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给丑丫子起个新名字是当务之急。

    常无忧把这事交给了何染霜, 她自己的徒弟,她自己管。

    何染霜皱眉思索着。

    那边曲肃也不得安宁,他徒弟也闹了。

    当时子吉被收进门里时, 没有得到礼物。今日他看到丑丫子竟然得到了那么多,有些不开心。

    曲肃刚开始没看出他这点小心思, 只是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够用心。

    “报仇。”曲肃皱眉叫他:“静心。”

    子吉抬头, 看了眼师父,终于开了口:“师父给了她玉佩。”

    这话一出, 曲肃明白了。他觉得自己确实不对, 脸色有些不自然。

    曲肃问他:“你想要什么,师父给你补一个。”

    “玉佩行吗?”曲肃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但子吉轻轻哼了一声。

    “师父不是诚心想给我礼物,只是觉得对不起我。”

    子吉平日里不这样,这是第一次闹脾气。

    曲肃理亏, 只能轻声细语:“那你想要什么?”

    子吉眼巴巴看着曲肃:“师父,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

    “能当您的徒儿,我已经知足了。”

    这话说得乖, 曲肃一向云淡风轻,听了子吉这话, 觉得有些感动,又有些恶心, 怪不自在的。

    他生平第一次心里有这么个感觉,只能忍着。

    “算为师对不起你一次……”

    曲肃话音还未落, 子吉就说:“徒儿什么都不想要,只觉得师父的戒指好看。”

    他眼巴巴看着曲肃:“师父能不能把戒指给徒儿戴一戴?”

    这要求不过分。

    曲肃那里还有之前得来的多余的戒指, 但子吉只想要他那一个戴两天玩玩而已。

    孩子乖巧, 又算是受了点小委屈, 曲肃当即允了。

    将戒指套在子吉手指上,曲肃还教给他怎么用灵气打开。

    子吉玩得很开心,曲肃也就放了心。

    另一边,何染霜正看着丑丫,想给她起个好名字。

    可是,何染霜从没起过名字,想不出来。她看了眼窗外,是连绵的群山,已经有些发黄了。

    山上青黄参杂,别有一番意趣。

    入秋了啊。

    “秋……”何染霜喃喃。

    常无忧站在她身边,觉得秋不错,很应景。只是单一个秋字,可能重名太多。

    “秋以。”常无忧问:“怎么样?”

    “她弟弟臭狗可以叫为期。”

    秋以为期,是诗经里的一句。也许寓意并不是最合适的。

    “但是挺好听的。”常无忧说。

    名字嘛,寓意不差,好听就行。

    何染霜觉得不错,转头问:“你喜欢吗?”

    丑丫受宠若惊,若是教主和师父给自己赐名,她就已经很高兴了,没想到,竟然还问自己是不是喜欢。

    她拼命点头:“喜欢!喜欢!”

    自此,何染霜门下,有了个名为洛秋以的小徒弟。

    闲时,张子吉和洛秋以在院中相遇。

    “子吉师兄好。”洛秋以乖乖巧巧行了礼。

    张子吉看了她一眼:“叫我报仇师兄。”

    他又问:“改名了?”

    洛秋以点头,颇为骄傲地说出自己的新名字:“秋以,洛秋以。”

    张子吉点了点头:“我记下了。”他颇有师兄气度,和他师父一样,都非常在意自己的师兄尊严。

    他转身,就要回屋,但一转身,就把秋以的名字忘了。

    刚刚他也是只听到,没搞清楚是哪两个字。

    “蚯蚓?”他琢磨着:“好像是这个。”

    张子吉摇了摇头,自顾自往前走:“不好听。”

    他觉得非常遗憾,若是给蚯蚓师妹取名时来问自己意见的话,指定能更好一些。

    比如,他叫报仇,师妹就可以叫雪恨。

    雪恨,多适合啊。

    他决心藏好这名字,留给下一个师弟师妹。

    但现在,他有别的事情做。张子吉摸了摸师父的戒指,心里还有些犹豫。

    他也没有犹豫太久。

    半个月后,洛秋以得脉了,资质和侯朴差不多。她性子稳,自己看上了一本名为天地丹典的内功,另外何染霜又给她选了本剑法。

    洛秋以得脉的时候,张子吉专程过来庆贺了。

    已经三个多月了,张子吉还没有筑基。

    他有些慌张,私下里问师父和教主:“若是我用那些仙法,没办法筑基的话,我能用魔功吗?”

    常无忧不太愿意。

    她还没搞清楚魔功有没有救,一个曲肃出问题,就让她非常担忧了,若是之后还有人出问题,她怕是受不住。

    曲肃也说:“魔功可能会出问题。”他没说自己:“听说会很疼,会全身流血,也会疯掉,不认识亲人。”

    他说得其实就是他自己。他苦惯了,疼都能忍。

    但他不想让子吉也那么疼。

    常无忧最后告诉子吉:“若真的仙法都不行,你等段时日,等我们找到法子,再做定夺。”

    张子吉答应了,但他看了眼洛秋以的方向,握住了拳头。

    此后,张子吉和洛秋以更亲近了些,时常去找她聊修行的心得。

    两个孩子聊得好,也都努力,相互督促着进步,何染霜和曲肃省了心,不再总是陪着他们了。

    曲肃和何染霜时常去山中练自己的功法,后山张圆已经能干不少重活,侯朴也有时间修炼了。

    他们师兄妹三个,彼此不打扰,各在一片林中修炼。

    偶尔,也会在一起打斗一场。

    时间过得很快,砖窑在夏末建好,现在已经深秋。

    常无忧站在砖窑边,伸出一双小爪子贴近热气。

    旁边还有一串小豆丁,跟她一样,伸出手来烤火。砖窑边整整齐齐一排小爪子。

    天气已经冷下来了,砖窑附近,都是热腾腾的气息,孩子们便愿意来这里玩。

    几个月时间,杜荆和侯充终于找到了青砖的烧法。

    现在烧出来的青砖平整又结实。

    还有些额外的产品。

    侯充在烧砖时,也会尝试往里添加不同的东西。杜荆和他一起,两人竟然烧出了陶器。

    此后,后山的生活用具就更方便了。

    侯充非常热爱这项事业,决心要烧出来教主说的琉璃。

    但是水泥现在还没搞好,盖砖房的时候,只能先用泥土。那也够了,毕竟现在普通人家也都是这样做的。

    后山的砖房也开始盖了起来,砖窑日日烧着,没有半刻停歇。

    侯充负责烧砖,杜荆就开始研究其他的矿了。常无忧给了他建议,让他搞铁矿,看能不能炼出铁来。

    杜荆觉得很对:“农具用铁的好,家里的锅和菜刀,都能用到铁。”

    但常无忧想的不是这个。

    现在杜荆还没练出铁来,她准备晚点告诉他。

    她转念一想,快过年了。

    也许过年时,能热闹热闹,也让杜荆见识一下。

    后山的百姓已在这里一年多了,上一个年过得寡淡,都在忙碌着。

    现在,粮仓里全是自己种出来的粮食,马上家家户户都能有砖房,日日一天比一天好。

    是该过个好年了。

    常无忧乐呵呵的,觉得日子当真不错。后山到处都喜气盈盈,阿爷阿奶看起来都年轻了不少。

    山里,侯朴说自己找到了感觉,许是快金丹了。

    张子吉和洛秋以两个孩子也非常努力。

    到处都是好事情。

    又过了段日子,常无忧在后山看了侯充刚烧出来的新东西,感觉有些像玻璃,但过于浑浊,她不敢确定,只说让他继续。

    杜荆那儿,也炼出了一些成块的黑铁来。

    常无忧看完了后山的进展,何染霜便来接她了。

    染霜从不瞒她任何事情。

    “秋以筑基了。”何染霜第一句就告诉了她这个。

    常无忧高兴起来:“正好百日。”

    秋以年纪小,理解能力不太好,看不懂功法里的句子,时常要何染霜解释。

    卡着百日的时候,终于筑基了。

    “正好,也快过年了。”常无忧说:“一起乐呵乐呵。”

    但她又想到了子吉:“子吉太久了……”

    甚至比曲肃当时更久。

    这么长时间没筑基,许是真的不适合那些仙法了。

    罢了,缓一缓吧。

    总不能为了让他筑基,又让他去修魔功。

    曲肃那样的疼,他能忍,旁人不一定能忍。

    回了山上后,常无忧只夸了秋以两句,没多说。子吉也是个孩子,孩子的心脆弱着呢。

    张子吉脸色平静,低着头,若无其事的样子,自顾自地去打坐了。

    子吉走后,常无忧和曲肃还在夸子吉,说他稳得住。

    但到了晚上,常无忧就被惊醒了。敲门声有些急,常无忧披着外裳就出来了。

    曲肃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怎么了?”常无忧打了个哈欠。

    曲肃冷着脸说:“他筑基了。”没说名字,但只能是张子吉。

    “这是好事啊。”常无忧问他:“你怎么这副样子?”

    曲肃手都有些抖:“他把我的戒指骗去戴了段日子。”

    “仙法,他练不了,偷练了魔功。”

    “偷练的就是我那一本!”

    曲肃愤怒得眼睛中有了些血丝蔓上:“我这本,最容易出问题!”

    “他还有父母和妹妹,”曲肃眼睛越来越红:“他怎么这么狠心!”

    常无忧被曲肃的样子吓到。

    这是曲肃第一次在她面前逐渐失态。

    她明白了,曲肃的情况可能有些危险,他不止体内灵气冲撞,还受情绪影响。

    常无忧使劲安慰他:“没事,没事。”

    她柔声哄他:“我在呢。”常无忧尝试着拉住他的手:“阿肃,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好不好?”

    “我会解决掉所有的问题。”

    “你不会死,染霜不会死,阿朴不会死,你的小报仇也不会死。”

    曲肃紧绷的身体,逐渐松懈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带着常无忧回了自己房里。

    子吉还跪在地上。

    常无忧严肃问他:“子吉,你怎么能这样?起码要和我和你师父说一声,若是出了问题怎么办?”

    她还想说:“你的父母妹妹怎么办……”

    但她话音未落,子吉就梗着脖子开了口:“别叫我子吉!”

    “我叫报仇!”

    他声音很大,将刚刚就被吵醒的何染霜和侯朴,还有洛秋以都吸引来,站在院子里看。

    “我看到我爹的尸身,全是伤!”

    “我知道小叔以后会对我娘和妹妹好。”

    “我娘有新的夫君,小叔也有我娘,他们好好过日子,养大妹妹。”

    “他们已经是一个家了,他们生活也越来越好,但我爹呢?我呢?”

    “我不怨他们!”子吉声音很大,脖子梗出青筋来:“但我爹,只有我了!”

    “我不是他们的子吉,我是我爹的报仇!”

    常无忧看着他,恍然看到,一个孩子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执念。

    “但你总该和我们说一声。”她叹道。

    张子吉端端正正在地上磕了头:“我知道教主和师父是为了我好。”

    “但报仇自己做的决定,以后若是真的死了,也谁都不怨。”

    他眉目都固执,曲肃看着他,恍惚看到了多年前在驴车上坚持修行的自己。

    “也罢,”曲肃转身,叹道:“你比我年轻。”

    “我还能活着,想必你也不会死在为师前面。”

    作者有话说:

    曲肃刚知道丑丫有了新名字

    “叫什么?”曲肃问子吉

    “蚯蚓。”子吉信誓旦旦

    曲肃皱眉:“怪异。”

    此后两日,何染霜问无忧:“教主。”

    她小声问:“师兄最近和谁走得近吗?”

    “师兄最近好像,有些口音……”

    第四十二章

    子吉既然已经筑基, 也只能这样了。

    曲肃对徒弟更加上心起来,让他有什么问题,都及时告诉自己。

    张子吉最近确实没什么问题, 和洛秋以一起,相互督促着修行。

    常无忧也慢慢放下心来。

    应该不会有事, 曲肃现在能控制住自己, 子吉刚筑基,她还有很多时间。

    常无忧想着修行的事, 也盘算着后山的事情, 每日忙忙碌碌,有好事,也有坏事,就这样到了过年。

    过年前几天,常无忧专程和染霜出去了一趟, 置办了不少东西。

    现在后山物资充裕,很多东西都能自给自足。

    但还有些东西暂时做不出来。

    常无忧带着何染霜出去,买了很多布料, 还有些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

    染霜心细,又买了不少小东西, 平日里用不着,但过年给大家发一发, 就更加热闹了。

    后山的人也早就筹备了起来。

    为了过年更喜庆些,侯朴专门在砖窑烧了一些造型新奇的小摆件。

    有个大婶原来很会画鞋样子, 没想到捏粘土也是一把好手。大婶带着一群姑娘婶子,好好做了不少东西来。

    她们之前没有经验, 也没受过专门的教导, 做出来的自然没有章法。

    看到树好看, 就做了,房子好看,也做了,甚至,看到谁的头花好看一点,也照样捏了。

    常无忧见过她们做东西,还胡乱指导了一通。

    “捏个猫,要胖的,越胖越可爱。”

    瓶瓶罐罐,还有常无忧和其他小孩要求的猫咪、花和大山,她们都捏了。

    最后有些烧碎了,也有些成功了。

    说不上精美,但别有一番意趣。

    “在外面,绝对买不到这样的东西。”杜荆看了这些东西,信誓旦旦。

    他这话,倒是让常无忧有了想法。

    他们在后山开拓了土地,一是让杜荆和侯朴有个家,二是能帮助些无路可走的可怜人。

    现在,后山人不多,但若是日后人更多了,总得自给自足。

    有些东西,后山还自己做不了,那是不是可以和外界做买卖?

    常无忧觉得许是可以,当即开口:“以后我们这里的陶器好好做,看能不能把瓷器和琉璃都做出来。”

    “也试试染色,尽量做得好看一些。后山用不了这么多东西,以后可以拿来卖,然后买需要的东西。”

    这就是产业了,农业、工业、商业全都发展起来,后山不比任何地方差。

    等到除夕那一天,后山到处都热闹了起来。

    公/主/号:玫/瑰/收/藏/家/呀

    常无忧带着教里的大家,全都下了山,去给大家帮忙。

    染霜买来了红纸,和大婶们一起剪了福字,每个房子都贴上,砖窑上自然也要贴。

    杜荆还在自己刚刚建好的炼铁房里,贴了福字。

    孩子们闹腾着,也拿了福字,贴在自己觉得需要的地方。

    囡囡也拿了一个,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常无忧告诉她:“贴上这个,以后就会变得特别好。”

    囡囡不明白为什么贴了这个,就会特别好,但她立刻想到了要贴的地方。

    上午,一群人将后山打扫了一遍,贴了红字,也在房子上挂上了红色的布条和灯笼。

    下午,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做起了年夜饭。

    阿奶和阿爷也来了。

    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兴高采烈,又有些害羞的样子。

    两个老人走过来,大婶子忙着让他们坐在椅子上。

    阿奶不自然地转身,给大家看自己后背上。

    阿奶背上,一个红彤彤的福字。

    大婶子捂着嘴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阿奶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家里的小丫头吗,非说这是好东西……”

    阿奶说着话,阿爷也显摆地转了个圈,给大家看自己后背也有个福字。

    老夫妻像是一对人偶娃娃一般,贴着字,怪可笑的。

    但他们两个孤零零过了那么些年,才有了一个小东西陪着。

    小东西真心实意,想把最好的东西送给爷爷奶奶。阿爷阿奶这么些年,才得了这么个小东西的陪伴和依恋,她送些什么,阿爷阿奶都觉得珍惜。

    这事可笑,但其他人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张圆的妻子抱着孩子,站在一边缓解气氛:“真好看。”

    她夸赞:“阿爷阿奶有福气啊,囡囡还小,就这么孝顺了。”

    这话好听,阿奶脸上终于自然了一些,她坐下来,一边叹气一边笑:“她非说是好东西,不贴就哭……”

    大家说说笑笑,围着几张桌子做饭。

    阿奶这张桌子,是包饺子的。旁边,还有炸鱼的,不远处,就是烤肉的……

    他们什么都不缺,这年过得非常宽裕。

    洛秋以下了山,找到了自己的爹娘。她的爹娘很是高兴,但也担心她有没有认真修行。

    她爹娘见识少,不知道修行到底怎么修,只能问她,有没有好好修,有没有天天给教主和师父倒茶?

    洛秋以知道父母懂得不多,她乖乖回答:“爹娘别担心,我好好修了,也对教主和师父都恭敬。”

    她这样说,父母才放下心来:“我们也好好干活,不给你丢人。”

    他们是朴实的庄稼人,这里生活平和,他们也没有什么仗着女儿的想法,只天天努力干活,万万要对得起恩人才行。

    张子吉也回了家一趟。

    自生父死后,他一直话少,越来越孤僻,和小叔、母亲都不亲近。

    这次回家后,仍然是老样子,不爱说话,他和母亲说了几句,又抱了抱妹妹,没一会儿便离去了。

    他娘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感慨,也有些不舍。

    这是自己的儿子,但也不是自己的儿子了。

    常无忧带着侯朴,在河边的空地上,摆好了桌子。然后,何染霜在每个桌子上都放了足够的瓜子糖块。

    几颗夜明珠放在河边,常无忧还是嫌不够亮,曲肃只能用自己灵气在周围画了符,她这才满意。

    “要是有节目,就好了……”她想着。

    但大家其实都没什么才艺。

    她看了眼河水,就有了想法。

    “阿肃,你搞个喷泉。”她指挥着。

    “什么是喷泉?”曲肃问。

    常无忧和他比划:“就是用水做出不同的造型来,特别好看。”

    曲肃大概明白了。

    阿奶那边的饺子下锅了,炸鱼和烤肉和一盘盘上了桌。

    山里的菌菇煮的汤,味道喷香。

    孩子们聚在桌子旁边,一会儿踮脚拿一块糖吃,不一会儿,桌上的糖就少了。

    何染霜脾气好,柔声让他们少吃点,不然待会儿吃不了饭了。

    但孩子们知道,这个姐姐大人,其实很好说话,所以笑嘻嘻的,并不畏惧她。

    洛秋以跟着师父,将桌上的糖补齐。

    等到饺子也熟了,上了桌,大家终于忙活结束,坐在了桌子边。

    满桌子的吃食,还有身边的魔修大人。

    大家只觉得,怎么有那么好的日子。

    不缺吃,不缺穿,不用跪下。凡人和修行的大人,竟然坐在一桌,吃着一样的东西。

    常无忧拿起砖窑烧出来的陶杯,里面盛满了酒:“贺新年!”

    “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大家一同举起杯,孩子的杯子里是蜂蜜甜水。

    他们跟着常无忧一起喊:“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若天天都能和今日一样过,那真是神仙的日子了。

    贺新年后,大家吃起了年夜饭。

    没一会儿,曲肃就当真搞起了喷泉来。

    只是,他对常无忧所说的喷泉,终究是有些误解。

    曲肃将大股大股的水吸到空中,然后再倾盆而下,颇为壮观,引得大家惊呼叫好。

    常无忧位置更靠近河边,水雾溅了她一脸。

    她抹了一把脸,心情复杂。曲肃理解的喷泉和她说的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关。

    但那又怎样,大家高兴就好!

    侯朴也很高兴,当即就想表演胸口碎大石。

    其他的人喝了些酒,也闹起来。

    孩子们被推到了宴会中央,他们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心里包袱,一个个地在空地上,拉着手跳起舞来。

    说是舞蹈,其实就是拉着手转圈圈。

    常无忧见机,让何染霜在孩子围成的圈中间,点燃了买来的烟花。

    烟花燃起,彩色的光照亮了孩子们的笑脸。

    笑闹着,他们过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新年。

    等到孩子们一个个都发困了,宴会才慢慢散去。

    回家的路上,张圆抱着孩子,觉得自己来对了,他心中久违地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心。

    日子会越来越好……

    杜荆有些醉醺醺的了,侯充也喝了酒,站不稳了。

    曲肃这次一直看着常无忧,不让她多喝,但她脸上也有了一些酡红。

    场中人散得差不多了,常无忧兴奋地挥手示意杜荆和侯朴过来。

    常无忧拿出一个陶罐来,然后让其他人躲开。

    何染霜在大家面前撑起了灵气罩,曲肃去了那陶罐前,用火折子点燃了外面的引线。

    杜荆有些发昏,问她:“烟花吗?”

    他话音还未落,就看到那引线烧到了罐子里。

    随着火花的消失,罐子里有了奇怪的声音。

    杜荆和侯充凝神去看,罐子忽然爆开,漫天飞起了黑色的沙砾和罐子碎片。

    有些沙砾和碎片向杜荆他们飞来,被何染霜的灵气罩挡在了身前。

    这声音极大,沙砾和碎片的冲击力也很强,杜荆和侯充被吓了一跳,酒都醒了一大半。

    “这是什么?”杜荆问:“这不是过年用的吧?”

    常无忧点头:“我叫它□□。”

    她现在有些异常的亢奋,挥着手:“修仙的人,有什么落雷,还有什么天雷……”

    她大声问:“我们凡人,怎么不能有自己的雷?”

    “难道他们能用自己的能力随便欺辱凡人,凡人就没有一点反击的法子吗?”

    “凡人既然没有能力,那就用外物!”

    “荆哥,”她指着那一地碎片问:“你觉得是不是没用?”

    杜荆点头,觉得这雷用来对付凡人应该可以,但对付修仙之人,估计有些难度。

    “染霜,告诉他。”

    何染霜开口:“确实没用。”

    既然没用,为何要搞?

    杜荆和侯充看着她。

    常无忧指了指不远处杜荆的打铁房:“荆哥,铁可比陶厉害多了……”

    杜荆眼睛一亮,想到要是把刚才的□□换成铁雷,铁砂和铁片可比陶厉害多了。

    曲肃开了口:“若是铁的话,大概能伤一个褪凡初期。”

    够了,够了。

    杜荆笑起来,有些扬眉吐气的痛快。

    “我们凡人,也不是全无用处!”

    曲肃没说话,想起来自己家被屠村那一日。

    这□□虽然对已经金丹的自己毫无用处,也不能造成一点伤害,但若是当时村里能有这东西,结局绝不至于如此。

    侯充也激动起来:“虽然不能对付太厉害的,但是紧急关头,说不定能活条命。”

    凡人竟然也有法子,能和修仙之人一战?

    说起来恍若天方夜谭,但这个可能性就摆在他们眼前。

    杜荆眼睛闪着光:“这样的好东西,我一定要做出来!”

    第四十三章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

    一切都踏上了正轨。

    后山的陶器越做越精美, 钱大婶刚开始就是设计主力,后来,常无忧建议她成立了一个设计处, 专门做新鲜样子。

    设计处招募了一群大婶姑娘小子,忙完了田里的活、挖好矿后, 闲暇时他们就来这里帮忙。一边说笑, 一边忙碌,一点都不觉得枯燥。

    侯充那里就是负责生产。

    除此之外, 花了半年多时间, 琉璃也做了出来,虽然还是有些浑浊,但侯充在里面加了不同的材料,颜色鲜艳起来,便掩住了部分瑕疵。

    还有陶瓷, 和其他一些东西,现在生产力都足够,生产流程也非常熟练。

    以往, 大家都是普通人,光是活着, 就已经竭尽全力,哪有机会发挥自己的能力呢。现在大家情绪高涨, 都想做些不一样的事情来。

    被这种气氛鼓动着,张圆的妻子也说服了几个人, 捡起了自己的老活计,做起了绣工。何染霜懂这个, 还给她们建议, 教了她们染色的方子。

    她们像模像样组织了纺织处, 在做完了田里的活后,便带着孩子,聚在一起研究。她们用上了野鸡的羽毛,做起了团扇和手绢,之后,等手艺熟练了,她们再去做衣服。

    洛秋以的母亲嘴拙,不太敢和别人一起,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日子久了,终于慢慢有些习惯了,现在也尝试着,开始和别人一起做些不一样的东西。

    但是,杜荆遇到了问题。

    除夕那一天,他见识到了常无忧展示的□□,当即下了决心,要研究出杀伤力巨大的铁天雷来。

    可是,太难了。

    不只是炼铁难,硫磺、硝石、木炭的配比也难。

    侯充大部分时间,都在砖窑和陶瓷窑那边,但有时候,他也会来帮杜荆一起研究铁天雷。

    但这几乎算是跨时代的东西。

    常无忧的这个提议,直接将他们的眼光从冷兵器时代,一下子拉到了□□时代。

    常无忧有时候也会来帮忙,但她只能说一些自己很久前见过或者听说过的东西,对实际操作并没有大用处。

    归根到底,杜荆只能靠自己。

    杜荆所研究的东西太过于危险。

    刚开始,陈奇观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但听说了之后,吓了一大跳,当即安排了后山的人手,在远离大家房子的地方,建了个屋子。

    这屋子上挂了牌子“火药处。”

    后山的每个人都知道,杜荆的火药处,不能靠近,周围立了栅栏,上有危险的告示。

    孩子们非常好奇,但若是敢靠近的,都被父母好好收拾了一顿。此后,虽然孩子们还是好奇,但真的不敢走近了。

    所有人都知道,杜荆是在研究一些能让凡人和修仙之人对抗的东西。这听起来太过于神话,但大家都支持他。

    陈奇观在挖矿处忙着,接应传送阵里送来的矿石,他远远眺望杜荆的“火药处。”

    “难啊。”陈奇观叹道。

    旁边有人接口:“是难。”

    但难也要做。

    他们都支持杜荆,凭什么他们凡人就得认命?

    杜荆做不出来,以后他们的孩子就接替杜荆的衣钵,继续做。

    魔教的大人在努力,他们凡人也要努力。

    他们这一代人许是看不到了,但下一代、下下代,早晚会有改变。

    他们都喜欢教主大人的话:没有人是跪着出生的,也不该有人跪着死去。

    后山过得是好日子,要是杜荆和以后的孩子们把东西做出来了,那山外,就能少一些悲剧……

    杜荆坐在火药处的椅子上,对着桌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配比。

    曲肃在他身上留了护身符,能护他两次性命。

    因此杜荆无所畏惧,大胆地调试。

    虽然现在还没有进展,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能做出来。

    他的阿竹,和见过的无数悲剧就是心中无尽动力的来源。

    若是那时候,就有铁天雷的话,他说不定能带着阿竹逃走。

    阿竹已经没了,但还有很多人有自己的家人,很多哥哥有自己的小阿竹,他们都不该被伤害。

    常无忧有时候来后山帮忙,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山上。

    曲肃之前吸收了一个金丹期的长老,将那人的功力炼化后,曲肃已经到了摸到了实丹期的界限,开始畅时凝成一颗内丹。

    凝丹时,他需得长时间的打坐。

    若是条件合适的话,其实是应该闭关的。

    但他们人少,曲肃不敢长时间远离,只能偶尔抽出个两天时间去山中修行。

    何染霜现在还是虚丹,但进展很快。

    侯朴从去年底就说自己摸到了金丹的边了,但现在又是一年秋,他还没能金丹,整个人都有些焦躁。

    一是真的很想金丹,二是他不想吃屎……

    洛秋以也没什么问题,正在褪凡初期。她修的是丹药,现在开始在山中采些草药,自己炼丹试试。

    但火候不对,总是没有什么进展。

    其实,炼丹是需要灵火的,但她还凝不出来,常无忧也暂时搞不到,秋以只能继续修行。

    张子吉现在似乎也没有问题,除了上次瞒着他们修了曲肃的功法之外,别的都很好。虽然性格在某些方面有些固执,但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常无忧担心过子吉,生怕他又有别的怪想法。

    但那一次后,子吉乖乖巧巧,和秋以一起修行,也有些笑模样,不像是要惹事的样子。

    常无忧就放下心来。

    有时候,何染霜也会带着两个孩子出门一趟,置办些东西。

    偶然,他们出门也会遇到些走投无路的人,带回门派里,后山的人数越来越多。

    但有根基的人,这些日子都没有遇到。

    这事可遇不可求,只能等缘分了。

    大家都在巩固自己的境界,外出不算多。

    常无忧也呆在教里,她时常研究那本洞府里拿来的书,和自己记忆里的其他小记对比着,想找些缓解魔功副作用的防范。

    只是,她看了很久,都没看出来什么。

    有一日,她坐在桌前,翻看着洞府那本书的最后一页。

    那些笔画凌乱,常无忧总有些介意,是人名,还是地名?

    她想了很久,拿着纸笔在桌上写着不同的字,猜测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赵?”她想着,是不是那人姓赵。

    但不像。

    比赵多了几笔。

    她看了很久,都没有个进展。

    常无忧有些泄气了,她眼睛酸痛,需得出去走一走。

    常无忧走到了屋外,看到了洛秋以。

    秋以很乖地在屋子里坐着,在纸上写着什么。

    秋以之前不识字,子吉学过一些,所以子吉教她些简单的,再难一些的,他们一起问染霜。

    常无忧扭头看纸上的内容,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画什么呢?”常无忧问:“和小鸡爪一样。”

    洛秋以有些脸红:“不是画画,是写字呢……”

    秋以还拿不稳笔,所以每个笔画写出来,都是歪歪扭扭,好好的字,像是画一样。

    常无忧还在笑,忽然她的笑僵住。

    人的字和画,都和性子有关。

    那个洞府的魔修,原是个呆书生,字体死板公正,怎么可能写出那么不清楚的字来?

    常无忧急急摸了摸洛秋以的头:“谢谢小蚯蚓。”

    说完这句,她就跑回了屋里,只留一个摸不着头脑的洛秋以。洛秋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然平白得了教主的感谢。

    她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只能继续练字了。

    常无忧回了屋里,再次审视那一页。

    她的思路被带歪了,觉得这册子里全是字,那这一页也是字。

    虽然每一笔都短小,确实像是笔画,但其实,这可能是画。

    是一幅地图。

    她尝试着,思索着潜龙山和大河的距离,将一些笔画延伸。

    终于,她在自己的本子上画出来一个完整的路线图来。

    常无忧长久地盯着那副路线图,眼中有些发愣。她脑中思维展开,跨越万水千山,延伸到了无人之处。

    这地方,她许是知道。

    云瘴之境。

    这天下,那么大,有些地方岌岌无名,比如潜龙山和他们的无忧山。

    也总有些地方,是人尽皆知的。

    比如,修仙第一门派的所在地,楚山。

    比如,凡人皇都。

    再比如,还有这个云瘴之境。

    云瘴之境,传闻中,曾有人在此飞升,但历时已久,那个飞升之人,早已不知是谁。

    既然有人飞升,就有人想去探索,寻个机缘。

    但云瘴之境,是真正进不去的地方。

    不只是凡人进不去,而是所有人都进不去。那里终年密布毒瘴,不管是谁去了,刚进密林,就会倒下。

    有些人说,即使是化神期的大能也是进不去的。

    常无忧听父亲说过,之前父亲曾凑热闹,去参加过一些修仙门派的聚会。

    聚会上有个人说起自家父辈去云瘴之境的旧事。

    在那里,几个元婴尊者一起发力,都没能开拓出一条路来。

    他家父辈想要硬闯,结果被毒瘴损了修为。自此,那些门派的长辈便禁止子孙前往云瘴之境。

    常无忧的父亲说,亲眼见到了那个修为有损的长者,确实真事。

    既然元婴尊者和其他修者,都不能进去,常无忧自然不觉得自己会是那个特殊的。

    她也想去看看,很多传闻里都说,那里有天地异宝。天地异宝不一定有,但常无忧觉得说不定洞府里那魔修的师父曾在那里留有一些东西。

    但她不敢去。

    曲肃和染霜,虽是金丹,但也只是金丹罢了。

    更何况,曲肃的情况,本就凶险,她怎么能拿他们去冒险。

    算了。

    她想着,还有些时间,再想想办法。

    子吉现在还好,曲肃也稳定,染霜和阿朴也没问题。

    她还有很多时间,来想想旁的办法,不是非得去冒这个险的。

    曲肃从外面修行回来了。

    子吉跑过去和他说,自己终于能够运转噬天禁术的第二重了。子吉和曲肃性子很像,不甘于现状,觉得功法学了就要用上。

    子吉和曲肃说了自己的想法。

    曲肃想了想,确实,这功法,既然学了就要用上,不然全无用处。

    他进了常无忧的屋子:“我想带报仇和秋以出去一趟。”

    “找些不境界不高的仙修,让两个孩子上手试试。”

    那些修仙正派隔段时间就派弟子出门历练,他们也可以这样做。

    常无忧想了想,便同意了:“带上染霜一起。”

    两个金丹,带着两个褪凡,只要对手找得合适,不会有问题的。

    张子吉在门口听着,听到这里,便跪在了门口。

    “教主,师父。”张子吉磕了个头。

    “我想去找杀了我爹的那些人报仇。”

    曲肃答应了:“可以,但到时候需得听我的,若是我让你们动手,才可以动手。”

    “若是那边太强了,不能动手的话,你必须听我的,回来继续修炼。”

    张子吉立刻答应:“徒儿绝无异议。”

    曲肃带着张子吉去找何染霜商量此事了。

    屋里只留了常无忧一个人,她看了看面前的路线图,终究还是合上书,把图也收了起来。

    算了吧。

    她想着,现在日子还算安稳有盼头,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第四十四章

    曲肃和何染霜商议了时间, 便准备带着张子吉和洛秋以出门了。

    侯朴最近修炼到了紧要关头,不想去。常无忧有别的事情要做,也不去了。

    他们四个出门前, 常无忧和侯朴在院中给他们送行。

    其实没什么能叮嘱的。

    “活着回来。”常无忧就这一句。

    只要能活着回来,什么都好说。曲肃点了点头, 何染霜温声答应:“教主放心, 我们尽快回来。”

    侯朴也想说句话,他想了想, 就一句:“给我带个徒弟来。”

    这事难, 曲肃和何染霜都没敢答应他。

    曲肃说:“三师弟还是早日金丹,比较稳妥。”

    侯朴唉声叹气,没想到师兄师姐找徒弟这么简单,他却那么麻烦。

    等曲肃他们四个离开了,侯朴还跟在常无忧身后, 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对徒弟的渴望。

    “和小蚯蚓一样乖,”侯朴说:“但不能和小蚯蚓一样说话声音那么小。”

    “可以像子吉一样有想法,但不能不听我的话。”

    “得非常尊重我, 天天跟在我屁股后边,叫我师父。要觉得我天下第一好, 天下第一厉害。”

    常无忧听着他的要求,觉得非常为难。

    哪有这么好的孩子啊。

    常无忧回了屋里, 忙着整理功法,若有时间, 她还要再帮杜荆想一想□□相关的知识。

    侯朴自己站在院子里,美美地幻想了一会儿甜甜乖乖的小徒弟。

    常无忧忙了一上午, 中午时, 便叫了侯朴。

    现在家里无人, 他们只能下去后山吃饭了。今日他们是和杜荆一起吃的,陈奇观安排了人手送了饭到火药处。

    杜荆现在研究火药和铁器几乎痴迷了,就算吃着饭,也说着自己发现的新知识。

    这一顿饭,常无忧和侯朴几乎插不上嘴,光听着杜荆说话了。

    饭后,他们带走了几个饼子,算是晚饭了。

    到了山上,侯朴心有余悸:“再不和荆哥吃了。”

    除了饭时,常无忧和侯朴都各忙各的,到了第二天饭时,侯朴又带着常无忧下了山。

    侯朴将她带下去,刚落到地面,陈奇观就跑过来,和常无忧说阿爷上午受了些伤。

    “我们不是天天都挖矿吗,上午几个小伙子抬来了很大的铁矿石。”

    “从传送阵走过来时,石头碎了。”

    “当时小伙子们喊着小心,但是阿爷耳背,没听到身后的声音。”

    “碎石子滚过来,阿爷一脚踩上去,摔了个跟头。”

    幸好,阿爷只是崴了脚,并不太严重。

    老年人骨头更易受伤,阿爷没伤到骨头,已经是大幸了。

    常无忧听了:“我去看看阿爷。”

    阿爷躺在家里,阿爷在院子里炖汤,囡囡忙着给奶奶送柴火。

    小丫头拿着木头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侯朴小时候吃过阿爷阿奶家很多次饭,对阿爷很是担心,于是步子很快。

    他走在常无忧身前,一进门,就被小丫头撞在了腿上。

    小丫头摔了个屁股蹲,手撑在地上划破了,出了点血,囡囡疼得眼睛都红了。

    侯朴站在原地,手脚无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阿奶急忙跑过来,看到侯朴和囡囡,就批评他:“阿朴你都那么大年纪了,还毛躁!”

    阿奶把侯朴当亲近孩子,看他好就夸,不好就说上两句。

    囡囡还在地上坐着,阿奶满手都是面糊,不好扶起囡囡,急得不行。

    侯朴看了眼囡囡,觉得自己应该扶,但一看到囡囡,他就想起来之前刚收留囡囡时,她那个娇气样子,他一抱就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这么说着,但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下手。

    侯朴不想扶,常无忧进了门,解决了侯朴的难题。

    常无忧将囡囡扶起来,囡囡眼睛的泪花倔强地没有滴落下来。

    囡囡现在很乖了,知道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受不得累。她也知道爷爷现在还受了伤,她不想让爷爷奶奶担心。

    常无忧夸她:“囡囡真棒。”

    说着话,常无忧从自己兜里拿出来一块糖来,剥开糖纸放到了囡囡嘴里。又找了干净的布来,给她小心清理了手上的伤口。

    还好,虽然流了血,看着吓人,其实只是被石子划破了一点,伤口里是干净的。

    囡囡含着糖,忽然就不觉得委屈了。

    她才三岁多,虽然懂事了,但总归还是个孩子。她记得侯朴之前抱疼过她,今天还让她受了伤。

    囡囡偷偷贴近常无忧的耳朵,小小声说:“我不喜欢他。”

    囡囡自以为声音很小,但她说话时鬼鬼祟祟,眼睛还总是偷瞄侯朴,侯朴根本没办法忽略。

    他听力不错,现在明明听见了,但也不能和孩子置气,只能接受了她的不喜欢。

    收拾好了之后,常无忧和侯朴进了屋子,阿爷正半躺在床上,看他们进来,脸上还挺乐呵:“我挺好,没事。”

    常无忧看了阿爷的脚踝,确实有些肿了,但应该问题不大。阿爷年纪大了,修复得慢些,但用上四五天,应该也能下地了。

    常无忧陪阿爷聊了聊天,说了说注意事项。

    然后,阿奶进屋:“在我们这儿吃吧。他们送来两只野鸡,我都炖了,他们说明日还送,教主和阿朴和我们吃吧。”

    也行。

    常无忧同意了,只是侯朴和囡囡不怎么高兴。

    他们两个相看两生厌,吃饭时都不怎么香了。

    吃饭时,阿奶还问:“曲肃大人和染霜大人呢?”

    常无忧告诉他们:“有些事情,带着子吉和秋以出去了。”

    但常无忧想着,若是去了子吉的仇人那里,已经一天多了,怎么都该回来了吧。

    阿奶这一问,倒是让她担心起来,生怕他们遇到事情。

    她想着想着,结果,饭刚吃完,她就听到了外面有了何染霜的声音。

    “教主是不是在这里?”

    一想他们,人就到了,常无忧高兴大声应:“在呢!”

    曲肃和何染霜带着徒弟进来,问候了一下阿爷阿奶,然后便和常无忧、侯朴一起走出去。

    他们出门时,囡囡刚好从厨房出来,她爱吃蛋羹,阿奶给她做的蛋羹在厨房还没好,小丫头自己去看看好没好。

    曲肃走到门口,和囡囡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都一愣。

    之后,曲肃若无其事一般,走了出去,囡囡心里不安,急急跑到了奶奶身边,想要个抱抱。

    曲肃慢了一步,常无忧问他:“怎么了?”

    曲肃摇头:“无事。”

    但他这么说着,眼底却沉沉,有些心事。

    终于,他做了决定,叫住了何染霜。

    “师妹,”他声音不大:“你去看下囡囡吧。”

    何染霜不明白,疑惑地看着师兄。

    但曲肃补了一句:“认真看。”

    何染霜有些明白了,但脸上有些不可置信。

    何染霜走回了阿奶的小院里,过了一会儿,又跑出来,满脸的兴奋。

    “教主!教主!”何染霜叫着。

    常无忧回头看她:“怎么了?”

    何染霜指了指小院里:“我刚看了囡囡,她有资质!”

    常无忧一惊,但又觉得确实有这个可能,毕竟,囡囡的生父也是有天资的。

    只是,她的石头怎么一直没有温度?

    常无忧忽然想起来,之前,她尝试着抱过囡囡,是不是那时候接触过,所以石头算是被囡囡碰过了,便没了反应?

    她夸何染霜:“还是染霜细心。”

    何染霜看了师兄一眼,曲肃没看她,若无其事地看天,假装和自己无关。

    常无忧想这番回去,但她看了眼曲肃。如果要囡囡跟着他们修魔的话,日后,曲肃就会和囡囡经常相见……

    常无忧站在曲肃身前,认真问他:“你若是介意,我们就不带她了。”

    曲肃沉默片刻,终于小声开了口:“……是我告诉染霜的。”

    常无忧一愣,继而松了口气。

    碍于长久以来的心理隔阂,曲肃不会主动说接受囡囡。但只有他发现了囡囡有资质,他完全可以不说出来的。

    既然说出来,那他就是能接受的。

    常无忧认认真真告诉他:“你若是不愿意,就随时告诉我。你们是不相关的两个人,你不必和孩子亲近。”

    曲肃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常无忧这一行人又折返回去,常无忧和阿奶说了囡囡有天资的事情。

    阿奶愣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让她跟着你们吧。”

    “我们年纪大了,也陪不了她很久,跟着你们修行也好。”

    阿爷在床上低着头,也说:“她跟着你们,比跟着我们好。”

    “再过几年,我们人没了,起码她还有你们。”

    囡囡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在阿奶身后的小桌旁,快乐地吃着蛋羹。

    常无忧有些迟疑了,阿奶阿爷这辈子,只剩下一个囡囡了。

    她亲手将囡囡送给他们,现在怎么能随口一句又收走?

    更何况,囡囡那么小,他们怎么照顾?

    曲肃非常明显地不喜欢她,而囡囡不亲近何染霜。

    常无忧和侯朴又不是会照顾人的,子吉和秋以都还是孩子。

    常无忧想了想,终于做了决定:“以后囡囡和阿奶阿爷还是住在一起,若是有需要,我们下来教她就行。”

    阿奶阿爷高兴起来,忙不迭地答应。只要孩子在身边,他们自然没了问题。

    囡囡的蛋羹已经吃到最后了,剩了些汤水,她捧起碗来,呼啦啦吃了个干净。她一心想着吃饱饱,去给阿爷揉腿,也帮阿奶做饼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其他的路要走。

    常无忧和阿爷阿奶说定之后,就回了山上。

    一回到山上,常无忧就让张子吉和洛秋以去休息,曲肃、何染霜和侯朴都留下。

    四个人站在厅里,面面相觑。

    常无忧干咳一声,开了口:“囡囡就要进我们教里了。”

    “既然是我们的人,自然需要个师父。”

    说到这里,常无忧的目光停在了侯朴身上。

    侯朴看教主盯着自己,他全身都有些发毛:“看我干嘛……”

    他一扭头,发现师兄和师姐都在看自己,一时之间,侯朴非常惊恐,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是这样的,师弟,”何染霜温柔地对他说:“我们之前说过,下一个弟子给你。”

    曲肃点头:“对。”

    曲肃本来心情不怎么好,现在看师弟憋闷的样子,忽然高兴起来。

    曲肃脸上带着笑:“既然是师弟的,我们自然不会抢。”

    这话,他说得和朗,端端一个君子样。

    侯朴有苦说不出,他不想当囡囡的师父,这哪是师父啊,这分明是个爹啊!

    他憋了半天,想不出来一个理由。

    曲肃和何染霜找了理由撤了,常无忧也说自己困了,溜回了内室里。

    只留侯朴一个人在厅里憋闷。

    他思来想去,疑心觉得是不是教主和师兄师姐在欺负自己。

    但之前他们说好的,第三个就是给他。只是,谁都没想到,第三个竟然是个谁都不想要的小东西。

    教主和师兄师姐也许没存心给他添麻烦,这是老天在给他磨难啊!

    侯朴仰天长叹,觉得修行之路,果然千难万险。

    自己这个英雄,竟然在这时候就遇到了这么大的劫数,许是当真走到了末路。

    张子吉和洛秋以听到了自己有了小师妹,非常高兴。

    子吉和曲肃商量:“师父,我有个好名字,比小蚯蚓的名字要好,以后留给师妹如何?”

    曲肃问:“什么名字?”

    子吉非常骄傲:“雪恨。”

    他解释:“我叫报仇,小师妹叫雪恨。我听后山说过,小师妹的父母都没了,以后她和我一样,报仇雪恨,早日除了杀父仇人!”

    曲肃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很好。”

    第四十五章

    常无忧让曲肃他们好好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问起来他们此次出行的经过。

    “报仇很听话,”曲肃说:“小蚯蚓也不错。”

    洛秋以平日里总是腼腆的样子,但到了该动手的时候, 一点都不含糊。

    何染霜把储物戒指里的一把剑给了洛秋以,需要秋以动手时, 她一瞬都没有犹豫。

    秋以杀了人后, 表情很稳,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曲肃非常欣赏洛秋以。

    但子吉也很不错。

    虽然面对的自己的杀父仇人, 子吉心里澎拜, 但没有贸动,一直听着曲肃的指示,需要的时候,才冲了过去,收手也力所, 没有恋战。

    杀了子吉父亲的那个门派很大,这次他们只处理了几个外出的仙修,并没有冒险去门派内。

    两个孩子都乖, 这次出去长了见识,也没有受伤。

    “子吉现在褪凡初期, 我让他夺了一个褪凡的功力。”

    常无忧听完,点了点头, 觉得确实还算顺利。

    “等子吉吸收好了,我们就可以再出去找找人, 看能不能让我们人手再多些。”

    后山的产业已经建立,正在逐渐成熟, 杜荆那边的事情只能慢慢来。

    他们最近可以出去一趟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刚过了几天, 就出了问题。

    子吉打坐时, 忽然昏倒了。秋以先发现的,小姑娘吓得不行,使劲想将子吉抱起来。

    但子吉比她年纪大,秋以根本没办法。

    侯朴去后山找囡囡了,曲肃和何染霜也出去练功。家里只有常无忧和这两个孩子。

    常无忧在屋里听到了秋以的呼救声,立刻跑过来。

    她刚到房门口,就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怎么回事!”她大声问。

    洛秋以慌里慌张:“教主,我听到些声音,跑过来时,就看到子吉倒在地上了。”

    何止是倒在地上,子吉满脸的血,眼睛、鼻子和耳朵都在往外流血。

    常无忧和洛秋以一起,将张子吉抱到了床上。

    洛秋以身上沾了张子吉的血,她跑出去,到院子里打水。

    常无忧轻轻拍了拍子吉的脸:“子吉?子吉?”

    但张子吉呼吸急促,没有一点反应,全身还在发热。

    深林里,正在练剑的曲肃面前倒下一片树木,他停下剑来,皱着眉。

    曲肃转身看向无忧峰,终究还是不放心。

    他用了传送符,刚到院子里,就和何染霜碰了个照面。

    “师兄。”何染霜简单打了个招呼。

    曲肃点了点头:“你也觉得不对了?”

    “对,我觉得有些灵气紊乱。”

    他们两个快步往屋里走,迎面和洛秋以碰在一起。

    “师父……”洛秋以看见何染霜,就想哭。

    何染霜被吓了一跳,徒弟满身血,怎么回事?但她一细看,便发现,血不是秋以的。

    是谁?

    何染霜心里一惊,便要往屋子走,但曲肃已经快步走在她前面。

    常无忧正在子吉床前,给他擦拭脸上的血,看到他们两个进来,常无忧脸上露出了要哭不哭的表情来。

    “子吉……”她抽了抽鼻子:“子吉忽然倒下来了。”

    常无忧跪在床前,腿都麻了,但她知道自己没什么用,硬撑着身子站起来,给曲肃腾位置。

    曲肃看了她一眼,确定她还好好的,走到了子吉床前。

    何染霜也走过来。

    曲肃和何染霜都将手放在子吉身前,感受了一下。

    “灵气冲撞……”何染霜收回手,皱着眉头:“外表看着还好,可是里面伤了。”

    常无忧的心一直吊着:“怎么会这样?”

    她努力回想,他们前几天只是出去了一趟,好端端回来了,怎么会忽然出问题?

    何染霜摇头,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但何染霜知道现在的情况属于什么。

    “走火入魔。”她轻声说。

    常无忧一瞬间愣住了,怎么回事?曲肃他们修炼了这么久,都没有问题,怎么子吉这么快就出问题了!

    曲肃将手收了回来。

    他脸上看不出表情来,但手在长袖下紧紧握住。

    “那个功法,”他轻声说:“每次吸收了别人的功力后,会很痛苦。”

    “别人的功力,终究不是自己的,要在体内慢慢炼化。”

    这些东西,曲肃说过,但他说得轻描淡写,常无忧不知道竟然这么凶险。

    “子吉这次也吸收了一个褪凡的,但那人功力比他高一点。”

    “我告诉他,让他安抚住体内的那些外来的功力,等他褪凡中期了,才能更稳一些。那时候再炼化为自己的灵力,便没有问题了。”

    很明显,张子吉没有听曲肃的。

    这孩子看起来乖巧,但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

    “若是强制炼化的话,就会伤了灵脉,我都告诉过他。”

    “我说很痛苦,会伤灵脉。”曲肃一顿:“因为,我的灵脉已经伤了。”

    但曲肃平日里看上去,总是云淡风轻,偶尔有些失态,也总能迅速克制住。

    其实事实上,他的灵脉已经有些破损,日夜折磨他。

    曲肃和子吉说的,是自己的切身感悟,子吉信了,也明白师父的好心。

    但子吉想着,虽然很疼,但师父能忍,他也能忍。所以,他赌了这一把。

    “我查探过了,”何染霜轻声说:“他灵脉没有伤,但体内灵气紊乱,已经失控,冲击了身体和神识。”

    “若是今晚还没有将灵气吸收,不死,也会疯……”

    常无忧愣愣站在原地,她原以为日子终于好过起来,但子吉这一倒,就露出了一些曲肃掩起来的血淋淋的真相。

    其实,魔功在折磨着他。

    子吉快不行了,曲肃也不会好很久了。

    常无忧的脚都软了,但她站在原地,身子没有丝毫晃动。

    她是教主,她必须稳住。

    “以后不许瞒我。”她只说了这句,就开始想接下来的办法:“能不能把他体内的功力抽出来?”

    常无忧看向曲肃,曲肃说:“我可以试试。”

    他伸手放在子吉身前,掌中氤氲出白气。

    “可以。”但曲肃这样说着,却收回了手。

    “我能把他体内的灵气吸走,但吸走的,不只是外来的功力。”

    “还有子吉自己的功力。”

    也就是说,子吉会变成凡人。

    常无忧沉默了,她知道子吉多么想修炼,她抬头,又问:“他还能不能重新修行?”

    曲肃沉默了。

    他不知道。

    洛秋以站在屋门口,流着泪看躺在床上的师兄。何染霜伸手抱住她,师徒两个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很静,常无忧做出了决定:“凡人就凡人吧。”

    曲肃幽幽一声叹息:“好。”

    这是常无忧一直以来都信奉的一点,活着就比死了好。

    曲肃再次将手放上去,但床上的子吉有了动作。他脸上的血已经被常无忧擦干净,现在又隐隐沁出了血来,整个人皮肤都变成了红色。

    “师父,”他声音发颤:“我不要当凡人。”

    曲肃沉沉地看着他:“不当凡人?你可能会死!”

    常无忧也说:“你没得选了,子吉。”

    但子吉竟然挣出一个平静的笑意来。他身体虚弱,但声音坚定:“我宁愿死。”

    “也不当凡人了。”

    凡人有什么好,子吉已经看透了。他父亲死了,他幼妹差点被杀死。

    既然已经走上了修行之路,见过了不一样的世界,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当个凡人?

    常无忧和曲肃没有说话。

    子吉嘴角沁出血来,再次重申:“与其当个凡人,我宁愿死。”

    他全身疼得厉害,但仍然在拼尽全力说话:“师父,对不起,我后悔了……”

    “我觉得师父能做到,我也能。但我今日,只是想试试而已,不行就算了。没想到,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没做到和师父一样好,再给我一点时间。”他眼睛里充满了红色,落下血泪:“要是我今天不行,死了就死了。”

    他疼得抽搐,但笑容狰狞又平静:“若我真的死了,那就把我的故事讲给之后的师弟师妹,告诉他们,不要不听话了。”

    曲肃看着他,眼睛里漫上和子吉一样的红。

    “我不当凡人了……”他最后叹了一句:“我小叔、我母亲,还有妹妹,已经是个家了。”

    那个家,很安稳,很圆满,并不缺他。

    他是个多余的人,只在这里才有自己的位置。

    若是成了凡人,他没有归处。

    曲肃转了身,背对子吉。

    他低着头,常无忧看不到他的表情。

    常无忧将泪憋回去。曲肃终于开了口:“好。”

    他抬起头来,眼睛通红,但表情漠然:“若是不行,你死了就死了吧。”

    这话绝情,但子吉却高兴起来,他咳出了血,却道了谢:“谢谢师父……”

    子吉在谢什么?

    常无忧想着,恍然明白了他们师徒间没有说出的话。

    他是不是在谢,谢曲肃能让他就算死去,也是作为他的徒弟,也是作为一个修行者?

    常无忧不敢再想,多想一点就要落泪。

    子吉看似有母亲、有亲人,但其实和他们一样,也无家可回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很难熬。

    他们围在子吉的身边,曲肃和何染霜将自己的灵力安抚子吉,想让他好一些。

    侯朴回来了,听秋以说了之后,也过来帮忙。

    但他们忙了很久,子吉的脸色却越来越灰败。

    等到黄昏将近时,何染霜走出来。

    常无忧坐在地上,看她出来,立刻起身询问:“怎么样了?”

    何染霜轻轻摇头:“他的灵气彻底失控了,根本不往灵脉里流,只在身体里盘旋,内脏都伤了,神智也不清……”

    “还有一夜,若是这一夜还是不行,就真的不行了。”

    何染霜平静说着话,洛秋以站在一边,落下泪来。

    常无忧咬着牙,进了屋。

    床上的子吉,是一副诡异而悲惨的样子,周身都在渗出血来,但血色之下,是已经有些青紫的皮肤。

    曲肃和侯朴努力安抚他身体里的灵气,但子吉却没有一点好转。

    常无忧看着他,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恐惧来。

    这是子吉,是不怎么活泼、一心练功、为父报仇的子吉。

    之后呢?

    之后会不会是曲肃?

    若是阿肃,也躺在了床上,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她该怎么办?

    难道也要和现在一样,看着他慢慢死去吗?

    常无忧的心神已经被绷紧,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忽然,床上的子吉发出了一点声音来。

    “爹……”

    “娘…… 爹……”

    子吉身体瑟缩,竟然微微绽出了笑,不知是不是再次见到了爹娘。

    常无忧再也绷不住,眼泪流出来,从颊边掉落。

    她忍着想要哭泣的酸意,终于说出了口:“我们再想想法子吧。”

    常无忧没办法看着子吉去死,她的目光越过院子,到达对面她的房间里。

    书桌上,有一叠书。

    第二本是一个魔修的小记,里面有一张通往无人之境的路线图。

    常无忧本觉得现在日子还算好过,就不要去了,但现在,他们可能要去冒这个险了。

    她做不到看着孩子死去,做不到安静等着曲肃的死期。

    赌一把。

    赌一把,她才不后悔。

    常无忧和曲肃、何染霜和侯朴说了云瘴之境的事情。

    “许是没用。”她如实说:“但也许是有些用处。”

    “我总得现在说出来。万一以后我们去了,发现里面有些有用的东西,也晚了。”

    曲肃当即做了决定:“去一趟。”

    何染霜也说:“要去。”

    侯朴也点了头。

    “阿朴和秋以留下。”常无忧说:“总得留人看家。”

    既然做了决定,他们立刻行动。

    曲肃将床上的张子吉背在背上,何染霜在院子里画了传送阵。

    侯朴和洛秋以给他们送行。

    临别时,常无忧努力扯开嘴角,想露出一点笑,但她牵了牵嘴角,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侯朴摆了摆手,想了想只说出一句:“活着回来。”

    常无忧点了点头:“好。”

    暗光闪过,他们消失在院子里。

    洛秋以惶恐地看着侯朴:“小师叔。”

    她轻声问:“……子吉,还能回来吗?”

    侯朴不会养孩子,也不会哄孩子。他只会说实话:“不知道。”

    洛秋以心里不安,但和这么个师叔在一起,她得不到丝毫安慰,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能回来。”她坚定说:“教主什么都会。”

    但常无忧现在并不觉得自己什么都会。

    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密林前,谨慎地向前走着。

    常无忧记得,这里应该就是云瘴之境了,附近确实没有人烟,甚至没有兽的气息,只有成片的树木,荒凉得让人害怕。

    曲肃背着子吉走在最前,中间是常无忧,后面是何染霜。

    “应该还在前面。”常无忧说:“接着走。”

    曲肃听到了,没有回头,继续向前。

    他背上的子吉还在流血,沿着指尖滴落在草地上。

    曲肃向前走着,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被屠村后。终于从米缸里爬出来,他抱着父母的尸体,很久没有动弹。

    现在,他后背上也有了一个人即将逝去的生命。

    曲肃不说话,一步步坚定前行。

    子吉还有些感觉,没有睁眼,模模糊糊开了口。

    “师父……”子吉轻声唤。

    曲肃“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子吉又叫了一声:“师父……”

    曲肃又应了。

    林子里很静,子吉一声比一声微弱,但曲肃每一声都应了。

    师徒两个没有意义的应答,让常无忧心酸起来。

    “若我能好,”子吉断断续续说:“师父就是我爹。”

    其实曲肃的年纪做不了他爹,但曲肃点了头:“好,若你能好,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子吉颤颤巍巍笑起来。

    “若我不能好,”他又说:“埋了也行,送给小蚯蚓也行。”

    “她在炼丹,许是用得上我的身体。”

    曲肃没应他,只是紧了紧手臂,护紧子吉的身体。

    他们走了许久,但这林子竟然不见底。

    无边无际,也没有声音。

    “起码应该有个头,”常无忧说:“云瘴之林,也许走到看到瘴气的时候就好。”

    但他们继续走,一直没看到瘴气。

    “好像不对。”何染霜皱眉:“这棵树我刚见过。”

    常无忧抬头,抬头看那树,这一看,她也有些印象。这树中间分了叉,和别的不太一样。

    刚刚她也见过。

    “阵法。”常无忧脱口而出。

    曲肃停下脚步:“师妹,帮我接住报仇。”

    何染霜过去,将子吉抱在怀里。

    常无忧紧紧站在何染霜身边,看前方的曲肃。

    曲肃拿出剑来,深吸一口气,剑气从剑刃涌出,他挥出一击,前方的树木成片倒下。

    “走。”曲肃重又背上子吉,往前方倒塌的树木方向走。

    走到了这头,曲肃又挥剑,砍了不少树木。

    一边走一边砍,他们终于走到了和之前的林子不同的地方,不再是光秃秃的林子,地上开始有些石头。

    还有个长满青苔的石碑。

    “勿近”。

    不知是谁留下的。

    “应该是到了。”常无忧努力往前看,只看到影影绰绰一团黑气。

    “那是不是就是瘴气?”她问。

    曲肃弹指,向前方的黑气弹射出一股灵气,瞬时间,那股黑气就蒸腾起来,飞速向他们涌来。

    曲肃立刻单手拿剑,朝前方挥出剑气。他的剑气磅礴,但对那团黑气毫无作用。

    剑气到了黑气旁,便被吞噬,黑气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何染霜拉着常无忧飞快后退,曲肃也背着子吉快速后退。

    但那黑气速度也很快,不一会儿,就将他们包围。

    四人全都浸在了黑气中。

    “不对,我听说,瘴气是绿色的。”常无忧捂着口鼻,试探着浅浅呼吸了黑气:“这只是雾气而已。”

    何染霜看向前方,忽然有了察觉:“来了。”

    他们看过去,前方深绿色的薄雾从深处涌出,速度很慢地延伸过来。

    “那应该就是瘴气了。”常无忧喃喃说。

    曲肃将子吉放在地上:“我去试下。”

    他走到瘴气边,将剑气挥出,他的剑气将触到瘴气,便发生了变化。

    常无忧看不到,但何染霜能感知到变化。

    她失声叫:“师兄!”

    曲肃立刻举剑,他的剑气被瘴气反弹,向他身上袭来。

    曲肃反应及时,才堪堪接住了自己这一击。

    “不能进去!”常无忧厉声喊:“这瘴气会损人修为和心智!”

    曲肃疾步后退,站在常无忧身前。

    瘴气越蔓延越多,他们只能步步后退。

    再退下去,他们就又走到之前来的地方了。常无忧看了一眼子吉,面露痛苦,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何染霜看了常无忧和子吉一眼,下定了主意:“教主,我去试试。”

    常无忧想阻拦她:“危险……”

    但何染霜已经往前走了,她扭头微笑:“无事,我会小心。”

    她挥手,在身前生成了坚固的灵气罩子包裹住自己,然后走进了绿色的瘴气里。

    何染霜走进瘴气后,很明显感受到瘴气在侵蚀她的灵气罩。在被侵蚀的同时,她也在不断加固。

    常无忧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若是以往,她根本看不到染霜无形的灵气,但现在,她清清楚楚看到了绿色瘴气中的一点洁净。

    但很明显,何染霜生成防护的速度根本比不上被侵蚀的速度。

    常无忧提着心,盼着染霜快回来。

    何染霜果然快撑不住了,她边生成保护罩,边急速后退。在她的灵气罩即将崩塌之时,忽然,深林里传出了一声沉沉的唤声:“……陈锦柔?”

    这一声出,林中的绿瘴瞬间消散。

    曲肃绷紧了身体,一把将常无忧护在怀里。他握紧了剑,第一次感受到骨骼都在战栗的压迫感。

    第四十六章

    瘴气散尽, 曲肃和何染霜都摆好防御的姿势。

    那边有人,他们能感应到。

    并且,那人很强。

    但到底多强?曲肃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是自己现在还触及不到的境界。

    对面那人, 如果要将自己和染霜杀死, 大概只用一击。

    常无忧察觉到了现在气氛的凝固,她屏住呼吸, 挡在子吉身前。

    前方终于有了声音, 草地上沙沙的脚步声走近。

    一个人影出现。

    曲肃的何染霜全身都盈满灵气,然后……看到前方走来一个瘦削的青衫书生。

    青衫书生面容和善,但眼中是常无忧看不懂的东西,像是积雪掩埋的群山上空,飞过一只黑色的寂寥鸟儿。

    他平静走过来, 曲肃却发现,自己周身凝滞,根本没办法对他发起攻击。

    青衫书生走到了何染霜身前, 有礼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怎么练的这门功法?”

    何染霜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常无忧。

    青衫书生跟着她的视线, 看向常无忧。

    他眉毛微微挑起,有些惊讶这个凡人才是做主的那个。

    他没有继续对着常无忧发问, 而是看了一眼曲肃和地上的子吉,眉毛挑得越发厉害了。

    “魔修……”他轻声说, 语气复杂,听不出是惊讶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他终于问常无忧:“你们是谁?”

    这次发问, 他语气严肃了很多。

    常无忧定了定心神, 她根据曲肃和何染霜的样子, 已经看出来了,这人他们打不过。

    她稳住,开了口:“我们是魔修。”

    这人既然能看出来,常无忧就不瞒他了。

    她介绍自己:“我是魔教教主。”

    青衫书生定定看着她,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摇了摇头。

    “来吧,”青衫书生转了身:“跟我进来。”

    书生一挥手,他们眼前便不一样了,原是一片树林,现在却成了竹林,前方就有个小院。

    曲肃将子吉抱起来,何染霜跟在常无忧身后,紧紧拉住常无忧的手。

    常无忧感受到曲肃和和染霜的紧张。

    她轻轻拍了拍他们两个的手背,示意他们放松。

    他们跟着书生进了院子。

    “我这里,已经百余年没人来。”书生这么说着,在旁边的小房间里端了茶壶来。

    确实,青衫书生对他们没有恶意。曲肃和何染霜终于卸了心神,坐在竹椅上。

    常无忧看着他,觉得脑中有万千个问题想问。

    但她开口时,却问了最紧要的一个:“前辈,您能救我们门里的孩子吗?”

    书生看向子吉,只一眼,他就明白了:“能救。”

    没待常无忧再说别的请求他,他就轻轻抬手,对着子吉遥遥一点。

    一直在渗血的子吉,立刻便止住了血,呼吸都平稳起来。

    常无忧大喜:“多谢前辈。”

    青衫书生平静道:“确实该谢。”

    “这孩子,控制不住灵气。你们几个里,最厉害的,也只是金丹。到了元婴,许是能帮那孩子。”

    听青衫书生的语气,似乎对金丹和元婴,都不是很看得起。

    常无忧的心砰砰跳起来,难道……这是个化神?

    她忽然想到,现如今,修仙界的化神,只有楚山派的掌门度洵一个。

    难不成,这就是度洵?

    常无忧不敢贸然开口,只问:“敢问前辈尊号?”

    青衫书生摇头:“不可名。”

    不可名,是何名?

    若是度洵,为何要救他们?

    常无忧又觉得不像是度洵,毕竟这书生对魔教没什么抵触。

    书生看起来脾气很好,常无忧壮着胆子继续问:“敢问前辈是否是楚山派的掌门?”

    书生面上复杂,但摇了头:“不是。”

    那既然不是度洵,还是个化神期的尊者的话,岂不是意味着,现在的修行界,有两个化神?

    但这人为什么没有一点名声?

    世间总是说现在只有度洵一个化神,那这是谁?

    为什么不公开?

    短时间里,常无忧心中生出无数问题,但这些问题连在一起时,她忽然有些悟了。

    不愿见人,一见他们是魔修便愿意帮忙,又说他这里百余年无人前来。

    百余年前,就是仙魔之战。

    这……是个魔修吧!

    常无忧目光发着光一般看着他。

    书生话不多,自顾自喝茶。

    常无忧没再询问他,而是说起他们的经历来。

    “我们在潜龙山的洞府,见到了魔修的前辈,他的本子上画着到这里的路线图。”

    说到这里,书生不再沉默,转头问:“他怎么样?一切可好?”

    他能怎样,一具活尸,能怎样?但书生恍若在问一个活人一般。

    书生问得认真,常无忧就顺着他,答得认真:“他很好,喜欢在洞府里看书。只是,之前有些误会,我们和前辈打了一架,许是让前辈受了些伤。”

    书生笑起来,沉默片刻,又摆摆手:“他都死了,受伤就受伤吧。”

    这话说的,明知道他都死了,还问他怎样。

    现在聊天气氛很好,曲肃就插了嘴:“前辈可是他的师父?”

    书生静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和你们说说他的故事吧。”

    “我曾有段日子,住在潜龙山中。”

    “那时候,我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非常苦闷。”

    “然后,他找了来。”

    “他是个腐儒,”书生笑起来:“非常迂腐。我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迂腐之人。”

    一个很笨的儒生,笨到天天背书,却写不好经注,多年考试,都没能考上。

    “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潜龙山有人修行,于是前来找我。”

    “我很烦,但他非常坚持,天天都在我洞府门口等我。那时候潜龙山其实附近还有一些人,不算太荒僻。”

    “但我住的离人都远,他便天天骑牛前来,守在我洞府门口。”

    “我不胜其烦,终于见了他,问他到底有何事。”

    “他告诉我,他想修行。”

    “我问他为何。”说到这里时,青衫书生笑起来,常无忧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欢喜的意思。

    “他说,”青衫书生忽然顿住,问常无忧:“你猜他说什么?”

    书生的表情饶有兴致,常无忧忽然想到了之前看得小记上的几句话,脑中有了不可置信的猜测。

    “难道,”她惊讶询问:“难道是为了科举?”

    青衫书生朗声笑起来:“是了。”

    “他说自己考了好多年,都不曾考上,估摸还要考很多年。”

    “他怕自己生了白发,老了,就不许进考场了。所以他想修行,因为修行就不会老了。”

    常无忧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知道洞府里那活尸许是有些憨,但没想到憨到这种样子。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也最没意思的人。”书生叹道。

    这话,常无忧立刻接上了:“我也觉得。”

    但书生自己这么说了,却不想听别人这么多,于是,他瞪了一眼常无忧:“他也是你们前辈,不许这么说他。”

    常无忧立刻乖巧伸手,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拍,认错态度极好:“是晚辈的错。”

    她样子乖,又会说话,长得也不错,让人喜欢。

    青衫书生带着笑看了她几眼,没察觉到,她已经悄悄定下了自己晚辈的身份,把关系拉近了。

    “我允了他跟我修行。”

    “那时候我日子无趣,虽然他也是个无趣的人,但两个人,也算有点意思了。”

    “他跟着我,还总是心心念念他的科举考试,想当官出人头地。但他筑基之后,心态变了,终于不再提凡间科举的事情。”

    青衫书生微微眯着眼,似乎在回想很多年前的故事。

    “他想认我做师父。我却不想收他,因为他真的很笨,修行总是修不明白。而我那时,受了人生中的大变。”

    许是常无忧给他营造出来的气氛太好,青衫书生竟然也愿意说自己的事了。

    “我被掌门从门派里赶出来,说死生不复相见,相见便是仇人。”

    “仙修不认我,魔修也不喜欢我。我卡在中间,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常无忧默默听着,确实,她见过很多仙修魔修的小记,里面就都会提到自己的朋友,可是,没有一个人提到他。

    他应该……很寂寞吧……

    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听起来,常无忧竟也感受到了那时青衫书生的痛苦。

    怪不得,他说自己不可名。

    常无忧插嘴:“前辈为何……从门派离开?”

    青衫书生又瞪了她一眼:“现在说别的呢。”

    常无忧作势又要拍自己一下,但书生阻拦了她:“算了。”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竟然有些喜欢起了这个凡人小姑娘。不卑不亢,讨人喜欢,并且凡人之躯,竟敢建起了一个魔教。

    他继续说起来那个腐儒。

    “我日子无趣,他虽然话也不多,但总归感觉有个人陪了。”

    “但我不想认他做徒弟。我毕竟是修仙门派出来的,而他……是个魔修。”

    常无忧心中充满了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仙修,教出来一个魔修。

    “但他总是叫我师父,我打过,也骂过,可他从来不改。我只能忍了,告诉他,出门就不许说了。”

    “后来因为有些事情,我便离开了,洞府给了他。”

    “我告诉他,以后我不会回去了。这是真的,潜龙山本就是我暂时待一待的地方而已。”

    “他境界不高,功力不强。那时候魔修、仙修都多,他出去也不安全,留在那里就好。”

    “只是我没想到,我走后没多久,便是仙修大战。”

    青衫书生看着天发呆,嘴唇微微抿起来:“其实没人去潜龙山的,他本可以好好活着,苟且偷生。”

    “但是,”书生声音有些涩意:“他听说了外面打起来了,他担心我,所以跑出来找我了。”

    “其实我身份尴尬,仙修魔修都不喜欢我,但也不愿意主动找我。”

    “他那么傻,就是担心我会出事,所以出了门。他那么弱,又没打过架,什么都不会,还没出门多久,就被杀了。”

    常无忧知道了,洞府里那个魔修是怎么死的。

    “然后呢?”常无忧轻声问。

    “他有一点灵气在我这儿,灵气没了,我寻过去,看见他睁着眼睛躺在地上。”

    “我把那些仙修杀了。”他语气平平。

    “我把他带回洞府里,将他练成了活尸,我把自己功力给了他,然后我入了魔。”

    常无忧听着,他语气平静,她却听出了一些欲泣的悲意。

    “我想和他一起生活在潜龙山,但我没能留住他的一魂一魄。”

    “呆得越久,我越觉得,那不是他了。”

    “所以我走了,这百余年里,我再没见过他,没见过,便可以觉得他还活着。”

    青衫书生转了头,认真对常无忧说:“谢谢你。”

    谢谢你刚刚告诉我,说他现在一切都好,说他还是喜欢看书。

    谢谢你帮我编造他还活着的假象。

    “我一直不认我是他师父。”

    “后来我想明白了,他确实不是我徒弟。”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第四十七章

    常无忧忽然有些想哭。

    唯一的朋友……

    她忽然有些可怜起面前的前辈来。

    但青衫书生看了她一眼, 看到她眼睛有些湿漉漉的,便收回了视线,不再看她。

    “抱那孩子来房里吧。”书生说:“明日醒来就好了。”

    曲肃将子吉抱进了屋里, 何染霜恭敬给书生和常无忧斟满了茶杯。

    常无忧忽然想起来,于是问:“前辈, 阿肃的伤您能帮忙治吗?”她指向曲肃的背影。

    青衫书生点头:“可以。”

    常无忧刚想高兴道谢, 但书生又说:“但我治好这一次,只要他还练那门内功, 就会灵脉受伤。”

    常无忧始料不及。

    书生意思很明白, 曲肃要想好好的,就必须要换功法。

    但是换功法,就要从头开始,曲肃愿意吗?

    他和子吉一样,怎么可能愿意!

    常无忧小声说:“劳烦您将他的伤修复吧, 之后的事情我和他说。”

    书生点了头。

    书生人极好,她提的要求,他都应了。

    常无忧投桃报李, 也说起来自己的经历来。

    她说自家的仇恨,自己以后复仇的计划, 也说了后山现在的发展。

    书生听着,又扬起眉头来。

    “这天下, 果真不曾好。”他这样说着,摇了摇头, 似乎觉得以后也不会好。

    这是常无忧遇到的第一个愿意指导她的大能,所以她想多问些事情。

    “前辈, 我一直在想, 魔功和仙法到底是什么?”她问起来自己长久以来的困惑:“为什么修魔就会死, 会疯?”

    青衫书生看着她:“你有什么猜测吗?”

    常无忧确实有:“刚刚你救的那个孩子,他灵脉不够,仙法都不合适,只能练魔功。”

    “我想过,”她小心翼翼问:“是不是仙法只能给天资齐全的人,而魔功所有人都可以练?”

    何染霜看着她,没想到教主竟然想了那么多。

    青衫书生深深看着她:“你说对了一部分。”

    他站起身:“仙法只能给灵脉齐全的人,但魔功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练。”

    他带着常无忧向院外走:“跟我来。”

    “有些天地真义,是要自己看懂的。我因为想的太多,而被师父赶出来。我答应过师父,不能随便往外说,所以你要自己看。”

    何染霜想跟上,但不知青衫书生用了什么功法,常无忧跟着他,几步便走出了很远的距离,何染霜跟不上。

    何染霜想御剑,但她一抬头,前方便没了人影。

    她只能回了院子里等着。

    曲肃在房里,等子吉呼吸平稳后才出来,看到常无忧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有些紧张,问何染霜:“他们人呢?”

    何染霜摇头:“我没跟上。”

    那书生功力太强,他们两个没别的办法,只能等。等着的时候,何染霜一直想着刚才书生见他们的第一句:“陈锦柔?”

    她非常好奇,那个陈锦柔是谁,只能等到待会再问了。

    常无忧跟着书生走了几步,便跨越了山河,到了一个阴暗山崖下。

    书生的手指向前方,阴暗山崖被照亮,显露出了巨大的岩画来。

    “看吧,看你能不能看懂了。”

    常无忧抬头,认真看着。

    第一幅画,是一个放牛的孩子在地上闭目。

    第二幅,是很多人一起闭目,那放牛的孩子站在人群中央。

    第三幅,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人,也在闭目。

    最后,是所有人站在一起,看着天。

    她盯着画,看了许久。

    看着看着,常无忧眼中露出不可置信却兴奋异常的光。

    她嘴里喃喃:“怎么可能……”

    但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就应该是这样啊。

    她微笑着,对书生道了谢:“多谢前辈,我明白了。”

    书生遗憾地看着她:“悟性真的很好,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没说,但常无忧明白。她没再接话,书生带她回了院子里。

    常无忧心里有很多事情要消化,所以一时没有开口。何染霜大着胆子问了自己一直的疑惑:“前辈,您第一句说得陈锦柔是什么?”

    青衫书生回答:“是个人。”

    有名有姓的,自然是个人。但她是谁?

    书生问何染霜:“你练的功法叫什么?”

    何染霜乖巧回答:“极煞蚀脉鬼经。”

    书生皱眉:“不好听,陈锦柔应该不会喜欢。”

    书生顿了顿,终于又说了一句:“你练的这本功法,原来的名字应该是陈锦柔抄。”

    何染霜如遭雷击,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当真和那个名为陈锦柔的女子扯上关系。

    “怎么回事……”何染霜喃喃,曲肃也满脸疑惑。

    书生看向常无忧,常无忧捋了捋思路,终于开了口。

    “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修仙者众多,我们回溯过去,之前有仙修、也有魔修。但我们继续回溯过去,其实修行这事,总该有第一个人的。”

    在很久很久之前,天下只有凡人。

    大家生活平和,天地灵气充裕。

    有个放牛的孩子,和往常一样,午饭后,将牛从家中牵出。孩子和牛停在缓坡上。

    白云洁净,山水和畅,每片树叶都惬意,每丝草叶都莹绿。

    一切都恰到好处。

    牧童闭上眼睛,清风吹过,他惬意到极致,半醒半睡间,他察觉到了一些与寻常不同的东西。

    那些东西流入他的身体。

    他成了全天下,第一个得脉的人。

    天地灵气充裕,之后他顺畅地筑基、褪凡,后来金丹、元婴,直至化神、渡劫成仙。

    修行的第一人,也让其他人开始思考起来。

    大地上不停有人开始修行。

    没有已存的方法,每个人只能摸索着,按照个人的方法来练习。

    有些人修行成功,也有些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方法。

    而修行成功的人,大度地将自己的方法写下来,传给了一些人。而那些人就成了他们的弟子,就这样,形成了门派。

    很多人都在修行,但成功的是少数。

    少数人成功的功法历经了无数年,就这样流传下来,被后来的人学习。

    他们总结出了规则,这些功法,只能用于四十九条灵脉以上的人,

    “这些就是仙法。”常无忧说。

    但是有些人不能修炼。

    但他们凭什么不能修炼?

    他们凭什么被认定为不能修行的人?于是他们抛弃了前人已经成功的功法,开始琢磨起来适合自己的功法。

    但那些仙法,是经过了无数年的锤炼才形成的,普适度很高。

    这些灵脉不够的人,凭自己怎么可能创造出新的功法来?

    但在泱泱长河里,有水,有沙,也有被打磨出来的璀璨宝石。

    那些灵脉不足四十九条的人里,也总有悟性极高的天才。他们以性命为筹码,很多人死去,但也有人真的写出了功法来。

    “这就是魔功。”常无忧轻声说。

    曲肃忽然明白了。仙法是通用的,但魔功不是。

    魔功刚开始,只是一个又一个人为自己拼的一把血泪罢了。

    四十九条灵脉以上的人,练什么仙法都行。但四十九条灵脉以下的人,出的问题各不相同。

    “所以魔功没有普适性。每一本都是当时写功法的人,为自己而写。换个人来用,就会出问题。”

    青衫书生舒展了眉目:“不错。”

    曲肃已经不想问该怎么解决了,他已经知道了。

    那就是练自己的魔功。

    书生看向何染霜:“你不必担心日后出问题,陈锦柔抄与别的都不同。”

    “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子。”

    “她生于富庶之家,家庭和睦、父母疼爱。长大后,便嫁了人。”

    “她的夫君也极温柔俊俏,生了天真可爱的孩子。”

    “可是后来,她的父母遭了事故去世,她消沉了很久。在那段日子里,夫君变了心、伙同一个女子,溺死了他与陈锦柔的女儿,还污蔑她与旁人私通。”

    “为了坐实此事,那些恶人将她弃于野地,果真遭了玷污。”

    “后来,陈锦柔的婆婆助她逃了出去,从此她冷心冷情。”

    “陈锦柔先前未曾修行过,但资质绝佳。自孤身一人后,她就写出了陈锦柔抄。”

    “她性情温柔,但不爱与旁人相交,对我还算和善,偶尔也能说上几句话。”

    “严格说来,她这本算不得魔功。因为不管多少灵脉都能练。但又比魔功更难些,因为陈锦柔抄不看天资,看得是心境。”

    青衫书生看何染霜:“你竟能练陈锦柔抄……”他语气里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非常厉害……”

    “后来呢?”何染霜问:“她后来呢?”

    青衫书生仰头:“飞升了。”

    “能写出自己功法的,都飞升了。”

    “只是她飞升后,有些人想按她的功法练,没一个能成功,也因此将陈锦柔抄妖魔化,才成了那个极恶毒的名字。”

    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旧事了,现在听起来,竟是恍若眼前。

    常无忧叹道:“如此说来,仙法魔功,本是一脉同源,只是适合的人不同罢了。”

    青衫书生说:“在我还没出生的那个很久远的时代,其实魔功并不被称为魔功。”

    “只是确实很多人练这些功法出了问题,或者疯了、或者死了,对其他人影响颇大。”

    “为了一劳永逸,修仙界的几位掌门做了决定,宁可绝了天资不足的人的修仙路,也不要再练这些功法了。”

    “自此,这些功法成了魔功。”

    “在我修行的时候,魔功已经都是禁术了,但总有些人偷偷练起来。”

    “原来制定规则的那些掌门或者飞升、或者去世了。魔功的真相再没人知道,仙魔成了对立的两面。”

    常无忧看他:“但你发现了是吗?”

    青衫书生点头:“对,我发现了。那时候魔修和仙修总是打斗,死伤颇多。”

    “机缘巧合,我认识了一些魔修。有些魔修,确实无辜。我开始思考,之后经历了很长时间、也经历了很多事,终于找到了这个真相。我和师父说,仙魔本是同源。”

    “他们将我赶出门派,说我胡言乱语,生了心魔。”

    “但魔修也不认我,所以我不是仙修,也不是魔修。”

    “若是现在修仙界成了这样,你们修魔这事极好。”青衫书生最后说:“若是修行有问题,仍然可以来找我。”

    “但是我不会从这里出去。”

    常无忧明白他,他出去做什么,帮他们魔教,还是帮修仙门派?

    他没有立场。

    没有立场的人,是最难处世的。

    “好,”常无忧道谢:“多谢前辈。”

    她也说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让魔教强盛,和修仙门派并立共存,从此谁都不高谁一头。”

    青衫书生摇头:“不可能。”

    他说:“我活了很久很久,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他摸了摸自己年轻的脸,沧桑叹气:“我已经很老了。”

    “元婴时,可以随心变成自己想要的年纪。”

    “我没有选,只是随心变化,但我睁开眼,就变成了还在门派里跟着师父的样子。”

    “那时候,我一心修仙,心无杂念。懂得也不多,是一辈子最快活的时光了。”

    他看向常无忧,眼睛里是一些落寞:“别想那么多。”

    “能报仇,就可以了。”

    “想得太多,就会很累,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第四十八章

    他们等到第二天, 便离开了。

    临走前,青衫书生给了常无忧承诺,说她的人若有修行有问题, 随时可以前来。

    子吉和曲肃的身体都被他修复好了,常无忧真心实意道了谢。

    “若前辈想找我说说话, 直接唤我就行, 我随时恭候。”

    “若前辈哪天愿意出去走走,我们就在潜龙山后, 那里修行者和凡人都生活得很好。大家都会很高兴见到前辈的。”

    她诚恳地邀请他, 但青衫书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云淡风轻,这些年来早就已经习惯了无望的孤独。

    常无忧他们走出小院子,书生和他们对面而望。

    常无忧还想说句什么,但眼前的景色大变, 瞬间闪过无数场景。等他们看清时,又到了之前的林子入口处。

    他们四人站在原地,恍恍惚惚, 就像是一场梦。

    子吉觉得有些遗憾,他醒后没多久就要离开了, 还没细看那位前辈呢,也没能多聊几句。

    子吉现在身体康健, 灵气熨帖地流淌在身体里,他开了口:“那位……”

    那位前辈, 终究还是没留下一个名字来。

    子吉想了想,这里是云瘴之境, 那位前辈也许可以被叫做云瘴前辈?

    他继续说:“那位云瘴前辈人真好, 以后我还能来看他吗?”

    常无忧瞪了他一眼:“我们是为了什么来这里冒这个险, 你都忘了吗!”

    子吉不敢说话。

    常无忧叮嘱曲肃:“回去好好罚他。”

    虽然,能遇到云瘴前辈,是由于子吉的缘故,但一码归一码,子吉还是该挨罚。

    既然前辈已经离去,他们也没多逗留。

    他们回了无忧山上。

    一到院子里,屋中的侯朴和洛秋以就有了察觉。

    他们狂奔出屋子,紧张地看着他们。

    张子吉从曲肃身后站出来,有些不好意思。

    他知道自己这次太过凶险,也知道教主他们为了自己做了很多。子吉站到了一边,端端正正跪在地上。

    “我错了,”他磕了个头:“我让教主、师父,师姑和师叔担心了。”

    他看了一眼洛秋以,又补了一句:“也让师妹担心了。”

    洛秋以看着他,终于把脑中他浑身是血的样子淡化了。秋以松了口气,但眼睛有些发红,她真的以为要失去这个师兄了。

    何染霜温声道:“没事就好。”

    她走向秋以,带着她回了房。

    侯朴也无话可说,之前他觉得子吉很好,但这次确实是子吉莽撞了,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小徒弟还不错,起码现在还小,做不了什么大坏事。

    “无事就好。”侯朴嘟囔了一句,就去了山中修炼。

    常无忧没看子吉,直接对曲肃说:“你的徒弟,你自己教好。”

    常无忧这次心里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身心都有些疲惫,需要休息,她径直回了房里睡觉。

    常无忧刚躺在床上,就听到了子吉一声痛呼,应该是曲肃在教训孩子了。常无忧对着外面喊:“小点声!”

    曲肃知道自己吵了她了,立刻布了阵法,将声音隔绝。

    他松了松手腕,子吉惊恐地看着他……

    之后的两天,子吉没出门,出门时,腿有些瘸,还总是不自然地捂着屁股,应该是被抽了。

    但子吉爱面子,常无忧他们就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侯朴为了让小徒弟和自己亲近起来,有时候会和阿爷阿奶说一声,然后把囡囡带到山上来玩一会。

    囡囡太小了,三岁多的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大道理,谁陪她玩,谁给她吃的,她就喜欢谁。

    侯朴对这个小徒弟,和小祖宗一样,得给她吃着糖果、糕点,囡囡才愿意安静坐着,和他说说话。

    侯朴苦不堪言,说话声音大一点,囡囡就会哭,还会说不喜欢他了。

    侯朴从来没受过这般委屈,和她说上一会儿话,就得出去走走透透气。

    囡囡自己坐在院子里津津有味地吃糖,曲肃他们都出去修炼了,子吉一瘸一拐走过来。

    虽然教主他们没说什么,但子吉知道,自己最近有些丢人了。他急需一些作为师兄的尊严,面前就有一个很好的人选。

    子吉站在囡囡面前,庄严地看着她。

    囡囡抬头,试探着把手里的一块糖递给他:“吃糖?”

    子吉摇头。

    囡囡放心起来。

    “你要叫我师兄。”子吉说。

    囡囡乖乖巧巧叫了一声:“师兄。”

    这一下子,子吉如同吃了灵丹妙药一般,觉得重又活过来了。他矜持地点了点头:“不错。”

    他又问:“你大名叫什么?”

    囡囡回他:“囡囡。”

    子吉摇头:“大名就不能叫囡囡了。”

    “这样吧,以后你叫雪恨如何?”

    囡囡瞅着他,忽然笑起来:“好。”

    子吉非常高兴,大包大揽:“虽然我师父不怎么喜欢这名字,但待会我去找教主说。教主若是同意了,我师父就不会不同意的。”

    等到常无忧从后山回来,子吉就偷偷溜过去,说了自己的想法。

    “师妹叫雪恨,”子吉觉得很妙,挺胸抬头:“可以唤她小雪,多好听。”

    常无忧轻飘飘地看他:“是吗?”

    子吉努力争取:“我听说了,小师妹的父母都死了,也与修仙人有关。这个名字寓意很好,以后师妹定能报仇雪恨,将她的仇人千刀万剐!”

    听到这里,常无忧手里的笔都握不稳了,她深吸一口凉气:“这话,你可曾和你师父说过?”

    子吉点头,有些不解:“我说过,但师父反应有些冷淡。”

    常无忧有些惊了:“只是反应冷淡?没打你?也没骂你?”

    子吉觉得更怪了:“师父打我作甚?”他扪心自问,除了前些日子修炼莽撞一事外,他一直都是个让师父省心的好徒弟。

    “阿肃脾气真好……”常无忧嘀嘀咕咕。

    子吉还想问些什么,但常无忧抬起头,直接告诉他了:“你小师妹的父亲,是你师父杀的。”

    “囡囡的父亲是修仙的,将你师父的全村都杀了。”常无忧不避讳,说得一清二楚:“所以你师父将她的父亲杀了。”

    “一报还一报罢了。”

    张子吉受了偌大的惊吓,慌张得站不住身体。

    “那囡囡,”他艰难问:“是修仙者的后代?是我师父仇人的后代?”

    “对。”

    “那为何,要带她修行?”

    常无忧站起身来:“为什么要带她修行?因为她是我们后山的孩子。”

    常无忧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担心囡囡长大后,会报复回来。

    但仇恨有头有尾,开始于囡囡的父亲,终结于曲肃就够了,报应已经结束。

    “以后我们不会再提起囡囡的身世,她那么小,应该没有记忆。”常无忧已经想好了:“我们会在潜移默化中,让她看见世间真实的样貌,成为一个能够理智思考的人。”

    “我们养大的孩子,不可能执念于错误的报应轮回。”

    张子吉认真听着。

    常无忧转身面向他:“其实这些事情,本不该告诉你的。但你毕竟是阿肃的徒弟,阿肃对囡囡态度很明显疏离,我希望你能知道真相,然后理解他。”

    “若是你也接受不了囡囡,也可以和你师父一样,就当看不见她好了。”

    张子吉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我不讨厌她。她那么小,和我妹妹一样大。”

    “我和妹妹今生没有什么亲缘了,囡囡是小师妹,就算是我的亲妹妹了。”

    常无忧赞赏地看着他:“很好。”

    她很喜欢看到教里孩子们亲近的样子,若是当真亲若兄妹,也是好事了。

    自从有了云瘴前辈的指点和帮助,常无忧胆子更大了一些。

    为了维护好和云瘴前辈的关系,常无忧想着要表示下亲近。但他们没有什么灵器法宝,送不了什么贵重的礼物。

    常无忧想了想,让侯充在后山烧制一套好看的陶器来,等烧好后,就让曲肃送过去。

    这是常无忧第一次有这么大的一座靠山,她原本不敢去想报仇,总怕曲肃他们身体扛不住,怕给后山百姓招致祸患,但现在她心里生出了无尽的渴望来。

    常无忧给自己定了个目标,等教里有三个金丹,就去找舅舅。

    侯朴现在压力很大。

    他去年说过,今年若是不能金丹的话,就去吃屎。

    今年已经入秋,风每变寒一分,他都觉得这是来自冬天他要吃的屎的召唤。

    侯朴现在每晚都在打坐,神女梦灵书共五重,三重都已经流通了灵脉。

    常无忧和他说了魔功的真义,他也开始在修炼中根据自身来更改,现在还算顺利。但他倒是有些盼着出问题,这样子就能去见识那位云瘴前辈了。

    “阿朴其实只差功力,他心境比你和染霜都要好。”常无忧私下里和曲肃说过。

    毕竟,侯朴看着有些憨傻,其实是真的心无挂碍之人。想得少,就通透。

    常无忧觉得,功力到了,侯朴就会自然而然地金丹。

    她并不担心侯朴,也不催促他。

    现在她心平气和,已经做好了决定。

    等侯朴金丹了,就是时候去找舅舅了。

    这么些年里,不知舅舅是不是一直在找她这个外甥女?

    要是他们再次见面,又该是什么样子?

    常无忧不知道舅舅看到自己时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高兴,但她早就明白,和舅舅的亲缘早就断在了父母死去那天。

    血债,要用血来偿。

    常无忧坐在窗边,伴着窗外来的凉风,托着腮出神地想着事情。

    其实,母亲一直和舅舅关系都很好,若是自己杀了舅舅的话,不知母亲在地下是否会有些难过……

    第四十九章

    后山侯充果然烧出来了一套造型奇特的陶器, 形态各异,世上绝无仅有。

    常无忧叫了曲肃,一同去了云瘴之境中。

    毕竟之前刚见过面没多久, 所以这次她没有扰前辈,而是在外面唤了一声“前辈”, 便离开了。

    他们走后不久, 书生就从虚空中落下。

    他端起地上的大盒子,打开盖子, 看着里面的东西, 忽然笑了出来。

    里面有姿态可爱的陶器,还有刚做好的鱼和丸子,除此之外,还有些洗干净的水果,将盒子摆得满满当当。

    都不值钱, 但他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些欢喜。

    明明只是个没什么钱的小魔教,没什么好东西,还眼巴巴地念着他。

    他什么都不缺, 这些礼物也不珍贵,但就像是孝顺家中长辈一样, 还算精心。他将东西拿起来,嘴角噙着一点笑, 再度消失在空气中。

    常无忧和曲肃回到了后山,他们站在后山不远处的林子里, 隔着些距离,他们能看到里面炊烟袅袅, 也能看到砖窑附近大家忙得热火朝天。

    孩子们笑闹着玩水, 浣衣的人在说说笑笑。

    “真好啊, ”她轻声说:“是不是感觉日子都有希望了?”

    是啊,曲肃沉默看着,和她一样觉得以后一切都会好。

    以后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他和师弟师妹身体都会很好。

    但也有他担心的东西。

    曲肃微微扭头,看向常无忧。

    常无忧正兴致勃勃看着前方的炊烟,没注意到曲肃的视线,自然也没注意到他视线里的一抹茫然来。

    她怎么办?曲肃默默想着。

    她活不了那么久,曲肃不敢想她不在的世界。虽然那也是几十年后,但他一想到这事会发生,就心头宛若刀割。

    “等玻璃做的更好一些,就该出去卖东西了。”常无忧毫无察觉地和曲肃说着之后的安排。

    “但生意怎么做,还得好好想想。”

    后山里有不少开过铺子的人,但也只是开个小铺子罢了。

    若是要把后山的东西卖出去,那就不是一个小铺子的问题了,那是完整的一条供应链,需要从长计议。

    常无忧认真思索着,曲肃收回视线,顺着她的思路一起思考,但他这方面不如她,只能听她的想法。

    他们两个在这里看了片刻,就回了山上。

    到了山上,即将各自回房时,常无忧问了他一句:“阿肃现在什么境界了?”

    “实丹。”他答话。

    实丹凝成,就是元婴了。元婴期将实丹从内击破,就可以化神。

    听起来容易,但步步都艰难。

    但常无忧夸赞他:“很好,阿肃一直都是最厉害的。”

    曲肃听了她这句夸奖,忍不住挺直了后背,矜持地点了点头:“放心。”

    常无忧回房后,曲肃站在院里,忽然生出了一些担忧来。

    晚上,何染霜修炼回来,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这是怎么了?”她走过去:“师兄在等人?”

    曲肃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问了:“师妹……现在境界如何?”

    何染霜如实回答:“实丹。”

    曲肃听了这回答,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何染霜没等到他第二句,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自那夜之后,曲肃更加努力起来,甚至有时候彻夜不归。何染霜明了,师兄终究还是师兄,从不认输,也绝不落后。

    侯朴被吃屎的高压逼迫,再加上曲肃和何染霜的帮助,在过年之前,他终于金丹了。

    那一天,他扬眉吐气。之前,他和张子吉、洛秋以一样,都是褪凡,虽然嘴上没说,其实是觉得有些丢人。

    离多年还有七天时间,何染霜问:“要不要去置办些东西?”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想做些别的事情。”

    曲肃有了察觉,紧紧盯着她。常无忧终于开了口:“我不想,让舅舅高高兴兴过这个年了。”

    既然已经到了时候,何必多等。她上午说了要去找舅舅,中午安顿好张子吉和洛秋以,下午便出发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无忧报仇,等不了一天。

    他们直接出发,到了太常山上。这里曾经是常无忧的家。

    这些年里,她都想来,但又不敢来,生怕自己看了,就想起来已经逝去的家人。

    今天,她终于敢来看看了。

    她让曲肃落在山腰,然后,她一步步走上山。

    每个台阶都熟悉。“以前,姐姐会陪我玩,我们从山腰跑回家里,看谁跑得快。”

    她絮絮叨叨,说着过去的故事。

    “这个石头,”她指了指阶梯边:“是第二百阶的标志,父亲给我们放的。”

    “看到这块石头,就知道快到家了。”

    她一步步向上走,熟悉到闭着眼都能走到家中。

    常无忧的脚步终于停下时,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到了空荡荡的一片。

    “这是我家。”她这么说着,眼睛里却落下泪来。

    这里只有一片废墟。

    她走近废墟里,指着空气和他们介绍:“这是我家的正房。”

    她转身:“这里是我和姐姐住的小院……”

    她说得认真,曲肃却心酸起来。

    隔着这么久的时空,路过了那么多的血腥,他们终于齐聚在她的家中。

    常无忧落了泪,闭上眼,缓了缓情绪,终于蹲下来,在地上寻了寻。

    但这里已经有人搜寻过了,她没有找到什么东西,只找到几片碎瓷。

    她将碎瓷握在手中,将自己扎得有些疼痛。

    常无忧站起身,脸上再次平静下来:“走吧。”

    她义无反顾,再次离开了家。

    再次来到舅舅所在的祁连,山上竟然更热闹了一些。这份热闹,和太常山上那份寂寥,对比鲜明。

    他们在山下的小镇里吃了顿饭,又住了间房,静静等待夜晚的到来。

    常无忧没心情说话,静静看着窗外。

    曲肃和何染霜、侯朴商量今晚的行动。

    “她舅舅很厉害。”曲肃说:“我能感受到,应该是快要元婴了。”

    金丹巅峰,曲肃觉得有些危险,但还算是有些把握。

    “也有其他金丹的气息。”

    何染霜轻轻开了口:“逐个击破。”

    只能逐个击破了。

    祁连派的灵器一定比他们多,所以他们要小心,防止那些人逃掉。

    “缚灵阵。”常无忧轻声说。

    她家人当时就被困在这个阵法里,无法逃离,现在这个也要用到舅舅身上了。

    只有阵法的发动者,才能解除。

    但这个阵法,画起来有些麻烦,侯朴还没学会。

    只能曲肃和何染霜去。

    “这个阵法难画,发动时周围会有光亮……”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那时候母亲将她推出来时,她见到了缚灵阵的光。

    围住了自家的院子,不怎么大的阵法,幽幽发着冷淡的光。

    那段时间,只有舅舅来过他们家。

    常无忧闭了眼睛,再次睁开时,已经没有了感情。

    “他家的人,不能逃走一个。”

    曲肃懂她的感受,没耽误时间,一商量好战法,他就和何染霜出了门。

    祁连派人多,和那时的太常派已经截然不同。

    人多,就灵气混杂,曲肃和何染霜将自己气息掩盖,便能很好地藏起来。

    他们两个没有声息,围着祁连山腰,用了半夜的时间,布下了一个偌大的阵法。

    夜深时,他们终于回来了,带着侯朴和常无忧进了山中。

    常无忧身上被覆了曲肃的灵气罩,看着他们三个跃入了最大的院中。

    祁连山顶是她舅舅家和一些门派里颇重要的人住所,再往下些,是弟子。

    层层叠叠,凸显了地位的高低。但舅舅许是安稳久了,没想过这样子,倒是方便了有杀心的人。

    曲肃已经感知到这里的情况,他一挥手,侯朴便明白,独立留在原处,防止有人察觉后赶来,他不必打赢,只要能留住敌人多一会儿就行。

    何染霜和曲肃一起,去了东侧的院中。

    “师妹,”曲肃小声说:“我们两个先打败一个金丹。”

    “然后用我的功法。”

    曲肃功法渐臻,他学会了另一种用法,吸收了一人的功力,然后储存在体内,可以在一击中将这些功力全数攻出。

    这一招,威力极大,但也有个坏处,就是对灵脉伤害很大。

    但现在,他们有了云瘴前辈,受伤就受伤,疼就疼,只要还能活着,曲肃什么都不在乎。

    为了给她报仇,他什么都愿意做。

    何染霜看了他一些,有些心疼师兄,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做了。

    前面有个屋子,里面就有个金丹,应该已经睡了。

    曲肃悄悄近了屋,何染霜站在阴影中,防着外面发现。

    曲肃在窗子附近,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

    其实,修行之人可以醒酒,但有些人还是喜欢喝醉的感受。

    正好方便了曲肃,他从窗子跃进去,直奔床头而去。

    但他刚走近一步,忽然愣住。床上还有人,是个凡人。金丹的气息浓烈,和酒味一道,将那凡人遮掩了。

    那凡人已经醒了。

    曲肃有些为难,他不想杀无辜凡人,正准备伸手弹出一道灵气,将那凡人打昏。

    但用了灵气,就可能惊醒那个金丹,他略迟疑时,床帘动了,一个女人怯生生伸出头来看着他。

    那女人的视线从曲肃脸上滑到了他的手上,最终停在了他手中的剑上。

    女人愣了愣,忽然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来,她轻轻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发生任何声音来。

    帘子摆动时,趁着月光,曲肃看到她身上不着寸缕,胳膊上还有些伤痕。

    曲肃收回视线,不看她,但心中有些明白了。

    他不再管那女人,径直向前。灵气和杀气逼近时,床上醉酒的金丹忽然有了反应,眼睛圆睁。

    但曲肃反应极快,在那金丹即将开口的一瞬间,他将周身灵气包裹住那金丹的口鼻,然后趁他没反应过来时,曲肃的剑气已到,狠狠刺入那金丹的喉中。

    金丹身上有护身符,但曲肃的剑气极凶悍,用了拼死的力气,抓住这个先机,他的剑只略一停顿,便扎破了那金丹的防护。

    堂堂一金丹,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便如同凡人一般,没了声息。

    曲肃当即运转功法,吸收了那金丹的功力,等他吸收完,金丹已经死透了,瞳孔涣散,血水滴滴答答从从床上落下。

    这一场屠戮,没有一点声音。

    曲肃做完这些,便要出去,床上的女人呆呆愣愣看着这一幕,忽然捂紧了嘴,无声抽泣。

    她没穿衣裳,曲肃不看她,用灵气挑起地上的一件衣裳,隔空飞过去披在她身上,然后他就要离开。

    那女子披上了衣裳,跪在床上,端端正正给他磕了个头。

    曲肃回头,看到了她眼中有泪。

    他郑重做了个揖回礼,便走了出去。

    第五十章

    曲肃走出房, 和外面的何染霜汇合。

    “她舅舅在最里面的大院子里。”曲肃轻声说:“但是两侧的院子里还各有一个金丹。”

    “耽误不了太久了,我刚刚把那个人杀死了,她舅舅随时都能察觉到。”

    何染霜明白他的意思:“那就直接去她舅舅那里。”

    只要将无忧的舅舅控制住, 其他人也会投鼠忌器。

    现在拼的是速度。

    他们遮掩气息,向里面赶去, 不远处的侯朴看着他们的身影, 全身紧绷,预备着即将开始的战斗。

    曲肃练剑, 剑法里就有身法, 因此,他速度比何染霜更快些。

    等曲肃用了身法,身形移换到常无忧舅舅的房门口时,里面有了声音。

    “谁!”里面的男人大喝。

    曲肃一言不发,直接挥剑冲破了房门, 径直冲进去。

    里面有两人,一男一女,曲肃认出常无忧的舅舅, 另一人,应当就是她的舅母了。

    她说过, 舅母不怎么厉害。曲肃不藏功力,当即运转身体里的功力, 将刚刚吸收的金丹的力量发动起来。

    磅礴的灵气在他身体内旋转,扎破了他的灵脉, 压迫他的每一分血肉,剧烈的疼痛从灵脉中生出, 然后蔓延他的身体。

    血色在他眼中生出。

    很痛, 但他没有表情, 面色如常,挥起了剑。

    她的舅舅满脸的慌张,一边大声喊人,一边抬手,就要发力。

    曲肃已经将全部的灵气都通过身体,流淌到手上,他以剑为介质,凛空而下。

    空气都在微微的波动,在这一击中,她舅舅的反应显得如此缓慢。

    这是一个金丹的命凝成的力量,即使对面是个元婴,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她舅舅奋力撑起一道防护来,但这道剑气,将他的防护冲破,直接触到了他的身体。

    剑气森然,为了躲这道攻击,她的舅舅一把拉过站在身边的妻子。

    他的妻子还没反应过来,满脸茫然,就替丈夫拦下了这一击。

    血光四溅,但这一击穿透了女人的身体,仍然到了他身前,他伸手奋力抵挡,脚下也开始了逃离的动作。

    但曲肃不可能让他逃。

    趁他现在无暇顾及,曲肃立刻上前,剑刃抵住了他的脖颈。

    外面,侯朴正在和两个金丹对抗,现在抵挡不住,步步后退,几乎退到屋前。

    何染霜走过来,站在屋前:“别动。”

    她语气冷淡,手下按住了一个孱弱的年轻男子。

    她手中看似空空,但手指抵住男子脖子要害,脖子已经有了血痕。

    看到了这边的形势后,外面的打斗声停了,双方陷入对峙。

    掌门和掌门之子已经被抓住了,他们还怎么敢打!

    “这位仙友。”常无忧的舅舅满心惶恐,勉力缓过心神:“这位仙友,不知我们是不是有误会?”

    “我乃祁连派掌门祁云天,敢问小友来自何处?”

    “若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有什么所求,断可以商量……”

    祁云天在努力,想和曲肃他们搭上话。

    侯朴那边,双方绷紧了身体,屋里,曲肃和何染霜都抓住了要紧的人。

    院内院外,一片可怕的寂静。

    因此,忽然响起的脚步声,就显得尤为可怖。

    脚步声很轻,不像是修行之人。

    在这样凶险的时刻,脚步声竟然显得轻巧,让人心中更为害怕。

    祁云天的手都在颤抖,不知自己将要看到什么可怕的场面。

    但脚步声到了门口,便停了。

    一张柔和清丽的少女脸颊露了出来,少女撩起裙摆,走了进来。

    “嗨,”少女声音清脆:“舅舅。”

    “我来找你了。”

    祁云天的牙都颤抖起来,他肌肉紧绷,仍然挤出笑来:“……无忧?”

    他不敢相信,又眨了眨眼睛:“无忧?”

    常无忧不点头,只带着笑,看着他。

    忽然,祁云天便落了泪:“真是舅舅的无忧吗?”

    他似乎真的为了见到她而高兴:“若是早知道你还活着……舅舅一定会去寻你。”

    “我的无忧啊,是不是在外面受了苦?”

    他眼含热泪,似乎全是真诚。

    也似乎曲肃并没有将剑抵在他的脖子上。

    他很想问她一个凡人,怎么会有修行者愿意为了她效忠,也很想知道她现在什么身份。但命最重要,其他都是其次,他现在一心扮演一个关爱外甥女的舅舅。

    常无忧看着他,忽然有些倦怠。曾经,她也担心过若是对舅舅动手,母亲是不是会不高兴。

    但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只让她恶心。

    她忽然想明白了。

    这个人,把母亲的丈夫和孩子都害死了啊。

    “母亲不会怪我的。”她轻声说。

    这一声,祁云天没听到,问她:“无忧,你说什么?舅舅没听清。”

    常无忧摇头:“我说,若是你将这些心眼用在修行上,也不至于这么些年没什么长进。”

    她话音刚落,祁云天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他最是受不了别人看不起他。

    最是受不了自己没有高人一等。

    但他现在命在常无忧的人手里,只能忍了这口气。这个外甥女,在他记忆里,只是个没什么能力,很会撒娇的小姑娘。

    现在的样子,和以前大不一样,地位也不同,他只能尝试着以情动人。

    “无忧,舅舅念着你……”

    但常无忧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想问你,我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她一字一顿,满含恨意。

    祁云天心里一怯。

    坏人其实也知道自己做的是缺德造孽的坏事,所以他也知道现在是报应上门了,但他还想再瞒一瞒、骗一骗。

    “我不知道啊,无忧。”他做出一副悲伤的姿态,但仍然小心着不让曲肃的剑刃伤了自己。

    “我什么都不知道,忽然有一天,就听说你家全没了。”

    “无忧,你活着,应该来找我的。”

    “我会好好对待你。”

    常无忧不愿再看他,转头看向了何染霜手里押着的表哥。

    “你有没有想说的?”常无忧问他。

    表哥眼神愣愣地看着躺在血泊里的母亲:“你们杀了我的母亲……”

    曲肃开口:“不是我们。”

    “是你爹,杀了你娘。”曲肃用极为平静的语气,扎着表哥的心。

    “我只想把你爹杀了而已,但你爹将你娘拉过来,挡了一剑。”

    曲肃语气诚恳:“你娘不值得我动手。”

    表哥恍恍惚惚看向父亲,祁云天想对儿子说些什么。但常无忧开了口。

    “是了,他既然能杀亲妹,自然也能杀妻子。”

    常无忧冷冷问他:“这些不都是你知道的吗?”

    表哥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你说得对。”母亲的死,和表妹的出现,折磨着他的心。他向来都软弱,心志不坚定,现在即将崩溃。

    “你的母亲,我的母亲,都只是工具罢了。”

    他流下泪来:“我知道,我有个这样的坏爹,我也是个坏种。但我还有个很好的娘。”

    “娘在屋中,为你的爹娘、你的全家人立了灵位。”

    “看着我娘,我就觉得我也不是全然的坏东西。我娘给你们家的灵位跪一跪,我就安心很多,觉得赎了罪。”

    表哥满脸的泪,看向父亲:“爹,你不该动娘。”

    “娘是我们全家唯一的好东西了。”

    “没了娘,我们家,就烂透了啊!”

    表哥凄厉地嚎哭起来,祁云天沉默地看着儿子,眼神复杂。

    常无忧冷漠地看着表哥,有些看不起他。

    有些人,好的彻底,所以无愧于心。

    有些人,坏的彻底,所以心安理得。

    还有的人,明明做尽了坏事,却妄想有人替自己赎罪,自己就还是干干净净的人。

    表哥已经崩溃了,母亲是他最后的防线。

    “我原来可以说,爹你全是为了我们家好,我跟着爹就好。好也行,坏也罢。”

    他恍恍惚惚:“其实,爹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爹能将姨母全家出卖给诸山,也能将母亲杀死,那我也不怎么重要。”

    “对,无忧,是我们家,将你们家害死了。”

    “诸山掌门君深,想要你家的藏籍。但他不敢声张,隐藏了身份去你家三次都被拒。”

    “于是他找了我爹。”

    表哥还在说,祁云天疯狂想拦住儿子,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们。

    她的思绪却有些飘远了,诸山啊。

    修仙第二大门派,她要怎么报仇?

    这对父子,还在和疯狗一样疯狂撕咬对方,她却不想听了。

    听他们怎么谋害的自己家吗?听他是怎么下的决心对母亲下手吗?

    “没有意义了。”她轻声说。

    “阿肃,将他杀了吧。”常无忧话刚出口,祁云天就疯狂大喊:“常无忧!”

    “我是你母亲最亲的弟弟!是你母亲唯一的弟弟!”

    “我和你的母亲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为了你的母亲,去冒险偷东西,为了她去打架!”

    “她为了我夜夜不眠做衣裳!为我吸伤口的里的毒!几乎将我视作亲子!”

    “我们的母亲去世时,我和你的母亲相拥而眠,相互陪伴着过了很多年!”

    “你的母亲,不会允许你伤我的!”

    常无忧看着他,不明白人怎么坏成这个样子:“你明明知道,她对你多好。”

    但她忽然又明白了,就是因为那么好,所以才能作为他向上的筹码。

    祁云天不管不顾:“我对你好过,是你母亲最重要的亲人,你不能杀我。”

    常无忧摇头:“我当然能杀你。”

    但祁云天说出最有用的一句话:“若你伤了我,等你见了你母亲,她不会高兴,也不会爱你了!”

    常无忧不再说话。

    她知道母亲有多喜欢这个舅舅,总是惦记他,总是说起他们童年的故事。

    她可以杀了舅舅,她也相信母亲会一直爱自己。但她忽然有些疑心,母亲是不是真的会有一点点难过?

    家人是常无忧心里最重要的一块角落,她不想因为这样的渣滓,给自己留下一点阴影。

    她一向想得很开,从不为自己留遗憾。想报仇,就去报仇,舍不得看人受苦,就把人带走创造一块桃花源。

    不想让曲肃他们出事,那就为他们想办法,让他们好好活着。

    所以,现在她也不为难自己。既然杀了舅舅,可能会让自己有些后患,那就不要自己杀。

    她立刻就做好了决定。

    “舅舅说得对,”她点了头,甚至脸上还有笑意:“我和舅舅终归有些血脉在,断不能让我的人伤了舅舅性命。”

    祁云天松懈下来。

    曲肃看了常无忧手势,拿出缚仙索,将祁云天和表哥束缚住,然后,他和何染霜,到了侯朴那边,将祁连派的那两个金丹处理了。

    那两个金丹想逃,但被困在阵法里,两人终究打不过三人,战斗结束得很快。

    然后,常无忧安排了曲肃之后要做的事情。

    在祁云天惊慌的眼神中,曲肃将他的功力尽数吸收。

    此后,还有表哥,父子俩都成了凡人。

    “我不杀你。”常无忧再次温柔开口:“有人比我有资格动手。”

    是谁?

    祁云天功力全无,满是惊惧,想不到常无忧说的是谁。

    曲肃他们带着祁云天和他的儿子到了山下,山下是个镇子。

    现在正是深夜,但月光还算明亮,隐隐绰绰能看到人的模样。

    侯朴大嗓门,叫醒了镇上的人家。

    很多人畏畏缩缩披着外裳,相互依偎着靠在一起。

    常无忧站在最前方开了口:“各位父老乡亲!”

    她声音很大:“我是来报仇的。”

    “现在山上这两个已经是凡人了,现在我将他们交给你们处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你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半个时辰后,我将他们带走,不留半点痕迹。”

    “以后,再无祁连!”

    她只说了这些,下面的百姓们满脸茫然,但台上的祁云天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疯狂大喊:“你不能这样!”

    但常无忧歪头看着他:“我确实没有杀你,是报应杀你。”

    她走到一边去,台下的百姓不敢有动作,但片刻后,终于有人开了口:“我父亲和女儿……”

    他只说了这些,哆哆嗦嗦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来,对着祁云天扔过去。

    他有些胆怯,力气不够,手也发颤,没有砸到。

    但祁云天惊慌躲闪的模样,让其他人忽然有了勇气。

    以前,祁连的人视他们如猪狗,现在,他们竟然也如猪狗一般跪在前面了。

    若是现在还不敢动手,他们还算是个人吗?他们枉死的亲人还能不能瞑目?

    这么些年的仇恨和憋闷,终于倾泻而出,他们纷纷捡起石头来,向前方砸去。

    还有老人家跌跌撞撞跑回了家,拿了剪刀来:“这是我儿媳用来自尽的刀……”

    老人絮叨着:“沾了我儿媳的血,现在终于轮到你们了。”

    常无忧直愣愣看着前方,眼睛有些无神。

    曲肃站在她身前,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见前面的血腥和混乱。

    “我娘不会难过,对不对?”

    曲肃点头,声音放到最柔和:“对,你念着亲缘,什么都没做。他们是得了报应,这事和你无关,你娘也不会不高兴。”

    “他们以前要是将百姓当个人,今日百姓也不会这么对他们。”

    他们掐着时间,果真等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曲肃看了眼身后,叫了何染霜:“你带她先走。”

    何染霜点头,和曲肃一样,挡在她身前,御剑将她带走了。

    曲肃和侯朴留在后面,处理之后的事情。

    “染霜,”常无忧终究没有看到那两人最后如何了,她迟疑着开了口:“……他们怎么样了?”

    何染霜想了想,告诉她:“很好,那些百姓都很高兴。”

    常无忧看着她,缓缓点了头:“那就好。”

    她心里一松,忽然放下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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