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须臾。
天鹤船重新回到地面上, 齐慕先已早早在降落点等候。
“微臣,参见陛下。”
齐慕先一身整齐的官服,头戴长翅帽, 身穿紫色公服, 配紫金鱼带,看上去一丝不苟。
他躬身对天子行礼时, 赵泽看上去显然有些紧张, 连忙上前搀扶, 道:“相父要来,何不提前与朕说一声?朕现在一点准备都没有,若不是与萧爱卿正好在空中看到相父, 指不定还要相父久等。”
齐慕先和蔼地笑道:“圣上言重, 臣也是看到梁城有一盏奇异的天灯升起,又听闻陛下将天灯的主人召进宫里,臣也有些好奇, 这才过来瞧瞧罢了,还怕惊扰陛下雅兴。”
“不惊扰不惊扰,相父对朕恩重如山, 想要进宫见朕,怎会是惊扰?”
“陛下这样说,老臣就安心了。”
齐慕先与赵泽二人交谈时, 谢知秋静静地立在赵泽身后,她看似垂眸不言, 实则在观察年轻天子与这位权相之间的相处。
谢知秋先前听闻齐慕先与赵泽的关系不如与先帝, 也是正因如此, 祝少卿之前才会提醒她说,齐慕先如今许多方面有所收敛, 说不定还会对她这个引起赵泽兴趣的年轻官员有招揽之举。
但如今看来,赵泽对齐慕先这位三朝老臣也很是恭敬。所谓的关系不如先帝,想必只是赵泽初登帝位,还没有方安宗那样的城府,而齐慕先这样的老狐狸,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暴露在新帝面前,如今还在试探期,所以磨合不足吧。
谢知秋正在思索,忽然,她看到一道略带审视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谢知秋抬起头,正与齐慕先的目光对个正着。
她在掂量齐慕先与赵泽关系时,齐慕先亦在不动声色地端详她。
谢知秋微惊,顿时提起十二分警觉,对齐慕先无声地行礼致意。
齐慕先不紧不慢,对她回以温和友善的笑意,慈爱得仿佛随处可见的善良老人,完全不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宰相。
由于种种原因,谢知秋自觉已经与齐慕先交锋了数次。
然而直到此刻,谢知秋才是第一次真正面对面地与齐慕先有往来。在此之前,她不过遥遥见过几次这位名震天下的救君之相,是个连与对方交谈的资格都没有的无名小卒。
这时,齐慕先也没有在谢知秋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但他好像对天鹤船颇有兴趣,饶有兴致地绕着走了两圈,道:“孔明灯自古有之,但能想到制作如此大的孔明灯,将人带到天上,实在有非同寻常的胆量和巧思。连臣这把年纪了,见了都十分惊奇,难怪陛下会有兴趣。”
赵泽本来对齐慕先突然进宫有点紧张,但一听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当即放松下来。
赵泽盛情道:“难道相父对天鹤船也感兴趣吗?既然如此,相父要不要也乘一乘试试?”
谢知秋看向齐慕先。
她本以为齐慕先这般身份,又是个稳重的人,不会像赵泽这样图新鲜,对半会拒绝。
谁知齐慕先笑呵呵的,面不改色,笑道:“陛下这样说,那老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罢,齐慕先一抖衣袍,就开始探寻上天鹤船的位置,上船之前,他还不忘有礼地征询一下谢知秋的意见,问:“你应该是大理寺新调来的大理寺丞,我记得你叫萧寻初,是萧将军的小儿子吧?”
方朝冗官冗费历来是个大问题,官员数量远大于正常需求,其中有大批靠祖上蒙荫,亦或是靠家族势力走裙带关系,有头衔有官职、却光领俸禄不干活的闲散官员,以至于朝廷在养朝廷命官上的支出无比巨大。
由于朝中官员在这件事上是同一个利益群体,人人都想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或者家人朋友谋取利益,谁都不愿割舍好处,所以官员数量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官员群体不断壮大。
正所谓没有岗位就创造岗位,没有位置就增加位置,方朝创立之初,全国官员不过五千余人,而历经几代帝王,到先帝与当朝圣上这对兄弟接手之时,全国官员已足有两万人之多。
而当时当下,此刻就在梁城的官员,少说也有几千人。
其中亲缘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在如此庞大的官员人口之下,像齐慕先这样的大人物,能清楚地记得“萧寻初”这样一个与他并不在同一机关工作的下级官员,还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头衔和家庭背景,可谓平易近人至极,若是普通人,只怕要受宠若惊。
饶是谢知秋怀疑齐慕先早就调查过她,看到对方如此和善的态度,仍旧暗吃一惊。
她躬身作揖,应道:“是。”
齐慕先笑眯眯的,道:“你应当是此物的主人?既然如此,你可介意领老夫入内一观?”
其实赵泽刚才已经邀了齐慕先,皇帝都开了口,齐慕先完全不必对谢知秋如此客气,直接将她当个下属驱使也无妨。
可是他丝毫没有盛气凌人之感,只让人觉得礼貌谦和。
谢知秋一顿,道:“同平章事大人客气,当然可以,请。”
说着,谢知秋再度引齐慕先与赵泽入内,自己则亲自操控天鹤船,往空中飞去。
萧寻初做的天鹤船,船身大约是站两个人正好,如今里面乘了三个人,略微拥挤,但尚有行动的空余。
谢知秋原本担心齐慕先年纪大了,乘坐这样的天船对他来说会过于刺激。
谁知齐慕先比赵泽还镇定,他只是在起飞时身体晃了一下,很快扶着边沿站稳了。
待升到三十丈左右的高度,齐慕先望向远方,脸上仍挂着微笑。
只见他身处高处,一览下方景色,感慨地道:“当真是腾霄云端上,抬手探玉京啊。”
他稍作停顿,又若有所思地道:“原来这便是站在天上的感觉吗?不错,真不错……若是……”
齐慕先没有说下去。
谢知秋侧首看他的神情,只觉得这老人眼底似有哀伤之色,但他给人的印象却如山巅迷雾,让人看不分明。
唯有赵泽如常兴奋,道:“相父也喜欢这船?相父整日不是谈公事就是说要陪家人,难得见有这等兴致。我之前还怕相父觉得我不务正业呢。”
赵泽一时高兴,连皇帝的架子都没有了,不知不觉换了自称。
说着,他又轻抚船身,说:“我原先还以为这是萧爱卿的手笔,听他刚才说,才知这船居然是他夫人谢知秋闲来之作。真想不到世上还有女子对这等工匠之术感兴趣。”
提及此事,赵泽先前的遗憾又浮上心头。
忽然,他灵机一动,闲谈似的问道:“对了,萧爱卿,你夫人家中可还有姐妹?都说谢家世代书香、门风出众,看这传闻中的才女谢知秋,想必确是名副其实。她家中的其他姐妹,是否也有谢知秋那样的才情巧思?”
赵泽不过随口一提,却不知他话音刚落,在谢知秋内心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
她真有一个妹妹!
她妹妹知满,真的拜了萧寻初为师,在学习墨家术!
而且知满不但学了,还亲手做了六锭纺车,将梁城其他纺织工坊搞得纷纷倒闭。
赵泽如此喜欢微服私访,他现在尚不知道谢知满的情况,想必是因为皇宫内的布匹是由官营工坊上供的,他们还有御用绣娘,所以赵泽不必太关心民间纺织业的情况。
但是他只要对此事稍微上心,再出宫打听一下,此事就不可能瞒得住!
谢知秋控制火焰的手一抖,天鹤船在空中小幅度摇摆了一下。这一点摇动,在时有来风的空中并不明显,但齐慕先却似乎有所觉察,回过头来,看了谢知秋一眼。
谢知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面色比平时更为苍白,但她常年面无表情,常人应该看不透她的情绪。
可是下一刻,不等她搭腔,齐慕先倒先替她开口了:“谢家的确会教孩子,老夫听说,谢知秋应该还有个妹妹。这两姐妹虽性格各异,但都极有大家之风。
“姐姐谢知秋是名士甄奕的关门弟子,才思敏捷自不必说,妹妹虽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名,但听说是个十分端庄规矩、孝顺守礼的姑娘,姐姐与萧小友成婚后,她还帮着父母管理家中诸事,想必甚为贤惠,有掌家之能。”
齐慕先这话一出,赵泽顿时对知满的兴趣大减。
他情绪一下子冷下来了,只含糊地说:“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言罢,便不再提。
齐慕先只在旁边微笑,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慈祥模样。
谢知秋意外地看向齐慕先。
毫无疑问,齐慕先是在帮她。
他看出她不想送“妻子的妹妹”进宫,也知道赵泽对什么样的女子最没兴趣,所以随嘴一点,就完全打消了赵泽的念头。
从头到尾,齐慕先没说一句假话,也没说一句贬低谢家姐妹的话,仅仅是侧重点不同,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赵泽的想法。
谢知秋微有诧异之感。
这时,齐慕先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再度转过头,迎上她的视线。
然后,他对她微微一笑,略略颔首致意,像是普通打招呼,又像心照不宣。
不久,天鹤船落地。
赵泽看上去对这趟旅行十分尽兴,非但如愿上了天,还与他一向敬重的相父相谈甚欢。正因此,他对谢知秋的态度也更为亲厚,俨然一副要称兄道弟的样子。
这时,谢知秋回过神来。
她特意带着天鹤船进宫,实则是怀着目的而来。
除了已经达成的和赵泽拉近关系以外,她也希望借此向赵泽略微提一提墨家之术。
这是她最初与萧寻初定下的约定,尽管恐怕难以一蹴而就,但谢知秋希望能够履约。
谢知秋见赵泽走下了船,便适时开口:“陛下这趟,可愿意将天鹤船留在宫中?”
赵泽当即眼前一亮。
他说:“爱卿乐意割爱?”
他其实叫“萧寻初”将船带进宫来时,就觉得对方多半会送给他。但是他自己开口要,和对方主动赠与,到底是不同的。
谢知秋说:“当然,臣若想要,再做即可。而难得陛下欣赏臣所乐之事,臣甚为荣幸,臣将此船赠与陛下,非为讨陛下欢心,而是为世有知己。”
赵泽一听,很是高兴。
而这时,谢知秋又说:“不过,这天鹤船毕竟是新做之物,尚有风险,还请陛下千万不要一个人乘坐。
“臣本很乐意亲自为陛下护航,但臣还有大理寺之职,不能随时进宫听陛下诏令。而臣之内人作为女眷,亦不太方便。
“故而,臣刚才想到,臣原本在临月山学习工匠之术时,还有几位师兄弟。
“他们技术与臣一脉相承,甚至更胜于臣,如今他们正在各地学习,磨砺自己的技艺。但陛下如果愿意的话,臣可以写信给臣当年的师兄,请他们回梁城,时刻为陛下效命。”
谢知秋说得极有技巧,也没有一上来就提到墨家,要求皇帝破旧立新。
但是赵泽听了,还是有点犹豫。
显然,按照他本人的意愿,他是很乐意让萧寻初当年的师兄来梁城任职的。
但是,赵泽自己虽然不太按常理出牌,可他依然知道自己是个皇帝。
他可以随意任命“萧寻初”,因为“萧寻初”确实有实绩,是个可用的官员,用他完全说得过去。
而“萧寻初”的师兄就不同了,如果他召这样一个人进宫,就是单纯为了他玩天鹤船,那么作为一个新登基的皇帝来说,赵泽是很怕言官说他昏庸懒惰、玩物丧志的。
赵泽自认思想变通的同时,也能当一个威严开明的好皇帝。
偶尔乘一乘天鹤船,那是劳逸结合、深入了解官员生活,但为此专门搞出个职位,性质就完全变了。
正因如此,他其实也不能一直召“萧寻初”进宫,更不能将“萧寻初”派去负责天鹤船。身为天子,怎能一天到晚让官员耽误正经工作来陪自己玩呢?
谢知秋也知这个请求有一定风险,所以她并没有一定要今天成功的意思,见皇帝神情纠结,她立即就打算见好就收。
然而,正当谢知秋打算收回前言,免得皇帝为难时,她没想到,齐慕先竟开口了——
他问:“萧小友,你当年的师兄,除了这些奇器之外,想必也擅长功作修缮之事?”
谢知秋一愣,替萧寻初如实回答:“我等跟随师父学习的乃工器本质之学,只要得当,水利土木等百工之事,皆可运用。”
齐慕先又问:“既然你对自己师兄如此有信心,那么等他到梁城,先由朝廷考校一番,想必不会有异议吧?”
谢知秋微微一凝。
不是因为有异议,而是她意识到,齐慕先又在帮她。
谢知秋回答:“那是自然。无用之人,怎能为朝廷效命?”
齐慕先笑呵呵的。
“不错,年轻人是该有此志气。”
齐慕先微微颔首。
然后,他主动对赵泽道:“皇上,其实工部的人跟老臣抱怨了好久,说朝中官员多是学习经义出身的书生,而工部承担多是作造之实事,要时常接触工匠,技术要求较高,少有官员能够胜任。
“据老臣所知,他们正缺可用的人手。既然萧小友的师兄听上去正有这等才能,何不叫来一试?即便在工部没有合适的职位,也可作为匠人留聘。若是此人能胜任此类工作,正好还能管理天鹤船,便是一举两得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一刻钟后, 两名官员向赵泽告别。
齐慕先与谢知秋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垂拱殿。
待走到无人之处,谢知秋叫住齐慕先,道:“同平章事大人, 今日……多谢。”
齐慕先站住脚步, 转过身来。
这老人外表仙骨道风,颇有出世仙神之气。他看向谢知秋, 脸上仍是从容的笑容。
只听齐慕先和蔼地问:“你指的是你妻妹之事, 还是你师兄之事啊?”
“……!”
谢知秋心头一凛。
齐慕先果然不是随便帮忙而已, 他是完全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谢知秋垂眸道:“二者皆有。不过最主要……还是妻妹吧。”
谢知秋由于性情的缘故,身边亲近的人很少,她本人亦看淡人缘, 不喜与人深交。
可是即使如此, 她心中仍有在乎的人。
家人是她少有的死穴。
尤其是知满这个小妹妹。
谢知秋牵着她的手长大,眼看着知满从一个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姐姐的小雪团,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
嫁给皇帝, 在世人看来的确是无上尊荣。
但知满这两年才好不容易挣脱想法上的束缚,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她进了皇宫,那过去的一切皆成泡影。
后宫与朝廷一样, 只要接近权力的高点,就是是非之地。
知满虽在墨家术方面颇有些小聪明,本身也是个机灵的姑娘, 但要说争权夺利方面的勾心斗角,她还过于单纯。
而且, 谢家当下日益衰微, 她们姐妹的父亲更只是个商人。
知满如果只因皇帝一时兴起被挑进宫中, 她既无势力,又无城府, 简直如同将小羔羊扔进虎穴中。
即使不考虑知满本人意愿,只从利益方面考虑,这也绝不是个好选择。
然而,皇帝刚才都那样出口询问了,饶是谢知秋有自信凭她自己最终还是能脱身,但如果由她本人开口,无论如何都有驳天子颜面之嫌。
齐慕先这样的第三方能够如此有技巧地打消皇帝的想法,对谢知秋来说,可谓解了燃眉之急。
谢知秋对齐慕先心怀芥蒂,直到此刻亦尚未卸下心防。
但齐慕先出言为知满解围,谢知秋真心感谢他。
齐慕先只是笑笑,说:“这两年梁城民间布匹价格动荡颇大,谢家布行的辉煌,老夫亦有所耳闻。
“这谢家姐妹中的妹妹,虽没有姐姐那样的稀世才名,但能做到如此降低绢布成本,于大多数百姓生活而言,想必能有极大的改善。
“像这样的姑娘,于世人之助益,倒远胜于朝中一些空有官职、却沽名钓誉的酒囊饭袋。侍奉君王固然是无上荣耀,只是山间野雀若不愿落入贵人之掌,只愿翱翔于天地之间、沐空游风而鸣,那么强行将其关入金笼之中,即便成了贵雀,也未必是美事。”
谢知秋先前心中不过是感激,听到齐慕先这番话,才由衷侧目。
她道:“世人多认为女子应以相夫教子为天职,若能嫁入高门,自是为家族争光。像同平章事大人这样想的人,世间少有。”
齐慕先笑呵呵地道:“和宗驾崩之时,命老夫监国,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太子。当年先帝年幼,大事几乎皆由老夫与太后商议决定。世上许多男子确实傲慢,但女子的野心才能,老夫样样都领教过,可不敢小瞧。”
齐慕先与太后共同坐镇的十五年,的确是方朝开国以来少有的黄金岁月。
不过,谢知秋同样知道当年齐相党和太后党打得厉害,齐慕先本人也是反对女子干政的。
齐慕先如今居然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当年的事,而且听起来,他虽与太后不合,但对太后本人的才能,倒没有进行贬低。
谢知秋很谨慎地接这个话:“同平章事大人果然胸襟宽广。”
“谈不上胸襟宽广,只不过老夫是寒门出身,见过的人多,知道百姓究竟需要什么,也知道人活在世,各有挣扎,难以随意评判罢了。”
齐慕先温和地笑着道。
“老夫是人,是人就有私心。老夫帮你,当然也有老夫自己的打算。”
谢知秋静默不言,等着齐慕先的后文。
果不其然,齐慕先还有话要说。
他回过头,往垂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现在天鹤船停在陆地上,已经看不见了,但谢知秋离开之前,就是将它放在垂拱殿内。
齐慕先问:“你的天鹤船,若是不系绳子,还能飞得更高,是吗?”
谢知秋应道:“是。”
“那么,具体能到多高呢?”
“天鹤船刚做出来不久,我与夫人还未具体测算过。进宫之前,我们从自己家中起飞,试着飞了一百丈左右,这就是最高一次了。不过,按照理论上来说,飞到三百丈、五百丈,乃至更高,应该都不成问题。只是以前从未有人去过此等高空,若无试验,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好。”
“确实,毕竟是新鲜的东西,还是小心为上。”
齐慕先认同地颔首。
但接着,他手指轻抵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能有五百丈啊……那比绝大多数山都要高了。”
下一刻,只听齐慕先缓缓地道:“若是我那早夭的长子还在,他见到能升到这么高的东西,一定会很喜欢吧。”
“……?”
谢知秋一凝。
她以前只知道齐慕先的独子是齐宣正,倒不清楚原来在齐宣正之前,齐相还有过一个孩子。
看齐慕先这一瞬间的神情,谢知秋隐约觉得,齐慕先想必十分喜爱那个孩子,若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之后,他看到天鹤船,还能联想到那个早逝孩子的喜好,甚至流露出这般尚未释怀的神情。
不过,齐慕先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又笑着问谢知秋道:“你夫人做的这天鹤船,一开始果真是为让人乘坐而做的吗?”
谢知秋回过神来,疑惑道:“大人何出此言?”
齐慕先道:“此物载人上天固然稀奇,但是如此稳定的飞行之器,想来价值远胜过新奇。
“此物若是用作山道运输,应当会比人力或者马匹更为省力。而且,此物放置地点灵活,用作瞭望也比一般高台范围更广——若是白天黑夜都能升空,只需让守卫搭乘此船,就能时刻观百里之远,将整个梁城尽览眼底。
“如此实用之器,若只用作君主赏玩,未免可惜。”
谢知秋略显意外,侧目看齐慕先。
其实她当初让萧寻初使用墨家术的契机,还真是单纯只为了讨皇帝的喜欢。
不过,等天鹤船做好之后,他们也自然而然地讨论过有没有更实际的用法。
其他人见到天鹤船,都不过是图个好玩稀奇,包括本该时刻心系天下的君主赵泽。
可是齐慕先,居然在乘了船后,就一直在心中盘算实用价值。
谢知秋顺手推舟道:“不瞒大人,我与夫人之所以钻研工匠器物,起初就是希望能用到实处,这的确是我等初心。”
“原来如此,你果然是个有志之人,老夫没有看错你。”
齐慕先笑呵呵地道。
他问:“寻初,老夫问你,依你看来,今年的天色如何啊?”
几句话下来,齐慕先对谢知秋的称呼,忽然亲昵不少。
谢知秋一顿,不解其意,只慎重地道:“今年乃是宁德初年,正值改元换新,自春节之后,四方风调雨顺,天气一直不错。”
齐慕先笑言:“不错,若不是晴空万里的好日子,寻初你想必也不会挑今日试验天鹤船吧。不过,依老夫之见,去年之前,这天气候稳定,但阴天多,晴天少,略显寒冷。今年以来,晴天多,气势强,但气候倒差点意思,这都快四月了,还早寒料峭,不似往年春意盎然啊。”
谢知秋猛地一震,终于明白过来。
这齐慕先表面上在说天气,实际上在评价皇帝。
他的意思恐怕是,先帝是个成气候的天子,但是性情略有阴晴不定,做事趋于保守。而当今圣上,年轻气盛,比先帝活泼志大得多,但还不成气候,并不是个成熟的皇帝。
尽管齐慕先用的是隐喻,但敢这样和别的官员评价两个皇帝的缺点,也算相当大胆了。
齐慕先敢这样跟她说,显然是对自己的权势极其自信,哪怕谢知秋跑去跟皇帝告状,他也能毫发无损,说不定倒霉的反倒是谢知秋。
而齐慕先会说这些,必有用意。
果不其然,接下来,又听齐慕先道:“不过,寻初啊,天色乃上天所定,但熟练的农人,却知道如何因时制宜,在变化的气候里,照样年年丰登,仓囷殷实。
“好的农人越多,秋天就更容易丰收。
“而年长的农人,也乐意领年少的农人入门,若是人们团结在一起,自然耕作效率更高,整个村庄也会更为稳定昌盛。年少的农人跟着年长的农人学习,自己掌握技巧也能变得更快,这便是合作之道。
“寻初,老夫道理已经跟你讲明白了,想来老夫的诚意,你也已经看到。后面的路要怎么选,还是看你自己啊。”
谢知秋目色一沉。
齐慕先这番话,谢知秋自然听得明白。
正像祝少卿先前提醒她的那样,齐慕先有招揽她的意思,也愿意表现一定真诚。而她如果愿意和齐慕先结好,后面的官途,想必会更为平顺。
谢知秋眸色深邃,难以看出情绪。
不过,在现阶段她要怎么做,谢知秋之前就有谋算。
只见谢知秋一本正经地躬身行礼道:“同平章事大人之言,晚辈受教。晚辈向来仰慕齐大人高义,能得到齐大人的指点,实在三生有幸。”
*
不久,谢知秋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大抵是等得心神不宁,又开始琢磨墨家术转移注意力,谢知秋回到屋中时,他已经做了一排谢知秋不太懂的小机关,那些小机关还会转圈,在屋中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
听到谢知秋开门的声音,萧寻初才从一堆工具中抬起头来。
他凝了凝,才略带迟疑地问:“天鹤船的情况如何,天子可还满意?”
萧寻初毕竟是天鹤船真正的设计者,他的作品究竟取得了怎样的反响,实在让人紧张。
谢知秋颔首:“天鹤船很好。”
她稍作停顿,又道:“你可以写信给你的师兄师弟了,圣上答应了给他们在工部找恰当的位置,虽要进行考校,但已经十拿九稳。”
萧寻初闻言,几乎呆了一瞬。
他一向信任谢知秋的能力,但他们多年未能有进展的事,谢知秋方一上阵,就有了显著的变化,还是令他吃惊。
有一刹那,他几乎要冲动地上去抱住谢知秋。
但是二人有男女之别,当他看到谢知秋在他眼中娇小的女子之躯,终究没有这样唐突,反倒不自在地移了一下视线。
萧寻初故作平静地笑了起来,但话中却充溢着感激之情。
他道:“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只怕许多年都走不到这一步。”
谢知秋望向萧寻初。
刚才有一刹那,她似乎感到对方想要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可是下一刻,看到萧寻初那如常的笑脸,她又觉得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谢知秋道:“若非是你的天鹤船,我也无法这么顺利。”
谢知秋再一次感觉到,他们两人的命运,早已紧紧捆绑在一起,互相牵扯。
正因如此,她也有事必须要告诉萧寻初。
略作停顿。
然后,谢知秋说:“今日,齐慕先也看到了天鹤船,他特意进宫来,并向我表达了合作之意。分别前,他邀请我参加齐府下月的赏花会,我已经答应了。”
萧寻初一怔。
谢知秋这么讲,就说明她已经决定目前要和齐慕先保持友好合作关系。
萧寻初之前就听谢知秋说过她在官场中的处境,在齐慕先对她的敌意减弱后,两人不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了。
只是,前些日子齐慕先还是谢知秋最大的安全隐患,甚至会威胁她的生命,而一转头,两人就成了同一阵线上的忘年交,官场变幻如此之快,还是萧寻初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他说:“既然是你的决定,我相信你。”
他稍作思索,又问:“但是……齐慕先这个人,你觉得确实可以信任吗?”
谢知秋不言。
半晌,她才道:“短时间内应该没问题。但是……齐慕先这个人,深不可测。”
谢知秋抿唇。
今日,她已深深感到齐慕先的可怕之处。
谢知秋在齐慕先身上吃过不少苦头。
要说的话,的确是她在金鲤鱼的事上招惹齐慕先在前,但谢知秋之后也在月县陷入困境,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
照理来说,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绝无可能对齐慕先放下戒备。事实上她也始终对齐慕先心怀警惕。
然而即使如此,一番交谈之后,她居然也不禁对这个人的风度心生好感,甚至变得并不那么排斥与齐慕先合作。
难怪齐慕先这个人,能够坐稳三朝宰相、权倾天下,纵然在朝野中翻云覆雨,仍能被百姓封为寒门宰相之典范,让无数学子对他心怀向往。
要是没有这般玩弄人心的能力,恐怕他绝无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
谢知秋不确定齐慕先今天对她说的话有多少真心,但他的确字字句句都说中她的心事。
谢知秋闭目凝思。
良久,她说:“我需要在朝中拥有更多话语权,现在,同时谋取皇帝和齐相的帮助是最快的方法。
“与虎相伴必有风险,后面必须小心谨慎。但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一百零三章
两个月后。
五月的梁城清风若暖丝, 夏花初开,鸟语成歌。
这正是士人喜爱踏青赏花的季节,梁城名士府上花宴诗会无数。
不过, 在所有各有名目的集会之中, 最受关注的,永远是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家的席宴。
齐慕先权倾朝野, 地位稳如泰山。
在他家出入的客人身份, 可以直接反应朝中的局势风向。
而若要问最近常在齐府出入官员中, 有哪个是最值得关注的——
知情者十有八.九会回答,是一个名叫“萧寻初”的大理寺年轻官员。
此人是上一届春闱的状元郎,短短三年不到, 他就从地方官调回梁城, 由天子钦定任大理寺丞一职。
而“他”在任大理寺丞区区三个月后,因为其在任职的三个月内竟处理完了整整一千五百份疑难旧案,效率远胜普通官员, 极大地减轻了大理寺积压的陈年旧案负担,而受到天子及众多上级官员的赏识,又升了一级, 成了从五品大理寺正,仅居于大理寺少卿与大理寺卿之下。
这个“萧寻初”,才不过二十三岁, 竟然就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层官员。
非但如此,“他”还极受天子器重。
当今圣上如今二十七岁, 与这“萧寻初”年龄相当。
据说两人极谈得来, 不但圣上经常邀萧寻初去垂拱殿聊天下棋、把玩奇器, 两人甚至会一同去宫外游玩。
相传圣上微服私访时,与这萧寻初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两人的关系不似君臣,倒更像是普通朋友。
相比较于“萧寻初”现在已经十分惊人的升迁速度,“他”与皇帝之间奇特坚固的友谊更是一笔无形的财富,能给“他”的未来带来无数未知的好处。
在这种情况下,这位“萧寻初”居然还受到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的照拂。
“萧寻初”回到梁城数月以来,齐慕先已经在许多场合毫不吝啬对这个年轻人的夸赞,“萧寻初”也多次受邀参加齐慕先家中举办的宴席。有不少人都曾目睹,齐慕先与这“萧寻初”相谈盛欢,甚至愉悦地轻拍“他”的后背、低头与“他”交谈,二人宛如师徒一般。
要知道,这“萧寻初”可是名将萧斩石之子。
坚定主和派的齐慕先,如此关照一个武将的儿子,可是前所未有的。
在这种情况下,朝中不少心思敏锐的人都已经开始关注这个“萧寻初”,猜测他许会前途无量。
与此同时,由于“萧寻初”、秦皓,以及齐慕先的亲生儿子齐宣正三人,乃是同一届科举出身的进士,且都排名靠前,如今又都经常出入宰相齐慕先府邸,与齐慕先关系亲厚,久而久之,无论是朝中官员还是梁城百姓,都开始将这三人并列谈论。
这三个人都十分年轻有为,且才学出众。
自从“萧寻初”也开始出入齐府以后,世人将这三人同冠以“齐氏门下三君子”的雅称,俨然成了一体。
*
“谢妹妹。”
朦胧之间,他看到十二三岁的谢妹妹坐在谢家花园里。
暖阳之下,小小的谢知秋浅裙曳地,手持书卷,正垂眸阅读,稚嫩的面颊神情冷淡。
这本是有些严肃的表情,但因为出现在一个年幼女孩脸上,非但不会让人心生排斥,反而有点莫名的可爱。
秦皓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他年长她一岁多,现在约莫是十三四岁的年纪。
他意识有点恍惚。
不知为何,他与谢妹妹应该不久前才见过,可他莫名感到眼前的场景十分令人怀念。
秦皓熟练地拿出自己手中的册子,说:“这是这段日子书院先生授课的内容概括,我帮你送来了。因为是我个人的笔记总结的,所以可能有一些我自己的想法倾向。你要是有哪里觉得不清楚的,可以问我。”
花园中的那女孩从书卷中抬起头来,当她看到来送书他时,素来淡漠的乌眸微微一亮,好似寂夜里忽然出现的一抹星光。
小女孩站起身来,少有表情的脸上难得显出三分别扭,好像是在为总麻烦他而感到不好意思。
但她仍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手记,认真道谢道:“谢谢你,秦皓哥哥。”
秦皓感到自己的血液流得快了三分,情绪莫名高昂,这让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浅笑,回答:“不用谢。我陪你一起看吧,这样你若是有疑问,我们立即就可以讨论。”
这女孩名叫谢知秋,秦谢两家世代相交,所以,他从小就听过她的名字。
谢家这些年日益衰微,两家来往日益敷衍,他家与谢知秋父母关系本已没有那么亲密。
但是,一年之前,他在白原书院偶然遇见当时正跟随名士甄奕学习的谢妹妹,从此便对她那一笑难以忘怀。
几个月前,由于谢妹妹年满十二,不再方便住在全是男子的书院里,便被谢家接回家中,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书院中旁听学习。
秦皓便有了接近她的机会。
他本就比其他人更有出入谢府的理由,如今,更可以凭借送课记经常来见她。
整个书院的男学生,其实对谢知秋心怀好奇的人不在少数。但现在,只有他还可以见到她的面,还能与她交谈。
两人并肩坐在树下看书。
谢妹妹低着头,乌黑的发丝垂到书卷上,她的目光随着字移动,专注而沉浸。
忽然,谢妹妹浅浅皱起眉头,半天没有翻下一页。
秦皓已将两页看完。
平常谢妹妹读书速度总比他快些,不过这手记本来就是他写的,内容他都知道,所以谢妹妹何时翻页都无妨,两人看书可以保持同步。
他难得见谢妹妹这么久不往下翻,便侧头看她,见到谢妹妹的表情,秦皓不由问:“怎么了,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谢知秋一指他手记上的内容,道:“你这里提到这本书,我没有看过,但是你在手记中提及的这本书里的观点,甚为精辟独到,我有点感兴趣。”
秦皓说:“这书是先生课上提及的,是前朝大儒所作。不过由于那位大儒有些想法迥异于世人,甚至有悖于皇权,所以当朝书商不敢刊印,存卷甚少,在旧书市场上价值连城,亦鲜少流通。
“现在白原书院的藏书阁中倒还有一本,允许学生院内借阅,但是不准带出藏书阁。谢妹妹现在可能不能再出入书院了……但你如果想看的话,我可以花一点时间,帮你抄回来。”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觉得谢妹妹的神情,看起来甚为哀伤。
良久,谢妹妹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谢谢你。”
她轻轻地说。
“你平时给我带课记已经波折,你马上就要准备秋闱,怎能再像这样麻烦你。”
秦皓想说他是乐意的,每回想到能来谢府见她,他都感到万分期待。
可是他从教育中学到的男女之礼,让他说不出如此暧昧的话。
于是,他只是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以世家之子的身份道:“将来,我若能如父母所期待的那样光耀门楣,必当集书万卷。这样的话,无论你想要看什么书,我或许都能借给你了。”
……
光线照在眼皮上,有些刺眼。
秦皓动了动眼睑,睁开双眼。
果然又是一场大梦。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梦见以前的事。
这时,小厮敲门进来,看到他还坐在床上,诧异道:“大人,你怎么还没起来?您今日不是与齐大人有约,要去齐府上品茶的吗?”
“……这就去。”
秦皓扶了下额头,略一凝神,起床洗漱。
*
在前往齐府的路上,秦皓坐在马车上,沿途,他看到不少小孩在路边放孔明灯。
小小的灯往上升起,不少灯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天鹤船”三个字。
小孩子们看灯升起,围着打闹叫笑,好像还演着什么奇奇怪怪的戏码。
秦皓眼见此景,思绪飘散。
梁城如今时兴放天灯,哪怕不逢节庆祭奠,哪怕是大白天,仍旧有孩童以此玩乐。
究其原因,毫无疑问是两个月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天鹤船”。
那天,巨大的天灯从将军府里升起,后来,这盏天灯又被送入宫中。
天子得到这盏巨大天灯后,十分喜爱,短短两个月间,已经在宫中升了数十次。
皇室的喜爱向来是梁城流行的风向标。
皇帝对此灯表现出如此高涨的兴趣,而偏偏这天灯又真能将人带到天上,着实有趣醒目,不少人都议论纷纷。
没多久,“天鹤船”之名就传遍梁城,甚至有外地人听闻梁城有这样的奇物,特意从远方赶来观看。
普通百姓没有机会亲身乘坐天鹤船,就常在城中放天灯,还在天灯上写上“天鹤船”的名字,以表明向往羡艳。
由于此等状况,“天鹤船”真正的制作者,亦在梁城名噪一时,引起轰动。
然而,当秦皓第一次听说“天鹤船”制作者的名字时,在原地呆立半晌,久久回不过神来。
——制作天鹤船的人,竟是早已名满天下的才女,原本的谢家大小姐、如今的萧青天之妻,谢知秋。
马车中,秦皓闭上眼,捏了捏鼻梁。
直到此刻,他都对此感到难以置信。
他原先一直以为天鹤船一定是萧寻初的作品,毕竟萧寻初在白原书院时,就整天琢磨这些事,这几乎是他的个人特征之一了。
而现在,这情况是怎么回事?
萧寻初当上状元,在官场上如鱼得水,而谢妹妹倒做起了天鹤船。
这么说来,那天他在灯会上看到谢妹妹坐在小孩子中间熟练地给他们做木雕,她可能也不是生活所迫习得的能力,而是真心爱好了?
虽说夫妻彼此互相影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谢妹妹本来就是爱读书、对新鲜事物接受能力强的人,和萧寻初成婚后会被他的兴趣感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这两个人……简直像调了个魂似的。
秦皓越想,越是心情微妙。
一方面,谢妹妹成婚后居然被萧寻初影响到这个份上,连萧寻初擅长的工匠之技,她都能使得远超常人,可见两人婚后十分投契。
秦皓只要想到这里,就感到内心妒火难忍,理智几乎要被丑陋的嫉妒之情吞噬。
但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
仿佛真相远不止于此。
……
正当秦皓纠结间,马车不知不觉停在了齐府门前。
这两年,秦皓去齐慕先府上的次数颇多,已经十分熟路。
他拜齐慕先为师后,二人关系十分亲厚,有时甚至像是父子一般。
与齐慕先见面打了个招呼后,秦皓去书房,替齐慕先取他想要的书。
书房门开着,谁知,他一踏入门中,就看到书房里还有另一个人。
秦皓一愣。
——竟是“萧寻初”。
那人静立在窗边,单手持卷,约莫是来看书的。
秦皓眼神一晃,有一瞬间觉得这画面好像有点眼熟,过去仿佛曾在哪里见过,眼前人也有点不像男人,更像是一个安静读书的女孩子。
但他稍一凝神,待视线沉淀下来,就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女孩子,面前人依旧是“萧寻初”。
真是冤家路窄,说曹操曹操就到。
秦皓在心里“啧”了一声。
然而就算不愿也无可奈何。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两人时常不得不在齐府碰面。
说实话,秦皓万万没想到萧寻初这个将军之子,居然也会愿意入齐慕先门下。
秦皓对此多少有点排斥,但齐慕先是他的师父,秦皓十分了解此人城府。既然是师父做的决定,那他作为弟子,没有置喙的余地。
最近,甚至有人开始将他、齐宣正还有“萧寻初”三人称作“齐氏门下三君子”。
秦皓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时,觉得可笑至极。
他们毕竟都仰仗着齐慕先,在外人面前,的确表现得亲近投契。
但是私底下,在三个人,就没有任何两个人是关系好的。
他与萧寻初打从一开始就是情敌,自不必说。
而齐宣正这个人,对外表现是齐慕先的儿子,继承相门之风,乃栋梁之才,在梁城口碑也不错。但只要与齐家走得近些,就会知道齐宣正此人骄奢淫逸,无才而自大,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秦皓对齐慕先心怀敬意,可是对他这个儿子,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只是和其他人一样,碍于齐慕先的权势,不敢将真情实感当他的面表现出来,所以与齐宣正维持着表面客气罢了。
至于“萧寻初”与齐宣正。
萧寻初当初夺了齐宣正的状元,齐宣正这个人私底下极为小气,还非常记仇,想来是对“萧寻初”恨之入骨。他们目前还没打起来就不错了,哪里来的君子之交?
就这样互相嫌弃的三个人,居然被放在一起谈论,还被世人想象成品德高尚、友好团结的典范,秦皓只觉匪夷所思。
当然,齐慕先好像觉得这个称呼不错,有利于展现齐家桃李芬芳、有才门客甚重的形象。既然如此,秦皓也不会自讨没趣,去戳破这个脆弱的谎言。
这时,“萧寻初”好似觉察到他的存在,抬起头来。
两个情敌二人相顾无言。
半晌,秦皓问:“师父也邀了你来品茶?”
事实上,在秦皓面前的这个“萧寻初”,正是谢知秋本人。
她知道秦皓不清楚实际情况,将她视作情敌,但就谢知秋的个人想法而言,她倒希望能在自己维持萧寻初身份期间,和秦皓能保持比较平和的关系。
于是,谢知秋颔首。
她想了想,说:“同平章事大人这里藏书无数,还有不少世间难得的孤本。他是个爱书之人,博学多闻,藏书也不拘于儒术一学。
“能看到这么多书的机会难得,我已经与同平章事大人请示过,他同意我过来看书。”
谁知这句话,让秦皓步子一顿,表情甚为微妙。
他重新转过头来,看向谢知秋,迟疑道:“你……”
“?”
见秦皓欲言又止,谢知秋回以询问的目光。
然而秦皓没有说下去,只是狐疑地看了她数眼,将视线凝在她脸上。
最终,秦皓没说话,在拿到齐慕先要的书后,就离开了书房。
只是在他踏出书房时,内心生出一缕疑惑来——
谢妹妹以前也是这样的。
喜欢读这种各样的书,尽管会精读四书五经应付先生,但阅读范围却不拘于一格。
要是她能见识到齐相的藏书,必然会很惊喜吧。
诚然,萧寻初现在是状元郎了,学识必然不错,但他以前在天赋上有很强的偏向性,要是能做到在捣腾他那些木头玩具的同时还能海纳百川地读书,这个人又何以被冠以纨绔之名?
而在萧寻初重新从临月山下来后,他非但性子大变,文风还像极了谢知秋。
这两个人,简直像是往对方的方向变了性情一般。
哪怕说是夫妻……当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第一百零四章
“哦?竟然还有这一手, 这老夫倒是没想到。”
在齐府用过午膳后,其他宾客尚在品茶、谈论茶经,齐慕先这个茶会的主人, 倒是借口让大家自由行事, 随后就悠闲地在花园中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邀谢知秋一同下棋。
谢知秋如今是梁城一颗瞩目的新星、前途无量的青年官员, 不但与皇帝称兄道弟, 还是齐相府上的常客。
齐慕先如今身边正需要谢知秋这样一个特别得天子好感的官员。
一来, 齐慕先与当今天子的关系还不稳固,谢知秋可以在皇帝面前不经意地说齐慕先的好话,以巩固两人之间的关系;二来, 当皇帝有一些决定犹豫不决, 有谢知秋这样一个人帮腔,更有利于引导圣上做出有利于齐家的判断;三来,通过谢知秋, 齐慕先还能得知一些皇帝不会对其他人说的想法。
即使谢知秋什么都不做,当皇帝对她兴趣极高时,与这样一个人交好的好处, 也远胜于交恶。
齐慕先大抵也知自己与谢知秋先前的关系不算融洽,故而他对谢知秋展现了十足的诚意,每回公开场合见面, 他总会夸赞谢知秋几句,以表明自己对她的看好。
在这桩事上, 两人如今的关系, 是双赢的。
而自从齐慕先发现谢知秋颇善棋术后, 两人最常进行的活动,就成了下棋。
此时, 齐慕先手指微抵下巴,笑道:“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了,没想到还是差你一招。老夫平时可是很少输棋的,忘忧,你这棋力,可真不一般啊。”
谢知秋面色淡然,回答:“同平章事大人过奖了,晚辈还有许多需要学习之处。”
谢知秋的棋艺,当年是跟着甄奕之妻李雯学的。
李雯的祖父乃是围棋国手,李雯自幼跟随祖父学习,棋力了得,只是婚后少有机会发挥,名声逐渐不显,可谓不出世的高手。
谢知秋当初能在白原读书,打的就是学棋的旗号。虽然学棋实际上是顺便的,但李雯身居内宅多年,两个孩子又早亡,平日较为清闲,见到谢知秋这样聪慧又乖巧的女孩,十分喜爱,是真心将一身棋术都传授给她。
谢知秋当然知道李雯师父待她真挚,对此极为感恩,在棋术上丝毫不敢懈怠。
如今,谢知秋的棋力,虽谈不上走遍天下无敌手,但普通将下棋作为兴趣的人,十有八.
九只能在她手下一败涂地。
其实齐慕先在谢知秋下过棋的对手里,算棋力数一数二的高超了,连谢知秋都感到相当吃力。
不过,齐慕先毕竟年纪大了,体力和脑力都比年轻时略逊一筹,这一局终究还是败给谢知秋。
他输了棋,也不恼,反而觉得很有意思,笑着一边收棋子,一边道:“再来一局。若是时间不够,你干脆留下来吃晚饭吧,若是还不够,先将棋局留下,改日再续上。”
谢知秋颔首应允,遂重新摆子。
在落子的间隙,谢知秋犹豫片刻,道:“我前些日子接到信,我先前在天子面前提过的,那位当年与我同习工匠之术的师兄,在写信之时已经出发往梁城来,应该不日就能到梁城了。”
齐慕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谢知秋端详着齐慕先的表情,见他心情不错,又试探地道:“齐大人先前说过,天鹤船能升到百丈高处,从上方瞭望,可用作梁城城中守卫。既然如此,同理而为,用此物在边境替代瞭望台,用于军事管理,如何呢?”
齐慕先捏着棋子的指尖一顿,他嘴角笑意未减,却长长地看了谢知秋一眼,眼神莫测。
谢知秋内心稍有些紧张。
她这一问,看似随意提出,实则是在问,能否将萧寻初的工匠之术,运用于军事之上。
实际上,萧寻初手上,已经有突火.枪这样已经改良完成的可用兵器。谢知秋看过他的整本手记,除了突火.枪,不少火炮之类的设计亦相当有可取之处,想必一旦采用,就能极大改善军力。
不过,萧寻初是萧斩石之子,本就有值得忌惮之处,若是与军用武器沾染,大小是个把柄。所以,谢知秋没有那么快就露出底牌,而是用已经现世的天鹤船作挡箭牌,先行试探。
然而,齐慕先的表情似笑非笑,道:“到底是萧斩石的儿子,即使从了文,仍旧关心军队方面的事。”
谢知秋故作沉静,道:“我只是觉得,或许会有用处罢了。”
齐慕先众所周知,是个坚定的主和派。
谢知秋明面上“萧斩石之子”,这个问题在他们两人之间,毫无疑问十分敏感。
谢知秋知道自己现在与齐慕先保持良好关系才最有利,所以她平常也会尽量避免聊这样的话题,但今日,她其实是有点忧虑。
谢知秋道:“最近我听朝中其他官员议论,辛国今年不但又大量增加对方朝索要的岁贡,还对十二州征收了极高的兵税,极有可能是有意继续增强兵力。
“辛国北邻西庐国,西庐国军事实力较之辛国更为强大,前年已夺取辛国大量土地。辛国畏强欺弱,极有可能会考虑南侵,夺取我们北面的土地,以弥补他们自己在北方的损失。
“如果这样下去,未来几年,我们与辛国极有可能再有一战。
“可是方朝军队冗兵有余,军备却相对落后。当年昌平川一战,我国失去了北地十二州,这是我们原先主要的产马之地。
“如今我们失去马匹,只能以步兵去对抗骑兵,非常劣势。纵然士兵数量上有优势,几十万大军说起来很庞大,可实际上兵士素质与士气都大有不足之处,绝不足以对抗辛国。
“晚辈认为,当下我们必当提升军备、操练兵马,未雨绸缪。
“如果应用工匠之术,提高武器效率与力量,说不定能找到遏制辛国骑兵的方法。”
谢知秋本人,其实相对于主战主和这样旗帜鲜明的派系,有更多方面的考量——
要问她同不同意现在就让朝廷对辛国开战,她并不同意。
原因无他,方朝军队外强中干,实在太弱,赢面太小。
方朝开国皇帝由于是将士背叛旧主自立为帝,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兵变,对军队的管理极其苛刻畸形,军队兵不识将,乱得一塌糊涂。
要让谢知秋说的话,可能方朝朝廷的兵马,虽然人数众多,但论士气论力量,还不如百姓自发组成对抗辛国的义军。
不过,她同样对如今方朝朝廷不断对辛国上供、安于现状的情况感到担忧。
如此上供,确实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可是方朝的钱都进了辛国的囊袋,长此以往,辛国越来越富有壮大,野心未必不会增长,方朝却会被逐渐掏空。这一时的安逸,未必不是饮鸩止渴。
唯有真正壮大自身,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总得而言,谢知秋认为现在并非是与辛国大动干戈的最好时机,但必须尽可能增强军队的力量,这样万一辛国那里情况有变,方朝进可攻退可守,才有选择的余地,不会落到被动挨打的地步。
所以,萧寻初想用墨家术做攻城器和守城器,增强军事力量的做法,她相当支持。
利用先进的器械增强军备,不但可以使军力变强,还能减少人力的牺牲,用最少的兵力战胜最强大的敌人,是性价比很高的做法。
第一百零五章
齐慕先面不改色, 用棋子轻轻敲了敲棋盘。
他说:“我问你一个问题,用来研制军备的钱,从何处来?”
谢知秋一凝。
这的确是个问题, 说实话, 她也想过,但难度着实很大。
齐慕先从容不迫地落子, 一边下棋, 一边替她道:“你是聪明人, 天子忌惮武将和军队这种人人都知道的事,我就不与你多费口舌了。
“如今朝中无论是官员数量还是士兵数量都很庞大,养官员要钱, 养士兵也要钱, 再加上辛国要求的岁贡不少,饶是我国富饶繁荣,财政仍不堪其负, 本已捉襟见肘,并无余钱。
“你要再花钱增加军备,就意味着朝廷必须再出一笔钱, 养工匠、制造武器。而要拿出这笔钱,要么节省财政开销,从别处省出一笔钱来, 要么给百姓加税,再多收一笔钱。
“如果选择节省财政开销, 那么必当削减给朝中某个部门的支出。
“你觉得礼部、户部、工部、吏部、兵部, 哪个部能够削减自己的经费?谁能接受减少自己手上的利益?一旦提出此计, 你必当与朝中一众官员为敌!这样的阻力,不必我说, 你想来也能明白。
“如果选择给百姓加税,那么无疑又是给平民百姓增加负担。你也是当过地方官的人,想必清楚百姓现在承担的税赋有多重,而不少官员或为了政绩,或为了个人谋利,甚至会层层再给百姓施压。
“一旦再以此为由向百姓征税,等落到实处,百姓承受的负担,必然比朝廷以为的要重。老夫是寒门出身,知道民间疾苦,自是不愿意这样做的。
“而且,平民生活本就不易,若是再加重税,难免民怨滔天,会增加对朝廷的怨怼。若是严重一些,甚至会逼得许多人落草为寇,乃至起.义,反倒使得天下更为不安稳。
“你既有济世利民之心,这样的局面,难道是你乐意看到的吗?再者,一件如此困难重重,可又会给君权增加如此多隐患的事,那高坐龙椅之人,又凭什么会同意呢?”
谢知秋默然以对。
齐慕先说的话,都是对的,她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
但是想到如今辛国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谢知秋又实在忧心。
她说:“改善情况固然会有困难,可若是安于现状、一点准备都不做,日后辛国的兵马真的攻过来,就凭我国现在这般松散混乱的军队,恐怕是以卵迎石。
“若不改.革,一旦辛国的铁骑踏入我国境内,只怕当年十二州的悲剧必将在全国境内重演,届时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付出的代价,会远胜于现在。”
面对谢知秋的忧心忡忡,齐慕先却显得很淡然。
不知为何,他只是一笑,笃定地说:“放心,辛国不会打过来的。即使真打过来,也无妨。”
“……?”
齐慕先的语气极为肯定,就像他有十足的把握。
这让谢知秋不由感到疑惑。
不过齐慕先却没有再向谢知秋详细解释的意思,他只是维持着嘴角的淡笑,不紧不慢地下着棋。
这时,忽然有齐家的家仆过来,着急地道:“老爷,夫人的情况好像又恶化了,那边问您现在是否有功夫过去看看。”
齐慕先握着棋子的指尖一滞,一贯处事不惊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异色。
然后,他看向谢知秋,说:“忘忧,抱歉,看来老夫今日没法继续下这一局棋了,咱们改日再约吧。”
谢知秋最近时常出入齐府,对齐家的情况有一定了解,知道齐慕先之妻身体不佳,最近病情尤其恶化得厉害,已经到了随时可能离世的地步。
谢知秋今日来齐府,本来意不在下棋,而是想提将墨家术运用于军事的事,而从刚才那一番对话中,她已经完全领悟了齐慕先的态度。
生病乃是大事,更别提齐慕先夫妇感情似乎不错,谢知秋自不会在这种事上阻拦齐慕先,遂颔首与齐慕先道别。
齐慕先甚至无心再与她多谈,一撩衣袍,就匆匆往夫人屋中去了。
齐家仆从过来,将齐慕先与谢知秋尚未下完的这局棋收起。
谢知秋直起身,松了松坐僵的肩背,稍作思索,便往人多的茶会上去。
*
能被齐慕先邀来茶会之人,大多非富即贵,谢知秋随便一望,甚至能看见几位四品大员和王宫贵胄。
谢知秋其实并不喜这等人多又虚伪的社交场合,若非为了维系与齐慕先的关系,她多半不会来。
尽管由于齐慕先有意地表现出了对谢知秋的看重,使得不少人对她这个年轻官员表露出结交之意,但谢知秋却逐渐疲于应对。
正当她打算找个机会继续溜去齐慕先书房看书时,忽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
“思理……我记得你的婚期,就在下个月了?”
“是,承蒙叔父关照。届时,还请叔父务必再来观礼。”
思理是齐宣正的字,听到两人的对话,谢知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是齐宣正在与人交谈。
齐宣正后面回了什么话,谢知秋没听清,但谢知秋将目光投过去时,齐宣正倒注意到了谢知秋。
此处宾客众多,齐宣正自不会与她起什么冲突,反而弯起眉眼,对她笑了笑。
齐宣正外表上有几分像齐慕先,只是没有齐慕先的城府,所以他哪怕是笑起来,瞧着也没有齐慕先那么真诚,一看就知道是表面客气,笑意不达眼底。
由于谢知秋知道齐宣正必然对她没有好感,她甚至隐约感到对方这碍于场面的笑容之下,藏着几分彻骨的森冷。
谢知秋同样碍于场合,对齐宣正颔首致意,便转头快步离开此地。
当她离开时,仍感到齐宣正的目光凝在她的后脑勺上,这感觉,宛如背后盘踞着一条毒蛇,正幽幽地对她吐着猩红的信子,不知何时就会露出毒牙,跃起攻击,令人不安。
*
待离开人多之处,谢知秋微微松懈。
只是,想到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她又不自觉地想到些事情来——
那位与齐宣正的官员说得不错,齐宣正的婚期,确实是定在了下个月,而且谢知秋也受到了请帖,届时必当到场道贺。
不过,齐宣正并不是头婚,而是第二次成亲了。
谢知秋、秦皓和齐宣正三人虽然同被列为齐氏门下三君子,但其实“萧寻初”与秦皓乃是同龄,而齐宣正却比他们年长十岁之多,今年是三十三岁。
齐宣正贵为齐相独子,自不必愁什么亲事,天下多的是人想与齐慕先攀上姻亲。
齐宣正大约十八.九岁就娶了妻,对方同样是显贵之家出身,乃是梁城中的百年世家、名门大姓。
那是一桩典型的利益婚姻。
齐慕先看重了世家在梁城的深厚根基,而对方看重了齐慕先如今的地位和对皇室的恩情,双方一拍即合,通过儿女婚事团结成一个不可分割而稳固的利益集团,各取所需。
然而,在齐宣正登科后不久,作为他第一任妻子的世家小姐,不幸染疾,一命呜呼。
二人成婚说来也有十来年,但不知是盲婚哑嫁着实没有感情基础,夫妻相处不顺,还是哪一方身体稍有问题,齐宣正与其先妻并未留下一男半女。
齐宣正这个人私底下其实玩得很花,光府中就有不少通房,平常在外面也从未少拈花惹草,风流债不少。但他毕竟是齐慕先的儿子,要顾及自己对外的口碑,明面上家中只有一个良妾。
谢知秋不太清楚齐宣正外头有没有孩子,但至少在齐府,这个人目前并没有正经儿女。
像齐宣正这样的人,正妻之位自然不可能空悬。
这可是一个与齐家缔结合作关系的大好机会,也是齐家巩固自身地位的一个筹码,绝对会用来进行最大的利益交换。
下个月与齐宣正成婚的女孩,乃是其亡妻的小妹妹,今年才十六岁。
在当今梁城,姐妹共夫的事情并不罕见,这种婚姻与感情什么的全然无关,无非是双方的家族仍需要一桩婚事来维系彼此的关系,一把扣紧这种关联的锁坏了,就换一把新锁,将人当作工具使用罢了。
谢知秋知晓齐宣正的本性,她想到又会有一个姑娘嫁给这种人,内心就感到沉重。然而在梁城民间,却是祝福之声远远多过其他——
说来有点好笑,在齐氏门下三君子里,民间口碑最好的,其实是齐宣正。
谢知秋虽然有“萧青天”之名,但萧寻初早年毕竟有纨绔的“前科”,她最近又弄出一个天鹤船,在一些思维守旧的人眼里,未免还是有不务正业之嫌。
秦皓的确是个正人君子,但他政绩不显,升迁速度又快得惊人,一路走得太顺,难免受人诟病。
唯有齐宣正,他当年受到金鲤鱼风波的影响,不得不主动放弃状元,博得了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同情。
在不知情者看来,这是齐宣正本来才学出众,应该一鸣惊人,却因一桩意想不到的意外,被迫失去本应获得的名次。而他为了安天子之心,主动放弃状元,可谓不慕名利、谦卑忠诚的典范。
兼之齐慕先在百姓中有很高的声望,本着虎父无犬子的思维,有不少人对齐宣正也心怀幻想,甚至希望齐宣正能继承齐慕先之能,齐家再出一个同平章事,以保证方朝之盛世。
想到这里,谢知秋目光隐隐忧虑——
但愿与齐宣正成婚的那个小女孩,没有听信这些传闻,对齐宣正心怀幻想。
若不然的话,那简直会是一桩重大的悲剧。
当然,以谢知秋的立场,是无法干涉这种事的,她只能静观其变。
*
同一时刻,齐宣正望着谢知秋离开的背影,眯起了眼。
——迟早弄死你。
他在心里嘀咕道。
当年夺取状元之仇,别人都逐渐淡忘了,齐宣正却永远忘不了。
对齐宣正来说,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情。齐慕先再怎么偏爱他,也绝不可能为他再去操作第二次状元。
哪怕当时那个金鲤鱼未必与“萧寻初”有关,萧寻初拿了本应属于他的东西,就是没有眼力见的大错。
齐宣正恨这个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想办法将那届科举的人全找名目革了功名,只要只剩他一个人,那自然状元还是他的位置。
然而这种事,实在太难做到了。
眼下,他只能找“萧寻初”的不痛快,只要“萧寻初”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当然,这得徐徐图之。
他父亲说“萧寻初”这个人用处颇多,动他划不来。
但等到划得来的那一天,他必当让此人生不如死。
齐宣正想到“萧寻初”痛苦万分、悔不当初的样子,心里舒服了一些。
正当他要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对外面孔,继续与茶会宾客交谈时,忽然,只见一个家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对他道:“少爷,老爷让您赶快过去,夫人的病情不好了!”
齐宣正一顿,面上一副孝子般的惊愕之色,心里却“啧”了一声。
他自幼受着父母宠爱长大,不必做什么努力,也没经过什么麻烦事,自然觉得这种顺畅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当父母打断他的节奏,让他因为他们而放弃什么事时,齐宣正便会感到格外不快。
他对父亲尚有几分敬重,毕竟齐慕先权势滔天,他知道家里的荣华富贵,还有自己的官运,都寄托在齐慕先身上,要是没了爹,他也享受不了这种凌驾于外人之上的优越日子了。
可是母亲,虽说生了他,但只是个内宅妇人,只管家里的事,在官途上帮不了他半分。母亲不管是生是死都影响不了他的生活,倒不如说早点死了,还能少让一个人凭着孝字就压在他头上,如此一来,齐宣正自十分不愿意为母亲的事费心。
然而,父亲却对此很上心,齐宣正也不得不装出毫不懈怠的样子来,免得惹了父亲不快。
于是,他故作一副担心不已的样子,装模作样地道:“什么!我这就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三日后, 齐慕先的发妻谭云,在病榻上去世。
“老爷……对不起……”
“狸儿的事,我想来想去, 还是觉得内疚……”
“等我走后, 好好照顾正儿……”
“我怀疑……正儿虽然没有说过,但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在我们心中的地位不如狸儿, 这样……多少会对他的性情有所影响……他明明没那个天赋, 却比一般人更争强好胜……”
“正儿天赋是不如狸儿, 但他现在是你我唯一的孩子……”
“我们只有他了……只有他了……”
那日凌晨,谭云攥着齐慕先的手,支着最后一口气, 哽咽地说了许多后, 慢慢合上眼,便咽了气。
齐慕先长长叹了口气,为发妻理了理头发。
家仆们皆低下头, 配合着主人家低落的气氛,不敢多言。
“娘!”
齐宣正端着汤药碗进来,正听到母亲说完最后一句话。
他夸张地在地上跪下, 跪走到母亲床边,痛哭不已。
齐慕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开始帮忙准备后事。
*
谭云之死, 在梁城的官场上,也算起了个不大不小的波澜。
谭云与齐慕先成婚数十年, 官场上不少人都知道齐相与他夫人感情不错, 兼之齐慕先护短, 他夫人的死讯一出,许多官员当即前来吊唁。
就连天子, 都对齐慕先表达了深切地慰问,并对他妻子去世深表遗憾。
齐慕先对一众关怀一一谢过,尤其是对天子的关心,他说自己感激涕零。
随后,就是处理齐宣正的事。
按照方朝传统,父母去世乃是大事,齐宣正作为儿子,为表孝顺,得在家守孝三年。
“齐宣正……真的会丁忧守孝吗?”
萧寻初得知此事后,有些迟疑地问道。
谢知秋如今作为齐府的常客,在得知齐慕先妻子去世的当天,自然就第一时间上门问候悼念。
今日,是齐相之妻出殡之日,她仍然需要去齐府参加仪式,以示对齐慕先的尊重。
谢知秋换了身庄肃的衣裳,正要出门,听到萧寻初的问话,便回答道:“多半不会。”
齐宣正的官途才刚刚开始,这个时候守孝,对他的前程必有影响。
更何况,齐慕先年纪也不小了,尽管他目前身体还算健硕,但病来如山倒,谁也不知道他三年后还能不能如此精神,包括齐慕先自己也有点担忧。
事实上,谭云刚一去世,朝中官员揣摩着齐慕先的心意,就已经自发开始上书了。
内容多是“齐宣正大人为人特别勤劳踏实,简直是朝廷栋梁,我们完全离不开他”、“要是齐宣正大人丁忧的话,朝廷简直会一团乱,万万不行”之类,字里行间,皆是想请圣上夺情。
后续形势尚不明朗,但谢知秋推测,凭齐慕先的权势,他想做的事,鲜少有做不成的。
*
齐府。
齐家夫人去世后,齐府人来人往,一片哀丧之态。
齐宣正披麻戴孝,在母亲灵前哭得十分厉害,几度哭晕过去,旁边的人搀都搀不起来,横看竖看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孝子。
谢知秋同来葬礼上哀悼,但表现得很低调,只尽了作为一个晚辈的礼数。
当她对着棺材行完跪拜之礼,绕行一圈从齐慕先身边经过时,正听到一位官员在与齐慕先交谈——
“尊夫人晚年顺平,有同平章事大人陪在身旁,又有令郎这样的好孩子送终,想来已无遗憾。还请同平章事大人节哀顺变,莫要太过悲伤,伤了身体。”
“多谢刘侍郎关心,老夫自有分寸。刘大人特意来一趟,着实有心了。”
听到“刘侍郎”这个称呼,谢知秋步调一滞,往旁边看去。
正与齐慕先交谈的那人,约莫五十来岁,生着宽额头,下巴却尖尖短短,他相貌不算好看,有点像刚叼到鸡的黄鼠狼,兼之他对齐慕先弓着背,瞧着谨慎畏缩,这种感觉更为明显,仿佛稍微一吓,他就会当场找个洞躲起来似的。
梁城中姓刘的侍郎只有一位,那就是在月县与焦家勾结贩卖人肝的罪魁祸首、当朝吏部侍郎——刘求荣。
谢知秋已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很久,可由于大理寺和吏部最近接触不多,谢知秋这个品级也不必上朝,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谢知秋盯着此人,好记住对方的相貌。
恰在此时,刘求荣与齐慕先讲完话,转过头来,正对上谢知秋的视线。
谢知秋没躲,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
反而是刘求荣,一看到谢知秋的脸,就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连个招呼都没回,吓得低着头匆匆离去了。
“……”
谢知秋心中掂量了一下。
看来她没见过这个刘求荣的脸,但这位刘求荣,倒像注意过她的长相啊。
这时,齐慕先亦看见了谢知秋。
今日,齐慕先没着公服,没着常服,而是一身丧服,看上去倒比平时更为仙骨道风。
妻子逝世,齐慕先沉静依旧,他没有像齐宣正那样露骨地表演什么感情,也没这个必要,但隐隐约约地,他似乎比平常话要少了。
他见到谢知秋,对她笑了一下,道:“来了?”
谢知秋颔首,对齐慕先一拜,道:“还请同平章事大人节哀。”
“我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看不开的了。”
齐慕先淡笑着道。
“只是可惜,你与我的那一局棋,恐怕要多等些时日再下了。最近,我怕是没有那个心情。”
这一句话里,倒夹了些淡淡的哀伤。
谢知秋回答:“等同平章事大人有心情的时候就好。”
这时,谢知秋轻轻往刘求荣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问齐慕先:“刚才与大人说话的那位,莫不是刘求荣刘侍郎?”
齐慕先面不改色,微笑地点了下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谢知秋,貌似不经意地问:“忘忧你年纪虽小,威望倒是高,我看你与刘侍郎打了面照,他堂堂一个四品大员,倒有点怕你这个大理寺正。难不成,你们有什么过节不成?”
齐慕先这话里,甚至带着点戏谑。
谢知秋现在多半确定,当初就是刘求荣这个吏部侍郎,将她安排到月县那等虎狼之地去的。
刘求荣此举,分明就是为了讨好齐慕先,但看齐慕先的语气,他竟像是半点不知情。
齐慕先装傻,谢知秋也跟着装傻。
她想了想,决定趁这个机会,在齐慕先面前给刘求荣上点眼药,说:“我猜刘大人不是怕我,而是怕我手上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哦?”
谢知秋问:“同平章事大人可有想过,有些表面上看上去对同平章事大人恭恭敬敬的官员,私底下却背着大人,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吗?”
齐慕先面色一凝。
他说:“这种事情多了,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于我可用之人,只要他们确实有能力,私底下的事,我不会样样去管。”
“同平章事大人用人不疑的心胸,令人佩服。”
谢知秋道。
“不过……有些事情,同平章事大人还是多注意一下为好。同平章事大人素来是本朝官员的典范,名声高尚。”
“大家当然知道同平章事大人做事光明磊落,但就怕有些人打着大人的旗号,却在外头做腌臜事,万一什么时候捅了娄子,连累大人也跟着受人非议。”
谢知秋推测,齐慕先多半知道刘求荣为了向他卖好,而将“萧寻初”派到月县去的事。
但是,刘求荣私底下勾结月县当地豪强拐卖幼童、贩卖器官的事,齐慕先多半是不知情的。
若不然,刘求荣在发现她和齐慕先交好后,不至于吓成那个样子。
既然如此,谢知秋当然要趁机离间一下齐慕先和刘求荣的关系。
能让齐慕先对刘求荣起嫌隙最好,如若不行,她至少也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的确知道一点东西,但因为刘求荣是齐慕先的人,她即使知道,也先捂住了。她在感情上是不愿意得罪齐慕先的。
果不其然,齐慕先听到她这么说,流露出一丝掂量的表情。
“你说得也有道理。”
齐慕先得体道。
他说:“既然如此,老夫有空的时候,会让人去查查看的。”
谢知秋对齐慕先行礼。
既然齐慕先说要查,那谢知秋猜,他多半很快就能查到蛛丝马迹。
只是齐慕先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还不好判断,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许是看出谢知秋对他并不十分信任,齐慕先瞥了她一眼,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忘忧,你与老夫相处这么久了,认为老夫的为人如何?”
谢知秋一愣。
未等谢知秋开口,齐慕先已经自己说道:“老夫是人,自然是有私心的。但是,若是对老夫可用之人,老夫亦不会亏待。
“你如今是老夫重要的棋友,若是刘侍郎果真做了什么不可容忍之事……老夫,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
谢知秋心头一惊。
听齐慕先这话的意思,竟是将她的地位置于刘求荣之上。
齐慕先这个人说话半真半假,谢知秋不敢全信,但有齐慕先此言,她内心不由安定了一些——
正如祝少卿所言,齐慕先这个人,不算太正大光明,但是是个护短的人。
只要不要招惹齐慕先,不要去触他的利益,那么只要得到齐慕先看重,那么确实可以升迁很快,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谢知秋稍凝,斟酌着词句道:“多谢同平章事大人。”
*
齐府办丧事期间,梁城的日子按部就班,谢知秋照例每日在大理寺干活。
一夜。
谢知秋本在安睡,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在亦梦亦醒之间,谢知秋听到有打更人在惊呼道:“死人了!死人了!”
“快去报官——”
“可是那人——”
谢知秋渴望快速升迁,白天在大理寺十分拼命,每日都很劳累。
她隐约听到响动,但只当是做梦,在床上翻了个身,就又睡了过去。
*
卯时。
谢知秋同往常一般苏醒,换上官服,骑马前往大理寺。
然而,这日她到大理寺,就感到气氛与以往大为不同——
大理寺中笼罩着肃杀的氛围,往日起早闲聊的官员都行色匆匆,个个低着头不说话。
品阶低的官员一大早竟都到了,不少人眼底泛着倦意,像是彻夜未眠。
然而,品阶高的官员竟一个没来,明明辰时已过,也差不多该开工了。
谢知秋顿感异样,一抬手抓了个大理寺主簿,问:“祝少卿呢?今日怎么还没来?”
主簿头也不敢抬,道:“……祝少卿今日身体抱恙,请假休息了。”
“那张少卿呢?”
“张少卿母亲忽然染疾,他请假在家尽孝。”
“……那大理寺卿大人呢?”
“大理寺卿大人早上出了早朝,但好像身体非常不适,竟在崇政殿外晕倒了,现在还没醒,正在接受太医照顾。”
谢知秋心头一震。
这群大理寺的高官居然一个一个地都不来干活,必然有大问题。
谢知秋入大理寺这几个月,一直在经营与天子和齐相的关系,倒忽略了建立大理寺内的人脉。昨夜她的上级们必然是早早得到了什么她没得到的消息,这才纷纷找借口躲开,等着将锅甩给运气不好去背的人。
谢知秋如今的职务是从五品大理寺正,仅在大理寺卿与大理寺少卿之下,要是一位大理寺卿和两位大理寺少卿都不来大理寺,那她就是大理寺的主事人,真有什么事,恐怕就要她来背了。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堂堂三品大理寺卿和四品大理寺少卿,都怕成这样?
谢知秋心生疑窦,越想越不对劲,甚至也想找借口当场遁走。
然而她来都来了,现在再跑,未免刻意。再说她前面已经跑了三个,她若再当第四个跑的,观感不好。
她如今想当皇上眼中的能臣,怎么能干临阵脱逃的事?
谢知秋定了定神。
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有险中求胜。
她天生表情冷淡,此刻仍波澜不惊,只问道:“今日大理寺中,莫不是有什么新案子?我昨晚听到一点动静,是有凶杀案?”
那大理寺主簿听到谢知秋这句话,简直惊了!
他们这些低品阶的官员,今日还来大理寺,纯粹是没得选择,不得不来。
可这位萧大人,在发现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选择明哲保身的情况下,居然非但没逃,还敢主动问起!
“他”这难道是打算主动去接这烫手山芋,为大理寺挑大梁吗?!
主簿看“萧寻初”的眼神登时肃然起敬——
不愧是回到梁城几个月就能同时得到天子和齐慕先两个人青睐、还曾经从月县活下来的官员,胆子够大的!
不过……大理寺的其他几位高官都是骑墙派,这个案子,说不定确实只有与齐相交好的“萧寻初”能扛得下来。
主簿垂着头,低低地道:“禀萧大人,昨夜的确是发生了一桩凶案。死者是乐坊的一名歌女,死因清楚,凶器已在现场找到,凶手……是今年的一位新进士,已经当场擒获了,案件清晰,证据确凿,若要审判,非常容易。”
“……容易?”
谢知秋迟疑。
若真这么简单,怎么会搞得大理寺的三四品官都不敢来干活?
歌女身份卑微,威胁不到大理寺,谢知秋猜测多半是那个“新进士”有问题,而且身份说得这么含糊,实在欲盖弥彰。
谢知秋懒得周旋,索性道:“凶手现在关押在牢中吗?带我去看看。”
主簿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敢搭腔,只点了点头,便在前面领路。
须臾,谢知秋就被带进了大理寺狱。
一名犯人身着锦衣,但浑身是血,被独自关押在最大的牢房中。
大理寺官员似乎是怕他在里面过夜不舒服,竟连夜送来床铺被褥,还在里面放了几盘点心,不像监狱,倒像茶楼招待贵客似的。
那人原本瞧着有点懊恼,但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见是“萧寻初”的脸,表情倒忽然轻松了。
“没想到竟然是你。”
对方咧嘴,对谢知秋森森一笑。
他道:“既然如此,那话倒好说了。我们关系不错,对吧,萧弟?”
谢知秋一看这人的脸,登时头皮一阵发麻,一个头两个大——
这哪里是什么“今年的新进士”。
犯下这桩证据确凿凶案的人,是齐相的儿子齐宣正!
第一百零七章
只一瞬间, 谢知秋就明白了为什么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跑得那么快——
这桩案子,照实去判,必然得罪齐相, 那是一个死字。
但如果不照实判, 必定要伪造证据、另寻替罪羊,大理寺命官居然亲自伪造罪证、官官相护, 这可是巨大的把柄, 一旦有朝一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照旧是一个死字!
齐慕先甚至将路都已经铺好了——
大理寺没有一个人敢提“齐宣正”的这个名字,只说是今年录用的新进士杀人。
这意思,恐怕就是要让大理寺抓一个新进士来替齐宣正顶包。
这桩案子, 非但必须是冤假错案, 还会多拖一个没有背景的朝廷命官下水,多出一条人命!
谢知秋遍体生寒。
横竖都是死,只要还算有选择, 都会选三十六计走为上。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住一条小命,未来就还有希望。
但她明面上和齐慕先走得很近, 她头上的人可以推掉这个活,她却推不得。
一旦选择站队,得到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利益, 难免也得做些脏活。
谢知秋强压着浮上心头的怒气,故作冷静地问:“你真的杀了人?”
齐宣正一听她这话, 表情倒是严肃起来。
他稍一坐正, 作赌咒发誓状:“怎么可能!无缘无故, 我杀人干什么?”
谢知秋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母亲才下葬不到三日, 尸骨未寒。你尚在孝期中,同平章事大人还在为你是否可以免去丁忧周旋,而本该守孝期间、身上还有一桩婚约的你,无缘无故,好像也不该出现在乐坊吧?”
“……”
谢知秋这几句话,成功将齐宣正问倒了。
他卡了一下壳,有一瞬间,他看谢知秋的眼神,变得怨恨而阴毒。
但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尽管齐宣正有十足的把握,没有人敢让他死在这个大理寺狱中,不过他也清楚,在他爹将一切从头到尾打点好之前,这个“萧寻初”对他的人生有相当大的决策权。
想不到他齐宣正,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这个田地。
齐宣正心里“啧”了一声,但面上态度好了很多。
他一摸后脑勺,道:“萧弟,这个事上,我承认我是昏了头。主要是母亲去世,我实在太难过了,必须找个地方借酒消愁,要不然我觉得自己也一天都活不下去。
“你我都是男人,你想来也明白,人活在世,难免有这种时候,这一点小错,你就饶过我吧。”
谢知秋:“……”
齐宣正又说:“这个关头还去乐坊是我不对,但杀人真和我没关系。
“萧弟,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现在前途一片光明,我父亲还是齐慕先,我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去杀一个伎女?凭我的家世地位,什么女人得不到,又何必非杀这么个人?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非杀这女的不可,区区一个伎女,还用得着我齐宣正亲自动手?”
谢知秋一顿。
齐宣正这话,倒还有几分道理。
当初林世仁在春闱开榜过后得罪了齐宣正,被打断右手,齐宣正就是全程在幕后,绝没有亲自动手的。
而且林世仁那个时候,齐宣正也没有下死手。谢知秋很难想象一个乐坊的歌女,究竟要如何得罪齐宣正,才能被他恨到亲手杀掉。
但齐宣正这个人,谢知秋对他的话也不敢全信,只说:“按照大理寺现在初步调查的结果,这桩案子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凶器已经找到了不说,还有不少人证。
“你若真没有犯事,怎么会叫大理寺的人当凶手抓了?”
“这恐怕就要问大理寺了,我也不太清楚。”
齐宣正扶住额头,一副宿醉未醒、头疼欲裂的模样。
他说:“昨晚我刚酒醒过来,人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还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承认我在孝期留宿乐坊是不应该,但要说我杀人,我可不认。”
*
据齐宣正说,他当晚遭遇的情况,是这样的——
自母亲去世后,他郁郁寡欢。
在母亲去世前,他其实就已经是乐坊的常客,不过身为堂堂从四品秘书少监,流连乐坊花街并不光彩,所以他出入这等烟花之地,常用化名。
当晚,许是受到母亲丧事的影响,他心情尤其郁闷,只想逃避现实。
恰逢他在乐坊的相好,差人送来他之前不小心落在乐坊的簪子,并告诉他乐坊来了几个新的歌女,今晚会给客人唱新曲子。
齐宣正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等回过神来,他就已经身在乐坊,寻找人生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当晚乐坊非常热闹,人来人往。
但齐宣正作为乐坊难得的贵客,自不必和普通客人挤,乐坊的鸨母给他单独留了一个雅间,让姑娘们单独为他弹唱。
以齐宣正的品味来说,那晚的曲子一般,词调略显庸俗,新来的歌女相貌倒是还不错,但尚未调.教完全,与他这种贵客谈笑的话语动作过于刻意生硬,反而让人失了兴致。
当晚,他意兴阑珊。
但无论如何,在乐坊消磨时间,总比在母亲灵堂前要愉快些,所以他还是没有回家,打算挑个新姑娘过夜。
酒过三巡,哪怕他酒量好,意识仍多少有点模糊了。
这个时候,从那群歌女里,忽然单独走出一个姑娘来,对他巧笑逢迎、投怀送抱。
齐宣正当时人已经朦胧了,见到那样一个女子,只觉得比其他歌女都好看很多。他刚经历丧母之痛,实在拒绝不了这样温柔的安慰,便决定选这位姑娘过夜。
于是他将屋中其他人都遣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人。
昏暗的房间中,那姑娘在他面前跳舞,低声对他清唱,将薄薄的轻纱扔到他脸上,还坐到他腿上,给他斟酒。
这本来也是乐坊情趣所在,齐宣正一一笑纳。
然而,当他喝了那姑娘斟的一杯酒后,后面的记忆,就完全消失了,再没有半点意识。
*
“等我醒来,那女孩已经倒在地上死了。”
齐宣正如此说道。
“当时屋内火烛都熄灭了,很昏暗,视线看不清,我意识也很模糊。”
“我那时只觉得自己倒在地上,头也很痛。”
“我捂着脑袋站起来,才看到我旁边还倒了个人影。我摸黑过去看情况的时候,正好摸到她身边有个烛台,我刚将烛台拿起来,外面就有一大群人举着灯笼闯进来!”
“我那时才看清,那女孩身上居然被烛台刺了好几下,最重的一下在头上,人已经没气了!”
齐宣正说他头很痛,大约确有其事。
谢知秋能看到他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已经经过包扎,但仍有血迹从布上渗出来,大概伤得不轻。
谢知秋没作评价,略作思索。
然后,她顺着他的话说道:“按照你的说法,那女孩给你的酒里,难不成是被下了药?”
齐宣正一凝,立即附和说:“不无可能。要不然的话,我不至于那么突兀地睡过去,一点记忆都没有。”
谢知秋垂眸沉思。
说实话,她对齐宣正的人品毫无信任,所以不敢确定齐宣正话里有几分是真的,也不敢确定齐宣正是否真的没有杀人。
但她由衷地希望齐宣正说的是真的。
如果齐宣正说的是实话,那就说明除了他之外,这世上还存在一个真正的凶手。
只要将这个凶手捉拿归案,她就可以轻易地将齐宣正捞出来,而不必伪造案卷、抓人抵罪,只为了不得罪齐相。
哪怕齐宣正手持凶器站在尸体边上,还被一大群人目击,只要有这一线希望,情况仍比齐宣正真杀了人好得多。
只是……
不知为何,凝视着齐宣正的样子,谢知秋内心深处笼罩着重重不安。
听到齐宣正说自己是无辜的,她非但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压力更大。
“……我知道了。”
谢知秋道。
表面上,她对齐宣正的态度仍然稍微温和了一些。
她说:“我会按这个方向去查,你放心,只要有了有利于你的线索,我会立即告知你。”
齐宣正脸上没有表情,令人格外看不透。
他道:“那就有劳你了,萧贤弟。”
*
从狱中出来,大理寺主簿看上去大大松了口气。
“太好了。”
他长吁一声。
“至少齐家这位公子没有真杀人,比想象中还是乐观一些。看来大理寺卿和少卿他们,是在官场沉浮太久,太敏感了,装病装得太早了些。”
“……不一定。”
谢知秋出了大理寺狱就没说话,面色凝重。
直到此刻,她才出言打断主簿的积极的情绪。
主簿转头,看到谢知秋脸上的肃色,先前的轻松顿时烟消云散,不由僵在原地。
他问:“寺正大人看来,此事没有齐大人说得那么单纯?”
“……齐宣正的话里,有很多值得推敲之处。”
齐宣正的话,并不足以完全取信。
光是在谢知秋听来,他的叙述就有好几个矛盾之处。
首先,齐宣正身上的衣裳。
谢知秋刚一进大理寺狱,就看到齐宣正的衣服上全是血。
那是喷溅状的血迹,而不是单纯的浸润或者沾染。
会在衣服上留下那样的痕迹,就说明他在对方的血喷出来的那一刻,以站立的姿势处在离对方很近的位置。
然而按照齐宣正的说法,他喝了酒就晕了,直到那女孩死了才醒来,那要怎么样,他的衣服上才会沾上如此大面积的喷溅状血迹?
其次,齐宣正头上的伤。
他那样会流血的伤,恐怕不是单纯摔倒能导致的,必须要被用力打击过。
有人曾经用足以致人流血的武器,正面用力击打过他的额头,才会有这样的伤口。
可按照齐宣正的话,他直到喝酒晕倒之前都是好好的。
要是不曾与人有过冲突,他都晕倒了,为什么还会被这样敲打头顶?难不成是曾有人还想置他于死地吗?
从谢知秋的角度看,光以现有的线索判断——
齐宣正是醉酒后与那歌女因某些情况不合、发生肢体冲突,歌女用重物击打齐宣正的头部,导致齐宣正恼羞成怒,一时冲动地拿烛台杀死了歌女,才是逻辑连贯的合理推断。
齐宣正实在够像凶手。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来。
当下局势扑朔迷离,说的话越少越好,怕被人抓到把柄。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杂念摒弃。
情况还不清楚,不能那么早下判断。
其实这些线索还有别的角度可以解释——
衣服可以说是凶手提前就想好了要嫁祸给齐宣正,自己穿一样的衣服杀了歌女以后,再换到齐宣正身上。
至于伤口,完全有可能是在歌女死后,凶手还想杀齐宣正灭口,只是没想到下手太轻,反而将齐宣正从药的效果中敲醒了。
毕竟齐宣正自己说得也有道理。
齐家人想要杀谁杀不成,齐宣正如今已经是四品秘书少监,他要是真想杀人,何至于弄脏自己的手?
谢知秋闭目凝神,尽力让自己不要有太多先入为主的观念。
既然齐宣正说他没杀人,那就但愿他真的没有吧。
半晌,谢知秋开口道:“等会儿你带几个人去给齐宣正做笔录,让他将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然后,关于这桩案件的其他细节,全都整理成案宗给我。明日,我会亲自去查。”
第一百零八章
“姐姐, 听说乐坊那边死人了,是真的吗?”
当日,知满特意跑来将军府串门, 向谢知秋打听消息。
屋室中, 知满见姐姐坐在桌前看案卷,也好奇地凑过脑袋, 上去搭一眼。
以前谢知秋还在闺中的时候, 知满不太懂姐姐为什么总想做官, 而现在,姐姐借萧寻初的身体真弄了个官做,她终于觉出几分好处来——
城中闹得风风雨雨的事, 其他人还半点得不到消息, 她却可以跑到姐姐这里来,向姐姐撒娇问具体的情况。
不过,姐姐看起来有点忙, 知满也不敢太耽误她工作。
只见斜光之中,谢知秋面色凝重,神态严肃。
她抬起手, 摸了摸知满的头,问:“这案子,在梁城中, 都已经传开了吗?”
“嗯!”
知满点点头。
她说:“昨晚打更人边跑边敲锣,奔着喊‘死人了!’喊了大半条街, 好多人都听见了。
“今天一整天, 我们绣坊的绣娘们都在讨论这事, 说什么都有。我听说,好像是一个有官职的嫖.客杀了伎女?”
梁城人口稠密, 其实每日官司都不少,但毕竟是在天子脚下,像杀人这种大案,还是相当罕见。
人言如同晚风,吹得极快,更何况是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不到一天一夜就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这案子的实情不便让知满知道太多,谢知秋“嗯”了一声,没说齐宣正的名字,只说了点能让她知道的,比如被关在监狱里的犯人声称自己被下.药了没有意识、但他身上血迹和额头上的伤对不上云云。
不过,只这么一点,已经让知满听得津津有味。
但,接着,知满又有点紧张地拽了拽谢知秋的袖子,道:“那……姐姐,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验尸,还要检查现场?”
谢知秋应道:“嗯。明天会去听仵作验尸的结果,接下来就要去现场勘察。”
“可是……可是……这桩案子不是……”
听到谢知秋的话,知满忽然期期艾艾。
谢知秋见她表情有点纠结,问:“有什么问题?”
知满道:“听说死者是名乐伎,出事的地方还是乐坊。
“看戏曲话本里,乐坊里的姑娘都不是很端重。
“姐姐你现在用的是师父的身体,师父这个人虽然……嗯……但他脸还蛮好看的,个子也高……”
谢知秋其实没觉得萧寻初的个性有什么问题,但知满习惯性和萧寻初互相嫌弃,自家妹妹忽然夸起萧寻初的长相来,反而令她有点意外。
知满踌躇半天,竟没有说下去,便换谢知秋不解道:“所以怎么了?”
知满注视着如今的姐姐——
面前的男子身长八尺有余,即使在男人中也属于非常修长的,走在人群中足以鹤立鸡群。
他眉眼俊美,尤其一双恣意典雅的桃花眼,令人印象深刻。
如果换作是真正的萧寻初,恐怕会给人倦怠懒散的印象,但自从这具躯壳里的人成了姐姐,气质就完全变了,变得清冷而肃稳,虽气质不好亲近,可也更加沉稳可靠。
一言以蔽之,要不是知道这皮囊里的人是她亲姐姐,她说不定也会觉得嫁给这个人不错。
知满欲言又止,纠结半晌,才凑到凑到姐姐耳边,小声道:“我听说乐坊女子,因身处烟花之地,行为做派难免比较轻佻。她们、她们会不会试图来勾引你呀?”
谢知秋略一沉凝。
许是乐坊女子名声实在太差,与良家女子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天堑鸿沟,在普通姑娘看来,这一类人又难免和“水性杨花”“花.柳病”“轻浮早亡”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难免会带上负面情绪。
但谢知秋没想到知满居然还会担心这个。
谢知秋回答:“我是去查案的,是做正事。再说,就算正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本是女子,也不会因此受影响。”
“我知道姐姐肯定是不会受影响,但你现在用的毕竟是师父的身体……”
知满费劲地说了半天,最后索性一咬牙一跺脚,直接问道:“姐,你一点都不介意他的身体被女人摸哦?”
“……?”
谢知秋脑子慢了一拍。
她迟疑道:“若是介意这身体被女人摸还得了,不要说其他人,我自己每天都会摸到好多次。”
知满:“……”
知满:“那不一样啦!”
知满端详着谢知秋的表情,想了许久,才说:“姐姐,你和师父明面上已经是夫妻,成亲后这几年又一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说外人看起来换了身体,但你不是说,你们自己互相看起来还是对方的样子吗?
“我还以为你们保持这种关系这么久,感情多少会有点变化,至少也要觉得彼此的关系与众不同,稍微多点占有欲吧。”
谢知秋一怔。
说实话,她并不是完全不考虑这种问题的。
偶尔有时候,当她在沐浴时摸到自己现在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身体,然后意识到这具身体本应属于另一个人;亦或是当她睡觉之前,听到萧寻初习以为常地与她道晚安,还有清晨一睁开眼,就会看到一个男子睡在她床边近在咫尺的地上,与她同室而眠……
她会忽然产生怪异的意识,觉得不太自在,毕竟这不是普通未婚男女之间会有的状态。
但谢知秋这个人性子十分沉静,她没有对任何人表现出过这部分的情绪。
在她看来,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毕竟她和萧寻初必须要维持这样的状态,坦然一点,能让双方都更自在。要是她表现得过于扭捏,连带着萧寻初也会难受。
她对妹妹道:“我与萧寻初是朋友,彼此正在合作,不会有这种顾虑。”
知满听到她这样说,张了张嘴。
过了一会儿,知满问:“姐姐,会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想的?”
“什么意思?”
知满不由回忆起那天,她看到萧寻初在提起姐姐时的神情。
知满说:“其实我觉得,师父他对你的感情,可能并不单纯是……”
知满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说下去。
这到底只是她一瞬间的直觉而已,并没有实际上的证据。
万一猜测,导致姐姐和师父之间的关系反而尴尬起来就不好了。
再说,姐姐一到将军府就不停地在翻案卷,好像很忙的样子,还是不拿这种事情打扰她了。
知满摇摇头道:“算了,没事,姐姐你忙吧,我下次再来找你。”
谢知秋对妹妹未说完的话感到疑惑,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很快低下头,又沉浸到案卷中去了。
*
次日,谢知秋来到大理寺。
今日,她计划上午查验死者的尸体,下午去案发的乐坊实际调查。
谢知秋心情烦躁,整晚睡眠不佳。
寻常查案,是需要追查凶手、寻找证据,可这一桩案子,她却不能将注意力放在真相上,而得费尽心思想办法撇清齐宣正的干系。
一旦有这样的念头,就难免干扰思路。
正因如此,当她命人带她去找仵作看尸体时,脸色比寻常阴沉,似乎将下属吓得不轻,一路都不敢跟她说话。
“大人,尸体就在这里了,请您看吧。”
那下属恭敬地说完,就退到了一边,只请仵作上前。
谢知秋略一定神上前查看。
死者的遗体是专门从乐坊运回大理寺的,被收拾得相对平整,面上还盖了白布。
为了让她更好地看清楚,仵作在遗体边跪下,将白布轻轻掀起,露出死者的面容来。
谢知秋方一扫,待看清对方的外表,心尖忽然一颤——
这个女子……不,或许只能叫作小女孩,年龄实在太小了。
昨日大理寺还未进行初步调查,给谢知秋的案宗很粗糙,并没有关于死者的详细信息,这还是她第一次切实地亲眼了解这个失去性命的人。
在此之前,谢知秋听到的形容是“歌女”、“投怀送抱”、“会与贵客调笑”,齐宣正在对她描述时,甚至用过“相貌好看,但身材一般”这样的措辞。
就连知满在得知她调查关于乐坊的案子时,第一反应都是要担心乐坊女子会不会勾引她。
在谢知秋的想象中,这些所谓的烟花女子,大约是巧笑倩兮、花枝乱颤的成年女子。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歌女”,看上去最多只有十三四岁。
谢知秋吃了一惊,问仵作道:“这女孩还这么小?”
那仵作看上去有近七十岁了,留着整齐的白胡子。
他正调整着验尸工具,打算给谢知秋解说,听到她这样说,反而奇怪地看了这位上官一眼。
仵作道:“寺正大人以前在梁城有纨绔之名,我还以为应该去过乐坊……乐坊姑娘刚出台的基本都是这个年纪,这个不算很小了。
“乐坊女子大多寿命很短,那些客人狠,乐坊的老鸨和管事更狠,他们为了管住姑娘,毒打不算,手里还有大把折磨人的手段,分寸拿捏不好就出人命了。
“所以这些姑娘每年死得都多,我以前还验过许多更小的。”
第一百零九章
谢知秋无言。
眼前这女孩看上去比知满还小一点, 在她眼里,知满不过就是个半大的黄毛丫头,难以想象比她妹妹还要小的姑娘, 竟已经在乐坊中供年龄比她们大上一倍多的人赏玩。
仵作观察着谢知秋的表情, 见她是确实不太了解乐坊的样子,在解说尸体情况的时候, 顺嘴提及一些乐坊的情况, 以作案件参考——
“验乐女的尸, 看死因、年龄、外观,就能瞧出原先的来历,还有她家老鸨的性情。”
“梁城的乐坊, 除了官营教坊之外, 私营乐坊还分三六九等。”
“下等窑.子不挑客,贩夫走狗皆可入内,这里头的女子往往死得最多, 因病因外力都有;中流乐坊门槛会高一些,也有些戏曲弹唱之类的花活,里头的女子若是过世, 除了外貌通常更好,手上还时常能瞧出练过乐器的痕迹。”
“这回狱中这位爷去的是最上等的私营乐坊,这种乐坊接待的都是豪富贵宾, 光是进个门可能就是几千钱,普通人是进不去的。”
“里面的姑娘如果验尸验到很好认, 她们通常细皮嫩肉、外貌姣好, 手上有常年练习吹拉弹唱的薄茧, 可见技艺超群,而且通常个个都是早亡, 最大也不会超过二十岁。”
“早亡这一点,我原来不太懂。后来有一回,有一桩案子的涉事人告诉我,其实上等乐坊的生活还是比中下等要好些,但上等乐坊不留超过二十岁的姑娘,除非很红,要不然乐女年纪大一点,就会如用废的牛羊一般被卖到中下等去。”
“故而不是上等乐坊的女子特别早死,而是他们就没有年纪大的姑娘。”
“另外,若是身份不明的女尸,辨别普通女子与乐坊女子有讲究,尚未梳头的清倌与已经留客的乐女也有区别。”
“乐坊女子无论上中下哪等乐坊出身,通常身上都有伤,有些伤势骇人,但大多不致命,要注意与真正的死因相区分。”
“如果是尚未梳头的清倌,年龄以十二三岁居多,身上一般是鞭伤。乐坊喜用一种叫三股鞭的皮鞭,这种鞭子抽人能引起剧痛,但不易伤筋动骨。这个年纪的乐女还不留客,只是表演和陪茶陪饭,所以只要不伤到脸,乐坊手段百无禁忌。”
“如果是十四岁以上的,多半已经梳头,尸体除了产.门会有明显损伤外,还要注意身上是否有针眼。这种乐女已经留客,乐坊的调.教手段会从鞭打改为更不起眼的针扎,特别是肉嫩敏感而隐蔽之处,大多会有针扎之迹。”
“因为乐坊路数各有差异,一些无名的乐女之尸,通过验明她生前遭遇的手段,就能查到原先所属的乐坊。”
仵作板着脸大致说了一番,又用手隔空点了点那女孩的尸身,道——
“大人请看这具尸体。”
谢知秋闻言望去。
只见静静躺在地上的那女孩,正如仵作描述的上等乐坊女子那样,是个容颜秀丽、皮肤白皙的少女。
她养着一头蓬云长发,五官尚未长成成年女子那般精致,但已瞧得出某种青涩的俏丽,若是尚且鲜活且如同谢知秋或者知满那般衣食无忧地抚养长大,想必说话蹦跳的模样都会十分可爱。
然而此刻,她面上已无半分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肢体已然僵硬,露出的皮肤上遍布新伤旧伤,望之触目精神。
只听仵作描述道——
“此女年约十三,死亡时间应在廿二日晚上子时,身上有多处鞭痕,但伤成约有三天以上,都不是致命伤。”
“她身上共有被尖锐之器击打所致伤口十七处,致命的是头上这一处,锐器刺入头部,导致颅内出血当场毙命。”
“锐器此伤的痕迹,皆与现场发现的烛台尖刺吻合,烛台应当是凶器无误。”
“此女产.门无损,尚是处.子,应当并未受到侵害。”
“但是,她身上还有拳打脚踢留下的淤伤,伤势较新,说明她死前曾遭人殴打。”
“不过,这些伤口毫无章法,大部分也没打到关键之处,行凶之人应当并非熟知打斗技巧的练家子,甚至可能喝醉了酒,只是凭着脾气乱殴一气。”
谢知秋沉着地听完,她略一琢磨,问:“照你先前的说法,从这女孩尸体的情况来看,她应当是尚未准备梳头的清倌?”
仵作颔首。
谢知秋静默片刻。
这女孩身上鞭伤未愈,若按仵作的说法,那么至少在近期内,乐坊本来应该是没有打算让这姑娘留客的。
但后来她却与齐宣正单独待在房间里。
这样的女孩哪儿有什么自己选择的机会,像齐宣正这样的社会背景,他看中了哪位姑娘,乐坊只敢恭恭敬敬的,哪里敢拒绝,而乐女自己的意愿,更是微中之微了。
仵作描述的行凶者特征,也和齐宣正完全吻合。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须臾,她又去看尸体以及凶案现场找到的证物——
证物大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带血的珠钗一类女子之物,还有本案的凶器烛台,以及一个花瓶碎片——据大理寺查验,这很可能就是造成齐宣正额头伤口的器物。
不过,其中有一样物件,瞧着倒在这些东西间有些格格不入。
谢知秋走过去,将它拿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封信笺,里面的信已经被拆出来了。这信纸上大片血迹,但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是张空纸。
仵作一看,道:“这是从这姑娘怀中找到的,是贴身之物,但上面确实没有写字,许是还来不及动笔。”
……若是来不及动笔,怎么会小心翼翼地当作贴身之物藏着呢?
谢知秋想了想,觉得此物颇有些异样,姑且将它单独分在一边,自己收了起来。
*
下午,谢知秋去案发现场实地勘察。
乐坊这一带要到夜晚才热闹,这会儿光天化日,整条街都冷冷清清。
那家出了事的上等乐坊尤是,外面已经被大理寺的差役牢牢守住,不要说宾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明明是烟花之地,这会儿倒显得肃杀起来。
谢知秋身着官服入内,先查了案发的房间。
房中可谓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桌上的酒盏、墙上的装饰全被扫到了地上。
谢知秋查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新鲜东西,就让人唤来鸨母和当夜招待齐宣正的其他歌女。
有了验察受害姑娘尸体的经历在前,当谢知秋看到那群歌女的时候,已经不再吃惊了——
果不其然,除了鸨母有四十多岁,那些所谓的歌女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小姑娘,最小的一个瞧着只有十一二。
这群女孩瞧着像小鹌鹑似的,乖乖跟在花枝招展的鸨母身后。
她们个个都带了妆,衣裳十分鲜亮,甚至带来了乐器,不知道这样过来接受问询是打算干什么。
那鸨母原是满脸堆笑迎上来的,但当谢知秋转过头,她对上谢知秋这冰冷的眉眼,忽然步调一僵,不自觉地退了三步,轻佻的表情亦收起几分。
但鸨母看上去仍不死心。
“民妇见过大老爷。”
她行完礼,见谢知秋没有动怒的意思,当即壮着胆子,又无比熟练地上前攀关系道:“这位大人看着可真是年轻有为、器宇轩昂啊!民妇刚才简直一见就呆了,你瞧我们坊里的姑娘,简直个个都要坐不住了。”
那群小女孩里,是有几个人在偷偷看谢知秋。
但与其说是坐不住,在谢知秋看来,她们更像是好奇居多。
谢知秋懒得说其他周旋的废话,只问她:“前天夜晚,你们这里发生的那桩命案,你知道被抓走的那人是谁吗?”
鸨母眼珠一转,便回答道:“知道,是今年新中第的一位进士老爷,不过名字嘛……咱们这里每天客来客往的,我也不是人人都记得。”
谢知秋一听,就明白鸨母已经被打点过了。
她登时心情有点复杂,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知秋又问:“那死者是什么身份?案发当夜,是谁先觉察的异样?”
鸨母用轻佻的语调说:“死掉的那个,是我今年新买回来的女儿,名叫春月。
“但她以前的来历啊,咱们买人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是北方逃难来的,刚来的时候连汉话都讲得怪怪的,我花心思调.教了好几月,总算调.教好了,没想到竟忽然这样……哎,买她可花了不少钱,我这损失可不晓得谁来赔偿。
“说真心话,这丫头可不是个老实的,这么一群姑娘买了这几个月,就她跑的次数最多。
“我真金白银将她买回来,没想到钱还没挣到,反而摊上这么多事,真是赔了心血不说,还尽是赔本买卖。
“至于谁先觉察的嘛……喏,就她了,桃枝,你来说。”
叫桃枝的姑娘看起来与春月差不多大,也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本来躲在后面,被鸨母一提溜胳膊,就拉了出来。
不过这一下,倒让谢知秋瞧见桃枝还在自己身后藏了个姑娘,那小姑娘一看就是这批歌女里年纪最小的,比其他人都矮一个头,最多十一岁。
然而吸引谢知秋的,倒不是那女孩的年龄,而是她粗粗一看,这女孩眉眼有点眼熟,似乎与死去的春月有七八分像。
谢知秋心尖一动,正要再仔细瞧瞧,这时,被推到前面的桃枝开始支支吾吾,只是半天词不成句。
“哎呀,桃枝,你怎么回事啊。”
鸨母催促她道。
“你把你昨天说你看到的,再跟萧大人说一遍啊。”
谢知秋瞧见那鸨母暗地里拧了姑娘咯吱窝底下的肉一把,那叫作桃枝的姑娘当场眼泪就要下来了,眼眶通红。
过了一会儿,桃枝才说道:“前、前天晚上,大约戌时,我们几个本来应该上台唱第一首曲子了,可是其他人都到了,只有春月说去茅房,结果好久没回来。
“春月先前就逃过两次,那天晚上坊里很热闹,本来就人多眼杂,我、我怕她再跑,就去找她。
“结果,在经过南墙边上的时候,看到春月偷偷在与人隔着墙说话,还从对方手上拿了一封信。”
“信?”
谢知秋一怔,几乎是立即就想到春月怀中揣着的那封空白信。
她本以为这桃枝被老鸨推出来说话,未必有什么真话,没想到还真有对得上的地方。
谁知,谢知秋还没示意她详细讲讲,老鸨倒冷笑一声,催促她道:“桃枝,你说说,你听到和春月说话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桃枝低着头答道:“男、男的。”
老鸨又笑一声,对谢知秋说:“寺正老爷啊,依民妇看,就是那春月这几个月偷偷在坊中客人里寻了个情郎,不想走正规路子跟我赎身,就打算自己逃跑。没想到进士大老爷凑巧那晚就看上了她,春月一时情急,就将蒙汗药下进士大老爷酒里了。
“然后她那情郎翻窗什么的进屋去,本想和春月一起跑,结果两个人中途起了什么冲突打起来,那人反而失手杀了春月,中间还因为心生妒忌,拿花瓶打了无辜的进士大老爷。
“这可算是自己引祸上身,只是可怜了人家进士老爷,本来是来寻个乐子的,倒讨了一身不快来。”
说到这里,那老鸨又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桃枝的肩膀,又道:“桃枝啊,你再跟寺正大人说说,你后面又干了什么蠢事来着。”
桃枝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不等桃枝自己说,老鸨又自己讲了起来,道:“我这蠢女儿啊,一看春月被进士老爷点走了,竟然连客都不陪了,在整个乐坊里乱窜,逮着每个客人问认不认识春月,让人快去救她,连护院都好一会儿没抓着她,将乐坊闹得大乱。
“本来留客嘛,房里动静大一点,姑娘求求饶什么的也是正常的,结果就因为她这一闹,搞得一大群人都冲到那屋里去了,还看到那么惨的场面!
“要我说啊,本来春月跟了进士大老爷也是件好事,就是这桃枝过去这样搞,才害得春月的情郎知道这事,还闹出矛盾来,甚至一时冲动杀了春月。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姐妹,没想到倒将好姐妹害死了!”
第一百一十章
名叫桃枝的乐女听老鸨说这番话的时候, 样子异常沉默,既不吭气,也不抬头。
那老鸨还在抱怨:“她那样子边叫边到处乱跑, 将身上一块玉佩都打碎了!虽然和死了人相比, 这是小事,但那可是上好的白玉啊, 因为是第一次上台才给她们佩的, 摔碎这么一块, 就算送她去接客,也不知道要接多久才能赔得起……”
桃枝脑袋垂得愈低。
谢知秋看了桃枝一眼,对老鸨的描述并不全信。
不过, 这些话, 倒解释了谢知秋内心一些疑惑。
乐女本是贱籍,在多数人看来,死不足惜, 从仵作验伎女的经验如此丰富,就可以这一群人怕是短寿且命途多舛。
但实际上,以谢知秋为官三年的经验来看, 真闹成案子的,并不多。
有乐女死在乐坊里,老鸨照道理来说应该会拼命瞒住——这些乐女都签过卖身契, 若说那些被卖作丫鬟的女孩父母说不定隔三差五还会去看看,那么一旦被卖入烟花之地, 就真是六亲不认了, 全家都恨不得早早撇清干系才好。
乐坊想将无依无靠的女孩随便找个地方埋掉, 并不是难事。
更何况,这次涉案的还是齐宣正, 这么大的官,谢知秋尚且不敢得罪,乐坊肯定更不想惹祸上身。
看这老鸨现在的言论,简直与齐宣正昨日在狱中的言论合得天衣无缝。
在齐宣正被送到狱中之前,他们应该没有办法串供。
老鸨现在能这么讲,一来说明她很乐意配合齐家,二来……也可见齐慕先消息之灵通。昨天才在大理寺录好的口供,他一天之内就已经收到消息,且安排好了后面的事。在这梁城官场,不知到底有多少他的耳目。
谢知秋之前就觉得奇怪,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闹大的。
像春月这样的小乐女,草席一裹,山里一埋,这件事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两百年都未必能有人知道。
现在看来,这案子现在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起码有一大半要归功于桃枝。
她那晚想必是将乐坊搅得动静不小。
能光顾这种上等乐坊的客人非富即贵,齐慕先权大势大,树大招风,虽然表面少有人敢与他为敌,但私底下未必没有人看他不顺眼,只怕其实也有人想借这桩事情搞他。
想到这里,谢知秋不由深深看了眼桃枝。
她见识过春月尸身上的鞭子,桃枝同样是乐女,平时定然没少挨这些毒打。
那天晚上,究竟需要多少勇气,她才能不顾自己之后会受到的惩罚,在乐坊里拼命去找一个有可能救下春月的人?
谢知秋还想再问些细节,但看情况,只要有鸨母在,她们说出来的话多半就是串过供的有水分。
正当谢知秋思考之时,她注意到这群小乐女怀里抱着的乐器。
谢知秋一想,问:“你让她们过来,还特意带着乐器?”
“!”
鸨母原本当然是想让坊里的姑娘给来查案的大人演奏一曲,如果对方看上哪个,也可以带走。
正所谓礼多人不怪,鸨母也知道这桩事对大理寺的官员来说不好办,就怕他们不敢对齐慕先怎么样,就拿乐坊出气,态度亲昵一点后面都好说。
不过,鸨母一看谢知秋这张冷脸,本已经准备好的说辞,都不敢说出口了。
这会儿,她见谢知秋主动问起,原本已经熄灭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她眼珠微动,红唇一勾,露出一个比牡丹还热烈的笑来,忙说:“回大人的话,这就是她们案发当天演奏的乐器,我让她们带来,就是想让她们给大人演奏一曲,看看对查案有没有帮助。若是有帮助的话,寺正大人还可以带几个回衙门审问。大人您说呢?”
“……”
谢知秋当然知道她原本打的什么算盘。
这种专门针对男性官员的行.贿对她来说浑身别扭,简直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难以形容的不时,尤其看那群小姑娘如此年少,更觉作呕。
但是,她知道,一旦她表露出有一点松动的意思,鸨母的提案,会对她有利。
谢知秋面不改色,她本想顺着鸨母的话说,就势把人提回衙门审问,但是她目光在那些女孩指尖扫了一下,发现不少人手上都有伤,想了想,又改口道:“奏乐就算了,太高雅的东西我不太欣赏得来,一首曲子而已,对查案也没帮助。
“不过你说模仿案发当晚的情景,我倒想到了。
“这样吧,你们都来模仿一下当晚横冲直撞的桃枝,我等下会让差役装作宾客或者乐坊护院去抓你们,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正好我也比较喜欢捉迷藏。”
“捉、捉迷藏?”
老鸨傻眼。
她是听说过这个大理寺正老爷,在高调地中状元、迎娶谢家女之前是个脑子有点奇怪的纨绔,不爱读书就爱摆弄古怪的玩意,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料到这个人口味这么奇葩。
不过乐坊的老鸨,什么没见过?
她很快就恢复过来,招呼乐女们道:“来来来,姑娘们开工了,这位大人的吩咐你们都听到了,那就开始吧,都小心着点,要让大人看清楚啊!”
乐女们显然也从没训练过这种要求,都有点懵。
但她们畏惧老鸨,不敢反抗,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她们就对着空荡荡的乐坊,一边喊“春月出事了,快去找她”,一边到处乱跑。
她们起先还十分僵硬,但见大家都这样,逐渐有点放开手脚,跑得快起来,声音也大了。
谢知秋仍是往常的脸色,就对老鸨颔了下首,慢悠悠地起身,一副要去抓人的样子。
*
却说这个时候,桃枝本人是最懵的。
她当时是一时情急,压根没注意自己是怎么跑的,这会儿要模仿,也没有头绪。
不过,她隐约能觉察到,这会儿关键也不是真像当晚,而是寺正大人满不满意。
而且,她们如果真被寺正大人抓到,恐怕发生的也绝不是好事。
但她一个人跑不行,春雪年纪最小,身体还很弱,得先将她安置好。
刚才情况突然,两个人没能一起跑,但桃枝有特别注意春雪的位置,她们应该也没差太远,只要仔细留意,想必很快能会合。
桃枝铆足了劲,左顾右盼,拼命找春雪。
谁知刚拐过一道弯,还没找到春雪,忽然,伸出一双大手,一下子捂住她的嘴!
桃枝当即就意识到,逮到她的是个高大的成年男性,而且做抓人这种事情很熟练。她甚至还不及发声呼救,就被抓进一个房间里。
屋子是一间普通厢房,谢知秋已经在屋内了,正安静地喝着茶。
在桃枝之前,她已经抓来一个人,就是那个个子矮、与春月有七八分像的姑娘,都是让张聪去抓的。
张聪不同于普通衙役,是她个人的护卫,平时出行大多数时候都带在身边。
齐慕先拿消息的速度太快,无论是乐坊还是大理寺内,大概都有眼线。
乐坊鸨母明明已经想好托词,但谢知秋仍想再问一问桃枝,谢知秋担心齐慕先会认为她不配合,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其实齐慕先一定会知道她在乐坊乱搞了一通,但她不希望齐慕先知道她具体审问了谁、为什么要审,场面乱一点,有利于模糊重点。
谢知秋看向被抓来的两名乐女。
那名叫桃枝的姑娘,一见另外一个女孩也在屋内,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前走了一步,试图让比她年纪小的女孩更不显眼一些。
明明她自己,也颤得很厉害。
谢知秋放下茶盏,问:“她是春月的妹妹?你和春月姐妹关系很好吗?”
桃枝先摇了摇头,一对上谢知秋的眼神,又改为点了点,但接着,她又不自觉地往后缩,状态混乱。
谢知秋见她如此,知道硬问恐怕问不出来。
她们估计已经被老鸨下过不准乱说话的封口令,如果没有一定的信任,难以让桃枝在恐惧下开口。
谢知秋想了想,换了个相对浅层面的问题,道:“乐坊的鸨母刚才说,那天晚上,你还摔碎了身上的一块玉佩?”
桃枝一愣,但这个问题是鸨母已经说过的,应该没什么不好答。
她便点了点头。
谢知秋寒暄似的问:“身上的饰品弄坏了,还要你们赔偿?”
桃枝略显犹豫,然后又点了点头。
她小声地解释道:“我们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乐坊的东西,是借给我们用的,不是自己的,坏了肯定要赔偿。
“青凤姐说,以前有姑娘被赎身以后,因为什么都不能带走,只能赤条条地走出去。还是给她赎身的那人临时找了块布裹上,才没有一路光着。”
“青凤姐?”
“是坊里的一位花魁姐姐,有二十一岁,在坊里是年纪最大的。她平时会偷偷照顾我们这些年纪小的乐女,分给我们药和食物,教我们怎么样少挨一点打,还会跟我说以前坊里的事。”
桃枝说着又反应过来,忙道:“这个大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坊里的管事不许我们私底下互相聊天的。要是让妈妈知道青凤姐私底下经常绕开管事来跟我们说话,青凤姐肯定会有麻烦。”
谢知秋略显错愕:“你们连互相说话都不许?”
桃枝颔首。
“……这未免太严苛了。”
谢知秋道。
桃枝盯着谢知秋的脸,见她好像是当真觉得这规定匪夷所思的样子,踌躇片刻,才解释道:“因为乐女人数多……听青凤姐说,以前这附近其他乐坊发生过乐女联合起来,偷偷把老鸨绑了,然后集体逃走的事。
“从那以后,这里所有乐坊都禁止乐女之间私下来往了,怕我们之间关系太好,力量又变强,再发生同样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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