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的那把火令叶甚忆起了诸多久远的往事,因此这觉睡得并不踏实。
直至日上三竿一骨碌跌下床,她才哈欠连连地爬起,挑了件新的白衣红裳穿上。
横竖她在山中所获的珍禽异草不少,换了钱买空成衣铺不在话下,但凡看得顺眼的衣裳,尤其是这类偏爱的红白色调,通通收入囊中。
想自己当画皮鬼那三年,不得不违心随着叶国皇室以紫为尊的传统穿衣,风头固然够劲,可实在憋坏审美本性。
她坐在客栈大堂随口问店小二:“最近的纳言广场怎么走?”
“不远,客官出门直走,到路口处左拐一里路就到了。”
“现在什么时辰?”
店小二扭头瞅了眼柜台上的仙晷:“午时下三刻……”
“了……人呢?”话音未落只觉眼前疾风刮过,再定眼一看,桌前哪里还有人在?
叶甚急奔而出,内心狂草。
诚然,仙晷又是那天璇教太师所创,靠仙力计时,物美价廉,精准轻便,迅速取代了靠天计时的日晷。
可重点是她只是睡了一觉再扒了两口饭,午时怎就快过了!
荒废啊,太荒废了!
“广纳言,自由议——午时过,广场闭——”
纳言,意为广纳群言、广征民论。纳言广场便是专供大家自由商议、谈天说地的地方,在各城均有设立,每日午时开放。
广场内立有数排纳言石,来人可在石上自由张贴,无需署名,随意发表。
而场倌则会在闭场后,收集石上纸张,将所谈重点汇成小报。
这玩意总算和天璇教没关系了,是朝廷设立的,各地小报会上交给纳言司,不过普通人若感兴趣,也可以付钱要来看看。
说是随意发表,但多数议论的自然还是当前之事,所以如果想了解近来大事,来这最快不过。
假扮皇女叶无仞那会,叶甚都是直接从纳言司拿的小报,现在沦为普通人,唯有亲力亲为来看看了。
『诸君请注意,距离天璇教今年星斗赛报名截止,仅剩三日,慕名前去修仙的有能之士,切勿错过。』
『不过区区仙门选拔入门弟子,日日播报有何必要?又非人人都趋之若鹜。』
『仁兄所言极是,本朝科举素来不收任何费用,天璇教竟只是参赛数日,便要一锭银子,未免名不副实。』
『前言狭隘,单就星斗赛分成文斗和武斗,分别考文化知识和武功仙法这点,足可见天璇教广纳人才之心,当真有见地。』
『然也,反观其它修仙门派,不都只考武功仙法?从不考虑多数人不比世家子弟,无法预先接触到仙法。天璇教为众着想,特别设立文斗,让毫无根基的好学者也有机会拜入仙门,堪称一股清流。』
『清流大可不必,无非是依葫芦画瓢,仿照了科举分为的文举和武举,前朝早有此法,又非天璇教所创,何须事事视其为起源。』
……
叶甚在纳言广场一目十行转了圈,闭场钟声就响了。
她走在最末,排了五个铜板给场倌:“拿份小报,送到蓬莱客栈。”
场倌头也没抬,继续登记:“何人收报?”
“叶……”正欲脱口而出“甚”字,顿觉不妥,那个“她”很快会以叶无仞的身份出现,她最好别到处留名,以免招来麻烦。
正所谓人在江湖飘,哪能没绰号,就是取啥名好呢……翠花?桂香?
叶甚虽是个取名废,基本审美还是在的,自己取的如此土味,不如照搬一个现成上档次的来用。
想起方才瞥见纳言石上,有位诗人写得颇对她胃口——“痴人之前莫说梦,梦中说梦愈阔迂”,意思是说,在脑子不聪明的人面前别讲你做的梦,他们理解不了,可是会当真的。
遂掩唇一笑,答曰——
“叶改之。”
当晚叶甚拿着小报在房内来回踱至深夜,猛一拍桌,决定了接下来何去何从。
没错,正是多数人讨论的所谓大事。
她要去报名参加天璇教即将举行的星斗赛!
重生前她借着皇女皮囊,从而打入叶国皇室,逐步抖出天璇教的诸多龌龊,毁其口碑声誉,使民众对其的信仰彻底破灭。
既要逆己,重生前怎么做的,重生后她就得反其道而行之!和自己对着干,就必须保住天璇教,提前阻止这些破事的发生!
如何阻止?那就只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
顺便还能找个安全的去处,先躲一躲即将披皮复出的“自己”,躲进天璇教,总无需担心两人会撞上了……
如此考量,这笔买卖划算至极。
至于报文斗还是武斗,这真不需要考虑。
短短数日,准备文斗绝对来不及。至于武斗,即使不能过多使用仙力,单凭半仙之躯,过个武斗,拿个名次,她还是自信满满的。
拿到名次也很有必要,星斗赛的文武斗前三甲,各为太保和太傅的关门弟子,否则只是外门弟子,那就难摸着内部细节了,这可不利于叶甚行事。
太师、太傅、太保,并称为天璇教的“三公”。太师除修为和地位最高外,亦居三公之首,掌仙法,太傅掌礼罚,太保掌政务,在教中仅次于太师。
一旦成为关门弟子,便可能被选作下任继承人,叶甚倒不在乎这个,反正只要拜入掌礼罚的太傅门下,帮天璇教清理门户不单容易得多,也更名正言顺了。
当然众所周知,这些与太师无关。
太师被誉为天选之人,其继承人不需要经过任何选拔,由上任太师直接内定,在继任前从不会现身。
关于怎么来的这个未解之谜,民间可谓众说纷纭,有说是上任太师之子,有说是仙人转世托生,还有说是什么吸天地日月之精华从后山神石里蹦出来的……
但不管是怎么来的,“天选之人”都是个听起来十足拉仇恨的存在。
想到这,叶甚叹了口气。
画皮鬼没有心,也就没有那么多活人的情绪。是以她当年亲身经历却没感觉的那些事,现在回忆起来,却多了几分共情和理解。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堂堂天璇教太师,却落得那般下场,该是恨极了自己的。
别说死前阴阳怪气地嘴自己一句,没破口大骂,都算有涵养了。
翌日叶甚没敢贪睡,早早出门报名去了。
星斗赛到底是第一修仙门派一年一度的选拔赛,排场有够夸张,搭建的临时报名所竟比纳言广场还多。
都城邺京可是天子脚下,须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当天子的心可以很大,大到包容万民,也可以很小,小到一件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事物存在都不能忍。
天璇教与叶国皇室,迟早会撕破脸,不是教灭,就是国亡。
虽然自己当年的煽风点火,让二者间多年来摇摇欲坠的势力天平提前翻了,但结局怎么看,确然也是注定了的。
“见过仙君,我来报名。”叶甚放下一锭白银,客气行礼道。
孰料对方推回银子:“不用,今年太师改了规矩,我等只负责登记,报名费等去往五行山,进行初赛验身时再现场收。”
叶甚:“哦?”
“姓名?”
“哦,叶改之。”
“年龄?”
“二十……四。”其实加上重生前她已逾百岁,但躯壳怎么看都在二十左右,既不记得自己卒于几岁,姑且多算点好了。
“性别?”
“啊?”叶甚从脸到胸上下指了指,“我哪看起来不像女的?”
修士一脸见怪不怪:“例行询问而已。毕竟有些报名者有奇奇怪怪的癖好,也不是没见过。”
叶甚:“……”
“出身?”
“无家籍,无派别,自由路人。”
“参赛缘由?”
叶甚奇道:“还需要缘由?不想参加星斗赛的修士,不是好修士。”
“……倒是句大实话。那文斗还是武斗?”
“武斗。”
“行了,下一个——”修士将登记纸从边缘分开,一撕为二,将下面那张递给叶甚,“三日后,带着它来五行山验身。”
见叶甚品貌不凡,于是多提醒了句:“早点来排队,带些干粮。”
啊这,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天璇教与邺京毗邻,整个建教在五行山上,占地足有数十万亩。五行山连绵近百里,重峦叠嶂,云海翻滚,难怪民间会用“势如五行”来形容气势甚高。
此时叶甚正站在五行山山脚下,遥望那排到半山腰的长队,总算明白人家为什么要好心提醒那么一句。
老天,这会鸡都还没叫呢!
这队伍长度真的合理吗?!
她重生前见过最长的队伍,是天璇教覆灭后她开仓让民众来领免费大米的,那也没眼下看到的半数多啊!
叶甚服了,一脸生无可恋地准备去排队。
“姑娘若为排队烦恼,在下有一妙计。”
忽闻有温润清雅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叶甚一抬头,便撞上了一个男子含笑的灵动眼眸。
只是看着这双眼,她就想起那句“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眼。
来人敛了手中的二十四股象牙折扇,翻身从树上跃下,施施然落于她跟前,一袭月白缎袍似有日光流转其上,明明举止俱是斯文,却端着副风流不可方物的模样。
偏偏紧接着开口说的话很不斯文。
“——不如我们插队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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