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话音未落,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宠溺笑音劝道:“那要不赶明儿我把这船包下来给你耍?就咱俩?”
另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尖着嗓子黏糊糊道:“不嘛,今日七夕,奴家就想在画舫上游湖。”
伙计还要阻拦,就听其中一人发了狠:“妈的,坐满了就把人赶走,哪来这么多废话。”
伙计为难道:“这是湖中央,您让人去哪呀?”
“关我屁事,再多说半句,老子割了你舌头。”
伙计吓得不清,躲回船舱,一脸无奈和歉疚,和门口两桌商量能否合并成一桌。
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软似无骨地挂在一个肥硕的男人身上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
这个男人约莫四、五十岁上下,两鬓斑白,脸上横肉毕露,下巴上一块褐色胎记更让他凶相尽显。
身后还跟了两个面容凶恶的手下,四人一齐进了船舱。
所有人齐刷刷转眼看了过来。
赛姜与来人大眼瞪小眼。
那男子浑身一僵,随即一声咆哮:“赛姜!”
赛姜放下托腮的手,缓缓转过身来,边漫不经心将醋碟推给叶琮,边平静道:“满爷。”
她歪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挂在他手臂上的女子,啧啧两声:“又换了一个,上次那个呢?。”
叶琮本来正用细针认真挑着蟹壳里的肉,面前的小碟里已经堆了一小堆剥了壳的蟹肉蟹膏,被来人这么一吼,手上一滑,蟹壳刚好将蟹肉盖住。
他抬着两只湿漉漉的手,直觉赛姜平静冷淡的面容下暗藏不住的森冷暴怒。
赛姜轻描淡写且毫不将人放在眼里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许满彪。他爆喝一声,身后两个手下猛地抽出刀来,画舫里惊叫声一片。
一个小门打开一条缝,一个肥头大耳的厨子探出头来,刚要发脾气,一看舱中情形,也不管身处风波之中的伙计,“啪”得一声将门关上了。
紧接着慢悠悠随波飘荡的画舫突然加速,竭尽全力朝岸边驶去。
“赛姜,你抓老子的人,抢老子的船,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只身出来闲逛?”
“为什么不敢?”赛姜缓缓站起身,一手按在刀上,一边缓缓朝旁挪了几步,悄无声息地将叶琮挡在许满彪的视线之外,“不如您现在就动手杀了我,免得大好风光动刀动枪的搅了画舫老板的生意?”
“赛姜,你他妈一个丫头片子,还真当我不敢杀你?”
赛姜失笑,“正好呀,我大哥尸骨未寒,满爷您再把他妹子杀了,说不定千水帮就归您了呢。”
“你……!”许满彪一时无语,气得两颊上得肉都在颤抖,却迟迟下不了动手的命令。
赛姜和赛燃不一样,这是个疯起来就不要命的。今日以多敌一也许胜券在握,但难保他能够全须全眼下了这艘画舫。
更何况,赛姜身后的千水帮实力不可小觑,萧岁和布鲁也不是好惹的两条狗,且对赛姜忠心耿耿。若是他今日一时冲动真将赛姜杀了,只怕整个千水帮都会出动,到时与他斗个你死我活,他许满彪得吃不了得兜着走。
满爷内心还在激烈纠结,画舫轻撞在供人上下船的栈道上,船身一震,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
没等他自我斗争出一个结果,赛姜已经一手拿了刀,另一手拎起呆怔的叶琮,转身下了船。
满爷只能看着赛姜扬长而去,随即大吼一声掀翻了一张桌子,杯盘狼藉,碎了一地。
叶琮跟在赛姜身后一言不发,本来打算重新找个地方填饱肚子的赛姜顿时没了胃口。
她停下脚步,抱着刀转身拦在叶琮面前,“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你……”叶琮低着头,欲言又止。
赛姜看着就来气,骂道:“婆婆妈妈扭捏个什么劲。”
叶琮抬起头,直直望进她的眼睛里,“你过的日子一直都是这样吗?”
“哪样?”赛姜一愣。
“不是舞刀弄棍,就是打打杀杀,上一刻还在安安静静吃着饭,下一瞬就有可能血流成河,横尸当场。”
叶琮顿了顿,问道:“这种日子,你不腻吗?”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爹娘宠溺,家中殷实的闺阁小姐吗?”赛姜冷笑一声。
“他们是什么人?你到底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仇家?”
赛姜静了一瞬,她没有耐心向这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解释对他而言是另一个世间的恩恩怨怨。
她闭了闭眼,趁着自己还没挥拳揍人之前吃力地抬高了右手指着远处,“滚。”
叶琮还想说什么。
“滚!”赛姜语气冷了下来。
叶琮看了她一会儿,不肯依言滚蛋。
赛姜怒笑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连声道别都未曾留下。
叶琮定定看着她绝尘而去的背影,直到成为了一个点,消失在暮色之中。
赛姜胆识过人,头脑睿智,若他是个男儿,叶琮相信她这一生将会精彩纷呈。
就算她幼年凄惨,只要能够引入正道,她可能会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也可能是在朝堂上大放异彩的能臣,再不济也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
可是,她却是个女子。
如果不混迹在龙蛇混杂的漕帮,一个女子最好的归宿就是嫁得一个好人家,相夫教子,碌碌一生。
赛姜显然不是这样的女子。
可正是因为这样,她身上闪烁着独一无二的光华,让前途无量的叶大秀才用尽全力,也无法将自己从这块污糟地剥离,从而成为一个旁观者心无波澜地看着这个泼辣女子陨落。
漕帮,连官府甚至朝廷都难以管辖的江湖地,一个男人尚且会落得死无全尸,何况一个女人。
他不想见到那样悲惨的结局,一想到她可能会横尸街头,甚至尸骨无存消逝在茫茫江水之中,叶琮的胸膛里就像被一双手紧紧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开始思索,开始寻绎,他是否会有能力将她从这片污浊里扛出来。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书生袍的雪白,却是黑夜中最醒目的颜色。
***
赛姜被叶琮气的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噎得胸口一阵闷痛。她怎么知道许满彪会如此不合时宜,漂在水上都能冤家路窄地找来。
她也想安安稳稳地吃一顿饭,也许心情好了还可以让那书呆子陪自己喝上几杯。
可这书呆子没头没脑的一番责问,倒显得她赛姜不知好歹,好像天生命贱就喜欢往血肉飞溅的争执里钻似的。就好像她丝毫不觉得肚脏横流,残肢断骸的场景也令人作呕。
“该死的书呆子!”赛姜气急败坏将叶琮的名字在嘴里嚼碎了,觉得自己真的是脑袋被驴踢了才答应叶琮出来吃这一顿饭。
得,几乎什么都没吃,此时此刻气都气饱了。
她原地转了两圈,没往西码头的方向去,而是默默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赛燃曾经的宅子,因为惨死了十几口人,还未完全结案,被官府贴了封条。门楣上,并排贴了三张黄色的符纸,以超度惨死的魂灵,免得他们心有不甘而不愿入轮回。
赛姜来到门前,揭了封条,跨进院门。
今日是七夕,到处彩灯环绕,火树银花。唯这座赛府黑漆漆的一片寂静,孤独地坐落在湘城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院里的血迹早已被洗刷干净,种植的花草杂乱无章地生长,就连石砖缝里伸出的杂草也有人膝盖高。屋檐墙角结满了网,曾经清幽雅致的宅院,此时颓然又破败。
赛姜来到豁口的石桌前,用袖子擦了擦石凳上的尘土,坐了下去。
初秋的风带着寒瑟之气,卷起院中的落叶,门楣上的黄符也被吹动地啪嗒作响。
她呆坐了一会儿,又打量一圈四周。接着平时前方,就像是对着屋里的人开口道:
“大哥,姐姐,我来看看你们。”
她裹紧身上的衣服,笑了笑,“帮里都挺好的,萧岁在帮我,阿布也长了出息,就是那些老人们不让我当帮主。”
她低下头,目光变得坚定,“但不论如何,千水帮必须我说了算。我一定要把所有害你们的人找出来,替你们报仇。”
她说完这些,便好像再找不到别的可说。
赛姜仰起头,漫天繁星笼罩在她的头顶。
这些都是死去的人,正在天上无声地看着地上的人。
而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亲人,就淹没在这些星星点点中,她永远不会知道哪一颗是赛燃,哪一个又是姜婉。
曾经的她偶尔会惝恍,但却有亲人围绕,不论发生何事,她都会知道她拼了性命要护着谁,也会知道会有谁会义无反顾地护着她。
如今,连一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都会嫌弃她的日子不成人样。
黑暗里,落叶与地面刮擦出细细密密的声音,风将她的发丝撩起,微有凌乱。可是除了风和枯败的落叶,没有人知道,无尽的黑暗中,坐着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
一个多时辰之后,赛姜关上院门,往西码头去。
彩灯依旧绚丽,两旁商铺大多已关了门,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喝醉酒的浪荡子遇到她,不知死活地凑上来欲调戏,被她一脚踹倒在路边,栽下去便睡死了过去。
真晦气。她心里暗骂一声,继续朝前走。走过一个岔路口,就听到一个熟悉又焦急万分的拍门声。
赛姜后退几步,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一人背着一大团东西正在一个药铺前敲门。
门终于开了,一个妇人走了出来道:“今傍晚时分,来人说知府大人府上有急症,把我家那口子叫走了。我只懂照方子抓药,把脉看病实在不会呀,您要不再去别家问问?”
来人焦急道:“已经跑了四家了,都跟您一样的说法。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赛姜疑惑地喊了声:“叶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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