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形一顿。
赛姜走上前,看清了叶琮惊慌失措的脸,而他的背上正驮着双眼紧闭的叶家祖母。
“怎么回事?”
正如那药铺老板娘所说,知府大人府上有人急症,整个湘城的大夫都被叫去府上看病。
叶琮回到家中,见祖母晕倒在地上,背起就往医馆药铺跑,却找不到一个大夫。
老板娘于心不忍地抱怨道:“不瞒你说,你是来这的第三个了。前面来的一个孩子,烧得跟火炉似的,人都叫不醒了,再不救治凶多吉少啊。他爹娘哭得我心揪疼,可我们也没办法。知府大人下令我们不得不从,可哪有将一个城的大夫都叫走的道理,这不是不拿咱老百姓的命当命嘛。”
闻言,赛姜当机立断,对叶琮道:“你先送祖母回家,我去去就来。”
***
叶老太脑袋上扎了一头银针,大夫正就着烛火埋头写方子。
赛姜低下头,发现叶琮正襟危坐,揪着衣摆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她第一次见这书生怕成这个模样。
哪怕是那日被人追杀,这书呆子也依旧是一副又蠢又呆的样子,喘着粗气背着她在街头巷尾狂奔。
又或着是被她帮里的弟兄恶言相向,威胁恐吓之时,他也只是看起来老老实实,听话乖巧,心里却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赛姜对他的判断没有错,叶琮只是看起来外表纯良,实际上却是只狡猾狐狸。
而如今,他面上血色全无,从来挺直的腰背僵成了一团,好像灵魂出窍,一肚子玲珑心肠也跟着消失殆尽。
赛姜安慰道:“你祖母会没事的,这个大夫很有一套,帮里的弟兄都找他看病。”
遇到叶琮祖孙后,赛姜马上奔往了郑师爷家,让他无论如何都要请知府放一个大夫出来为叶祖母诊治。
郑师爷自然不肯,但赛姜用下旬分红多两成为诱饵,终于说服郑师爷离开温柔乡,前往知府府上匀了一个大夫出来。
正巧,那大夫还恰好是千水帮常有往来的那位。
从他口中才知晓,知府的儿子和家中妻妾玩闹,不知从哪里寻来了龙精虎猛的助兴丹药,结果药性与酒液相冲,床榻欢愉之时突然口吐鲜血,晕死过去。
知府就这么一个儿子,那是急得团团乱转,这才有了将全城的大夫叫进府里之事。
大夫走出房门,对叶琮交代道:“没什么大事,劳累过度导致的。多休息,近日饮食清淡些。不过容老朽多说一句,令祖母年事已高,得找人照顾着,你是孝顺可总归是个男儿身,照顾女眷总有不便。”
那老大夫看了一眼赛姜接着道:“要么赶紧找个媳妇儿,要么家里养个丫头婆子。”
送走了大夫,叶琮请赛姜帮忙看着祖母,自己去药房抓药。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点火熬药。
赛姜一直陪着他,直到药罐子咕嘟咕嘟冒出热气,叶琮才坐下歇息。
满头大汗甫一凉透,秋风一扫,书生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寒战。
他双眼无神地盯着跳跃的火苗,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这么些年,家里的花费一直都是祖母的嫁妆,没有进项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她为了省钱,连我身上的衣裳鞋袜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出来的。她这么大年纪,还不能享清福,都是为了我。”
赛姜刚想说,你可別当着她面说你祖母年纪大,她那双手捏在人身上可比纯粹挨打来得痛。话还没出口,却见叶琮两滴泪珠子挂在睫毛上,轻轻一眨珍珠似地“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她心里顿时一跳,硬梆梆的心脏好像也被润湿,居然手足无措起来,结结巴巴地别扭道:“你……你别哭呀。”
叶琮埋下头,吸了吸鼻子。良久,他用衣袖沾去了眼角的水渍。
“谢谢你,赛姑娘。”他抬起头,弯唇笑了笑,“我没事了。这么晚还能遇到你,真好。”
也不知是不是赛姜多了心,她总觉得这书生话中有话,似乎在探听她大晚上的去了何处。
她站起身,决定走人,却被叶琮叫住:“太晚了,要不就在这睡吧。”
赛姜:“……”
叶琮连忙解释道:“我的卧房让给你,我在外面就好,就……就和之前一样。”
之前,什么之前?这事不提还好,一提赛姜登时回忆起自己一/丝/不/挂趴在那张小榻上的狼狈之姿,偏偏这书生还将她翻来倒去摸了一个遍。
她脸上一黑,对叶琮的挽留置之不理。
叶琮知道多说无益。
是呀,他担心个什么劲,这姑娘凶悍成这样,城中毛贼有几个是她的对手。
赛姜拉开院门,刚要跨步出去,却被突然追上来的叶琮抓住了袖子。
他对上赛姜的眼睛,回神似的缩回了手,小声道:“赛姑娘,其实……小生当时不是那个意思。”
赛姜微微挑眉。
“说你过的日子只有打打杀杀。”他低着头道。
赛姜没说话,故作漫不经心靠在门框了上,心里一阵冷笑。
书生衣食无忧,在长辈的关怀备至中长大,将来前途璀璨,哪里能看得上他们这种在刀口舔血讨生活的人。
“小生只是……”他犹豫着顿了顿,“很害怕。”
赛姜本想嘲笑两句,却被书生的下一句话噎在了嘴里。
“害怕他们用刀指着你,害怕你再受伤,浑身都是血。”
“我一想到赛姑娘你奄奄一息时的样子,就觉得心里难受。所以小生……对不起,赛姑娘,我不该这么说你的。”
赛姜微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咳咳咳咳咳……”突然间她一阵猛咳,憋的满脸通红,偏偏那书呆子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混帐话,还凑近了关切道:
“入秋天凉了,可是染了风寒。要不要小生去煮碗姜汤?”
***
那日回去后,赛姜一晚上翻来覆去没想明白那书呆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说他话里不对劲,可这书呆子有些时候脑袋灵光,有些时候却因为书读多了而有些一根筋。可又要说他没别的意思,只是将心中所想直白吐露,但他说那些话的神情和语气又让赛姜毛骨悚然。
为了让自己心安,赛姜只能强行将其归结为——叶琮对自己救命恩人的关心和感激。
不过她也没机会为那晚的事纠结太久。
许满彪彻底与千水帮撕破了脸面,双方斗得死去活来。而千水帮内部,空悬的帮主之位始终裁决不下,帮里的老人们更对赛姜近日里新招入帮的人员微词不断。
可谓内忧外患,赛姜忙得焦头烂额,自然而然地就将那总是噎得她一肚子气的书呆子抛之脑后。
叶祖母身体有恙,叶琮也忙于照顾,如同落叶无意间轻触水面惊起的涟漪,随着时间的流逝终将被抚平,一切回归原状。
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终于回到最初的地方,数着日来月往,躬行实践着截然不同的朝来暮去。
江上阴湿,赛姜畏寒,还没入冬就早早裹上了厚袄,正坐在船舱里皱着眉头查账。她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打了一个呵欠,就有一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女人端上来新沏的热茶。
此女名叫红玉,大伙都叫她玉娘,也是一个苦命人。她丈夫暴毙,新寡期间婆家却认定是她克死了丈夫,捆了她就要沉塘。正巧赛姜路过,将人救了,又瞧她无处可去,长期做农活练就了一身干练,于是将她带了回来,磕头上香正式拜入千水帮。
这一遭可捅了马蜂窝。
在帮里做活的女人也有,无非就是某个汉子的媳妇或者老娘,在帮里做些烧饭打扫之类的杂活。除了赛姜本人,这么以个人的名义拜入帮里的女子这是头一个。
赛姜哪能理会这帮老家伙的叫嚣,执意让玉娘跟着自己。玉娘感激不尽,主动照顾起赛姜的饮食起居。
赛姜抬起茶杯喝了一口,就见玉娘还站着不动,于是问道:“还有事?”
玉娘道:“有人来找大小姐,外面的兄弟给拦住了。”
“谁找我?”
“看起来是个书生。”
于是,叶琮被两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左右一夹,架进了船舱。
“怎么?”赛姜头也不抬,眼睛盯着手上的账本,时不时抬起手在桌上的算盘上拨弄两下。没一会儿,她皱起了眉头,把账本摔在桌上。
久没听到叶琮说话,她抬眸看见叶琮正左一眼右一眼地扫视他身旁的两个汉子。
赛姜摆摆手,那两个手下麻利地出了船舱。
叶琮又看了看玉娘。
“玉娘是自己人,有什么事你说便是。”
叶琮顿了顿,瞟了一眼屋里确定再没有别人,然后没头没尾道:“天凉了。”
入秋了,可不天凉了。
赛姜一头雾水。
叶琮想了想说:“上次,赛姑娘说要请小生吃螃蟹的。”
她本就是随口一说,早将此事忘到了九天之外,突然听叶琮提起,一时有些茫然。
叶琮见状,复又提醒道:“那日是七夕,在翠湖……”
“好了好了”,赛姜偷瞄了一眼并没有什么表情的玉娘,摆手打断他,“不就是螃蟹吗,还能赖你的不成。玉娘,你去把阿布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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