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副本第一日,安老爷子当着玩家们的面现出原形,毫发无伤地逃离。
姜荻猜测,真正的安老爷子恐怕早就已经死了,眼前这位,想必是顶替他身份的黄大仙。
对面道行深厚,还有个身份不明的杀马特,姜荻不敢轻举妄动,从院墙蹿进去后,就蜷起尾巴缩窗台上,透过毛玻璃窗纸往里偷看。
安老头嘬着烟袋,斜乜眼问杀马特青年:“小五,毛手毛脚的干嘛呢?”
安小五拨开紫红刘海,左右看了看,小声说:“舅姥爷,安国柱家今儿个出了桩奇事,他家请了个保家仙,我看啊,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保家仙?”安老爷子笑声粗哑,露出一嘴黄牙,但见小五言之凿凿像是确有其事,他面上的皱纹一僵,“当真有这事?呵,有意思,摸老虎屁股摸到四娘娘头上了。”
安小五揩一揩鼻涕,小心问道:“舅姥爷,您说这不知打哪个犄角旮旯来的保家仙,不会影响咱们村里头的生意吧?外头那些女的,都在村里住着呢。要不,您给我五百块钱,我去请安国柱他儿子喝顿大酒打听打听。”
“嘿,你小子!”安老爷子一巴掌扇他背上,解放鞋底掏出一卷纸币,“想要钱花就直说,堵不住你的嘴!”
安小五嬉皮笑脸去了,窗外的姜荻却惊出一身冷汗。他从黄鼠狼道士那听的是,黄四娘娘只是帮忙处理代孕机构不要的孩子,却没料到,安家村就是这灰色生意的“生产基地”。
他有些反胃,爪子抵在嘴边,余光瞥见安老头深吸一口土烟袋,长吐一口烟圈,接着起身离开客厅,往东屋走去。
姜荻沿墙根跑,农村宅基地建的小楼结构不复杂,没两步就跑到东屋窗下。他顺着自来水管爬上去,这间屋子拉着厚重的遮光窗帘,只在角落留有一道三指宽的缝隙。
他抻着脖子眯起眼去看,下一瞬,就被屋里的情形吓得不轻。
正对窗户的位置有一座神龛,点着莲灯和两支白烛,神像通体艳红,有种廉价塑料质感。安老爷子放下烟袋,高举双手叩拜,发出吱吱的叫声。蜡烛上方飘着一缕笔直向上的白烟,安老头跪拜完毕,用手捏灭烛心,四肢着地,野兽一般爬到屋子一角。
那是姜荻的视线盲区,他只能瞧见一只黑木矮柜,一时没想出是什么,就见安老头爬了进去。等听到闷闷的一声轰响,姜荻适才恍然,那是一只棺材。
靠,老不死的,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姜荻来不及多想,忽然间,阴冷的感觉从骨头缝隙浸入,日上三竿,却冷得他骨头芯子发疼。
他僵直脖子,像机器玩偶一样转回去看那座神像,血红的雕像,连面庞和五官都是红色的,是黄四娘娘。
卧槽!刚才,神像不是正对着窗户么?姜荻心脏突突狂跳,他在窗台角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神龛里端坐的黄四娘娘直视才对。
姜荻腿一软,扒着水管滑下地,他离开后,那座殷红的神像睁开眼,露出没有眼白的乌黑瞳仁。
*
安家村人口说不上复杂,道路横平竖直,家家都有着还算宽敞的小院,屋顶晒着玉米,门口停着摩托和皮卡,田里的地却荒废不少。
姜荻抵着墙根走,从村口安老爷子家,跑到村子最西边。安小五说,那群代孕的女人就住在村子里,他挨家挨户寻摸一遍,总能找到点有用的线索。
事情比他想的要容易,才靠近一处平房小院,就听到一阵胜过一阵的婴儿哭声。
姜荻松一口气,团起毛茸茸的身子,从铁皮大门下边一巴掌宽的缝隙钻进去,便见到满院的晾衣绳上挂满孕妇的宽松棉裙。
“就是这儿!”姜荻大喜过望,吱吱叫着往窗台下跑,朝外开的铁窗支在不锈钢架上,里屋传出电视声,听声音像是一部狗血爱情剧。
孩子多的地方会有一股明显的奶腥味,姜荻愈发确定,趁一个中年妇女从厨房出来送饭的功夫,跟在脚后跟蹿进去。他身形小,贴在黄花壁纸上,不仔细看都看不出不对。
婴儿的抽噎声不绝于耳,姜荻心口一颤,想起昨晚上遇到的那个小孩。
几间平房大屋都有炕,用床帘隔出一个个小隔间,中年妇女把饭菜分给隔间内挺着肚子的孕妇们,而后解下围裙,豁开腿坐塑料靠椅上,给电视换了个频道。
姜荻觉出异样,提心吊胆四下查看,等他把三间住人的屋子都转悠了一圈,光天化日的,却生出一身冷汗。
这座小院里,没有一个孩子。
“呜啊——!”凄切的哀嚎还在继续,姜荻背后的毛都炸了,蓬成一团金色的球。
他霍然扭过头,就见贴着窗花的玻璃上,映着一个孩子的面孔,只有五官,没有四肢和躯体,嘴巴张着哇哇大哭,一声声地叫着——“妈妈!”
姜荻心想,他可能这辈子都不想要小孩了,要ptsd了。
找到安家村藏匿代孕妇女的地点,姜荻就想走,他有自知之明,不论是打架还是报警,都得等顾延来了再说。
姜荻深一脚浅一脚挪出房门,走到门边却愣住了,院子里不知何时挤满了几十个鬼婴,他们趴在地上,满地乱爬,皮肤青黑如甲壳,嘴巴翕张,打眼望去像一地的青蛙。
“阿嚏!”里屋那个负责煮饭的妇人打了个喷嚏,摸摸上臂的鸡皮疙瘩,“艳阳天的,怎么突然这么冷了?”
姜荻呼吸急促,前肢伏在地上,像猫一样弓起身子,踌躇片刻,选择掉头从厨房的窗户逃跑。
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地被他挤落,身后传来妇人的尖叫:“耗子!黄皮大耗子!”
姜荻吱了声瞪她,管谁叫耗子呢?!
砰,砰,砰!
姜荻梗着脖子低下头,但见一只脏兮兮的皮球滚落到他爪边。
有个一岁多,胎毛稀疏的小孩儿蹲在一旁,脑袋歪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咧开嘴说:“陪我玩。”
“玩个屁!我真是日了狗了。”姜荻深吸一口气,猛地蹿上树,随后像鼯鼠一样展开四肢和尾巴,跃下墙头,划出一道柔和的弧度。
他脚下一崴,单膝跪地,若不是以黄鼠狼的身子而言,称得上是帅气,可惜耍帅了没两秒钟,身后就传来破风声。
姜荻就地一滚,避开一只牡丹印花的搪瓷大面盆,惊怒地抬起头,就见杀马特青年安小五狞笑着问:“安国柱家的大仙?”
嘭!嘭!嘭!
面盆接二连三扣在地上,姜荻吱吱叫着,四处乱窜,沿墙根跑,把安小五引去前院。刚才那位妇人也来捧场,推开大门,指着姜荻破口大骂:“就是这只耗子!打死他!”
姜荻气急,钻进院子,又是滚又是躲的,终于,他停在窗台下,停住脚步。
“跑啊,怎么不跑了?”安小五呵呵一笑。
姜荻瞥向院里的鬼婴,冲安小五这反应,就明白过来这家伙应该还是人类,居然什么也没看到。他挑衅似的吱吱大叫,说话间就要梅开二度攀爬上树。
安小五的搪瓷脸盆砸过来,姜荻闪身躲开,听到咣当一声响,下一刻,就见那群鬼婴一个摞着一个,朝安小五伸出青紫的小手,肢体涌动交缠着,仿佛一座小山。
安小五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周遭的气温低了好几度,以为是姜荻在搞鬼,嘴上不干不净起来。
一个鬼婴攀上安小五膝头,扒着他的衣服,爬上肩膀。安小五通体发凉,恐惧至极,声带似乎被堵上了,挤出嘶嘶的气声,嘴巴一张一合,不住向姜荻求饶。
婴儿的头不大,挤进安小五嘴巴里时还是费了些功夫,他莽着劲去挤,直到安小五的嘴角裂开,口腔粘膜外翻,痛呼着,淌下带血的哈喇子。
姜荻别过脸,再次爬上树杈,深深看了小院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
回到安国柱家时,天已经黑了。
姜荻身心俱疲,仙家不用吃饭睡觉,但他的精神委顿,实在绷不住,走到鸡舍边,抵挡不了野性的呼唤,赶走一只抱蛋的老母鸡,睡到干爽的鸡窝里。
不睡还好,一睡着,他就梦到了黄四娘娘。总觉得有个红衣裳的女人站在草窝边,正垂首看他。
姜荻知道是梦,并不很怕,念完八荣八耻,就想唱国歌。但他一套驱邪大法下来,黄四娘娘居然动也不动,没伤到分毫。
都说恶鬼自有恶人磨,姜荻装得凶神恶煞,大声骂:“姐,让人缓口气不行吗?你是大仙不用睡觉,你清高!”黄四娘娘被他这番话一堵,阴嗖嗖的气势竟当真弱了几分。
少顷,姜荻像从在水缸里憋气的状态中陡然苏醒,大口喘气,圆耳朵抖动。他一转头,就看到顾延,正环抱双臂一脸无语地盯着他。
姜荻被鬼婴追得满大山跑都不觉丢脸,这下子,却有种底裤被掀的感觉,臊得慌。他吱吱问:“你不是在山里吗?来村里干啥?这么突然。”
顾延听不懂仙家言语,此时却无师自通,他把姜荻拎起来,拍拍身上的鸡毛,沉声说:“你一直没回营地,我不放心,就下来看看。”
姜荻狐疑,歪头一瞧,顾延锋利的眉尾落了道血痕,伤口不深,但看着血淋淋的,飞斜入鬓。
啪叽,姜荻一爪子呼过去,顾延也没料到他这么没谱,躲闪不及,嘶了声凉气。
“下山的时候,遇到了那头熊。”顾延解释说,“莫问良和翟斯语都受了伤,刘文光……没了。”
姜荻瞅顾延神情冷峭,眉宇间有戾气,就知道其中另有缘故。他拍拍顾延胳膊,软软凉凉的爪垫搭在他小臂凸起的青筋上,示意顾延抱他出去。
顾延站在鸡舍旁,把下午发生的事捡重点说了一遍。
*
下午三点,高句丽王陵。
“顾延,都第四天了,你有想法没有?”莫问良叼着烟,一下接一下地抛掷打火机,“我们都快把神道每块砖摸遍了,都没找到进入墓室的暗门,再继续下去,不是原地打转么?”
顾延手持八卦镜,盈盈金光亮起,光滑的铜镜中心荡起涟漪。有这份道具在,玩家们不再受幻象影响,接连两日都是直接从盗洞摸进墓穴中心的神道。
他睨向刘文光,后者太阳穴冒出冷汗,讪讪道:“我记得就是这儿啊,不会错。”
莫问良冷笑一声:“他妈的,昨天下墓,也是你说走这条神道能重新回到黄四娘娘的阴庙。有意思,阴庙的出口和入口,怎么就被你一个人发现了呢?”
“莫哥。”刘文光直打冷战,刘文婷害怕得躲到他身后,“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但做人要讲道理讲逻辑。而且,我们一行七个人,才第四天啊,就剩四个人了,不能窝里斗啊。”
莫问良脸色阴沉,翟斯语重伤,还有被二度上身的嫌疑,和已被上身的姜荻一块被绑在营地,眼下手脚俱全的玩家只剩下他、顾延和刘家兄妹。但翟斯语是他公会的二把手,结局未定,轮不到刘文光多嘴。
“你带路。”顾延冷冷撂下三个字,按住莫问良。
历经四日惊吓,刘文婷已与刚入游戏时爱说爱闹的性子大相径庭,她颤巍着跟在刘文光后头,把着他手肘,不敢去瞧背后两个男人晦暝的神色。
神道似乎没有尽头,玩家们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中回荡。
哗啦——!是翅膀扑扇的风声。
顾延警觉地抬起头,按开氙气手电筒,强光如一道白练甩向暗处。
霎时,耳边响起刘文婷的尖叫:“蝙蝠!”她学乖了,很快捂住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数不清的蝙蝠如一团乌云朝他们扑来,四人掉头就跑,刘文光大喊冤枉:“哪来的蝙蝠?昨天到这儿时没有啊!”
“出去再收拾你!”莫问良啐一口,点燃登山包中的道具,一把艾草,在快烧到指尖时团成一个球,向蝙蝠堆里投掷。
艾草的浓烟仅仅阻拦瞬息,他们跑出十米不到,身后又响起呼啦啦的蝠翼声,距离近到,刘文婷几乎能看清那些蝙蝠有着细腻而单薄的皮翼,细腻得就好像……是人皮。
“哥,我跑不动了,丢下我吧!”刘文婷捂住小腹,烟紫长发被汗水透湿,一缕缕地黏在鬓角,她大姨妈来了,在深山老林里又下水又下墓的,根本熬不住,“我不该不听你和爸妈的话,我受不了了,再也忍不下去了……”说完,就决绝地往回跑。
顾延啧了声,拽住刘文婷冲锋衣的袖子,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地往前一甩。刘文婷摔了个跟头,捂着门牙呜咽。
“我断后。”顾延说,“莫问良,你带她出去。”
顾延没说是哪个“她”,莫问良却了然,眯起眼睛,点点头:“ok,行,算你牛逼。”然后强硬地按着刘文婷往外跑。
“他们都走了,你有什么想说的现在说,节约时间。”顾延吁一口气,觑向傻眼的刘文光,那人稀疏的头发耷拉着,尽显颓丧。
刘文光吞咽唾沫,叹口气:“顾延,我听说过你,你很厉害,比我们普通人厉害千倍万倍。我不想害你的,但我也没有办法……”
“从第一天起,你就有问题。”顾延打断他,眉头轻蹙,“为什么?你进副本前,有别的任务?你是玩家中的卧底?”
“是,你猜的没错。”刘文光一哂,“这也被你猜到了。只是,猜到了也没用,这个副本不是玩家能对抗的,我不用费力,就能杀了你。”
顾延早就觉得副本难度不对劲,支线太多,时间太短,npc对玩家的压制过于明显,这不是简单的四星副本,至少,也有五星。
“有人想要你的身体。”刘文光阴笑,“看你的表情,应该猜到是谁了。既然这样,就跟我来吧。你也想知道副本的线索,不是么?”
刘文光丝毫不惧地背对顾延,往神道深处走去,人皮蝙蝠蜂拥而至,啃噬他的身躯,他痛呼呻.吟,却没有停下脚步。
顾延没有犹豫,直接跟上。
刘文光扯开诡异的微笑,知道他赌对了——像顾延一样自负的人,不会放过找到真相的机会,哪怕要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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