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五天后。
月县郊外。
正值秋收的季节, 小小村子忙得不可开交,家家户户都在田地里干活,农民们弯着腰、弓着背, 无论男女, 裤子都要挽到膝盖上。
在透着丝丝凉意的秋风中,地里工作的人倒都浑身是汗。泛着咸味的汗水从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上流下来, 渗进雨水未干的土地里。
田边高低不平的小路上, 一个老汉戴着草帽, 扛着比人还高的麦子,吃力地往前走着。
走到一半,他好似走不动了, 慢吞吞地将肩膀上的麦子放下来, 坐到树下,用草帽扇了扇风,打死两只叮在手臂上要吸血的蚊子, 拿出水囊,打算喝口水。
不过,水囊还未递到嘴边, 忽然,一条粗壮的手臂伸过来,将一个葫芦递到他眼前, 老汉刚一皱眉,就嗅到鼻尖泛起的酒香。
他侧目看去, 只见树下不知何时做了个壮汉, 那人也是一副田家汉打扮, 草帽下压,不太看得清脸, 但从对方露出的肌肉,能看出身材高大壮硕,应该是个干活的好手。
那壮汉对他道:“这是好酒,你尝尝。”
老汉稀奇地看了对方一眼,说:“小伙子,够大方啊。”
老汉这把年纪了,也懒得假客气,拿起葫芦就喝了一大口,然后“哈”地长叹一声,一副畅快的样子。
他抹了抹嘴,将葫芦递回去,问道:“以前从没见过你,你不是这附近村子的人吧?”
“不是。”
壮汉道。
“我原先在北方当兵,后来军队散伙,我返回家乡,发现家人都已不在原处,只得自谋生路。我想起以前有个亲戚在前面的县里做生意,便想过去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干。如果运气好,许也能得到家人的消息。”
“哟,当兵的。”
老汉喝了对方的酒,对他十分友好,闻言又叹了口气:“这年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啊,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太多了,世道又乱。
“我家隔壁的那对夫妻,小孩生了太多,就卖了两个去隔壁县做活。本想着离得近,隔三差五还能去看看,谁成想,隔了两个月再去看,竟然人已经没了!那人家没良心,就给父母赔了两贯钱,依我看,就是给主人家打死了,瞒着不说而已。”
壮汉一顿,有些惊讶地道:“我看你们这里地里都金灿灿的,收成这么好,日子还这么难过吗?”
“难过啊。”
老汉嗤笑了一声,又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才将葫芦还给壮汉。
他说:“你别看这田里谷子多,回头一大半都要交给朝廷。土地税、人头税,前年说是要修路,多征了一回;今年年初说是辛国又怎么了,要招兵买马,又征了一回。最近老有衙役在前面转来转去的,指不定又有什么名目要征。”
说着,老汉一指那前头,道:“你看前面空空的那户人家,那家的老头子,前段时间说是税没交齐,给衙役拘走了。
“他的儿子女儿打了官差,然后人跑了,现在通缉令还在村口贴着呢!
“要我说,要不是那些个官差看上了他女儿,就是衙门里又缺钱了。”
壮汉闻言,眉头一皱。
他说:“征过这么多次税?可若是如此找名目强征粮食,难不成就没人反抗吗?”
“反抗?怎么反抗?”
老汉道。
“那些衙役手里有刀,若是不交,他们要打人的!咱们这儿的人世代都是农民,人可以跑,地跑不掉啊!难道祖传的田地,就这样不要了?”
壮汉问:“可如果一年的收成都被县衙征走,老百姓吃什么?剩下的收成,还够吃到明年收获吗?”
说到这里,老农闷了半晌。
他说:“走一步看一步了,实在过不下去,就只能先跟有钱人家借点钱。”
“借钱啊……那还得上吗?”
“看命。一年六分利,实在还不上,就只能将田地抵了。以后耕还是耕自己家的地,就是当个雇农,没有地契了。”
说着,老汉指指远处一大片金色的田地,道:“那一片,原先也都是我们村里人的田地。前些年征税征得太多,家家户户都吃不上饭,大家都跟焦家、高家或者李家三家借了钱,如今,这些都是这些人家的田地里。”
说到这里,老汉叹了口气。
他说:“本以为,抵了田地,好歹不用为交税发愁了。谁知道,卖了地,当个雇农,就有了主子,人就成了奴才。
“种地种得好,粮食都是人家的;若是种得不好,那就成了欠别人似的,主人家回头就要怪你,动辄打骂。”
言罢,他又摇摇头:“不过也没办法,如果不借,当年就饿死了,留着地还有什么用呢?活一天看一天罢了。”
*
不多时,那壮汉骑着马,返回了离月县最近的驿站。
他草帽一脱,换了身衣裳,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将军府跟着谢知秋来月县上任的张聪。
他将听来的话如实汇报给谢知秋,旋即感慨道:“想不到如今农民负担的税这么重,连丰产的南方农人都承受不住,若是贫瘠之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谁知,谢知秋面色未变,只摇了摇头。
她说:“我看过近几年的文书,最近三年,朝廷并未加过税赋。上一回以养兵为由加税,已经是五年前了,至少今年并未加过。”
张聪一愣,反应过来:“这么说来,这些税赋是月县一县之地,假冒朝廷之名,私自加上去的?!”
张聪是个当兵的人,在从军以前,自己也是农户,由己推人,得知实情,他当即暴怒——
“他们怎么敢!”
谢知秋手指点在书卷上,眸色黑沉。
她说:“天高皇帝远,农民又一年四季埋头种地,大多连字都认不得,哪里会知道朝廷一年征几次税?当然是那些衙役说什么是什么。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谢知秋眉头浅蹙,目光在月县的文书上滑过。
她情绪素来沉静,不会轻易大喜大悲,张聪或许当即就想将那群衙役绳之以法,但谢知秋还要往深处想。
她道:“照这样说,月县实则年年丰产,除了朝廷本来要求的税赋,这些衙役甚至还私自加了税。既然如此,为什么月县上报的内容,还是年年灾荒歉收,连最基础的税收,都收不满呢?”
张聪一愣。
这确实是个问题。
在来之前,他就知道少爷受了排挤,被分配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
可今日实地一看,发现月县其实土壤肥沃、丰收多产,本该是个人人安居乐业的富县。农民是在挨饿,但并没有粮灾。
张聪自知头脑不算十分聪明,便问:“少爷以为如何?”
谢知秋道:“通常来说,这是实际收的税多,上报的少,中间的部分自可中饱私囊。地方官贪污,大多是用此法。可是……”
可是胡知县却留下一个锦囊,说此地龙潭虎穴,让来者速速离开。
正是这个锦囊,谢知秋才没有冒然身入月县,反而先让张聪和带来的一些护卫,假装成普通百姓的样子,先入月县探听。
而经过这几日的打听,按照当地百姓的说法,这胡知县的确是个难得的清官,只是死得蹊跷。
如果说是衙役自作主张,克扣百姓赋税,从中捞钱,那胡知县发现收上来的税少,完全可以换一批衙役。当地的赋税事关知县本人的考评晋升,他不可能不上心。
要是胡知县本人并未参与贪钱,但结果仍是如此,那只能说明,就算他换一批衙役,成果依然没有变化。
月县满地都是金黄的谷子,衙役从农民那里逼税,甚至反复敲打,不惜编造税目,可是最后收上来的粮食到了胡知县手里,竟然远远到不了正常的数额,反而像是灾荒。
胡知县分文未取,百姓被掏空口袋,衙役再怎么贪,看上去也有限。那么多粮食,不可能凭空消失,总得有个去处。
谢知秋心里有了一些想法,但还没有完全确定。
她问:“你说你去当地询问的时候,听说有一户人家因为拖欠税款,老父亲被官差抓走,他的儿女打伤衙役,然后跑了,现在正在受人通缉?”
张聪颔首:“是。”
谢知秋道:“详细是什么情况?你说给我听听。”
*
傍晚。
谢知秋在屋中书写,忽然,她听到屋外有人敲门。
谢知秋瞥了眼门外人影,道:“进来。”
陈旧的木门“咯吱”一响,一个小姑娘慢吞吞地进来了,正是她先前从雨中救下的“刘家兄妹”中的妹妹。
小姑娘怯生生地说:“萧大人,张大哥说您嗓子不舒服,让我去厨房炖了点梨汤,给您送来。”
她低着脑袋,不敢抬头。
谢知秋瞥了她一眼。
这姑娘生得好看,谢知秋知道,她先前遇到了那样的事,现在身体未愈,却忽然被命令单独给一个“男性”官员送汤到房间里,大概有点紧张。
谢知秋淡淡道:“放边上吧。”
“好。”
小姑娘闻言,连忙小心翼翼地往谢知秋桌上放了梨汤,就想离开。
这时,只听谢知秋在她背后唤道:“雨娘。”
“大人有何吩咐?”
雨娘下意识地回头。
然而,她一转身,只对上谢知秋那双清亮的黑眸。
对方静静地看着她,好像什么吩咐也没有,只是想看她的反应。
雨娘微微一怔。
然后,她明白过来,当即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伏身在地,不敢说话。
谢知秋道:“起来吧,不用跪我。你若是紧张,房门不必关上。”
雨娘呆了呆,方才意识到,谢知秋说不用关门,是怕她担心“他”有不轨之举。
雨娘其实先前只担心于身份暴露,还没想到这一层,但此刻一想,才感到后背发凉——如果真有位高权重的男人拿她的身份威胁,她还能怎么办呢?
而这位大人的这么一句话,的确能让她安心下来。
她睫毛轻颤,去看这“萧大人”。
俊美的青年面色冷淡,可雨娘莫名感到安心。
因为“他”看向她的眼神超乎寻常的干净,没有寻常男子的半点审视或者杂念。
“坐。”
谢知秋指指旁边的圆凳。
雨娘起初不太敢坐,看谢知秋的表情,又乖乖地坐下了,不过只沾半个屁股,随时可以站起来。
谢知秋原先在纸上写着什么,见她坐下,才搁笔。
谢知秋问她:“你识字吗?”
雨娘摇摇头。
她懵懂地说:“大人果然是大城里来的。我们乡下的姑娘,没有一个是识字的,爹娘也都不识字。”
谢知秋道:“其实认真学也不难。你若是愿意,在去月县的路上,我可以找个识字的丫鬟教你。”
说着,她稍作停顿,拿起写好的书法,给她看,道:“这是唐朝诗人李绅的《悯农》。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
雨娘微微错愕,她听了,使劲去看那纸上的字,虽然只看懂一个“一”字,但眼神还是不由恍惚了。
谢知秋问她:“关于月县,关于你遇到的事,还有关于焦家,还有焦子豪,你知道多少?可否与我细说?”
第七十二章
月县焦家。
“爹, 好消息!”
小院幽深,飞檐斗角,这焦家占了全县最好一块地盖了宅院, 庭大院宽不说, 连屋顶都要比周围人家都高三寸,方显风水鼎盛。
焦家独子焦子豪眯着眼睛进了院子。
他前些日子本想抢个叫雨娘的良家女子, 不想人没抢到, 倒让对方当众戳穿了他与衙役之间的勾结, 还被对方哥哥打伤两个衙差,闹出好大一个没脸。
为此,焦子豪可是暴躁了好几日, 好在, 这会儿他看上去像是心情已经好了。
此刻,他弯下腰,凑到其父耳边耳语几句。
其父焦天龙本来正听小妾咿咿呀呀地捏着嗓子唱江南的水磨调子, 他一边闭眼跟着哼,一边惬意地拍着膝盖。焦子豪凑到他耳边说话,他也没多大反应, 只自顾自哼着。
等焦子豪说完,他才将眼睛一睁,露出一双王八似的眼珠豆子, 有兴致道:“哦?当真?”
“千真万确!”
焦子豪笑道。
“那个萧寻初得罪了齐相齐大人,早晚要死的。算咱们运气好, 他竟然正好当了这月县知县, 让咱们捡个便宜。”
“刘大人不是一直想在齐大人面前立个功、露露脸吗?”
“虽说不能直接让齐相知道咱们的功绩有点可惜, 但刘大人是咱们的老主顾了,他升官发财, 对我们大有好处。”
“只要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萧寻初……刘大人必会记着咱们的好,何愁日后不能继续安享金银财宝、通天富贵?”
焦父眼珠一转,显然有所意动。
他说:“不过,这个萧寻初据说家世不一般,比那胡未明可厉害多了。若要处理他,非得异常干净不可。要不然的话,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咱们了。”
“父亲放心。”
焦子豪一点都没感到担心。
他说:“咱们动手还不干净?您看那胡未明,都快两年了,还没掀起半点波澜。就算那萧知县的家人真觉得不对又如何,这月县是我们的地盘,他们还能查到什么不成?”
*
夜半,谢知秋让雨娘回去休息,自己屋里则还点着灯。
夜深人静中,谢知秋站在窗边,望着月光整理思路。
徐雨娘与石烈的身份暴露以后,谢知秋从他们的视角得知了整件事的起因经过。
雨娘和石烈二人可以说相当不幸,雨娘生得貌美,并不是过错,但却怀璧其罪,招来祸事。
但在谢知秋看来,这在月县,定然只是冰山一角。
此事最关键的地方,在于焦家这样的当地大族,居然可以如此自然顺畅地与衙役一唱一和。
衙役照理来说是协助知县做事、维持当地秩序的,可是如今能这般熟练地帮助大族少爷行恶,若无长期的信赖关系,绝对无法如此行事。
雨娘这一桩事,对雨娘全家而言,已是灭顶之灾。
但同样的事情,在月县,究竟发生过多少?
像焦家这样的大族连本应服务于朝廷的衙役都能随意驱使,他们在当地的势力究竟能达到什么水平?而张聪向农民打听消息,得知当地大户不止焦家一户,还有高家、李家之流,他们是否同样有焦家这样的能力?
那胡知县留书说当地是龙潭虎穴,指的,是不是就是这些?
关于焦家的势力,谢知秋也向雨娘打听了一下,雨娘是这样说的——
“焦子豪家中已有七八房小妾,听说还有外室。详细的我也不太清楚,但其中一定有至少两个是他当街抢来的。”
“这些事情月县的人十有八.九都听说过,但不见焦子豪受到什么惩罚,照样在街上横行。”
“女孩子家里可能有闹过的。但我们是小地方,女孩被污了清白,会难嫁人,女孩家里恐怕也不敢大闹,既怕伤了自家姑娘的名声,又怕焦子豪赖账,再者平头老百姓,闹也闹不过焦家,这种情况,倒不如直接嫁给焦子豪来得伤害小。
“所以到头来,明明是姑娘家受了委屈,但反倒要看害人的人脸色。”
雨娘见谢知秋明知她身份,仍旧没有害她的意思,便寄希望于谢知秋到了月县能救她父亲出来,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绞尽脑汁地想关于焦家的细节,终于又想出点什么来,道:“对了,其实我与兄长四处逃难时,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也有几次逼不得已靠近旁人,才得知我们在月县的事已经传开了,也才知道,我与烈哥哥之所以能逃过焦家的追捕,还多少与焦子豪的一个小妾有点关系。”
谢知秋闻言追问:“是其中一个被抢去的小妾?”
“那倒不是。”
雨娘摇摇头,看神情,她对这件事多少带点疑虑。
雨娘说:“焦子豪有个妾室还挺有名的,叫作媚儿,听说以前是焦子豪的丫鬟,主动对焦子豪投怀送抱,才从粗使丫鬟当了贴身丫鬟,又从贴身丫鬟当了通房,最后又抬了妾。
“焦子豪喜新厌旧,听说他对其他妾室都很快腻烦,可是那个媚儿一直很得宠……她也很会争宠。
“那一天,听说我哥哥打伤衙役以后,就是这个小妾正好派人来找焦子豪撒娇,吃醋说不想他再纳别的女人了,焦子豪被哄得回了家,这才没有让焦家的打手对我们穷追猛打,我和哥哥才能顺利逃走。”
雨娘说这番话时,神情略显复杂。
显然,她内心深处是庆幸甚至感激对方阴差阳错救了自己的。
可雨娘毕竟是良家女子,从世俗观念来说,她不该赞赏这等投怀送抱、攀龙附凤的轻佻妾室,如果对这种女子表现出好意,她也会被认为放.荡下.贱,从而降了自己的身价。
谢知秋听完,倒没说什么,只淡淡表示应下。
*
此刻,谢知秋仍在窗前凝思。
萧寻初见她长久入神,打了个哈欠,关心道:“谢知秋,如果实在理不出头绪,要不今晚先休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熬坏身体总不值当。”
谢知秋眼睑微垂,说:“月县有问题,不能冒然进入。但我毕竟是当地知县,必须赴任。现在虽借水土不服的理由在这个驿站暂歇,尽量争取准备时间,但机会总归有限。我想尽快想到保证我们一行人安全的办法,不敢多睡。”
说到这里,她看向萧寻初,想了想,说:“你要是困,要不先睡。你若觉得灯亮,我去院子里待着。”
“别——!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寻初不禁摸了摸头发,对上谢知秋的眼神,又感到无措。
他有些恼自己嘴笨,明明是担心她的健康,不知为何说出口来,竟让她觉得是在赶她。
萧寻初亡羊补牢:“这本就是你的屋子,哪儿有让你一个女孩子大半夜待在院子里的道理?放心,我一点都没觉得困,以前在临月山的时候,我就是师兄弟里最能守夜的,就算真困了,肯定也是我自己去院子里……”
谢知秋只静静地不说话。
萧寻初越说越觉得自己废话真多,真不会说话,忙转了话题,问:“月县当真这么凶险?”
谢知秋道:“据我推测,月县的知县恐怕没有实权。看雨娘那边遭遇的情况,月县的衙役上下都与焦家勾结成奸。
“月县上一任胡知县死在这里,且其中只怕有问题。无人知道胡知县究竟是怎么死的,但县志说他突发恶疾暴病而亡,极有可能是死在县衙甚至家中……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秋夜本就清寒,而谢知秋的语气,令萧寻初忽然连心底都倏然冒出寒意。
谢知秋道:“胡知县之死,衙役至少也是知情不报的帮凶。知县是月县最大的地方官,亦是月县与中.央沟通的桥梁。
“如果当地主簿衙役全为一伙、十分团结,那么知县一死,当地与朝廷的联络就断了,不会再有一个人往外通风报信,上报文书如何书写,全凭主簿心意。再上级官员不在本地,下边报是暴病,多半也懒得派人细查。
“整个月县会是一座围城,在这里面,他们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消息自然可以捂死。
“此地实则不再是方朝的一个县,而是隐于法外的一座孤国!”
“……!”
萧寻初心头一惊。
要是不将月县看作一个县城,而看作一个独立的小国,那谢知秋想要作为知县掌权,可谓孤立无援,难度也不亚于替朝廷收复起.义的领土。
至少在本地,大概没有人会帮她。
谢知秋说:“上一任朝廷命官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里,还从头到尾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若非胡知县留下绝笔,只怕此后的知县都会将此当作意外病故,毫无准备赴任当地。
“他们能杀死胡知县,未必不能用同样的手段杀死我。
“只有我一个人暂且不论,但你这么多人跟我来的。如果这里的人真那么神通广大,能将天大的案子都按死在这一县之地,你们也会有危险。”
现在,谢知秋能猜到为何胡知县之后,被派往月县的知县不是辞官就是拼了命找门路调任了。
能考中进士得到官职的人,大多都不傻。
在驿站看到胡知县留下的绝命信后,就算看不出当地世族与衙役勾结已成孤城,这些官员至少也能发现这月县非但是个年年灾荒、收不全赋税、榨不出油水的烫手山芋,还大有麻烦。
方朝的知县大多都没有兵权,两手空空,还个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果只是空有官凭却驱使不了衙役,那么只不过是纸老虎,拿什么去攻这么一座铜墙铁壁之城?
大家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金榜题名,都是为了飞黄腾达、衣锦还乡的,谁会甘心将性命和好不容易得到的官途折在这里?
是个人都会权衡利弊,趋利避害更是人之本能。
看清月县的实质,来赴任的官员自然个个都马不停蹄地跑了。
萧寻初心头微惊,道:“那我们怎么办?可要先将此地之事上报?”
谢知秋微凝,说:“……上报极有可能没用。胡知县既然觉察到此地有危险,未必没有求过援助,可是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若当真如此,说明上面还有更位高权重的官员在包庇月县所为,截住此地消息。
“胡知县不行,我的处境只会更加……我多半是被故意派到此地的,既然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推我入此城,那即使求助,当然不会有人理会。”
“……!”
萧寻初在墨家术之类杂学上头脑很灵活,但正如他父母一样,他这个人不太擅长勾心斗角,听到谢知秋如此分析,已经有些担心。
萧寻初道:“那怎么办?”
他想了想,说:“反正我们还没有入城,实在不行,要不我们也离开吧?”
“……”
谢知秋闭目片刻,然后,她的目光移到桌上那一碗梨汤上。
他们能走,可是像雨娘、徐老汉还有那些田间耕种的农民,却是走不了的。
更何况,谢知秋也不想走。
她好不容易才得到为官的机会,目标还远没有达成。官场如攀峰,越是往上走,越是凶险,这才到哪里?
她的开端的确不如其他人平坦,可她打算要去的地方,本来就不是好走之地。
谢知秋凝思片刻,说:“没必要,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她又稍作考虑,道:“但是想要在月县真正掌权,必须要来硬的……萧寻初,如果在附近县里给你租个铁匠铺子,再拖延半个月时间,像之前那样的突火.枪,你能再做几把吗?”
萧寻初微微一滞。
他说:“有点困难。即使雇个铁匠帮我,可能也就最多再做两把吧。”
“……只能冒点风险了。”
谢知秋眸色幽沉。
她说:“那个石烈之前是不是说……望潮山上的那群山贼,是从西北方向来的,而且武器精良、训练有素?”
第七十三章
“大哥!今日小蔡巡山的时候, 发现山脚有几棵树上,都用飞镖钉了信,而且那信上, 居然还写了几句以前的军用密语!”
“……军用密语?信上是什么内容?”
望潮山山顶, 一群青壮年已在此处安营扎寨,搭了坚固的临时住所。
被称作“大哥”的男子, 年四十许, 身体结实, 露出的臂膀上有多次刀疤,目色沉稳,但身上并无多少匪气, 若看面相, 更容易让人联想到踏实肯干的铁匠。
他原本正在磨一把刀的刀锋,听到其他兄弟汇报的话,抬起头看过去。
兄弟上报道:“写信人说, 他是即将上任的月县知县,有事想请山间义士相助,且所为是为月县百姓。事成之后, 会许以粮草为报,若我们需要,他还有一种新式武器可以给我们看看。如果我们愿意协商, 须今日傍晚,就派一人去前尖峰留客亭见面。”
那大哥闻言, 好似有些诧异——
“我还以为如今那帮文人大多都是只会吟风弄月、耍小聪明的软骨头。没想到现在还会有这样的知县……他能想到让我们帮忙, 应当是个难得的硬派人物。”
“大哥, 会不会有诈啊?”
“……不好说。不过他既然会在信中用军用密语作暗号,想来多少知道点边疆的情况, 也猜到了我们的来路。你们可有打听过,这个新的月县知县,姓何名何,是什么人物?”
“大哥,我去问问!”
说着,那小弟麻溜地跑了出去,约莫过了两刻钟,方才回来。
他说:“大哥,我去问了一下三哥,他一向知道得多……三哥说,那个新上任的月县知县,姓萧,叫作萧寻初。原先是那个有名的萧斩石的儿子,今年考中了状元,被授了月县的官,这才从梁城到此地来了。”
小弟口中的三哥,是他们营里的赵三,心细如发,且关心周围动向,是个类似于军事的人物。
而大哥在听到他说月县知县姓“萧”时,已是一愣,越听后面的内容,眼神越亮!
“萧寻初?!竟是萧寻初?!真是萧斩石将军的儿子?好像是不是次子?他竟还中了状元?!”
“……对,大哥知道这个人?”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竟是萧斩石的儿子!这还等什么!走,我去找其他兄弟商量一下,今天傍晚,我亲自去会面!”
*
日将暮晚,夕阳染红云霞。
望潮山前有一座山峰,名叫前尖峰,前尖峰山脚有个小石亭,挂匾名叫“留客亭”。
以往风调雨顺、盛世太平的时候,这也是游人旅客喜爱驻足游玩之地,若有文人,或许还会赋诗一首。
只是这些年,包括月县在内的一众小城经济萧条,贫富矛盾激烈,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实在过不下去的,只得上山落草为寇,流寇山匪激增,普通人知道山上危险,都不敢随便上山了,人烟便稀少许多。
如今人人都知有一群西北来的山匪扎在望潮山上,人人生怕惹祸上身,更加对这一带的山都避之不及,从早到晚都看不到几个人。
谢知秋身着青色官服站在留客亭中,身边是充当护卫的张聪。
即使谢知秋说没事,但张聪单枪匹马跟来,还是十分紧张。他始终将手按在腰侧的武器上,目光凝肃,四处张望,生怕忽视什么风吹草动。
张聪不禁埋怨道:“二少爷,虽然您说要表示诚意,但是亲自过来,未免太危险了!其实你可以让五谷装成你过来的,无论如何,安全第一。”
谢知秋波澜不惊,只道:“没事。”
“少爷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
谢知秋还未将理由说出,忽然,只见从石阶之上,有个健壮人影大步走来。
张聪噤了声,警惕地往谢知秋身前站了半步,好随时保护他,身体微侧,遮掩握住武器的右手。
那健壮男子极有可能是前来赴约的“山贼”。
张聪本以为双方第一次接触,就算对方真来赴约,肯定也会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互相试探一番。
谁料,那男子居然想都不想就直直往石亭的方向来,丝毫没有慢下步伐的意思!
张聪大吃一惊,在对方离石亭还有十步远的时候,就怒喝一声:“站住别动!不许再靠近!”
健壮男子闻言果然定住脚步,还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武器。
但这时,他眯了眯眼睛,好像在辨认什么。
张聪见他神情有异,正要再喝止,却见对方忽然喜形于色、露出大为惊喜的表情——
“张聪哥!”
张聪被这一声“哥”喊懵了。
他呆滞一瞬,竟有些不知如何反应,他亦皱眉打量对方,这才发现……这个健壮男子,长得有点眼熟。
“……大梁?”
“是我!是我!”
那名字好像是“大梁”的男子见双方互相认出来了,便不再小心翼翼,大步上前来,甚至张开双臂,欲与张聪勾肩搭背。
故人重逢,张聪对这个情况摸不着头脑,但他一知道对方的身份,显然立即对这人信任不少,马上与对方表现出亲近的姿态,甚至称兄道弟。
那人道:“张聪哥,太好了!既然你跟着这萧知县来这里,看来是又回到萧将军麾下了。当年我们解甲归田,就慢慢失了联系,天高地远,我还一直担心你与其他弟兄过得如何。”
“是啊,自打萧将军被召回梁城,原本萧家军陆续被拆分解散,我等一别,也有二十五年了吧。”
张聪看着眼前缠着汗巾、满嘴胡渣的壮汉,万分感慨。
他道:“我还记得当年分别时,你才十八岁,才这么瘦。”
张聪两手掌心面向一比。
壮汉爽朗大笑:“不至于吧!我记得我年轻时力气很大的啊!倒是张聪哥你,真是老了啊!”
“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故友相逢,只是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就又熟悉起来。
只是,张聪记得对方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他犹豫片刻,终还是踌躇地问:“大梁,你这些年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为何会……”
壮汉看上去有点腼腆,只是笑了笑,然后摸了摸后脑勺。
谢知秋既然敢亲自过来见面,就是大致猜到所谓“山贼”的情况,不过对方过来的人竟然与张聪是旧识,还是有些出乎谢知秋意料。
不过,她惊讶后,心中就有所明晰。
她见张聪还没反应过来,主动解释道:“张叔,这位大梁义士与他的同伴,应该并非山贼,而是原先在边域自发抵抗辛国军队的民间义军。”
张聪一怔。
壮汉浅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他看向身着官服的谢知秋,望着她的脸稍凝,遂问张聪道:“这么说来,这位应该就是……”
张聪应道:“他是萧将军的次子,萧寻初,如今的月县知县。”
谢知秋一言未发。
不过,她也看得出来,这一回,萧寻初的身份可能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方便之处。
果然,那壮汉得知她是“萧将军的儿子”,眼神立即敬重了许多。
他对谢知秋一抱拳,郑重道:“前萧家军校尉、现勇虎义军将领钟大梁,见过知县大人!”
第七十四章
不久, 谢知秋与张聪就被邀请到义军临时搭在望潮山上的营地。
“当年萧将军被三道金令强行召回梁城,大家离十二州一步之遥!那些年,我们多少弟兄血洒战场, 只为救回自己的子民, 结果临门一脚,竟被朝中那些只顾自己吃喝名利的蛀虫阻挠!”
“大家都极为愤怒, 但是为了萧将军的安危, 还是暂时忍耐下来, 并未闹事。”
“后来,朝廷忌惮萧家军,将将军大人扣在梁城, 而我们这些将领士兵, 被拆得拆,散得散。要么编进其他军队里,要么遣散解甲。”
“我本被编进另外一支方朝军里, 但由于是萧将军的旧部,备受忌惮,始终得不到重用。而除了萧家军之外的方朝军队又贪生怕死, 士兵多是地痞流氓之辈,扎在军队里好吃懒做而已。表面看人多,实则一击即溃, 远没有萧家军的气势。”
“那种环境待得难受,多一天都忍不了, 我索性也找机会解甲归田了。”
“我回家种了几年田以后, 正遇上边境又有冲突, 民情激愤,当地人组成义军, 共抗辛朝。”
“张聪哥,你是知道的,我本是十二州人,幼年昌平川之战爆发,举家流亡逃到关内。父亲在昌平川一战中被辛军杀害,逃难过程中,又有一位兄长和两位姐姐失散。尽管离开时年纪尚小,但我始终记得家乡的河川山脉,记得家中父母与兄姐的模样,做梦都想回到故乡,想要找到自己的亲人。”
“尽管萧家军解散,朝廷又无作为,但我心中志向未变,斗志犹在。”
“所以,得知百姓自发抵御辛朝,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义军。”
“吾等从军,不为功名利禄,不为青史留名,只为自家兄弟姐妹此生安平!”
“加入义军以后,我就一直在边关作战杀敌,和以前一般。虽说没有朝廷的支持,粮草武器都是大问题,但也不用担心在前面打着打着,忽然被那些狗屁不懂的文官指手画脚、强行召回了。”
“义军的各位弟兄,大都敬重萧家军,得知我是萧将军旧部,也十分尊重我的想法。再加上我当年跟随萧将军与张聪哥你们,多少学了点兵法策略,也有与辛国军作战的经验,打了几场胜仗后,就被推举为将领,手下带了些人。”
一路上,钟大梁说了他这些年的经历。
义军是民间自发形成的军队。
如今方朝与辛国边境关系紧张,当年北地十二州更是被辛国占据,辛国强大,但并未将掳掠的百姓当作自己的子民,而是变本加厉地压榨,使得十二州百姓被困于水火之地,不满于辛国的统治,揭竿而起。
而方朝境内的百姓,本就有不少人因为北地十二州被占而被迫与亲人子女分离,再加上厌烦于辛国军队在边境的频繁骚扰,偏偏朝廷被胆小怕事的主和派把控,懦弱无能,不愿意与辛国起冲突,愤怒的百姓便不再安于现状,索性自己拿起武器、组成军队,去对抗辛国。
如今,方朝各地都有陆续站出来的义军。
不过,这些军队虽不是起.义反对朝廷,但并非辛国奴役方朝百姓,方朝的朝廷就没有奴役自己的百姓了……实际上方朝许多百姓生活得也相当不好,再加上方朝常年对辛国俯首称臣的避战行为,使得民怨滔天,义军如今将最大的矛头对准辛国军队,但其实内部对朝廷也有很大意见,与所谓的“朝廷命官”冲突多次,并无好感。
因此,谢知秋一身青色官服来到山上,钟大梁山上的其他兄弟立即齐刷刷地看过来,目色不善。
钟大梁立即解释道:“别急!自己人!这位是萧斩石将军的麟儿!今年刚考上状元,虽是文官,但与我等一道,都是为百姓说话的!”
得知是萧斩石的儿子,山上的人才收回充满敌意的视线,变得友善起来。
钟大梁领谢知秋一行人进山休息,一边走一边道——
“义军固然艰难,但民间仍有义士暗中支持。”
“我等这一次从西北假装山匪来到南方,就是因为有几位支持义军的富商有意支援我们粮草。
“只是义军毕竟不是正规军,他们不好明目张胆地帮忙。正好我原本负责的区域近日战事平缓,我名下又有不少猛士负伤,需要休养,短时间不便再出征。我就趁修整的间隙,接了这个接应粮草的活,带着一批人过来运送物资。”
“你们之前若听说望潮山上的山匪抢劫富商,其实就是我们在接粮草。”
“本来下半月最后一批粮草送到,我们就要回西北去了,没想到这么好的运气,竟能重遇张聪哥!还正好碰上萧将军的公子上任知县!”
钟大梁对遇见张聪和“萧寻初”显然异常高兴,滔滔不绝。
他望着谢知秋如今这张萧寻初的脸,感慨又欣慰地道:“当初我等与萧将军同生共死,何等亲密!想不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想当年,你兄长萧寻光是沙场上出生的,我们都还见过抱过,但是你……已经是生在梁城了,还真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
他细细端详萧寻初的面容,说:“看这相貌,是像姜凌夫人啊!”
谢知秋淡然自若,替萧寻初道:“寻初不才,见过钟叔父!”
“不敢不敢。”
钟大梁大笑。
接着,他有些稀奇地说:“不过,真亏你能看出我们是义军,还敢用那样的方式留讯息联络我们。”
谢知秋面色如常,只说:“一开始是猜的,多少有点运气的成分。”
事实上,在信息闭塞的百姓眼中,成群结队且有武器的义军和山匪的概念难免会有点模糊。
谢知秋在得知望潮山上的山匪是从西北来时,就留了个心眼。
后来她特意去查了望潮山这帮山匪的行迹,发现这帮人从未与普通百姓有过冲突,虽然截了几次商队,但这些富商似乎并未对山贼有太大怨怼,甚至没有报官,中间亦无人员伤亡。
再看他们的作风规律,不像是寻常贼寇,更像军队行军。
因此谢知秋推测,他们非但是义军,而且其中一定有在正规军中待过的人领队。
所以,她才在联络山中义军的信中加入军事密语。
谢知秋特意请教了张聪,得知只要是方朝的正规军,军事密语多半可以沟通。
不过,张聪从军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密语是否有换过,他不太清楚。
谢知秋有赌的成分,赌的最多的地方就在这里。
军事密语作为一种暗号,也是最后一重保险。
如果对方真是从正规军中脱胎的义军,那么他们看到军事密语,就会将此当作同道者对同道者的对话,不说消除戒心,至少也能引起对方兴趣。
而万分之一的可能,谢知秋的判断全错,山上的真是普通贼寇……那么那封信,他们恐怕看不懂。谢知秋这里,至少能保证安全。
当然,谢知秋真正想要接触的是义军。因为只有义军,才更容易形成一同为百姓谋取利益的共识。
但即使与对方见了面,谢知秋也做好了要接触数次、双方才能建立一点薄弱信任关系的准备。
他们恐怕需要在互相利诱的基础上,才能形成如履薄冰的短暂合作关系。
这支义军的领袖钟大梁,居然是以前为萧家军效命的校尉,还与张聪是旧识,对谢知秋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意外之喜!
尽管普通义军也能合作,但情况会复杂。
而现在,无论是谢知秋对这支义军,还是义军对谢知秋,双方的信赖关系都能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于谢知秋而言,许多事情都能变得更加可靠方便。
谢知秋与钟大梁寒暄一番后,切入正题,问:“钟叔父既然会来留客亭,想必已经考虑过小侄信中的内容了?”
钟大梁一顿,颔首,等她说下去。
谢知秋道:“钟叔父在望潮山上停留这么多月,以钟叔父的阅历,想必也看出,这附近民生有大问题。实际上,小侄如今任月县知县,还未上任,已经遇到麻烦。所以……有一件事,想请叔父帮忙。”
第七十五章
深秋十月, 临近月底,秋风已带寒意。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万无一失。”
小屋里, 焦子豪与其父焦天龙交头接耳。
“可算是来了,真让我们好等。”
焦天龙长舒一口气, 道:“那个姓萧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明半个月前就到驿站了, 结果说水土不服,竟就在那里待了半个月,耽搁这么长时间。”
“养尊处优的高门公子哥嘛, 虽说是将军的儿子, 但听说没有习武,想来身体好不到哪里去。”
说着,焦子豪搓了搓手, 笑言:“会生病正好,到时候,我们编造理由也方便。”
焦父说:“不过这回可要注意了, 不要像胡未明那时那样,弄得整个县衙都是血,后面清理起来费时间, 而且麻烦。”
“放心,爹, 同样的错误我怎么会犯两次?这回一定干净。”
焦子豪笑。
“不过, 要我说, 也真是那个胡未明没脑子。他本来也就是个会读书的卖酒奸商罢了,要是肯照一开始说好的, 乖乖跟我们合作,少得了他荣华富贵?何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那些酒,本来他自己都准备好了,只要凭借知府的官威,将本地其他卖酒的都找理由往牢里一抓,再给这酒安个为抗辛募集资金之义酒之类的名号,我们还不是想怎么卖就怎么卖?偏偏这蠢货,忽然学别人当什么清官,居然谈起良心来!”
“他也真是天真,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左不过在此地待三五年就要走,而我们可是世代长居此地!那些衙役都是本地人,跑不掉的,怎敢为了他几句话,就得罪我们?”
“这胡未明已经知道我们那么多事情,忽然反水试图螳臂当车,我们怎么可能放过他?”
焦父捋了捋胡子。
他说:“总之,这回一定要小心。虽说朝廷怎么也查不到我们头上,但若是这萧寻初出事,我们这里就连死两任知县了,怎么着看起来也会有点奇怪。
“而且那胡未明是一个人来的,这萧寻初却是拖家带口、人多势大,要将那么多人都处理干净,不是易事,得撇清干系才行。”
“知道,爹。”
焦子豪笑道。
“咱们这里山匪横行,本就是是非之地,只要推到山匪身上,就死无对证。再不济,从衙役里找几个替罪羊出去顶着,还不是轻而易举?
“咱们还能先瞒着,等过两年再上报。到时候,就算有人来查,也半点证据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焦子豪舔了下嘴唇,说:“说起来,那个萧寻初的夫人,听说是个有名的才女,还是个大美人,两人成婚声势浩大得很。不知道这梁城的姑娘,能长成什么模样。”
焦父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好色,一看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就晓得他必是在动歪脑筋。
焦父安抚道:“你先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将事情都办妥了。这一件事情,活着的人越多,后续隐患就越大。你之后真要玩也无妨,但务必得把人关得严严实实的,别留下证据。”
“知道知道。”
焦子豪嬉皮笑脸,但瞧不出放了多少心思在脑子里:“爹,你关照得也太多了,你放一百个心就是。”
*
次日,天色放晴。
月县先前就已得到消息,那位在驿站停滞许久的新知县,今日终于要走马到任了。
月县是小地方,难得有这样的大事,更何况月县衙门这长官的位置空了两年,人人都想知道这位新的父母官是个什么相貌性情,消息传得极快,不多时,已是人人尽知。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城门前的集市人来车往,明显比平常来得热闹。
月县的衙役们今日倾巢而出,都在大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集市上的商户见了他们,纷纷对视,却不敢吱声,只沉默避让。
忽然,一台桃红碎花帘的小木轿子从路边经过,在与两个衙差擦肩而过时,那小轿子帘后伸出一只葱白素手,将花帘撩开一半——
“大壮哥,小路哥,好巧啊。”
小木轿中的女子娇滴滴地捏着嗓子说话,声音蜜里还掺三分糖水,嗲得吓人。
侧目望去,只见这女子生就一张芙蓉面,手持鸳鸯戏水的团扇半遮脸,扇后尤露一双细长笑眸。她懒洋洋地倚在轿子里,柔若无骨,面上略施粉黛,额间一点花钿,娇媚足占十成。
那两个衙役被她叫住,转头看到她的脸,当即变了张脸、挤出谄媚的笑来。
胖一点的衙役热情道:“这不是媚儿夫人吗!媚儿夫人今个怎么大老远地上这儿来了?”
“家里的胭脂用完了。”
那女子轻笑,凤仙花染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在窗边上点点。
“出来挑一挑,就在前头。”
两个衙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女子鲜艳的指甲、纤白的手指,还有袖管垂下,露出的一节藕白手臂上,瘦瘦小小的衙役年纪小,不会掩饰表情,眼睛都看直了。
胖衙役咽了口口水,脸笑成一朵牡丹花:“夫人真是辛苦了,有什么事,跟哥儿几个说啊,为媚儿夫人出头,咱们义不容辞!”
“好,那真是谢谢大壮哥了,大壮哥说话总这么令人安心。”
女子笑颜如花。
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
她勾勾手指,眼神示意小丫鬟。
小丫鬟忙在袖中摸摸,忙不迭去给两个衙差递东西。
那东西圆溜溜、亮闪闪的,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又是什么?
媚儿勾唇笑道:“媚儿平时真是仰仗几位大哥帮忙了,今后如果又有什么狐媚子勾引我家夫君,大哥可千万别忘了告诉我啊!”
“好说好说!”
胖衙役一接银子,笑容愈发灿烂。
他一咬银子,见上面浅浅银子,高兴地收了。
小衙役原本还不敢拿,但胖衙役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也惊喜地拿了。
将银子收进袖中,胖衙役当即拍胸脯道:“媚儿夫人的忙嘛,咱们怎么会不帮呢!夫人大可放心!再说,放眼月县方圆一百里,还有哪个女人能美得过媚儿夫人?”
“哎呀,讨厌,真会说话。”
女子团扇一掩唇,故作羞涩地咯咯笑起来。
“好了,我要去买东西了,不然回去晚了,那死鬼不定怎么怪我呢。”
“媚儿夫人走好啊!”
小轿子碎花帘放下,一摇一晃地走远了。
却说那胖衙役当着轿子主人的面还赔笑脸,对方一走,他就变了脸,对着轿子方向似笑非笑地唾了一口,道:“真是个贱.货,比勾栏里的伎子还会勾人,焦少爷好大的艳福。当女的就是好,衣服一脱,就有大把金银财宝可以拿。不像咱们,钱没多少,还得整天帮那些翘脚老爷干脏活。”
他一转头,却见小衙役还攥着那一锭银子,痴痴地望着早已消失的轿子。
“她可真漂亮啊……”
小衙役呆呆地道。
胖衙役“哼”了一声,嘟囔道:“是挺骚的。”
言罢,他一巴掌打在小衙役背上,抢过小衙役手上的银子,道:“看到没有,你只要有这个!多的是女人会自己贴上来,想怎么挑都行!”
*
却说另一边,午后刚过,一顶青色盖蓬马车骨碌碌地驶进月县。
这马车两边跟着数个护卫,身后还有几个大箱子。
那守门的衙役要查他们身份,只见带头的小厮翻了个白眼,傲慢地掏出一张官凭来,吊着眼道:“看清了吗?知道我们少爷是谁了?”
月县不过小地方,这么大的阵仗,不是新官上任的知县大人,还能是谁?
那衙差忙道:“原来是萧知县大人,有失远迎,快请。”
“知道就好。”
小厮将官凭一收,抬着下巴,头也不回地跟着马车走了。
在他身后,几个貌不惊人的衙役互相交换眼神,然后暗自一笑。
*
同一时刻,待马车悠悠进了月县,谢知秋撩开车帘,看外头的光景。
毕竟是个偏僻县城,自然比不得梁城繁华。
刚进城门,道路就坑坑洼洼的,颠得车子微微发抖。
此地路不是很宽,即使在本该最为繁华的闹市,店铺行人数量也远比不上在梁城。
谢知秋乌眸沉寂,面无波澜。
纵然经历一番曲折,终于进了这个地方。
未来,这便是第一个由她施展之地。
不过,于她而言,这里的一切还甚是陌生。不知几年之后,她是否这里做出点什么。
不知是不是谢知秋的错觉,她觉得,当她隔着窗户打量此地百姓的时候,这些百姓也在偷偷打量她。
只是,他们似乎都有些怕官员,一与谢知秋对上视线,就张皇挪开视线。
谢知秋默然。
忽然,一阵香风拂过窗外,只见一顶花帘小轿与她的马车相错而过。
正当谢知秋侧目时,那轿子里的女子拿着鸳鸯戏水轻罗小扇,对她倚窗而笑。
那实在是个美貌的女人,腮凝新荔,肤如凝脂。她见谢知秋看她,还眯起猫似的美眸,狡黠一笑,在轿子里对她招了招手。
谢知秋还没多大反应,倒听后面的马车微有动静。
谢知秋今日与萧寻初分坐了两辆车,这是因为雨娘和石烈不方便抛头露面,让他们藏在后面的车里,再用萧寻初作掩饰。
理论上来说,后面那应该是“知县夫人”。
谢知秋一回头,只见陪在后面的雀儿将谢知秋与那女子的事尽收眼底,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在那小轿子经过时,还瞪了对方一眼。
这时,五谷撩帘进来。
“少爷。”
五谷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谢知秋回神,抬眸看他,问:“怎么了?”
五谷说:“刚才有台女子的轿子经过,我想避让时,那女子的婢女故意撞过来……然后,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
五谷眼神闪烁,看谢知秋的表情意味深长,略有谴责,大抵是“少爷你和少夫人才成婚多久啊,少夫人就在后面呢,你怎么一出门就惹桃花债,这样我压力很大,让我怎么和少夫人解释”之意。
谢知秋没搭理他控诉的眼神,只问:“纸条内容你看过了吗?”
五谷:“呃,我怎么敢看,这信摆明了是给少爷您的吧。”
谢知秋想了想,道:“给我。”
五谷大惊:“少爷,您还真看啊?少夫人就在后面瞧着呢!”
谢知秋没有说话,只是淡定地拆字条。
五谷瞧得心惊肉跳的,劝道:“少爷,您还是别拆了,拿着这纸条赶快去后面跟少夫人请罪吧,主动一点,自己跪搓衣板还来得及。少夫人脾气真的算好的,您想想将军夫人,那可是会使飞刀的啊!
“将军夫人嫉恶如仇,在梁城时又那么喜欢少夫人,要是让她知道您一来当地就看其他美女投怀送抱的信,真会把您这儿子大义灭亲的!”
谢知秋不以为意,自顾自将纸条完全拆开。
她慢慢读上面的文字。
倏然,时间静下来,只余下秋日微微凉意。
五谷试图再劝:“少爷……”
谢知秋仍是未言,只是将纸条转过来,给五谷看。
五谷凑过去看,然后亦是一愣。
只是纸上是不太端正的字迹,宛如刚刚学字的小孩,写得歪歪斜斜。
小纸条上,不过十个字——
【衙中皆鬼,千万勿用酒食。】
其实不必有人提醒,谢知秋也不会吃这月县里的东西。
不过,会收到这样的警示之言,还是令她意外。
谢知秋撩起车帘,往那轿子离去之处看了看,若有所思。
第七十六章
“知县大人到了!”
“知县大人到了!”
月县芝麻大点地方, 马车既已进了城,不多时就到县衙门口。
月县的衙差们,早已恭候多时, 见规模浩大的马车队伍到了衙门外, 他们连忙列队迎接。
只见青帘撩开,一年轻男子从中走出, 矫健地下了马车。
衙差们实际对此人身份已多有了解, 然而一对上对方的视线, 还是微微一惊——
这青年不过弱冠年纪,生得俊美风流,只是一双桃花眼有如雪里凝霜, 看人一眼, 仿佛就能洞穿人心。
在场的衙役平白对上这么一双黑眼珠,纷纷不自觉躲闪,倒像心里有鬼一般。
谢知秋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 假装没看到他们的反应,只大步迈入县衙中。
月县虽是小城,但一个县衙也有六七十名衙役, 再加上县丞、主簿、典史等一众人员,粗略一看也有上百人。
月县县衙已有一年半不曾有正经管事的知县,县衙群龙无首, 一直是这些县丞主簿之类的自行协商做主,但看上去也条理清晰, 无大问题。
谢知秋初来乍到, 他们居然立即对她热烈欢迎!
谢知秋才一踏进衙门, 立即有个身着衙役制服的胖壮男子热情地迎上来,高声道:“萧大人!咱们盼星星盼月亮, 总算将您给盼来了!”
衙门里面本有几个读书人模样的人聚在一起用晦涩的月县方言交头接耳,一见她进来,当即止了口,并且马上切成梁城官话,同样聚上来。
“萧大人!久闻大名,神往已久,终于得以一见啊!”
先走上来的,是个书生模样的老大爷。
他七十来岁,后背微弓,身材清瘦。
他笑容满面地走来,头发雪白,脊背有些佝偻着,对谢知秋说话的语气十分友好,自我介绍道:“小人是月县的县丞,名为焦元通,久仰萧大人威名!”
这人单看外貌,颇有几分老秀才的感觉,不过既然当了县丞,谢知秋猜他多半是个举人。
谢知秋扫了扫他,略一颔首,又看向下一人。
下一人瞧着严肃点,但对上谢知秋的脸,又露出笑来,谢知秋这才看出他镶了两颗金牙。
那人来回拱手作揖,道:“小人是月县主簿,名为高林,幸会幸会。”
谢知秋颔首。
……
待所有人都自我介绍了一遍,最后又轮到那胖衙役。
待谢知秋的目光落到胖衙役身上,那胖衙役不禁一凛。
说实话,在这“萧知县”真的露面以前,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一个人。
原因无他,这“萧知县”的气质实在太过异于常人,令人难以判断“他”的行为想法,不由生出畏惧之心来。
此刻,光是被“他”冷剑般的双目看到,胖衙役就有些心底发寒,莫名有些怯意。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里是在月县,就算这萧知县有通天大的才智,在这里又能翻出什么花来?
如此一想,胖衙役终于安定几分,又觉得不足为惧起来。
他满脸横肉,虽瞧着是好吃懒做相,但身宽体胖,表情一扳,倒也还算有点意思。
他对谢知秋一抱拳,挤出笑来,也是一副热烈欢迎的表情,道:“我叫焦大壮,是这里的班头,见过萧大人。”
谢知秋没作表示,只是在这焦班头脸上扫了扫,心中微凝。
实际上,谢知秋来之前已经调查过。
本地以焦姓、高姓、李姓三家为大姓,局势大抵是以几家大户为明月,其余或多或少有血缘关系的同姓小户为星辰,群星拱月,大户吃大头,小户们也分一杯羹。
看这衙门里吏官的姓氏,也知实情八/九不离十。
包括县城和班头在内,这些吏官起码有一半多是姓焦的,剩下的有少量高姓和李姓,再其他的姓,就只是零星几人。
而且,这些人联系紧密,谢知秋面上不显,实则在观察。光是她听吏官介绍自己的这一小会儿的功夫,那些个衙役就来来回回交换数次视线,仿佛交谈不必言语。
谢知秋面不改色,只道:“好,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住了。不过本官初来此地,行李众多,要先让家人安顿,明日再来安排。”
“欸,这种小事,哪儿用得着知县大人亲自安排!弟兄们这一把子力气,难道是放着看的吗?”
胖衙役大手一挥,就道:“来,兄弟们!都帮大人将行李抬到里面去!”
“好嘞!”
胖衙役一开口,其他衙役们纷纷响应,当即手脚麻利地扛箱子去了。
谢知秋这一趟来月县,队伍后面足足跟了数十个箱子,且衙役们往肩上一抬,就发现这些箱子个个沉得厉害。
一个衙役忍不住问:“大人,您这箱子里放得什么啊?”
谢知秋淡淡回答:“本官自梁城而来,家中知此地山高水远,便给了些傍身之物,不必在意。”
但那些衙役们闻言,倒是眼前一亮,好像对所谓的“傍身之物”有所猜测。他们两个人抬一箱,动作都有劲许多。
*
方朝为防止地方官势力过大,通常会避免将官员派遣到自己的家乡,因此地方官人生地不熟,县衙就会为县令提供住所。
这月县的县衙,在谢知秋的任期内,就将是她的家了。
有衙役和谢知秋自己带的护卫帮忙,数十个沉甸甸的箱子很快被搬到内院,整整齐齐地列在院子里。
谢知秋正四处查看的时候,那胖衙役对衙差们颐指气使了一番,逮准时机,偷偷凑到谢知秋边上,道:“知县大人。”
谢知秋看他。
“其实是这样的。”
那胖衙役笑盈盈地说。
“我们月县是个小地方,像知县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远道而来,实在是我们当地百姓之福。知县大人奔波许久,旅途劳顿,想必很久没有吃过像样的好酒好菜了。”
“我等昨日得知知县大人今日能到月县,特意在本地最好的酒楼订了一桌子菜,既是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也是希望让大人尝尝咱们本地的特色佳肴,好展现咱们本地小吏对大人的欢迎和敬意。”
“不知大人,愿不愿意屈尊给咱们一个面子啊?”
谢知秋仍旧没说话,只是看他。
胖衙役起先脸上还维持着笑,后来逐渐感到有点绷不住了。
说实话,请上官吃饭这事,还怪麻烦的。
他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知道这新上司的想法性情。
他们作为下属,表示那是一定要表示的,如果这点表示都没有,怕这一县长官心里嘀咕,对他们摆脸子,万一一次不成,以后更不好办。
但问题在于,他们表示必须要表示,这知县大人却未必会接受。
这帮读书人极有可能读书读傻了,一方面自尊心极高,要别人捧着他,一方面又想显示自己清正廉洁,会故意训斥他们这些下属的“市侩”之处,好显得自己品行高尚。
还有些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明明心里想要钱想要得要死,一开始却不肯表现出来,非得等自己的名声吹响了,才开始大捞特捞。
无论是哪种人,胖衙役都讨厌。
这帮当官的自己坐在衙门里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名声金银都捞着了,可实际的活都是他们这些衙役在干。
而越是想显得自己勤奋清廉的知县,这种破事就越多。他们下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什么都捞不着,还要被老百姓抱怨这抱怨那,最后结果一出,人人都是夸奖知县,谁管他们其他人死活?
而这胖衙役端详着谢知秋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萧知县,该不会真是个清官吧?
正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如果摆在眼前的利益太大,奉承的人太多,那么再清廉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久了,也要浑浊起来。
可是胖衙役可等不了这么久,那焦子豪父子催得厉害,鬼知道他们为什么急得跟要去投胎一样,眼下清官可比贪官麻烦。
胖衙役心中暗骂县丞主簿那些不要脸的不是人,总把这种麻烦活推给他,真是脏活累活都让他干了,这萧知县若是当真要展示展示自己的清廉风范,最后平白挨一顿的骂也还是他。
良久,谢知秋总算开口了。
她目光一动,问:“县里最好的酒楼……想来价格不菲吧。诸位在衙门里月钱里也不高,专门请我这么一顿,不会太破费吗?”
胖衙役赔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地方嘛,贵不到哪里去。再说,咱们有亲戚在酒楼里工作,能给点实惠。”
谢知秋颔首。
胖衙役实在看不懂这个萧知县的心思,“他”一沉默,他就不安得很。
正当胖衙役忧虑“他”会一口拒绝的时候,忽然,谢知秋道:“也好。”
“……咦?”
谢知秋问:“怎么,又反悔不请了?”
“不是不是。”
胖衙役大喜过望,心说太好了,这人长得一派正直的样子,原来也是一贯的货色,那就好办多了,他也能早点交差。
胖衙役当即道:“知县大人愿意受邀,实在是我等的荣幸,大人等着,今晚一定包您满意!”
谢知秋微微点头,就不再言。
*
当晚,龙凤楼。
月县这第一酒楼的名字起得气派,谢知秋本以为毕竟是县城的酒楼,与梁城想来是不能比的,但谁知一踏进来,才发现这酒楼阔气非常,虽与观月楼之类还是不可相提并论,可也装修古典,有些雅致的调调。
这群差吏不知哪来的钱财,竟点了满桌子的好菜,甚至有鱼翅熊掌一类。席间还请了歌女奏乐,管弦丝竹,声音悦耳。
小小一城的小吏,豪气得令人惊愕。
谢知秋见菜上来,并不急着吃,而是晃了晃手中酒盏。
她将酒盏放在鼻尖轻嗅,道:“这酒倒是特别,好像别处不曾见过。”
老县丞笑着介绍道:“这是上一任胡知县亲自酿的酒,名叫折千桂。胡知县老家在江南一带,本地盛产桂花,他原来就有酿酒这个爱好,便在十几岁时试将桂香融入米酒之中,再加以秘方调和,制出此酒。
“这酒香味清新,口感醇厚,但不醉人,十分特别,被胡知县带到此地后,一直深受我们这儿的百姓喜爱,倒成了特产。
“只可惜,胡知县天妒英才,竟忽然病逝,并未留下此酒配方。想当初,他本想在本地推广此酒,为了降低酿造成本,还特意在衙门试栽培了几棵桂花树,不想桂花犹在,斯人已矣,折千桂也成绝唱。
“如今这酒只剩衙门以及好的酒楼里还有一些存货,等全部喝完就再没有了,可谓一壶就价值千金啊!若非知县大人亲自莅临,掌柜的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大人要好好品尝才是。”
谢知秋闻言,道:“如此,那我是该好好品尝。”
说着,她便抿了一口。
只是,她不过唇边沾了沾杯沿,酒面倒是晃了晃,酒水却看不出有没有少下去。
谢知秋问:“这胡知县的家乡,莫不是在江南临城一带?”
县丞惊讶:“萧大人如何知道?”
谢知秋道:“说是生产桂花,想起仿佛在书上读到过。”
“萧大人真是见多识广、博学多闻啊!来,老夫敬大人一杯!”
二人虚虚碰杯。
“萧大人怎么不吃菜呢?”
喝了酒,那七十多岁的老县丞又殷勤地给谢知秋夹了一筷子菜,介绍道:“来,大人,尝尝这个,也是咱们本地的地方菜,别处可没有那么纯正的滋味。”
谢知秋扫扫满桌的人,又看看酒楼端菜的伙计。
众人皆盯着她。
她略一凝思,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县丞紧紧看着她,直到她的喉咙滚动咽下。
谢知秋道:“味道果然特别,不错。”
*
约莫半个时辰后。
酒足饭饱,歌女散去。
酒楼满桌的人都还坐着,唯有当晚招待的“萧知县”一人倒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离得近的焦县丞小心翼翼凑上去,碰了碰“萧寻初”的背,低声唤道:“大人?萧大人?您还好吗?”
“萧知县”一声不吭。
县丞胆子稍微大了一些,用力晃了晃“他”。
对方还是一动不动,宛如死人。
县丞松了口气,一下子倒回座位上,道:“成了,他睡死了。”
在场众人皆大为松懈,如释重负的模样。
典史道:“这下好了,只要再趁夜深人静,找个偏僻地方把他抹了脖子就成。早知这么顺利,就直接给他下点毒,也省得多出一步,让人胆战心惊得慌。”
“不成不成,下.毒怎么成,你疯了?!”
县丞胆子更小,急道:“我们可是和他一张桌子吃饭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呢?再说,如果让他死在这儿,你以后还来不来这里吃饭了?”
“你们别说了,快把他弄出去吧。我怕他醒了,没搞完总是不踏实。大壮,你怎么还不动手啊?”
“你们怎么就会使唤我!烦死了!信不信老子一个不高兴,把你们一起宰了?!”
胖衙役本来还要喝酒,听人催促就不耐烦起来,愤怒地将杯子往桌上一丢,起身要去搬“萧寻初”。
主簿确认道:“衙门那边没事吧?这人拖家带口,还带了护卫丫鬟,焦老爷说尽量不要留活口,活人信不过。反正最后统统都可以推到山贼头上,万一弄不好跑了哪个,后面更麻烦。”
胖衙役摆摆手:“放心好了,他那些护卫才几个人?咱们满县衙的衙门,再加上焦老爷那边给的打手,少说也去了一百多个人手!保证连只蚂蚱都跑不掉。”
“可……”
胖衙役嫌衙门里的这帮书吏胆子还没芝麻大,正要骂他们几句,忽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进来,看到雅间内的景象,吓得惊道:“你们在对大人做什么?!”
众人没想到这会儿还会杀出个漏网之鱼,气氛忽然一变——
“不好,怎么漏了这人的小厮?!”
“谁出的纰漏?”
“酒楼的人不该早把他——”
这群人对小厮可就没有像对萧寻初那么怕了,再说这小厮还是清醒的。他们顾不得其他,当即就要过去将他制服!
那胖衙役眼疾手快,当场冲过去,一推就将小厮摁在地上,道:“不许动!你若老实,还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小厮大惊失色,脱口道:“你们怎么敢——!难道你们不知有王法吗?!”
胖衙役闻言倒是笑了,嚣张道:“王法?在月县,我们就是王法!杀了你们又如何,这满楼都是我们的人,全县的案件也归我们查,杀了你,其他人会知道吗?”
胖衙役话音刚落,突然感到脖子一凉,好像被人抵了什么东西。
他正要怒骂其他人在这时候碰他,放一侧头,才发现脖子上是一把雪亮的大刀,刀锋正对他的颈间动脉。
胖衙役顿时哑言,这才意识到,当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看小厮的时候,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趁着吵闹从窗外门口绕到他们后面,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你……?”
胖衙役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等险境,脑子空了一息,半天说不出话来。
压住胖衙役的人,正是谢知秋先前在望潮山上遇见的钟大梁等一众义军。
胖衙役往日作威作福惯了,只靠着一身差役服和蛮力恐吓别人,哪有可能斗得过烽烟炮火中活下来的真战士。
“别动。”
钟大梁眼底沉静,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人,即使貌不惊人,可无论何时,都临危不惧,甚至将刀架在别人的姿势,都有点过于熟练。
他见胖衙役眼神在转,主动说:“死心吧,不会有人来帮你的。衙门那里我们已经清理干净了,现在无论是衙门,还是这座酒楼,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
胖衙役呆住。
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只见本该被药倒的“萧知县”坐起来,淡然地理理衣袍,悠然转过身,面向他们。
胖衙役看这群人的架势,再看谢知秋的脸,反应过来,惊道:“是你!你不过一个知县,居然敢养私兵!可若是让朝廷知道,可是谋逆的大罪啊!”
谢知秋颔首,并未否认:“确实。不过本官可没有养私兵,这些人是山上无名无姓的山贼罢了。”
胖衙役大怒:“这话谁信!他们一看就听你的话,还与你交情深厚!我们都可以作——”
胖衙役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瞳孔猛然一缩,意识到了什么。
同一时刻,谢知秋一动,忽然对他浅浅一笑。
胖衙役先前一直觉得这个人表情冷淡,让人生畏,可此刻,他看到了对方的微笑,他才发现这个“萧知县”笑比不笑更恐怖,只这一笑,竟让他浑身毛骨悚然。
谢知秋四两拨千斤,说:“确实,你们并非是我的人,又看到得太多,实在令人放心不下。想要杀人,就要做好会被人反杀的准备。”
她一边说,一边直视胖衙役。
谢知秋道:“正好,本官也很好奇,你们一群吏官都敢这么大胆,本官是本县知县,这满楼都是本官的人,全县的案件又正好都归本官查,如果本官不想有些事被人知道,决定对你们动点手脚,出了这个楼,世上还会有人知道吗?”
倏忽,一股寒意自脚心腾起。
胖衙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俊美的青年,遍体生寒。
第七十七章
不久, 趁着夜色,龙凤楼上上下下都被押解至月县县衙。
“大人放心,这帮衙差官吏意图谋害朝廷命官, 证据确凿, 本来也是凌迟处死的大罪,死不足惜。等押回监牢后, 再低调处决, 便无后患。”
谢知秋站在酒楼窗前, 桌上席宴已然冷却,但人声已然萧索。
她听到钟大梁的汇报,略略点头。
“不过。”
钟大梁稍作迟疑, 还是道。
“大人您以身为诱饵, 亲身涉险,未免还是太冒险了。别的不说,万一他们真的心够狠, 直接在菜里下.毒呢?”
在钟大梁看来,这不是没有可能的,看这帮人有恃无恐的架势, 只怕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然而,谢知秋面不改色,淡淡地回答:“他们不会。”
“大人为何如何笃定?”
谢知秋道:“这些人胆敢谋害朝廷命官, 总不是生来就这么大胆。
“他们不是受人牵制,就是想要荣华富贵。但无论是哪一种, 都能说明一件事——他们怕死, 不但求生欲望强烈, 而且还想要活得舒服漂亮。
“既然他们并非陪我一起死的亡命之徒,那么多少会有所顾忌。在一同用餐的桌子上下死药这种事, 普通人多少会有点害怕,更不敢将这种事交到别人手上。可是他们人多,商量必会有矛盾。相对而言,蒙汗药会安全许多,就算真下错有人误食,也可以补救。所以无论是保险还是妥协,都是更好的选择。”
这才是谢知秋敢孤身一人与他们同桌而食的底气。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想真被药倒。
谢知秋推测,他们如果不是当场给她下药,就是提前让酒店的人将蒙汗药涂在餐具上,再或者,会有每人一份的小菜。
因此做安排时,她第一时间就让义军去控制了酒店厨房。她与这帮吏官一同吃饭时,未见他们动手,在确认过上菜的人已经被义军控制,并对她颔首作为暗号后,谢知秋才开始用餐。
最后义军的人果然从送餐人身上搜出药包,他们原本的计划,似乎是打算将蒙汗药下在一人一盅的佛跳墙中。
酒楼这里,在谢知秋看到上菜人打得掩饰后,她就不再担心了。但是除此之外,还有衙门那边。
在进月县之前,谢知秋难以判断对方究竟有多少人,故而保险起见,带了大量的义军进来。
这么庞大的队伍,如果真当作护卫跟着谢知秋进城,那必然会引起对手的警惕。
所以,谢知秋让这些义军一部分伪装成普通护卫,另一部分则是藏在那堆箱子里运进来的。
那些箱子看似上锁,实则经过萧寻初的手,每一个都做了反锁扣,是能从内部打开的。
那些衙差听谢知秋说里面是“傍身之物”,还以为是金银,哪里想得到全是训练有素的壮汉。
衙差们本来个个守在衙门想找机会开箱子,结果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瓮中捉鳖一般被义军抓住,反手就丢进大牢里。
谢知秋道:“比起我,还是五谷凶险些。我不过躺下装作入睡即可,五谷要以身为诱饵,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好让你们其他人有趁其不备的机会。”
面对谢知秋的夸奖,五谷本人倒是颇为谦逊。
他笑道:“这没什么,我进去之前,就知道酒楼已被我们的人掌控,钟将军等人都在后面守着,我有什么可怕的?还是少爷厉害,少爷进去吃饭前,可不知一切计划是否能够顺利。”
谢知秋对此不置可否,也无意与他互相吹捧浪费时间。
她目色微沉,说:“既然走到这一步,接下来就看真正的幕后之人,要如何处置了。”
*
夜半,焦家。
本该是夜深人静之时,可是毫无征兆地,一群身穿衙役服的青壮年,身佩长刀,高举火把,一夜之间闯入焦家大院,不由分说推开门房,打倒冲出来试图阻拦的护院,长驱直入,直接将大半夜还在屋里等消息的焦家父子拖了出来。
一时间,焦家火光连天,不时有惊呼惨叫传出,护院们见打不过连忙求饶,家眷们半夜惊醒,吓得不敢乱动。
“反了你们了!几个衙役,竟敢——”
焦子豪本来一看这群人打扮像是衙役,有恃无恐,破口就要大骂,但等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帮人凶神恶煞,他却一个人都不认识。
焦子豪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感到有点问题。
他改口道:“你们也是衙役?不是我们月县的人?各位官爷息怒啊,你们许是抓错人了吧?”
他话音刚落,这时,那些“衙役”分开两侧,从后面走出一个身穿官服的人。
那人身穿青色官服,头戴乌纱帽,以寻常官员的年龄来说,“他”年轻得不可思议,偏生还生得俊美非常、气质凛然。
谢知秋道:“没有抓错,本官是月县的新知县,这些是本官新任命的差役。昨夜有一群谋逆暴徒意图谋害本官,经本官连夜审问,他们供出幕后主使乃是你们焦天龙、焦子豪父子,本官不敢耽搁,特意过来捉拿。
“另外,本官之前还接到有人报官,说你焦子豪勾结差吏、强抢民女,这一回,本官也会一并判明审理。”
焦子豪大惊失色。
他眼神游移,似乎在瞥某处。
“……你莫非是在找这个?”
谢知秋一边说,一边使了个眼色。
立即有身穿衙役衣服的义军拿了个袋子出来,袋子里是几只被射下来的鸽子。
焦子豪脱口而出:“你竟把五只都——!”
“五只?本官的人总共射下来七只。”
谢知秋道。
“今晚没有一只鸟能飞出月县,不管带没有带信。”
焦子豪面色苍白:“你——”
但转瞬,他又意识到眼下等援兵已经无用,死不承认才是正理,忙改口道:“这不过是我与友人来往的书信而已,你们截下来又有什么用?再说,那些衙差的话怎么能信,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满口乱咬罢了!”
谢知秋不理会他狡辩,只道:“能不能信,自有本官定夺。带走!”
焦子豪这辈子都是拿捏别人,哪里想得到自己会有被人拽到牢里过夜的一天?他脸色大变,口不择言地大喊道:“我家在上面可是有人的!你信不信你胆敢动我们,以后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你!”
谢知秋当然猜得到焦家上面还有人,而且她还猜得到,焦家之所以这么火急火燎地想杀她,多半是想借她的死向上面的人邀功。
谢知秋目前明确得罪过的人,应该只有一个齐相。不过,谢知秋不认为这么偏远的焦家可以攀得上齐相,他们想要讨好的,多半是夹在中间的某个齐相派的人。
现在,前后都是老虎,他们已经摆明了想要她性命,梁子都已经结下,又不是她将焦家放了就能一笔勾销、相安无事的。
都走到这一步了,她这个知县如果还老老实实的,那才是任人宰割。
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谢知秋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被五花大绑的焦家少爷。
焦子豪还从未被人以这种眼神看过,蓦地身上一寒。
他突然明白过来,今时已不同往日,他过往的所有经验,在这个“萧知县”这里,恐怕都没有用。
谢知秋正要再搬出那一套“现在整个衙门归我掌控,你猜我直接将你的事压着瞒个两年,或者推到山贼身上,你上面的人会知道吗”,但还未开口,忽然,一个义军的人走过来。
他凑到谢知秋耳边,耳语道:“大人,有个焦子豪的小妾,说她手上有不少焦家的证据,无论如何都想见您。”
谢知秋心中一动,说:“我去看看。”
说完,她撂下被扣住焦家一干人等不管,随那报信的义军士兵离开。
穿过两条小径,来到女眷居住的内院,谢知秋看到每个院子门口都有义军把手,而焦子豪的小妾们吓得缩成一团,都不敢出来。
唯有一个女子,安静地跪在地上。
她衣着艳丽、发式花梢,瞧着像是个花枝招展的人,可此刻不吵不闹,表现出远胜于旁人的沉静温顺,倒让人有点意外。
谢知秋问她:“你便是说手上有焦家证据的姑娘?”
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她细白的脖颈如天鹅仰颈,随后,她露出额间荷花花钿,还有一张如花似玉的娇媚容颜。
其实谢知秋先前就有预感,因为普通人不会知道太多焦家的事,不过直到此时,方才完全确定。
果然,这位焦家侍妾,正是白日坐在轿子里、差侍女塞给五谷纸条的女子。
“是。”
那女子回应谢知秋的话。
她一边说,一边伏身拜下,默默对谢知秋行了个大礼。
然后,她道:“妾身是焦子豪的侍妾媚儿,在焦家生活已有五年。今日,我想状告我夫焦子豪,还有公公焦天龙,勾结上官,杀害上百童男童女,事情暴露之后,还密谋杀害前任月县知县胡未明,藏尸灭迹,伪造文书之罪!”
第七十八章
待将焦家所有涉事者关押进大牢、焦家贴上封条、勒令闲杂人等近日不得擅自进出, 再听媚儿讲完她的经历和想法,已然是后半夜。
钟大梁几乎全程陪谢知秋熬完,待将媚儿安顿好, 只剩下他们两人时, 钟大梁感慨地道:“这个媚儿姑娘倒是个奇女子,勇气远胜过常人。这焦家在月县势力这么大, 一般人就算知道不公, 也不敢去收集证据, 更不要说,她本人还是焦家的小妾,本就仰赖焦家生活, 分外凶险不说, 她想要告焦天龙和焦子豪,无疑是自断生路。
“说实话,我们虽然抓了焦家父子, 但在普通人眼中,凭焦家的能力,未必不会拍拍屁股就放出来。即使如此, 她仍然舍身取义,若是这一回不成,她难免要遭到报复。
“这般胆量, 远胜苟且偷生的宵小之辈,已担得起‘豪杰’二字。”
谢知秋赞同地点头。
不过, 她说:“还不止如此。”
“大人有什么见地?”
谢知秋道:“方朝《刑统》规定, 妻告夫, 虽属实,仍须徒刑二年。
“先前你去关押焦子豪时, 我问她是否听说过这条法律。她说她知道。
“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状告夫君,无论胜败,她非但要失去求生之所,还要坐牢两年。由于她是妾,量刑上恐怕会比正妻更重。
“但她说她已做好准备,不会因此生畏。”
钟大梁原是武夫,后来又当了义军,看上去对刑事律法不甚了解,显然是从谢知秋口中,才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条文,不免大吃一惊:“还有这种法律?”
谢知秋颔首。
她说:“方朝刑律重等级秩序,君臣、父子、夫妻,一重重皆有顺序。如果下一级的利益与上一级冲突,都会优先保障上层阶级的利益。既然妻为夫纲,那么妻子告夫,自然是以下犯上,即便有理,也是不敬之罪。
“类似的,还有‘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这虽不是写进法典中的条例,但在许多衙门前的碑匾上都有,于百姓而言,就是铁律。
“百姓如果越过自己本来的地方官员,直接向更上级的官员上诉,无论状告是为何事,都要用竹板或者荆条打五十下,对身体弱的人而言,已是重罚。
“像这样的规定,绝不是为了百姓公理,而是为了保全地方官的颜面权势,亦是为了稳定。”
这后者,钟大梁大概是见过,立即理解了概念。
他自己是个男子,不会关注只有女子要受的刑法,但是本身是个百姓,这等事关百姓的问题,当然注意过。
钟大梁想了想,问:“……大人可当真要在衙门审这案子?若真照媚儿所说去审,的确能为胡知县昭雪,但恐怕要得罪上官。另外,我观这媚儿的证据,大抵不是特别牢靠。再说,若真让她状告,她自己也要坐牢。
“而以我们现在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个焦家,绰绰有余了。”
谢知秋沉默下来。
半晌,她道:“我再想想。”
*
谢知秋回到衙门内院,见到有两三个义军士兵守在门口,巴望地朝里面看。
他们见到谢知秋回来,忽然有点窘迫,这里毕竟是人家女眷的住处。
其中一个士兵连忙解释道:“大人,您回来了!我们是守在月县外面负责射鸟的人,但是用的弓出了点问题,其他人说知县夫人能修好,而且能修得比我们自己军里的木匠还快,所以我们特意过来请夫人帮忙的。”
那士兵双手举高,怕谢知秋心里不舒服,忙说:“我们兄弟几个一直在外面守着,没有进去,夫人身边的丫鬟能够作证。”
谢知秋没多大反应,只道:“没事,我知道。”
到了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一点很不错,那就是谢知秋和萧寻初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不再扮演对方,而展现自己真实的样子。
萧寻初从他们与义军碰面起,就开始给反占月县的事帮忙了。
无论是打造运送义军箱子里的反向锁扣,还是制作义军的武器,基本都经了萧寻初的手。他甚至还额外做了几把突火.枪,以备不时之需。钟大梁拿到这枪就啧啧称奇,直说少夫人的手艺精湛、构思奇巧,不愧是方朝有名的才女,果然与众不同。
不过五谷看到倒是大吃一惊。
他是一直以来真正跟在萧寻初身边的人,要瞒过他的眼睛,比普通人困难很多。
谢知秋还记得五谷当时的表情——
他迟疑不定地在谢知秋和萧寻初之间来回看了很久,最后道:“没想到少夫人也懂这个,难怪少爷对少夫人死心塌地,这可真是珠联璧合了。”
谢知秋估计五谷是猜到了他们两人其实成婚前就有联系,没有想到两人会交换,但将“谢知秋”当作一个同样学习墨家术、但不曾出现在临月山的人。
如此一来,萧寻初当年在草庐挂的《秋夜思》,还有他曾对“谢知秋”表现出过的微妙在意,也都有了解释。
如今,萧寻初以知县夫人的身份帮助义军,他有这样的技术在身,就不可能闲下来。
义军发现他的武器做得远比普通人好,都想来找他帮忙,只是顾忌这个“知县夫人”的身份,在谢知秋面前,都会撇清关系,怕他们夫妻因此生隙。
其实谢知秋并不在意,且不说他们是假夫妻,就算他们是真的,她也不希望萧寻初因为用了她的身体,就被限制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
谢知秋只问:“他这么晚还没休息吗?”
士兵回答:“没有,今晚衙门里乱得厉害,夫人大概也受惊吓了。她整晚都在帮大家修坏掉的工具武器之类的,我们抱着试试的心态,就也来看看。夫人说弓箭容易,就帮我们先弄了。”
说完,士兵又不无羡慕地道:“萧大人,您可真是好福气,取了个这么夫人。又漂亮又聪明,为人和善,还什么都会做。听说还是个读过书的有名才女……真是不一样啊。”
说着,几个士兵看谢知秋的眼神,都明显带上艳羡之色。
谢知秋未答,只是颔首,然后回到屋里。
屋内仍然亮着灯。
萧寻初将一把弓夹在双膝之间,目光如炬,正专注地调整弓的握革,地上杂乱无章地散着谢知秋不太认得出的各种小工具。
雀儿或许本来是想陪着萧寻初熬夜的,但显然已经撑不住了,已经坐在角落里,脑袋磕在墙角,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
萧寻初十分入神,似乎连谢知秋进出都没有注意到。
他熟练地将原本的握革褪下,将新的软革剪裁、上胶,慢慢缠绕上去。
谢知秋不太懂他是怎么弄的,但义军用的弓本已久经风霜,可是经过萧寻初的手,居然如同重生一般,倒像是新弓了。
直到几把弓都完工,他才看到屋内多出来的人。
他见到谢知秋,略有一分惊讶,旋即道:“你等我一下。”
说着,他将那几把拿出去给士兵,远远地,谢知秋看到那些士兵对他连连道谢。
须臾,萧寻初折返回来。
这会儿的功夫,谢知秋也将雀儿叫醒,让她回去睡了,这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萧寻初合上门扉,然后上上下下端详了谢知秋一番,见她没有受伤,方才松了口气。
接着,他转而问谢知秋:“我给你的东西,还好用吗?”
谢知秋回答:“没有用上。不过……如果用上的话,应该会是好用的。”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物,还给萧寻初。
那是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约莫手掌大小,藏在袖间很隐蔽,但其实里面藏有上百根针,针头淬了毒。
谢知秋的计划,不可能不让萧寻初知道。早在她制定的时候,她就与萧寻初商量过数次。
萧寻初看得出整个布局的凶险之处,他赞同谢知秋的想法,只是从那以后,谢知秋就时常觉得他好似有点忧心忡忡。
于是,在进月县前夜,萧寻初忽然在房间里给了她此物。
那时,他告诉她,这个盒子里有机关,只要按动侧面的机关就可以发出毒针,总共可以发射二十次,如果实在遇到危险,就用这个防身。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谢知秋今夜的底气之一。
交还针盒时,她犹豫了一下,说:“谢谢。”
萧寻初接过盒子,稍作检查,又还给她,道:“你今晚没用上,是好事。不过,你还是带在身上吧,光是一个月县就如此凶险,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身上有点防身的武器,我会比较安心。
“我特意做得比较轻巧,这样就算以后恢复原本的身份,你仍然能用得上。”
“……嗯。”
谢知秋闻言,就又将盒子收下。
只是,她看着针盒,略有凝思。
须臾,她犹豫地看了眼萧寻初的表情,道:“你是不是其实看出来……”
萧寻初疑惑:“什么?”
谢知秋不知为何,心情有点奇怪。
她一向擅长看穿别人,但这一次,她有一种被其他人看穿了的感觉。
而且,这个人,还怕她觉得有负担,特意没有作出任何表现。
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让人感到不适,相反,她隐约能觉察到这是一份温柔,让她有种自己被迁就照顾了的感觉。
她不讨厌,只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还不习惯。
半晌,谢知秋道:“……多谢。”
她又道了一次谢。
萧寻初没回头,他大概是觉得谢知秋回到屋里,两人都该熄灯睡了,因此背对着她收拾地上的工具,从谢知秋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宽松白衣的青年男子,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
萧寻初道:“没事,我们是朋友。”
说到这里,他又轻笑一声,说:“……我们之间有交易,互有所求,又交换了身份,应该也可以说是同伙?本来,保护你就是保护我自己,没什么可道谢的。”
“……”
谢知秋知道自己说得不是这个,萧寻初大概也知道,但他解释得很好。
谢知秋想了想,道:“那睡吧。”
“嗯。”
不久,萧寻初收拾好东西,又铺好自己的地铺。
蜡烛被轻轻吹熄。
二人各自翻身,便睡了过去。
只是过了片刻,萧寻初又睁开双眼,微微抬起身体,看看床铺上的谢知秋。
这一晚甚是折腾,远方天色已微微泛白,饶是熄了灯,屋内仍有微光。
借着这点光线,他看到谢知秋睡在床上,神情有点疲倦,但眉头舒展了一些,呼吸平稳而踏实。
不像前几个夜晚,她几乎全部都是蜷缩在床上,像受寒的小动物一般极力缩成一团,紧紧抿着嘴唇。
见谢知秋此刻的睡颜,萧寻初稍稍松了口气。
谢知秋想得没错,萧寻初的确看出来一件其他人没有看出来的事。
谢知秋其实……是会害怕的。
无论是月县的情况,还是今夜必须要承担的风险,对普通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恐怖之事。
谢知秋是个十分聪慧的人,且喜怒不形于色。
她如同寒剑一般冷静果决,如同尺规一般缜密准确,她总能在困境想到最好的办法、找到最好的答案,为此,她能够临危不惧,不惜舍身亲自深入险境,整个人如同没有感情的霜雪。
可是,萧寻初很清楚,她仍然是个人,而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没有一个人,在踏错一步就会死的凶险面前,不会感到恐惧。
谢知秋亦是如此,她只是习惯了不表露自己的感情,所以不曾在外人面前有所泄露。
既然她不愿意让人发现,那么萧寻初愿意装作没有发现,也愿意为她遮掩。
只是,以两人现在的情况,萧寻初没有办法像张聪、钟大梁那样,拿着刀去为她冲锋陷阵。但是,一点也好,他希望自己的能力能够成为她的力量,为她驱散些许不安。
哪怕最终只是做了无用功,仍然是一种慰藉。
此刻,他见谢知秋看上去放松了不少,亦松了口气。
萧寻初笑笑,又躺回枕头上,闭目睡去。
第七十九章
经过兵荒马乱的一整夜, 谢知秋难得地睡过了巳时。
不过,次日,待萧寻初醒来时, 就看到谢知秋已经坐在桌边, 一本正经地在写什么东西。
萧寻初倦意未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然后, 他问谢知秋:“你又在研究焦家的事了?”
谢知秋颔首。
她正在整理媚儿昨夜所说之言。
媚儿是焦子豪的宠妾, 平时听话懂事、百依百顺, 又表现出一副爱打扮、爱争风吃醋的妩媚模样,瞧着对正经事不太上心,也从不显得太聪明, 时间长了, 焦子豪就对她毫无戒心,以至于媚儿已经探听到了不少焦家的内幕,焦子豪还对她丝毫没有起疑。
只是……
谢知秋一顿, 道:“若真如那个宠妾媚儿所言,这月县的水,比想象中更深。”
萧寻初见她神情凝重, 不免也严肃了几分,问:“她说了些什么?”
“……”
谢知秋眉心稍拧,只觉得全部因果恶臭扑鼻, 光是说出口,都觉得恶心。
据媚儿所言, 这整件事, 要从焦家起家开始说起——
三十年前, 焦家虽是月县一带的大地主,但还远没有如今权势。
焦家起家的生意乃是牙行, 其中也涉猎奴仆交易,会在富贵人家和想要卖身去富人家做活的穷人之间牵线搭桥,买卖成交后从中抽成获利,因此焦家认识不少常人难以企及的权贵富户。
能混得好的人家,贯是八面玲珑,焦家在伏低做小的前提下,倒也与这些权贵之家维持了不错的关系。
然而,一日,焦家的人被当时的知县神神秘秘地叫到县衙,说知县老爷想向他们买几个人,要年纪不大于五岁的童男童女,必须来源清白、身无恶疾,最好六亲缘断,一旦离开,不会有人追究后续,至于年纪,也是越小越好。
只要能做到这几点,无论让知县老爷开多少价都行。
在方朝,人牙乃是合法的正经生意,但这样的要求,饶是焦家也闻所未闻,隐约能觉察出异样来——
一般主顾还是喜欢买大一点的孩子,最好十二三岁勤劳能干的,这样能干的活多,照顾起来不麻烦,也比较容易看得出性情。
买年纪小的孩子的,不是童养媳之类,就是家中无嗣,要当自己孩子养的。可看知县老爷的打算,显然不是如此。
是时,焦天龙也还年轻,刚刚接手生意,心里有点打鼓。
他差人四处打听,花大价钱买通知县家里的老奴仆,才终于得到可靠的内部消息——
当年的月县,还没有所谓的“粮灾”或者“收不上税”的问题,相反,此地地处南方,常年温热多余,粮食种下去,一年能收四回,是个有名的富县。能在这里当知县,对一般新上任的官员来说,绝对是个好开头。
是以,当年的知县老爷,是大族庶子出身,其父是个相当有权有势的人物。
然而,就这么一位大人物,如今卧病在床,久病难医,生命危在旦夕。
据说这知县老爷的本家,不知打哪儿找到一个据说很神的游方术士,重金买下一副不出世的秘方,给知县老爷服用。
第一副药,是游方术士本人亲自提供的。
他煎药不准人看,也不知里头到底是什么,但说来有些神奇,知县老爷的父亲吃完这药,精神还真大有好转。
知县老爷本家的人见状皆大喜,重赏游方术士,还要留他当门客。
游方术士本人却十分低调,连说不敢,趁着无人注意,便悄然离开了。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可是,好景不长,一家人还没高兴几天,一夜之间,那位老父亲,就又病倒了,症状还是和过去一样,甚至更严重。
知县一家大急,但以前所有医生对此都束手无策,只有那个游方术士的药方有效。于是他们连忙动用所有人脉关系,再去找那游方术士。
然而,找到那游方术士以后,他却对药方闭口不谈,也不愿再去病人家里医治。
知县家里万分着急,料定此人一定有通天之能,千金万金砸下去,终于将那游方术士砸开了口。
他说,那服药要以幼童的肝脏为药引,方能见效,而且通常一副管不了多久,非得一直服用才行。他原先唯有机缘巧合那一副,以后再没有了,真不要再找他。
知县家里人大惊失色,一时拿不定主意。但等他们讨论的时候,再去找那个游方术士,却发现他翻墙从家里跑了,从此再寻不见人影。
知县全家束手无策,陷入僵局。
然而当时月县的知县老爷,却在这件事里,看到了机会。
这知县老爷虽说出身大族,但许是由于庶出,打小不太受宠,就连考中了进士,都只能按部就班地背井离乡当知县——
普通人或许觉得一高中就能分到一个富县,已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可是人的眼光总看着高处,这知县老爷与他的兄弟一比较,就难免觉得不平。
他其实一直也想当个受父亲看重的儿子,奈何其他兄弟的母族更强、更受父亲喜爱,他总是马屁拍在马腿上,做得比谁都多,可最后总得不到父亲的青眼。
然而,这一回,他终于看到了可以让他远远胜过其他兄弟、展示孝道的机会。
其他兄弟前程都比他敞亮,平时又人模人样,不太接触真实的民生,一听这药引的内容,就吓退了。
可这知县不同,他身在这等远地,看到了人有高低贵贱,看到了穷人命如草芥,看到有人富得流油,看到有人卖儿卖女只求一口饭吃。
那些穷人家里,一生十几个小孩子,本来就有一半活不到长大。而且这么多小孩,父母也没心思一个一个细管,只教他们听话懂事、不要跟大人顶嘴。等把孩子卖到有钱人家里做活以后,如果主人家里抱怨一句这孩子干活不好,他们反倒要将自己的孩子骂个狗血淋头,说他们丢自己的脸。
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小孩被卖了人家,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父母了,大门一关,就算断了亲缘,就算中间出事,也不会有人为其抱不平。
父母本身孩子也多,说是爱小孩,可若是子女多了,分到每个人头上也有限。
如果隔了三年五载知道小孩被主人家打死了,他们自然是伤心的,可是生存不易,给上几吊钱当补偿,这伤心也就被抚平了。若是再懦弱一些的,许是都不敢怪主人家下手狠,只说自己命不好、孩子命不好,再躲起来抹抹眼泪、念叨几年,事情就算过去了。
总之,不会有人认真追究。
知县老爷思来想去,决定动手。
不过,直接将小孩弄到县衙来,次数多了,总归异样,最好要有一个中间人,去收罗这些不会有人注意的童男童女,但只偷偷送到知县老爷家里去,让他们完全隐在幕后,不要声张。
他既是月县知县,自然会从自己的辖地里着手物色人选,这样就算事情暴露,当地人也不容易翻出风浪,可以利用“越诉笞五十”的规则,将一切压下去。
于是,被当时的知县瞧上的,就是本身就涉猎人牙一行且作风灵活的焦家。
焦家的确本身就不是什么正派的人物,都做人牙生意了,难免会有灰色地带,打压百姓、仗势欺人这种事没少干,有钱人家的腌臜事更是见了许多,但是打听到知县老爷真实的目的,当时的焦老爷焦天龙还是大吃一惊!
这可不是普通的人口买卖,这是要杀人啊!
焦天龙马不停蹄地赶回家,躲在房里闭门不开,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打听。
一旦打听,难保知县老爷不会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得知了这么深的内情,那知县还会放过他吗?
焦天龙不眠不休想了两天,最后觉得,既然已经下不了贼船,那还不如就按知县老爷说得做。普通老百姓平白攀上官员的机会能有多少呢?不如当作机遇。
这事,别人不行,他焦天龙还真不是做不到。
他焦家经营人牙生意多年,对里面的弯弯道道太熟了,要弄几个小孩,不是难事。
焦天龙说干就干。
起先,他还有点犹豫,但手上过了几个人,发现果然什么事都没发生,而知县老爷则对他十分欣赏,甚至旗帜鲜明地帮他打压月县其他大族,让焦家忽然势起,在本地再无忌讳之处。
尝到甜头,焦天龙也熟练了,就愈发大胆起来。
送到知县家里的孩子,来源不能是一致的,得分散开来。一群孩子失踪,那很诡异,但是各地零零散散被打死、拐走几个,在乱世之中,本就是常态。
焦天龙会先挑出符合知县要求的小孩,如常卖到各地富贵人家。过段日子,再借口发现这孩子可能染有疾病,或者另有主顾非要这个孩子,焦家赔一番不是,然后用银钱或者大一点的小孩将他们换出来,再送去知县家里。
对原先买了仆人的富贵人家来说,家仆就跟货品无异,自己家的东西换一个就换一个,自不会去知会小孩的父母。
如果真有父母还记着自家孩子来看,那么那些借口生病的小孩,主人家会说已经病死了,而借口送去别家的小孩,则会说有了更好的去处,但焦家不曾透露去向,他们对父母当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般到这里,小孩的父母也不会再刨根问底。
如此一来,这桩生意还真让他们长久做下来,长达数十年,其中丧命者不下百人。
当年那个知县果然凭此得到父亲青眼,从此胜过他的几个兄弟,官运亨通,早已高升去了梁城。
焦家从中得利,凭借上头人的照拂,彻底掌控月县,变本加厉地操纵衙差、收买土地,连知县都可以不再放在眼里。
那知县的父亲其实病情并未好转,拖了几年人就死了,所谓的药不见得有什么疗效,但架不住人有心理作用。知县家人总觉得老爷子是因为药的作用才多活了两年,将之说得神乎其神,倒引来另外一些相信“神药”之说的达官显贵,干脆做起生意来。
焦天龙将生意传给儿子焦子豪,那焦子豪已全无敬畏之心,甚至喝醉酒时还主动和媚儿描述起来——
“那群小孩一个个都很老实,被拎起来的时候跟小兔子一样。他们不知道抓他们干什么,只知道仆人要听主子的话,不能反抗主子,不能哭得太大声惹主子生气。屠夫连刀都磨起来了,他们还不声不响地站着,怕给父母丢脸呢!”
……
萧寻初平常是个比较随心所欲的人,脾气不错,很少生气。
可是,听谢知秋讲完前因后果,他先愣了愣,旋即忍不住破口大骂:“疯子!这群人是疯子!小孩子的肝脏……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药!
“八成是那个游方术士起初用了什么杀鸡取卵的猛药,只是暂时让知县之父回光返照,没想到事后还会有人找来,所以不敢说真话。
“他故意说个骇人的药引,本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帮人心真能黑到这个份上,竟然真的敢去拐小孩!”
谢知秋昨夜听完,已经心惊过一次,此刻她闭目片刻,算是哀悼。
然后,她缓缓睁开眼,道:“我也这么想。”
谢知秋博览群书,她也看过一些医书草药学一类,肯定不能因此就自认为是大夫,但是大体懂得一些知识。
谢知秋道:“人身上的脏器,与动物并没有多大区别,肝脏更是与猪肝无异。硬要说这种东西有什么特殊的疗效,无非是利用其他人的无知,故弄玄虚,铸成迷信。
“奈何人欲滔天,无论是怎样的蠢话,只要是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总有人为了谋求一线生机,就真的会信。可惜科举只考儒论诗文,就连读过书的文人,在这等事上,都不能幸免。”
萧寻初问:“所以……那个造成月县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当年与焦家达成交易的月县知县,究竟是何人?”
谢知秋默了半晌。
她道:“此事距今已三十年过去,那位知县之后得到家族全力帮助,步步高升,如今已是扎根梁城,官居正四品。此人,正是当今吏部侍郎——刘求荣。”
萧寻初一惊:“竟然是他。”
谢知秋问:“你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但多少听过名字。”
萧寻初回忆道:“他应该也是齐慕先那一派的人,甚至可以说是齐慕先的左膀右臂。我小时候在席宴之类的地方见过他,那人一直对齐相鞍前马后,常跟在齐相旁边,为齐相做事。”
谢知秋对此并不意外,她也找猜到焦家背后之后,定是齐相一派的。
她说:“趋炎附势尝过一次甜头的人,又如何再走困难的路子?他父亲的权势总有尽头,他想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得攀更高的枝叶。只是……”
谢知秋的目光,又幽暗三分。
只是,如果月县背后是这么大的官,或者说,又是齐相派的人,对她而言,就很不好办了。
*
傍晚时分,谢知秋单独去见媚儿。
其他焦家的人大多被关押在监狱里,但媚儿算提供证据有功,暂且在衙门里给她安排了个住所。但媚儿好像不太喜欢一个人待在屋里,大多数时候宁愿在院子里走动,她向现在衙门里的人要了本书,看得很吃力,大半天过去没翻过几页。
谢知秋想起自己昨夜问过她纸条的事。
媚儿回答说,纸条的确是她写的。她其实稍微认一点点字,但是焦家的人都不知道。
她被卖进焦家当丫鬟的时候,是彻头彻尾的文盲,不要说她,全村都找不出一个人识字。但是后来为了搜集焦家的证据,她一点一点偷偷学、偷偷背,不但认了字,还学了算数,只为方便查焦家的帐。
只是,她认识几个字已是不易,平时为了掩藏,更是没怎么亲手写过,所以给谢知秋的那张纸条,虽说字迹难看,但已是她倾全力而为。
对这样的人,谢知秋是佩服的。
这时,看到知县老爷过来,媚儿连忙站起来,要对她行礼。
谢知秋示意她不必。
事实上,接下来要说的话,面对媚儿,她觉得十分难以启齿。
媚儿惴惴地问她:“大人,您来找我,是不是事情还有什么问题?”
谢知秋默然。
许久,她才开口,如实道:“如果按照你说的,与焦家有牵连的人果真是刘求荣,那这件事情,我恐怕没有办法管。即便当真硬着头皮试图将他绳之以法,最后结果也未必能如人意。”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