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泽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轻扬白袍,深深叩首,“爷爷,阿泽来晚了。”
秦坚只顾着孙子哭,没注意那句爷爷,还以为是“耶耶”,老人哪能受得住这个,差点脸都板不下去。
“起来罢,身体如何了?”
“身体大好,泽不孝,让大父挂念。”
秦泽整理好情绪,又向伯公叔公们见礼,这才开始汇报:“泽此去幸不辱命,得长安大中正郭弘农品评,居六品。”
虽然早就听秦坚讲了一百八十遍秦泽得品的事,但是长辈们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特别秦泽选完官后还是那么礼数周全。
“宝儿出去一趟,懂事不少啊!”二叔公秦盛点点头。
“宝儿一向都是懂事的,就是话少些。”大父别别扭扭地替秦泽找补。
父辈的不敢吱声,爷爷辈的可不惧大父,纷纷打趣他心不知偏到哪去。
秦泽看着和蔼的爷爷伯伯们,突然明白了阿父的心情。自己这只是偶尔见到他们一面,都能感受到那份厚重的爱意,何况阿父是自小长在他们跟前,割舍掉这些,该是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
难怪阿父不肯离开这里,逢年过节总会厚着脸皮来挨大父一顿骂,平日里秦宅有事,来得比谁都快。
相信母亲也是理解父亲的,她也极力地想挽回长辈们的脸面,否则当年就不会执意以妾室身份跟着阿父,但阿父是绝对不愿意那样委屈她,直至今天这个局面。
其实那些大士族里不乏娶再嫁女的,特别“高门大户”,后宅不是一般的混乱……
但是秦家怎么能跟人家那些门庭相提并论,本身就是小家族,又在小地方。越是这样越是人言可畏,越是这样越是敏感要强,以至于到现在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个事,只能这样不尴不尬地处着。
长辈们说说笑笑后又把目光放回秦泽身上,开始询问他洛水集的事。
秦泽一一作答,当汇报到自己与大中正的对答时,更是满堂喝彩。
“没想到宝儿有这般大才!”
“好!”
不好好学习的各位叔公伯公们发出了朴素又简单的夸奖之词。
“可想好要去哪里?”大父问。
“还未想好,不过泽已经想好选哪块地。”
二叔公笑道:“你倒是稳得住。”
大伯开口:“我让你堂哥打听一下安定郡这边的官职。”
大伯没明说,但是秦泽知道,肯定是安定郡的太守府里的职位。选官这个事,得是有官缺才能选到你想做的官的,人家那边根本不缺人,你再想去也没用。
“谢过大伯。”
秦泽觉得一时半会太守那边的职位指定选不到,这点他很放心,他接下来的主要任务是种田盖房子。安定郡北靠羌胡杂居之地,不知道哪天胡人一个不高兴就打过来。
更何况现在洛阳城估计都打成鹅窝了,也就是晋朝这种奇葩朝代,这种时候还搞着品官呢……当官的可能还死得快,选官这个事实在不用急。
根据晋武帝的规矩,按照官阶大小来占田。一品占五十顷,二品占四十五顷,三品占四十顷,以此类推,每低一品,地少五顷。秦泽得了六品,也就是说一人就能拥有二十五顷地!
那可是二十五顷地啊!不是亩,是顷!秦泽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扛起锄头去锄地。
但再怎么急都没用,现在满堂长辈,他要说去种地,指定会被教训。特别一会儿还要去祭祖,不知道老祖宗们听说他要去种地,会不会托梦骂他……
秦泽老实地坐在堂下,待长辈们考校结束,便跟着他们去祭祖。杀鸡烹羊,念祝词,做汇报,一直到天都擦黑才忙完。
他心里放不下种地的事,想要归家,却被大父叫住。
“晚上还有宴席,宝儿留些时日吧,住的地方已经给你打扫好了。”
秦泽正思考着该找什么理由拒绝大父,突然想到此行的真正目的,于是心思一转,状似为难地看着秦坚,“泽也不愿离开大父,只是家中还有阿父阿母。”
秦坚怎么可能不知道秦泽想什么,眼皮一撩:“怎么?有阿父阿母,就不能跟着大父住几日?”
“泽每次来,父亲母亲都盼望着我回去告诉他大父身体可好,心情可好。大父心慈,为何不能也让阿父阿母过来一起欢聚呢。”
“胡闹!”
“大父!”
秦坚看着自己被扯住的袖子,竟然不知道该不该拂开。平日里孙子们看到他都和鹌鹑似的,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撒娇过。
“这种大事本就该一家人聚在一起的。”二叔公觑着秦坚的脸色,笑眯眯地开口。
这些年家里人没聚这么齐过,也从来没人提及过那件事。就算有人想劝劝秦坚,也无从提起。如今众人逮到机会,都是自家孩子,哪能舍得这样一直让他在外受罪,于是纷纷加入劝说阵营。
这倒是给了秦坚一个台阶。
秦坚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点点头:看在那柳氏还算安分孝顺的份上,主要是还养出这么个优秀的大孙子,就……就这样吧。
秦泽万万没想到效果这么好,本以为就是喊父母来吃个饭,但看大父的样子,这是要释怀啊!
“虎子!快去接阿父阿母!”
*
秦禾踏着那条从小走到大的青石小路,顶着漫天的星辰,一心赶往秦宅。
柳芳默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因为心里忐忑没有仔细脚下,眼看就要摔倒。她心里一阵哀戚,好不容易收拾妥帖,现在却要摔成狼狈相,一会儿去了主宅不知道会不会给秦郎和宝儿丢脸。
“柳娘小心!”
秦禾抱住柳芳,心里懊悔自己太心急,没注意柳娘跟得辛苦。
柳芳长舒口气,幸好没有真的摔倒。她仔细整理被秦禾抓皱的裙摆,抬头对上秦禾担忧的目光,心里莫然轻松了下来。
她露出一个笑容:“没事,快走罢。”
秦禾抓住她的手:“对不住,是我太心急。”
“回家怎么能不心急呢,秦郎快走,柳娘也等着见爹娘呢。”
“嗯!”
两人拉着手继续在明朗的星夜里前行,只留下浅浅的紧紧相依的影子。
*
秦宅此时灯火通明,院子里还摆着流水宴,宾客满棚,十分热闹。
秦泽正端坐着,聆听前人——家里唯一当官的人——七品县令秦砾的当官经验。
“官者所以表才也。在于勤政爱民……”大堂哥板着脸已经说了半个时辰,然而他依旧还有很多宝贵经验要分享。
幸好虎子来报,阿父到了。
秦泽赶紧向大堂哥表达感谢,并以充分的理由打断了这场磨人的授课。
当他赶到大堂时,父母正在向大父大母敬茶。
大堂很安静,全都注视着堂下跪着的两人,肃穆中又带点尴尬。
秦泽这种时候也只能老实地靠边站,他能做的就是私下里跟大父撒个娇,其他的那些无法挽回的伤痕只能靠时间去治愈。
因为父母的婚事,秦家在雷家面前都很抬不起脸。原本还能理直气壮地去打雷关一顿,骂他造谣,结果阿父直接娶了阿母,这无异于扬起巴掌扇了自己人一记耳光。
虽然感情上是一家人,但是心里上还是憋屈的。
不仅作为秦禾父亲还作为秦氏族长的大父来说,这都快成了他人生过不去的坎。
他明白雷家那个败家子说的没一句真话,也知道自己家孩子的品行端正,根本不可能在柳芳还在雷家时就与她有私。
但是娶谁不行呢,非得娶这么个满身是非的女子。
秦坚是恨雷关,但是对自己的小儿子更是恨铁不成钢。
若秦禾不娶这个柳芳,家里根本就不会遭到这样的屈辱。他刚要来气,就看到秦禾鬓边若隐若现的白丝。他睁大眼睛仔细地看过去,确实是根根白发。
他的小儿子,竟是被蹉跎成这样了吗!
“阿父。”
秦禾两只手放在头侧,不敢多出去半分,背部又躬起老高,看起来不像是跪着,反而像是蜷缩在那里。
秦坚再也生不起气来,他决定正视自己一直避而不见的感受,那是父亲对孩子的心疼,是最初的也是自始至终的埋藏在所有情绪下的根源。
他哑着嗓子:“起来罢,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大母抹抹眼泪,把早就该送出去的镯子套在了阿母手腕上,“这些年,你也辛苦了。”
阿母已经极力地忍耐,可眼泪还是和断了线的珠子那样往下掉,她不停地擦泪,不停地喊着“母亲”。
这番场景看得叔公伯公们也都于心不忍,纷纷向着小辈们使眼色。
“嘉木既然来啦,就不得偷懒,跟着我们去招呼客人才行。”秦文得到指令,作为秦家晚辈里的老大,又是秦禾的亲哥,率先站出来缓和气氛。
“诺,那……芳儿就留在这里陪着母亲说说话。”
“怎么,回到家了,还怕你媳妇丢了不成。”秦武猛拍秦禾肩膀,粗声粗气的样子,像极了真要掳人家媳妇的悍匪。
秦武与秦禾自小一起长大,开起玩笑也是轻车熟路。虽然他很想端端文人的架子,可骨子里还是大老粗,没一会儿就原形毕露。
大堂里一时间全是笑声,秦坚的胡子翘了翘,看样想教训下二儿子,但他现在又实在高兴,扬起的嘴角扯了半天都没扯下来。
秦泽叹口气。
“阿弟何故叹气?”
秦泽扭头,看是秦砾,更想叹气了。
一场流水宴摆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确定全郡所有人都知道秦家出了两个大官后,秦家人才满意地送走了宾客们。
“都走了?”
“走了。”雷关老实地向着堂上山羊胡的老者禀告,对方是雷氏的族长,他不敢把平时那些懒散相拿出来。
“看来那秦家的事确实是真的。”族长沉吟半晌,语气严肃地告诫雷关,“以后切不可再拿那些事去招惹秦家。”
“诺。”雷关知道事情轻重,给他十个胆也不敢以白身去骚扰一个六品大员。
宴席很顺利,秦泽原本看雷关家里的人数次探头探脑地来看,还预防着对方耍阴招,结果对方倒是老老实实地什么都没做。
晾他们也不敢再生事端,只是对方不招惹他,他可不愿意放过对方。这些年雷家对秦家的行径,他可都是一清二楚。秦泽冷笑一声,召来虎子,如此这般地交代下去。
宴席结束后原本秦禾与柳芳也都已经收拾好,准备搬进秦宅了,结果儿子那里有了不同的意见。
“去种田!?”
秦禾吃惊地看着儿子。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