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衙门外的街上格外冷清。
李家的下人也被释放了,可苏祁并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想是得知了杀害自家主子的真凶,却因凶手已然自尽,也无法追究,只能带着李公子的尸身回李家复命了。
没能护住主子周全,这些人回去之后怕是落不着什么好下场的。但细想想,要不是这些恶仆狗仗人势惯了,又从不知劝导自家主子,哪会生出这般祸端?
所以,也算是罪有应得。
出了府衙没走几步,苏祁便在街角那颗大柳树下,看到了一个戴着纱帽的白色身影。
三月的雍州寒冷依旧,柳树的枝丫虽照旧垂着,却光秃秃的毫无美感。要极仔细去看,才能瞧见一个个不起眼的小嫩芽。
那白色的身影就在这若有似无的绿中盈盈而立,气质卓然,犹如谪仙入凡。
苏祁的呼吸不由一窒。
相识那么久,莞莞其实一次都没有等过她。她们两个,她才是那个一直在等待的人。
江菀性子很急,耐性又差,最受不了的便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等待”。若要让她等人,她宁愿跑去做些旁的事情。
这是第一次,江菀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她。
八年的光阴,确实改变了很多东西。
微风吹过,拂动了白衣人的衣袂,也让苏祁的胸口漾出了一丝涟漪。
江菀也看到了她,整个人一跃,挥着手便朝她跑了过来。
“阿祁!”她几乎是冲进她的怀中的,苏祁身影微晃,揽住了她。
“菀菀,你怎么来了?其他人呢?”说话间,苏祁顺手接过了她手中握着的蜜饯油纸包。颇大的纸包里只剩下少许蜜饯,看来江菀等了有一会了。
轻薄的纱幔下,江菀笑着仰起脸,一枚蜜饯微温的蜜饯便被塞进了苏祁的嘴里。
微酸的甜在舌尖散开,苏祁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真不知道江菀的胃袋到底是个什么构造……按理说,她小时候也没捱过饿啊!可不知道为什么,江菀打小就有这毛病。她的怀里就没有断过吃的,只要逮着机会,就会可着劲儿投喂苏祁。
苏祁每次都任由她投喂。哪怕蜜饯的酸不是她喜欢的口味,但此刻吃在嘴里,她也觉得是香甜无比的。
江菀投喂成攻,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抱紧了苏祁的腰肢:“那当然是因为大家都对我很好呀!她们都理解我有多担心阿祁,所以一致决定,把接阿祁的任务交给我呢!”
“……”
别人也就算了,以姚金凤那掐尖要强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张罗着来接她?再说了,昨儿姚金凤还跟江菀势同水火呢,才过了一天就能乖觉至此?
江菀见她不语,瞬间嘟起了嘴:“难道说……阿祁根本不想看到我,想看到的是别人来接你?”
她那黑得透亮的眼眸,即便隔着纱幔仍透出惊人的光彩,令人目眩神迷。
苏祁定了定神,伸手拂过她的脸颊:“菀菀当然是最好的……我们回家吧!”
江菀今儿穿的还是苏祁的常服。
她二人身量虽有差,却胜在体型相似。宽松的服饰被她细心处理过,穿着竟也极为合身。她们肩并肩走在路上,瞧着倒像是一对姐妹。
苏祁侧目瞧着,心里想着:得重新订一批衣服才好。
她平素随便惯了,衣衫也都是最简便的款,其中不乏方便行动的男装。而且除了唱戏的行头,她也没有几件像样的首饰。
但现在不一样了。菀菀回来了。
她家菀菀,就应该穿得漂漂亮亮的才好。
“杨大人说……这次,我应该多谢谢你。”
时隔八年,再一次与江菀携手走在这熟悉的街道上,苏祁不禁有些唏嘘。
八年,很多事情都变得陌生了。但她的所求依然如故——只要余生都有江菀同行,她便再无他愿。
江菀却浑不当回事似地晃了晃脑袋:“这算不得什么,我也只是出了个主意罢了。
离开雍州太久了,这里的人和事物,我都不熟悉了。真正想方设法去各处打探消息的,其实是戏园里的大家伙儿。
阿祁,你知道吗?为了你,所有的人都铆足了劲呢!而我啊,只是最后确知是那户人家后,上门晓以利害,说服了让他们出面作证而已。”
昨日的种种艰辛,被她轻轻而过,仿若一夜之间查清李公子在雍州的全部行踪、推断出真凶身份……只不过是一桩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想到戏园里那些伙伴,苏祁的心头不由得又软了几分:“我当初只想着,怕你回来了没有落脚之处,才按着原样重建了‘江南’……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不知不觉中,竟让江南成了她们的家。”
江菀很是赞同:“阿祁,你啊,对她们很重要呢!你不只给了她们一个家,还给她们可以糊口的工作。普天之大,真正能容纳弱女子落脚、平等对待她们,允许她们独自生存的地方少之又少……我也是在离开了雍州后才明白这个道理。一个女人,想要在这世道里打拼,太难了。
女人分不到土地,不能单独立户;就算愿意抛头露面去工作,也会被人说三道四。无家可归的女子往往会沦落到最不堪的境地……阿祁,是你给了这些无处可去的人一个栖身之所,真的非常了不起。”
苏祁被她赞得耳根发烫,轻笑着道:“我也不过是由己及人罢了。当年要不是有师父收留我,我只怕也是和她们一般下场。既然我有这能力,能帮她们,就顺手帮一把。这本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所以,阿祁你一定不能出事哦!”江菀却皱了皱鼻子,抓紧了苏祁的手认真叮嘱,“没有了阿祁,会有很多人活不下去的!所以,就算是为了她们,阿祁你也绝对不能出事!”
江菀郑重的语气让苏祁觉得有些奇怪——江菀极少用如此郑重的语气说话的。她探究地往纱帽下望去:“菀菀?”
“……没什么,就、就是昨天的事啦!真的吓到我了嘛!要不是府尹是杨大哥,只怕真要闹出些麻烦来了。”
江菀抬起的脸上却是一派轻松,还娇俏地吐了吐舌头。
苏祁深深看了她一眼,才道:“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杨大人回雍州任职了?”
昨天江菀挺身而出的样子可半点瞧不出被吓到了——显然,她也一早就认出了那位故人。
苏祁想知道的是:她是在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件事的。
“哎呀~我也是昨儿个上堂后才发现的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才回来两个多月嘛!而且雍州不一直都是雍王府说了算的吗?府尹什么的,从来都只是个摆件,谁来不都一样?我哪会在意这些?”江菀说着撤开了手。
苏祁笑了笑,摇着头感慨道:“现如今可不同以往了。雍州是塞北边境的要塞,长期被雍王府把持着,便是官员的任命也一直都是由雍王府控制着,朝廷向来不进手。
这些年我与雍王府也有些往来,明里暗里听到过不少风声……雍州看着风平浪静的,可私底下……朝廷早就和雍王府暗中交手过好几个回合了。
前几任府尹都与雍王府有所勾结,朝廷那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没由头整治。上任雍州府尹惨遭灭门,天下震动,如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雍王反倒不好插手了。
杨大哥偏在这个时候来雍州任职……保不齐就是圣上的安排,意在借此机会夺回对雍州的控制权。”
“这水还真是深呐!”江菀咋舌,一把抱住了苏祁的胳膊,笑道,“那咱们可得避开些!朝廷的事儿,我等升斗小民还是少插手为妙!
杨大哥以前与咱们虽是有些交情,可现在……多半也顾不上了。哎,说起来,他昨天特地把你留下,是不是要让你帮忙做什么啊?你与雍王府走得近,他怕不是想从你这儿打开缺口吧?
我的天!阿祁,你可千万别答应啊!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前任府尹死得那么蹊跷,杨大哥自己还不知道是何下场呢!咱们可别掺和进去!”
说白了,雍州最后到底是由官家控制还是被雍王一脉掌握,横竖与她们这些升斗小民无关。她们又何必牵扯进去呢?
她们不但是女子,更是身份最为低贱的戏子。在皇家权力的斗争大戏里,她们卑微的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何必自讨苦吃?
见江菀确实是在为自己的安危作打算,苏祁只觉甜到了心底:“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我不过是个唱戏的,那些事与我何干?左不过因着老太妃喜欢听我的戏,不好推辞罢了。我是去雍王府的次数虽多了些,但往来走动的都只是雍王府的女眷。
杨大人……是托我打听了些消息,但也仅此而已。你想,他回雍州也有月余了吧?一直都不曾与我等联系过,想来也是不想连累我们之故。你不必太过担忧。”
江菀这才放下心来,却还是苦着张小脸,心有余悸的模样:“那就好……只望他还念着我爹当年待他的情分,别把我们拖进这趟浑水才好。
我啊,就怕时移世易!他在官场里打拼得久了,肯定也学了不少勾心斗角的肮脏伎俩。说不定早就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眼里了,不得不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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