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半个时辰后, 知满得知姐姐想和自己一起吃早饭,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后,被姐姐狠狠敲了三下额头。
知满捂着额头惨叫:“姐, 你敲得也太重了吧!”
谢知秋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敲得重。
尽管昨晚在她房中作案的人没留下名字, 但丫鬟不敢在她脸上画画,父母又不会这么幼稚无聊, 谢知秋随便想想都知道她额头上的眼睛是谁的手笔。
知满嘟嘟囔囔:“还不是姐姐你成天不睡觉, 累得连有人进你屋子你都发现不了, 我才想吓你一下……你再这样下去,我怕你事情还没做完,人先累死了。”
这话谢知秋没法否认。
她微微凝滞了一瞬, 才道:“我是有些心急了。”
辛国已经开始虎视眈眈, 工技义学和军事方面的改革,越早一天开始越好。
谢知秋急于做出有说服力的策略来说服赵泽,便只能尽量用好每一寸光阴。
知满见姐姐这般神情, 便不好意思再对姐姐闹脾气了。
她安静下来,拿起桌上的炊饼,咬了一口。
芝麻与麦子的香味扑了满口, 很好吃。
知满默默将嘴里的炊饼咬碎,咽进肚子。
然后,她鼓起勇气说:“姐姐, 其实昨晚我去你房间,帮你收拾桌子的时候, 看到了不少你废稿的内容。”
谢知秋“嗯”了一声。
本来也不是不能看的东西, 而且知满还懂墨家术, 她愿意看看正好。
谢知秋问:“你觉得我改得如何?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吗?”
“没有。”
知满摇摇头。
“我觉得姐姐写得很好,内容循序渐进, 我都没想到还能这样。若是师父当初能用姐姐的教学计划顺序教我,我说不定还能学得更快些。”
谢知秋笑了下,道:“那里面本来就有寻初提供的经验,说不定他就是在教你的时候发现了坑,才会特意提醒我改善。”
知满:“……”
知满的腿在椅子底下荡了荡。
她问:“姐姐这份计划,呈给皇上以后,如果通过了,就会从国子监自上而下地推行吧?”
谢知秋:“对。”
知满:“那……也跟其他的书院义学一样,只招收男弟子吗?”
谢知秋:“……”
谢知秋本来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听到知满这一句话,她握着瓷勺的手便停在了空中。
空气颇有些压抑。
但谢知秋还是如实回答她:“多半是。”
“姐姐……”
知满欲言又止。
谢知秋垂下眼睫。
谢知秋没有对其他人说过,但实际上,她自己也十分介意这个问题。
谢知秋知道,她的一生其实很幸运。
她出生在书香世家,作为女孩,哪怕只是在男孩读书时陪跑一下,她也至少有机会得到最初的教育。
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她遇见了女师林隐素,林先生看重她,并且愿意将她举荐给甄奕,让她能受到远超一般人的培养。
而甄奕是位真正的名士,不重名利,闲云野鹤,他将她收作关门弟子,倾囊相授。他不但曾为让谢知秋做官努力过,而且也是因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师父,谢知秋才能成为名满天下的才女。
然而幸运如她,在求学求官之路上,仍然阻碍重重。
那些家境条件不如她的姑娘,若想读书,又要经历多少磨难?有多少人被活活堵死在这条路上?
谢知秋渴望为官的初衷,除了证明自己之外,就是希望改变这样的状况,能为后来者铺平道路,不要再像她一般艰难。
可是如今……
唯有身在其中,才发现这件事比想象中更不容易。
光是她一个人为官,就已经要面对枪林箭雨,再想要推行给女孩的义学这种对其他官员和皇帝毫无好处的政策,无疑更加困难。
光是“男女有别,女子理应持家,读书无用”这一条大部分人都赞同的传统观念,就足以将她堵在外面。
在其他人的观念中,她谢知秋是一个难得一遇的特例,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女人,她甚至应该被摘出女性队伍单算,而不是“女性原本就具有潜能,应当受到培养”。
她在朝中的地位摇摇欲坠,为了保住自己,她必须要适当地审时度势,要低调而且保守,要让皇帝和其他官员认为她是“自己人”,要尽量避免会令他人联想到“私心利己”的政见。
工技义学的推行很重要,必须要快,朝夕必争,这是改变方国面貌的利器。
然而光是工技义学本身,谢知秋就没有把握能让赵泽和满朝文武接受。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谢知秋还有一点理性,她就能得出一个判断——
她不能将一同招收女性学生的想法放入其中,这会使得本来就只有三四成成功可能的工技义学,成功可能性变得趋近于无。
这个事实,让谢知秋无比难过。
明明是冷静的选择,可是当回答妹妹问题时,她却感到耻辱,以及一种近乎空洞的绝望。
这不是她的本意,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然而让女孩有学习的机会,明明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凭什么因为一群人固执地不肯放弃旧观念,就非要产生这么多不得已?
“姐……”
知满从小和谢知秋一起长大,是对姐姐最熟悉的人之一。
谢知秋神态很寡淡,喜怒不形于色,可知满却能从她微妙的表情细节中,感受到谢知秋压抑的痛苦。
知满犹豫片刻,道:“姐姐,你等我一下。”
“?”
不等谢知秋反应,知满已经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炊饼,咚咚咚地往外跑。
过了一会儿,她又抱着一大本账本,咚咚咚地跑了回来。
知满将账本放在桌上:“这是谢家布行最近几年的进账,姐,你可以看看。”
谢知秋面有疑虑,却接过了知满的账本,开始翻起来。
知满的心脏砰砰直跳。
实际上,她已经想了整整一晚。
昨晚,她在姐姐屋中,看到了姐姐的教学计划,她很喜欢。
知满跟着萧寻初学过墨家术,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而且,或许她也可以说是因为墨家术,才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她说:“其实昨晚看姐姐你的那些废稿的时候,我还看到了你写在上面的预算。”
“姐,你可能不太清楚,我的布行和绣坊很赚钱。我现在很富有,非常富有,再过几年,可能会比爹、比谢家都富有。”
“姐姐,墨家术是有价值的。我就是例子,我知道女孩子不但学得会,而且学会了也有用。”
“但是姐姐你恐怕也有你的难处,在朝廷中身不由己,这没办法。你应该以保住自身为重,毕竟只要你在,以后未必没有机会,你若不在,就更没有希望了。”
“要是朝廷那里实在没有办法,就算了。不过你能不能将你编的培养流程和教材给我用用?”
“朝廷要是不愿意出钱的话,我来出钱,我们自己办招收女子的私塾义学。”
“墨家术和四书五经不一样,学四书五经,需要朝廷批准才能参加科举,但是学墨家术当个工匠,是不需要朝廷批准的。”
“虽然规模估计不能办很大,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让女孩来学。不过我的绣坊本来就缺一些技术比较强的绣娘,以及可以负责维护修理纺车的工匠,要是能有人帮我改良纺车或者研究新技术就更好了,我可以直接给她们提供工作和收入。”
“如果能做到这样的话,应该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走投无路的人选择来试试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谢知秋与知满姐妹二人开始商量之时, 另一头,史守成称病不出,已有数日。
由于对辛国形势的误判, 史守成结结实实丢了个大脸。
他之前煽动满朝文武对齐慕先的仇视过火, 对齐派的清扫也由于攻击面太大,伤及不少无辜, 导致整个朝廷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已经不是真在找齐慕先的罪证了, 而是人人自危,生怕有别人硬将自己和齐慕先扯上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其实许多人对史守成并非没有意见, 而是敢怒不敢言。
这种怨气积累得太多, 这回史守成刚一栽跟头,朝堂迅速就反扑了——
雪花一般参史守成的奏折被送到赵泽手上。
史守成原先到处批判别人的立场反转,战无不胜的局势不在, 他倒成了被众人围着挑毛病的那一个,处境顿时艰难起来!
史守成如坐针毡。
哪怕这段日子闭门谢客,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威信正在一日日下降。
他当同平章事都还没到半年, 还什么抱负都来不及施展,本以为身居高位终于是个可以名垂青史的机会,没想到这个位置这么难坐。要是就这样惨淡谢幕, 将这个位置让与他人,他岂不是要成为史书上的笑话?!
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子, 重新成为众人的领袖, 让他人不敢轻易与他叫板!
可是……要如何是好?
史守成焦虑地在屋中打转。
短短几日, 本就白了大半的头发,又多了数根苍丝。
就在这时, 忽有家仆来报:“老爷!政事堂派了人来,说查出了罪人齐慕先的新罪证,要来向您汇报。”
史守成一怔,没想到瞌睡就会有人送枕头。
这会是他突破困局的契机吗?
史守成正在装病中,不想让人知道他其实精神奕奕,但心中又有些急切,想来想去,还是道:“你让人进来。”
“是。”
不久,政事堂派人送来的文书,就呈到了史守成手上。
史守成有些紧张地打开,不确定这能不能成为他破局的钥匙。
文书上的字,随着蜡烛的火光跳跃。
史守成看着文书上的内容,双目逐渐亮了起来!
*
八月中的时候,辛国正规军越境掳掠一事尚未平息,然而新一桩揭露出的大事,又将百姓的愤怒推向了一个新的巅峰!
齐慕先当年的救圣之恩,居然是他与辛国合谋,自编自演的一出大戏!
齐慕先过去声望甚高,多年荣宠不断,三朝皇帝都对他敬重有加,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曾舍身从辛国刺客手中救下方和宗,对其有救命之恩。
哪怕齐慕先名声已坏,罪状罄竹难书,世上已无人再当他是当年的寒门名相,但这一桩最初让他平步青云的救圣之事,却从未有人怀疑过,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认为他是登上权力高峰后,才逐渐堕落腐败。
万万没想到,齐慕先死后,呈现在众人面前的,竟会是这样难以置信的事实!
起初,大理寺只是在齐慕先私宅发现了与辛国有关的信物。
然后,新任大理寺卿层层抽丝剥茧,在齐慕先私宅内发现了更多密室和密信,随着种种铁证接连浮出水面,齐慕先早在救圣之前就与辛国人来往密切、那日舍身救方和宗的戏码更是早有安排的实情,已然不容辩驳!
大理寺顺着齐慕先那里的线索去追,发现原本潜藏在梁城的辛国细作早已人去楼空。不过他们显然早已放弃了被定罪的齐慕先,人又跑得匆忙,仓促间遗留许多对齐慕先不利的证据,让此事更为证据确凿。
真相一出,天下人一片哗然!
*
“齐慕先与辛国勾结,其心可诛!”
紫宸殿中,“病”了数天的史守成已经完全恢复精神,正在激动地慷慨陈词——
“这么多年,我们方国都被辛国瞒在鼓里,像耍傻子一样耍弄!”
“诸位想想,这些年,齐慕先坚持主和,反对与辛国起冲突,究竟意欲何为?这究竟是对方国有好处,还是对辛国有好处?”
“当年我们的军队离收复十二州就剩十里路了,先帝却强行发三道金令召回军队!当时齐慕先刚刚拜相,与方和宗关系紧密,和宗忽然做出这种决定,背后会不会就是齐慕先的怂恿?”
“那时,我们非但在快要胜利的时候莫名其妙议了和,还向辛国又足足献了二十七年贡!”
“战胜的本就是我们,凭什么要向辛国献贡?!”
史守成话音刚落,朝中立即有数名对此赞同的官员响应!
朝中有血性的官员实则不少,最近辛国欺人太甚,兼之齐慕先的事情一出,一大批人都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受到蒙骗,憋闷无处宣泄,就成了怒火。
齐慕先已死,这份怒焰,自然只能对着辛国。
史守成松了口气,同时心中愈发庆幸。
他不敢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好!
他先前做错判断,导致辛国入侵这回损失惨重,正愁怎么做才能挽回局面,机会就到了他手上。
他一直反对齐慕先,也一直主战,上一回他反对谢知秋,反对的原因也不是对方认为辛国虎视眈眈,而是军事改革铺张浪费,并认为辛国短期内不会起兵,没有必要。
说白了,他立场没问题,只是有误判。
而这回,齐慕先这里又查出大问题,可见他提防齐慕先的主张一直没错。他错了一回,但又对了一回,足以将功抵过。
现在,朝廷内外都对辛国充满敌意,他只要顺着民意主张起兵,马上就能获得大量支持,让自己的地位重新稳固。
史守成甚至琢磨起来——
要是他这回主张打仗得胜,那就是盖世功劳!以后还用愁自己地位不稳吗?
于是趁着势头,史守成毫不犹豫地道:“辛国此番恶意挑衅,早已违背休战之约,简直不将我方国放在眼里!
“他们只怕认为,我国会像过去齐慕先主事时那样窝囊可欺,永远可以任他们欺压索求!
“皇上,齐慕先当年的无条件求和之举,乃是与辛国合谋的卖国避世之举,对我国百害而无一利,今后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若我们这样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还手,难不成是让人认为,我们方朝的男儿都是孬种吗?!
“老臣以为,应当立即起兵北伐,以牙还牙,给辛国一个教训!非但如此,我们还要一举攻入失地,夺回被辛国占领多年的北地十二州!”
史守成话音刚落,立即有抱有同样想法的官员出声附和。
齐派被清扫后,朝中主战派声音便成了主流。
重臣之中,亦有数人是北地出生,这些年无法归乡,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收复失地已经盼了数十年。
齐慕先在时,他们就算有这种念头也不敢说出来,知道齐相定会阻拦。
直到今日,他们才终于听到朝中又有人提出要收回十二州,哪怕他们本身对史守成观感不算很好,也不会反对这个提议,反而感动得热泪沾襟。
赵泽眼见此景,心中不禁有所触动。
他一直知道北地十二州这么个地方,虽然此地在他出生前就被辛国占走,他也从来没有去过,不过,他知道他的历代祖先都对此地有感情,而且他喜爱戏曲传奇,以前常听些打仗军事故事,而民间对萧斩石甚为崇拜,他也对萧家军的传说如数家珍,知道十二州丢得可惜,后来没能拿回来,更是可惜。
赵泽听史守成说得动情,难免也被煽动,蠢蠢欲动起来。
他本来就喜爱那些传奇故事,便不由想到,要是真能在他当皇帝期间夺回十二州,岂不是功德一件?
不过,蠢蠢欲动归蠢蠢欲动,赵泽从没真打过仗,他知道自己父亲和兄长也是尽量避战的,多少有点迟疑。
而且,打赢固然好,可万一打输了,他身为天子,也是要丢脸的。
赵泽有了这番顾虑,半晌没有回复。
“皇上!臣以为不可!”
这时,一位官员顶着逆风,急急开了口。
“我等固不可任人欺辱,但若要战,也不可打无准备之仗啊!这回辛国只有少量军队进入我国境内,可我国边境部队明明人数占优,却完全没有顶住,可见实力差距恐怕悬殊。”
“在这种情形下,我国反倒要向强大的辛国开战,怎么可能取胜呢?”
“荒唐!”
史守成道。
“周侍郎,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一回会输,不过是辛国使诈偷袭,我军没有准备罢了!若是由我军主动出战,自不会如此。”
“当年我朝军队,本就差一点就能夺回北地十二州,可见我国军力本就胜过辛国,只是齐□□邪、怂恿先帝,才使得当年的军队功亏一篑。如今,不过是重现当年之战,将早该收复的失地再夺回来!”
赵泽身为皇帝,自然更爱听别人说自己的国家强大。
史守成这番话,顿时令他原本的顾虑减轻不少。
对啊,既然以前都能打赢,现在怎么会打不赢呢?
赵泽脑筋一转,便要开口。
这时,却听一个清冷之声倏然开口道:“皇上,臣赞同周侍郎的想法,当下并非主动出战时机。”
这个声音一出,朝堂当即为之一静。
说话之人,正是谢知秋。
第一百八十三章
谢知秋在朝堂的地位微妙, 可偏偏她一说话,周围便无人再敢插嘴。
尽管谢知秋乃是女儿身,还受到众人排挤, 但她几次关于天下大势的预测都很准, 这是不争的事实。
史守成亦是如此,他没想到谢知秋竟会出言反对, 气一下就短了三分。
他不由气结:“谢大人, 你反对个什么?上回认为辛国不怀好意的, 不正是谢大人你吗?
“上回的确是老夫误判了,老夫愿意承认错误。这回老夫的主张应该是顺谢大人的意了啊!谢大人怎么还跑出来唱反调?谢大人每回都与老夫想法相左,莫不是刻意为之吧?”
谢知秋说:“我认为辛国居心不良, 但从不认为应当立即出战。
“周侍郎所言非虚, 如果要与辛军正面交战,我军准备还不充分,恐怕胜负难料。
“皇上, 臣以为现在应当养精蓄锐,先整顿军事、提升实力,伺机而动。若要夺回十二州, 待辛国虚弱之事,再从长谋划不迟。”
谢知秋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赵泽说的。
而那位忽然被谢知秋支持了的周侍郎, 既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
他其实一向是不赞同女子为官的, 对谢知秋也颇有微词, 没想到谢知秋会出言赞同自己, 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与谢知秋站在同一阵营,反而沉默下来。
而史守成则很不开心。
他自认为在此时主战, 实在十分巧妙。
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战。
史守成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功课——辛国皇帝年幼,太后当权,凭过往的经验推论,这分明是女子乱政、牝鸡司晨的衰退之兆!
虽说这回边境失了利,但这多半是措手不及的意外。方国足有八十万大军,兵力上远胜辛国,趁辛国被女人掌控的虚弱时候去打,难道还要打不赢的吗?
在被主和派压制数十年以后,这是第一次有如此适合出兵的机会。
这么明摆着的局面,谢知秋怎么会看不出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谢知秋实则也是在和他对着干!
正如他认为谢知秋对自己威胁不小、需要打压谢知秋一般,谢知秋也在刻意打压他的权势,借以提高自己的地位!
史守成如此一想,心里便有些急了,说:“谢大人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进行军事改革。
“这朝中谁不知道,谢大人虽自称当初与萧家公子是假婚事,实际二人私交甚密,远超一般未婚男女!
“而萧家公子的师兄受谢大人举荐在工部任职不说,萧公子的父亲又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谢大人先前所说的改革,又是要提高工匠地位,又是要增加将军对军队的管理权限,收益之人是谁,想来不必老臣多说。
“谢大人一边说辛国之患严重,一边又不肯出兵,只怕压根不是真怕打不赢,而是想要趁机提拔自己的情郎,为私人谋利吧!”
谢知秋一顿。
史守成这样说,已经不是在就事论事,而是攻击到私德上。
尽管朝中无人出声,但谢知秋能感到很多目光探究地落在自己身上。
方国对女子的德行要求一向严于男子,谢知秋以女子之身上朝,受的非议本来就多,而这帮士大夫平日端着一副对男女私情不屑一顾的清高样,私下大约没少对谢知秋的私人关系品头论足。
这个时候,窥探她表情那些人,未尝没有从她身上找乐子的心态。
只是谢知秋是做好准备才站在朝堂上的,这一点污水,根本不足以动摇她的心智。
谢知秋面无表情,反问:“同平章事大人,对我的私人关系,好像十分笃定,简直像跟在我后面看过一样。不知同平章事大人,平日里对其他同僚的私下人际,也这么关心吗?”
“你、你、你什么意思?”
在方朝,女子的名节甚为重要。
史守成本以为谢知秋一个年轻女子,被说与男子关系亲密,多半会惊慌窘迫,急着自证清白,可这事根本扯不清楚,就算她真和萧寻初没关系,其他人也会忍不住这么想的。
但他没料到,谢知秋非但从容不迫,还反手一盆污水泼到他头上。
谢知秋神情镇定,站姿如竹,一副清者自清的淡然之貌,显得很有底气,不开口已清白了三分。
反而是史守成,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手,忽然慌乱起来,引得其他同僚纷纷看去,眼神也很不妙。
史守成不像谢知秋这样伶牙俐齿,突然僵局。
谢知秋趁此机会,向皇上亮明态度道:“皇上,臣为江山社稷之心,日月可鉴,臣问心无愧。
“事实与史大人所言正好相反,臣是为了应对当下的局势、做出更好的判断,才会向战场经验丰富的萧将军请教学习。
“请皇上明鉴。”
谢知秋能感到周遭官员的目光都甚是古怪,俨然是想议论,只是碍于朝堂肃穆,不敢轻易开口。
谢知秋垂下眼睫。
虽说她没让史守成讨到好,但这话题也扯开去了,只怕没法再讨论辛国之事。
果不其然,赵泽望着谢知秋,欲言又止。
……
这一回在紫宸殿,出战不出战,没能议出个结果。
史守成没敢再往谢知秋头上泼脏水,但也绝不可能再让步让谢知秋有机会得势。
谢知秋看得出来,史守成已经认定他们两人之间的分歧,不是“对错”,而是“党争”,既然如此,再在朝堂上与他争执也只不过是浪费功夫,便索性省了这些口舌。
与其在有史守成这个麻烦的时候跟他较真,不如绕开他,趁他不在,单独去说服赵泽。
只是……
*
“姐姐,你怎么看起来好多心事?”
闺房中,知满跑来找谢知秋的时候,只见谢知秋端着突火.枪,似在思索。
天色已近黄昏,屋内没有燃灯,谢知秋独自一人捧着枪坐在桌边,令人看不懂她的神情。
“我在想。”
她忽而道。
“赵泽为何会在我与史守成之间周旋,迟迟不愿给个答复?”
知满一怔。
朝堂的事她不太懂,先前也没多想,甚至没觉得皇帝暧昧的态度有问题。
知满凭着直觉道:“这毕竟是桩大事嘛,皇上大概是听你们两个意见有分歧,也没想好?”
谢知秋摇头。
她说:“不然。我与史大人看似想法相反,但其实真要说的话,执行起来并不是完全冲突。
“我反对现在就出兵,但工技义学与出兵并不矛盾。
“皇上大可以一边同意我办义学,一边让史大人那边出兵,双管齐下,若是输了,情况无疑会比现在艰难一些,但至少有我这里两手准备。
“他若真拿不定主意,理应可以各听一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模棱两可。”
知满呆了呆:“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谢知秋说:“……我怀疑赵泽知道我的提案不坏,但他并不想答应我,所以才借着有史守成这个反对者,装作为难的样子,故意拖着。”
“什么?!”
知满大惊。
“明知姐姐的想法不坏,怎么还会不答应?!”
知满面上露出不理解之态:“姐姐,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在你口中,这个皇上不是一向为人很单纯的吗,他不会有这么复杂的想法吧?”
谢知秋未言。
半晌,她才垂眸,轻轻吐出一句:“人是会变的。”
两人关系还亲密时,正是她手把手教了这个天真的帝王为君之道,为他打开权术的大门。
赵泽以前没被按照太子培养,但他并不是个傻子。
谢知秋不认为帝王使用制衡之术,是什么不可理喻之事,不过,若赵泽明知工技义学是有效的破局之法,却不愿意让她推行,那就意味着……
暮日沉入地平线下,最后几缕斜阳微光随之消失,衬得谢知秋的眼神暗了几分。
“一个帝王不想答应的理由,可以有很多。”
她说。
谢知秋定了定神,也没有讲得太肯定,又道:“不过……现在还不好说。”
话完,她的手指抚过枪杆。
过了一会儿,只听谢知秋道:“总之,我会先去试试。要是真如我所想……”
那么……
谢知秋的心微微下沉。
*
“皇上,您喝点参汤吧。”
书房,董寿手持拂尘进来,恭敬地道。
赵泽本来正在批奏折,听到董寿这么说,忽然觉得肚子似乎有点饿了,便随口道:“好,端进来。”
“是,皇上。”
董寿出去传汤。
不久,一个宫女捧着食案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碗汤放在他手边。
赵泽随手去接,谁知偏头时,瞥到了这宫女的脸,他手指一僵,不由晃了下神。
她恭顺地低着头,并未逾矩。
这宫女长着一双乌黑的翦水秋瞳,如通透的琉璃珠子,五官清丽逼人。她安静不说话的时候,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可隐约也可见些文雅的书卷气。
赵泽不由去看董寿,不过董寿就像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样,如往常一般在旁边站着。
不一定是董寿安排的人,但他默许了。
赵泽生出一种怪异之感,有被人窥破心思的不安与被人奉承的得意。
他数月之前,冲动之下,幸了两三个宫女——
她们有的是长得有一两分像她,有的是好读诗书,有文秀之气,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还隐约有点清高的气质。
或许是因此,便让人觉察了他的心思。
自那以后,赵泽时常能在自己身边看到长相与她有些相似的宫女,后宫妃嫔都忽然都换了素淡的妆面,还个个好学起来,要跟他谈诗论赋。
赵泽还遇到过有人当着他的面吟诵谢知秋的《秋夜思》,过去一看,那宫女不但长相有几分神似,名字还叫秋莹。尽管对方刻意摆出冷淡的样子,不过却不敢对帝王不恭,比之谢知秋本人,她无疑温柔体贴得多,相处起来更为舒服。
赵泽很难形容自己的情绪——
瞧,他可是皇帝。
只要他想要,一句话都不必说,自有人费尽心思来讨好他,想着法儿来合他的心意。
他都不需要做什么,就可以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何必非要为难自己呢?
这么想着,赵泽就看向了眼前的女子。
他知道这帮大臣神通广大,但眼前之人,未免长得太像了,少说也似了七成。
赵泽道:“你笑一下看看。”
女孩笑了一下,竟连两个小小的酒窝都有。
赵泽不由问她:“你姓什么?”
“回皇上,奴婢姓温。”
不是姓谢吗?
不过他转念又想到,谢知秋的母亲就姓温。
要是太近的亲戚,谢知秋多半会觉察,不过只要有血缘,哪怕远一些,长得像的概率也会比陌生人大很多。这女孩,说不定与她母亲那边有些亲缘。
赵泽被她笑得有点迷糊,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了一点,对她道:“朕……”
恰在此时,太监有福步履匆匆地走来,在门外对董寿说了几句。
董寿犹豫了一瞬,像是观察了一下赵泽的神情,但还是进了屋来。
“皇上。”
“什么事?”
赵泽心不在焉地回问。
董寿低头道:“谢大人在宫外,说想求见皇上。”
赵泽手一抖。
他猛然后退一步,离那宫女远了一些,挥手道:“退下 ,你们都退下。”
言罢,又对董寿正色道:“快请她进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谢知秋已经许久没有孤身一人进过垂拱殿了。
自从她与赵泽的关系变得尴尬以后, 谢知秋为了避嫌,便很少主动提出来见赵泽,今日重进垂拱殿, 竟恍惚隔世。
赵泽早已候在殿中等她。
赵泽头戴平角幞头, 身着簇新的朱色大袖襕袍衫,这算是私服, 但在私服中又略显隆重, 他以此服接待谢知秋, 既有作为朋友、比常人更胜一分的和睦亲密,又有别样的郑重,显得格外礼遇。
谢知秋似能感到赵泽对她的特殊礼待。
谢知秋如常上前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
与往常一样, 谢知秋话音未尽,赵泽已将她扶了起来。
“都说知秋你不必如此多礼了。”
赵泽叹气道。
“你对朕,何必如此生分?”
谢知秋:“……多谢皇上。”
赵泽看着对他低头的谢知秋, 不知为何竟开始紧张起来。
他左右看看,开始没话找话:“眼下正是赣州蜜桔成熟的季节,宫中正得了不少南丰上贡的新鲜橘子, 朕已经尝过,很甜。
“朕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橘子,下棋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剥上三个, 等下朕让人拿一盆过来给你,你若喜欢, 就带些回去吃吧?”
谢知秋神情没什么变化, 只不卑不亢地道:“多谢皇上美意, 只是臣近日有些上火,即便得了皇上赐的橘子, 恐怕也无福消受,还望皇上见谅。与其赐给微臣,不如赏给其他有功之臣吧。”
赵泽不软不硬碰了个钉子,颇为悻悻。
谢知秋待他,比以前疏离客气多了,可偏偏又是她,让赵泽听了什么话都气不起来。
谢知秋定了定神,道:“皇上,微臣今日,是有要事而来。”
言罢,谢知秋跪下,将她入宫就抱着的一个窄长的匣子放在地上。
然而赵泽光听她这一句话,就默不作声,眼神游移开来,看似有些不安。
而这一点细微的神态变化,也尽数落入谢知秋眼中。
谢知秋声色未动。
在朝堂上总有史守成阻挠,她今日来见赵泽,就是专程来向赵泽解释清楚局势利弊,看两个人私下谈,有没有可能让赵泽弄清楚局面,说动他同意改革。
谢知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总要试试。
谢知秋将匣子打开,先从上面取出一张地图,当着赵泽的面打开——
“皇上,这一块是辛国的土地,而这一块,则是方国的江山……”
……
谢知秋熟知天文地理、古今历史,说起话来颇有条理。
她对赵泽所言,主要囊括三个方面。
其一,辛国资源匮乏,游牧民族虽也有畜牧业,但仅通过自身劳作和通商无法获取足够的生活必需品,更没有办法满足贵族的奢侈生活所需。
在这种情况下,抢夺和侵略,对他们来说性价比很高的方式。
所以,北方游牧民族几乎不可能放弃向南方掠夺的野心,不可能放弃南方大量肥沃的土地、有耕作能力的农耕民族百姓,以及稳定的君主制社会孕育发展出的种种有趣的奢侈品。
这是为何辛国与方国之间历史冲突如此之多,为何日后必有一战。
其二,辛国已经占据了北地十二州。
北地十二州原本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缓冲地带,此处地势险要、河川交错,复杂的地形条件能够保护农耕民族不受游牧民族的侵害,非但是一道天然屏障,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且汉人的祖先还在这一带修筑了长城,用以抵御北方民族的入侵,进一步提高了汉族王朝的防御能力。
辛国占据此地后,一旦辛兵南下,就将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大片平原,方国简直处于完全没有任何防护的状态,局势异常危险。
这是方国为什么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居安思危。
其三,便是在朝堂上已经说过的,方朝目前实施的更戍法有很大弊端。
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将军与士兵毫无配合。
更不要提现在军队方面存在严重的贪污腐败,谎报士兵人数的行为十分普遍,真实可用的士兵远少于实际可用的士兵。
这是为什么方国现在不能马上与辛国正面冲突,而需要先壮大自身。
一桩桩,一件件,摆事实,讲道理。
谢知秋自以为已经说明得十分清晰了然,赵泽就算真是个傻子也该听懂了。
赵泽在她说的过程中,也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时点头。
谢知秋讲得有些口干舌燥,但却没有到此为止。
长匣中用于解说的物件和证据一件件拿出来,直到最后一份文书取出,长匣中露出一杆修长的金属火器——
毫无疑问,正是突火.枪。
谢知秋双手将枪取出,呈现在赵泽面前。
她说:“皇上,您应该还记得这件东西。”
赵泽看到那乌黑的枪管,微微出神。
他将突火.枪接过,笑了一下,道:“当然记得,那日,你就是单枪匹马拿着这东西,拉着朕冲进皇宫,将朕重新送回自己的身体里。”
谢知秋颔首。
明明只是数月前的事,如今想来,却恍惚隔世。
“皇上,”
谢知秋道。
“微臣以为,这杆枪能救皇上一命,便可救方国,可救天下人。”
“要破方国困局之关键,正在于此物。”
“微臣恳请皇上准许,暂且不要出兵,而以军事改革、提升军备为先。同时允许臣在完成工技义学之后,以国子监之名培养一批专业工匠,待他们学成之后,便专门负责生产军火,用以提升军备。”
“微臣向皇上保证,三年之后,我国便可不惧辛国之威胁,便有机会夺回十二州。”
垂拱殿中静悄悄的。
赵泽想和谢知秋单独相处,打从一开始便屏退众人,殿中似乎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赵泽道:“谢知秋,朕知道你的想法很好,但提升军备所需的费用过于高昂,客观条件上很难允许。”
谢知秋说:“皇上,直到去年臣都还是参知政事,臣清楚经历去年诸多改革后,今年国库应当已经扭亏为盈。
“除此之外,若实在没有余钱,皇上可以将军事改革之事交给臣。既然臣已经知晓军队存在谎报人数、私吞军饷的情况,那么臣自有办法弄清楚军队的实际人数,让他们将吞下去的军饷吐出来。
“届时,不用皇上多花一文钱,便能将此事办成。”
赵泽道:“……纵然朕允许,百官那里阻力也太大,你看史守成,总是反对你。”
谢知秋道:“这江山是皇上的天下,而不是同平章事大人的天下,微臣恳请皇上陪臣再任性一回,微臣必当拿出让皇上满意的回报。
“若是皇上实在担心,臣愿意拿着今日呈现在皇上面前之物,一家一家踏遍百官府邸,向他们解释臣的用心。
“微臣知道,纵然反对臣言之人很多,亦有不少官员因臣是女流而有所轻视,但朝中大臣俱是科举考出来、百里挑一的人才,其中也定有博闻多见、不拘一格的良臣,能听得进臣之言。
“只要皇上允许,臣便去游说百官,直至前路无阻。”
“……谢知秋,你非要这样为难朕吗?”
“皇上,臣只是想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赵泽芒刺在背。
谢知秋从头到尾都恭敬地低着头,让赵泽看不到她的眼神。
然而赵泽已经十分明白,瞒不下去了,其实从谢知秋踏进垂拱殿,他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装作懵懂。
谢知秋何等聪明,她怎么会看不穿他左右为难是假,借史守成拖延是真。
赵泽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谢知秋,朕怕死。这个理由,你能接受吗?”
*
在被齐慕先交换身体、关进御史台狱那晚之前,赵泽其实没怎么想过死亡这个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很年轻,身体健康,不愁吃喝,不愁玩乐,即使偶尔生病,也很快就能找到全天下最好的大夫给他医治。
死,对他来说是很遥远、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当上皇帝以后,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施展一番抱负。
至于会不会得罪人、会不会导致其他后果,他没怎么考虑过,或者即使考虑过,也没意识到可能引起的恶果。
——直到齐慕先动手。
发现自己一贯信任的叔父裕王竟被辛国操控,试图谋反时,赵泽无疑是震惊的。
但这件事在还没有威胁到他的时候,就被揭露并且阻断了。
赵泽十分后怕,但并没有真正被吓到,只是增加了警惕。
而齐慕先的事不一样。
他做梦都没想到,他如师如父的长辈,有朝一日,居然会想要取他之位而代之!
那一天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丁点他就死了。
要是谢知秋没能进入御史台狱……
要是皇宫的戒备再森严一点……
要是他们没能准确找到齐慕先所在的位置……
赵泽不敢多想。
他知道自己一只脚已经进了地府,是有极大的运气,才能从奈何桥上逃回来。
死里逃生之后,赵泽一下子意识到很多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随波逐流就得到的皇位,是多少人垂涎三尺、不择手段也想得到的东西。
意识到这世上的人待他未必有多少真心,只是碍于权势,才依附、尊敬他。
意识到自己坐在至高的位置,每一个决策都可能招致愤怒和仇恨,而这种情绪往往有比感激更强大的力量。
他意识到,或许对某些人来说,他死了比活着更好。
赵泽以前读东晋名士那些放浪形骸的言行记录,只觉得那个时代的人真是自由洒脱。
而现在,他却竟那些沉溺享乐、醉生梦死的举止之中,读出了乱世之下朝不保夕的极度悲观与绝望。
他是皇帝。
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都有可能想要他死。
如果今天不享乐,谁能保证他一定可以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努力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他已经是皇帝了,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及,他人的赞赏和后世的称颂不过是附加品。
要是因为做太过冒险的事而死了,那就什么都不会再有,得不偿失。
*
赵泽回答谢知秋道:“谢知秋,辛国的军队有可能进犯边境,有可能索要赔偿,但在短时间内,他们肯定不会打到梁城来。
“朕只要留在皇宫里,辛国对朕就谈不上什么威胁。
“可是你的突火.枪……
“朕知道,这个东西很好用。那一晚,你一个女孩子,拿着这杆枪,骑着一匹马,就让整个皇宫的护卫毫无办法,直接带着朕闯回了紫宸殿。
“你拿它来保护朕,这当然很好。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军队人手一把这个东西,等他们立了军功,强大起来,想要更多的权力了,朕要怎么办?
“有没有可能,这些强大的武器,到头来反而会用到朕的头上?
“这天下这么多人都想要朕的皇位,你如何能保证,他们拿到武器,是为朕保卫江山,而不是拿来害朕?”
第一百八十五章
拉扯这么久, 这一刻,赵泽终于说出他内心真正的理由。
谢知秋抬起头来,心情复杂地直视赵泽。
若是在两人初识之时, 那个作书生打扮、拿着折扇、逍遥自在满街乱跑的赵泽, 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现在,他经历了许多, 稳重了许多, 学会了操纵朝纲、观势制衡。
赵泽与先帝安宗, 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血缘极近。
原先谢知秋全然不觉得二人相似,他们性情气质相差太大, 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而如今, 赵泽身上没了那股初生之犊无所畏惧的气势,多了些圆润隐忍、多疑猜忌。
这时,谢知秋才发现, 赵泽与他兄长其实长得极像。
他们本来五官就没有太大差别,一旦流露出同样的神采,面颊便逐渐重合。
恍惚之间, 谢知秋甚至有那么一刹那,分不清站在垂拱殿中的,究竟是赵泽, 还是先帝。
那只跌跌撞撞、跃跃欲飞的雏鹰,才不过短短两年时间, 就已经成了真正的帝王。
赵泽并不介意谢知秋这样笔直地看他, 但不知怎么的, 此刻,对方那双清透的眸子, 幽黑得令他心慌。
赵泽下意识地避开谢知秋的视线。
他大约也觉得自己这样的说法未免过于因循守旧,缺乏君王气魄,又对谢知秋道:“当然,朕也不是全无通融的人,你若真想办工技义学,还是可以继续办,朕会适当地予以支持。
“只是,你还是不要再提军事改革的事了,你也要管住工匠学徒,严格限制一部分知识,不要让他们将自己的技术运用于军事与火器,尤其不能造突火.枪。”
谢知秋:“……”
赵泽不太看得懂谢知秋的表情。
只是见她不说话,赵泽又有点心软,格外对她网开一面,又松了几分道:“你若真想造也行,但绝不能运用于边关的士兵,可以只造个几把,由朕赐给绝对信任的臣子,只允许皇宫禁军的极少数人使用,用来保护朕的安全。”
谢知秋静了片刻。
她的目光定在手中的金属枪.管上。
她很清楚萧寻初,还有他的师父、师兄弟曾在这件武器上费了多少心血。
萧寻初曾经说过,他的师父耗费毕生心血钻研此物,是为了让方国军队不再畏惧辛国骑兵,为了让方国不必再向辛国缴纳高额的岁贡,为了让边域的将士不必用血肉之躯抵御辛国士兵的刀枪冷箭,可以平安回家。
为此,他们一直在谋求出世之机,却没有成功。
现在,谢知秋可以履行她之前的诺言,让皇上采用突火.枪。
只是,这样采用的方法,算是完成萧寻初他师父曾经的夙愿吗?
“皇上。”
谢知秋开口。
“突火.枪这件东西已经被制作出来了,这说明技术上的问题已足以攻克,既然我们的工匠能做出此物,不能保证其他地方的工匠不会做出同样的东西。”
“纵然今日可以通过颁布禁令短暂阻止,可迟早它会从别的地方再冒出来。”
“最糟的情况,它会为本来就强过我们的敌人所用。”
“削弱军队、抑制将领,或许现在对皇宫来说更安全,可是同样会增加外部的隐患。”
“若是无法抵御外敌,无法保证最基本的生活,内部终究会民怨滔天,会滋生对当权者的仇恨。”
“这种事情,上千年里曾无数次重复轮回。到那种地步,整个国家危在旦夕,皇上纵然贵为九五之尊,难道还能置身事外吗?”
赵泽默了半晌。
他说:“你说得或许没错,但至少以目前的情况看,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上百年里,这种事都不至于发生,不是吗?
“既然朕现在就有很大的机会安度晚年,又何必主动去加快这个进程,承担本不属于我的风险。
“在上千年里,失传的技术也数不胜数。若是我们不动,其他人也不会动,甚至根本不知道曾有这种东西出现过。
“维持现状的话,我国的士兵继续使用刀枪冷器,辛国用的也是刀枪冷器,只需要增加人口,多征兵力,就能拖住辛国的军队,即使难赢,也总不至于亡国。边境是危险一点,但至少梁城可以繁华如故。
“至于后世……后世那么遥远的事,就让子孙后代去烦恼吧。
“只要保持现状,朕也算无功无过。天下大致无事,都城平安繁荣,而朕也能像以前那样作为皇帝舒适平稳地度过几十年短暂的人生,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
另一边,将军府。
“寻初,之前我问你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庭院前,萧寻光走进萧寻初的院落,在拱门边对他道。
谢知秋搬出将军府后,萧寻初的院子里便没了紧要秘密,原先严格的守卫早已取消,萧寻光自可以自由出入。
不过萧寻初的院子依旧是他的工作室,萧寻光刚一进去,就见里面堆满了各式墨家奇器,由大到小形状不一,锐器和看着骇人的诡异物件亦不少,若是有人误入此地,只怕要以为这是什么妖魔鬼怪住的地方。
萧寻初本人就在一个器械后面,他不知在干什么,只听那器械咔嚓咔嚓作响,看着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用处。
凭萧寻光对弟弟最近状况的了解,猜这大概是他匿名从哪个权贵手上接的单子。
器械挡住了萧寻初的脸,从外边看,只能看到他长发披散,颇为随性。
若是平常,萧寻初动起手来就很难叫得动,不过他现在在做的是旁人委托之物,兼之又快做完了,萧寻初似也有些心不在焉,萧寻光一进来,他就有了反应。
听到兄长的话,萧寻初思量片刻,道:“容我再考虑一下。”
萧寻光一叹:“寻初,你这是将我当作你的后路啊。”
萧寻初笑了下,抬手旋上了一个小机关,没有否认。
萧寻光又问:“你迟迟下不了决定,可是因为那位谢家小姐?”
萧寻初不置可否。
萧寻光双手环胸,靠到墙上,有些无奈。
他说:“男儿志在四方,谢小姐的确是个奇才,不过你也不是她身上的物件,没必要时时刻刻都和她黏在一起。
“你也有你自己的志向,若是与男女之情相冲突,有所取舍也再所难免。
“我看谢小姐通情达理,并非耽于情爱之人,她若真心将你当作伴侣,也会尊重你的决定。
“谢小姐多半会留在梁城,她好不容易以女子之身踏上仕途,放弃确实可惜。
“可你不同,你纵然像你叶师兄那样走谢小姐的路子入仕,顶多也就混个小官,还要受朝廷制约,束手束脚,虽说有了正当职位和俸禄,但反而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研究你想研究的东西。
“你看这些权贵找你做的东西,你就知道他们核桃大的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留在梁城做这些糊弄权贵的玩物,混个还不错的荣华富贵,当真就是你的志向吗?”
萧寻初闻言,又笑了笑。
“哥,你说得或许没错。”
他道。
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只是一旦有了对某个人的眷恋,难免会有所牵挂。
他迟早要跟谢知秋正面说明这个问题,但想到离别,又不禁有所感伤。
萧寻初考量片刻,说:“哥,你放心,我分得清轻重,不该迟疑的时候不会优柔寡断。
“不过你也清楚,正如谢知秋所言,即使以朝廷之力,也要至少三年才能有与辛国对抗之力,而义军力量更为微薄,现在又何尝不需要休养生息?
“至少在当下,还不到我必须要做抉择的时候,我尚可可以一边帮助义军,一边留在梁城,也算鱼与熊掌兼得吧。
“谢知秋那里,我会和她商量。”
萧寻光闻言,便不再催促。
萧寻初的这一句话,已经几乎是承诺。
诚如弟弟自己所说,现在并不是一定要把他捆到西北去的时候。他得到弟弟承诺之言,已经足矣。
萧寻光自己孑然一身,自然想去哪里随时就走,但萧寻初已经有了心上人,小两口想要多在一起一些时日,也是人之常情。
谢知秋不像普通女子那样,会愿意夫唱妇随,她有自己的事业要做,一旦一直同行的两个人有了对未来抉择的重大分歧,往往意味着分别。
至于能不能重逢,多少有点看命。
尤其是涉及战事,一不小心就会生死相隔。
萧寻光思及此处,不由郑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搁了一盏灯笼,手艺十分精巧,竹条镂空制成兔子望月的形状,一旁还有秋叶之景,似乎隐隐寓意谢知秋的名字,不像是外面卖的,倒像是自家弟弟的手笔。
萧寻光出声问道:“那是要给谢小姐的?”
马上就到中秋了,届时也会有灯会。
虽说中秋的气氛不像上元节,但年轻男女碰面互相赠个灯也是常事,这两个人感情又正是浓稠的时候,多半会相约见面。
萧寻初果然没有否认,道:“是。”
萧寻光顿时有种拆散有情之人的罪孽深重之感。
他张了张嘴,艰难地道:“抱歉,寻初。”
萧寻初失笑:“怎么说得好像我和谢知秋再也不会见面了一样,就算分别一段时间,也不意味着一定有缘无分吧。”
当然,至此一别,再无缘相见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很大。
萧寻初望了一眼那盏花灯。
谢知秋有她的才能能做到的事。
而他也有他的。
世俗观念认为,男人本就该以大志为重,不该将小情小爱至于理想之上。
萧寻初却不会这样解释。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想要保护的人。
他知道自己留在梁城很难做到什么,唯有换一种方式守护这里的山川河海,才能保护生活在这里的谢知秋。
不过……
萧寻初迟疑了一下,忽而道:“其实我觉得,事情未必不会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什么意思?”
“谢知秋最近在朝中的情况,一直不是很好,即使是她,也有些吃力。而且,我有时候也会见她流露出犹豫的神情,像是在权衡什么似的。”
说到这里,萧寻初顿了一下,才言:“……说不定最后鱼与熊掌兼得的,不是我,而是哥哥你。”
*
从皇宫回来以后,谢知秋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手持突火.枪,指尖轻轻抚过铁管,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
谢知秋一直以来的意图,都是说服赵泽进行军事改革。
可是与赵泽交谈之后,她却感到前路是一整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茫茫的沉暮,似乎连呼吸都会吞噬。
赵泽是不太可能答应使用突火.枪。
不光是赵泽,先帝、先帝之前的先帝,无论是往前数已经亡故的皇室先祖,还是往后数后面会降生的赵泽的后代,都极可能不会答应在军队里用突火.枪。
原因无他,上位者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的地位,而不思改变、压制他人,就是最简单保险的方法。
唯有身处劣势、还有机会往上爬的人,才会有强烈的渴望去寻找超越的手段。
于赵泽而言,辛国纵然侵略边境,但不太可能攻打到梁城,威胁不到他。
可是若是有人想要夺位,而且进了皇宫,那他一定会被杀死。
是以,对皇帝而言,后者的危险性更甚于前者。
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宁愿压制军队,抑制个体战斗力,然后通过大量征兵,用相对弱但是数量庞大的血肉之躯去减小前者的威胁,甚至多承担一点前者的风险。
然而对江山和天下百姓而言,这个决定会导致万千平民丧生在战场上,用他们草芥般的贱命和保家卫国的朴素愿望,去换王公贵胄一生富贵安平。
这不是谢知秋想要的结果。
可是,要怎么做?
只要身在朝中,就势必受到种种限制,势必要为了形势而妥协。
说违心的话,适当地趋炎附势、耍弄权术。
谢知秋闭上眼,无数念头在她头脑中飞转而过——
“姐姐,朝廷要是不愿意出钱的话,我来出钱,我们自己办招收女子的私塾义学。”
“江山危亡,百姓生死,全系在君主一念之间。”
“与其指望朝廷,倒不如指望自己。”
最后,她脑海中浮现出太后对她说的话——
“你想要别人服从你,必须找到新的力量,掌握实实在在的权力。”
“谢知秋,你要找到属于你的那把弓,然后将它牢牢握在手上。”
谢知秋重新睁开眼,看向手中的突火.枪。
不经天子允许,组织军队、大量装配火器,无疑会是重大的罪名。
可是真走到了那一步,天子还管得了吗?
谢知秋慢慢转动枪管,将枪口偏了三寸,将它从北方,对向了皇宫的方向。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八月十五。
春节、上元节与中秋节, 乃是方朝传统的三大灯节。
这一日,梁城自会举办灯会。
家中祭月过后,谢知秋戴上帷帽, 离开谢府, 出门去赴约。
夜幕刚刚降临,长街上各色彩灯便点点亮起, 沿街铺面招揽顾客之声热闹熙攘。河中灯船随水飘荡, 竹条扎的灯笼悬在高处, 为暮色染上节日气氛,易令人忘了时辰。
谢知秋来到约定地点的时候,只见萧寻初不知为何又被小孩团团围住, 正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竹条, 给他们一个一个编小动物。
谢知秋刚一现身,他就看到了她,对她浅浅一笑, 桃花眼弯得好看。
然后萧寻初迅速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一眨眼的功夫就编完一只小兔子,往旁边的小女孩手里一塞, 又匆忙对小孩们说了什么。
那群小孩大概知道自己要被打发了,哀嚎一片。
然而萧寻初只是笑,敲了其中几个男孩的头, 就匆匆跑向谢知秋。
谢知秋眼看到他越过人群,跑到自己面前。
“抱歉, 耽搁了一点时间。”
他道。
“久等了吗?”
谢知秋摇摇头。
她撩开帷帽轻纱, 偏头问:“你怎么又被小孩缠住了?”
萧寻初摸了下头发, 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过来等你的时候,正好看到几个小孩凑在一起, 四个人欺负另外两个。我看这样不太好,就上前制止,结果这群小孩吵得厉害,我只好弄了点竹条给他们做东西,想分散他们注意力。
“后来他们吵是不吵了,但小孩反而越聚越多,就变成刚才那样了。”
刚才那画面,似曾相识。
谢知秋记得以前也发生过。
萧寻初好像总会遇到这种事,不管他是哪个身体,这种地方居然没变。
谢知秋想着觉得有趣,不由抿唇一笑。
满月皎洁,花灯璀璨,朦胧的灯光下,谢知秋抵唇轻笑,嘴角微弯,面颊有浅浅的酒窝。
萧寻初被她笑得晃了下神,忽而手足无措。
他慌张四顾,最后拿出一直握在手里的花灯,递给她道:“这个送你。”
谢知秋一看这竹灯上细腻的镂空图案,便知定是萧寻初手制之物。
她抬手接过,忽而顿了一下,才说:“谢谢。
她看向花灯道:“……真漂亮。”
萧寻初闻言便笑。
他没接她的话,而是抬手轻轻拨了拨她的长发。
“走吧。”
他笑言。
“嗯。”
*
谢知秋让雀儿先回车上等,自己跟着萧寻初离开。
两人肩并肩在夜市里逛了一会儿,便决定去河畔看灯船、放河灯。
萧寻初送的花灯自然是不能拿去放的,二人便在集市上挑可以漂在水上的莲灯。
谁知那卖小物件的中年贩夫,一见谢萧二人走近,倒露出与他人不同的神色,忽而十分热情地道:“这位相公,你与夫人今年也一起来逛灯会啊?”
萧寻初一愣,既是因为贩夫对他和谢知秋关系的称呼,也是因为对方一副熟稔的模样。
待回过神,他已问道:“你认得我们?”
“认得!”
贩夫毫不犹豫地道。
“你是刚才在那边给一群小孩编竹草的相公嘛!我去年上元节还见过你们,不过当时被一群小孩围着的是你夫人,你夫人手也巧得很,做了一堆木雕。”
“我跟你们说,我记性好得很!像你们这种相貌出众又手艺惊人的夫妻,我不会认错的!”
“噢……”
听起来说得倒好像是他们两个。
认错是没认错,就是关系猜错了。
去年那个时候,两人的确算是夫妻,但今年已经不是。
萧寻初迟疑着要不要出言解释,回头看谢知秋。
不料,谢知秋亦望着他,双瞳乌然清澈。
她对上他的视线,忽而有点闪烁。谢知秋竟难得地流露了一丝生涩不安,她挪开了目光,耳尖看上去有一点红,不知是染上了灯色还是其他。
不过,谢知秋没有主动反驳,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十分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后面一点。
萧寻初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只听自己心脏咚咚、咚咚地大幅度跳动,手心紧张得出了凉汗,等回过神来,已经完全错过了向贩夫解释的时机。
他只茫然地从袖中摸铜钱,僵硬道:“没想到去年就见过你,也算有缘。老板,买两盏河灯。”
“好嘞,给你们挑两盏质量最好的莲花灯,保准能在河上漂好几晚。”
商贩说着,果真认真给他们选了两盏,将莲花灯交给萧寻初的时候,他仿佛有觉察到两人之间有些奇特气氛,不忘打趣道:“哎呀,你们夫妻起码成婚两年了吧,被调侃两句还会害羞啊?”
萧寻初:“……”
谢知秋:“……”
萧寻初接过商贩手里的灯,道:“我们……那个,都内向嘛。谢了,老板。”
言罢,萧寻初便打算与谢知秋离开。
这时,商贩又叫住他们:“诶,相公等等!”
萧寻初又回头,就见商贩又递给他们一个面具。
这中年商贩一指远处拿着竹条兔子在玩的小女孩,笑道:“喏,那个是我家的小妮子,她手里玩的那个是你给她做的吧?都是手艺人,我不占你便宜,多送你个面具拿着玩。我记得去年你们也拿着个兔子面具,应该不算讨厌吧?”
萧寻初一愣,想了想便接了,又向商贩道谢。
商贩送的面具是鹿的样式,绘着油彩,看上去像是梅花鹿。
*
买完花灯,二人便随着人群来到河畔。
中秋佳节,在外面逛的,不是一同出来赏灯过节的家人,就是难得会面一次的年轻男女。
谢知秋与萧寻初混在其中,居然十分和谐,并不显得怪异。
待放完灯,谢知秋也该回家去了。
现在谢家人基本管不了她,但是年轻女子出门在外,还是难以特立独行。
许是因为近了尾声,临别在即,谢知秋的眼睑微微垂下,眼底似有些愁绪。
萧寻初因与谢知秋一同,心情颇好,他与谢知秋一起将两盏花灯放入水中,看着花灯跟随灯船随水漂走,他面上笑盈盈的。
只是,待一转头,看到谢知秋面上的神情,萧寻初便是一愕。
他问:“怎么了?”
“……嗯?”
“你看起来像有心事。”
谢知秋的反应比平时迟钝许多,顿了片刻,才道:“或许是。”
“……?”
萧寻初眨眼,放缓了语调,说:“你若不介意,可以与我谈谈。”
“……”
谢知秋考虑了一息,回答:“到人少一点的地方吧。”
……
放完灯后,二人一同往回走。
灯会甚是热闹,几乎找不到能静心交谈的地方。
不过,凡事总有办法,萧寻初又熟悉市井,他稍微转了两圈,干脆领着谢知秋到了谢家布坊后面。
虽是节庆,街上人很多,但特意挑这种日子出来买布的倒没什么人,布坊周围比别处冷清不少。谢知秋又是谢家的大小姐,她想在布坊里暂避片刻,当然无人会拦。
待四周静下来,谢知秋定了定神,道:“萧寻初,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嗯?”
萧寻初早已做好准备听她说话。
“什么?”
谢知秋抬眸,看了眼远处的街巷。
梁城是整个方国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光是看到灯会的风光,都能感受到此地的安宁富裕。
谢知秋几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想到未知的前路,她又能感受到自己掌心的颤抖。
这是一个很大的决定,在其他人看来恐怕近乎疯狂,就连谢知秋自己,都没想到她有朝一日会起这种念头。
可是,唯有破而后立,她才能不受约束、重见晓光。
谢知秋道:“我想辞官,然后去北方。”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这句话说完, 似乎空气忽然静了下来。
谢知秋一言不发地站着,似乎在等待萧寻初的反应。
萧寻初起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 他抬起手来, 轻轻摸了摸谢知秋的头。
“——!”
谢知秋颇为惊讶地望过去。
却见灯火与星光辉映之下,这个人笑得云淡风轻。
他的举动, 好似有安慰之意。
萧寻初问她:“你语气中好似还有犹豫, 是在顾虑什么吗?”
“……有。”
谢知秋说。
“若是我只有一个人就罢了, 但我们毕竟……所以,在此之前,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萧寻初愣了一下。
然后,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他问:“知秋, 你可还有时间?若是不介意的话,你能陪我回一趟将军府吗?”
谢知秋考虑片刻,看了眼天色, 颔首。
*
不久,二人重新来到将军府。
谢知秋撩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 萧寻初上去扶她。
谢知秋随他进了两人原先朝夕相处的院子,萧寻初自己进屋,不久后, 他拿着一个朴素的木盒出来。
“你打开看看。”
萧寻初道。
谢知秋稍有迟疑地揭开盖子,随后, 才发现这盒子里全是书信。
谢知秋眼神询问萧寻初, 得到萧寻初同意后, 她将书信取出来,一封封翻看。
接着, 她竟怔了神。
这些书信,全是萧家大少爷从西北写来的,内容皆是劝萧寻初随他去北方,并旁征博引、有理有条地向他阐述他若留在梁城,纵然有可能通过谢知秋得到官职,恐怕也只能长期为皇族权贵做些玩意、无法真正施展抱负。而萧寻光在信中说明的种种理由,即便是谢知秋,也难以反驳。
若以名利而论,留在梁城无疑是唯一的选择。
但若考虑到萧寻初与他师门一直以来的夙愿,萧寻光的话一点都没错。
谢知秋喃喃:“你……”
“其实从去年秋季,兄长知道我们的情况,并回到西北后,我与他就常有联络。我一直像叶师兄那样,不时给义军提供一部分武器或者武器的图纸。”
萧寻初道。
“然后,兄长便一直在邀请我和他一起去边关,邀请我加入义军。”
谢知秋之前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不由呆住。
半晌,她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去?”
换作旁人可能是舍不得梁城安逸的生活,或者有可能入朝为官的机会,但换作萧寻初,谢知秋却知道不会是这些原因。
他当年孤身一人住在临月山,一直在渴求一个机会,更何况这回出言相邀的,还是他的亲生长兄。
谢知秋平时思维敏捷,可事情落到她自己身上,她反应反而慢了半拍。
迟钝了一瞬,她才意识到什么,道:“……是因为我?”
萧寻初在夜色中浅笑,看起来没心没肺。
他回答:“有一定原因,但也不全是。要是哥他那里真的十万火急,我肯定二话不说就去了。但既然还有拖延的余地,我便舍不得与你相处的时光,故而迟迟没有最终下定决心。”
萧寻初窘迫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
他说:“这想法可能多少有点贪心吧。
“但当初与你在一起时,我曾在心里下定决心,要与你共同进退,成为可以让你安心托付后背的人。
“若是江山有危,我去兄长那里,反而能帮你更多,即使不在你身边,仍然能尽自己所能地保护你的安全。
“不过在没有到那个地步的时候,我还是想两者兼顾,想要留在看得见你的地方,想要陪你同看世间山水。”
他顿了顿。
“所以,同样的问题,其实我也考虑过,而且考虑了很久。”
“不过,谢知秋,若是我告诉你,我完全是为了你才留在梁城的,即使我明知去边关更能实现我的理想,只要你一句话,说希望我留下来,我就愿意放弃我自己的机会,忽视边境可能出现的问题,无条件地留在你身边,你会怎么想?”
谢知秋微微一愕。
她没想到萧寻初会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她的问题,这让她措手不及。
不过,想到自己的答案,谢知秋又不由愣住。
不等她说出来,萧寻初已经替她回答:“你并不希望如此,对吗?”
萧寻初又笑起来,眉眼玩得如同弯月。
他拿起先前那商贩送给两人的面具,开玩笑似的覆盖在谢知秋脸上。
他说:“知秋,正如你不愿意成为困住我的人那样,我也不希望自己成为困住你的人。我想要帮你,但永远不想成为阻止你步伐的绊脚石。”
谢知秋与萧寻初其实已经很亲密,但可能碍于世俗的男女之防,她平时很少听到萧寻初这样称呼她的名字,只有在私下,两人偶尔情到浓处、极为亲昵的时候,谢知秋才会听见他不自觉地用这样暧昧的称呼来唤她。
然而今晚,他似乎已经这样唤了她两次。
满月已升至高空,宁静如水的月色下,在无人的院落中,萧寻初俯下.身来,隔着梅花鹿的面具,在她额上轻柔落下一吻。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因此不满。”
萧寻初道。
“我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即使我们未来未必可以一直时时刻刻在一起,但我希望你明白——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渴望与你共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当年腊月, 谢知秋宣称家中祖母年迈、身体不适,向皇上提出辞官,说要在家照顾祖母病情。
当上朝中女官何等难得, 赵泽万万没想到谢知秋会在这种时候提出辞官, 若是她真是长辈去世必须丁忧也就罢了,可她祖母听上去只是不太舒服, 并无性命之忧。
赵泽想不通谢知秋这算是怎么回事。
然而, 他早已习惯有谢知秋这么个人在身边, 纵然他很难像以前一样事事采用她的意见,但光是上朝时殿中有她在,也能令赵泽感到安心。
于是赵泽毫不犹豫地驳回谢知秋的辞呈, 并格外耐心地劝慰了她一番, 还许诺哪怕她果真到了丁忧的时候,他身为帝王也一定格外开恩、为她夺情。
直到谢知秋收回辞呈,一言不发地离开, 赵泽才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就算完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谢知秋虽还上朝, 却肉眼可见地日益清瘦。
她在一众男性官员本就显得单薄,再这样一瘦,倒似风一吹就能吹跑似的。
终于有一日, 朝中官员正在激烈议事,只听“咚”地一声, 就见谢知秋倒在地上, 不省人事。
赵泽大惊失色, 忙令太医诊治。
太医自看不出什么毛病,只称谢知秋身体十分虚弱, 不易操劳。
这时,祝维平作为在朝中与谢知秋关系还算不错的官员,摆出一副知情人士的样子,主动上报道:“臣听闻谢家老夫人病情起伏不定,谢大人自幼在祖母膝前长大,跟随祖母学习刺绣女红,与祖母感情甚笃。
“这些日子,谢家老夫人卧病在床,臣听说谢大人都是衣不解带地亲自在榻前照料,昼夜不歇,连饭都时常顾不上吃几口。
“如此这般,她还要处理朝中事务,自难以兼顾,相比因此才会累倒。不瞒皇上,谢大人曾机缘巧合对臣提过,她一度十分想要辞官回家照料长辈,只是担心手头的事情尚未完成,会耽误朝中要事,这才未敢向皇上开口。”
赵泽是知道谢知秋其实已经辞官过一次,只是被他拒绝了,听到祝维平此言,不由走神。
然而一旁的史守成听到祝维平之言,忽然整个人脑子都亮了起来!
他都不知道天下还有这种送上门的大饼。
他对谢知秋何等忌惮,哪怕谢知秋在朝中已经被架空,他都坐立难安。
谁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当他都要放弃彻底将谢知秋弄出朝廷的时候,谢知秋居然会自己弄出问题来!
史守成顿时一改平日对谢知秋的挑刺,突然对她大为赞赏道:“孝悌也者,其人之本与!今人重权势而轻亲情,为了自身前程而忽视发肤父母者甚众,而谢大人公务繁忙,仍愿废寝忘食照料祖母,甚至愿意辞官侍奉长辈,实乃人间难得一见的孝女。
“皇上,臣以为世上劳务繁多,而与亲人相处时光有限,谢大人一片孝心,实在难得,不该辜负。
“听闻谢家只有谢大人与其妹两个姑娘,谢大人身为长女,自有不逊于儿孙的职责,而谢家老夫人年事已高,又身体抱恙,想必亦想与孙女共度晚年。臣已到耳顺之年,对此深有感触。
“既然谢大人自己也有辞官之意,圣上何不开恩令其归家?日后天下人听闻此事,亦是君臣间的一桩美谈。”
史守成如今身居高位,皇上平时看上去又颇听他的意见,朝中已有一帮趋炎附势的官员开始试着揣摩他的心意,现在一听史守成这么说,当即附和起来。
赵泽却面露纠结,并未出言。
他舍不得谢知秋。
从各种原因上都是。
从赵泽的角度来看,谢知秋今年已有二十四岁,年纪不小。
她与那萧家二公子藕断丝连,如今她祖母又病重,万一果真去世,谢知秋铁定需要守孝,指不定谢家为了不耽误她成亲,转头就让谢知秋再度与萧家完婚。
赵泽虽不给她重要的职务,可实则也不太想让谢知秋闲下来,如今更不想放她离朝。
尤其谢知秋本是女子,让她入朝为官本已不易,这一回一旦让她离开,以后再想召她回来,说不定又要遭到一次群臣反对。
若果真如此,此番让谢知秋辞官,没准就是永别。
史守成见赵泽良久不接话,心知他有顾虑。
虽说史守成是最好谢知秋一去不回,但要是赵泽这回不松口,那就什么都没了。
于是史守成只得劝道:“皇上,自古官员因尽孝而辞官归家者甚多,这在民间亦是值得称颂之品行,皇上为天下之君,自不该让这等美好的品行蒙受损失。
“臣以为,皇上不如为谢大人保留在朝中的官职,同时放谢大人回家尽孝,日后等谢家老夫人病愈康复,谢大人闲下来,再官复原职。在此期间,国子监祭酒一职就由其他同僚代劳。
“往日有才德的官员因侍奉长辈而归乡,后来又被皇上惜才召回的前例不少。而谢大人又是千古难见的女官,皇上为她格外放宽,既能让她回家照看长辈,又不会因此丢官,今后其他有需要回家尽孝的官员见了,便知皇上念及旧情、怜惜有才之士的才华,不会令有志官员没有机会施展抱负。
“如此一来,官员们日后也有归乡之念,便可更坦然地对圣上提出,想来对皇上也会更为坦诚忠心。天下人知道皇上的苦心,定会称道皇上仁德宽厚。”
要是给谢知秋保留官职,要再让她归朝,就名正言顺许多,其他官员恐怕也难以反对。
史守成此言,一下打消赵泽心中不少疑虑。
赵泽想到谢知秋那瘦弱清冷的模样,心中亦有些心疼。
半晌,他终于道:“也好,那便照史爱卿说的做吧。”
“是。”
史守成表面沉着,实则心中大喜。
由于谢知秋原本没有实权,国子监祭酒的大部分工作起来本来就由司业代劳,找人替代容易得很。
而谢知秋真的回家侍奉祖母,那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万一运气一好,她祖母驾鹤西去,那她后面紧随着的就是丁忧,这么三五年一下子过去,朝中再要有她的位置就难了,赵泽对她的喜爱依赖也会变淡,未必能想起还有她这个人来。
况且,谢知秋已是婚龄,若真与萧寻初成了亲,没准就会怀孕。
要是生了孩子,她还会有现在的心思继续回朝中做事吗?
史守成越想越觉得心腹大患已除,要不是还在紫宸殿内,他简直可以哼起歌来。
*
须臾,百官下朝。
群臣鱼贯走出紫宸殿,三三两两地同行往各处部寺方向去。
谢知秋落后了几步,与祝维平同行。
待周围人少了一些,她道:“祝大人,多谢。”
第一百八十九章
对谢知秋来说, 有些话由其他人去对赵泽说,比她自己说更好。
是以,她事先就与祝维平串过词, 由祝维平来讲出她所谓的“难处”, 帮助谢知秋辞官。
“谢大人不必言谢。”
祝维平脾气不错,与谢知秋也一直维持着较为友好的关系。
“当初是谢大人出手相助, 我才能继续留在大理寺, 甚至当上大理寺卿。现在谢大人不过是希望我帮举手之劳, 我怎有推辞的道理?”
祝维平在朝中一向有些左右骑墙的意思,但他人品还算不错,太后也评价过此人“虽是墙头草, 根子却正”, 谢知秋当下没什么可以信任的人,唯有求助祝维平。
万幸,祝维平果真顾念两人当初的情谊, 答应了谢知秋的请求。
只是,祝维平对谢知秋的决定,同样不解, 问:“不过,谢大人为何非要在这种时候辞官?谢大人为官不易,这种时候放弃, 未免可惜。”
谢知秋一凝。
祝维平是的确关心她的前途,才会有这样一问。
谢知秋回答:“我有自己的打算, 还请祝大人不要多问。日后……若是有机会, 我还会与祝大人在朝堂上相见。”
*
御书房。
赵泽将一张大地图摊在桌上, 蹙着眉查看。
赵泽其实也看得出来,接下来几年内, 方国很有可能与辛国有一战。
首先辛国挑衅,他作为皇帝,着实觉得窝囊,百姓更是愤怒非常,只怕不出战难以平民意。
其二,辛国这回的举动像是试探,若不作出回应,只怕对方会越来越过分。赵泽多少也想吓唬吓唬对方。
只是……
难道真像谢知秋所言,不进行军事改革,不给士兵用突火.枪,就没法打赢这场仗吗?
尽管他数次拒绝了谢知秋进行军事改革的谏言,但谢知秋在大局上的预测几乎没有错过,想到事实真有可能如她所说的那样发展,赵泽又深感不安。
思来想去,赵泽便请人传召史守成。
“史爱卿,你之前说以我国的兵力,并不需要畏惧辛国,可是真言?”
史守成忙道:“千真万确!”
赵泽仍有迟疑:“可是,谢爱卿她说……”
史守成一听赵泽提及谢知秋就心烦。
为了稳定圣心,史守成斩钉截铁地继续维护自己的主战理念,道:“皇上,谢大人的观点固有独到在理之处,但她毕竟是妇道人家,遇事难免优柔寡断,若论军事兵法,自古以来都是男子的领域,还是男人更有经验。”
他稍作停顿,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又言:“皇上,关于边境战事,臣做过研究。
“据臣所知,辛国君少,国事决于其母,李太后独断专权、宠幸用事。
“一国太后竟与臣子有染,公然出入宫闱,辛国百姓臣子必当对此不满!
“我们趁着辛国内部混乱的机会攻辛,没有不赢的道理!
“另外,关于上回边境被袭的失策情况,臣也吸取教训,想了全新的对策——”
史守成一直以来都为自己头上笼罩着谢知秋的阴影而不安。
而要彻底摆脱谢知秋的最好方法,无疑是立一个大功。
说实在,史守成当了数十年的礼部尚书,读书很多,但对军事并无太大了解,本来主战归主战,具体如何作战,他还是想交给兵部的人去头痛。
不过,他转念一想,谢知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敢大言不惭地提议军事改革,他堂堂一个男子,还是同平章事,在军事上的直觉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女人吗?
他纵横官场数十年,难不成还真不如一个丫头片子?
史守成想到这里,就有了信心,开口说出他的妙计:“臣以为,先前战事不利,一来是辛军阴险偷袭,我军并无准备。二来是边境军将多为匹夫,勇武有余而智谋不足,若皇上下定决心与辛国作战,臣倒有一技——
“在出征之前,皇上先行于群臣商议,定下布阵图,再将布阵图交给将领,让将领不折不扣地执行。
“这样一来,皇上不必离开梁城,就可指挥千里之外的军队,令将领听从朝廷的指示!如此,皇上不用增加将领权力,便可有效提高军队实力,无论是边境还是内政,皆无患矣。”
赵泽闻言,心中一动,觉得史守成之言,似有些道理。
*
数日后。
寅时。
将军府后门之外,萧寻初已套好了马,行李也都装上了马车。
这一趟虽是不知何时才能归家的长途远行,但因为必须低调为之,不得不轻装上阵、一切从简。
萧斩石亲自检查了几匹马的马鞍、马掌,将姜凌的行李一并放到马车上。
他一边细心检查马车的种种细节,一边叮嘱萧寻初道:“辛国的李太后能以汉女身份掌控辛国之江山,绝非一般人。
“而且北地的女子和男人一样自幼骑马、擅长骑射,她对武学和军事的了解恐怕远胜于大量自幼苦读四书五经的方国文臣,辛国圣天帝生前也常称赞李太后勇武飒爽、才思敏捷。
“李太后现在看起来对战事还是比较谨慎的态度,这很可能是因为她真实的战争经验还不多,而且如果真的开战,会助长掌握大量军队的宗室的势力,对她不利。
“但李太后的孩子是圣天帝的独子,她现在又与辛国权臣上官濂有非同一般的感情关系,这使得她获得了一部分效忠于圣天帝的辛族宗室,以及以上官濂为首的汉臣的支持,对辛国国内的民族矛盾也有缓和作用。
“我认为辛国其他宗室的野心纵然很大,可真要扳倒她很难。你们到边关以后,万不可对辛国掉以轻心。
“北地的习俗与关内相差甚大,如果按照汉人习以为常的思维去推论辛国,那必定会吃大亏。
“我现在这样说,你们未必能理解,等到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你们多半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你母亲会帮你们适应当地环境和风俗,你和谢家姑娘到时也多看着她一些,她在梁城憋了这么多年,回到家乡说不定会兴奋过头。”
萧斩石语气平静,甚至板着一张脸。
但萧寻初从小到大感觉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细致地叮咛这么多事,由于父子关系并不亲近,他并不是太自在。
“我知道了。”
萧寻初疏离而客气地回答。
但他考虑了一下,又问:“父亲,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去北地?”
谢知秋辞官、两人一同去投奔义军都是大事,他们商议之后,终究没有将此事瞒着萧斩石。
萧斩石得知谢知秋向赵泽提议军事改革被拒、萧寻光这些年一直在暗中领导义军后,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沉默了很久。
但最终,他同意了这些晚辈的想法,非但支持他们去北方,还提议让姜凌与他们一起过去。
姜凌是真正在北地出生的人,无论是对语言还是风俗习惯,都远比他们这些外来者习惯,还曾在战场上多次帮助萧斩石,军事经验丰富。若是姜凌可以同去,无疑是极大的助力。
此刻,萧斩石道:“不了……你们这些小年轻表面上看和义军扯不上什么关系,说年纪不大想出去游历也说得过去,皇上不会对你们过于忌惮。
“但我不同,我一旦去了边关,朝廷马上就会有所怀疑,若是再发现与民间军队有牵扯,不会管义军是不是为了抗辛凝聚在一起的,朝廷只会想到谋反。到时候,只怕会让所有人都置于危险之中。
“我们不可能所有人都去边关,必须要有人留下来,朝廷才会相信你们没有二心,而且这个人,也必须是我。唯有如此,你们才不容易陷入前是辛兵,后是朝廷的困境。”
萧寻初静默良久。
萧斩石之言纵然残酷,却是事实。
他留在梁城,就像一个人质。
让朝廷对萧家安心,也能保证萧寻初等人的安全。
萧寻初明白父亲的苦心,却感到心情复杂。他与这个大将军父亲很少有关系和睦的时候,哪怕到了该离别的时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他道:“谢了,爹。”
“照顾好你娘。”
萧斩石肃着脸说,表情很难看出什么情绪。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她本是天性自由之人,因我之故才被困于梁城,趁此机会,她终于有机会回家看看,或许也是好事。”
“是。”
萧寻初应了一声。
言罢,萧寻初下意识地瞥了眼天色。
他们计划天一亮、城门一开,立即就出城,现在已差不多到了时候。
萧斩石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没有再说什么,拍拍小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可以离去。
萧寻初犹豫了一下,便要转身上马。
“寻初。”
忽然,他又听到父亲叹了口气。
他说:“等到北方,你替我向寻光道个歉吧。你们兄弟两个……从小被我逼着学文,只因我认为文官有可能改变朝纲,但如今看来……即使当了官,大约也没有丝毫用处。
“反而是光儿,竟能想到义军这条路,倒比我思路开阔许多。
“事到如今,大概说什么也晚了。为父……唯有祝你们一帆风顺,武运昌隆。”
萧寻初闻言,有些惊讶。
他没想到在最后,竟等来了父亲这一句道歉的话。
他之前还奇怪,为什么父亲会如此干脆同意他们去帮义军,看来是赵泽拒绝军事改革的话,让父亲意识到,只要帝王忌惮武将,无论从文从武,最终都是一条死路。
萧寻初张了张,应道:“好。”
他本欲直接离开,但最终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道:“父亲,你放心,我与兄长,还有母亲定当平安归来。”
萧斩石一言未发,只是点了下头。
然后,他拍拍萧寻初的爱马寸刀,道:“去吧。”
*
不久,马蹄声响起。
伴随着车轮滚动的声音,萧寻初与姜凌骑马启程了。
行出一段路后,萧寻初又回了一次头,只见萧斩石还孤身一人立在将军府后门,黎明幽色蒙住了他的神情,但仍看得出魁梧高大的轮廓。他默默地伫立在那里,像一座山一样。
萧寻初回过头,却见他母亲骑在马上,却也在往身后看。
“娘。”
萧寻初出声唤道。
“你可还好?”
姜凌回过神来。
她多半是有点担心萧斩石的,但听到萧寻初的话,她又笑笑,说:“没事,你爹这么大个人了,想来不会有问题的。”
话完,她又开心地对萧寻初道:“走吧,我们去接上小知秋。可算可以带你们都去雍州看看了,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那里有什么变化没有。我跟你说,秋冬季正是羊生小羊羔的季节,等我们到的时候,应该遍地都是小绵羊了,到时候找牧民买两只回来养着玩,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第一百九十章
“太后娘娘, 那谢知秋似乎发现了我们埋在谢家的眼线,不知何时背着我等变卖了谢家大半财产,而且趁着今早家仆都没注意的时候, 她带着父母和妹妹, 跟着萧家的马车,一起低调地出城了!”
清晨, 皇上尚未起床, 大太监董寿已然避过众人, 悄悄来到慈宁殿。
董寿手持拂尘,幽幽道:“若要奴才说,皇上对谢姑娘还是太心慈手软, 既然已经知道谢姑娘手上有突火.枪那样的东西, 一开始就不该放任谢姑娘活着离开朝廷。
“只可惜如今守卫之中,已无人可听吾等调派,而皇上也没有戒心, 无知无觉就放任那谢知秋离开了梁城。”
太后年事已高,起床时辰比年轻人早得多,此刻卯时未到, 她早已清醒许久。
太后已礼佛为借口,支开了慈宁殿中其他人,好让董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见她。
此时, 太后正在一尊大佛前,闭着眼念佛经, 听到董寿的话, 她板着佛珠的拇指方骤然一停。
太后道:“泽儿天性善良, 谢知秋不仅是救过他两次的恩人,我看泽儿宠幸的那几个宫女的长相, 谢知秋说不定现在还是他的意中人。
“泽儿没有他兄长那么勤奋好学,却是宽和之人,这虽是他身上最大的优点,却也是最大的弱点。他纵然对突火.枪有所顾忌,可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舍得伤害谢知秋?我想,应当到目前为止,他都不曾想过谢知秋有可能对他有异心吧。”
董寿说:“皇上宽容善良固然是好事,只是这一下,不知道会不会是纵虎归山了。”
太后静静地扳了两下佛珠,没有否认此言。
许久,她轻轻叹了一声,道:“罢了,走就走了罢。谢知秋本就不是池中之物,区区一个梁城,还不足以困住她。当初我将自己的心得传授给她,就想过,或许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董寿对太后极为恭敬。
他尊重太后的态度,可又不解道:“先帝死后,圣上可是娘娘您唯一的孩子了。
“娘娘,您别怪奴才多话,奴才看得出您看重谢姑娘,但在谢姑娘与皇上之间,您肯定还是更心疼亲生儿子吧?
“皇上或许没有想到,但您一定想到了,亦有所戒备。若不然,又如何会早早命人去监视谢家?
“可是,您又为何没有对谢家姑娘痛下杀手呢?”
董寿没有将话说明,但太后与赵泽不同,她既然曾以女子之身临朝听政,定然杀伐果断,不会像赵泽那般天真。
太后未答。
她道:“董寿,你一向谨言慎行,这回可是多话了。”
董寿可是在宫中活了三朝的人精,怎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尽管被太后敲打了几句,但他一点都不紧张,只笑道:“奴才从太后娘娘还是皇后时,就一直效忠娘娘了,奴才的忠心,娘娘还不明白吗?娘娘的心思,没必要瞒着奴才,而奴才唯有弄明白娘娘的心意,才能想办法继续帮上娘娘。”
太后不置可否。
半晌,她说:“也是。”
太后的眼睑低垂,浑浊的眼球越过袅袅仙烟,落在面前的香炉上。
她道:“我也不过是,想再豪赌一场。”
董寿低头没有打断太后。
太后问:“董寿,你看我如今在朝堂中,还说得上话吗?”
董寿言道:“依奴才看,娘娘虽远离朝政已久,不如往昔,但余威犹在。”
“哪儿还有什么余威。”
太后自嘲地嗤笑一声。
“连给谢知秋保个官职,都要搬出先帝托梦来吓一吓他们才行。他们不过是碍于我是太后,还有点怕我罢了。”
“现在朝中为首的变成史守成了,他那个老顽固的样子,可比齐慕先冥顽不灵得多。”
“小事也罢,我若真再朝朝政出手,史守成不煽动群臣抬出大把大道理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才怪。过去与我亲近的人,早几年也被齐慕先清得差不多了,如今我再要插手,远比当年困难。”
说到这里,太后稍作停顿,又问:“董寿,那你再说说,你觉得现在的朝堂如何?”
董寿低眉顺目,但在太后面前,也没怎么客气,就道:“依奴才看,史大人才能大抵有限。如今的朝廷,不要说与谢大人为参知政事时相较,便是与齐慕先一手遮天那时相比,亦差之远矣。”
太后静默,算是默认。
她说:“我贵为一国之尊之母,已过了数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我也从未忘记,我曾是经过颠沛流离之苦的百姓。”
“……”
“董寿,我问你,你还记得自己当初,是为何会进宫来的?”
董寿一贯沉着的眼神,难得晃动了一下。
“奴才……当然记得了。”
他面上保持着恭敬的微笑,语气舒缓。
“奴才父母死得早,家中除了奴才,还有弟妹五人。”
“那一年饥荒严重,米缸中一粒米也没有,连老鼠都被人捉去当口粮。”
“奴才的弟妹都饿得皮包骨,眼看就要死了。”
“奴才是家中长子,理应承担家计,不忍见弟妹受苦。”
“我去集市上,本想将自己卖去富人家当仆人,谁知便听到消息称三皇子府中缺一名内侍照料,若是入选,一月便可拿到三两银子,可谓十余倍于寻常人家,一下便可解奴才燃眉之急,今后也再不用担心弟妹口粮。”
“于是奴才一狠心,便自己断了烦恼根,上三皇子府上应征。”
“那时竞争可激烈了,为了这口矜贵饭,自己断了根的人不说上百,也有几十,若是正常,奴才可应征不上。”
“好在奴才灵机一动,先将家中弟妹全押给钱庄,换了二十两银子,全拿去贿赂王府管事,这才得了职务,从王府换到三十两卖身钱。”
“等奴才进了王府,马上就假借王府的势,找人将钱庄的人打了一顿,逼他们将弟妹还了回来,这才让弟妹都过上不愁吃喝、无人欺辱的日子。”
“不过,奴才虽有了出路,却不知剩下那几十个自己割了的,后来又去了何处。”
太后闻言,平淡道:“朱门歌舞几时歇,不见清月照寒骨。”
董寿含笑不言。
太后说:“帝王所忌惮之物,却是天下人所渴求的生机。哀家便是赌一把,赌谢知秋真有拯救苍生、逆转乾坤之能,也赌她品性高洁,不会恩将仇报。
“若是她心中当哀家是自己人,今后,她便是哀家、是天下的机会。”
言罢,太后又问:“萧家和谢家,可还有人留在梁城?”
董寿回答:“萧斩石还在,这么大个谢家,也不可能全部移走。谢家一些女眷带着孩子走了,但朝中有官职的还大多留在梁城,另外谢知秋虽带走了父母与妹妹,可是其祖母年事已高,大抵不宜长途跋涉,被托给了谢家其他亲戚照料。”
太后闻言,似略有放松。
她说:“敢留这么多把柄在梁城,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会针对朝廷。”
董守道:“萧家也就罢了,这谢知秋究竟何等神通广大,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说动谢家的人都按她的意思行事?”
太后说:“这不难。她不必说实话,只需分析朝廷可能对谢家的忌惮,就足以说动谢家提高警觉,并让家人跟她走。”
言罢,太后又稍作停顿。
“只是……”
她想了想,未将话说出口,只是又摇了摇头。
太后垂眸道:“但愿这回哀家赌得没错,但愿即使哀家赌错,遇到最坏的情况,将来凭泽儿对她的提携之恩,还有哀家与她的师徒之情,仍足以救吾儿一命。”
*
原野之上。
马车离梁城已然有十余里之遥,远离城郭,周围已是田园风景。
谢知秋见此处已人烟稀少,便取下帷帽,从马车里出来,骑上了马,在广阔的平原上狂奔。
自从换回女身,总觉得已许久没有这样做过。
秋季的清风刮过面颊,有些凉意,却令人畅快。
谢知秋前前后后跑了几趟,确定没有人追着他们过来,方才松了口气。
萧寻初跟着她一起,见谢知秋颇为谨慎,问:“你担心路上会有意外?”
谢知秋颔首。
她道:“赵泽多半不会觉察有意,不过太后……”
说到这里,她又稍有迟疑。
她对太后颇为顾忌,但另一方面,她又直觉太后这回不会太过阻挠她。
那个提点她“要找到属于她的弓箭”的人,就是太后。
若是太后担心她与突火.枪有朝一日会威胁皇室,那又何必专门提醒她一点?
谢知秋并没有十成的把握,但她隐约感到自己与太后之间的某种默契。
她们可能互相都还有忌惮,但某种意义上又可以合作,太后似乎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她的行为,以谋求将来的回报。
谢知秋敢于执行这样的计划,也有一定原因,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觉察了太后的意图。
想到这里,谢知秋摇了摇头,说:“到这里都没事,应该没事了。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骑着马,往北方行去。
正值秋收之际,放眼望去,眼前是重重金色的麦浪,风一吹,累累稻穗便如海潮翻涌。
望着一望无垠的前路,还有远处的天际线,萧寻初看上去笑盈盈的。
谢知秋发觉他的情绪,看他道:“你今天好像很高兴?”
“是啊。”
萧寻初笑言。
他问:“知秋,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我曾送你一朵干花,叫作‘琉璃草’?”
谢知秋一凝,眼底隐有怀念之色,淡淡道:“记得。”
“那个时候,我们在书院中隔着园墙通信。你在信中说,你羡慕我父兄可以远行塞外,只是女子限足,这样的愿望,或许一生都无法实现。”
萧寻初有些感慨之意。
他说:“那个时候,我其实很希望自己可以实现你的心愿,希望我有一天能带你去看北方的黄沙大漠,只可惜我那时年纪太小,无法做到这样的事。
“我本以为今生可能真的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但现在……”
萧寻初望向远处,说:“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这个未说出口的约定,竟真能实现。”
谢知秋闻言,亦恍惚了一下。
往事仍历历在目。
萧寻初不提也罢,这样一提,她才发觉,不知何时,两人竟已走了这么远的路,少年时看来不可能的事,如今也成了真。
但她说:“只是这样一来,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萧寻初笑道:“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吧。既然你我第一回 能做得还算不错,那第二回又有何难?”
谢知秋浅浅一笑。
她道:“说得也是。”
谢知秋的马原本走在前面,但这时,她略微让马慢了一点,与萧寻初并行。
“多谢你。”
她忽然道。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愿意陪在我身边,即使有时我做出的是看上去非常怪异的决定。”
萧寻初一愣,便意识到谢知秋说的是他支持她辞官去北方一事。
“这没什么。更何况我本来自己也打算要去,虽说有些凑巧的因素,但你下这样的决心,我反而很高兴。”
他笑道。
“反倒是你,弱水三千,尘世万万人,你当真愿意选我,做陪你白首之人?”
谢知秋一顿。
她忽而一夹马肚子,策马飞奔,一下又奔跃到前面。
经过几年的历练,谢知秋骑马已炉火纯青,十分熟练。
日往西行,斜阳欲垂,谢知秋骑马在两岸麦浪中狂奔,浅色衣袂飞扬而起,如风一般潇洒自由。
金色斜阳之下,她倏然从马上回眸一笑,乌眸含光,回答道:“我从未后悔过。”
言罢,她迅速回头,又骑马跑走了。
萧寻初被她笑得猝不及防,几乎呆在原地,过了片刻,才连忙驱使寸刀去追。
夕光中,两道马影前后飞奔,你追我赶,宛如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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