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症?”姚知微“啪”一声拍下折扇,抖了抖衣摆,长腿交叠,露出及膝的皂靴。
她这样的坐姿算不上历来文人士子所追捧的高雅,有些过于随意了。尤其是面对陌生的姑娘,这副模样多多少少带有一种轻蔑和傲慢。不过姚知微清楚,自己不是在待客,而是在居高临下的审讯。
对方突如其来的动静下了殷姒一跳,如果她不是跪在地上的话。尽管极力支持,可她的身子还是止不住的一颤。在殷姒的印象中,她好像没有被谁这样“粗鲁无礼”的对待过。所以继续陈述时,殷姒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是……是癔症。”
见殷姒眼中仍闪着泪花,姚知微剑眉微蹙:“别哭了,本王又没有凶你。不想被丢出去,就赶紧擦擦眼泪,好好说话。”
说着,变戏法似的将一张月白色的手帕扔在了殷姒垂在地上的衣摆上。殷姒闻言噤声,小心翼翼地拾起手帕。
那帕是四四方方的一块,长宽约莫都是一尺。四角都有赤色的经线通成的牡丹花,栩栩如生,极是精细。攥在手中柔软顺滑,货真价实寸锦寸金的蜀锦。可是手帕这样贴身的物件她竟随意抛出予人,殷姒情不自禁的再次抬头望着大名鼎鼎的蜀王殿下。
“本王的脸上是有花还是有答案?”察觉到殷姒投来的灼热视线,姚知微为自己倒茶的手一顿,“快把泪擦干,同样的话本王不想再说第三遍。”
岂止是有花,还是一朵璀璨夺目的牡丹花……
“是……”殷姒点头,对姚知微的命令言听计从。
这方手帕上沾染了淡淡的香气,与昨夜同她耳鬓厮磨的主人如出一辙。不知配香的人用了什么法子,能调制出闻上去这样凉薄的沉水香。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令她格外的安心。就像那场大雪,紫色的貂裘余温未消,隔绝了风雪凛然的寒意,幽幽一缕抚香魂……
姚知微浅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抬眼,见殷姒擦干了泪花,这才慢悠悠地开口:“继续。”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是……”殷姒将那方帕子攥在手心,轻声道,“民女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是因为民女母亲一族……民女母亲一族之人,大都患有此疾。不过有的严重,有的不严重……”
“那你呢?”姚知微晃了晃手中瓷白的盏,茶水色若枫丹,一赤一白,有着相得益彰的美。随着这一摇,盏中清香阵阵,更是令嗅者心旷神怡。
殷姒愣了愣,方回过神来,毕恭毕敬道:“民女的症状不轻不重,每月葵水来的前三天发作的可能会高些。”
“哦——”茶盏里清亮的茶水中清楚的倒映着自己额间的朱纹,姚知微盯着那早已烂熟于心的纹路,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口问,“准吗?”
女儿家的月期是十分私密的事,按理来说不该为外人道也。可自己的性命都掌握在对方手中,她当将自己视作卑微的蝼蚁,努力讨好着眼前的“良善”,笑着活下去。不为别的,只为那自己不得入土为安时对方那突如而来的善举……
“准……”殷姒擦干了泪,可眼睛仍是湿漉漉的,像森林深处雾散时走至溪边饮水的小鹿的眼睛一样。清澈,干净,纯粹,看得姚知微有片刻的失神。
可殷姒方才哭过,那便不能同森林里的极有灵气的小鹿相比。红红的眼眶,令她鬼使神差的忆起自己在朝元阁生活时,养在后山的那只小白兔。温良无害,会在她安静地坐在青石上看书时无声的陪伴。只偶尔因林中的异响,警觉地竖起耳朵。
是她的掌中物,是她的裙下宠。
姚知微心底涌起了异样的情绪,她点点头,继续问:“你说你有癔症,本王姑且信你。那这癔症的症状你可知晓?”
癔症不是常见的病,也就姚知微见多识广,阴差阳错之下,对此有过几分了解。既然殷姒口口声声说自己“有病”,那她定然知道这病的症状才对。不然,就是在撒谎。而欺骗自己的后果,她早跟对方说的清清楚楚。
“民女知晓。”殷姒自然明白姚知微的意思,见她有所松动,欣喜之余又有些忐忑。
殷姒知道这些,还是因为在地府的往生池前对姚知微后来经历的窥视。她死后发生事情太多,没能一一记住,独独记住了与姚知微渊源颇深的那位友人。她有此症,所以姚知微很上心,连带着往生池中对方的出现都一度频繁……
“民女所患癔症,常于每月葵水来的前三天夜间发作,多在初七至初九。期间记忆暂失,醒来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至于昨夜如何进了殿下的浴池,又是如何轻薄了殿下……”说着,殷姒重重叩首,动作之快,令姚知微都有些吃惊。
“民女着实是忘记了,定是症状有所加重。不想惊扰了殿下,求殿下饶命!”
“你这是做什么?”趁她抬头欲再以头抢地的间隙,姚知微迅速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抵殷姒面前,并钳制住她的下巴。
她没有使劲,殷姒面部被拿捏的地方却还是肉眼可见的红了。果真是玉骨冰肌,嫩的要掐出水来。姚知微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琥珀色的眸子里却聚着锐利的光芒,直直地对上那潋滟多情的一双眼:“本王信你了,不必如此毁伤自己。姑娘家要学会爱惜自己的脸,尤其是即将入宫的姑娘。”
说罢,她缓缓松开手,见她明如初雪般的下巴生了红,忍不住用拇指抚了抚:“本王可以放过你,可你已非处子之身。以你的相貌必定指婚王侯,甚至居于紫禁,到时瞒不住,你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份信任来的过于轻易,殷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甚至都想好,如果姚知微质疑自己如何得知她是蜀王殿下的时候,抛出自己所听到的关于“紫衣风流”的传言去糊弄对方。可姚知微没有开口,直接相信了她,还关心起她入了宫,这失身之事如何隐瞒……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姚知微这话并不是脱口而出不经思考的,她有自己的考量。宗碟之上,殷姒身世凄惨,值得她同情,此其一也。无论如何,殷姒失身于她,她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此其二也。身患癔症的姑娘能误打误撞进这春晖堂,自己的下属亦有过错,此其三也。如此种种,让心中尚有良知的姚知微不得不关心对方日后的处境。
况且,昨晚殷姒带给她的感受与她曾直面的场景都不一样。殷姒很美,浑身上下也没有大多风尘女子洗不掉的脂粉味,眉眼间有独属于少女的清纯,亦有天赐的三分妩媚。她的容貌未褪青涩,身材却无可挑剔。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倾国倾城如李夫人那样的美人。
姚知微可以发誓,无论是令她眷恋的身体,还是难以忘怀的体验,都足以让她铭记殷姒,直至入土。她是自己纸上谈兵无数次的首次亲临,亦勾起了她亲自坐实“传闻”的兴趣。
反正是要自诬,找替身总归有暴露的风险。既然殷姒不让自己反感,甚至让自己迷恋,那就她好了。而且殷姒没有过硬的家世,也方便自己掌控。至于软肋……
尽管这样想不对,可是像殷姒这样的女子,有疾瞒而不报,一心入宫,明显贪图富贵。如今又失身,他日两桩事随便哪一件东窗事发,她的小脑袋一定保不住。这样的女子,通常贪生怕死,给钱就能收买。使点手段,软硬兼施,不怕她不听话。
想到这,姚知微直起身,后退了两步,重新坐回身后的胡椅,语气温和道:“昨日的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你如今有的难处,看在你是无心之失的份上,本王亦可以助你。”
是啊,殷姒默默地想,她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家人子入宫前失了身,落选也就罢了。可她已经从前面严格的两次筛选中脱颖而出了,要面对的,只有大婚前的最后一次检查。这个节骨眼上,一旦查出失贞,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不说,还牵连家人。父母已经不在了,断不能让官差去开棺戮尸,扰逝者安宁。
不过,姚知微的说肯帮她一把,那就一定会为她指一条明路。能跟在将来不可一世的女帝身边,是她重生的初衷,报恩自保的方法。哪怕来事做牛做马,或者永世不得超生,她也认……
思及此,殷姒再次叩首,不过动作明显轻了许多:“求殿下怜爱……”
殷姒诚恳的态度与恭敬的语气,加上温婉且细辨还带着熟悉沙哑的声音,让姚知微有一瞬的不自在。她握拳掩唇,虚咳了两声,正色道:“这其中有本王的责任,帮你就是在帮本王自己。你同意最好,省得本王多费唇舌,你也要吃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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