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姚金凤与柳青黛面面相觑。
这可是天上下红雨了!她们家班主什么时候这么失态过!她们不约而同觉得,班主禁止班里人唱《梁祝》的原因,也许就在眼前了。
听到那一句唱词,台上那女子也收了势,只定定望着苏祁。她的眼中似惊还喜,隐约有泪光闪过。
可没等她们再开口,一个粗暴蛮横的声音从台下响起,硬生生打断了她们的对望。
“我说,你们那唱的究竟是个什么鬼?!”
台下正中的桌后,坐着位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此刻他正一脸不悦地叉着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还什么‘雍州第一的戏班’?我呸!这也敢说是在唱戏?我家倒夜香的仆妇唱得都比她好!
我原是看这小娘子长得还算凑合,便是唱得差些,老子也就忍了。可你们这是……这都是什么鬼啊?!就这丑八怪的长相,你们也敢让她登台?!都疯了吧?!”
那女子收住了笑意,缓缓转过了脸来。
她这一转不打紧,姚金凤和柳青黛却又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之前她半侧着身子,从台下望去,便只能看到她右侧的脸。她的动作娴熟,台风又稳健,竟无一人发现她始终未曾转过脸来。
如今曲罢乐消,她朝着苏祁转了过来,左脸才得以显现人前。
她的右脸宛如仙家手笔,美艳绝伦不可方物,便是最精美的玉器也不能匹敌,说句天上神女亦不为过;可她那左半张脸,却赫然印着一块可怖的伤痕!那一道道凹凸不平的伤痕,用油彩都无法遮掩得住。
这样一张半是绝色,半是疤痕的脸,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与美艳无关,而是难以言喻的惊悚。就如将世间最完美的艺术品硬生生砸碎了一半,再强行拼合到一处,唯有诡异可形容。
姚金凤与柳青黛甚至不能自制地往后退了半步,唯独苏祁不但不为所动,她甚至一瞬不瞬地直视着眼前人,仿佛生怕错漏任何一眼。
她的眼眸中惋惜与怀念的神情交错,唯独没有丝毫嫌恶。仿佛站眼前的这个人,便是她在世间最珍惜的宝物一般。
台下的纨绔子弟怒气未歇,仍在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啊?!真当小爷是个傻子不成?就这种丑八怪,也敢放出来接客?我呸!
这张脸真是看着就恶心!唱得也难听!还登台?呵,这种货色,给小爷提鞋都不——”
他骂得正兴起,不防戏台上的苏祁身形微顿,抬手便是一道水袖迎面而来,裹着劲风正中他的面门。最后那个“配”字硬生生卡在了他的喉头,在他正脸着地时才出了口,倒和他狗啃泥的模样颇为合衬。
这一记打让他懵了半天,好容易才从地上爬起身来。
再看苏祁,她已是目光冰冷,脸上半点温度都无。薄唇轻启,却只掷出个落地有声的“滚”字。
“你——!”
纨绔吃了这大亏,哪肯善罢甘休?正待发作,一颗牙却不识相地顺着他的话音从嘴里蹦了出来。
他满身尘土,满脸血污,手里还捧着自己的牙,狼狈得直似只丧家犬一般。自打懂事起他便没受过这气,立时便要跳上台去,却被自己带来的跟班和打手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他不知轻重,他的手下却都是有眼力见,看得出好歹的。
刚才苏祁动手时,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公子就已被抽倒在地了。能将人伤成这样,手中武器不过是副轻柔的水袖!能将这般物件使出如此杀伤力来,可见功力惊人!
再联想到坊间关于“江南”苏班主的传闻……除了莽撞无知仍旧搞不清状况的公子本人之外,他们又有哪个不明白这回是踢到铁板了呢?
“你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我现时就取了你的狗命!”苏祁面沉如水,声音冷得像冰。
那纨绔指着她的手还颤抖着,眼中满是愤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祁那满身骇人的气势,如视死物般的眼神,真真让他胆寒了。
那帮子手下趁机一拥而上,你一扯我一拉的,总算是把自家主子这么半推半就地被拉了出去。等人影都瞧不着了,才远远飘来一句经典台词:“你给我等着瞧……”
见事已平息,姚金凤她们才把跳到嗓子口的心放回了胸膛。正要问问班主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却听得台上传来一声悠悠的低叹。
“阿祁,好久不见。”
沙哑的嗓音绝非天籁,这句话说得也云淡风轻,然而就这么句看似随意的招呼,却宛如三月春风,轻轻松松融开了苏祁脸上那千年寒冰般的神色。
苏祁望向她的目光里满是复杂,许久,才轻声唤道:“……菀菀。”
她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那女子却听得分明,还回以粲然一笑:“阿祁,你长大啦!”
说着,她还伸手去抚苏祁的脸颊。
“菀菀也是。”苏祁的手罩在她的手背上,顺势握住了。
台下的姚金凤和柳青黛只觉自己脸上烧得慌,两个人四只眼,也不知道该往哪放才好,东看看西望望,待闻讯而来的小戏子们也都挤了过来,她们才敢重新抬头。
台上的苏祁已经恢复如常,她面色平和,转身便朝众人招呼道:“诸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位姑娘,名叫江菀。她是前任江南班主的女儿,也是我的师妹。
江南真正的班主——本该是她。
我原只不过是暂代其位……现在她既然已经回来,从即日起,我便将这班主之位归还给她。”
苏祁始终握着江菀的手,这番话也说得理所当然,但台下听的人却是一阵哗然。
毕竟在她们的认知里,江南可是苏祁一手建立起来的!她们这些人都是承蒙苏祁收留,这才有了落脚之处,习得一份糊口的本事。
什么前任班主?听都没有听说过!更不必说什么“班主的师妹才是真正班主”这种事了。
但仔细想想,一切并非全无预兆。只“江南”这名字,她们都以为是取自千里之外的人间天堂。可今日才知道,原来班主的师妹就姓“江”……
难不成,班主说的都是真的?她们这戏班,本就是人家江家的产业?
江菀对台下的喧哗视若无睹,只似笑非笑地望着苏祁。她一双美目波光潋滟:“好歹也是你多年的心血,就这么送我,你倒舍得?”
苏祁也笑,声音却更低了:“自然。跟菀菀相比,班主之位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原本清冷的声音落在江菀耳中却满是情意,直听得身子都酥了半边。
台下的小丫头们年岁虽不大,可天天唱的看的都是些才子佳人英雄美人,见了这场景哪还有看不明白的?
如今望着台上这含情脉脉的班主,她们一个二个的心底都打起了鼓:这……还是我们那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的班主吗?
……怕不是被戏文里的人给附了身吧?
“我不同意!”
姚金凤最是心里压不住话的,饶是柳青黛拼命拉扯,到底也没能阻止她出声。
“班主,就算是你的决定,我也断不能接受!戏班明明就是你创立的,这些年来,我们大家伙儿可都是看着你是如何一步步带领大家,把咱们戏班发展到如今这般田地。
现在倒好,这么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人……唱得难听至极也就罢了,还是这么一张鬼脸!怎么能让她做我们的班主!”
她这通话说得急,颠三倒四的也不算周全,但确实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故而话音刚落,众人便纷纷向她投去了赞同的目光。
台上的苏祁脸色骤变,正要发作,江菀却轻轻一笑,扯住了她的手,这才扬声道:“阿祁是说笑的,诸位不必紧张。别说是如今,便是当初……我爹也未曾想过让我继承班主之位。”
似是想起了那令人伤感的过往,她轻叹一声,长睫低掩,犹自空垂的手抚上了自己残缺的那半边脸庞:“当年家变时那场大火,不但毁了我的嗓子,更毁了我这张脸……我如今连登台都无望,更遑论当什么班主呢……”
这沙哑的声音说话时虽低沉如故,却不似唱曲时那般可怖。满是撕裂感的嗓音低声诉说着过往遭遇,反而更让人生出几分心疼。
随着她那如泣如诉的叙述声越来越轻,在场每个人却觉得自己的心头被扎了把小刀,不深,但却刺刺地痛着。
瞧瞧那凄楚哀婉的眼神,再看看那隐去半边的绝美面容,都不必叹息,已经把众人的心神勾去了大半!
戏班里的女子多是苦命人,谁没有一段伤心往事?她们最易用情也最擅共情,江菀只几句话,就足够她们自行补全这一出如泣如诉的命运悲剧了。
本是风华绝代的美貌佳人,却在最好的年纪连着遭遇了家败、毁容、倒嗓……这种种不幸!也不知到底吃了多少苦,好容易才与故人重逢……真是人间惨剧呐!
思及此处,她们再看向刚刚用恶毒言辞攻击过人家外貌的姚金凤时,眼神便不是那么友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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