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坊顶楼的阁子间里,香炉里点着浓浓的香料,当地人喜欢味道重的麝香,而这屋子里却是一股淡淡的兰香,这种香惯是闺中女子爱用的。
屋子里的卧榻上,三四个妙龄胡姬簇拥着一个人,这人一身胡服男装,配饰皆是纹金饰件儿,不像往常那些匈奴一样身材高大,甚至这个头放在汉人中也稍显矮小,圆脸无须,举止轻浮。
“我听说你们武威军军士高大,现在一看,也不过如此。”
那人扫了眼她和身边的沈念,略有几分倨傲轻蔑的说道。贺英听到这话,神色平稳,她抬眼看像面前人,没有丝毫惧色,
“我也听闻匈奴自称狼骑,可阁下身材怕是够不着马镫吧。”
“你……”
那人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抖动了两下,
“你可知我是谁?”
贺英一挑右眉,只听这人自报姓名道:
“我叫呼衍兰”
匈奴的三王子,呼衍兰?
贺英一听这个名字,眉头微蹙,这名字倒是让她略有印象。
前世,这位三王子虽没有在前线带兵,但也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说,比如这位三王子因母亲阏氏不是贵族出身,而是最低等的水胡,被自己两位兄长排挤,最后更是年纪轻轻就生了场急病,不明不白地死了。
想到这儿,她再打量了眼呼衍兰,但许是这眼神太过冷静专注,让呼衍兰被她盯着,心里有些没底,刚张了张口,就听对方道:
“既然三王子知道我们身份,想必也知道我们此行的来意。”
呼衍兰扫了眼这个武威军里来的青年,虽然看着有几分单薄,年纪也不大,但从一开始,他就把谈话的节奏紧紧压着,即使是现在身在统万城,对他们不利的局面下,也丝毫不见慌乱。
想着,他把目光又移到贺英身旁的沈念身上,沈念从刚才一进来就没说过话,底下人跟踪汇报说,此人和杀手之间也没动过手。
沉默寡言,普普通通。
呼衍兰对沈念心里下了个定论,移开眼,起身负手在后,踱步了两下,这才抬起头缓缓道:
“我要与大周做个交易。”
贺英眉毛一扬,只听他道:
“单于在世时分外宠爱我生母阏氏,数言欲立我为太子,引得我两位兄长不满,屡次私使要杀我,最近则更为猖狂,仗着执掌军权,放出风声,要置我于死地。”
说完,呼衍兰顿了下,看向两人,目光闪烁,
“我想要离开万统,以质子的身份前往大周避难,若能将我带走,我会告诉你们坦木手里的军队情报。”
贺英闻言,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她看了三王子一眼,别国的王子去大周做质子,就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大周,既然呼兰衍敢这样说,只能说明万统城中还有更大的危机,逼迫他不得不离开。
“此事我不能当即定夺,要稍等两日,我传信回军中,待将军们商议后,再做答复。”
三王子点点头,他自然没指望着眼前人当即就能把这事做出个决定,只要透个口信给大周,他今日见这两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于是,没再多说什么,让胡布将这两人送出了乐坊,
“我家主人说了,刚死的那杀手身份虽不明,但曾进出过大王子的府邸。”
贺英听到这话,看着胡布隐在人群中,眉头拧成了一团,她突然想到,坦木的黑骑也是从这两年开始逐渐壮大,可按照今日三王子所说,统万内部早就陷入权利斗争中,坦木从哪搞来的辎重和粮草,去养上万人的精骑。
天色渐晚,贺英与沈念在一家不起眼的旅馆里落脚,贺英按照军中的标记,与城外的斥候取得了联系,趁着夜色掩饰,出城去传消息,而就在贺英出城时,沈念却又独自来到了城楼边的一处环壕,这里是处废弃的瓮城,有人在这里设了个祠社,用来祭祀天地鬼神。
沈念踏入废墟,月光洒落在残垣断壁上,将一尊尊青面獠牙的鬼神像照得清清楚楚,幽暗的光亮映着他的脸,洁白无瑕,可面无表情的脸上唯独少了些人气,一时之间,到底是那石像更可怖,还是眼前人可怖,似有些分辨不清。
脚步声从石像后面响起,一个白日里见过的人影走了出来,
“竟然是你?!”
呼衍兰看到眼前来人,竟然是白日里那不起眼的参军,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仍有些惊讶,这人与判若两人,怎么会有人伪装的这般好。
他迟疑看了沈念一眼,咬咬唇道:
“我做质子进京后,得有人保我安危。”
言下之意,想要借助靖王势力自保,沈念扫了他一眼,眼底里带着丝轻蔑嘲弄,
“就凭那张舆图?”
呼衍兰看着眼前人的神色,咽了咽口水,早就听闻这位靖王大世子性情莫测,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今日一见,只觉这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同于白日里在贺英面前,他还能有来有往说几句,现下在这人面前,竟连多一句话商置的余地都没有,
“还有休战。”
呼衍兰扬起脸,对上他的眼神,掷地有声道:
“若我能在大周躲过我兄长追杀,积攒势力,再回王庭时,必取而代之,取得单于之位后,我将不再出兵征战,与大周重修边关,休养生息……”
突然一声轻微地嗤笑打断这激昂的话,呼衍兰一怔,望向眼前人。
只见他冷冷地勾起嘴角,身后神像在暗夜里被蒙上了一层不明分说的黑,他的语调没有起伏,像天山顶冻结的冰,回荡在这神殿内,
“今日的你,跟我谈这些,还不够格。”
听到这话,呼衍兰呼吸一滞,他望着缓缓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轻咬了下嘴唇,垂在身侧的双拳缓缓捏紧。
*
贺英将消息传了出去,待过了三四日回信就传了回来,赵将军在信中要她将呼衍兰尽快护送到玉门大营内,贺英将这消息又很快通过盯着他们的胡布传给了呼衍兰,只是没等来呼衍兰的回音,而是胡布焦急地出现对两人说出了一个不好消息。
呼衍兰被人劫走了!!
“今日王城设宴,主人赴完宴刚出宫门,就被一行人连人带马车的都给掳走了,手底下的人把统万城的街道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踪迹。”
贺英看了眼说话的胡布,一脸的忧心忡忡,不似作假,毕竟现在三王子一心想要逃出统万,如果故意搞失踪,没有任何意义。
“三王子今天会在宫中见谁?”
“王公贵族,朝中重臣。”
贺英蹙起眉头,这范围也太大了些。而沈念则是站在窗前,扫了眼这城内的景象,似无意间说了句,
“今天人还挺多。”
贺英听到这句话,望向下面街市,今日祭祀还在继续,街面上人头窜动,她突然闪出了个念头,回头对胡布道:
“若是连车带人一起劫走,因今日祭典堵路,定不会走主街,更不会走太远露出马脚,你就近找下那附近两条偏僻街道上,有没有长久无人住的废宅,打听下最近有声音传出来的。”
胡布听完,恍然大悟,立马带着人出去找,半晌找到了一所废宅,这两日据附近居民说半夜总有不明动静。两人同胡布带人来到了这所院子里,里面四处都落满了厚厚的黄沙,房顶也是破烂不堪,一副年久无人居住的模样。
几人分成两队,胡布和沈念带人在外院搜,她则是跟着几个匈奴侍卫沿着回廊朝后院里寻去。
进到一处院子里,贺英刚迈进去,就听到一声短箭响,她急忙后退一步,而身边带着的两人直接倒下,她抬头扫了一眼远处的弩手,瞬间向旁一侧,箭声擦肩而过。
她隐在拐角处的阴影里,只见那人躬着腰向前摸来,可就在快到跟前之时,两人同时出手,但贺英出手更快,打了个照面,匕首直接割断对方的脖子,见那绑匪软绵绵向后倒了下去。
贺英弯腰捡起对方的弩,调整了下望山的准头,弦上搭了几根□□,向着屋内走去,刚到门边,传来些呜咽声。
只见里面三四人拿着刀守着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三王子,这些人似是没想到贺英能这么快杀进来,举刀朝她扑过来。
贺英神色不变,只是端起弩,几声连发,如一阵短促地暴雨,扑上来的人便眨眼间倒了下去,咽喉处都插着根染血的青色短箭。
最后的一个绑匪匆忙反应过来,当下反手揪着三王子的领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往前一推,摇摇晃晃地要向后撤。被当做肉盾的三王子堵着嘴,脸色惨白,眼神一片惊恐。
贺英上弦举起弩,她的眼神很平静,微微扣动弩机下方的悬刀,
“咻!”
那支□□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擦着呼衍兰的头皮飞了过去,直没入身后绑匪额头,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下来,失去了后面绑匪的掣肘,颤颤巍巍地瘫坐在地上。
贺英看了精神恍惚的呼衍兰一眼,倒是找不到初见面那般傲慢神气的模样了。
她放下弩上前弯腰给他解开绑在身上的绳扣,可呼衍兰似是被刚才吓狠了,刚站起来,四肢软绵无力地就要往地上扑。
贺英伸手去扶了他一把,可这一下,竟无意间触碰到对方胸膛,一片柔软温暖。
贺英手僵住了,她猛地抬眼,呼衍兰脸色依旧苍白,可此时看着贺英还有一丝不正常的绯红,她咬了咬唇,眼角泛起一片雾蒙蒙的水光。
那股若有似无的淡淡的兰花香又漫过鼻尖。
贺英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呼衍兰,竟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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