根本不是我的妹妹!只是一个被你寄托了自私愿望的人偶,想让她和我们假装和睦和美的过家家戏!”
不是何时开始,天渐渐变黑了。
阴影如苔藓在船上扩散,湿气没有放过一个角落。
金木犀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没有再笑。
“想要你们的孩子活着,那就让她起死回生,想要她继续陪着你们,那就把这一天永远停住。想忘记那些痛苦,那我赋予你们遗忘的能力。”
“我保护了你们,拯救了你们,但你们仍然对我畏惧。我说为什么,从你们的日常生活感受不到很多快乐,你们竟然一直在伪装吗?”
金木犀的声音重得像是水银。
“既然这么痛苦,那就去死吧。”
话音落下,他身上光芒大盛金光灼灼,刺得江月鹿眼都难睁开,不由得拿手遮住一半。从缝隙看去,一个异常巨大的金光身影拔地而起,它的身上牵连着四面八方的金色丝线,手中举着一块不断震动的心脏。
江月鹿仰头看去,不禁瞳孔放大。
一尊秀美华贵的血色观音!
观音的双目泣血,毫无救世渡人的气息,浑身散发着妖异的邪性。
江月鹿心中警铃大作,朝童眠大吼,“快过来!”
没有开大的金木犀用一把小扇子就能杀了婴儿车,现在他变幻出怪异的形态,只会更难招架。江月鹿不敢大意,手中接过童眠抛来的东西,不再迟疑就朝高空飞去,一枚枚符纸从她手中飘出,炸出无尽的火花,一串将他带到了血色观音的手边。
童眠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你真要用啊!”
“现在不用,要等什么时候。”江月鹿举起手中的过运秤,朝着奄奄一息的心脏低吼,忽然开始问罪。
“蓉蓉,你杀了你的父母,你还记得吗!”
他这番操作惊呆了江家小哥,就连连血色观音都有一瞬忘记了挪动。
金木犀的声音仿佛装了扩音器,通过空气共振传来,“你在做什么啊?”由于太过震撼,他竟然带上了一丝笑意。
江月鹿置若未闻,继续朝心脏恶魔低语,“你害死了他们,还一无所知地帮助金木犀害死了这么多人,你不算帮凶吗?你不觉得愧疚吗?”
“还有我们,我们接下来也会死在这里,你看着我,想得起当初是怎么祈求我来到鬼都的?如果不是你,我们会来这里送死吗?”
江家小哥愤怒道:“你在说什么屁话!这和我妹妹有关系吗!她愿意吗?!我真是狗眼瞎了才会选择帮你!”
“她是你妹妹吗?”江月鹿看着不断喘气的心脏,“你都说了,她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人偶,一个傀儡,一个怪物。”
诛心的话仿佛尖刀刺进心口,江小哥望着高处,“她……也是我的妹妹啊。”
“都是我的错……”
面目全非的蓉蓉低声苦痛道:“都是我的错。”
质问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刀子,划破了她的心脏。
“都是我的错啊啊啊啊啊!”
无尽的懊悔和苦痛填满了震颤的心房,女孩儿控制不住地嚎叫起来。
江月鹿心念一动,就是现在!
他将过运秤快速地塞入心脏下方,一个诡异的称量平台就此建立,他的速度实在太快,还未有人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能量就从秤另一端低缓脱出,可怖的力量带来无声的震颤,蔓延在空中的危机感让血色观音不由得停滞。
金木犀低头,看到那杆过运秤,忽然明白了。
江月鹿是要利用女孩的绝望和痛苦。
“有意思,有意思。”血色观音缓慢地俯下身,微笑的面庞凝视着江月鹿,“她的痛苦恐怕比童眠的还要好用,我为什么就没想过这种玩法,难怪鬼王会中意你,要不是他非得要你,我都想自己留下来了。”
“你想得美!”
江月鹿竭尽全力,控制着嗡嗡震动的过运秤。
因为用力,他的脸都有点扭曲了。
血色观音看着他如渺小虫子费力挣扎,无尽悲悯问道:“她被你刺激得发疯了,就算伤到我,你们也难以逃脱,你想了半天,就只想到这种两败俱伤的办法?”
“呵呵……”江月鹿笑了。
他双手吃痛,笑得有点鬼畜。与过运秤的较劲几乎要撕裂他的身体,接触到一点秤上的苦痛,脑子里就溢出恐怖的尖叫声。
他感觉自己的眼神变得充血又疯狂,能与观音对视,“谁跟你说……是两败俱伤。孩子,是要哄的……你不懂。”
他吃力地低头,平视着尖叫的肉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缓。
“还记得我们在一号公馆你爸爸的房间里,找到的小船吗?他在修建通天之船的时候少量窃取了一点材料,用你妈妈带来的神木修了那条可以在鬼蜮畅行无阻的小船,还在船上留下了装着阴司钱钱的密封箱。”
他轻声说话。
“那是他为你留下的逃生之船。”
尖利痛苦的叫声戛然而止。
“他和你妈妈,在被关在鬼蜮寸步难行的时候,还在为你想着转机。为你留下这条船,就是希望你能从这里出去。”
江月鹿忍耐着脑海里狂叫嘶吼的声音。
尽管他的话起到一定作用,但是如今的他太敏感,别的巫师聆听到的痛苦,到他这里要翻倍。
“所以。”他咬紧牙关,“你一定要帮我。”
一滴液体滑在了他的手上,仿佛无声而坚定的回答。
江月鹿心中一喜,紧接着又一酸,闭眼不看,紧咬牙关对抗阻力,喉咙发出吃紧的低鸣,将连结着过运秤的心脏挤入了观音手掌,在做完这一切后,他翻身一跃。
“江月鹿!”童眠在地上像是乱跑的蚂蚁,“这边这边!”
他们就像躲定时炸/弹,连滚带爬远离了血色观音,在逃亡路上,只有蓉蓉的哥哥一动不动,童眠边跑边催:“快跑啊!等下要炸了!”
对方一动不动。
童眠还要再说话,被江月鹿按住了,“我们走。”
就在他们和冷问寒汇合,奔离到废墟的尽头时,背后轰隆一声,无数裂纹从手掌延绵到身体,观音瓷白的身躯瞬间瓦解成了碎片,带着金光的白瓷纷纷掉落,如同远处爆发的金色暴雨。
童眠松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我们赶紧——”离开二字还没说出,就听到江月鹿吩咐,“带我和问寒过去,我知道你还有法宝没用。”
“怎么还要过去啊!好不容易逃出来的……”童眠一肚子怨气,但是转念一想,过运秤还没拿出来呢,这东西可以大幅度提升他的战斗水准。
便笑呵呵掏出了缩地法宝,转念之间,三人又来到了刚才逃走的地点。
纷纷扬扬的金雨落下,地上更加残破不堪。
江月鹿终于在一块稍大的白瓷上找到了蓉蓉的心脏,表面覆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正是蓉蓉的哥哥刚才穿在身上的,现在只有衣服,不见鬼影。
她的哥哥彻底魂飞魄散了。
而因为他的保护,蓉蓉的心脏还在勉强支撑着。
但这样的生机不会持续很久,她很快也要彻底死去了。江月鹿半跪下来,望着金色碎片中绽放的柔弱心脏,她的声音还像第一次见面轻灵。
“……神明大人?”
“嗯,我在。”江月鹿觉得嗓子堵得难受,“抱歉。还是没有救出你。”
“没关系……你只是,只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小神明大人啊……我爸爸说过,小孩子就不要费力做自己做不到的事……天塌下来,还有大人想办法呢。”女孩嘿嘿一笑,“总有一天你可以帮到很多人的,救出很多人的。”
“您之前问过我的问题,有没有见过你的弟弟妹妹……我找这片海上所有鬼魂问过,他们都说没有见过。很遗憾,他们……他们并不在这个鬼都。”
江月鹿道:“我知道了,我会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终于结束了……”女孩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好想就这样大睡一场啊。”
江月鹿柔声:“睡吧,睡过去就能见到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了。”
“呵呵,您又在骗我了。我不是小孩子,在鬼蜮生活这么久,我也知道了人死之后的一些规矩。”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就像我哥哥那样,这样的我们还能在死后的世界相见。可我的爸爸妈妈是魂飞魄散,连一点残渣都没留下……我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了。”
江月鹿摇头,“不,不会的。还记得这个白色眼睛的哥哥吗?”
“他很厉害,他是下达地府的落阴官呢。”
女孩一愣,“真的吗?”
冷问寒点了点头。
童眠左看看,右看看,“就算下达地府也不能找回早就魂飞魄散的鬼,除非……”他眼睛睁圆了,“不会吧,难道你……你们家那位神可不好说话,别随便就去交换啊!再说了,你难道不怕学院罚你?”
江月鹿坚定:“全都交给我。”
看着他们,童眠意识到这二人早就商量好了,“原来那会你们窃窃私语半天,是在说这件事……算了算了,也加我一份,起码还能帮你们在我舅舅面前说点好话。”
……
片刻后。
冷问寒脱力站不稳,在跌倒之前,江月鹿扶住了他。
金雨仍在缓缓落下,两个虚幻的人影出现在了蓉蓉面前,似真如幻,像是一场梦境。
“爸爸,妈妈?”女孩惊喜地展开双臂,她后知后觉地愣住,发现自己竟然不再受困,还长出了双臂。
在快速朝他们奔去之前,她的身体飞速充溢进灵性,光芒融化成她的短暂肉身,使她能够张开双臂,完全地拥抱住他们。
江月鹿面前的符纸又烧毁了,他毫不可惜地再燃一张。
童眠看着他,没有出声劝阻。
“爸爸妈妈。”女孩望去,“还有哥哥……”
她的嘴巴仿佛被堵住,苦涩无比,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因为我,才让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威尔抱起她,温声道:“在踏入这片鬼蜮的时候,我们一家的性命就都不由自己做主了,怎么能把错误全推在你身上。爸爸不是说过吗,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大人呢。要怪,只能怪我不该出海。”
“嗯,嗯!”女孩流着泪连连点头。
“但你确实做错了一件事。”
女孩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严肃的母亲。
可是很快,母亲就柔和地笑了,摸了摸女儿的头,“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告诉我们一声,私自接触那么危险的怪物。不是说过吗,遇到搞不定的事,就喊妈妈。”
没想到妈妈和爸爸会宽容地原谅了自己,蓉蓉愣住了。
她的头被人拍了下,转过头,看到了熟悉的哥哥,“你啊,还是这么笨,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我们怎么会怪你,我们是一家人啊。”
“……”
蓉蓉看着他们,呆了很久,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些年,我好难过,你们都去哪里了,为什么都不在……”她就像个小孩无赖地撒着泼。
她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委屈和孤单,却没发现积累的苦闷与痛苦飞快流逝,尽管在流泪,却伏在家人身上绽开了笑容。
“嗯?”
一个气若游丝却惊喜非常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的……就是这样的幸福……我追逐许久的快乐,就是这样的……哈哈哈哈!”
金木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震惊地看着这边。
他的双眼亮得发光,连身上的伤都忘记了。
“你是怎么办到的?”
江月鹿看着他,忽然察觉到了能让这疯子痛苦的办法。他嘴角勾起,“我不告诉你。”
无论金木犀怎么哀求,他就是不开口告诉他理由。
谁都能理解这份心情,但是金木犀不可以,他是天生的怪物,不会知道人在接受了痛苦又越过痛苦之后,能得到更加纯粹极致的快乐。人类就是如此复杂的生物,拥有难以分辨的七情八苦。
江月鹿知道他不会理解,摇摇头:“你获得的幸福,只不过是皮毛。”
“你以为在你鬼都的每一个鬼魂都是快乐的吗?就是因为你盲目追逐一个个标准的数字,他们才会滥用招数获得幸福值。可是我想问问,不计其数获得的数字,就是幸福?能够衡量的幸福,就是幸福?”
“靠着伪装获得的夫妻和睦家庭美满是幸福吗?沉溺在一无所知的美梦坟墓是幸福吗?”
“德雷克住在绝望地,他的脸上打着哭泣的标记,他和自己认为的家人们在一起,他不幸福吗?”
“琼住在幸福里,他拥有数不清的幸福值,但是他就真的幸福吗?”
一声声的质问让金木犀说不出话来。
好久了,他才缓缓抬手。
一尊血色的观音再次出现,童眠和冷问寒不由得警惕备战,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只是尊幻象。
金木犀望着旋转的华美观音,这是他在漂泊路上夺到手的第一件战利品,因为漂亮,他收下了。
“大家都说,鬼都之主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能选那么多好地方,非要来一艘不会飞的破船。但你知道吗,我和弟弟失散以后,就一直在漂泊,直到我来到这里,看到他们在庆祝生日。
“生日是什么?我从来没过过生日。我的诞生就是死亡,可是有人却在为了一个女孩久远之前的诞生欢笑。
“我被这样无忧无虑的乐园吸引,却没想到人类那么脆弱,一点小变化就能让乐园变成炼狱。
“人类自有生死,我不会干预人的死去,因为干预没什么乐子,就只是插手而已。不过让他们起死回生就不同了,听到威尔求天告地,想让女儿活过来,我就让她活了啊。这是他亲口说出的愿望。但为什么看到女儿活过来,又那么害怕?
“我不是将乐园还给他们了吗?我不是满足了他们的心愿吗?为什么他们最后还在哭呢?就像我弟弟一样。我最讨厌眼泪了。
“为什么他们不会感激我,还是害怕我?”
金木犀仰着头,最后一片金雨落在他脸上。
“为什么……”
“他们不愿意靠近我?”
江月鹿抬头看着观音,它悲天悯人,它不通人情。
他说:“等你从神鬼的位置下来,就能明白了。”
第123章 修行01
江月鹿端详着两颗琥珀圆珠。
察觉四周有流动的黑雾蔓延,空灵的女声响起,“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他说。
“但黑雾好像比之前更浓了。”
系统女声示意他继续往前走,琥珀圆珠是唯一的光源,手捧它们的自己像夜路上的提灯人,不时有流水声传来。
就像走在阴间奈何桥上-
三天前他们回到了学院,悄无声息的,没有惊动任何人。事后才得知,那片鬼蜮一夜之间崩塌了,巫师们再也确认不到痕迹。
“宛如一滴水淹没进了海中。”童副院长是这么说的。
他带走了不听话的外甥,冷问寒回了祖宅,江月鹿真正意义没有事可以做了。
报告完衔尾船上发生的一切之后,他有了两天假期,孔院长说他可以离开学院,也可以继续待在这里。但江月鹿却有些懵然。
回家吗?
那根本不算是家了。
待在学院,可他只认得童眠和冷问寒。
也许可以去找陈川他们,但考虑到他刚从鬼都出来,身上怕是有邪气缠身,不太吉利,江月鹿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彻底无所事事了……”他不自在地躺在神龛。
这时听到系统女声提出建议,“你已经入学,现在可以使用所有的学生权限,图书馆和实验室都是不错的去处。”
“实验室?”
听起来很新鲜。
“实验室由童副院长创立,和巫术生们进行演习的考场一样,是用复杂的咒力搭建而成。实验室主要的作用是让巫术生们熟练使用各类符咒和法宝,在那里你可以测试获取到的考场道具。”
获得的道具?
江月鹿心念一动,想起他拿到的两滴泪珠。
第一颗来自树高女中,在临别之时夏翼将眼泪悬挂在他锁骨中间。
第二颗来自衔尾船,是他从鬼市白嫖得来的,因为夏翼没有出现带走,所以还是便宜了他。
这两样宝贝应当价值连城,因为离开考场之后,所有的东西都碎成云雾,只有它们还好好的……
是个机会啊。
他刚要掏出来泪珠,忽然反应过来,一盆冷水浇在了他头上。
“我忘了,它们好像被我……吸收了。”江月鹿艰难地找到一个适合的词,“我只能感觉到它们还在,不是彻底消失,但又不知道它们在哪。”就像隐形的妖怪要通过符咒才能显形。或许正因为此,眼泪才能被他带出来。
系统不失耐心:“那就更有去实验室的必要了,你可以把它们分离出来再去研究。”
“还能分离出来?”
系统解释:“这是很简单的小手术,不需要太担心。”
“就好比是被眼泪寄生,被胎儿寄生。人类的孩子不也是存活于母体中吗?同样不被发现但却能被感受。在实验室里,你可以用多种方式将眼泪提取出来,排出体外。”
江月鹿听得直皱眉,“……别说了。”
听着好怪啊,是他的错觉吗。
系统有些困惑,“噢,你是刚刚入门的巫术生,对这些术语还不了解。用人类能够理解的话来解释,就像是无痛生产,把泪珠生出……”
“停停停。”江月鹿赶忙制止。
他用力地按住跳动的太阳穴,不去回想她那些疯狂的话,“我大概懂了,你不用再给我解释了,系统小姐。”
“噢,好的。如果您有其他问题,都可以来询问我。”
就算有问题也不会来问你了……江月鹿觉得她的脑回路古怪又可怕。
他本来对实验室很有兴趣,但这么一说都不想去了。唉……江月鹿甩了甩头,让杂七杂八的念头都飞出去,匆忙去了学院的实验室。
学生都在上课,实验室里人很少,他用学生卡一路刷,跟随系统指引很快取出了两滴眼泪。看着躺在圆盘里洁净无瑕的两颗圆珠,江月鹿有些错愕。
这么简单?
法阵呢,仪式呢,不需要祭品?
就像拔牙一样……不,拔牙起码还痛一下呢。他拿起琥珀圆珠,有些牙酸地想。
招待他的是一位和蔼的老巫师,他没有认出江月鹿就是当下最红火的新生,有些蔫巴地坐了回去,“行了,回去吧。”
走出房间,江月鹿问系统,“他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察言观色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孤儿院和寄人篱下的经历让他学会了和不同人打交道的技巧。学院里的多数巫师都有火热的信仰,他们对自家传承下来的巫术非常信任,但这位老巫师却不是。
看得出来,他无心努力,只想摸鱼。
系统解释道:“他们不喜欢新式的巫术。”
“新式的巫术?”江月鹿福至心灵,“是考场这种形式的?”
“是的。”
江月鹿若有所思。
童眠说过,学院是用考场来选拔巫术生,后续又用考试来检验他们是否合格。但老一辈的巫师们却不习惯这种新玩意,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在荒野和城市间搜寻邪祟,重复进行辟邪驱鬼的活动。
就像那些适应着互联网的老年人,笨拙地学习着手机的按键。这对他们来说太吃力了。
而且让老人们从思想上改变,承认旧东西没用,这恐怕才是最难的。
系统继续道:“以刚才那位巫师的资质,完全能够在学院当一位资深教授了,但他拒绝了孔院长的提议,说自己老胳膊老腿又无儿无女,给他一间破屋子待着养老就行。孔院长无可奈何,只能将他安排到实验室,做一些轻松活。”
“孔院长当然不能真给他一间破屋子了。”
江月鹿想,老人们都很口是心非的。如果孔院长真这么做了,那等着他的可能就是倔强老人的鞋底板儿。
他感慨极了,“当院长还真是不容易。”
“你好像心情好了一些。”
江月鹿乍一听到系统这么说,吓了一跳,“什么?你怎么知道?”
系统不假思索,“报告结束之后,你的精神一下放松了。但是也变得心情复杂,看起来有蓝色的郁闷,还有红色的思念……累积在一起变得格外沉重。刚刚这些心情都不见了,没发现你还能开玩笑了吗?”
系统迟疑,“好像是从看到那两颗眼泪开始的。”
“它们慰藉了你,为你带来了一丝快乐?”
江月鹿咳了一声,板起了脸。
“不要窥视我的心情。”
系统马上道歉,“我明白了,与您的相处还在初级阶段,有很多地方我都无法做到尽如人意。未来我会更注意这一点。”
江月鹿嗯了一声。
转而打量起手中的眼泪,它们温热不变地躺在手心,复杂的掌纹线映在剔透的弧形面,晃出遥远的薄光,和他初见时一样。
看着它们,不由自主又想起那只天生恶鬼。
他的锁骨与心脏又微微发热了起来。
“嗯……眼泪,是人拥有的。既然是人留下的痕迹,那说不定可以想办法旧日重现。”江月鹿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之前树高女中不也派了痕迹学的老师去现场勘察尸骸吗?把尸体换成眼泪,应该也可行?
事不宜迟,江月鹿马上行动。
“带我去痕迹学科的实验室。”
“好的,遵从您的愿望。”-
眼前的环境从灯管天花板变成了浓郁的黑雾,江月鹿知道他成功了。他正在借由夏翼给他的眼泪连上一段过去。
和尸骸不同,人的眼泪宛如琥珀,只凝固了流泪当下的记忆。这种记忆捉摸不清,难以寻找,就算找到了,也会像碎片滑落指缝。所以更需要耐心等待时机。
江月鹿走了很久,雾由浓郁转向更浓,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前面涌现出了一条红线,疑惑地快走几步,“那是什么?”
越走近,那条红色的线就变得越粗,边缘还起伏不断,像被剪刀乱砍过尽是毛边。随着越来越近,他终于看清了红线的全貌。
那不是红线。
是高高升起的赤色海潮,因为离得太远,才看起来像是一条红线。
江月鹿本能转身就要跑,但是系统报了一个数字:“它离你很远,而且没有威胁。”
她说没有危险,那应该真的没有。江月鹿收回退却的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没有要跑。”
不等她发问,他就在眼前搭起手桥,通过“望远镜”观察着远方。
他发现海潮是由赤红色的火焰组成的,那些火焰张牙舞爪,像魔鬼疯狂的头发,一团火就能烧死人了……这么多,铺天盖地连天际都染红了。
江月鹿毫不怀疑红海潮的威力。但是,夏翼给他的泪水中为什么会有火焰?
系统女声说道:“这应该是当时的画面。”
当时?
他猛然一动,这是夏翼在流泪的时候看到的画面?唔,不对,还有另外一个人的眼泪,说不定会是那个人的。
总之,就是这个人或者夏翼身处绝境之时,遭遇到变故从而撕心裂肺,流出的泪水刻下了这场大火……江月鹿出神地看着远方,通红的火焰在他的眼珠里映出一条红线,这条线可以一直蔓延,延续到夏翼那边。
不灭的大火,似乎已经在鬼王的心里烧了很多年了。
他忽然摇头一笑。
他不也是吗?
“原来我们都是被大火夺走一切的可怜人。”江月鹿叹了口气,忽然对这位奇怪的鬼王有了种同病相怜的心情。
现在看来,他们的相识还真是起伏动荡。
他先错认了夏翼的身份,以为他年纪小需要保护,将他挡在了身后。在纸人城分开的时候,他认为他们算是朋友。
然后到了树高女中,失忆的夏翼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在清醒之后又恼羞成怒。他不知道夏翼从自己的元辰宫看到了什么,居然认为他是他最好的朋友。
江月鹿忍不住笑了。
他才活了多久?怎么会是鬼王的朋友?
“好了,回去吧。”他打算退出,这个眼泪世界太阴森死寂,他待了一会就胸口闭塞。“奇怪,怎么这么闷。你们实验室没考虑到巫师也会缺氧吗?”
这么嘀咕着,江月鹿往后退去。
可就在这时,他的身侧忽然掠过两个人影。
这两个人影仿佛是剪下的旧照片,从旁边飞快流逝,他根本捞不着丝毫碎片。但是仅仅一眼,也足以看清那是什么人。
江月鹿惊讶地张大嘴巴。
看到他自己和夏翼坐在地板上,他的手中拿着一座刚削好的神像,微笑着递给了夏翼。他们彼此对视,他们亲密无间。
第124章 修行02
那是……那是他吗?
江月鹿愣在原地,听到系统问他,“您还好吗?心率有点不正常。”
没有指责系统又窥视自己,江月鹿抬手指向前方。
“你刚刚有看到吗?”江月鹿觉得是不是他眼睛出问题了。但系统打破了他的幻想,“当然,我是您延伸出来的眼睛。您看到的,我都能看到。”
“这都是谁?”
系统回答:“稍等一下,我进行资料调取。”
她的速度很快。
“左边的人影为夏翼,如今的鬼王。有位年老的巫师曾在旷野见过他一面,将他的画像绘制下来,我刚刚对比过,重合率百分之九九。但跟我看到的这张画像相比,残影的成像稍微有些稚嫩了。”
她顿了顿,“更像是鬼王的诞生初期。”
“诞生初期?”
“是的。根据有限的资料推测,如今的鬼王诞生于一场失败的登神仪式,至于仪式是谁举行,在何时发生,暂时还是一片空白,需要有大量考古资料补充。只能说,他在很早之前就诞生了。”
那我就更不应该出现在他旁边了。
一个凡人和一个神话人物……
就好比是站在了治水的大禹身边……非常荒谬。
江月鹿对自身存在有了质疑,他的脑子里盘旋着三个问题:“我是谁”,“我来自何处”,“我要去向何方”……但这三个问题很快又变成了:“我是谁”,“我认识夏翼”,“他说的是真的”。
他揉了揉发疼的脑子,“你觉得那个人……那个人长得像我吗?”他还是抱着一丝看错的可能性。
“和您一模一样。”
好吧。
也许还有其他解释。
这世上不乏相似的双胞胎,何况他又不是几千年出世一次的花容月貌,古早时期有个人跟他长得很像,也算合理吧……但是江月鹿又没法这么安慰自己,相貌相似还有别的借口,那个人的动作神态也和他一样。
他的脑海浮现出刚才看到的残影。
他趴坐着,向前递出神像。
这符合他平时的坐姿。盘腿坐着太容易腰疼,趴着能够用手撑……他的腰一向不好。但是自从离开孤儿院和弟弟妹妹们住在一起,他就很少这么坐了,太小儿科而且太孩子气,有失兄长的身份。
递东西的动作带动整个身体向前,一边肩膀歪斜得厉害……这也一模一样。
孤儿院长大的他根本没有多好的教养,放松下来的时候体态更是糟糕。
这个人散漫的性情和他一致,笑嘻嘻的表情更是像到了骨子里,他在心里揣坏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江月鹿懊恼地揉眉心。
有时候,记性太好了也有坏处。
就算他不想相信,也没办法否认他和这个“江月鹿”的关联。
人在诞生时都是白纸一张,经过后天的塑造才变成独特的个体,可是现在,一个照着他模子脱出的人出现了,他不禁想,难道这个“江月鹿”也经历过他生命里的一切?
不然,为什么老天将他塑造成了另一个自己?
见他久未出声,系统询问道:“您似乎不想成为那个人,在极力证明它是错的。恕我冒昧揣测,想到会和鬼王有着不小的牵绊,您觉得困扰是吗?”
“也不是。”
江月鹿捏了捏眉心,“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在异想天开,还在心里笑了好几次,笑他连最好的朋友都分不清……现在看来,可笑的是我自己。”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他不确定地问。
“如果是从前,我还能确认您的命运。但是如今您有了神龛,在这片小天地中拥有了神格,我就无法揣测您的未来和过去了。”
江月鹿也没想过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答案,他更习惯靠自己。
但如今,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证据就来自于他。
有个声音不断告诉他,相貌、个性、行为这些都是次要的,最无法反驳的是他在看到残影后就有了强力的呼应。
砰。砰。砰。
心跳一般连续重震,他像是失散的星辰回到了原来的星轨,重新开始绕月飞行。
早就提高的通感告诉他,这种呼应就是人们所称的因缘。
他以为他和夏翼只是并肩飞行的两颗星星,在纸人城才是第一次交错碰面。现在看来,他们或许还有很复杂的过去。
“先不想这些了。”他揉了把脸,彻底从黑雾脱出,回到了亮着的实验室。明亮的环境让他的心情好了一点。
系统也很贴心,岔开了话题。
“要不要再去趟图书馆?”
“好啊。”江月鹿深刻认识到他的巫术知识储备严重不足,所以才会被婴儿车说出“你是三个当中最弱”的话来。以后免不了要多去鬼都,还是得恶补一下理论知识。
“你带路吧。”
“好的。遵从您所有心愿。”-
学院深处,流水潺潺的山脚下,一条石子窄路蜿蜒向上。
道路两旁种植着黑红双色的硕大花朵,叶子细小几簇,幽幽发出荧光。
每朵花都冒出地面好些高度,枝干又细又长,走到花叶拥挤的茂盛处,江月鹿的腰身和腿都被淹没得看不见了。
他不禁有些感慨,“这还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在巫术世界。”
不管是教学楼宿舍还是实验室,都留存着现代的痕迹,只有图书馆所在的山坡,给了他一种幽寂古老的感受。
系统解释起来:“图书馆保存着大量旧书残卷,是各家各族传承和贡献出来的神恩结晶,它们都近过神明身侧,早已不是普通书籍。”
“其中一些竹简更是古老,比几位院长还要了解巫师历史。有人说过,图书馆的搬迁会动摇学院的根基,非必要时刻,不能让书籍文献们挪动。再来……”女声和缓地笑了,“没有人敢惹竹简老先生们生气,就连缺根少弦的孔院长也不能。”
缺根少弦……江月鹿古怪地看向空气。
她还真是敢说啊。
“那,这些书都是活的?”
系统安慰:“你现在能看的书属于初级,它们和普通的书差不了多少。”
我怎么感觉你是在笑我基础太差……江月鹿摇了摇头,越过幽静的花丛小路来到尽头,红门和青绿石碑站在那,好像等了他很久,朝门内望去,一栋小塔般的建筑古旧泛黄,每层的屋檐晃荡着风铃。
江月鹿打量半天,发现有点怪。
这些风铃怎么晃荡都不响。
“铃声是至妖之物。”系统说道:“这里本就古旧妖异,如若铃声层叠交响,可能会诱发非常变故。”
江月鹿叹了口气,“感觉我得快点恶补知识了。”
“不必担心,你才刚刚诞生,是一个小小的神明大人。”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江月鹿愣住,幼小金发女孩的脸庞从眼前晃过,他摆了摆手,将蓉蓉的影子留在了身后,沿楼梯而上,跨过了低矮的门槛,走进了图书阁楼。
一进来就闻到旧木头的气味,沉稳幽静,让人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一排排的书架直通高天,高不见底,深如丛林,江月鹿走在其中,感觉一百个头大,这里不像现代图书馆分门别类,他根本无从找起。
“您想要找什么资料?”
江月鹿想了想,“历史的。关键词的话……神鬼并立的时代?”
自从婴儿车在衔尾船上提起“神鬼并立”,他就上了心思,不过因为当时忙着殴打婴儿车,不能太分神。现在有了空闲,当然要先来查查。他有预感,既然要多走鬼都寻找弟弟妹妹,就免不了要和那位“鬼”大人碰面。
“稍等片刻。”
系统做事很麻利,很快就为他找到了。
一本泛黄的卷轴飘到了江月鹿面前,他正要抬手去接,就听到一声没好气的指责,“你这年轻人真是好没规矩,见了小老儿竟然不附身跪拜……咦,居然不是少年郎?”
江月鹿石化了。
他不是震惊于图书开口说话,而是系统明明说了,会为他找来基础的书籍……江月鹿知道,现在就算他质问系统小姐,对方可能也只会说一句:“我当时不知道您要搜索神鬼并立的知识。”
江月鹿硬着头皮和老卷轴打招呼,“下午好。”
卷轴上上下下打量着江月鹿。
鄙夷之气油然而生。
“你的功课学得忒不好了!竟然这把年纪才考进学院?”
这把年纪……江月鹿的膝盖中了一枪。
他牵动着脸部肌肉,勉强一笑,“抱歉,让您老人家见笑了……我就是因为基础太差,才想着多来学习学习。”
卷轴点了点头,“此般精神倒是值得嘉奖。小老儿刚刚睡醒,闲得无事,倒是可以为你指点一二。”
煞有其事地咳嗽两声,“不过……”
江月鹿欠身,“不过?”
“不过刚刚睡醒,嘴里没有什么味道。你身上可有什么果子蜜饯?小老儿吃饱了才好说话。”
原来是本贪吃的书。江月鹿恍然大悟。
江月鹿掏光全身口袋,只搜出几张票据。这段时间在考场来回奔波,他根本没好好生活过,衣兜比脸还干净。
正头疼着,忽然想起他还有一个地方藏了吃的。
当初布置神龛的时候,为了让整体看起来更像是现代的江家别墅,他特意买了许多现代的零食放进去。
他马上对卷轴说道:“请您稍等我一会。”
说完就出了门,找了块空地召唤出系统小姐。对方有些诧异,“为什么要在外面进入神龛?”
江月鹿摸不着头脑,“不是你跟我说的吗?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但那是对于普通学生而言,学院里各家各族的人太多,人际关系非常复杂,有必要对他们隐瞒。图书馆的老先生们自身立场公正,就算知道了您拥有了神格,也不会干涉什么,您不必担心。”
江月鹿表示懂了。
“都出来了,下次再说吧。”
一阵白雾升起,慢慢擦去了他的身体。
图书馆内的老卷轴正翘着腿等投喂,忽然嗅到了什么味道,支棱起上半身,疑惑地嗯了一声,“这是……”
“老东西,你们都闻到了吗?”
一阵风掠过。
寂静的馆内缓慢响起了竹简拍打书架的哒哒声,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书籍们像是全部苏醒了过来,整个馆都活了,一齐发出悠远的叹息。
“是那位……”
“祂醒来了。”
第125章 修行03
江月鹿将几包薯片和奥利奥放在了卷轴上,竹简很快合拢了,一一翻检着,“这是什么?外来的食物?小老儿我其实更喜欢点心果子……”
听到老头的抱怨,江月鹿笑了笑,“先尝尝吧。”
撕开包装,咔咔咬断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惊喜:“——噢噢!”
江月鹿笑眯眯:“您还喜欢吗?”
“不错,味道还不错。”卷轴内发出连续不断的咀嚼声,很快就舒服地打出饱嗝,“好孩子,你叫什么?”
现在知道问我的名字了。江月鹿撇撇嘴,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星辰的寓意啊,不错的名字。”有意卖弄学识,老卷轴清清嗓子,开始滔滔不绝地延伸。
“天分四象,东有苍龙,南有朱雀。属月为鹿,则是朱雀七宿第五宿,恰好位于雀身与飞翼连接之处。如若没有你这颗星,那只雀儿怕是无法翱翔……你的父母想必非常爱你,才会为你取了这样如意的名字。”
江月鹿摇头,“也许。但我没有见过他们。”
老卷轴惊讶:“你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吗?”
“我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放在孤儿院门口了。”
老卷轴吃东西的声音停了片刻,有些发窘,自己竟然开了一个如此尴尬的头,“唔……这,这。”这了半晌,恼羞成怒起来:“天下哪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现在的世道竟然都是这种狼心狗肺之人吗?”
江月鹿:“也许不是现在的世道,而是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老卷轴沉默了下来,“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有此深刻见解,小老儿与你很投缘。”
江月鹿好奇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名字的说法,没想到还挺有来历。南方朱雀……呃,第五宿是吗?”
“嗯。”老卷轴解释道:“井,鬼,柳,星,张,翼,轸。朱雀就这么七宿。”
江月鹿愣了愣,“翼?翅膀的那个翼?”
“还能有哪个。你就跟翼挨着。”老卷轴慢慢漂浮到他身前,“你发什么呆呢?还有别的问题吗?”
“啊,哦。”江月鹿回过神来,重复了一遍婴儿车提过的神鬼问题。
“神鬼并立的时代?你为什么想了解那么久远的历史?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江月鹿就将自己去鬼都的事说了一遍,听得足不出户的老卷轴连连称奇,“巫师与鬼是向来不对付的,我等虽然中立客观,可对这类夺命恶鬼到底鄙弃三分,既然对除鬼大有助益,那就是好事,是善事。”
“小老儿便拾起许久不做的授业行当,为你开上一课。”
在他的叙述下,久远的历史在旧馆内上演。
“那是遍地找不到几个活人的远古时期,花鸟走兽还活跃地生活在大地上,天与地高高隔开,神住在天上,鬼住在地下,各不相扰……”
“实在太早了,就连神的陨落也在很早以前发生了。”
“知道吗?我们巫师一族从前只需供奉一尊天神,可是后来祂不再降下神谕,一些巫师认为祂已然陨落,还有一部分巫师坚决不肯相信伟大的主宰已然消逝,坚持祂只是在人治时代选择了沉睡。”
“如今你也看到了。”
“神明之力被分割出去,散落在巫师各家各族之中,成为了祖神与族神,各安一方保存着各自家族的势力。”老卷轴叹息道:“现在的巫师认为四大家族之中的族神就是最鼎盛的势力,可是祂们放在从前,是完全不够看的。”
江月鹿知道老卷轴没有任何奚落的意思,他只是客观做出评价。但是他就这么简单将渎神的话说了出来,一点也不给四大家族面子……恐怕地位是很高的。
他慢慢消化着这段信息。
关于这尊至高的神灵,他从冷问寒和童眠那听过祂沉睡的说法,看起来冷家和童家一直为后代灌输着神明沉睡的概念,以这两家在如今学院所占的比重来看,恐怕沉睡说才是巫师界的主流。
他可以理解这些巫师的情感。
就像他打游戏加入公会抱住最大的大腿,如果有人突然过来说,嗨兄弟,你大腿没了,他肯定也想给他一拳,觉得大腿肯定会回来,只是暂时退坑不上线了……
他被自己发散的思维点醒了。
既然他是个门外汉,那索性就按照门外汉的思维去理解这些事。反正他怎么追赶都赶不上根正苗红的尖子生。
这么去想的话……神与鬼,还有各自的受众,不就像是打PK的主播吗?巫师这边,四大家族就是榜一到榜四,而鬼都那边的大粉则是十二乱鬼巫。当然,鬼的信仰不如巫师的信仰牢靠,但他们太疯了。
打个比方。
巫师还在虔诚老实地按规矩上香点灯,恶鬼们却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开膛破肚疯狂赌咒,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从前他不知道信众意味着什么,但如今的他拥有了信徒,尽管是阴差阳错有的,但是在那群女高中生呼唤他的时候,他感受到祈愿转化而来的力量成倍增长,最后才以粉身碎骨的代价胜过了纪红茶……
信众看似渺小,但集齐的力量却是神不可缺少的。
这么一来,恶鬼们贡献的力量虽然很不虔诚,很不正统,但他们能在短期内拥有极大优势。
“那如今的四大家族还是希望神明苏醒的?”江月鹿试探。
“我也不清楚他们的想法了。外面的时间一直在流逝,我们只是一群自我封闭的老顽固。”
老卷轴唏嘘:“换成从前的四大家族,说不定我还了解一些。那时的人更纯粹,也更好懂。”
“从前?”江月鹿有点懵,“从前不是这四个家族吗?”
老卷轴撇嘴,他觉得这个学生连历史课都需要补补。
“小孩。你数数看,如今的家族都是哪四位?”
“这个我知道。”江月鹿快速回答:“有着落阴官的冷家,巫医一族的童家,还有院长所在的孔家,以及盛产天才的莫家。”
他和前三家都已打过交道,唯独最后的莫家还没有会面过。但是江月鹿想起童眠的话,他说如今学院全票通过的年轻主席就出自莫家。
而在去班级报道的时候,他似乎和一个板着脸带着袖章的学生打过照面,当时拦住自己的学生对他的态度非常恭敬,那就是学生会主席?
游离的思绪被老卷轴唤回,“年轻人对自己的时代就是了解。”
“那你知道,家族世代更替,为何每次都是四个?”
江月鹿没反应过来:“每次都是四个?”
“那是这些家族还没有族神的时候,所有的神力都同归到第一且唯一的尊神上。在神座之下近身侍候的四名巫师开过会后,各自划分出了职能,有的负责聆听神谕,有的负责照顾神的圣体,有的负责悦神,有的供神驱策讨伐。”
“他们是离神很近还能活下来的人。也许不能再叫他们人,他们在无限接近神之世界后,也和我等一样成为了非同常人的存在。”
“他们坚信神明是陷入了沉睡才无法回应他们的呼唤,四个人一起在旧日的黄昏发誓,往后漫长的时间他们绝不会背弃神明,一定会在祂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等待,等待着祂醒来的那一天。”
“在这样漫长的时光中,他们繁衍生息,有了庞大的家族。这便是最初四个家族的来历。”
“根据他们当初划分的职能,四个家族延伸出各自的巫术领域。聆听神谕的巫师孑然一身,未有家族,据说她将自己的一丝意识融入了童副院长所打造的考场中,化身为指引巫术生的神音,也就是你们所称呼的系统。”
“负责照顾神体的就是童家,他们定居在药王谷,以卖药郎的身份活跃在历史当中,与人世离得最近,但每一代都背负着衰弱暴毙的诅咒。”
“悦神与征战的巫师,他们喜结连理,成为一个庞大的家族。不过这段在巫术世界广为流传的佳话,如今已然成了一个笑柄。”
江月鹿愕然,“笑柄?”
老卷轴道:“你一定听过有一位巫师叛于百年前叛出学院,与恶鬼为伍,还开辟了一个鬼都。他就是象征着太阳的征伐巫师的后世,但谁也没想到,乌鸦玷污了洁净的日光,让他们背负的荣耀成为了笑话。”
江月鹿急道:“当真?”
老卷轴诧异,“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江月鹿回答:“实不相瞒,我来学院就是为了找我的弟弟妹妹,他们收到了通知书,被拉入了考场,但却没有入学。”他将前后因果简单地讲了一遍。
老卷轴听得愣神,“等等,这么说,你没有收到通知书,是你的弟弟妹妹们先收到了……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江月鹿回答:“我也收到了,但是是在一年之后,我自己把自己烧了才收到的。”
自己把自己烧了,老卷轴眼皮直跳,他摇了摇头,“但这也不太对,连续给一家人发请帖,这不是学院的作风,你们是普通人,又不是家族传学下来的巫师世家,这一点也不对……你问了孔院长吗,他怎么说?”
江月鹿精神一振:“孔院长说我的弟弟妹妹就在鬼都!”
“鬼都。啊……”老卷轴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这么激动。你怀疑他们的录取和乌夜明有关,嗯,是了,他的确能做出来以假乱真的通知书,也可以骗过学院的眼睛,而且,这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乌夜明?这是他的名字?”
江月鹿忍不住心脏狂跳,“他现在在哪个鬼都?”
老卷轴摇头,“以你现在的实力,还见不到他。”
“可我都杀了两个都主了!”
老卷轴平和地看着狂躁无比的江月鹿,“都主们的实力是有梯队的,纪红茶和秦雪没有自己的鬼蜮,他们根本算不上恶鬼的头领。你刚见过的金木犀倒算一个天生恶种,但你真的杀死他了吗?”
江月鹿沉默了,学院没有找到像找到纪红茶秦雪的遗骸那样找到金木犀,他不见了,生死不知。
“但是……”
“是。你的确以凡人之躯赢过了恶鬼,这很值得嘉奖。但是小孩,金木犀重视享乐,他没有与你决一死战的心。你能赢他,是因为在心理层面摧毁了他的认知,你们二者之间的实力差距并不能因此忽略啊。”
江月鹿张了张嘴,“我知道……”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我只有这三个亲人了。”他非常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下楼和他们待在一起。
就算死,他们也该死在一块的。
老卷轴安慰他,“也不是完全没法子。据我所知,喜怒哀乐四鬼之后,还有三鬼,恶鬼二侍。乌夜明就在其中。只要一直往前走,一定可以和他碰面,但是你也要做好准备,提升自己的实力才是。”
江月鹿有了一丝希冀,“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期内增强实力?呃,我多买点装备,武器?”
“这些都是次要的。”老卷轴说道:“任何知识和技艺的获取都讲究循序渐进,没有人能一口吃成胖子。就好比你现在只是一只小蚂蚁,但如果将一匹骏马有的力量强行注入体内,你肯定无法承受。”
“天道顺应自然,强行逆天改命只会粉身碎骨。还是慢慢来吧。”
老卷轴望着沉默不语的江月鹿,他好像瞬间塌下了肩膀,还是不忍地补充:“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垮脸的小鹿瞬间活了,“是什么?”
“短板既然无法迅速成形,那就找到别的长板。”老卷轴笑而不语,“最了解恶鬼的还是恶鬼,你要开动脑筋,发动一场智慧的战役。”
江月鹿若有所思,想了一会,“那我……”
他停住的声音扩散在寂静的图书馆。
老卷轴不见了,面前只有空荡荡的地面和数不尽的书廊。
江月鹿朝着空处行了一礼,“谢谢前辈教诲。”转身刚要离开,又顿了顿,去书架上找了一些符咒讲解的初级书,还有一本《秤砣使用指南》,这才离开了图书馆-
江月鹿回去后,拿出了他堪比高考的劲头,苦学了一个通宵,五点多鸡叫了他才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被一阵震动声惊醒。
他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发现学院提供的手机正在震个没完。
……他的假期应该还有一两天吧,怎么现在就夺命连环call了。江月鹿张开口刚要喊系统,听到一个异常难听且沙哑的声音从他嘴巴里冒了出来,不禁呆住,“……这是我的声音吗?”
不说则已,一说更难听。
这句话就像一只鸭子嘎出来的。
系统女声适时提醒,“您昨晚熬了通宵,又没有上床休息,再加上半夜下了场小雨,所以应该是感冒了。”
江月鹿哭笑不得,“你们学院这儿还会降温?”
“我们仍和人世接轨,只是大多数人看不见我们的所在。昼夜轮转和天时节气,依旧和现世没差的。”
“好吧。”江月鹿倒杯水喝了,感觉好了点。
“昨天晚上有什么人找我吗?”
“有的。今天开始就是修行期了,每个年级每个学生都要参加,因此您的假期不得已将要提前结束了。”
这个倒没什么,他正好不想闲着没事做。
“修行期是什么?”
“是将学生分配到各个偏郊、荒野、废墟和深山中,让他们进行实地演练。这是童副院长要求的,他觉得理论知识不能解决全部,考场也无法模拟出实景,还是要去实际场所亲身体验。他认为这算是一种修行。”
“童副院长的观点很有意思。”江月鹿对这位老师很是欣赏。
“听起来很像吃鸡游戏啊,把玩家洒到不同地图里……但不会像大逃杀那么惨烈。唔,也许更像和民俗怪谈结合的试胆大会?”江月鹿总结出了自己的认识。
系统回答:“虽然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但感觉很相似。”
“那我呢,我是去哪儿?”
“您的手机消息应该就是在说这件事。”
江月鹿立马打开看了,屏幕上出现了两行字。
【牛首山】
【午后三时】
第126章 修行04
江月鹿收拾好赶到广场集合点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很多,放眼望去都是人头,他差点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春运的火车站。
报道时的布置都已撤走,广场的中心落下一条银河瀑布般的光柱,时不时就有人带队走到光下,然后消失不见。江月鹿正伸长脖子望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鹿哥,好久不见了啊!”
江月鹿回过头,“陈川?”
陈川的精气神比之前还要好,旁边是同样惊喜的赵小萱。听到他的声音完全嘶哑,陈川吓了一跳,“鹿哥,你怎么了,感冒了?”
“小事。”江月鹿摆手让他不用管,问陈川道:“你们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吃得好睡得香,每天两点一线,都有点读大学的味儿了哈哈哈。”
赵小萱白他,“你读大学的时候哪有这么用功?也就是追我的时候才在图书馆待了半个月,那脸色都跟坐牢一样。”
陈川嗨道:“这和过去能比吗?过去学校也不给我们发房子啊。”
江月鹿疑惑:“房子?”
陈川不好意思地笑了,“学院说,很抱歉把我和小萱的房烧了。为了弥补我们,就在这儿给我们分一套房,好像还跟药王谷挨着呢,那儿有最大的医院,到时候我和小萱看病也不会发愁了。”
听着他絮絮叨叨讲以后的琐碎生活,江月鹿不自觉微微笑起,“这样很好。”
眼看陈川嘴没个刹车,马上就要说到结婚生小孩,赵小萱连忙制止,“陈川,怎么都是你一个人在说啊,不问问鹿哥吗?”
陈川连忙:“鹿哥,你这回有没有受伤啊?这次你们去的鬼都好像更凶险,连直播都没法看,我和小萱都要急死了,前几天听说你回来了,一直想来看你,但是老师布置的功课实在太多了。”
江月鹿拍了拍欲哭无泪的陈川,“我没事,这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了吗。”
陈川立马就信了,但赵小萱却暗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发现他真的没事才松了口气。三人是一个班级的,接下来也会去牛首山,江月鹿正想问问这座山有什么情况,却又被另外一个人拍了下肩膀。
这下力道挺重,来人下手没个分寸。
江月鹿往后一瞥,看了一截闪亮的学生会袖章。
“这位同学,你好像有点面生,能不能过一下证件?”
学院有着严格的身份审核机制,除了那张能转化成翻盖手机的学生卡,还有如名牌、信物的特殊身份证明。纸质材料难以携带,考虑到人性化和便利,平时学生会查看的是滴过血液做过特殊处理的信物,通常为一枚符牒。
江月鹿哪有这东西,他在学院待的时间少得可怜,根本没去领过符牒。
想了想,他拿出一个手机放在了等得不耐烦的干部手里:“这个也能证明我的身份吧。”
对方皮笑肉不笑,“你觉得呢?”
江月鹿:“我觉得可以。”
对方都要被他气笑了,捏着手机塞回他手里,“抱歉,不行。只能是证件,这是规定。如果你拿不出来,那就只能跟我走一趟。而且还要记过处分。”
“记过处分?”江月鹿还没正儿八经上过学,但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
陈川凑过来压低声音,“会扣学分,直接跟积分挂钩。”
我靠,那我买东西的钱不就少了?我还等着要买装备和武器呢。
江月鹿打算使出浑身解数,让对方断了扣分的念头。但是脑子因为发烧浑浑噩噩,一时半会很难想出来好法子,正僵持着,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来,递上了一枚玉色的符牒。
“验。”
白瞳的少女不带感情地吐出一个字,干部望见她的脸,不由得哑然:“……冷家的落阴官大人。”
“验。”
“噢好!好!”干部忙不迭低头翻看,以最快的速度看完还给了冷问寒,又以最快的速度滚了,“很好,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去看一溜烟跑了的人影,江月鹿看向冷问寒,沙哑道:“我的符牒怎么会在你这儿?”
冷问寒:“不是真的。”
“你造假了?”江月鹿讶然,“你学坏了啊。”
陈川和赵小萱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担忧。
没带证件和证件造假完全不是一回事,后者一定会遭到更严重的惩罚。
赵小萱对冷问寒的印象很不错,她记得这位白发白瞳的高贵小姐在树高帮过鹿哥,而帮了鹿哥就是帮了自己,眼看她会被江月鹿迁怒,忙解围:“只要没被抓到就没关系,鹿哥你别骂她。”
江月鹿嘶哑:“骂她?我干嘛要骂她。问寒,你知道变通了啊,这么灵活的处理方式是从童眠那学来的?”
冷问寒:“自己悟的。”
她那看不出表情的脸上还出现了一点骄傲的色彩……赵小萱眼睁睁看着冷酷少女变得鲜活起来,听着这两人奇妙又没下限的一问一答,算是彻底服了。
江月鹿:“对了,你们还有见过问寒吧?这位是咳咳……”
赵小萱忙点头,“认识认识,鹿哥你还是不要说话了……这是冷家的落阴官,冷问寒是吧?你好,我叫赵小萱。”
冷问寒:“你好。”
赵小萱赞美:“你好美啊,比镜子里看到的还要漂亮……”
看着握手的二人,江月鹿忽然想起来:树高的考场在全学院进行了直播,就算冷问寒没有来上课,他们也认得这位同班同学。
“这还是我们当同学以后第一次一块出去呢!”赵小萱就像是要去参加郊游,兴致勃勃道:“修行应该不会像考试那么麻烦吧?牛首山听起来就很好爬,我最喜欢爬山了!说不定还会有猴子!”
“鹿哥,修行到底是去做什么?”
“修行……”江月鹿卡住。
在场四个人中,唯一能解释什么是学院修行的人,应该只有本土成长外加尖子生的冷问寒了。
一时之间,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看向了苍白的落阴官,他冷白色的瞳孔没有任何转动,但是江月鹿却好像看出了他的紧张。
拍了下他的肩,“算了。不急一时。等到了就知道修行到底是……”
“修行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得让我来解答呀。”
一个毛躁的卷毛从天而降,硬生生挤了进来,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镜,笑嘻嘻地对陈川和赵小萱打招呼,“你们好啊,又见面了。”
赵小萱和陈川一起抬手对准了他:“啊啊啊,是你,是你,那个浑身会飙血的怪人!又出现了啊啊啊!”
来人正是童眠,他今天的装扮格外正经,一头乱发被塞进了灰蓝色的帽子里,一身灰蓝色仿古的衣服,左肩垮着一只黑木箱子,看着份量就很重,箱子上支着一条旗子,上面写:妙手回春四个大字。
江月鹿示意,“解释一下,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童眠嗨道:“哎呀哎呀,我能做什么,就是咱们还没认识的时候,我找他们打听过你的来历……但当时走得太急,把刚好的伤口又撕裂了,所以说了没几句就浑身冒血。嘿!你们这么看我干嘛。”
“这种恐怖的人设,我其实也不想营造好吧!”
“你这样会带来很多麻烦。”江月鹿按按眉心,又把童眠的来历说了一遍,听到眼前这位巫师出自药王谷,赵小萱的眼睛猛地亮了。
“所以,你肯定也认识医院里的人!”
“医院?药王谷旁边的医院吗?那是我三叔的妹妹的远方表姑的孙子开的,我有事没事就去那实习呢。”
“真的吗?”
陈川按住激动的赵小萱,他有点不相信大医生能一边飙血一边狂奔。
“干什么干什么,你这怀疑的眼神是想干嘛。”童眠骄傲地摇摇妙手回春旗,“咱们卖药郎厉害着呢,说不定你待会到了牛首山还得仰仗我。”
说了半天……牛首山的修行到底是什么还是不知道,这一场会面太混乱了,江月鹿甩了甩晕乎乎的脑袋,沙哑道:“那个,还是先说一说……”他很快就说不下去,因为嗓子太痛了。
童眠疑惑,“我好像听到鸭子嘎了两声,你们有听到吗?”
江月鹿垂死挣扎,“那是我……”
“你看,又叫了!”童眠原地来回转了两圈,眼睛都瞪大了,“江月鹿,是你在说话啊,你怎么……怎么感冒了啊?!”
“我嘎嘎……”
童眠皱眉,捂住他的嘴,“你还是少说两句话吧,等我给你找找药——啊呦!冷问寒,你干嘛又打我!”
冷问寒冷冷:“手拿开。”
“就不拿,你是医生我是医生?还有,别以为换回女装就可以魅惑我,我打你照样还是打!”
……
一阵鸡飞狗跳。
陈川呆滞:“咱们鹿哥……过得这是什么日子。”
赵小萱却笑了,“这样的日子不是很好吗?”
她原本还很担心鹿哥,觉得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又在那么危险的考场无人照料,现在看来,他还是收获了友情,有了朋友,这样就很好。
“像鹿哥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会有人喜欢的。”赵小萱由衷说道。
陈川开玩笑,“那,和我比起来怎么样?”
“你连他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赵小萱翻白眼,又故作不在乎,“但是,我这人很怪,天生就不喜欢英雄,喜欢脚指头!”
陈川叹服,“那你还真是怪啊。”
“叮咚——”
“叮咚——”
不远处的光柱上方,传来了熟悉的系统声音,“请一年级3班的所有学生按学号入场,五分钟后,你们将会抵达牛首山。”
“请听本次修行的选题。”
“讹,一种异兽。
“狡猾,善诈,偏爱慌不择言的人,偏爱口是心非的话。
“闭口不答,是对讹兽最大的惩罚……”
江月鹿等人排着队走入光柱之中,童眠趁着没人溜了过来,叮嘱道:“我等会就来找你们啊!”他比他们高一个年级,被分到了海边一个荒岛上。
谁要等你啊,这是违反规定的吧……江月鹿哭笑不得。
慢慢地,他被一束缓慢温热的黄光包住,仿佛融化进了琥珀,情不自禁闭上眼睛。
等过了很久,围拢着身上的暖意才退去,江月鹿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树林。
树木葱葱郁郁,石板路轻覆其中。
冷问寒旁顾四周,脸色一变,“这不是牛首山!”
学院的传输法阵从未出错过,他就算没有正儿八经上过课,也知道童副院长亲手打造的法阵有多厉害。
可是现在探知到的气流明显不属于资料记载的牛首山,他们就是被传错了地方……到底是谁,能切断拦截学院的系统?
“等等,问寒,先别通知学院。”江月鹿看着远处,一座石亭就在路尽头,“我记得这个地方……”
“我也记得。”
“我也是……”
赵小萱和陈川同样难以置信。
脚下这座山,眼前这条路,还有这样异常闷热的天气……都让他们想起了不快难受的记忆。第一次的入学考试,非常惨烈又异常懵懂,他们不断失去着队友,被迫强逼着成长。如果不是江月鹿,他们两个根本不会活下来……
冷问寒:“你们来过?”
“我们在这儿参加过第一次的考试。十个人里有鹿哥,林神音,冷靖……”一个个名字被赵小萱说了出来。
她察觉到冷问寒在听到冷靖的名字后眨了下眼。
“我们的队伍里还有一个喜欢使唤人的少爷,他叫……”赵小萱张了张嘴,眼神跟着涣散,“他叫……叫什么来着,奇怪,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江月鹿在冷问寒看得到的地方比了个手势:学院。
学院处理了他们的记忆,将跟夏翼有关的一切都抹去了。
江月鹿这才发现,恐怕在场的人中,只有他还清楚记得那位玩戾乖张少年的所有行径。
他还记得青色的火焰和刺人的话语,记得将他带出火场时的安心,记得分离时额头上留的一口气。据说,只要鬼为你留下他的最后一口气,那么无论你今后在哪,都能感应到鬼的所在。
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微微晃神间,江月鹿脖子上的圆珠吊坠变得异常发烫。
他忽然看到,石亭里落下一道红衣身影。
宛如红线从天而降。
第127章 修行05
“夏翼?”江月鹿刚问出来,就发现四周一晃,他已经来到了百步之外的石亭内。
而被他唤了名字的鬼王,毫不意外地应了:“嗯。”
“总算能将闲杂人等避开。”
只见他皱着眉挥了挥手,外面的石板路就消失了,跟着不见的,还有正狂奔而来的冷问寒等人。
石亭四道门攀升起缠绵的白雾,他像是身处异世风景,又错觉已进入石头牢笼。夏翼一连挥了四次手才停下,白雾退散,外面出现了一栋深色的泛黄的古制建筑。
建筑有两层,最上面是一个小阁楼。每一层的四个屋檐角都悬挂着深红色的长条符纸,刻画着晦涩难懂的咒语。
江月鹿莫名有点熟悉。
夏翼一直看着他,见他自顾自朝前进了屋子,没有说话,沉默着跟了进来。他们一人一鬼,一前一后穿过厅堂,江月鹿就像知道路一样,准确地找到了楼梯,他抬起脚,却没有落下去。
而是抬高了,踩在了更高一截的位置。
最底下那层台阶是坏的,不能踩……他的脑子里自动出现了这句提醒。
他没发现,在他做着这一切时,身后的夏翼眼睛变得很亮。
因为他的眼瞳是深色的红,变亮以后带得更红,不像是惊喜,倒像是情不自禁红了眼睛,让这非人的鬼王身上出现了人类才有的凄凉之感。
走到顶层阁楼,推开生锈的房门。
江月鹿走到了天窗漏下的四方形月光中,不由自主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个刻了一半的手工雕像,那显然是孩子的拙劣之作,稚气,毫无刀工。能知道那是一个神像,是因为他早就已经见过它。
“就是在这儿,你给我取了名字。”夏翼走上前来。
“还有这个雕像,是你第一次给我雕的神像,但后来你又做了一个更好的,这个就一直放在这儿了。”
顿了顿。他说:“我没丢。”
有一点骄傲,有一点赌气。
“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一件都没弄丢。”夏翼看着他,“可是江月鹿,你却把自己的记忆给搞丢了。我真瞧不起你。”
江月鹿被他说得心挺沉重,“……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夏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你怎么不反驳我?不对。你知道……你都想起来了?”
江月鹿:“想起来了一点。”
夏翼怀疑道:“一点是几点。”
江月鹿:“……”
这孩子怎么这么死脑筋呢。
“算了,你别说。我自己问。”夏翼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放着什么?”
江月鹿想到他这段时间对自己的执着,试探:“放着我?”
夏翼无语地看着他,“你的脸皮还跟从前一样厚。”
江月鹿叫屈:“谁说的,从小我就被说是脸皮最薄的……”
“那是别人。别人当然看不出来。我可以。”夏翼哼了一声,“别把我和其他人混作一谈,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江月鹿:“好吧。所以到底放了什么?”
夏翼:“我不说。”
江月鹿:“……”
夏翼哼道:“我干吗要说,你自己想,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说。”
江月鹿长出了一口气,“知道了。你还要问吗?”
“问啊。”夏翼想了想,“你说说看,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江月鹿松了口气,“是星辰的寓意。南方朱雀里……月鹿与翼挨在一起,我先有了名字,再为你取了名字。”
“嗯。”夏翼脸色和缓,“还有呢。”
还有吗?江月鹿费劲回想着那天老卷轴说的话,他就说了这些啊。
“想不起来了?”
“嗯……”
夏翼一脸服了你,“算了。我就当你现在记性不好。别的事你都能忘记,但这件事你要一直记住。”
他又挥了挥手,阁楼里忽然回荡起一个声音。
江月鹿一下就听出来了。
这是他的声音。
“我妈妈说,我的名字除了吉星高照的含义,还是星宿朱雀的胳肢窝,哈哈哈胳肢窝你知道吧?就是连着翅膀的地方。”
“夏翼你呢,你的名字就很好懂了,是翅膀,是朱雀的翅膀。”
“没有翅膀,朱雀就是残废的朱雀。没有夏翼,江月鹿是飞不起来的。”
……
时间过去了很久,他都没说一句话,夏翼走近几步,打量着他的脸色,“你在想什么?”
江月鹿:“我觉得有点羞耻……”
还有什么比重放自己的黑历史更羞耻的吗?
夏翼却残忍地笑了,“羞耻就对了,我就是故意的,谁让你敢跑,谁让你敢消失这么久,谁让你敢忘了我。”
“凭什么这些话只有我一个记得?我每年都会来这儿,你回来过吗?”
“我一个坐在这儿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哦,是了,你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在一起,给他们做蛋糕,炒菜,给他们讲故事。”
夏翼越说越气了。
江月鹿被他说得抬不起头来,他好像在被一百个人指责“你没有心”“你残忍冷酷”“你丧尽天良你不是人”。
换成从前,他或许会觉得夏翼有病。
但那是因为他当时确定自己不认识夏翼,在他二十多岁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遇到过“被他起名”的鬼魂。
但现在他不敢笃定了。
他在泪水凝结的过去看到了他和夏翼坐在一起,那个阁楼如今就在这栋建筑里。如果说还有其他怀疑的问题,也都在他莫名其妙找到路以后烟消云散了。不然怎么解释他对这间建筑如此熟悉?
简直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江月鹿深信逻辑,深信自己,一件事如果无法逻辑自洽,那就算是他自身的记忆也值得怀疑。
所以他叹了口气,一脸没办法的样子,“这件事是我不对。对不……”
夏翼瞪着眼:“我不要听对不起。”
“那我就不说。”
江月鹿诚恳道:“我总能做些事来让你高兴吧,不管你吩咐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夏翼想了想,“我要吃蛋糕。”
“我做。”
“我要吃一桌子不一样的菜。”
“没问题。”
“我还要……”夏翼有点卡壳。
江月鹿笑着问他,“要我给你也讲睡前故事吗?我给小孩们讲的都是童话故事,你这么大了,我不知道讲些什么才好。”
夏翼哼了声,“不用。我不是小孩子。”
“嗯嗯,你不是小孩子。”
蛋糕,吃的,一起玩。
夏翼冥思苦想,也就想出了这些单调的惩罚。
这倒不是他为江月鹿网开一面,他是真挺恨的,想到江月鹿怎么从梦里抽身而去就恨得咬牙切齿,他是真存了心思,要给江月鹿一个结结实实的惩罚,最好让他长足记性,最好让他怕了,只敢和他待在一起。
但是鬼魂的生活实在过于单调,他对人情世故的了解也少得可怜,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还是江月鹿颇擅长的事。
“……那就先这样。”夏翼不想他太过得意,又补充一句,“以后的,以后再罚。”
江月鹿满口答应,“都好说。”
“那就开始吧。”
他站着等了一会,有些疑惑。
“呃。是在这儿做吗?”
夏翼:“不然呢。你想去哪?”
江月鹿挠挠头,“我没有要跑的意思。但这儿没有做蛋糕的材料。而且第一次给你做,我想做好一点的。”
夏翼脸色稍霁。
何况他也没想让江月鹿真做。
来这间老屋,只是此次“重修关系”的第一步。之前发悬赏令的一通操作不太好,让江月鹿离他越来越远,他苦思冥想很久,头都要裂了,才想出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如果每一步都走对了,那江月鹿与他重归于好简直指日可待。
第一步,带他回到老地方。看一看,走一走。
融化一下僵硬的关系。
效果嘛……还不错。
夏翼再次挥手,他们从阁楼瞬移而出,回到了外面的石亭里。他刚想让江月鹿进去,眼珠一转,又打了声响指让石亭子消失了。
他对疑惑转头的江月鹿说道:“我们不坐这个回去。”
还能选交通工具的吗?这么先进。
江月鹿看着他身边再次蔓延起青色飞溅的火焰,看夏翼手一捞,再一捏,搓搓揉揉压一压,一顿幼稚园手工课的操作过后,现场出现了一只高昂着头的青鸟,浑身流满光彩,却站着一动不动。
江月鹿拍掌,“厉害,厉害厉害。”
夏翼心道,没见识,这算什么。我这些年的长进多了去了。
他努力装作不在意,无视了他的夸奖,哼道:“你来给青鸟点上眼睛。”
江月鹿瞪眼,“我?怎么点?”
夏翼服了,“你连这个都忘了。我的天。你身上不是带着两颗吗?一颗我的,一颗你的。随便哪个都能用。”
江月鹿一时半会还是没立刻反应过来。
瞧着他发愣的样子,夏翼拧起眉,大踏步走来,二话不说就握住了江月鹿的肩膀,亲自在他身上翻找起来。在这一身红衣的恶煞鬼王突然弯腰凑近之后,江月鹿不自觉僵住了,“……你。你。”
“你什么你。”
江月鹿难以遏制地想起教科书上对鬼物的解释:无神无魂,七窍不通,鬼魂没有呼吸。
既然如此,那扑息滚烫落在脖颈的火星……又是什么?
第128章 修行06
“奇怪。你放哪了?”
江月鹿视线飘忽,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夏翼却很自然地走近一步,再次贴了过来。
江月鹿发现了,他是压根没把他当外人,而且还有种“你是我的所有物”奇怪占有欲。本着“既然你找不到索性我来帮你”的单纯想法在江月鹿身上上下其手,浑然不觉这是多亲密的举动。
夏翼皱着眉:“我记得,上次是帮你挂在了脖子上。”
他瞟向青年露出一截的脖颈,猩红的眼珠和侵略的视线让江月鹿汗毛竖起,急忙喊停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了,我自己来!”
夏翼狐疑:“这么快又知道了?你确定?”
江月鹿忙不迭:“眼泪,是吧。我自己找。”
生怕这只鬼又摸过来,他双手并用快速从衣领里掏出了一枚吊坠。
那是一个铜片小匣子,两枚圆珠在里面乖乖坐好,这一幕“眼泪并肩”取悦了鬼王殿下,他没有再去计较刚才江月鹿为何推开自己,他理所应当认为江月鹿就是自己的。
“画龙点睛,青鸟也是如此。有了眼睛才能活过来,带着你我飞回去。”夏翼斜着看他,“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你再消失下去,我不保证能瞒过学院。”
江月鹿很惊讶,“你居然是瞒着学院过来的?”
夏翼冷哼:“是又如何。”
“没什么……只是跟我想象中的你不太一样。”
他还以为按照夏翼的我行我素和恶趣味,恐怕会做出开学典礼那天来到学院的狂妄事,恐怕还会在众目睽睽下拿走孔院长的帽子,并说:“各位巫师争点气,别让你的院长操劳拼命了,看啊,他都没头发啦。”
“噗嗤。”江月鹿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
夏翼:“你笑什么?”
江月鹿哪会告诉他,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夏翼板起面孔,“你别又装无辜,这招以前对我有用,现在可没了,我这些年不是白活的。”
“还有,你要是想让学院回去对你进行彻查,耽误下一回去鬼都找他们的时间,那我就不用费心瞒着学院,不用想方设法骗过那群傻帽巫师。”
江月鹿臊眉耷眼地挨着训,听到这话不禁道:“所以……你是专门为了我?”
夏翼脸红了,吼道:“快去点睛!”
江月鹿举手投降:“好的好的……”
圆珠眼泪镶嵌进去的一瞬间,青鸟的全身就起了变化,翠色的火焰从眼珠往下流动,像是傍晚的草原被风吹卷着朝一个方向倒去,它很快就识别出了自己的主人,乖顺地俯卧在了夏翼的脚下。
让江月鹿诧异的是,它对自己也展示出了友好。
夏翼背对着他坐好了,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青火是从我身上来的。”
江月鹿:“……所以?”
所以他当然不会朝你呲牙了!
这样直白的话,夏翼当然不会说出来。但他有自己的沟通方式。
“纪红茶曾经想坐上来,但被它踹下去了。”
江月鹿感慨:“那她肯定气了个半死。”
“你们巫师也有人自不量力,下场比她还要惨。”夏翼毫不客气地讥讽他们,“全身都烧黑了,听说成了学院的笑话。”
江月鹿啊啊哦哦的敷衍着,一边感受着吹来的风,一边想:为什么他要跟我说这些?等等……他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
“那如果是童眠想要坐上来呢?”
“他?不行。”
“孔院长?”
“爬。”
江月鹿笑着肯定:“所以除了你,只有我才能被这只青鸟接纳。”他心想,原来我是独特的呀。
夏翼:“……”
江月鹿出起神来,慢慢揪了一会青鸟背上的焰光流羽,被看破心思后的夏翼也不再说话,一人一鬼在掠过的黑幕夜空静静坐着,万家灯火仿佛地上银河,朝远方流淌,似乎永远不会停下。
过了一会,江月鹿吞吞吐吐:“你刚才说,下回去鬼都……”
夏翼:“什么?你大点声,我听不到。”
他是想问夏翼,是不是有了言飞三兄妹的消息。但是话到嘴边,却没法自然而然说出来。一来,夏翼并不喜欢他提这些。再来,夏翼的身份是鬼王,这就表示无论他们的关系有多好,始终会隔着一道天堑。
江月鹿叹了口气,“没事。我们什么时候能到?”
哪知道夏翼听到这句话,却转过身来,看了他半晌,“你到底要问我什么?”
江月鹿哑然:“我这不是问你了吗?”
夏翼看他看得更仔细了,江月鹿只觉他的眼眸如火山喷发,降下的火星落在了他浑身各处,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他听到夏翼说:“言飞。”
江月鹿:“!”
“我暂时不知道他们在哪。”夏翼说道:“鬼界不像学院,相亲相爱一家人,也不像巫师有组织,有纪律。能成为都主的都是天生恶种,我见他们觉得烦,他们见我应如是。只不过实力压制,他们不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突然说了好长一段话,让江月鹿没反应过来。
他的思绪还沉浸在夏翼说的“言飞”二字。
他忽然发现,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言飞的名字。在凡世,人人都要避讳现任老板的死去亲属,况且他还是疑似纵火行凶的嫌犯。
而来了学院之后,更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提了。哪怕是孔院长这些知道他过去的人,也只会隔着很远的距离说一句,“你的弟弟妹妹们有了消息。”
言飞他们,像是三个飘零远方的游魂。
只有江月鹿这个兄长还记得他们。
可是现在,他却从夏翼的口中听到了。
“你又出神了。”夏翼无可奈何,“不管我说的事是重要还是不重要,你都有办法神游万里。从以前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变过。”
江月鹿张了张嘴:“我在听。”
“算了。我不想管你。免得你又说我像老妈子。”
夏翼说道:“不管你是听还是没听,我只说这一遍。我没有找到言飞他们在哪,只能做出推测,最大的可能是和乌夜明有关。”
江月鹿点头,“和学院的推测一样。”
夏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不意外。对于自诩正义者的巫师联盟来说,没有比乌夜明这种背叛者更好的杀鸡儆猴例子。他们应该每年都会拿他出来开一次誓师大会吧,说这是我们巫师共同的敌人……之类的。”
江月鹿想了想,“也许还会说这是我们巫师共同的败类。”
夏翼哈哈大笑,“没错,没错!”
笑到一半却又收住,夏翼煞有其事地咳了几声,偷瞄了一眼江月鹿,发现他没有关注自己,才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我已经很久没听过乌夜明的消息。不止是他,其他两个也音讯全无,像是都死了。”
其他两个?
江月鹿想起老卷轴说过的话。
在喜怒哀乐四鬼之上,还有三鬼。往上,还有恶鬼二侍。
夏翼看着他,“你听说过贪嗔痴三鬼?”
江月鹿摇头,“只听说有三个,但这个名号,是第一次听到。”
“没听过也无妨。这些名号都是那群巫师鼓捣出来的,连同喜怒哀乐一起。”夏翼撇嘴,“不得不说他们确实有几分本事,这些名号都很贴合。金木犀你已经见过,那小子酷爱享乐。和他一胎所生的小鬼更是奇葩,从早到晚哀伤痛苦,哭个没完没了。”
江月鹿眼前不禁浮现出一个从早到晚emo的网抑云小伙子……这就是哀吗。
他点头,“确实很形象。”
“按照这种逻辑,贪嗔痴也是提炼出了三鬼的特性?一个贪婪,一个嗔怪,一个……痴狂?那乌夜明是哪……啊。”江月鹿捂住自己的嘴。
夏翼看他,“又怎么了?”
他讪讪:“我总不能光明正大向你打听情报吧。”
夏翼哼道:“那你想要偷偷摸摸向谁去打听?普天之下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就算你们那位神通广大的童副院长,也不会知道乌夜明离开学院以后的情况。”
“那……你可以告诉我?”
“乌夜明,为贪。”
“贪?倒也符合。”江月鹿开玩笑道:“同时占了巫师和都主两个身份,你说他贪不贪?”
哪成想夏翼不接他的话茬,瞥他一眼道:“你身为巫师还和我这鬼王厮混,我瞧你更是贪得要命。失忆黑心肝的。”
江月鹿被骂得不敢吭声。
“不过,你就这么跟我说了,没关系吗?”
夏翼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从刚才起你就支支吾吾,原来是想问却不敢问。我只当你是怕和我说话,却没有想到这一处。你觉得,我会因为身份有别而不告诉你这些内情么?”
江月鹿点了点头。
他的脑门马上被人撞了一下,耳畔响起气急败坏的怒骂:“你啊你,真该死,越活越回去了!”
江月鹿疼得眼冒金星,几乎飚出泪花,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你,你……我,我……疼死了啊!”
他本可以脱口而出一万句不重复的脏话,全都是他在孤儿院摸爬滚打学来的本事,可是面对一个比他小的(哪怕是外形)少年,他是真的说不出口。这和对着言飞他们爆粗口有什么区别?
江月鹿不想教坏小孩子,更不想以仇报恩。
于是硬生生将污言秽语都咽了回去,这么一忍,倒是比额头的痛感更加煎熬。憋着忍着痛着,竟然从指缝中流出了一滴生理性的鳄鱼眼泪。
他自己都惊了。
开什么玩笑,他都多久没哭了!居然……居然被一个小屁孩给撞脑袋撞哭了!
不想被他看到,江月鹿连忙偏过头去。但他所有动作都在夏翼掌握之中,蛮横惯了的鬼王正打算叫他好好吃回苦头,却不料撞见一小片透明水痕从眼前掠过,当时就让这混世魔王愣住了。
“你,你哭了?”
江月鹿内心:艹。
“我没有。”
比口是心非更好的回答,已经在江月鹿的额头上缓缓浮现。一片红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刺眼明显。
夏翼看见之后,有些慌张,“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没关系。”江月鹿忙道:“不痛的,这算什么啊。”
大约过了一刻钟,夏翼才缓了过来。江月鹿觉得心累,明明受伤的是他,大受打击的却是夏翼……难道他天生只能做一个孩子奴吗?
江月鹿道:“我不是担心你我身份有别,在金木犀那条船上,我听一只鬼提起过,说你是有事耽搁,才不能过来。夏翼,我说句老实话,你别不爱听,你并不是万能的,有些事既然连你都做不到,那说明这世上的确有困难可以难住你。”
“如果告诉我这些情报,会为你带来难处呢?”
“我不想让你为难,也不像让你身处险境……你说过,我们从前是朋友不是吗?朋友不该给对方带来麻烦,而且还理所应当觉得应该。”
夏翼听得沉默,良久了,才一再点头,“我还是不太熟练做你的朋友。”
这样古怪的话,从这么古怪的鬼口中说出,倒显得极其正常。
他决心对江月鹿说个清楚。
“但是,告诉你这些事情,也不全因为我们关系特别。想必你也听说了,巫师有一位发布神谕的古神,鬼界也有相同的一位存在。我与那位有着不可说明却深切的关系,就在前不久,祂醒来了。”
江月鹿惊讶,“你……见到了?”
夏翼摇头道:“没有。祂与学院的古神一样无法会面无法直视。我只能做到在那些侵染的呓语面前保持清醒。”
江月鹿:“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不是怀疑你,就是有点好奇。”
夏翼微微笑了起来,“我正想找机会和你说这件事。在你……离开之后,我走遍大地,认识了一些人,和寥寥几个建立了其他的人类关系。其中一位就是我如今的老师。他教给了我不少人类的事。”
江月鹿:“这个老师,也是鬼吗?”
夏翼点头,“是的。也是因为他,我才和祂建立了联系。老师说祂醒来了,那就一定是醒来了。”
“他向我转达了一些……唔,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鬼谕吧。鬼谕里并没有说,我必须阻止你,或是扼杀你。”夏翼想起那些浑浑噩噩却极尽甜美的呓语,一丝迷惘从他眉心浮现,“甚至……”
江月鹿不禁追问:“甚至?”
“甚至,像是让我帮助你。”夏翼看向他。
“帮助我?”江月鹿细想之后,如坠冰窟不寒而栗。
第129章 修行07
首先,一位高位格足以碾压自己的存在,向他投来目光,这就已经很毛骨悚然。江月鹿并不觉得被这位“鬼大人”看重是件好事。
其次,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背负的命运属于巫师学院,他已经被推着走到了鬼界的对立面,还连着杀过纪红茶、秦雪、金木犀三位都主,第四位也在名单上了……这种时候,“鬼大人”却下发命令,说小伙人很好,可以试着帮帮忙?
别开玩笑了。
这就像是,江月鹿跑到别人家里把三个小孩全揍哭了,回到家里忐忑不安等着被算账,结果家长上门提着礼物笑摸他头,说:这孩子很有前途。
这不危险?危险炸了好吧!
“你在害怕?”夏翼仔细分辨他的神色。
从他僵硬的动作上看出了一些端倪,来之前恶补的人情世故有了用武之地。接着呢,如何对待一个害怕的人?他从未有过害怕的心情。夏翼想起了老师说过的“安慰”。人类似乎很吃这一套。
安慰:动作的安抚,话语的鼓励。
夏翼回想着所学的一切,出言道:“如果你担心,下一次去鬼都,我会全程陪着你。”单靠话语可能不够,于是他又笨拙地将手掌覆在了江月鹿的头顶,换来了对方疑惑的向上一瞥。
夏翼:“看不出来吗,我在安慰你。”
能看出来才有鬼了好吧,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在为我测量体温……江月鹿不自在地往后一仰,“谢谢你的安慰,我现在确实感觉好多了。”
“不客气。”夏翼将手收回,不自在地背在了身后。
“哎,等一等。”江月鹿抬起头来,“你说下次去鬼都……你已经知道我们下次的计划了?”
夏翼哼笑:“你们?你们能有什么计划。”
江月鹿汗,他说话虽然不客气,但也挺对的。
学院连自己考场里藏匿着都主都分辨不出来,从开学遇到纪红茶开始,他们就被推带着卷入了这场针锋相对的浪潮。战胜两位下下都主以后,整个学院还为此狂欢……不管怎么说,眼界都有点小家子气。
之后进入衔尾船,也是金木犀将“考试人选”拉入的,如果没有这一遭,学院连都主们的定位都找不到。
这么一看,鬼界和学院的实力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江月鹿有点明白孔院长说的“百年前混战”究竟给巫师界带来了多大的损伤。自从那一场战役以后,巫师和恶鬼的地位就完全扭转了。
江月鹿摇了摇头,“不能小瞧人的潜力,他们现在或许做不到,以后未必不行。”
他不是为学院说话,而是在这里待了一些时间,来来往往总会看到不少巫师。他们生长在家族的根上,努力修习,只为让整棵树枝繁叶茂。任何时候,只要人拥有信仰和为之一战的勇气,就不会让人瞧不起。
他以为这番话会叫夏翼生气,却不想,对方竟在听完之后若有所思,“这样的话,你从前也说过。”
江月鹿:“……”
他忽然有些理解了。有些事自己记得,对方不记得,是很让人恼火。但更恼火的是,有些事对方记得,而自己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江月鹿笑道:“是吗?那你听完以后,是怎么想的?”
夏翼想了想,说道:“一开始觉得是屁话。”
江月鹿:“……”
“但后来四处走了走,有了些见识,就不这么认为了。而且,某些让我困惑的问题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江月鹿笑了笑,“合理?”
夏翼嗯了声,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没有那么乖张难相处。回答问题的表情也格外认真,有一丝乖巧的错觉。
“人就像蝼蚁,实力渺小,很爱抱团。但人也像杂草,割不断,烧不死。”
“那场百年前的大战,几乎杀光了所有的巫师。众鬼都认为他们的根已经绝了,却不想还是能被躲过去,分布在各个角落活了下来。甚至到了如今,还能……”夏翼瞥向他,“还能站出一个人来,能和大鬼们叫板了。”
江月鹿嘴角翘起,“我打的是你的下属,你都不生气吗?”
夏翼哼道:“弱肉强食的道理,我想每只鬼都听过。他们该在掉落王座之前好好想想,为什么会被一个凡人击败。”
“何况……”他忽然闭了口,不说了。
江月鹿:“何况什么?”
夏翼偏移视线,用蚊子般小声的音量说道:“何况是你,你和谁都是不一样的。”
没想到会是这么直白火热的一句话,江月鹿不知所措地愣住了。幸好夏翼说完就转了回去,不到片刻,青鸟也缓缓落地,他这才将酸酸涩涩古古怪怪的心情掖回了胃里。
坐着滑滑梯从青鸟羽翼上滑下,江月鹿揪了揪它的亮色羽毛以表谢意,转过头问夏翼,“下次要去的鬼都是谁的?”
“一个唱戏的。”夏翼说。
“唱戏的?”江月鹿想象不出来。
夏翼指了指自己的头,“那家伙这儿有点大病,是四个里边疯得最厉害的,走在路上可能要把疯狗都踹起来。”
狂犬病人啊……江月鹿依稀从鬼王的红眸里捕捉到了一点什么。
如果他没看错,那应该是一点转瞬即逝的畏惧。这不是弱者对强者的畏惧,而是生怕被狗屎黏上身的生理性退避三舍。
一个夏翼都不想打交道的大鬼……会是什么样呢?
江月鹿问道:“我们下回去鬼都应该还是三人行。我,还有学院的两个学生。你既然也要一起,是不是不能以现在的面貌示人?”
夏翼:“这件事你不必担心,我早有准备。”
江月鹿好奇道:“你打算怎么做?”
夏翼并未立刻回答他,伸手先将青鸟的眼珠摘下,没有了神奇泪珠的支撑,青鸟很快融为一滩火焰,围绕着江月鹿欢快地转了一圈后,飘摇着回到夏翼的眉心,渗出一个浮光红点不见了。
“拿好。”夏翼将泪珠归还给他,再次指着前方,“往前直走,就是你们班级的营地。”
一条瀑布从不远处流下,淅淅沥沥的水声四处都是,衬得周围草木鲜活油绿,瀑布前方有一条宽敞的道路,往下透过树枝的遮挡,可以望见山下的村落,恰好摆成一个牛鼻环的圆形布局。
倘若从高空望去,这座青翠山脉正像一个憨厚老实的牛头。
这里,才是正儿八经的牛首山。
此刻正值夜半,无论是巫师驻扎的营地,还是远处山下的村落,都静悄悄的沉睡着。但江月鹿知道,营地只是看似安静,巫师们一定做过了万全周密的布置,那些无声的铃铛就悬在树与树间,树干背后也贴满辟邪的黄符。
人跨过无恙,鬼靠近必响。
江月鹿点了点头,“你贸然过去是很危险,就送我到这里吧。”
夏翼挑眉,“这是什么话。”
江月鹿忙道:“不是说你会危险,而是他们。”
“你放心,我没想惹出乱子。”夏翼指着山下,“我去换套衣服再上来。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和你一起去鬼都吗?”
江月鹿:“是想知道来着。”
“那就对了。乖乖在山上等我。”夏翼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翘起,“天亮你就会知道了。”-
江月鹿有惊无险回到了班级营地。
他被夏翼带走的消息没有惊动所有学生。一来,鬼王的到访无疑会让学生们慌乱,二来,他们当时所在的地方与牛首山隔得太远。所以在学院的有心隐瞒之下,只有几个目击者知道这件事。
其他学生还在若无其事经历着修行考核。
得知他回来,冷问寒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配合着陈川和赵小萱的解释,他慢慢拼凑出了自己离开以后的情况。
当时,冷问寒坐在石坑里面,面无表情地给学院爆发了一百多条急电。
大约过了几个小时,学院派来的人终于到了。
说到这里,陈川却不吭声了。江月鹿问:“怎么了,来的人是谁?”
赵小萱和陈川对视一眼,不太敢提那个人的名字,还是冷问寒开了口,“是莫知弦。”
莫知弦?姓莫?
结合陈川二人对此人的畏惧,江月鹿有点懂了。
“是学生会的主席来了啊。”
他不禁腹诽,孔院长到底怎么想的,夏翼哎,一鬼之下,万鬼之上,那么大一个鬼王,在学院眼皮底下劫走学生之后,竟然只让一个学生干部过来看看……派个副院长级别的过来都行啊。
他是这种想法,冷问寒就更是了。
难以描述他在坑里坐了半天,好不容易听到动静,一抬头,看见一个年纪没比他大多少的学生出现时的心情。简直就像心急如焚的时候有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冷问寒睁着白瞳,浑身寒气缭绕,毫不客气地质问:“你是谁。”
来人举止颇有礼貌,一举一动都像经过良好的规训,可以成为好教养的名门典范。
只不过,客气规矩过了头,就带了些毫无趣味的死板。
“莫知弦。”他回答了冷问寒,直白地指出他的身份,“冷家的落阴官,闭门不出,因此并不知道我的名字。”
“如果我没记错,你从两周之前的周一零点开始,就重新回到学院上课,成为学院的一分子。既然如此,学生手册看过了吗?”
看着冷问寒的脸,他说:“大概没有。”
陈川和赵小萱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他们认得这位学生会主席,更是知道学生会在学院的厉害。那些干部可以按照手册规定对学生实行扣分,一定程度来说,他们有比教师更大的权利。
留意到他们,莫知弦转过头来。
赵小萱吓得一激灵,“我们,我们什么错都没犯!”
莫知弦那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把他们剥了个干净,没看出什么来,又继续回去剥冷问寒,毫不留情道:“你的头发太长了,回去剪掉。”
冷问寒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一双白瞳弥漫雾气,紧紧盯着莫知弦。
陈川欲哭无泪,“怎么办,她会不会直接上去和主席干架,到时候真打起来了我们帮谁啊……”
赵小萱担忧:“应该不会,现在当务之急是找鹿哥,她心里有谱的。”
果然,冷问寒捏住的拳头放了下来。
莫知弦打量四周,“为什么坐在坑里?”
陈川忙道:“之前是个石亭,但是哗啦一下就被抓了起来,啪嚓一下就飞不见了。我们只能哐当一下掉进来……”
他们也不知道来人是谁,只知道对方能在落阴官面前抢走人,恐怕实力不菲。但看莫知弦的表情,似乎知道来人的身份。
“被带走的学生叫什么?”莫知弦问道。
“江月鹿。”这回是冷问寒回答的。
莫知弦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吗?你们的证件也拿给我看一下。”
这是必要的考察,以前有发生过类似的恶劣事件。几只恶鬼扒了巫师的皮冒名顶替,赶去救援的巫师没能辨认出来,结果也被残忍杀害了。
陈川和赵小萱上过安全课,很配合地拿出了证件,冷问寒也慢慢拿出了自己的。
莫知弦伸出手,“还差一个。”
冷问寒顿了顿,道:“在他身上。”
“你不擅长撒谎。所以别干这种事。”莫知弦的声音听起来死板得要死:“你身上还有另外一张证件,那是假的。”
“能骗过学生会其他干部,不会骗过我。那个学生没有足以证明身份的证件。”
莫知弦翻开笔记,“你,扣十分。”
“还有那个叫江月鹿的学生,回来以后告诉他,也扣十分。”
……
江月鹿突闻噩耗,心都凉透了,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冷问寒垂下头去,似乎为没能守护好江月鹿的积分感到懊悔万分。
“算了……就十分,没了还能赚的……问寒,没什么的。”
那你的声音为什么在飘啊鹿哥……陈川凑过来小声道:“他明天早上还要过来盘查呢,看你有没有被顶替或者下蛊之类的,记得做好准备啊,别又被扣分了。”
“明天早上?”他还以为这位雷厉风行的主席很快就会过来。
陈川尴尬地笑了,“莫主席晚上九点半睡,早上六点半醒,这个作息已经坚持十多年了,院长来都没法改的。”
江月鹿:“……”
好一个怪人啊。
“那就明天吧……等等。”江月鹿垂死病中惊坐起,“明天早上吗?”
“是啊。怎么了?”
明天早上……夏翼也要过来,这个龟毛死板的主席天亮后要来盘查……他们不会、不会撞一起吧?!
第130章 修行08
江月鹿一夜没睡好。
每次快要睡死的时候脑子里就会自动播放莫知弦和夏翼撞见的画面,面无表情的莫主席看着他被夏翼抓紧的手腕,一笔拉到底,把他的分全扣完了。
悲痛欲绝的时候,还听到夏翼怒骂:“你个失忆没心肝的!”
……简直太恐怖了。
睁开眼的时候还很庆幸,总算梦醒了,长长舒出一口气,江月鹿简单洗漱一番,走出帐篷。
天亮得早,半边山都金灿灿的。山里的空气清甜好闻,他边走边深呼吸,很快就到了营地深处,看到一个理应在此的人影。
七点整。
一分不差。
莫知弦见他过来,不太客气地提醒,“你迟到了二十秒。二十秒足够做很多事。”
“抱歉。”江月鹿惊觉,“等等,你不会连这个都要扣我分吧?”
“不会。学院并没有制定七点必须与我会面的规定,你不算违反,因此也不用被惩罚。”
莫知弦说得一板一眼,“我对你的责备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喜好。”
江月鹿古怪道:“那我的个人喜好是不接受你的个人喜好,也就是说,我不太认可你对我的责备。我晚睡了,还走得慢,我是老人啊,不比你们年轻。”
莫知弦点头,“很合理的解释。”
“虽然想和你再探讨一下公平合理,但是你离开一事的优先度更高。我首先要验证一下你的身份,再对你做一套心理测试问卷,如果每项指标都合格,就可以证明你没有被恶鬼影响。”
“你江月鹿仍是学院的一分子。”
江月鹿心里喊绝。
问卷?
他绝对想不到学院是用这么现代化的工具测试他有没有被下蛊的。
“如果我撒谎了呢?”江月鹿问。
“你看啊。如果对我的影响恰好保持在,让我既拥有人的理智,又侵染了鬼的恶性……比方说,我内心很想干掉你,但是我伪装出忠诚和善意的样子,你又该怎么分辨?”
“好问题。”莫知弦赞许,“你是一个很有求知欲望的学生,而且还很严谨。”
“这些顾虑你不必太担心,我们的问卷不仅仅是问卷。童副院长改良过的卷面和文字会让答题人无意识进入通灵过程,也算是高级符咒的一种,解释起来太过麻烦。”
“你只要知道你撒谎我能看出来就行了。”
江月鹿大概明白了。
就像做了两手准备。一手抓科技,一手抓玄学。科学不究,还有玄学保佑。不得不说,很有学院的风格。
莫知弦示意他坐下,“那我们就开始吧。”
“好。”
江月鹿坐在了木桩上。
“在这个过程里,你可能会有些浑身酸麻,这都是正常的表现。”莫知弦四处看了看,“这里没有能支撑你的东西,这样吧,你先扶着我的手臂。”
江月鹿扶住了。
他感觉像是在医院挂水。
从后方角度看去,他们的姿势重叠在了一起,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喀嚓”一声脆响,抖落了一阵咬牙切齿的树叶雨,鸟群被惊得扑飞散去。
“谁?”莫知弦朝后看去,“好大的怨气。”
江月鹿内心一紧。
刚想抓住莫知弦,却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大踏步走进小树林,搜寻一番又一无所获地回来,才松了口气。
难道不是夏翼?
不,不对……
刚才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时,他的眉心变烫了。按照之前的惯例,每次这口气滚烫的时候,夏翼就会到来。
那为什么又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月鹿觉得扑朔迷离的情况更加危险,接下来的问卷测试,他答得魂不守舍,心思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莫知弦说会让人浑浑噩噩的通灵过程,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从头到尾都很清醒。
最后的结果当然也没有问题。莫知弦看了看收回的问卷,“合格也不能完全保证你没事,接下来的几天,我会一直在旁边观察你。”
“观察我?”江月鹿费解,“白天吗?”
“观察就是彻底的观察,从白天到晚上,从你睁眼到你闭眼。甚至在你做梦的时候,我也会在。”莫知弦郑重其事,“尤其入睡的时候,你自己察觉不到,但往往危险就隐藏在睡梦中。”
江月鹿开玩笑,“不会我上厕所你都要跟着吧。”
看着莫知弦的表情,他的笑僵硬了,“……不会吧!”
“我说了。这是必要的,彻底的观察。”
江月鹿赶紧止住他的长篇大论,“行行行,知道了,观察就观察吧,你爱跟着就跟着。总之我现在是解除限制了吧,那我就先溜了。”
“等一等。”
江月鹿无可奈何,“小主席,又怎么了?”
莫知弦道:“你知道今天的任务吗?”
江月鹿摇了摇头。
“你们班级昨天来到牛首山,花了一天的时间驻扎营地。今天凌晨开始,修行就正式开始了,还记得系统公布的考题吗?”
江月鹿回忆:“讹,谎言什么的……”
莫知弦点头,“走吧。顺便给你介绍一下情况。”
好像在跟一位老干部对话,但他的脸又是十八岁少年的稚嫩。江月鹿顺便打量起这位莫家天才的长相,内心和小飞阿音做了一个对比,撇了一下嘴,觉得比不上自家弟弟。
再和夏翼对比了一下,嘴撇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的脸?”莫知弦道:“我的脸并不是这次的考题。”
“还是说,你怀疑我是冒名顶替的鬼魂?昨天到现在我们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其他人能够证明我的身份,确实有这种可能。”
江月鹿听他说话真的头疼,“没有,我就是单纯看看你的脸,你不是长得挺帅的吗?这个理由总能成立吧。”
莫知弦愣了愣。
继而开口,“你对男人的脸感兴趣?但根据我收到的资料,你并不是同性恋。”
这都是什么啊!
江月鹿哭笑不得,刚要岔开话题,却灵敏地捕捉到一道视线,当即天灵盖窜起一股电流,从脚底板一直麻到了后脑勺。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偏头,越过莫知弦寻找危险的源头,很快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团阴影……不,那不是影子,而是一个被怨气包裹起来的人。
他抱肘而立,靠在树干上,阴沉着脸望着这边。
虽然换了一身衣服,脸也长得不一样了,但毛骨悚然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夏翼。
他来了!
“你在看什么?”莫知弦望向后方,也看到了这位眼生的同学,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在看到对方拎在手中的鬼头后,吃惊道:“是你?”
江月鹿看向莫知弦。
他在意极了。
这位死板过头的年轻主席,表情变化要用最精细的尺子才能量出波动。但是刚刚,他却露出了堪称意外的神情。
江月鹿细细辨认着莫知弦的表情,没放过一点变化。
他确定这位年轻主席没认出来夏翼的真身,那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夏翼的“新面孔”才惊讶的。
莫知弦朝“夏翼”走了过去,“你,你出来了?”
“夏翼”理都没理他,将手中呲着獠牙的丑陋恐怖鬼头罩在了头顶,转身就走。莫知弦想要拦下他,但被那双硕大猩红的鬼头双目扫看一眼,就停下了动作,钉在了原地。
江月鹿不再理他,立刻去追夏翼。
跑出去几步了,他下意识回过头,见那位年轻主席仍然站着一动不动,似乎连跟随观察他的任务都忘记了。
“哼。”
不高兴的气味传了十万八千里,还是浓郁无比。
江月鹿连忙转身,三步并两步去追夏翼。无奈后者走得飞快,他追得气喘吁吁,扶着一棵树勉强停下,才看见那身不算熟悉的衣服,和不熟悉的鬼王殿下。
他就像离家出走的人偶娃娃,换了一身新服装过来展示。
江月鹿瞧着很新奇。
“刚刚都没有仔细看你,这个人……这是人吧?”
“你当然不会仔细看我。你的眼睛差点就要黏在别人身上去了。”夏翼不快道:“这是你们学院的学生,和你不是一个班,所以你不认识。”
“不是一个班他怎么会来牛首山?”
据他所知,这座山都被他们班包了,而且也没有其他学生来另外班级参与修行的说法。就像莫知弦,和他不是一个年级,本来也来不了牛首山,纯属因为看管江月鹿的任务才过来的。
但他现在似乎连这个任务也忘记了。
“你找的这是谁?”江月鹿津津有味,“竟然能把主席治住。”
夏翼:“自己猜。”
猜就猜。
“我看看啊。年龄和冷问寒差不多,个头嘛,比童眠要矮上一点,身板挺瘦的,但这么看看不出什么……”
“啊!你干什么?”
江月鹿收回手,“这个小少年平时还是有过锻炼的嘛,只是看着瘦,下面全是硬绑绑的肌肉。”
夏翼摇了摇头,气急得指了半天,“你连陌生人的身体都乱摸,真是不要脸!”
“不是你叫我猜的吗?”
“不用猜了!”
夏翼没好气地摘了鬼头,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来,五官比江月鹿猜测的更加年幼。
和这张脸相比,那只鬼头更显粗鄙可憎,用如此丑陋之物盖住面孔,实难想象是出于何种目的。
“乌家的后代,竟然被人厌弃到这种程度了。”
夏翼将鬼头拿到了手里,此类阴损怪异之物很是吸引鬼王的眼球。
“你来看,这些刀工应该都是那孩子自己雕的。”
江月鹿凑了过去,跟他一起看。鬼头上凿刻着深刻的疤痕,下手毫无章法。一只鬼眼涂着旧漆,一边却是新的。可以看出来,新漆的颜色与鬼头整体非常不搭,像是后期才补上去的。
江月鹿内心浮出一个猜测:“这只头,不会是他自己捡的吧?”
夏翼转头,“你怎么知道?”
“明明是自己的所属物,却一点都不了解。得到以后还想别出心裁,去掉别人的痕迹,留下自己的标志……”
他以前在孤儿院也喜欢捡东西回来涂涂画画,修修改改的。
这份心情他很理解。
“你刚刚说,他是乌家的后代?”江月鹿问道:“乌夜明?”
夏翼点了点头。
“那怪不得……乌夜明是叛徒啊。”
叛徒的后代,能过得多舒服?怕是一人吐一口唾沫也会淹死。江月鹿忽然明白了鬼头的作用。
不就是为了在老鼠过街之时,遮一遮鄙夷的视线和吐来的口水吗?
“他和乌夜明长得挺像,没想到真是一家。”说到这里,夏翼哼了一声,“我本不打算选他,小矮子一个。”
“但是他见了我却发起疯来,兜头就撞,张嘴就咬。我能怎么办,只好让他去好好睡觉了。”
江月路大惊,“你把他杀了?”
“什么啊,是真的睡觉。你们人才有的睡觉。”夏翼朝后一指,“在那边呢,被我捆在树上吊着了。”
江月鹿嘟囔:“吊着了还怎么睡啊。”
“怎么不能睡?清风扑面,山清水秀,这么美的景色,他能睡得不好?我看他精力旺盛得很,是该吊着了。”
说白了还是气人家咬你……真记仇。
夏翼:“你嘟囔什么?”
“没。”江月鹿岔开话题,“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江月鹿愕然。
夏翼看他,“很意外吗?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名字。我们鬼就更不是了。”
“我们不是人死后化的鬼魂,不会生来就有姓名。我们更像一团戾气,飘着摇着,无根无念。”
夏翼静静道:“但后来,我听到了另外一种解释。说对人而言,一共有两次死去。”
“一次寿命消亡,一次灵魂消亡。”
“对鬼而言,却有两次诞生。”
江月鹿听得入神:“两次诞生?”
夏翼嗯道:“第一次出生,是一团气飘散在了这个世上。”
“第二次出生,是名字为我们留出位置。一个不管飘到哪都能回来的位置。”顿了顿,他道:“夏翼,是在我诞生很久以后才的名字。”
“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用过其他的。”
仿佛有激烈的鼓点,催促江月鹿开口询问:“为什么不用?”
“因为……”夏翼忽然笑了。
此情此景,好像多年前他们刚认识时一起玩过的游戏。那时他什么也不懂,江月鹿仗着清楚游戏规则夺去了不知多少场胜利。
但现在,位置对调,他们翻转过来了。
他可以给出许多解释,比如鬼魂只能用第一次的名字,比如后面的名字都不好听……反正江月鹿不清楚鬼界的规则。
但是,他不想,他不愿意。
他们的游戏早在认识之初的阁楼里就开始,今后的每一次对决都是当年的重复。他作为堕神,有了第一份信奉之力,就该为此燃烧,拼尽全力,让这唯一的信徒看见长久绽放的盛大烟花。
夏翼感觉一直以来烧得他浑身疼痛的暴戾消失些许,一霎安宁随即旋绕在他心头——如果他拥有心的话。
“因为是你取的。”他说道:“是你取的。所以我才一直在用。”
第131章 修行09
听到这句话后,江月鹿好像被细小的鞭子抽了一下,四肢百骸麻痒难耐,不由扇起风来,“好像有点热。”
夏翼疑惑看去,“热?现在才是早晨,山里还吹着冷风。”
“哪里有冷风……阿嚏!”江月鹿吸了吸鼻子,一股冷意窜上脊梁,他的感冒似乎一直都没好,不过因为事情赶着事情,没空去分神。
应付完夏翼,又回来应付主席。
现在终于都搞定,松了口气的同时,病魔也再次乘虚而入,而且还有不依不饶之感,似乎是教训他先前的忽略。
等这些事都结束了,他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江月鹿忍着头痛,继续问道:“所以,乌家这个小孩为什么和莫知弦不对付?他们从前有过什么恩怨吗?”
肯定是莫知弦这个无情扣分机器扣掉了人家的分数!他笃定。
夏翼回答:“不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你也提到了,是乌家,和姓莫的。我只说一句,你就清楚。”
“现在莫家供奉的神灵,擅琴,精通音律。走的悦神之道。而数年之前,这份神力属于乌家。”
想起老卷轴提过的“四家族”,江月鹿慢慢想通了:“也就是说,乌家是上一代四家族中的一个,但是因为某些原因,被顶替上位,还被夺走了供奉的神灵……”也许乌夜明的背叛就是导火索。
“但这也不对。”
“哪里不对?”
江月鹿道:“如果是这样,乌家人对莫家怀着仇恨之心我理解,但莫家……莫知弦为什么看起来有些愧疚和心虚?好像不太敢面对乌家的人。他们是惩罚了叛徒的胜利方,应该非常坦荡问心无愧才对。现在就很矛盾。”
夏翼看了看他,“你的观察力一向仔细。看到的细节也是对的。”
“莫知弦是很愧疚,那是因为他们两家的关系比亲友还要深厚复杂。”
“啊……”江月鹿想起来了。
……悦神与征战的巫师,他们喜结连理,成为一个庞大的家族。
……不过这段在巫术世界广为流传的佳话,如今已然成了一个笑柄。
这是老卷轴说过的话。
“因为他们是亲家……说不定还有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那确实很复杂。”江月鹿恍然大悟。
夏翼古怪地看着他,“你,不太对劲。”
江月鹿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怎么了?”
“你的反应不该这么慢。在我解释之前,你就应该自己想出来答案了。”夏翼怪异道:“我们从前总玩快问快答,你一向能赢过我。”
江月鹿吞吐道:“也许我刚刚出神了。”
夏翼不满,但是也没抱怨。可江月鹿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和我在一起你竟然擅自跑神”的不悦。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慢半拍。
晃了晃混沌的脑袋,他不禁苦涩起来,做鬼也有好处吧,那就是不用生病了。他能对夏翼解释清楚什么是生病什么是难受吗?估计不太行。
他让脑子启动思考程序,把神经提前喊醒。
神力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能被夺走?能被转移?
神明又到底是什么存在,祂对自身护佑的家族没有感情吗?可以说走就走,说换姓就换姓。从乌家到莫家,以后要是再出现个江家把祂抓走,是不是就又改姓了?这是什么三姓家奴吧,哪像神明……
不知不觉间,神明的形象有些幻灭了。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好叫嘶哑的声音清楚一些,“这个没有名字的乌家小朋友被你捆在了树上,没关系吗?就这么放着不管?”
“没关系。”
夏翼说道:“他不属于任何一个班级,是一个流浪儿。乌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剩下来的没几个也改名换姓,只有他一个还死守着。”
江月鹿好奇,“你只见过他一面,就知道这么多啦?”
“这也没什么。”夏翼哼道:“我自有问他的办法。”
“好可怜的乌家小孩……”江月鹿同情极了。
夏翼不高兴道:“你别一口一个乌家小朋友,人家有名字。”
江月鹿:“什么!你刚刚还说没有名字的。”虽然就提了一句,然后开始大肆科普自己的过去。
他严重怀疑夏翼吃准他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就想着多讲点爱听的哄着他,或者多讲点自己悲惨的往事好叫他心软。
但这招不得不说,效果非常好。
夏翼道:“他是没有你这样的名字,因为没人为他取。但他有一个外人叫的绰号。”
“唔,对一个流浪儿来说,绰号似乎也算是名字了。”江月鹿叹了口气,“挺可怜的,绰号想必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夏翼:“那倒未必。我瞧他名字好得很。”
“叫什么?”
“鬼头小五。”
夏翼解释:“鬼头,自然就是他经常不以真面目示人,总是带着一个笨重丑陋的鬼头,好像是他从某个祭典里捡来的破烂。小五的来历,倒是有两种。”
“一种是说,他生下来时排行老五。另一种就简单了,是乌的谐音。”
江月鹿不懂,“这名字到底哪里好了?”
夏翼道:“不觉得鬼头很酷吗?听起来就很吓人啊。而且简单好记,朗朗上口,反正我觉得是个好名字。”
江月鹿想说,要不给你起个红眼小夏。
但他看了看那双煞气逼人的红眼珠,还是没敢说,把话咽了回去。
“走了。”夏翼走上小路,头也不回,“别记挂着别人家的小朋友了,你自己还有考核修行呢。”
江月鹿:“是哦。”
他用力搓了搓脸,让滚烫的温度消下去些,努力清醒起来,快走几步跟上夏翼,听他督促道:“你们这次的考题不算难,也不算简单,答案就在牛首山下的村子里,现在脚程快点,说不定还有机会。”
江月鹿乐观道:“算啦,现在去也是落后一大截,我也不求有多好的成绩,能过就行。”
“那怎么行?”夏翼恨铁不成钢,“能过就行。你这是什么想法?”
江月鹿哭笑不得,“又怎么了?”
夏翼瞪着眼:“有我在,你能不会有好成绩?等着瞧吧,我会让答案自己送上门来,你坐着不动就能当第一。”
江月鹿嘟囔:“我可不想吃软饭……”
他坚持自强人设,一边走一边调出修行资料。
资料原本一天前就发到了他手机里,但因为刚落地就一堆事缠身,现在还是未打开的状态。
江月鹿盯着小小的屏幕,感觉眼睛都要看瞎了,时不时就要揉一揉发酸的眼眶,效率更是低下。最后还是夏翼看不过去,替他口述了起来。
原来,这座牛首山下有个牛首村,村人们依山傍水,过得也是衣食无忧。
可以说风平浪静好些年了,从未有过伤人流血的大事件,连那邻里间的争斗琐事都少之又少。
但在一周之前,这座村子忽然出了一件怪事。
夏翼道:“这都要从老村长一周前的寿宴说起。”
“牛老村长为村子尽心尽力几十年,在村里的人缘向来不错,寿宴又是整岁大年,家里人操办得非常隆重,鸡鸭鱼鹅杀了不少,宴席如流水排了几十桌。”
“吃席的拱手贺寿,过寿的满面红光,怎么看都是其乐融融。但这么一出美好寿席,却被牛老村长的大孙子坏了事。”
江月鹿:“和客人吵架了?”
夏翼:“不是。”
江月鹿:“我知道了。肯定是在外面惹了是非,被仇家挑了日子过来算账。”
夏翼:“他得有这个胆子。牛家家教严格,他顶多是在口舌多嘴上有点瑕疵,没有其他烂名在外。”
江月鹿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夏翼哼道:“是失忆了,被人寻上门来,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江月鹿:“……你是说真的还是在影射我。”
“假的。”
“那就别逗我玩啊!”
夏翼哼笑:“他人格健全,记忆完整,过往二十年的经历挑不出大错。但在自个爷爷过寿的这天,却口无遮拦,上到数落长辈,下到指桑骂槐,话里不带一个脏字,但是说得非常难听,当场就将老头气撅了过去。”
江月鹿不理解,“为什么啊,他疯了?”
“他也是这么说的。”
“嚷嚷说他得了大病,让家里人赶快去帮他请来神医。然后就闭了嘴,任凭老爹要拿绳子来捆他这个不肖子孙,打他三十大板,他愣是一句话都不说。唯独他老娘,晚上心疼挨了打还挨饿的儿子,半夜开了门缝递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饭菜。”
“他一边流着泪吃,一边跟她承认,自己这真是得了病。”
“也许医生都看不好,只有道上驱魔捉鬼的神医才行。因为他这病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撞了邪祟,招了恶魂。”
“就说了这么两句,他就把老娘推走,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他那可怜的母亲连连问,我的儿,你到底造了什么孽。他指着自己嘴巴说了意味深长的四个字。”
听得正好,却没下文了。江月鹿刚要催促,却抬头望见夏翼回过头来,吓了他心跳砰砰,迟疑问道:“哪四个字?”
夏翼将手指竖在唇边,低声道:“祸从口出。”
第132章 修行10
“祸从口出?意思是……”
正说着,却有人喊了江月鹿的名字。他抬头一看,冷问寒和童眠一前一后走来了。
“还真来了啊。”他嘀咕。
也不知道童眠这个外班学生用了什么法子,总归还是到他们班的修行地来了。江月鹿注意到,一天不见,这货身上就又出现了新的伤痕。
童眠,一个容易受伤的男人。
“我早该过来的。”童眠难过得不行,“你这人为什么在哪都会有奇妙际遇?我只晚了一天,一天而已!什么都没了。”
江月鹿哭笑不得,“说得好像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等这次修行结束了你一定得给我好好讲讲……”童眠煞有其事,压低声音嘘道:“我知道你现在怕人听着不方便说,回去学院就好了,我来想办法。我有一百种办法对付莫知弦。”
江月鹿道:“那真是谢谢你了。”
“好说、好说。”童眠注意到他身后的陌生面孔,“这位是?”
江月鹿这才注意到夏翼已经将鬼头重新带上了,“这位……呃,他是……”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如何介绍他。
“鬼头小五。”冷问寒准确说出了名字。
童眠道:“鬼头小五……这名字有点耳熟啊,好像在哪听过……我靠,不会吧?难道是乌家剩下来的小鬼头?!”
冷问寒细细看过丑陋的鬼头,“是他,不会错。”
江月鹿惊呆了。
落阴官哎!都没有看出来夏翼的真实身份。
他收起感叹,转而去笑话童眠,“你不是对猎奇新闻很感兴趣吗?怎么连鬼头小五都没见过?”
童眠的脸红了下,但马上就恢复如常:“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学生都待在学院,本就视野狭窄,见识太少。而我又是里边运气不太好的,身体太差了,很少有出谷的机会。”
江月鹿点了点头,“我记得。”
最开始认识童眠,就是因为对方进不了考场,但对副本信息很是好奇,不顾一切地黏了上来。
“我听舅舅说过,乌家小五很可怜,以后我要是遇到了,要多多照顾。但并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你是怎么知道的?”童眠问冷问寒。
他仍是少女的装扮,淡淡道:“秘密。”
童眠道:“呦呵,秘密就秘密,你们的秘密。我还不想听呢。”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天遇到了,就让他来好好研究一下……童眠凑近鬼头,刚要伸手触碰,却被一阵刺骨的寒气惊得头皮发麻,等回过神来,后背已被汗水湿透。他惊魂未定地退后几步。
“乌家的,你到底炼了什么道!”
他转身对着冷问寒,“他,他他他,他身上好重的煞气啊!”
冷问寒皱眉,他并没有察觉到。
但是童眠的表情太过真实,他便绕着鬼头小五走了一圈,对方很平静地站着,任凭他们猜疑。想到多年前鬼头小五意外跌落在他们冷宅,就是因为躲避熊孩子们的恶意追逐,冷问寒忽而有些微妙。
他是被迫“孤立”起来的孩子,能明白另一个孩子被孤立的心情。
他摇头,“没有问题。”
“可是……”
冷问寒截住他的话头,“不要再怀疑了。”
“好了好了。不要再盯着他不放了。”江月鹿想了想,“其实……我和他算是同病相怜。我们是一起被鬼王放回来的。”
他察觉鬼头之下的“人”扫来视线,但是没有当回事。
夏翼惹来的麻烦,自然是夏翼本人来背锅。江月鹿感觉浑身充满底气,当初裁决毛孩子们矛盾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强硬的反派角色。
童眠吓了一跳,“他也被抓走了?好吧,那怪不得他身上会有这么重的鬼味儿。”
他正要和鬼头小五打听打听鬼王的消息,又想起刚才恐怖的煞气,哆嗦一下,还是忍了。
“先别说这些了。我正想问问你们的修行修得怎么样。”江月鹿问道。
冷问寒回答,“还在考察,准备。”
“考察?”
童眠道:“还是我来说吧。前情你应该也看过了,现在大家都知道,是牛首村村长的孙子招了不干净的东西。首先,我们要判断这是怨鬼,还是邪祟。是天然的,还是后天生成。”
“这个倒霉大兄弟到底是什么时候沦陷的?也得精确到某天的具体时间。”
“为此我们还得走街串巷,去跟大兄弟打过交道的人一对一询问,问回来的资料再一一比照……这就是漫长的修行考察期了。”
江月鹿感叹:“好精细的过程。听起来像在办案而不是除妖。”
童眠得意道:“这是我舅舅推崇的方法,他说我们不能上去就贴符摆阵,要学会用普通人的方式和苦主们打交道。”
“你说像办案,也对吧。我舅舅确实效仿了他们的一些流程,但是也因地制宜地加入了许多只有巫师们才能做到的方法。”
“比如说现在,我们调查出来了大兄弟撞邪的地点,再根据时间调用痕迹学科的某些法宝,就能很快知道他当时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这就是现代办案无法借鉴的地方了。”说起这些来,童眠滔滔不绝。
江月鹿也看出了他对自己舅舅的崇拜。
他点头道:“那现在查出来地点了吗?”
童眠摇头,“哪会那么快,一看你就是外行,今天早上学生才放出去,这会恐怕还在牛首村到处查访呢。”
“查访啊。”江月鹿出神起来。
总觉得……还能有更快的办法。
正这么想着,愿望却显灵起来。
他们都听到不远处的溪流里传来了不大不小的争执。其中一个为尖刻的女声,另外一个则是怒意沸腾的男声。
女声叫道:“都怪你,昨天早上就应该走的,磨磨蹭蹭就是不愿意,我看歪嘴说得对,你就是在牛首山找了个相好的!”
男声也叫:“你这婆娘胡说八道什么!之前说不走是因为来的是一帮小孩,毛都没长全的巫师,咱们怕什么?可现在不一样了,昨天半夜你没感觉吗?那么重的压力!乖乖个老子……绝对是有大家伙落到山上来了!”
毛孩子……
冷问寒和童眠的嘴抽了一下。
那边的斗嘴还在大声持续。
“我们现在不跑,还要等什么时候?等喂到人家嘴里去吗?”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不是有厉害人物到了吗?不怕把他招过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在这条溪流旁边布置下了一道屏障,那可是我当初在鬼市花大价钱买到的,据说可抵都主鬼眼探视!”
江月鹿给童眠和冷问寒使了一个眼神,三人慢慢朝溪流逼近,湍急的水声盖过了脚步,慢慢的,一个青面獠牙、身材壮硕的恶鬼出现在面前。
他的对面,站着一位青脸长舌的女鬼,正帮自己将舌头卷起来放进嘴里。
“不是相好就行,懒得跟你一般见识,收拾东西去了。”女鬼扭着小腰,用很奇怪的姿势走掉了。
男鬼唾了一口,“你该好好感谢我这屏障,没了它,你还想收拾个屁呢!哼。不识货的娘们……我这法宝威力无穷,就算来了鬼王也不……”
怕字颤颤巍巍,愣是没从嘴里吐出来。
男鬼的手迟疑地放在半空中,没有感受到阻力,不好的预感袭来,他慌道:“怪了,坏了,我法宝呢!”
“婆娘,婆娘!快来看看,我法宝是不是不见了!”
“就你事多!又怎么了?”
他急得要死,懒得骂她,双手乱摸一气,全都捞了个空。转过身去,忽然摸到了一只方方正正的黑木箱子。
来不及高兴,又听到一声音:“哎,小老弟,你是不是在找这只法宝啊?”
男鬼懵然抬头,就被兜头盖面贴来黄符,猛地将头往后一甩,脖颈吱吱嘎嘎断了好几截堪堪避开。
一连后退数步,才停下来,冷眼盯着童眠,“我道是谁,原来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呵呵,看这年纪,怕是才从你们那狗屁学院毕业吧?”
“婆娘,婆娘,快来看哪,现成的小巫师来了!”
长舌女鬼扭着小腰踏水而来,走到前时整条舌头都吐了出来,像条蛇一般媚意丛生,“哎呀呀,是小巫师~有多久没瞧见这么白这么嫩的巫师了?唔,可惜太嫩了。”
女鬼瞥了冷问寒一眼,“这个也是。”
二鬼厮混多年,也听说过学院巫师的年龄普遍很小。女鬼不抱希望地看向第三个人,却眼前一亮,走近了江月鹿,“哎哟我的天!这个刚熟透,吃起来不柴,嫩得刚刚好……哎嘿嘿,你叫什么名字呀?”
江月鹿道:“我……”
女鬼道:“可有婚配,年龄几何,家住何地?你这般年纪,自然早已享受过颠鸾倒凤之快感,和不经事的小屁孩不一样,哎,哎,在吃掉你之前,我还想和你好好玩耍一场呢……”
尽力让自己远离她伸来的长指甲,江月鹿笑道:“玩玩倒也行,但你不是有老公吗?我怕他揍我。”
“可爱的,担心这些问题呢。”女鬼嘻嘻道:“喂,人家问你呢,当家的,你会不会揍他?”
男鬼道:“你别想吃独食,先给我留着。等我收拾完这个吓我一跳的小子,咱们再来慢慢一起玩。”
“呵呵,二十多的巫师,真是少见啊!”
女鬼大笑道:“听见了没?他也想加入我们呢,你这么可爱,我们当然要一起玩了!”
江月鹿:“……”
这番话细思极恐,恐怖如斯。
只能说,不愧是鬼。
“还是免了,我只对人有兴趣……”他不自在地避开青面女鬼抛来的媚眼,往后一退,后背却贴上了坚硬的重物,有棱有角的,戳得他脊背骨头生疼。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
寂静的鬼头尺寸宽阔,在江月鹿后方极有存在感,那女鬼自然也看到了。
她眉毛一挑,刚要问罪,却发觉自己的嗓子被人掐住一般,只会咯咯响,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女鬼神情惊恐地看向同伙,却发现后者也一样难受地掐紧了嗓子。他们使出浑身解数,都挣脱不掉无形捏来的手指,反倒让脸部和身上出现了狼狈的伤痕。
他们二鬼在荒野和鬼都游荡,不说见过鬼八千,几百也是有的,就算是鬼都那些无恶不作的大鬼们,也要多卖他们几分面子……这是第一次遇到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捏死他们的人物,对方漫出的恶意让他们胆颤心寒。
二鬼此时才从梦中惊醒——
是昨夜落到牛首山上的鬼到了!
第133章 修行11
那男鬼滑轨速度飞快,见事态不对立刻跪地求饶,“呜呜呜……”因为被封了嘴巴,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童眠惊了:“冷问寒,这是你做的?你牛啊!”
他天然认为这是落阴官的手笔。
冷问寒却摇头说不是。
“不是你?那还能有谁。”童眠瞥过江月鹿和其身后的鬼头小五,理所应当地无视了,看向天空,“难道是学院的老师过来了?”
巫师们察觉不到,恶鬼却身在威压之中。
捏住嗓子和手脚的紧缚感变得越来越强,体内的力量全都往外涌去,抽离之时仿佛有被人鞭笞的痛楚。
知道求饶未必有用,男鬼心如死灰,不再叩头,从地上爬起,将自己的老婆挡在了身后。又慌又惧的眼神望向鬼头,心知肚明他就是昨夜降临、稍动手指就能收割他们狗命的恶鬼……同时瞥到面前的江月鹿。
有一霎晃神——“为什么巫师会和恶鬼在一起。”
但这点困惑,很快就折在了即将毙命的巨大恐惧中。
“呜轻请您饶命……”发现他可以说话了,男鬼忙扑到了鬼头脚下,“求您饶命,求您饶命哪!只要能放过我们,我们马上就滚!再也不会来牛首山了!”
鬼头内传来低声,“我不想要牛首山。”
不想要分割地盘,却想要我们的命吗……鬼夫妇对视一眼,从各自眼底看出了同样的凄凉。
但是下一秒,恶鬼修罗问了一个意外的问题。
“知道山脚下的牛家么?”
鬼夫小心道:“牛家?有很多个牛家……不知您问的是哪一个?”
鬼头冷笑:“出怪事的,还有别家?”
“是……是过大寿的牛家吗?我近来知道的怪事,就只有他们家那小孙子……”鬼夫冷汗淋漓,生怕答错,但他磨磨唧唧说不出正确答案,让夏翼本就少得可怜的耐心告罄,再次绷紧周围空气。
鬼夫妇又嗷嗷翻滚在地,痛得说不出话来。
江月鹿看不下去了,“行了。我来问吧。”
这句话像是清甜良药,送到了痛不欲生的二鬼唇边,他们立刻感受到威压撤去些许,重新可以呼吸。
翻身起来连连叩谢,恨不得把江月鹿舔出花来。
“谢谢巫师大人,谢谢巫师大人求命之恩。您真是救世救灾的心善好人,日后必有大福报……”鬼妇变着花夸着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细细地从上往下,小心翼翼观察着面前的“二人”。
可想而知,应当是“一人一鬼”才对。
一开始,她不敢去看鬼头,但后来瞄着瞄着发现,对方的视线似乎没在他们夫妇身上。掩在丑陋鬼头下的视线,灼灼盯着身旁为他们说话的巫师,似乎带了几分怒意,极为专注又格外霸道。
她十分震惊。
这只鬼二话不说就要捏死他们俩,想来脾气暴躁又很差,现在被区区一人开口阻拦,竟然只有这三分……不,二分不到的怒气吗?
鬼妇被这种双标震惊了。
她聪明的脑瓜略略一思索,就明白这对组合的关系不会简单。
听到青年巫师开口,用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问道:“就是前一周过寿的牛家,他们的小孙子忽然之间变了一个人,这件事你们有头绪吗?”
“头绪,倒是有的,但是……”鬼夫拿不准到底要不要说。
这小子从哪冒出来?道行这么低,修为这么差,自不量力地挡在一只凶神恶煞的大鬼面前。他知道他拦住了谁吗?
“我知道!我知道!”
鬼夫:“你……”
鬼妇递给他一个别哔哔的眼神,自信地挺直后背,“巫师大人,您是想知道牛家小子为何变成现在这样吧……您问我吧,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说!”
“好的。”江月鹿看了眼石化的童眠,只觉好笑,对那热情的鬼妇道:“那你就解释来听听。”
“好嘞!”
鬼妇眉开眼笑,“牛家这个小子,平日里说话嘴就没个把门的,专往人的心病和刺处下口,偏还说得不见血不难听。除此之外,这小子还格外喜欢撒谎,专挑老实人做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这样的人,结不下多深的仇怨,却能结下不愉快的梁子,被人暗地里记恨上。”
“这不,就遭殃了嘛。”
江月鹿点点头,“这类人黑心倒谈不上,但实在惹人厌烦。”
鬼妇激动:“巫师大人真是慧眼如炬!您三言两句就能完全说中这人的性格,这样的本事咱们就是修炼一百年也修炼不来!”
江月鹿被她夸得几乎呛死,“不必,不必。继续。”
“好嘞!”
在那热情鬼妇再次开口之前,他忍不住偏头。
一块斑驳的红痕鬼面映入眼帘,在这只鬼面之下,藏着一个夏翼。
他知道,如今他能让两只鬼乖乖陈述罪状,是因为借了夏翼的威风。真正奇怪的事,是他这么不喜欢靠人取胜的性格,却对此没有生出一点厌烦。
好像,久而久之习惯了。
“这都要从半月前的一顿饭说起。”
江月鹿被唤回心思,继续听了下去。
“半月之前,和这牛家小子结过梁子的一个人回来,说是要请牛家小子吃饭。这小子是个心大的,不疑有他,轻装上阵便去了。”
“饭桌上二人称兄道弟,杯酒泯恩仇,说从前的不快都随风而去,今后就是哥俩好穿一条裤子。”
鬼妇嘿嘿笑,“但您猜这么着。回去以后就出事了。”
“那牛家小子睡了一夜醒来,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大家都以为他是寿宴上性情大变,其实不然,我们夫妇在暗地中看得仔细,他是在那一夜之后彻底闭了嘴,改了性子。”
“从前多么爱说笑,现在就有多自闭。”
“从前话不停,现在却像拔了嘴的闷罐子。”
江月鹿凝神思索,“也不太对。”
鬼妇小心问道:“巫师大人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就像他在寿宴上,是先说了一通刺激牛村长的话,才被人认成疯子的。一个正常人从普通走到疯狂之间,得有一个缓冲期才对。”
江月鹿:“我是觉得,他在醒来后必然发现了什么,才会闭口不说话。中间缺了一些东西……”
鬼妇挠了挠头,“这个,我们平时都把他当笑话来看,只觉得他前后差异太大非常搞笑,也没有去深究到底发生了什么……”
鬼头冷道:“那还愣着做什么。”
“啊?”
江月鹿温声对两只鬼翻译,“你们有什么门路么,去打听打听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个简单!”
鬼妇高兴道:“牛首山还有一帮小鬼,更远处还有一块坟堆,我们等下将乱葬岗的鬼们全都发动起来,一定帮巫师大人找出元凶!”
江月鹿点头,“那就辛苦你们了。”
他没有什么身为巫师不与鬼为伍的职业洁癖,既然可以免费差遣一群鬼完成修行,何乐而不为呢?
“那那……我们现在……”
两只鬼偷偷瞄着江月鹿身后,似乎在揣测那只大鬼的心理,江月鹿见他不说话,便擅自决定了,“现在就去吧。”
“等等。”
听到恶鬼修罗的冷声,他们简直要哭出声来,“怎么……怎么了?”
静了半晌,鬼头又道:“半日内无法解决,自行提头来见。”
“这句话,也带给那些小鬼们。”
夫妇二人险些魂飞魄散,“我们,我们肯定会快的!我们马上加快速度!”话音未落,两只鬼像开足马力的黑影轮胎,急速滚向了乱葬岗。
小树林里恢复了安静。
有的人是本来就很安静,有的人却是被吓傻了,彻底回不过神。
“刚刚离开的那两只鬼,很强是吧。冷问寒你一定也感觉到了对吧。”童眠呆滞地看向鬼头小五,“但是他们却对你俯首陈臣……”
童眠很想对他远在千里外的舅舅说一句,舅啊,长点心吧,你好像看走了眼,这人哪里需要关照啊!
他来关照弱小的自己还说得过去!
“我认识的你。”冷问寒对鬼头小五说道:“没有这么强。”
他想悄无声息开启白瞳,但却听到了对方的警告。
“奉劝你,别用那双眼睛看我。”“鬼头小五”道:“这是为了你好。”
冷问寒一怔,“你果然不是。”
“不是他?谁?乌家的小鬼头?”童眠的头像个拨浪鼓,“那是谁啊?啊?江月鹿?你们看起来好像很熟?”
冷问寒又一怔,“难道……”
见状,江月鹿叹了口气,转头征求夏翼的意见,“我能告诉他们你的身份吗?”
“哼。”
听起来是愿意的……
江月鹿转回去,笑道:“原本也没想瞒你们,下一次或许还要一起做队友呢。早些认识也好。”
“这是夏翼。”他向冷问寒和童眠介绍道:“问寒或许会熟悉一些,在树高你们曾见过面。”
问寒会熟悉,树高,见过。夏翼。
无数词和名字拼凑在一起,让本就暴涨的大脑快要爆炸,童眠用游魂一般的声音轻飘飘问道:“夏翼?是哪个夏翼?”
“是鬼王吗?!”
江月鹿想了想,还是用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合适的介绍词:“是我的朋友,夏翼。”
第134章 修行12
“等等。我们要和鬼王搭档吗?我们要和他一起到鬼都打倒都主?”童眠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冷问寒还算能接受,主要是夏翼在树高毫无保留地救过江月鹿。在他心里,无关乎对错,只有对江月鹿好或者不好,是否会危害到家族。
“你相信他?”冷问寒问道。
江月鹿想了想,“盲目说一句相信太轻率了,总之我会为我的信任负起全责。”
此话一出,不止冷问寒,童眠也明白了。
江月鹿这是将自己和鬼王捆绑在了一块,从今往后,鬼王夏翼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哪怕做了错事,他也会全盘收下。
这是非常亲密的关系才能做出的承诺。童眠不能想象这段错过的时间,江月鹿究竟和鬼王发生了什么。
和鬼为伍需要勇气,和可怕的鬼王为伍需要勇气的同时更需要赌徒孤注一掷的精神。
在童眠的印象里,江月鹿一直是理性的,他信任逻辑,在自洽的前提上做出智性的决断。他的很多计划都经过深思熟虑,会有周密的安排。赌徒和冒险二词,实在和他太不沾边了。
他甚至觉得,和鬼王站在一处的江月鹿,像是变了一个人。
冷问寒得到他的解释,很快点头应允。
童眠无法再说什么,心理上接受了这件事后,好奇心逐渐压过对鬼王的恐惧,他的双眼蹭一下燃起了火苗。
哦买噶——这可是,鬼王啊!
“这个,这个。这应当不是你,不不不,不是您本人的形象吧。”童眠结结巴巴说道:“听说鬼王随身长伴青色飞溅之火,我,我能看一看吗?”
江月鹿疑惑道:“飞溅之火?是我们飞过来时搓出来的大鸟吗?”
“还能搓?!”童眠眼冒星星。
夏翼没有说话,手指微微一动,地上就扩散出三条烈火青蛇,泛着冰冷结晶的光泽,所过之处青草都披上了霜白色。
其中两条凶猛至极,扑向了童眠和冷问寒,惊得二人往后连退数步。
另外一条却鬼鬼祟祟溜到了江月鹿脚边,用细细的火苗小触手戳了戳他的腿,得到首肯之后骄傲地攀爬而上,很快爬得江月鹿半身都是了。
童眠狼狈大叫:“区别也太大了吧!”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眼前的青火吸引走了,见童眠被吓得嗷嗷大叫,那青色火焰像是得到了极大满足,在空中狂舞一气,摇摆颤抖又哆嗦,看起来竟像是在哈哈大笑。
童眠双眼放光:“居然是活的?!”
江月鹿疑惑问道:“真是活的?”
在巫师世界中,常有超过常识的事态发生,很多江月鹿都已见怪不怪。先前已经见过夏翼如何将火焰搓成飞鸟,知道此火绝非普通火。但看到宛如动物灵活的火焰,又不禁猜测它是否真的活着。
难不成可以思考吗?
夏翼笑了一声,“我非人非鬼非戾气非怨念,在我身上扎一刀,并不会流出红色的血。青火就是我的血。”
“操控自己的血有何难?我想让它飞便使飞鸟成形,我想下海就化出青色的鱼泡。我想吓谁就吓谁,想亲……”他语气微妙地停住了。
江月鹿正和搭在肩膀上的灵活小火手玩着,却听到他不再说话,“嗯?想亲什么?”
“没什么。”热情洋溢的小火手灰溜溜从他身上撤了下去,回到夏翼身上淡褪了颜色消失不见了。
同样撤走的还有在童眠面前张狂炫耀的,“哎哎哎,别走,别走啊!”
童眠拿着纸笔,跟在窜行的青火后面,想要记录下难得一见的宝贵资料。然而火焰很快消失在夏翼脚下,“扑通”摔了个狗吃屎。
呸着吃到嘴里的草,童眠悲催道:“我嘴巴好像又划烂了……呃啊,血还是好难吃。”
这样的事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他很快就习惯,转而用跃跃欲试的目光看着夏翼,“下次再让我多看一会吧!”
夏翼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江月鹿想了想,说道:“你以后要是表现好,还能见到他的武器,看到他的制敌手法,以及一大堆失落的历史资料和神秘的鬼都传说……”
童眠快要崩溃了,“还有这样的好事呀,天啊,活着真是太好了。”
江月鹿道:“当然有了。前提是你表现好,最起码的就是不跟冷问寒争吵。对了,还有解决莫知弦的事。”
童眠:“全包在我身上!”
江月鹿很满意,“那我们先下山吧,那些鬼也该回来了。”
朝山下走时,他和夏翼走在后,冷问寒和童眠走在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仅凭说过几句话的交流,两位年轻巫师都不觉得自己能做到坦然和鬼王相处。
同时不免又很疑惑,江月鹿是如何做到的?
他说他们是朋友……人与鬼,二十岁与百来岁,差距如此之大,怎么能成为朋友?又是如何成为的?
同样的问题,江月鹿也在问自己。
他对夏翼的习惯,究竟是因为失去的记忆作祟,还是别的原因?如果说他本就不在乎巫师这个身份,那也只能做到和冷问寒一样,对夏翼,对这段关系,表现较为淡然和疏离才对。毕竟他们只拥有两个考场的故事。
但是和夏翼越是相处,就越能察觉到自己状态的放松。
和先前孤身作战时的紧绷有着鲜明对比。
难道丧失的记忆真对他有着如此深刻的影响,即便遗忘了……还是像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在碰到他的那天才会苏醒?
等到相遇刹那,万千变化就此发生?
“还真想和他们玩?”旁边突然冒出一句冷言冷语。
江月鹿啊了声,转过头去看夏翼,“什么?”
夏翼道:“那两只鬼,你真想和他们玩?”
“怎么会!”抬高的声音吸引了前方两双耳朵,他连忙压低了,“怎么会啊,我当时是在……哎,那是一种问话技巧,明白吗?”
“不明白。”夏翼冷道:“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觉得他们冒犯那就杀了,想要问话那就别拐弯。”
江月鹿耐着性子:“话是这么说。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强大,刚刚没有你在场,他们也不会对我这么恭敬吧?话疗就是以弱胜强的一种方法,是我的生存之道。和你是不一样的。”
夏翼听着,没有再反驳了,但看起来还是很不痛快。
“还有啊。”江月鹿笑着打趣:“你以为玩是玩什么?他们说的玩,和你心里想的可不一样。”
在他心里,这位孩子气的鬼王与缠绵情/欲毫不沾边,自然也不懂得下流话里露骨的深意。
夏翼似有似无扫了他一眼。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夏翼反问:“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刚和你认识时,我的确是白纸一张,但这些年我去过了不少地方,也见过男男女女野外苟合,他们说的玩耍,想必干净不到哪去。”
江月鹿:“哎呀呀,看来你懂很多嘛。”
“少见多怪。”夏翼冷哼,又问道:“那么你呢,刚刚他们说你早已享受过颠鸾倒凤的快感,有过吗,江月鹿,人间这二十多年怕是没有白过吧?”
江月鹿:“嗯……你觉得呢?”
夏翼偏过头:“我看你爽坏了!”
这都是哪跟哪啊……江月鹿哭笑不得,“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回忆着这段对话的开端。
“从刚才起你就话里话外带刺,是因为我和那两只鬼说的话?那我解释一下。最开始我是和鬼媳妇说话暧昧了点,但很快我也叫停了。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我的实力不允许我去硬碰硬。”
“还有说我……”江月鹿还是没法在他面前坦然说出上床两个字。
“还有说我已经享受过那种事。这其实算我的个人隐私了,但你要是还想问,我回答就是。我没有。”
江月鹿看着他,“我猜你是因为没有参与这段过去有点生气,能理解,可你说话带刺我心里挺不舒服的。”
夏翼好久都没说话。
半晌了,才用稍稍懊恼的语气补充,“因为你说只对人有兴趣。”
江月鹿愣了愣,“啊?”
他在脑子里搜索着,好像……是和鬼媳妇说过,我只对人有兴趣。
“这不是很正常吗?”他失笑,“我是人啊,就算以后喜欢,也只会喜欢人,会和人在一起长命百岁。”
“如果和她那样的鬼在一起,等她活到两百岁的时候,我可能都死了。”
两百岁……夏翼在手中掐算了一下,更加失落了。
“我发现了……”想到夏翼偶尔会展示出来的独占欲,梳理了一遍他生气的理由,江月鹿忽然福至心灵,“因为我说只对人感兴趣,你觉得我不会对鬼有兴趣……所以代入了自己,在为自己担心? ”
他匪夷所思,“夏翼,你不会……”
夏翼没听懂:“不会什么?”
你不会喜欢我吧?
这么自恋的话,他当然不会问出口,稍微换了个委婉的问法:“你是对我抱有一些好感吗?”
夏翼的步伐卡了一下。
一瞬间,他竟有些同手同脚,很快调整好了,语速极快回答:“好感,我知道。你说过,人与人之间有了好感才会做朋友。所以我当然对你有好感了。这是个很蠢的问题!”
仅仅只是朋友之间的好感吗?
江月鹿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那我以前或许忘记说了,还有另外一种好感不是出于朋友。现在告诉你也不晚。”
“像刚才那对夫妇,他们做鬼也在一起,在一起很久很久。刚刚你动了杀心的时候,那个男鬼挡在了自己的妻子面前。他是怀着替她去死的心的。”
江月鹿顿了顿。
“像这样的好感,是对恋人的。”
“恋人的……”
鬼头面罩下传来喃喃,一滴露水落入静止的湖心,荡起层层涟漪。
“是的,恋人,妻子,爱人。好感太深了,就会累积成爱。”江月鹿笑着说道:“你可千万一定要记住,不然换了别人,很容易会误会的。”
“江月鹿,你快过来看哪!”
“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赶去,“夏翼,快一点啊。”
沉重的面罩下没有传来声音,夏翼的内心被一件事所占据。从前是战斗,后来是寻找。他的身躯空太久了,久到每次只能装满一件事。
而现在,他一直翻来覆去想着刚才江月鹿的话。
感觉哪里是不对的,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他从空洞的身体里拿不出一个解释。
没有人教过他这些,江月鹿要是没有教过,那就再没有别人了。
好久了,他才找到一个线头,顺着解开,看见让自己困惑,又让自己苦涩的回答,把它从心里读了出来。
“可是,我也是能为你去死的。”
除此之外,他又说不出来更多。
堵在身体内部茫茫然然的,站了一会,倒有些想起初生之时的混沌。
当时的他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速,人情的变迁,比石头多出一窍呼吸,一窍视野和耳力,风景与人声涌入之后吵扰无比,却都进不了他的耳,入不了他的眼。他还是和人世间隔着一层。
要知道从这团混沌中醒来会遇到江月鹿,百年的沉寂或许没有那么可怕。
“夏翼?喂。你怎么了?”
“嗯?”
被叫了名字的鬼王依旧怔怔的,看着去而复返的江月鹿。
“你放跑的那两只鬼都回来了,他们带来了好消息,正在前面等着你问话呢。”
他笑着道:“你还是快过去吧,没有你,就算我们全都在在场,他们两个也不敢开口说话。”
夏翼冷哼:“手脚倒快。”
“你都说提头来见了,他们敢不快吗?”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山脚下的岔路口。
乌泱泱一群鬼像是运动会方阵霸占了道路,其中大多数都泛着薄弱的灰光,而那一对打头的无名氏鬼夫妇,算是其中最刺眼的凶煞红光。
牛首山这个地方,多年来被这对夫妇霸占,平时连个打野食的小鬼都不会路过。许多孤魂野鬼都被逼到了乱葬荒山,翻阅当地史书,颇有一段“逼上梁山做好鬼”的悲壮感。
但这些小鬼魂们煞气不多,平日里也没有反抗和嫉恨的心思。
今天被鬼夫妇寻上山来,还吓了一跳。
他们看到以往骄纵霸气的鬼夫,和刁蛮任性的鬼妇一副快要被逼死的可怜样,听他们威逼利诱兼声泪俱下的诉说,了解到牛首山昨天夜里落下了一只大鬼,他一定要在两个小时内见到害了那牛家小孙子的凶手,不然就铲掉他们的老坟堆,让他们灰飞烟灭……
这番添油加醋的诉说,江月鹿等人自然毫不知情。
他们来到灰暗的鬼魂“方阵”面前,被遮天蔽日的阴霾笼罩其中,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夏翼冷声:“哭丧着脸做什么?”
众鬼:“……呜。”
还是鬼夫妇胆大些,“家人们,笑起来,哈哈哈哈,不要哭丧着脸啊,快笑,快笑啊,哈哈哈哈!”
比鬼嚎还要难听的笑声参差不齐地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
江月鹿等人不约而同沉默了,这简直是对人耳朵的折磨。
“等会儿,家人们,先停住!”鬼妇眼睛贼尖,发现他似乎有话要说,“让这位巫师大人先发表讲话!”
江月鹿摸了摸鼻子,“呃……你怎么称呼?”
鬼妇小心翼翼扫了眼不作声的鬼头人,硬着头皮回答道:“回巫师大人的话,小妇人姓胡。”
江月鹿:“好的,这位胡……胡小姐。你们——”
“不不不不。”胡姓女鬼连连摆手,“别叫这么亲密,我有男人的,请保持一些距离,叫我胡夫人……不!叫我小胡吧!”
江月鹿汗:“好的,小胡,你们查到是谁害了牛家小子吗?”
第135章 修行13
“是谁害了的我们暂时还不清楚……”鬼妇瞥到鬼头人的黑气忙道:“但是我们也有收获,牛家小子醒过来以后确实很不正常!”
这和江月鹿先前的猜测一致。
“这些事他比较清楚,就让他来回答吧。”
鬼妇一让,一个满身肌肉的鬼魂站了出来,朝着江月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回大人的话,那天我恰好在村里锻炼晨跑,看见两个人正在吵架。其中一个是卖包子的赵大妈,另一个就是牛家的小孙子。”
江月鹿:“你对村里人还挺熟的?”
肌肉鬼回答:“我们大多都是牛首村故去的村民,对这片村子有着依恋之情。平常没事,总会下山来看看后人,一来二去的,对其他家的孩子也都熟了。”
他摇了摇头,叹气道:“站在我们的立场,也不希望看到牛家的小孙子变成这样,好端端一场寿宴以闹剧收场。”
“希望我接下来的讲述,能为您带来一些线索吧。”
那肌肉鬼便继续开口说了。
原来在那场化敌为友的饭局上,牛丙真喝了个烂醉,第二天起来头都是昏的,在家中没有找到热水,于是出门打算吃点热粥。
路过赵大妈的早点摊,便停下来要了一笼包子和一碗粥,等着上菜的空当,他那不搭腔就浑身难受的毛病又犯了。
“赵大妈,今天这么早出来,是昨天卖得太差了吧!”
赵大妈听了,回过头来,惊愕道:“你说什么?”
牛丙真脑袋浑浑噩噩,完全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还在大着舌头继续:“你每天摆摊能赚几个钱啊?不就是希望望子成龙,早日等你儿子飞黄腾达为你养老送终……嗝。要我说,都是完蛋。”
“你那儿子待在教室一年也不如旁人一个月,脑子比你卖的包子还少馅,能学成人样就怪了……”
“你……你……”赵大妈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儿子不成人样……哎呦!”
牛丙真浑身凉透,屁股差点裂成两半。
被冷水一泼,又摔在了地上,牛丙真这回是彻底清醒过来了,他惊愕地望着手拿铁盆的赵大妈,忽然发觉她从往日的面目慈祥变得极其可憎。
“赵大妈,你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我还想问问你发什么疯!”赵大妈的骂声回荡在空旷的街上,“我是哪次少了你的包子?还是多收了你的钱,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杀人诛心都没你的话伤人姓牛的!你今天必须给我讲清楚!”
牛丙真发愣:“我的话,我说什么了啊!”
“还在装疯卖傻……好好好,我就再让你清醒一下!”
“哗啦!”
又一盆刺骨冷水浇在了头上,牛丙真倒吸一口冷气,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你这个疯子,你们全家都是疯子,哈,还卖包子,去卖你儿子的骨头肉吧……”
牛丙真啪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老天爷,他都在说什么啊!
“赵大妈,你别误会……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不是有意的。”牛丙真徒劳地解释着。
“你儿子怎么会不聪明呢?他是最用功读书的。但这世道呀,努力的蠢材还是比不过懒惰的天才,他用功苦读一夜还比不上旁人随便翻两下书……”
牛丙真把嘴又捂上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赵大妈看了他半晌,转头将他的粥倒回锅里,“真是辛苦你了,我们家的人恶心你这么久还天天来吃包子,以后你不用再来了。”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肌肉鬼魂讲述着那天他在街上看到的,“他们瞧不见我,所以我看得很仔细。”
“之后牛丙真就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再没出过门。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
灰色的鬼魂堆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江月鹿看过去,是一位胡须头发花白的老人。
“巫师大人,我是牛家的祖爷爷,平日里惦记着后人,有事没事就会去牛家院里转一转。那天早晨小牛瘸着拐着回了家,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其实他并不是立刻决定一句话都不再说的。”
老人道:“他还在家里做了一些尝试,和他妈他爸……各种各样的人说话,不过比之前小心了许多,所以也没人发现他多数话都说得不正常。最后发现怎么试都有错,他就彻底死心了。”
“小牛是怕祸从口出,再惹旁人生气,才彻底闭嘴的。”
老人颤颤巍巍朝他行了一礼,“能不能请您救救他……这孩子本性不坏,不会平白无故说那些混账话的。”
江月鹿:“放心,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谢谢,谢谢巫师大人!”
江月鹿转过身,“你们怎么看?”
童眠思索道:“我来捋捋啊。”
“这个牛丙真,平时说话不过脑子,很容易得罪人。但是他的祖爷爷也说了,他是嘴里跑火车,而不是嘴坏心眼毒。”
“牛丙真对赵大妈说的那些话,已经算得上是恶毒的诅咒了。而从他下意识捂嘴和反驳的行为来看,他自己也没法控制说出来的话。”
“这么一来,也就知道那天寿宴的出丑不是意外,牛丙真不是一下子性情大变的,他是那天不知怎么开了口,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说出来的话将自己爷爷气得倒头不起……再加上寿宴上人很多,这才叫人给发现了。”
“看他瞒了这么久,想必也受到了不小的折磨。因此绝对不是他主动去招邪,而是有东西害了他。”
江月鹿思考着他的话,结合内心的判断,给出了一个解释。
“那天晚上的饭局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群鬼魂,“有人……有鬼知道那天晚上来找牛丙真吃饭的人是谁吗?他们吃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鬼魂们窃窃私语着,半晌了,举起一只手来。
是一个半只眼睛瞎掉的姑娘,“我知道。”
鬼妇啊了一声,认出她来了,“是你啊。”
她陪着笑解释:“大人们,她是村子里唯一一家饭店老板的女儿,很早就嫁到了别的村子,年纪轻轻就死了……嗯?”
鬼妇转回去,诧异地看着半眼姑娘,“但你不是发了毒誓,这辈子都不再回来牛首村吗?怎么又来了,还知道那天的事?你回家里看过?”
“家?”
姑娘的声音轻轻的。
“那才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回来看望他们的。”
鬼妇道:“那你来干嘛啊?”
半眼姑娘的表情如枯井无波,“也没什么不好承认,我和这些时不时回家里看看的鬼不一样,我没把牛首村当回事,更不把那对男女当回事。自从他们把我卖给隔壁村子,我的心就死了。”
“我回来,是为了给他们找点麻烦。”
姑娘勾起笑,露出的笑残忍又自虐,“我会给他们做的饭菜里吐口水,鬼的口水可不是好东西,客人吃了就会拉肚子,说他们饭菜不新鲜。”
“看到他们小心翼翼给人家赔笑脸,不光免单还要赔钱,我都要开心死了……呵呵,这是我的选择,你们看不起也无所谓。”
江月鹿笑了笑,“我干吗要看不起你?”
姑娘不屑道:“你们不是巫师吗?收的就是我这种坏心眼的鬼吧。”
江月鹿不以为然,“真正的坏心眼可不会把做的坏事全盘托出,你还差得远呢。”
姑娘:“……”
“要害他们何必只吐口水,说个最低级的,在饭店里动些手脚,连着一周都臭气熏天,再在半夜哼点歌……让这家店贯上晦气的名声,你看客人还会来吗?你所谓让人看不起的行为,顶多让他们赔了一顿饭钱,根本算不上伤害。”
姑娘怔怔:“所以……你不觉得我有错?”
“错啊。大错特错。”
江月鹿开玩笑道:“照我来看,吐口水的惩罚还是太轻了,你应该闹得他们鸡犬不宁,跑来你的坟前上香求饶才是。”
“他们连我的坟都记不得在哪……”她笑了笑,神色和缓道:“算了,说正事吧。那天和牛丙真一起吃饭的人是我的弟弟,他被我父母宠坏了,自大无比,一直想找牛丙真把吃过的亏讨还回来。”
“他打小就迷信,这也是受了我母亲的影响,小的时候她算过一卦,说我会冲撞家里的太平和钱财,于是一直看我不太顺眼。”
“他去找了我母亲很信任的道士,让他帮忙出出主意。那道士告诉他,有个办法最适合治牛丙真这样的人。”
“他不是爱说话吗?那就让他说好了。他不是专挑不好听的话说吗?那就让话变得更加不好听。我弟弟听了这番话,立马追问怎么才能办到。那道士说简单,做一道菜给他吃就行了。”
江月鹿疑道:“做菜?什么菜?”
“兔子。”姑娘答得斩钉截铁,“他说,要杀一只兔子给牛丙真吃。”
江月鹿更疑惑了,“所以他那天晚上吃了这只兔子……然后就开始胡言乱语?”
“正是如此。”
这什么兔子,杀伤力MAX的武器吧……不科学啊。
“嗯?兔子。等一等……啊!”童眠在一旁听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讹兽,还记得吗?我们这次修行的考题是讹兽啊。”
“如果和讹兽有关,那说不定就是兔子!”
“等一等。”江月鹿让他慢着点说,“讹兽是什么?”
童眠:“哎。”
江月鹿:“你用这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我也不会一瞬间就突飞猛进的亲。我是个半吊子巫师。”
“你还挺得意啊!”
童眠叫了起来,刚要鄙视他,却冷不丁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寒气,舔了舔嘴唇,不敢再去看阴影里站着的“鬼头小五”。
事实上,现在该叫他鬼王夏翼了。
他定了定神,向江月鹿解释道:“讹兽,据说是一种以谎话为生的异兽。据说那些喜欢说谎骗人还以此为乐的人,死后就会被讹兽附身,而它们广为流传的形象就是兔子。”
“这些人被自己的谎言禁锢着,死后也无法解脱,即便他们想要说真话,想说的柔和些,张嘴之后也会言不由衷,变成刺人的谎话。”
“要想得到真正的解脱,得有一个类似的人将它们吃掉。而那个人从此之后也就只会说谎……就像是恶性循环一样。”
那姑娘迟疑地开口,“牛丙真在吃掉兔子之后,还说好像看到了幻象,说是真有一只兔子向他道谢来着,可那兔子的眼神却看着怪渗人的。”
“嗯嗯,不错!被吃掉是痛苦的事,可对被讹兽附身的人来说却是解脱,所以他们才会道谢。但是他们的人品又不会高尚到哪里去,感谢也不会说得诚心诚意……”
童眠更激动,“那就错不了了!我们快回去汇报吧!”
“哈哈哈,其他学生肯定还在村子里乱转呢!我们一定是头一名!”
冷问寒却拉住他,“等等。”
童眠刚要问她干吗,回过身却看见江月鹿附身到那半瞎姑娘面前,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李招弟。”
“好。李招弟。你确认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吗?”
李姑娘答得干脆,“千真万确。”
“好。我信你。”
听到这句话,她松了一口气。但是下一秒又听到江月鹿说:“那这样吧,接下来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饭店查探,一路去牛家。”
她愣了愣,“还要查?你不是……不是说信我吗?”
“我是信你的。”
江月鹿笑着道:“但是从现有的证据来看,光是你一个人的说辞还不够,得找到其他人证物证才行。这些全都齐了,我们才能说是你弟弟找来的讹兽作祟。”
看着巫师和鬼魂们各自行动起来,李招弟表情呆滞地坐在地上,还是鬼妇将她当成大功臣搀扶了起来,喜滋滋道:“多亏了你,这一回奖励少不了你的。”
“看到旁边那位带着优雅面具的前辈了没?”
李招弟随意地看向一旁,差点被丑陋恐怖的面具骇得半死,“……”
鬼妇睁着眼说瞎话的功夫已然到达顶峰,“你帮助了巫师大人,这位前辈一定会奖励你的。”
李招弟已经知道,巫师大人就是那位自称江月鹿的青年。
但为什么帮了江月鹿,会是这个人来给自己奖励?
不等她询问,鬼妇已经乐颠颠跟上了大部队。
去乱葬坟的路上,她和男鬼已经比照过了,眼前这位带着鬼头面具的大前辈一定身份尊贵,不是他们在鬼都里见到的大鬼可以碰瓷的……说不定,就是一位神秘的都主!
但是男鬼也很疑惑:为什么鬼都都主会和巫师在一起,而且关系看着还很不一般。
人鬼有别,鬼与巫师更是有壁。
坟堆里的鬼魂们都知道安安静静进牛首村,看望家人时绝不惊扰他们。若说这是普通鬼魂的做法,可换做鬼都那些大鬼们,就更说不过去了。
那群家伙都是以吃人为生的。
巫师更是他们的头号公敌,怎么会走到一起还相安无事呢?
鬼妇骂道:“你能明白就怪了。呵呵,年轻时追我的时候都情商堪忧,涉及到这些情呀爱的屁都不通。”
“你没看见鬼头人的眼神吗?都要锁死在这个巫师身上了。”
“锁死了他,还不吃他。”
“还不乐意我们碰他,这是为什么?”
鬼夫啊道:“为什么?”
“你可真是榆木脑袋!这还不明显吗?”
“他呀,爱死他了!”
第136章 修行14
一行人先去找了道士。
道士家住在村东边,刚进门就认出了江月鹿等人的身份,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半个同行,因此态度非常友善。
他很爽快地承认了这件事。
他确实接到过李家小儿子的求助,同时也给他想了办法。
“但我的意思是,讲个故事吓一吓牛丙真就行了。像他这样口无遮拦的人,平时没少听人说你会遭报应。这不报应就来了?”
道士挠了挠头,“但我没想到他信得厉害,到现在都走不出来。”
江月鹿:“也就是说,你的本意并不是让他疯掉?”
“不不不,怎么会啊。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李家那小儿子是被惯坏了,吃过一点亏就无法忍受,可是为了拿回脸面,就闹得人家里鸡犬不宁的……这也说不过去。”
“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我正头疼呢。还好你们来了。”
道士朝他们一行人一拱手,“怎么样,各位道爷,现在有头绪了吗?”
童眠奇道:“你大小也是个道士,又一直待在村子里边,自己就没查出些什么?”
“哎,哎。我哪有各位道爷厉害,平时也就是给各家各户做一些安灶算命的活计,连五行八卦都学得不精……”
道士腆着脸笑:“但在这个村子里足够用了。”
江月鹿笑着说道:“我也是半吊子的巫师,和你有些同病相怜。不过,就是因为学得不好,平时才不敢多用,怕害了人,也害了自己。”
道士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忙道:“道爷,我可从没有拿这些骗过人啊!祖师爷在上,说谎话是会砸饭碗、遭报应的!”
江月鹿笑了笑,“我也只是说说,别放在心上。”
他的位置能看见后方院中等候的一群鬼魂,李招弟在其中很不显眼,低头站着,看不见是何表情。
临走时,童眠向道士打听,“还有别人过来找过你问话吗?”
“没有啊,我刚睡醒就看到你们了……”
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童眠一脸满足,喜滋滋道:“这个线索又是我们领先拿到了。”
想到其他学生估计还在村子里无头苍蝇般乱走,童眠就一阵得意,迫不及待想带着战绩回去找舅舅讨赏。
他转过头时笑意都还在,问走在后面的江月鹿:“他那院子里有什么不对吗?”
江月鹿:“唔。没有吧。”
“没有你还到处走走看看?”童眠小声嘀咕。
因为有夏翼在,他现在吐槽江月鹿都不敢大声了。
“细致的搜寻才能找到完善的线索,现在没有不代表之后没有,何况我们还只到访了第一个地点。”
江月鹿耐心道:“等会和其他地方的线索一起比对看看,说不定会有惊人的发现呢。”
接着,他们又来到了李招弟家的饭店。
对于他们的来访,李招弟的弟弟表现得很吃惊。
他似乎没想到饭局的事会被其他人知道,吞吞吐吐连话都说不利索,眼睛一直往门口瞟,“没,没有啊,我没和他在一起吃过饭。”
“你去问其他人就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早就闹僵了。怎么可能像朋友一样坐下来吃饭呢,哈哈……”
他尴尬的笑声无人理会。
江月鹿径直往楼上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那天是在哪张桌子吃的饭,带我们过去吧。”
“你这人耳朵聋还是眼睛瞎啊,还是我话说的不明白?都说了没吃过没吃过……喂,你听我说话啊!”
李家小儿子烦躁无比地追上楼来,刚要扑到江月鹿身上,就被一股大力横扫出去,“砰!”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墙上。
这一下快的,看得童眠目瞪口呆,连冷问寒的眼皮都眨了一下。
“哎哟,哎呦……”
“我的屁股,我的腰,我的脚脖子……”
一时之间哪哪都疼,他哪里受过这种苦,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嚎道:“妈,爸,有人欺负我!你们快来啊!疼死我了啊啊啊啊!”
他干号了半天,都没有人扑过来。
一边乱滚一边偷瞄,却看见有人蹲在了面前,抬头一看,正是去而复返的江月鹿。
此刻,他正微微笑着。
“还有一句话,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爹妈一样容忍你,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弱得无法还击。”
“砰——!”
“……啊……啊……”
一拳被砸成个乌黑熊猫眼,嗓子干得哭都哭不出来。
这是李招弟第一次看到恶霸一样的弟弟如此狼狈。
看着他欺软怕硬的本性毕露,在铁拳的高压下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擦干眼泪灰溜溜为人带路去了,她的胸腔就有岩浆沸腾的快意涌动,她忍不住想要哈哈大笑,直到笑出眼泪来。
李家儿子躬着身子带路,恨不得缩成个虾米,离江月鹿远远的。
声音低得像蚊子嗡嗡。
“这里,这边。”
童眠跟上了江月鹿,连着拍了三下手掌,“……太牛了,说揍就揍啊。”
江月鹿:“客气客气。”
打小他就知道,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上,资源是最稀缺的东西。
眼泪、粮食,甚至包括人说出来的话,都是非常珍贵的资源。所以他不为不值得的人流眼泪,也不会浪费一粒米饭,更不会浪费口舌在无意义的人事上。
出拳的速度很快,问话的效率更是高。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当天夜里二人吃饭的场所,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在对现场进行勘察的同时,他们也对李家小儿子进行了惯例询问。
他像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净。
还不到二十分钟,一行人就从饭店出来了。
童眠问道:“怎么样?这里有对应的线索吗?”
江月鹿还是:“唔,大概有吧。”
“什么叫大概有……”
童眠被冷问寒赏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眼神,举手投降道:“好,好。我知道。还有下一个地点是吧……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让我们来回奔波跑前跑后的!”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牛家。
和道士、李家不一样,牛家的门槛都快被这群巫师给踩烂了。
“我们是来治你儿子的病的”,若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是不敢怠慢又欢喜非常的。但如果来了三十波……恐怕就会得到现在的表情了——
江月鹿站在门口,看着疲惫不堪的牛家人,机器人应对流程一般对答如流。
“他就住在后院第二间上锁的屋子,沿着这条路直走拐弯看见第三棵歪脖子树就到了。如果您还想找其他人问话请在此排队……”
江月鹿一怔,“排队?”
“是啊,你们的人有那么多,牛家却只有三四张嘴,一个问完了才到下一个。”对方朝隔壁院子努嘴,“瞧,都在那排着呢。”
江月鹿一看。好家伙,都排到门口了。
“我们不问话了,直接去找牛丙真。”
“那敢情好,我们还少回答一波人呢。”
对方恨不得每一拨人都像他们一样好打发,反正不说话的牛丙真挺安分的,比以前顺眼多了,所以也没多少人着急。
除了他亲生爹妈,其他亲朋好友其实都不太想让原来的牛丙真回来。他们大多数都遭受过牛丙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攻击。
去找苦主的路上,童眠喜忧参半。
喜是至今没人发现道士和饭局的线索,他们暂时还是领先的。
忧则是没想到牛家来问话的学生会有这么多,万一有一两个瞎猫碰上死耗子,问出赵大妈和李家儿约饭的事,他们的领先地位可就不保了……
江月鹿不以为然,“你为什么这么在乎修行的成绩?”
童眠看了冷问寒一眼,不无怨气地说道:“如果我舅舅是冷副院长就好了,他才不会限制我去鬼都呢。”
江月鹿看过来:“你舅舅限制了你?”
童眠嗯了一声。
也难怪,童眠本来就是偷偷摸摸跟去衔尾船的,就算他和自家舅舅说了再多“我现在已经拥有崭新的作战方式啦我很强的舅舅”,童副院长也不敢再冒风险将他送到鬼都去。
江月鹿:“原来衔尾船就是和你的最后一次合作了……”
童眠拍了拍他的肩,“难受是吧,唉,兄弟,鹿哥,我也难受。你说我舅舅怎么这样呢,都和他说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江月鹿说完了。
童眠:“……”
保持着拍肩的姿势石化了半晌,才踉跄着追了上来,“你们怎么都这样啊!我,我们不是好队友吗!”
江月鹿忍俊不禁,不再逗他。
“对了,你们有听到风声吗?我们下次去鬼都是什么时候。”
冷问寒和童眠都摇了摇头。
“哎,哎。”童眠小声道,“他或许有啊,你不问问吗?”
他……
江月鹿看向不远处的空气。
那里是透明的,却有一道隐隐约约的红色痕迹,像是在空气上直接拉出一道鼓鼓的水泡,折射着好看的光。
他知道,是夏翼在那。
进村子之后,他就不显形了,似乎是不喜欢这么多人和鬼跟着。但是又没有离开,总是在江月鹿回过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江月鹿摇了摇头,“他好像也不知道。”
童眠:“我一直都觉得挺怪的,为什么他一个鬼王要和我们一起行动。我们不是走在推翻都主的道路上吗,这是他们的对立面啊。”
“这个……”江月鹿刚要说话,却已经到了门口,“之后再说吧。”
这一次,和牛丙真的对话不太顺利,他不是很配合。
一来,还是和之前一样的道理,来找牛丙真的巫术生实在太多了。
从最开始的“分外期待”到现在的“双目无神”,中途有很多人来问他,他回答的答案也是千篇一律,早已答得疲惫厌倦。
二来,则是牛丙真此时的状态很不适合对话。
他将自己的嘴巴封死了,回答问题都断断续续,江月鹿如此看重效率的人怎么会放过?一顿闷响过后,牛丙真乖乖将饭局前后的经过倒了个干净。
童眠靠着椅背,双手抱在脑后,“和他们说的差不多啊。”
“……不对。”
童眠的手放了下来,迟疑道:“按他们的说法,道士只是建议李家儿吓吓他,李家儿也照做了,牛丙真也说饭局上对方只是讲了个故事……接着他就开始胡言乱语语出惊人了。那么问题来了。”
“兔子呢?”
“我那么大的讹兽呢?”
江月鹿却放下按着眉心的手,“好,我全都清楚了。”
“……”
“你清楚什么了啊!”
江月鹿答非所问,“走吧,去原来的路口,把那群鬼叫过来,说问题解决了,我来给他们发奖励。”
童眠还要再说话,就被冷问寒拉着走了-
牛首村的岔路口。
和先前所差无几的鬼魂方阵,打头的还是喜笑颜开的鬼夫妇。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原先不起眼的李招弟站在了最靠前的位置。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这一次巫师修行的大功臣。
她似有期待地看着江月鹿,“巫师大人,是有结果了吗?”
“嗯。”
江月鹿答应着,“我们去村子里走了一趟,问过了道士、你弟弟,还有牛丙真。他们说,并没有什么讹兽和兔子。”
李招弟却不惊讶,“但您如果仔细查过,就知道他们是在说谎骗人。”
“身为道士却助纣为虐,不光将一身本事拿去害人,还撒谎欺骗高人,这种罪可要大多了。”
童眠刚要说话,却被江月鹿拦住了,他笑着对李招弟说:“是的,我的确在道士的院子里找到了奇怪的符咒,也在饭店的窗口发现了符纸烧过的灰烬。”
“我还在牛丙真的身上发现了符咒起效过的痕迹。尽管很淡很淡了,但还是能用我们痕迹学科的法宝察觉显形。”
童眠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时候,你是在做这些事啊……”
李招弟表情舒缓,“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发现,你们和光会算命的假道士可不一样。现在呢,是不是该罚了?”
“先等一等。”
江月鹿看着她,“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普通的道士?”
李招弟愣住:“因为……”
“因为你从道士嘴里听说了,是吗?”
李招弟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但江月鹿接下来的话却堵住了她的嗓子眼。
“普通人不知道巫术生会过来,道士却不一定。即使是个半吊子,但他也能通过推演算出牛首村接下来会有相当大的变故。”
“一个道士,会选择恶鬼蹲守的村子居住?”
他扫过鬼夫妇,二鬼的身影弯得更低了。
“他是知道这两只鬼不会翻出浪来,也知道接下来会有高人前来收尾。我们到道士家里的时候,他看起来可一点都不惊讶,完全不像刚刚才睡醒的样子。”
“而且,我还在他家里找到了一些证据,证明他是有能力算出势和运的。”
江月鹿看着不吭声的李招弟,“他的自言自语被你听到了吧,说之后会有大批巫师前来,他们以辟邪匡正为职责,能驯服恶毒的鬼魂,也能惩罚有错的世人。”
“而你,觉得机会来了。”
江月鹿拿出破破烂烂的符咒残骸,“很遗憾,即使经过了处理,这些符咒看起来还是新的,不像是在几周前的饭局上用过。”
“你把它放在了道士的家里、饭店的墙上,还在牛丙真的身上也用了。”
“你把这些燃烧过的符咒放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就是希望我们能借此发现道士不光是个撒谎骗人的小人,还怂恿普通人去害人。至于你的弟弟,动机恶劣,也不是无辜的。你希望借此让他们受到责罚。”
“只要你弟弟受到责罚,就相当于变相惩罚了你的父母。”
江月鹿道:“李招弟,你,还是很恨他们吧。”
好久了,半瞎的姑娘才开口道:“我为什么不能恨他们呢?”
“一句不知真假的解卦,就让他们避我如蛇蝎。”
“起初我还委屈过,埋怨道士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但后来我发现,即使没有他的话,我还是会受到不公平的对待,而那个不吉祥的卦象,只是方便他们有了理由,可以肆无忌惮地偏心。”
“反正我是克亲的命,没必要对我太好不是吗?”
“我从小吃得少,营养不良,身体也不好。”
“早早嫁人以后生孩子难产,就这么轻飘飘的死了。”
“原本以为可以变成厉鬼去报复他们,但是怨气有余,戾气不足,还是成了一个轻飘飘没斤两的鬼魂,连自己的破坟都守不住,还被其他恶鬼咬走了半只眼睛……所以我想,那就这样吧。”
“左右不知哪天就消散了,在此之前,我要去狠狠地、狠狠地报复一下他们。”
“尽管这种狠毒……看起来还是轻飘飘的,但是我也要去,我一定要去报复他们!”
李招弟咬着牙重复了好几遍报复他们,看起来像是陷入了痴狂。
“在这种时候,从天而降几张有用的符纸,不是命运的指引吗?原本是给我那弟弟用的,没想到你们会来,我又正好不想放过那个臭道士,就……”
强大的怨念让她薄弱的身躯都颤抖起来,看上去就像一闪一灭的刹那幻影。
为了不让自己提前消散,她克制着怒意,闭眼缓了缓,慢慢恢复了平静。
“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说的。”
“但我还是想问,你是怎么发现的?别说是找到了符咒,我不相信。就凭它,你发现不到我身上。”
江月鹿:“不是符咒,也和符咒有关。”
“符咒是什么东西,在场的人和鬼都知道。巫师拿来对付你们,你们恨不得躲着走,又怎么会亲手触碰呢?只要碰到,你们就会灰飞烟灭了。”
李招弟愣愣的,低头看着她的衣袖。
长长的袖子下面,遮盖着腐蚀出来的疤痕,那是她拿着烫手山芋般的符纸,死活不松手扔在道士、家里换来的痕迹。
当时她心里非常快乐。一种畅快的快乐。
不知道江月鹿是如何看到的,她还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
她动了动嘴唇,“仅仅……这些?”
“也没有。”江月鹿摇了摇头,“主要是我不信有讹兽存在,你一说我就有点怀疑了。嗯,这是神话和传说中才会有的生物,不该在这个时代还存在。”
“至于吃个兔子就中招……也有些不合逻辑。”
“再想想你当时说的话,未免也太详细了,就像是在那场饭局上听他们说话,一句都没有漏掉。再来说出兔子的时候……也像是被赶着一样,匆忙补上来的。”
将一切信以为真的童眠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
“这也许就是半吊子的好处吧,总会怀疑是不是真的。偶尔我还觉得巫术和符咒也是假的呢。”江月鹿笑呵呵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李招弟:“讹兽……不合逻辑吗?”
“是啊。你看,你拿的这张符咒,请来的是纷争燎原之神,也就是巫术史里的战神。据说他的脾气十分暴躁,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牛丙真,他那些话都是在极度狂躁和愤怒的状态里说出来的。”
童眠啊了声,“所以不是谎话?”
江月鹿:“能影响人一直说口是心非的话,这未免也太难了吧?”
冷问寒点头,“符咒,只能广泛,无法集中。”
江月鹿道:“你要是喊,神明大人,帮帮我,让这个人一直说谎吧,在他想说真话时都说谎吧。神明没准会白你一眼,吐槽一句要求也太细了!他了解这个人吗?能分得出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但如果你说,让这个人脾气爆炸吧!那神明说不定挥挥手就来了呢。”
这,就是较大的范围,与较小的范围。
限制太死了就不行,无法集中在某一个小点上特殊而用。
神明离得那么远,沟通又艰难,所以还是用最简单的话说需求就行了,别太为难神明——“考神”如是说。
“真如你所说,这张符咒只能让贴上的人脾气暴躁,歇斯底里,为什么牛丙真的表现又和口是心非的讹兽这么像呢?”
童眠还是搞不懂。
江月鹿解释:“你忘了吗,他在饭桌上还听了一个故事。”
“记得啊。道士他们想拿这个故事吓唬他,可人哪有那么容易被吓到的?”
“正常的时候不会被吓到,可身上出现了无法解释的变化时,那可就会疑神疑鬼,想东想西了。”
江月鹿:“惹怒赵大妈之后,牛丙真便将自己的变化定义成讹兽作祟,但其实,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就相当于一个盛怒版本的牛丙真到处撒野。
“但他说的话里,有几句真,几句假,我们也分不清,只有他自己知道,哪些话是压在他心底很久了的。人在暴怒的时候,就和醉酒时一样容易说心里话呢。”
江月鹿唏嘘:“这么一看,我们的修行的确和口是心非的讹兽分不开关系。”
童眠翻来覆去地看那枚破破烂烂的符咒,“……战神之力,如今归属于莫家。可是咱们班没有他家的人。难道……是莫知弦?”
他马上摇头。
“不,不。他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的,有违他遵守的规则。”
“还会有谁呢?”童眠思前想后,眼神不由飘移,想起了一个意外却又合理的人选,“是乌家啊!”
“乌家?”
童眠对江月鹿解释,“乌家是第一代供奉起战神的巫师世家,后来和承担悦神之责的莫家喜结连理,但是随着乌夜明的叛变,乌家的神力就分割给了莫家……”
江月鹿嗯,“这些我知道。”
“你知道?这可是陈年旧事,而且不记载在学院官方发的史书上,你怎么会知道?”
“之前听说了一些……”他摆手,“这不重要,你继续说下去。”
童眠:“噢噢好的,我刚刚说到哪里了……乌家的神被莫家接走了是吧。”
“但是两家子结亲好多年,亲属关系错综复杂,不是简单一句分割就能清算明白的。莫家的主家不太愿意拿走乌家现有的神力,认为那太过残忍。”
“对族内产生的反对意见,也没法忽视。因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那位纷争之神不知是出于歉疚还是怀念,还是愿意回应乌家人的呼唤……”
“说这么多,就是想说,如今的乌家人还是能借用神力,画出这枚符咒的。”
江月鹿明白了。
牛首山上就有一个乌家人。
“你那位朋友为何要用鬼头小五的身份?”童眠悄声问道:“是不是鬼头小五也来了牛首山?”
“这些我之后会问,你先不用管。”
江月鹿再次看向了李招弟,她一脸倦怠,听着他们说话却没入心,神魂不知飘到了何处去。
“终于来了。”她懒懒道:“你们要怎么处置我?”
江月鹿:“这就要学院来决定了,我们只负责找出人。”
李招弟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看着苍白微弱的女鬼,他转过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童眠,第一个完成修行会有什么奖励吗?”
“除了积分奖励,还能满足你一个个人要求。”
童眠就是为了这个要求努力的,之后就能和舅舅好好谈谈了。
“那我现在就用掉吧。”江月鹿抬头,问李招弟,“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李姑娘。我不叫你的名字,因为你好像不太喜欢。”
李姑娘愣了,“我的心愿?”
她实在没想到,巫师没有罚她,还说要替她完成一个心愿。
她迟疑道:“我还没想到……有什么愿望。”
“没关系,我就在这里,你可以慢慢想。只要在修行期结束前告诉我就行。”
……-
江月鹿一行人闲了下来,他们像是提前结束考试的学生,在其他人的羡慕眼神里迎来了悠长假期。
偶尔会有人来打探□□,但被童眠都堵了回去。
“其实我是想把答案卖个好价的。”他抱怨道:“奈何莫知弦在这里,我一身赚钱的本事都没地方用。”
莫知弦彻底隐形了,但他又无处不在。
江月鹿散步不小心走出了牛首山的范围,都被他用纸条提醒,“扣一分。”
冷问寒罕见地对他说了两句话,第一句问鬼头小五在哪里,第二句是他想把他从树上放下来。
江月鹿陪她去山上寻找的时候,发现被夏翼吊在树上的乌家小五已经不见踪影,不知道是自己跑的,还是莫知弦放下来的。这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至于江月鹿自己,趁着有时间,恶补了基础知识,练习使用过运秤,与自己的第一把武器进行着磨合。
偶尔,会在不太忙碌的时候想到夏翼。
这位古怪的朋友。
他在江月鹿完成修行的时候离开了,说要去处理一件事,很快就会回来。消失于原地几秒钟后,夏翼又再次显形,将一团青火明灯递到了他手中。
“它会护你平安。”
江月鹿坐在牛首山的山顶上,看着放在石头上幽幽亮光的小火灯。它如今被自己充当了夜灯的作用,在这片星空下为他一人照明。
其实夏翼本不用多此一举。
他在修行当中,和学院的大家在一起,不会有意外发生。
但夏翼在这件事上非常坚持,他似乎一定要在江月鹿的身边留下一双眼睛、一滴血液,可以好好地看着他。就算看不见他,也能以此找到他。
江月鹿叹了口气,望向头顶的万千星辰,它们静静地照耀着自己。
“为什么叹气?”
江月鹿回过头,看着从无形空气中缓缓走出,坐在自己旁边的红眸大鬼,“哎,你回来了?”
夏翼却答非所问,“你们的修行快要结束了。”
“是啊,明天一早就回学院了。”江月鹿忽然想了起来,“对了,那位姓李的姑娘还没有说她的心愿呢。”
夏翼:“人我带过来了。”
他一点头,瞎了半眼的李招弟就走了出来,朝江月鹿行了一礼,“巫师大人,我想了想,还是将这个心愿留下来吧。”
江月鹿点头,“这是你的权利。不过为什么?”
“我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现在也不想去投胎转世。如果说有什么烦恼,那就是力量太过弱小。”李招弟看了眼夏翼,“但这个问题,鬼王大人已经帮我解决了。”
江月鹿诧异极了,他没想到夏翼会出手,帮一个小小的鬼魂。
几日不见,夏翼多了一分沉实可靠之气,“她以后可以供奉我,只要唤我姓名,就没有人敢欺辱她。”
江月鹿笑了,“鬼也能被供奉吗,就像神一样?”
“只要你想,你也可以。”
“那还是不必了,哪有朋友供奉朋友的。”江月鹿笑着看向李招弟,“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那就留着吧,等想到了再说。”
她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我还想供奉你。”
“供奉我?可我只是个巫师啊。”
她欲言又止,“可是你昨天说那些信徒又来了……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他昨天在进入神龛之前是随意吐槽了几句……江月鹿汗颜,他还以为自己选的地点足够隐蔽。
他无奈极了,“可我只是个神力弱小的半吊子神明,不,甚至连神都算不上。那些信众也不是诚心诚意供奉我,她们只是当时被逼无奈。”
李招弟却很坚持,“那你现在就有第一个诚心诚意的信徒了。”
江月鹿无可奈何,“好吧,但先说好,我估计提供不了你多少神力。像他一样呼唤名字就能保平安的事……我是做不到的。”
“没关系。”她又行了一礼,“我的事都已解决,那就不打扰二位了。”
女子如水烟在原地消失,许是方才言语誓言起效,他与这个女鬼之间产生了一点微弱的联系,和那些信众一样,尽管相隔千里,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能感受到她们的所在。
这时江月鹿才发现,只剩下他和夏翼两个了。
天星在夜空发亮,灯河在地上流淌,身后的山中传来阵阵虫鸣。
“不知道,朱雀是在哪一片夜空里飞着呢。”他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
夏翼指了一个方向,“在那。”
“好亮啊。”
他们一起望着天很久,一样的星河在两双不一样的眼瞳里定格。
“这次多谢你了。”江月鹿转过头,诚心十足地道谢,“如果没有你,我们恐怕没那么快找到线索,也没那么容易完成修行。”
夏翼:“我说过,会让你成为第一,无论在哪,都是第一。”
江月鹿感叹,“你对朋友还真是好啊。”
“不是。”
夏翼摇了摇头,看向山脚下流淌的灯火长河,红眸微微发亮,“我对你的好,不及你对我万分之一。”
江月鹿静静看着他,他看着山下。
“下一次你们要去的鬼都,都主叫做苏铁。”
“他已经消失很多年了,但他的鬼都却稳定有序地运行着,这是因为他在离开之前创建出了一个游戏比赛。”
江月鹿还是第一次听到鬼都里的游戏比赛,“比什么?”
“赚钱。死人的钱。”
怎么赚?难道他们要在鬼都开铺子?江月鹿浮想联翩,情不自禁地吸了下鼻子。
他的感冒似乎还没好全。
夏翼站起身来,“太冷了,先回去。”
说罢,便将他揽到怀中,用了一招缩地千里,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一间装潢不错的酒店房间,床铺很干净,比牛首山的扎营舒服太多。
江月鹿注意到,这个房间只有一张床。
“你待会还要走吗?”
夏翼点头,“我不方便跟你一起去鬼都,等你到了,我自会出现。到时你也会认出我,不必担心。”
江月鹿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可以自力更生。
“那我明天怎么办?”
“我会送你回去。”
夏翼将他提着的青火明灯咽进嘴中,很正常地躺下,占掉一半位置的床。江月鹿迷惑极了,在脑子里算了一下,“那你明天又要赶回来?”
夏翼无语地看着他,“说的什么话。我今夜不走。”
你不走?
那你睡哪啊?
江月鹿把这两个问题咽了回去,房费和路费他都没出,没资格对出钱的人说这句话。
最后他还是躺了下来,小心地占掉了另外一半床,不自在地感受着久远的记忆。他似乎只在孤儿院的时候和人睡在一起过。
那时的大通铺睡得他很不舒服,所以对过分亲近的距离一直不是很喜欢。后来在言家有了自己的房间,就再没有过类似的烦恼。
他杂七杂八地想着,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们以前也是这么……这么睡的吗?”
夏翼远远地嗯了一声。
那这个朋友……比他想象的亲密不少啊。江月鹿决定重新审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朋友了,他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过往和夏翼的相处,考虑从前是不是对他过于淡漠了些,以后要注意……
正想着,一只手忽然从腰上抱了过来。
他一下子就蜷紧了,“你,你干吗?”
“你干吗?”夏翼不快道:“我们从前就是这么睡的。最亲密的朋友才能这么抱在一起睡,这是你教我的。”
朋友才不会这么抱在一块睡呢!
江月鹿脑子都要裂开。
他当初——他当初到底教了夏翼一些什么?
混乱的脑子里不失准确地对应到了一些事,夏翼为什么对他轻佻的言语反感,为什么总有种虎视眈眈的独占欲,又为什么想当然地将他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加以管制,似乎都有了解释……
但是江月鹿自己分不清了。
他们——他们到底是哪一种朋友啊?!
第137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01
江月鹿本想回到学院后,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下和夏翼的关系。
其实按他的性格,不该拖延到这么晚,在问题出现的时候就该着手处理了。
可是那个晚上,他的脑子连带身体都被雷轰过焦得外酥里嫩,仿佛是被搓扁成二维动物,变成了一张无法思考平躺在床上的纸人……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诸如此类的疑问充斥着扁平化的大脑。
等再次清醒过来,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夏翼也已离开。
不用回头确认,他也知道,因为在他腰间紧搂一夜的手消失了。
回到学院,处理完修行所有后事,他立刻奔回宿舍,“啪”一下锁上门,进神龛召唤出了系统。
“有没有夏翼的资料。”
顿了顿,他又补充,“越多越好。”
系统女声微微惊讶,“您看起来很紧张,出了什么事?”
修行期间,在牛首山上,他和系统曾有一次短暂的会面。是江月鹿实在等不住,跑去打探下一次出发的消息。
也是因此,才会被李招弟听了去。
当时召唤得匆忙,江月鹿没有过多提及修行琐事,但系统是何人物——掌控全学院的眼睛,一切都逃不过她的视线。江月鹿没有说,她也知道鬼王来到了牛首山。
而在她的印象中,挑遍学院能和这位鬼王交情不错的巫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仅有江月鹿一人。
怎么仅仅几日过去,就让江月鹿如临大敌?
“这件事……有些复杂。”
系统很有分寸感,“好的。我先去为您调取资料。因为是涉及到鬼王的,所以可能会花上不少时间。请您在此耐心等待。”
“没关系。”
神龛天地之内,再次只剩下江月鹿一个。
熟悉的地方让他的心逐渐安定,坐在靠近茶几的棕色卷毛地毯上,随手拿起一个玩具熊抱枕,垫在了下巴上。
玩具熊是言露的,但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妹妹喜欢将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具拿在手里。一定程度上,绒毛玩具是会给人安全感。
系统说得不错,他是真有些紧张了。
细数接触到学院种种,他紧张的时刻其实不太多。
得知家人死讯的心情是愤怒,这种愤怒贯穿了几个考场,持续到他见到童副院长、孔院长。从他们口中听到弟弟妹妹的音讯之后,他没有那么迷茫和愤怒了,但随之又有了一种紧迫感。是紧迫,而非紧张。
但是现在……
对面的柜子上摆放着露露的美人鱼雕像,挽着花篮的手中托举一面镜子。他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眉毛中间微微皱起,心事重重。
朋友。
朋友的状态。
朋友是什么样的?
他在脑海中定位到几个大学里认识的朋友,当时一起吃饭一起占座,偶尔还去网吧开黑,算是朋友了吧?相似的爱好和环境为他们提供了条件,每次在一块都聊着感兴趣的话题,气氛友善又热闹。
……是舒适,舒服的。
……是心安,放松的。
一阵阵活跃的跳动自胸口传来。
江月鹿低下头,按了按心脏,发现它还是跳个不停。
动物世界里面,野鹿被狮子盯上以后,会在草原上奔跑逃命,心脏在高压下也会剧烈跳动。
江月鹿说不清他是因为固有的认知被打破了忐忑不安,还是不太等同的关系和身份给了他太大压力。
或许是二者都有。
“唉。”他把头深深埋进了玩具熊里。
总而言之,他现在没法把夏翼当成孩子去看了,更不能简单当成朋友……
“嗯?”他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
神龛,也就是这个百分之百复刻了言家的别墅,因他所想而成,某种意义上算是他的精神具象化投射。
他坐在客厅,能看到所有角落。
但现在,他发现有一个角落不太一样了。
他站起身来,循着踪迹来到了不正常的墙角,俯下身移开花盆,看到墙在笑。
他擦了擦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是不管擦了几次,墙还是在笑。无声地大笑着,毫无疑问是一个不友善的笑容。
他像是面对一个人,而非一面墙。
而且,这个“人”还没有脸,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弯起的嘴巴,极力向上挑起弧度,展露出疯狂的笑容。
无声的笑声像是拥有感染力,他也想哈哈大笑了,内心知道这不正常,但嘴巴却不自觉向上扯起,像是天花板上悬起无形的线将他的两边嘴角钉穿了拎起来,毫不在意人的身体能否承担这种笑容,不撕扯到耳根决不罢休。
“哈哈……哈哈……”
比哭还难听的笑声传遍了客厅。
“肃静!”威严的声音响彻房间,系统女声回来了。
随着她的声音,江月鹿发觉快要撕裂嘴角的力道放松了一些,但是墙壁之“人”的笑容随之扩大!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高亢而痛苦的笑声传遍各处,江月鹿听到系统小姐提醒,“请别去看墙上的黑芽。”
黑芽……那是黑芽吗?
江月鹿费力移开视线,感觉没有那么想笑了。
系统小姐称呼的“黑芽”从墙壁小人的大嘴中源源不断吐出,倾泻而出的阴暗呕吐物一起发出高亢响亮的笑声,一簇簇摇晃着,带着疯狂的势头朝神龛中间扩散,不断被系统切割粉碎。
“黑芽”仿佛恶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您坚持不了太久了。”系统小姐听起来还是不慌不忙,“神龛因您的力量而强大,现在的您并不能与他匹敌。”
江月鹿本在费力支撑,听到这话忽然停下,“他?”
“黑之芽,如鳞甲……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苏铁的能力。”系统说道。
“苏铁?那不是鬼都的都主吗?”江月鹿放弃了抵抗,“那我费什么劲,我都等他好久了。”
系统不赞成,“都主们毕竟都是神秘叵测、实力诡异的恶鬼,还是小心为上。”
江月鹿摇头,“我要去找他们。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
在他的消极抵抗之下,那一簇簇黑芽很快尖笑着席卷了整个神龛,从地上到天花板全部铺满,神龛深陷在涌动的黑芽之中,江月鹿慢慢听不见系统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已经置身于鬼都,不再是学院了。
眼前非常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本是沉寂阴森的所在,却因为刺穿耳朵的笑声一直持续,所以显得荒诞离奇。
一只安静的黑芽攀升而起,在他瞳孔前方慢慢转动,绽放,一层接着一层黑色的叶片延伸而出,很快就紧缚在一起,变成像花瓣紧紧叠成的上尖下圆异物。
脑海中响起一个直接的声音。
“触碰。”
江月鹿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在他的手触碰到怪异花瓣的瞬间,那上尖下圆的异物像是活了,无规律快速低震,黑粉簌簌下落,像蚂蚁组成了摇摆的字迹。
字迹宛如黑烟袅袅升起。
一行字自上而下,就像一支插在黑色香灰盆里的长黑香。
他仿佛身处广阔的黑暗空间,点燃黑香供奉着不知何物的怪神。
在燃尽之前,江月鹿看清了所谓的“神谕”。
是一个宣告,也是一个邀请。
——阴司钱大赛即将开启
“哈哈哈哈哈!!!!”
比先前强过数倍的尖笑齐声响起,猛然吞没了他-
“阴司钱,顾名思义,就是在阴曹地府中使用的钱,广义上来说,是众鬼在鬼都通用的货币。”
“金木犀所在的衔尾船鬼市是一个例外。”
“除他之外,其他所有鬼都都要用阴司钱交易。”
“你想要躺在一百平方的床上醒来吗?想要拿到鬼界上流圈的入场券吗?想要在十八层地下深井的落地窗旁用餐吗?想要打开异世界的大门开发超能力走上人生巅峰吗?阴司钱都可以帮你解决。”
“……”
“数年之前,富可敌国的鬼都都主苏铁留下一句话。”
“想要花不完的阴司钱吗?想要的话可以全部给你,去吧,我把所有的阴司钱都放在那里了。”
“于是,所有的鬼魂们奋起奔向传说中由苏铁建立的鬼都——‘鳞芽城’,鬼界开始迎来大赚钱时代!”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江月鹿点了关闭,“这种介绍资料恐怕是哪个老二刺猿死了之后写的吧……”
他转过身,身后的长方形屏幕亮起。
“欢迎来到鳞芽城!”
“能来到这里,看到这句话,说明你已经成为了万千幸运儿中的一个。”
“历年以来,有数不清的鬼魂想要来到鳞芽城,他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但不是所有鬼魂都会像你一样幸运。”
“请务必珍惜此次的机会。”
“首先,请确定你是单人参赛还是多人参赛?你的选择会影响之后的赛程,谨慎选择哟!”
江月鹿想了想,选了单人。
“好的,已经收到了你的选择。你在之后将会与无数单人、双人和多人队伍比拼,你们将在接下来的一周之内进行残忍的角逐!”
单人、双人还有多人……
江月鹿:“单人不是和单人比吗?”
“不是哟!”
江月鹿汗,“那你说我的选择会影响之后的赛程?”
“哈哈哈哈!我是骗你的哟!!!”
“……”
他懒得管了,盯着主要线索,“……接下来一周。所以阴司钱大赛的时长是一周是吧,取胜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赚钱哟。”
“赚得越多越好。”
江月鹿环绕四周,“那么问题来了,我被关在这里,要怎么赚钱?”
被黑芽吞没后,睁开眼就来到了这个逼仄的房间。
四面长方形的屏幕卡在四周,这就是“房间”的墙壁,而中间卡着一个类似电竞椅一样的椅子,他试了下可以躺倒休息,这估计就是“房间”的床铺了。
先前阅读到的关于阴司钱和鳞芽城的资料,都是这面长方形屏幕自动放映的。
他现在身处的这个房间,像是缩小了一圈的电竞酒店房。
实在很难想象,他要怎么赚钱。
“太老土了哈哈哈哈!你到底是哪里来的鬼魂!”
“足不出户也能赚钱的办法,不就在你的面前吗!”
嘲笑声落下,江月鹿身边围绕的四面屏幕哗得亮起,这时他才发现,这他喵的居然是四面巨大显示屏。
面前的显示屏上映出他的脸,以及他的惊讶。
同时不知道操作了什么,又弹出了另外一张陌生的脸。
“哎呦,新主播啊!”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鬼打着招呼,嘴里吆喝没停,“各位直播间里的大鬼哥大鬼姐们,走过路过别停,动动你们的小手,给主播点点赞啊……”
江月鹿:“……”
“哈喽,新人。”对面的鬼主播熟练道:“打一把pk吧?”
第138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02
江月鹿没有立刻回答。
眼前的透亮屏幕恰似放大数倍的手机屏,他在右上角看到了一个通用头像,点开之后发现是自己的面板。
姓名是一串乱码:鳞芽用户A028XNA
资料不健全,头像还是原始的,难怪别人会一眼看出他是新人。
“哎,这位A02用户,到底打不打啊?说句话也成啊。”
江月鹿快速浏览着,注意到面板最下方有一行数字条,写着“所得阴司钱”,他至今为止所积累的阴司钱为零。
“咕嘟咕嘟。”
他耳畔传来了立体声环绕的浇水声,屏幕当中绽放出一朵深黑色的芽片,仿佛喝饱了水,舒坦展开双臂。
屏幕上跳出一行黑绿相间的彩字:【新主播长得真帅,为你点赞啦!】
与此同时,阴司钱的数字条跟着涨了一点。
从0变成了4。
“这就是新时代的赚钱方式啊……”江月鹿有些懂了,看回等得不耐烦的鬼主播,“pk是吧,我打。”
鬼主播刚打算走人呢,又转回来了:“……你会说话啊老铁,我还以为你是走沉默风格的呢。”
“听哥一句,哑巴卖惨如今不好使了。你是新人,最好别选风格太鲜明的人设,除非天赋异禀,不然绝对Hold不住。”
“新人嘛,稳妥起见,选个大众爱看的就行啦,赚不了几个钱,至少不会出错。大哥大姐们我说的对吧?”
江月鹿瞟了眼他的头像,“我知道了,谢谢你……名扬四海。”
“嗨,真正经,叫我名扬就行了。”
名扬一捋头发,“那咱们就打一把?”
江月鹿点头。
名扬随即关闭了声音,从他的口型和卖力的动作来看,似乎是在慷慨激昂地拉票。他的举动和至今为止的流程唤醒了江月鹿关于视频直播的记忆。
他不怎么看直播,但是对主播有一定了解。
公司的广告企划案曾经提议请来几位当红主播代言。大学期间的舍友喜欢在晚上开游戏直播,有一次他误入镜头,还为舍友意外带来了一小波流量……言露会在做手工的直播间停留很久。
一位主播想要涨粉,得找到对应的受众人群。
比如打游戏的看游戏直播,做手工的看手工直播。
鬼魂的直播间……会是谁在看呢?
江月鹿望向自己略显空旷的直播间,只有寥寥几个人,大半还是从对面名扬直播间好奇跑来的,看到他半天不说话,又意兴阑珊地退出去了。
当前的流失,他不是很在意。
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赢这把pk。
和名扬这样有了一定粉丝的主播相比,他这个连资料都没建全的新人没有任何优势。而且名扬比他更了解直播的规则,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答应下这场pk,不是想从名扬手中夺取胜利,更不是想从对方直播间抢来观众,他只想要沉浸式体验一把pk,从而知道大赛的流程是什么样的。
只有更了解形势,掌握更多信息,才能随机应变。
……
Pk很快分出了胜负,再次听到名扬的声音,对方气喘了许多,“……各位的支持名扬都记在心上了,以后发达了绝对不会忘记大家。谢谢,谢谢……大哥大姐们,咱们今天又赢了一把。”
感谢完一堆老铁,名扬看回江月鹿,“嘿,兄弟,你长得不错,性格也好,要不要试着来我们联盟?”
他最开始连上江月鹿的时候,心里就在打这个算盘了。
主播是靠脸、情商、智慧、说话的技巧、故事等等吃饭的,江月鹿至少脸已经赢了,其他方面都可以慢慢调/教。
“联盟?”
“是啊,阴司钱大赛马上就要开始了,鳞芽城来了好些厉害人物。势单力薄的新人主播不抱团根本活不下去,我们联盟虽然不大,但至少能走到前四百名。你要不要来试试?我觉得你肯定能火,就是还不习惯。”
江月鹿不太了解前四百名是什么概念,但他知道这个名次绝对救不了弟弟妹妹,于是婉拒了他的邀请。
“那就算了。”名扬也不意外,“你这张脸准能火,我把话撂这儿,不火我就把我房间的四面屏幕全吃掉。”
江月鹿:“你的房间也有四面屏幕?”
“你是头一次来鳞芽城吧,这里的房间都长一个样,据说一个房间贴着一个房间,就像鳞芽贴着鳞芽,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据说从外面去看鳞芽城,就像一个头顶尖尖下方肥圆的黑色大瘤子。我们呀,就在这个瘤子里边呢。”
名扬瞥了眼屏幕,“哈哈哈,主播说得太土了?那给老板们换个说法,不是大瘤子,是……大洋葱?”
江月鹿想起了来此之前度过的黑暗空间,在那里漂浮而起的上尖下圆异物。当时没有仔细去看,只注意到它通身漆黑。
“不过咱们出不去房间,所以也不清楚传说是不是真的……”
名扬看着他,决心再给这位新人卖个人情。
“你应该也不知道阴司钱大赛的三条规则吧?”
江月鹿摇了摇头。
他在名扬的眼里,就像一只误入野蛮丛林的小鹿。
“规则说起来有些麻烦……这样吧,我待会关注下你,给你发条私信。”名扬笑着说道:“我就不耽误时间了,直播间的家人们催着我赶下一场呢。”
江月鹿点头,真心诚意说了句谢谢。
“好了,回见!”
视频啪一下关闭了。
一分为二的屏幕再次变成了一个,集中展示着江月鹿的上半身。他从没有如此直观、如此逼近、如此漫长地对视过自己,着实有些尴尬。
好在名扬的私信很快发了过来。
【规则1:鳞芽城内结算的货币只能为阴司钱】
【规则2:可与鬼交易,杀鬼必遭反噬】
【规则3:可向活人托梦,但不可杀人】
第一条规则很好理解。
鬼都之内,为鬼所用,当然是用纸钱交易了。
江月鹿在意的是一、二条规则。
规则2说的交易,应该就是交易阴司钱,前半句乍看没什么,跟着后半句就容易浮想联翩——
杀鬼必遭反噬。
让人不免猜测起所谓的“交易”究竟是哪一种。
坐下来签售合同,签订契约,自然算是平等交易的典范案例。但这种和谐的交易真会在鬼都出现吗?
要知道,这可是将“你可真凶残”视为无上夸奖的鬼都。
这么说来,杀鬼越货算是“交易”,不正当竞争也是“交易”,阴险狡诈也好,公开骗局也罢,江月鹿仿佛看到恶鬼们肆无忌惮对“交易”二字进行着解读,直到这场比赛难以继续,才又补充了“杀鬼必遭反噬”的条款。
规则2和规则3连起来看更有意思。
首先,【可向活人托梦】,乍一看反应不过来,但代入鬼的身份想一想就能明白。
鬼用什么钱?
纸钱。
纸钱从哪里来?
活人烧啊。
传说故事中常有人死后来到阴曹地府,却因为手头不够花,而连连为活人托梦,他们穿着破布衣衫在梦中痛哭流涕一顿抱怨,好叫活着的亲眷尽快烧下钱来零用。
江月鹿在听到的时候还感叹过,活着已经很不容易,要天天月月为钱计较奔波,没想到死了还要为没钱烦恼。
钱,钱,钱。
真乃活人死鬼之命根也。
总而言之,规则3提到的活人托梦情有可原,江月鹿在意的却是另外一点——这奇奇怪怪的“鳞芽城”,竟然和人世间连通着?
“哔哔哔哔——哈哈哈哈哈——哔哔哔——”
刺耳的声音宛如警报,从四个屏幕上一起奏响。
江月鹿被震得头皮发麻,可他又无法像控制电脑一般关小音效,他早就发现这一声音和四个屏幕连着,对此无计可施,只能让这五音不全的破碎声音继续摧残他的耳朵。
“您的直播间已经很久没有进来人了!这是个可怕的预兆!”
“让我再为您提醒一遍——鳞芽城内的每个选手都为阴司钱大赛而来,在大赛开始后的每一天,除了必要的休息时间25分钟,必须时时刻刻招揽观众,让直播间变得活跃,让直播间充满人气!”
“您的人气直接关系着所获得的阴司钱,请务必认真对待!!!”
血红的感叹号和刺耳的叫声无情捶打着他。
江月鹿心想,这是把他当成犯懒的咸鱼了……在揪着他的耳朵起来上工呢。
但是,有没有听错?
休息时间只有25小时……你们鳞芽城的主播都不用睡觉的吗……不过鬼魂好像是不太需要睡眠,江月鹿一边吐槽,一边操控屏幕开始与其他主播连接。
他还不太了解鳞芽城的赚钱门路——他相信这里的直播与他认知里的直播肯定有所不同。
他需要收集尽可能多的主播,以此熟悉鳞芽城偌大的直播市场中,哪种风格更受欢迎,能最快积累起人气——要知道,他只有七天。
为此,他需要尽可能多的样本。
屏幕再次一分为二,江月鹿的脸被一个正在吞刀的鬼魂挤去了一旁,“我们镰刀帮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今天就给您老露一手瞧瞧喂——!”
江月鹿瞅了眼那把吞了一半的大刀。
微微一笑。
“主播,打pk吗?”
……
24小时之后。
距离阴司钱大赛开始,仅剩40分钟,江月鹿终于切断了屏幕。
他的房间在过去的24小时内被说唱、才艺展示、歌舞甚至于相声小品填满,还有八卦算命、情感纠纷等咨询。有颤抖如老太太唱大戏,有智商超群的高考生现场上课,还有各种黑暗料理的吃播……
以及几个并非为阴司钱大赛而来,而是带着其他鬼都的特色产品来此带货售卖。
总而言之,五花八门,样样精通。
“但是,这些并不是最能赚钱的。”他自言自语。
这些直播或许能在现实里闯出一片天,但是在鳞芽城却不行,这里没有限制。
没限制意味着难控制。意味着市场是野蛮生长,久而久之,鳞芽城的鬼魂们摸索出了一个默认的规则,这个规则甚至能超过名扬给他的规则1-3,凌驾于所有之上。
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黑/道白道,只要能赚到白花花的纸钱就是好门道。
在过去的24小时之内,江月鹿看到的流量最大的直播间来自一只自残的鬼魂,他将自己现场切了,把屁股装到头顶,把牙齿装到膝盖,在一片血泊中,他收获到了最多的掌声和赞誉。
那一场打赏的阴司钱,保守估计得有12万。
12万啊……
第一次连上的主播名扬,那把pk也就拿到了二百五。
“但我肯定不会选择自残的粗暴方式赚钱。”江月鹿摇摇头,那太血腥,少儿不宜,而且也显得落后愚蠢。
“哔哔哔——哈哈哈哈!”
恐怖的音效伴随着屏幕上突然跳出的长舌布娃娃,震撼出场。
“……”
好吧,他已经有点习惯鳞芽城的风格了。
博人眼球,冲击三观。就是鳞芽城的喜好。
“请各位参赛选手做好准备。”
“一年一度的阴司钱大赛将在一分钟后开始。”
宣读着足有万万鬼魂能听到的播报,荒诞不经的提示音都显得正经许多,一板一眼地读出了倒计时。
“……四十,五十,二十,五,一,哈哈哈哈哈!”
屏幕传出的声音故意不合规律地播出了数字。
爆发出的大笑声前所未有,仿佛是因为愚弄到了所有认真聆听的鬼魂,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阴司钱大赛,现在!开始吧!!!”
江月鹿目不转睛盯着眼前流光溢彩的旋涡,他知道从中会出现下一位对手,也是他在大赛中的第一位对手。
从现在开始,他就要为一周的梦想份额而努力了。
“您的下一位连线主播是——”
等看清来人,江月鹿的瞳孔睁大了。
第139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03
出现在屏幕中的鬼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头发向后梳起,显得一丝不苟。有一张平凡、却无法被忽视的脸,像是被寒冬里最冷的刀削过,散发着坚硬的寒气。
他适合夹着公文包出现在任何一个商场里,随时能从上衣的口袋掏出钢笔签字。
而不是出现在鬼都打PK的娱乐直播间。
但是,尽管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这只西装革履的鬼魂还是散发着任何一个新人主播都不会拥有的自信。
看起来,他连上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手。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你的直播运气差得离谱,居然第一次连线就连到了‘尸骸’联盟的骨干成员唐泽!”
电子屏弹出一个黑绿色的震动对话框,每个字都像被手指按过的吸水海绵,不断胀大又缩小,冲击着眼球。
“他于三十二岁的盛年跳楼而亡,在鬼都的大街上游荡半年,以漠然的举止远近闻名,在被‘尸骸’联盟的会长邀请加入之前,他一直不曾给予路人们视线,仿佛从未注意到他们每天从面前经过。”
“他那位顶头上司,神秘的‘尸骸会’会长在私下表示。唐泽的无情和无视针对了所有人,连她也不例外。”
“有人曾说,唐泽的心早已死去。如今的他只剩一副死者躯壳。”
“他完美地呼应了‘尸骸’联盟会的宗旨,成为一把无情的匕首,使用自己专属的能力在历年大赛中收割鬼魂。”
“迄今为止,唐泽已经参加了七次阴司钱大赛,保持着连胜的可怕记录!”
“而你,正是掉入他掌心的第356位可怜儿!”
幸灾乐祸的对话框消失许久,还有阵阵尖笑传来。
这是之前和名扬还有其他主播连线时不曾有过的流程——恶意满满的介绍环节。江月鹿领会到,类似的疯狂解读将会在每一场连线PK里继续。
他甚至觉得,先前时不时用刻薄的笑声刺他一下,远远不能满足这个镶嵌在屏幕里的“电子声音”,因为阴司钱大赛活了,所以对方终于能解开束缚,尽情地狂笑,恶毒地观赏,用它主观的评价为主播增添焦虑。
唐泽吗……
江月鹿没法看到他的具体粉丝量,但也知道对方的人气十分旺盛,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都火爆。
涌入他直播间的大量参观者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和幸灾乐祸的电子提示一样,不认为自己能打赢接下来的PK,不断在直播间刷着“滚出去小白脸”、“你太弱了”、“别自不量力”……还有更多污言秽语,那些在现代会转为**屏蔽的言论在鳞芽城无所顾忌地刷新着。
在江月鹿观察他的时候,唐泽也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冷淡地下了一个判断,“你认输吧。”
江月鹿:“?”
精英模样的鬼不改冷淡,“我不想吃你。只有四块钱的鬼,吃了没意思。”
江月鹿:“……”
高情商:吃你没意思。
低情商:好一个弱鬼辣鸡。
“四块钱也是钱,为什么瞧不起?”
“一秒钟吃一个四块钱,六十秒就是二百四,一个小时就是一万四。我活着的时候可找不到时薪一万四的工作。”
江月鹿说道:“何况我还不想认输呢。”
唐泽看了他半晌,淡色的琥珀眼珠没有多余的波澜,没有任何想说服他的意思。
“那你准备吧。”说着就切断了连线。
江月鹿已经从之前的多次连线里知道,鳞芽城虽没规矩,却在阴司钱大赛上设计出了一套比赛规定。
包括PK时长为固定的20分钟,在正式PK之前会有双方准备(拉票)时间,准备时间不能超过20分钟,PK结束的瞬间打赏就不再有效,结算时拿到最多的阴司钱即为赢家……等等等等。
每个主播的赛前互动也风格迥异。
大多数都和名扬四海一样,以慷慨壮烈的口号激发粉丝的好胜心,教大家拥有一刻“我们是同仇敌忾的一家人”的错觉。
但唐泽不一样。
和其他主播不同,他很少说话,偶尔会回答弹幕里的提问,但也答得很少。
多数时间,他都是放空状态,但就算如此,他的直播间里还是群情激昂,每个观众都激动得要死要活,他们的疯狂和冷静的唐泽之间形成强烈反差,让许多研究当红直播路线的鳞芽调查官们很是不理解。
只有一个调查官说出了最接近的真相。
“他们在等待。”
只要这等待是值得的,浪费的几分几秒就不算什么——在鳞芽城的主播眼里,金钱和时间非常珍贵,但是在观众眼里,他们却可以随手撒出去大笔的钱财,给主播奉献出大把的时间。
“唐泽不会让他们失望的。”调查官如是说。
PK时间的唐泽和空闲时间的唐泽是两个人。
他跳楼而死流出的血液在死后帮助了他,为他凝结出一张神奇的魔力网络,他能沿着最小的丝线,在最窄的角落里爬来爬去,最开始他只用这个能力寻找住处。
后来加入了‘尸骸会’,会长为他指明了道路。
“你也可以爬进直播间呢,小唐泽。”
从此唐泽就开始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孤独道路——他能在PK时动用丝丝缕缕的线,控制对面的主播完成自杀,将对面的钱财、人气和性命一起收下。他之前对江月鹿说的“我不想吃你”就是这个意思。
这些信息,江月鹿本来不知道。
却在唐泽粉丝前来挑衅的弹幕里一一补全了。
“有点棘手啊。”他这么想着,点开了自己的私人面板。
他的直播间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也不用拉票。
面板上躺着一条私信,接收于一分钟之前。当时他正和唐泽对话,因此没有听到提示。
新人主播江月鹿的聊天界面和他收获到的阴司钱数额一样空白,那条新闯入的私信就在最上方彰显着存在感。
江月鹿敏锐地注意到,发来这条私信的ID有些眼熟。
几秒钟后他想起来了,这个ID在他第一次露面时发过赏钱,让他的阴司钱从0变成了4。鳞芽城直播间规定,只要发赏钱就成了主播的粉丝,因此他变成了江月鹿第一且唯一的粉丝。
“我还有粉丝啊。”江月鹿真心稀奇。
这位头号粉丝给他发来了两条消息,他只能看到第二条是表情,点进去滑动,才能看到他上一条是什么。
【鳞芽城直播间研究情报资料压缩包1】
【鬼脸鄙视.jpg】
江月鹿:“……”
正愣着,又看到私信页面刷出一条新消息。
【唐泽生前履历及死因详解压缩包2】
【猜猜我是谁?】
江月鹿动了动手指,“夏翼?”
对面安静半晌,只见对话框最上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
江月鹿再次动手指,“猜对了?”
【冷漠.jpg】
【猜得太快很无聊】
江月鹿一笑,又惊奇地发现聊天框下方还有视频对话的选项,想都没想就拨了出去,他有一堆问题想要问夏翼。
“你在看我直播?”对方的脸一出现在屏幕里,江月鹿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你不在鳞芽城吗?”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观看直播的机会。
也就是说,阴司钱大赛的参与者们只能成为主播,而无法成为观众,这也是江月鹿一直好奇观众到底是谁的原因。
但夏翼很明显是能看到他直播的,他还能给自己打赏呢。
夏翼看了他几秒,在那目光让江月鹿难受起来之前,他将镜头移到了身后,“我不在鳞芽城。”
不用他说,江月鹿也能看见。
夏翼没有待在逼仄的房间,身后也没有四面闪亮的屏幕。
“你在的地方……”江月鹿仔细地看了看,“跟我从前在的世界很像。”
夏翼身处偏僻的街道,身后鲜少行人,想必是自行走到了安静的场所。他似乎坐在一条长椅上,背后有着茂盛的植被和青绿色的树木,被低矮的金属栅栏围起来,更远的地方还耸立着高楼大厦。
像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城市。
“你现在时间不多,我简单跟你说说。”夏翼似乎对他的情况特别了解。
“我是来了苏铁的鬼都,但是却不在鳞芽城。”
“你知道的,鬼都被都主控制,是每一个都主牺牲多年心血打造。”
“正如衔尾船之于金木犀,鳞芽城也和苏铁有着紧密的联系。他虽然消失了,但却为阴司钱大赛能照常举行留下了许多保护措施。”
夏翼顿了顿。
“进入鬼都范围,就要遵循都主的规则。我也不例外。”
“所以我掩去了气息,像一个普通选手一样进入鳞芽城参加大赛,但在这个时候,我被一种强劲的力量转移了出来,来到了另一个鳞芽城。”
江月鹿一直认真听着,听到这里才皱眉:“另一个鳞芽城?”
“是的。”
夏翼让镜头偏转,一个极其广阔的都市显露出四分之一的风貌,路旁的告示栏上贴着一张当日的报纸,左下方的版块分给了天气预报。
鳞芽城,20日,天气晴。
“难道……有两个鳞芽城?”
第140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04
“等等,你之前还给我发了两个资料包。”
“一个是直播间的研究资料,另一个是唐泽生前的履历还有死因……”江月鹿打开前一个压缩包迅速瞄了几眼,确认夏翼对鳞芽城直播间的掌握超过了自己。
“真奇怪。你根本不在这儿……”却对直播了如指掌。
夏翼挑眉,“你认为我是怎么看你直播的?”
“你在参与直播,而我是在观看直播。”
“你,名扬四海,还有唐泽,我都能在手机上看到。”
“手机?”
“是的。”他晃了晃手中的手机,江月鹿感觉镜头都跟着摇晃起来,他那超大的屏幕很容易让人头晕目眩。
在晕乎的瞬间,他听到夏翼说:“你们的直播正在一个APP上播放。”
江月鹿似乎有了预感,“那个APP叫什么?”
“鳞芽。”夏翼回答。
气氛微妙地停滞。
无论是夏翼所在的鳞芽城,还是他所在的。无论是这个四四方方逼仄的房间,还是欣欣向荣的城市,似乎都被“鳞芽”这个奇怪的名字串联起来。
可他如今收到的线索太少了,还无法在细密的网络中窥破真相。
“所以……你一直在看鳞芽……APP上的直播。所以才会对主播们这么了解。”
不得不说,夏翼的确拥有先天独厚的条件。
不止是他,其他只要能看直播的观众都有优势。信息方面的优势。
像江月鹿这样的主播,或许在直播效果和技巧上优于观众,但主播却有一个致命缺陷——他们必须花大量时间在直播上,而直播会占据大量时间。
但观众不一样,他们的手指能够在屏幕上不停滑动,这个感兴趣,那就停下来多看一会。这个有点无聊,那就立刻退出切下一个。
所以在同样的时间内,夏翼要比江月鹿抵达的“直播间”更为遥远广阔,收集的主播数量也更为庞大。
夏翼的回答还解答了他另一个疑问。
——到底是谁在看他们直播?
听到江月鹿说出答案,夏翼摇了摇头,“我或许是个例外。到我们对话为止,我没有见过有人提起你们的直播和阴司钱大赛。”
“在我所在的鳞芽城,的确有其他用来直播的APP存在,但是和你过去见到的一样,主播不是鬼魂,是活人。”
“好吧……也确实。”
像鳞芽城这样动辄“吃掉主播”的直播内容,能在任何一个正常的城市面世才是奇了怪,江月鹿目前领教过的每一场PK——哪怕是把最纯洁的拿出来,也会在现实中的鳞芽城掀起轩然大波。
光是那些***屏蔽内容,就足够网审头疼了吧……
但是,为什么夏翼能看到呢?
是鬼王的优势,外挂?
时间紧张,容不得再多想,江月鹿快问快答。
“我明白了。下一个问题。”
“你问。”
“唐泽的生前履历和死因是怎么回事?你竟然能找到这些?这么短的时间?”
时间不等人,江月鹿的大脑发动着极限思考,无数字符在他脑海里跳动,不断分离凝聚,无用的信息轰然破碎,直到得到有用的。
“生前履历……”
他睁大眼,“难道,唐泽生前是在鳞芽城生活?”
夏翼肯定了他的猜测,“没错。”
“不不。那也不科学。你和我差不多时间进来的,也就一天时间?这么快就在一整座城里精准锁定了唐泽……不合常理。”
“你忘记了,没有一天。”夏翼平常道:“你和唐泽连上线也就二十分钟。”
江月鹿头痛欲裂,“……是啊,你在二十分钟之内就找到他了,到底怎么做到的?”
夏翼面露得色,“很简单,他太显眼了。”
“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城市,多得是安稳度日的夫妇,认真攻读的学生,奋斗上进的打工族。鳞芽城太安稳了,一个跳楼自杀的人,会像丢进静止水潭的炸/弹,掀起轩然大波。”
“跳楼前无名无姓的人,却在一跃而下后成为了全城市的焦点。”
“每一双眼,都看着他留下的一滩血,每一双耳朵,都竖起来,渴望从他那些‘疑似邻居’、‘疑似好友’、‘不知道从哪来的青梅竹马’嘴里听到关于他生前的只言片语,每一个脑子,都在费劲想象拼凑出一个最完美的悲惨故事。”
“即使在他死后,流言蜚语还是像地震余波,从未断绝。”
夏翼的话,带着旁观者的疏离,和恶鬼自有的讽刺和恶意。
江月鹿一直认真听着,没有打断。
夏翼看回他,缓了神色,出声提醒,“你最好认真看一看他是怎么死的,我猜你会用得上。”
江月鹿看了眼屏幕,“时间不多了。”
“是不多了,但我知道你可以。”夏翼淡淡道:“我知道你过目不忘。”-
唐泽,男。
三十二年前,诞生在一个普通的职工家庭。
从出生到恋爱,他一直都在扮演着“不上不下”的普通角色。
他不是最聪明的学生,也不是最笨的。不是最调皮,也不是最自闭。因此总是被老师忽略。
六岁那年,他尝试着第一次开玩笑,但是讲出来的笑话也介于好笑和不好笑之间。
父母为他报了不少兴趣班,他去尽力尝试了,但不管是围棋还是象棋,奥数还是钢琴,他的表现都乏善可陈,取得的成绩永远停在“不上不下”的中间。
十四岁那年,他背着重重的书包回到家,在门口听到父母的谈话,“唉,可能小泽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从那天之后,父母不再为他报班,背在他身上的期待终于消失——因为他对自己的期待消失得更早,所以在父母二人不投来殷切的注视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感受过有分量的关注,直到他遇到曲玲。
一个笑起来像铃铛轻晃、声音如歌声轻甜,人如其名的女孩子。
他在大学拍毕业照的那天和她相遇,曲玲拿着相机,在乱糟糟的校园里找一个有空给她拍照的人。
后来他写下情书,“我最讨厌的无所事事竟然会成为遇见你的理由。”
曲玲看到以后,睁大眼睛说:“你也太会写情书了吧!”
在唐泽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还没有人说过类似的夸奖,他好像得了一千次“良好”,终于拿到一次“优秀”。
曲玲总能发现他的长处,那些长处连他都从未看见。
后来他们结婚,生下女儿,家庭和睦,非常幸福。唐泽的事业也跟着水涨船高,三十岁那年,他跳槽到了一家新公司。
但是意外却就此发生。
唐泽的女儿在学校里受到了霸凌,他和妻子很快就发现了始作俑者,是同班的一个男孩。老师很快安排两家的家长见面,坐下来后,看到对面坐着的顶头上司,唐泽冲上头顶的怒火不由得退了回去。
他选择和解。
但是帮女儿转了学校。
曲玲没有反对他,但是却没有用过那张卡里的钱——是上司拿来息事宁人的十万块,在他厚重的资产大雨里只占了一小滴。
一年之后,唐泽的女儿在新学校外的坡道上被一辆卡车撞得当场死亡。
一个月后,处理完女儿的后事,曲玲拿着一把尖刀出现在上司家附近,和保安人员发生冲撞。
四十二小时后,唐泽在冷冻库里见到了妻子的尸体。
两天后,唐泽从公司楼顶一跃而下。
他没有留下遗书,除了留在楼顶不上不下中间台阶的手机,备忘录上写着2和3两个数字。
……
江月鹿拉到了最后一行。
4页纸,写着唐泽从出生到死去的人生。
他全部看完了。
人的一生,三十多年,就被浓缩在这四页纸当中。
一句“跳楼而亡”的背后,竟然有着如此漫长繁复的故事,而这样复杂的年年月月,也在短短4页纸中写尽了。
“为什么是2和3呢?”
“他的妻子被捅了23刀。”
“23刀?”江月鹿惊讶,“是被保安捅的吗?”
他理所应当认为是正当防卫,因为保安并没有被抓起来……但多达23刀又不像防卫现场,更像是在泄愤和单方面施虐。
夏翼露出微妙的神情。
“是唐泽上司的儿子,那小子在娇惯和纵容下变成了不人不鬼的畜生,暂不论曲玲当初拿刀是不是真想为女儿报仇,一个哆哆嗦嗦连刀都拿不稳的女人是不是真有杀人的勇气,连保安都要想上一想。”
“但这个畜生想都没想,就把刀夺过来插进了曲玲的肚子。”
“23刀。”
“但是所有人告诉唐泽,这孩子只是正当防卫。”夏翼笑了,“孩子。”
江月鹿想起他之前的话。
“唐泽女儿的死也跟他有关?”
夏翼简要回答:“转校没什么用,他盯上了唐家人。”
“唐泽忍气吞声换来的和解,在这小子眼里却成了从未吃过的大亏,他发誓要给他们家一个教训,坚持不懈地骚扰着唐泽的女儿,让她忧心忡忡,精神恍惚……”
“那天的卡车是正常驾驶。”
“如果她没有发呆,在绿灯还没亮的时候就穿过马路,又如果她没那么恍惚,可以听见学生们的呼唤……她是不会被撞死的。”
江月鹿沉默了,“如果她没死,她的妈妈就不会拿刀去找人,唐泽也不会跳楼而亡……”
一切都像多米诺骨牌,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这些消息都是从网络上七嘴八舌拼凑来的。”夏翼看他沉闷,提醒道:“一定有添油加醋,不要全信。”
“我知道。”
但是,他要赶在对方丝丝缕缕的血线爬进直播间控制他自杀之前,找到能反向影响唐泽的线。
而唐泽的死,和他妻子女儿的先后身亡分不开关系。
也就是说,他能用这些来影响唐泽。
“等等。”江月鹿忽然抬头。
“这么一来,我倒是能明白为什么介绍唐泽的时候说他无视一切,连自己的会长都视而不见。”因为他的心已经死了。
早在他死之前,早在跳楼之前。
早在冷冻库里看见妻子曲玲,在看到女儿被放进小小的棺木时,就已经死去。
“看他动辄就说要吃了我,看起来是成了一个厉害的厉鬼,比李招弟要厉害的那种……但是因为这该死的直播规则,他又只能给活人托梦,而无法杀掉畜生,所以连复仇计划都被迫搁置。”
江月鹿想起西装革履的鬼冷酷的面孔。
有一个预感在心中浮现——
只要他能为唐泽解决了那个畜生,报仇雪恨,那说不定这场PK能赢。
“但我也是身受规则限制的人啊,只能做到给那畜生托梦,做不到……”江月鹿这么说着,忽然顿住,看向了镜头里,坐在长椅上的夏翼。
红眸鬼王察觉到他的打量,挑起眉来。
“你这个表情,一般是要拜托我去做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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