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午食还有一段时间,各家各户已升起炊烟,有妇人端着浣洗衣物往来。


    因和宋猗的一番交谈,她这才认真打量起这些寨中寻常女子。


    她们手指上长满红色的冻疮,微微肿胀。洗得发白的衣服缝补多次,裤腿卷起,露出粗糙干燥的小腿和湿漉漉的布鞋。


    见卫昭身穿狐裘,她们也并不瑟缩,反而皆笑吟吟同她打招呼,带着浓重的口音称“妹子”。


    卫昭扫过妇人满头风霜,目光在那一张张满足而愉悦的脸上停留。


    淡淡的皂角味混合着清浅花香从她们梳洗整齐的发间传来,有人手中攀折几支欲开未开的鹅黄色腊梅,折一小段簪在发间。


    她们贫苦,却好像充满希望。不像她曾见过的那些身处绝望中的女子,每根皱纹中都带着艰涩的愁苦。


    程素英一手建立的西林寨,就如同宋猗守护的广武城,带着勃勃生机。


    她的脚步慢下来,有几岁小童在后头互相推搡,嘴里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


    卫昭眉头微拧,回过头去,便看到个头最大的半大女童凭借身型将所有小孩挤开,手里握着一支盛放的红色腊梅。


    她得意洋洋地跑起来,又笑又叫:“这初开的红梅,便由我送给寨主啦!今年的新年愿望又是我的了!谁都抢不赢我!”


    话音未落,便脚下一滑,往前扑倒。


    卫昭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左边胳膊,只扶一下,便松开手。


    女童惊魂未定,仍紧握手中红梅,抬起头来。


    卫昭低头看她,嘴角微微上扬。


    风雪吹拂白色的狐裘,露出里头热烈的一抹红。


    漫天雪色中,她的衣摆同那支红梅,是此间零星的艳色。


    “雪天路滑,可不要乱跑。”红唇微动,卫昭从她手中抽出红梅,淡淡道,“作为帮助你的酬劳,这支红梅便归了我罢。”


    女童惊讶地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那张极艳丽的脸迷惑一瞬,手里一空。


    卫昭便握着那支开得极艳的红梅,施施然离去。


    *


    主寨内,程素英端详手中半块木槿玉玦,手指摩挲那小块圆润的环形缺口。


    玉玦乃是缺了一半的青玉制成,上头的木槿花雕工也是一般,本身并不值钱。显然是常有人于手中把玩,才会将缺口也得盘得十分光滑。


    程素英神情淡淡,让下首的少女心中更加紧张,捏着衣角的手掌渗出几分汗意。


    这可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家当,这位西林寨的寨主即便不认,也至少先把东西还给她吧!


    “你方才说,聋婆去世前将这块玉玦交给你,让你来西林寨中找我。”程素英放下玉玦,打量少女容貌五官,沉默片刻,又道,“你叫什么?”


    少女点头道:“我叫小椿,香椿树的椿。”


    “多大了?”


    “虚岁十四啦!”


    程素英颔首道:“大雪封山,你如何孤身一人前来云山?”


    小椿想也不想,答道:“我家就在这附近呀,山下有个白云村,我和婆婆以前就住在那儿呢!”


    “白云村……”程素英顿了顿,她所知,云山附近的确有个白云村,因东林寨时常下山抢劫,那地方的村民已经陆续搬迁,如今所剩人家不多。


    待雪停,这倒是件好确认的事。


    程素英看一眼旁边的杨九妹,二人对视一眼,杨九妹微微颔首。


    “离得这样近,为何不早来寻我?”程素英问。


    “我不知道。”小椿一摊手,脸皮皱起,看着那块玉玦苦哈哈道,“婆婆去世前才告诉我带着这块玉来东林寨,其他什么也没告诉我,如果不是大雪封山没吃的,我也不会跑来云山!”


    这地方这样危险,她本身也不想找来!


    程素英看她眼巴巴望着那块玉玦,不由笑道:“拿去吧,本就是你的东西,我不会拿走。”


    小椿眼中一亮,上前将玉玦接在手里,小心收回怀中。


    “聋婆是我的乳母,这块玉玦乃是当年我母亲所赠。”程素英解释道,“你既是聋婆的后人,便在此住下吧。”


    “谢谢寨主!”小椿作了个长揖,眉开眼笑道,“祝您发大财!”


    程素英微哂,这丫头粗手粗脚,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羞涩,反倒一身市井气,可见往常日子过得不太好。


    然而生在乡野间,这却是件好事,否则孤女寡妇,还不知会受什么欺辱。


    西林寨中曾这样受折磨的女娘可不少。


    杨九妹抱臂冷笑道:“别高兴太早,在这里可不能耍你那些小偷小摸的小聪明!逮到便把你直接丢出去喂大虫!”


    得西林寨寨主首肯以留下,小椿也不再畏惧这个曾救过自己命的女人,大剌剌叉腰道:“寨主留下我,你不能把我扔出去!”


    杨九妹两步上前,额角刺青的“囚”字让她本就阴鹫的脸色更加狰狞。


    小椿倒退一步,识时务道:“好姐姐饶命!我错了!真的错了!今后绝对不打家劫舍!偷鸡摸狗!”


    程素英一愣,便见杨九妹单手提溜起小椿,往门外走去。


    “走走走,除了盗救命恩人的马,我倒要看看你有些什么没展示出来的本事!”


    “真没有!那也是第一次!好姐姐!你放了我吧!”


    卫昭听了一段认亲的好戏,声音离自己越近,才抬手敲了敲门。


    杨九妹扬声道:“谁?”


    卫昭柔声道:“是我。”


    里头传来声匪里匪气的嗓音道:“我知道你是谁!?报上名来!”


    卫昭拂去肩头落雪,并不答话。


    这人明显已知道她是谁,在这里装腔作势要拿她的下马威呢。


    她偏不吃这套,料定程素英也不会如此拂人面子。


    程素英果然道:“九妹!莫要打闹!给贵客开门。”


    杨九妹这才一拉门锁,斜眼撇一眼门外女娘,目光被她手中红梅吸引,挑了挑眉。


    卫昭并不看她,与程素英对视。


    程素英看一眼她怀中红梅,先开口道:“九妹,你带小椿去找处合适的住处。”


    杨九妹有些不情愿,却也不敢再违背程素英的吩咐,提溜着手中少女后领离去。


    卫昭走近房内,将红梅插入一旁的瓷瓶中,随意道:“如今身无长物,借花献佛,聊赠云山一枝春*。”


    程素英看她插花,眉心微动,心中对于她身份猜测更甚。


    俗谚云,“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诸如这四类事情,皆烧钱费时,一般都是官宦人家以及门阀士族才会常做的事情。其中插花之类,更蕴含文人雅士间的意蕴而具有一定门槛,往往不会让外行奴仆动手。


    卫昭垂眸看花,与程素英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开门见山道:“程寨主,听闻若攀折到每年第一枝红梅,便可向你许一个心愿。”


    程素英心下诧异,对方只住了短短几日,竟然能知道此事。


    她微微一笑道:“往年对孩子们的新年许诺,让贵客见笑了。”


    虽未明确拒绝,也是委婉表明态度,不愿与她牵涉过多。


    卫昭亦弯了弯嘴角,“不过是我从你寨中幼童手中强讨要来的,寨主不必忧心。”


    程素英提起十二分精神,心中知道对方刻意前来,必不会就此作罢。只是不知她所图谋何事。


    卫昭抬眸,一双桃花眼中流转着摄人心魄的神采,她柔声细语:“这些天客居此地,观寨中情形。四面高墙林立,荒地有所开垦,寨中女子安居乐业,自给自足,想来寨主花了大功夫。”


    “谬赞了。”程素英摆手,“不过是天下可怜人,聚集一处讨生活,挣命罢了。”


    卫昭嗓音依旧柔和而甜腻,语气却骤然变化,她冷声道:“但寨主可知,此情此景并不能长久,缺衣缩食,又无产业,寨中女娘无法脱离流民身份,一辈子受人践踏。我若是东林寨当家,早已将此地拿下!”


    程素英脸色微变,眉目间却无怒意,她沉默良久,悠悠道:“我知晓,但连自身亦是罪籍,别无它法。”


    罪籍?


    卫昭心头一动,观她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并无墨刑烙印,再思及蒋玉娘所说,她曾是太原城内花魁,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程素英此人,见识与言谈皆不俗,她应当曾是官宦女,或许家中出了什么变故,才沦为官妓。


    官妓的墨刑烙印往往不会纹在显眼处,一般也不允许被赎身,除非大赦天下,或是翻案,才有机会脱离罪籍。


    她在此地,大约是被土匪强抢了来。


    程素英见卫昭不语,终是叹了口气,做一记长揖,敞亮道:“贵客既已知东林西林之争,应当亦有好法。只是我西林寨中并无什么值得您图谋的好处,我本就是罪籍,不怕最后粉身碎骨,只怕使寨中众多女子白白失了性命。”


    卫昭笑道:“你莫要怕,这小小山寨,倒还不值得我有所图谋。只是同为女子,见不得这世上风刀霜剑,全数向林中寒梅倾轧。”


    程素英内心情绪翻涌,面上却不带出一丝一毫,她只握了握拳,沉声道:“贵客不知,我这西林寨中,麻烦还不止东林一处。这处另外的麻烦却是极难处理,你我非亲非故,如何能使外人蹚这趟浑水。若只有东林寨,倒也不怕它!”


    卫昭拢了拢袖口,慢条斯理道:“是与太原阮氏有关罢,这倒也好处理。”


    程素英一惊,眼中骇然。


    倒不仅仅是因为被卫昭说中,还有她不以为意的态度。


    一个历经百年的世家大族,在她口中仿佛无足轻重。


    她自北方而来,从官道途经云山,再联想她身边那位明显具有军人气质的女郎,程素英心中对于她身份的猜测也呼之欲出。


    她必然是一位比县主,甚至郡主更高身份的贵女,甚至能左右朝堂政事。


    卫昭竖起食指放于唇间,白色的狐裘从她袖边滑下,她微笑道:“寨主,我亦是才回来大晏,此事你知我知,不可多言。”


    程素英正色道:“必如贵客所言。”


    卫昭悠悠道:“一方氏族,与山匪勾结。若我将此事上报,阮氏必讨不了好。只是寨主与阮氏还有什么旁的渊源,需先告知于我。”


    程素英立刻道:“并无什么渊源,我与阮氏乃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此事与家父身上一桩冤案有关,已过去十五年,说来话长。若能给贵客提供些许帮助,便是我的福分。”


    卫昭并不着急询问,只道:“寨主可与我共谋这寨中大事?”


    程素英抱拳,行江湖礼仪,肃然道:“愿为贵客效劳。”


    卫昭这才满意,颔首道:“如今也不需你效劳什么,我会在离开此地前,向你提供一些寨中需要的东西,诸如各类资源,训练的方法,以及合适的身份。希望你能在此带领西林寨好好发展,待往后我所需,你应及时顺应召请。”


    程素英并未犹豫,朗声道:“且不说家中冤情,贵客为我等女子谋求,必不负所托!”


    十六岁那年,她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


    随即程府被抄,与家中亲眷天各一方,自己沦为官妓。


    她本已对那桩冤案心死,如今却又见到希望,怎能不令她动容。


    何况对方字字句句皆是为寨中女子打算,还有什么好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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