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猗确未退,两人在树林中左躲又闪,那些箭矢大部分都插入树干,作了无用功。


    领头人见状挥一挥手,弓箭手后撤。


    宋猗借机呼哨,黑马从一边冲出,奔至林间。


    两人翻身上马,往营地反方向策马疾驰。


    那队人马见状,未等领头人指示便追赶上去,死死咬在二人身后。


    宋猗心头一沉,先前见孙大郎身上大氅未被扒下就有的不详猜测更烈。


    这群人原本疾驰的方向便是营地,方一照面却更改目标对她们紧追不舍,显然是有意识的针对。


    在此扎营是卫昭临时的决定,是巧合?亦或有什么关联?


    这些人为何而来,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风雪愈大,黑马长啸,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用不了多久,就会寸步难行。


    宋猗一心二用飞速思考着现状,神情越发凝重。


    此时本就在云山山间,大量的积雪会使人无法判断地势,随时可能踩空,摔下山崖。


    不能再逃。


    她轻声道:“公主,得罪了。”


    卫昭只觉身体一轻,便被揽住更换前后位置。


    宋猗勒马回首,面对着四面奔驰而来的敌人,缓缓从背后抽出长刀。


    兵刃相接,金戈声“哗啦”作响。


    一刀!两刀!


    一瞬间接连挥出十几计重劈猛砍,黑色的刀锋染上鲜红的血迹。


    风中雪落,融化在热腾腾的刀尖之上。


    宋猗扬手,血与水一同飞溅,刺入敌人的胸口!


    即便在几十个手持利器之人的围困中,身骑黑马的玄衣女人依旧游刃有余。


    树林中的一人抬手,止住身后队伍。


    “再看看。”喑哑的气音响起,女人目光深沉看向不远处,不为所动。


    赶到的人马越来越多,弓箭手引弓,往前头射出羽箭。


    泛着幽光的箭镞往宋猗眉心而去,她并未闪避,毫不犹豫伸手,再次捏住箭矢。


    卫昭一愣,裹着衣料伸手将羽箭接过,呵斥道:“你疯了!?徒手去接!这颜色一看便知是淬了毒!”


    宋猗沉默,她可以避开,这只箭便会射中身后人。


    卫昭也明白这点,只道:“你若倒下,我如何从这群人里突围?”


    宋猗挥刀劈开周围箭矢,轻声道:“公主的暗卫应当在附近。”


    “……”卫昭沉默一瞬,并未否认。


    她知道,以宋猗的胸襟,说出这话绝无诘责之意,对方只不过是陈述事实。


    只是如此,她便又欠宋猗一次。


    卫昭伸手,再度握上金铃。


    那箭矢上的毒素很是厉害,只几息间,宋猗挥刀的速度减慢,肩头又中一箭。


    “动手!”林中女人喝道,喑哑的嗓音有一丝凄厉的破音。


    数百人从林间冲出,手中或拿短刀、或举铜锤,亦有弓箭长矛。


    宋猗握刀的手仍旧很稳,她眯起眼睛,努力集中视线向来人看去。


    女人扯下蒙面黑布,阴测测笑道:“宋猗,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愚蠢,丝毫不让我感到意外。”


    “是你。”宋猗松了口气,眼前一阵发黑,“九妹,好久不见。”


    卫昭握铃的手停顿一下,看向领头的女人。


    她头戴斗笠,身穿胡服短袄,左前额有一块墨印,上头露出大半截青黑色“囚”字。


    受过墨刑*的囚徒,穷凶极恶的山匪,正在眼前。


    *


    宋猗再度清醒过来时已在西林寨中,周围人声嘈杂,却并不很吵闹。


    她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小声讨论:“听说二当家新掳来的那个女娘可美了!可惜我在后头没见着!”


    另一人道:“有咱们大当家好看么?咱们大当家当年可是太原最美的花魁娘子!”


    “这……我也不知道,应当是各有各的美吧。听说那女娘是个厉害的,她和寨主打了个照面,二当家就被叫去训话了。”清脆的女声和另一人嬉笑打闹一番,渐渐远去。


    卫昭无事,她提起的心便放下一半。


    宋猗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左肩的箭伤已经处理过,却依旧提不起内息。


    她撑起身子,在一阵头晕眼花中扫视一遍屋内,只一张床和简陋的书架,连桌子也不见一张。


    门板“吱呀——”一声,卫昭站在外头,皱眉看了眼陈设。


    阳光照射,屋内浮动着一层灰尘。


    她更加嫌弃,不愿再往里多走一步路。


    “公主。”宋猗勉强发出点声音,嗓音嘶哑难辨。


    外头的风雪灌入,吹得床头帷幕“哗啦”作响。


    宋猗盖着半张被子,肩头包起白布,裸露着半边肩膀,此刻不由颤抖一下。


    宋猗苦笑。


    自习武以来,战场上明刀暗枪,她还从未如此虚弱无力过。


    好生厉害的毒药。


    卫昭睫毛轻颤,终是踏进屋内,将门板关上。


    “我与西林寨寨主做了交易,以财物换取暂居此地。”卫昭开口道,“唤我阿巳,她们不知我身份。”


    宋猗清了清嗓子,勉强道:“知道了。”


    “你中的毒乃是宫中密药,皇宫里有人想杀我。”卫昭又面不改色放出大料,“接近中州,这种事只会越来越多。”


    宋猗顿了顿,没有作声。


    这类宫闱密事,原本不应让她知晓。她们本就只是一段路途中短暂的合作关系,当初协议护送平阳公主回京,只为偿还那份大礼。


    拿人手软,莫过于此。


    “这种毒会封住你的内息,逐渐瓦解你的体能,最后失去自理能力瘫在床上,犹如活死人。”卫昭怜悯而又冷漠地看着她,继续道,“这种毒没有解药,我已命人前去寻找配方,但不能保证对你有用。”


    宋猗亦点头。


    她这副淡然而平静的模样让卫昭有些心烦气躁,却又不知这股无名火从何而来。


    相对无言半晌,卫昭终于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宋猗这才抬头看去,黑沉的双目古井无波。


    她干涸的唇瓣微动:“可以替我倒点水吗?”


    卫昭哑然,看她干涸而苍白的嘴唇一眼,转身推门而去。


    宋猗有些无奈。


    她已猜到,这多半是平阳公主的又一个计谋。


    事先卫昭远在西原,尚能提前知晓皇帝诏书内容,如今宫中有人敢动手杀人,她又怎会无知无觉。


    按照正常赶路,她们并不会在云山停下,是卫昭主动提出歇息,这才扎营停下,遇上匪祸。


    卫昭并未留在原地,两人深入林中,与来杀她之人撞个正着,那时她并未摇铃,调动侍从。


    这是事件中唯一的疑点。


    她怎能确定会有人救援?


    使臣与队伍可还安好?


    西林寨与平阳公主,是否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种种疑虑萦绕在心头,反而将知晓那毒药药性时的情绪冲淡。


    门板再次响动,卫昭手里拿着个棕色水囊走进来,递到她唇边。


    宋猗讶异,就连她也没想到,卫昭会亲自来给她喂水。


    “喝不喝?”卫昭挑眉,唇角噙着一丝揶揄的微笑,“怎么,没想到?”


    宋猗伸手,指尖触到对方手背,接过水囊牛饮。


    卫昭眨了眨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丝水流从她唇边流下,滑过滚动的咽喉,顺着扬起的脖颈流进白布包起的肩膀。


    “多谢……阿巳。”宋猗停顿一下,抬手擦去唇边水渍。


    卫昭沉吟道:“除了我母妃,从前这么叫过我的人几乎都死了。”


    “……便如此,也不是第一次了。”宋猗平静放下水囊,将衣服披起。


    “我以为你会说,''宋家女儿,无惧生死。''”卫昭似笑非笑。


    “确实如此,但目前人还活着。”宋猗微一点头,“若毒无解,还望公主到时给我一刀,来个痛快。”


    她能接受战死沙场,但不一定能接受最后无知无觉病死床榻。


    卫昭便点头道:“这是自然,但你应当没那么容易早死。”


    宋猗偏头,似有不解。


    卫昭残忍道:“此毒对于常人,自然是很快便会发作,躺在床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对习武之人,便相当缓慢,内息被封,却不代表直接消失。它会首先蚕食你被封住的内息,再慢慢消耗你的体力。按你的情况,可能至少三年内不会瘫在床上。”


    “听起来不算太坏。”宋猗脸上浮现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若无解药,便请公主替我寻一剂良药,使我可用内息。”


    “这倒不难。”卫昭点头,“你好好养伤,过几日我们便离开此地。”


    宋猗又道:“使臣及其他人可好?”


    “……大圣人,你操心下自己吧。”卫昭不悦地冷哼,“在你心中,我便是那等冷酷无情之人,为了自己的谋划不顾自己人的死活么?”


    未答对方回答,她便又勾了勾嘴角:“我确实是,不过他们尚且有用,否则我何必拉上你深入林中?”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基本上变相承认了宋猗心中猜想。


    面对合作者,卫昭在事后对于自己的计谋一向坦荡,这也是她并未开口询问的原因。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


    西林寨中,是否有平阳公主安插的人手?


    *


    西林寨议事厅内,有两人正对峙。


    “九妹!如今东林寨将我们盯得死紧,我说过这个时节莫要出去,如今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上首端坐的女人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她看向下方站得笔直的杨九妹,带着细纹的眼角俱是厉色。


    西林寨的寨主是个貌美女郎,她身穿长袄,头发盘成寻常妇人髻,两鬓略有花白。


    除了手腕上的翠玉镯,她身上并无更多的首饰。


    寨主身后站着个清秀女娘,低眉顺眼,柔声道:“寨主,这也并非二当家的错。”


    她一开口,杨九妹便瞪去一眼,阴冷的眼神宛如一条毒蛇。


    “住口!这是我与寨主的事情!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插嘴?”杨九妹嘶哑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带着浓烈的恨意。


    这说话恶心人的玩意儿自半月前被她从东林虎手中救下,不知为何取得了寨主的信任,很快便拥有寨中事务的话语权,很是让人讨厌!


    若非这人天天在此碍眼,她又怎么会在风雪日出去巡山,遇上宋猗二人,被那叫作阿巳的女人忽悠,白白折损不少手下,被寨主训斥!


    程素英叹了口气,终于解释道:“九妹,我不是要责怪你多管闲事,而是为寨中姐妹伤心。”


    “巡山遇险,本就会有折损……”


    天经地义之事,有什么好伤心?


    杨九妹声音渐弱,她也知道,对方必不愿听见后头这句话。


    那后头的女郎又道:“折损了如此多姐妹,二当家定然能明白寨主的心情——”


    “蒋玉娘!”杨九妹一声暴喝,愤怒冲上前去捏住对方的衣领。


    那女郎花容失色,冷汗滴落到她手背上。


    杨九妹霎时嫌弃地松开手,抬眼瞥见一旁的寨主山雨欲来的神情,不由有些慌神。


    “寨主!我听你的!”她立刻跪下,“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我也是担心,这女人本就是从东林虎手里逃出来的!怕不是东林寨派来的奸细!”


    杨九妹越说越觉得事情本应如此,她和寨主这么些年一直和睦,为何这女人一来便开始争吵不休,定然是那一直对她们虎视眈眈的东林寨诡计!


    程素英额头青筋直跳,冷漠道:“当着我的面伤人,我看你也不把我这个寨主放在眼里。若如此,你便走吧。”


    杨九妹本垂首盯着地上,闻言猛抬起头,有些受伤地看向上首的女人,喊了一声:“寨主!”


    她的嗓音依旧喑哑,带着不正常的颤音。


    程素英后头的女郎理了理衣裳,收起柔弱的情态,对她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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