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千万别冲动!”柳青黛也头疼得很,死死拉着姚金凤的胳膊,生怕她一个忍不住真的冲出去揍人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姚金凤愤怒地跺了跺脚,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猛一击掌。
“对了!咱们江南的人才须守这规矩,旁人自不在怕的!咱也没应承过非得找班子里的角儿给他唱啊!赶紧找个会唱的来,随便对付两句就成了!他听了不满意,正好赶紧走人哇!”
姚金凤眼珠一转,突然抬手一指,朝园中正打扫着的身影喊道:“喂!就是你了!过来!”
瞧那人浑然不觉的样,姚金凤索性大步过去,把那身着粗布衣裳,戴着破毡帽的女子拉到近前,理所当然地问道:“你来园子里帮忙……也有两个多月了吧?会唱戏吗?”
那女子一愣,低垂着的脑袋埋在帽檐下,却还是诚实地点了点。
“那就行了!”姚金凤击掌一笑,神色中颇有几分得意,“我就说嘛!咱们园子里,便是扫洒浆洗的,都得会两句曲儿呢!”
说着她把那女子往丁香跟前一推:“丁香!你快给她收拾下,待会儿登台就唱一段儿最简单的便是!要真唱得好,客人给了赏,多少都是你一人的!要演砸了……那也不怪你!”
后半截话是对着那女子说的。说完也不等她回话,便把两人齐齐推出院去。
柳青黛直等人都走远了,才不无担忧地轻道:“这……要是被班主知道了,怕要不好。”
“能有什么不好的?”姚金凤一脸不以为然,“横竖她又不是咱们江南的人,真唱了也不犯忌讳。若班主真的生气,要追究起来……顶多也不过把她撵出去罢了。
她一个扫洒的粗使丫鬟,在哪儿做不是做呢?大不了……大不了我再贴些体己银子给她当补偿,也尽够了。也是你说要的‘要以和为贵’,你倒告诉我,还有比这更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柳青黛眉心微蹙,显是觉得并不妥当。可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瞧了瞧姚金凤的脸,到底没再吭声。
不多久,前头传来锣鼓声响,很快戏台上便有人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可随风飘来的戏腔,却让姚金凤和柳青黛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头。
何止她们两个?便是一旁的胭脂和秋绘也目瞪口呆。
无他,只因那声音——实在太难听了!
这段曲子,本该是曲调轻雅,唱词满是柔情,但此刻传来的却是如刀剐过一般的声音!简直就像用鞋底碾着沙砾,在瓷器上狠狠研磨一般!
这嗓子,别说是唱戏了!便是寻常说话都称不得悦耳!
姚金凤脸色都变了,才想让人去前头喊停,却听到自个儿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比这声音更让她肝胆俱裂的,是随之响起的低沉嗓音:“是谁——在唱‘梁祝’?”
“啊啊啊啊——!班主!”
姚金凤小脸瞬间煞白,整个人迅速蜷到了柳青黛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小心地打量着那人。
不远处,站在门扉后的女子一脸不悦。她只着中衣,肩上松松垮垮披了件月白色的外衫,一头秀发随意地挽成了髻,半垂在脑后——一副被吵醒的模样。
显然,被如此刺耳的噪音从周公那里强行召回,她很是不快。
“江南”的人都知道,她们的班主苏祁脾气很好——前提是你不触她逆鳞。
众所周知:当着她的面唱“梁祝”,和把她从睡梦中吵醒,正是她最大的两个禁忌。
姚金凤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最怕的也只有一件事——自家班主发火。
如今看到苏祁紧锁的眉头,她简直六神无主,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柳青黛虽也面有惧色,比她总略好些。她强自镇定着解释:“班主,是……有客人闹事,非得听这出戏。我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要听着不觉好,自然就走了。所以才……随便找了个扫地的仆妇……”
“胡闹!”
没等她说完,苏祁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怒斥道:“这消息要传了出去,砸的还不是咱们的口碑?!人家哪会管你是角儿还是仆妇?只要上了这的台,便都算是咱们江南的人!”
姚金凤这下是真傻了眼,她终于听懂了这问题的严重性。
柳青黛反应更快,急道:“我这就去让那人下来!”
“不必了!我亲自去!”苏祁怒气未歇,拢了衣襟便出了院,“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唱成这样,也敢上我江南的台!”
姚金凤与柳青黛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大好看。事已至此,她们也只能紧紧跟在苏祁身后赶了过去。
台上的人哪知自己已然踩到了苏祁的爆点?她似并不觉得自己的嗓子有多糟,犹自正唱得起劲呢!
不得不说,撇除唱腔,单看她那举手投足的韵味,还真有些名角儿的意思。
褪去了宽大破旧的布衣,换上了袅娜的戏服,台上女子竟然拥有一副副让人惊艳的好身段。
只见她和着乐声盈盈踏步,抛袖转身,娴熟程度甚至不输给江南的当家花旦。
苏祁匆匆赶来,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遭雷殛,僵住了。
那暗哑刺耳,宛如断帛裂锦般的嗓音,对任何人来说都难以入耳。可那女子却唱得异常认真,一字一句如泣如诉,仿佛在里面寄托了她埋藏了一生的情愫。
“啊……啊……光阴如箭似水来,匆匆过了三长载~梁山伯、祝英台,情重如山深如海……一个是说古论今言不断,一个是嘘寒问暖口常开~转眼三年容易过,匆匆春去春又来……”
姚金凤与柳青黛也赶到了,见那女子仍在台上制造着噪音,哪里还能忍?姚金凤一个箭步向前,只想冲上台去扯她下来。
她才踏出半步,苏祁却拽着她的衣领往后一扯,直接将她甩到了柳青黛的怀里。
而她自己却纵跃上台,径直落到了台中央。
台上的人听到动静,不由得回眸一瞧。只这一眼,就让姚金凤和柳青黛同时双双倒吸了一口凉气。
“青……青黛……”这次是姚金凤先回过神来,她颤着声拽紧了柳青黛的胳膊,“她……她是我们园子里负责浆洗洒扫的那个丫鬟?真的是她?没错吧?”
柳青黛哑好一会才道:“应该……是吧?她总低着头,又常带着毡帽……我也没仔细瞧过她的长相……”
“这也太——”姚金凤一脸的不可思议,“这般人物,何苦来我们这儿当个粗使丫鬟?!”
姚金凤从不信戏文里的过誉之辞。人嘛,无非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能美成什么样?倾国倾城那样的形容,不过都是编戏的人夸张罢了。
可台上那女子斜斜转身,对着班主粲然一笑的那一瞬,却生生让她看到了“回眸一笑百媚生”是什么样的。
只能是这样的!
苏祁也是极美的。但她的美凌冽脱俗,让人望之却步,如见高山雪莲,望瑶池仙境,只想感叹造物的神奇,却生不出半分旖旎来。
台上这女子却美得与苏祁截然不同。她一颦一笑间满是风情,不偏不倚,恰恰落在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人不由得生出千般情愫,万种蜜意。
午时已过,日近黄昏。为着开戏,戏台上早已是灯火通明,然而这一切都敌不过她那双眼眸。烛光似散落的星辰洒在她眼底,反将她衬得犹如明月一般。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柳青黛不觉将这句吟出了口,好一会才戳了戳姚金凤的肩膀:“怪道班主总说你的旦角儿差了那么些意思。你瞧瞧人家!这才是真正的‘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姚金凤心不甘情不愿地白了她一眼,却到底还是没反驳。
她们心下都明白:这恐怕是不知哪家的名伶,故意隐藏了身份混来她们戏班的。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样的身段姿态,这般的眼波流转……只消瞧一眼就明白,她必是有多年功底在身的!
虽然不知为何她要故意唱成这般……不过也无妨,苏班主显然与她是旧相识,接下来只管由班主处置就好。
在她二人心里,早认定了自家班主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山倾海覆都面不改色的,殊不知此刻的苏祁心中真如天崩地裂,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倒是那女子,见了苏祁只一怔,旋即笑弯了眼,唇角微挑,绽出牡丹般灿烂的笑颜。她眨了眨眼,朝着苏祁继续唱道:“怎么啦?”
苏祁明明说不出话,但那唱词却似刻入骨髓一般,不受控制地唱了出来:“贤弟……”
正是梁祝中的唱词。
只见苏祁唱道:“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女子举手捂耳,眼波流转间却有无限情意:“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苏祁的手悬在半空,望着她良久。久到连乐师都发现不对停了手,她却突然又开了口。
雍州城无人不知——江南的班主苏祁,有一副绝妙的好嗓子,她唱功精湛,声音清亮透彻,堪称雍州一绝。
然而此刻锣停鼓歇,四周寂静,她的嗓音却干涩沙哑,那简单地一句唱词竟像是耗尽了她全部力气。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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