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兄弟
宁城转北城的高铁上,俞锐支着下巴,头歪靠在车窗上发呆。
高速动车,沿途风景疾速变幻,广袤无垠的平原绿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荒芜干涸的黄土高坡。
前排椅子上坐着一对母女,小孩儿时不时扒着靠背站起来,乌黑圆亮的眼珠子总也忍不住往俞锐脸上看。
“妈妈,”小女孩儿忽然指着俞锐说,“你看这个大哥哥,好像被狗咬过。”
俞锐愣了愣,转头过来,正好跟女孩儿母亲的视线撞上。
对方表情僵硬,像是既羞赧又尴尬,不停说着“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
接着便将小女孩儿抱了下去。
俞锐怔怔地眨了下眼。
两秒后,他反应过来,瞥眼看向车窗,透过玻璃的反光镜面看着自己的脖子。
还真是惨不忍睹。
衬衣衣领不够高,只能挡住锁骨那部分,但从他颔骨往下还有好几处牙印,不但清晰可见,还带着干掉的血痂,全都是顾翌安昨晚给他咬的。
不仅脖子,他眼底还挂着两片明显的青黑,看就是熬了一整夜没睡觉。
俞锐轻扯嘴角,自嘲地笑了声,也难怪前排女孩儿的母亲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其实,不只是他没睡,顾翌安也整夜没睡,甚至离开包厢后就没回来,直到列车进站宁城北,他才出现。
这场意外来得措手不及,也实在荒唐可笑。
至少俞锐的脑子里已经黏成了浆糊,甚至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面对顾翌安。
没再说一句话。
直到从火车上下来,俩人都站在月台上,四周人头躜动,脚步声滚轮声匆匆忙忙。
站内换乘的方向并不同,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可他们就站在拥挤的人潮中,沉默不语,默契到谁都没有迈出第一步。
僵持半晌,像是强忍着满身疲惫,俞锐用尽最后那点力气,哑着嗓子开口:“翌哥,你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隔着行李箱,顾翌安和他并排而立,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嘲讽地笑了声,反问道:“你猜我是为什么回来?”
俞锐抿了下唇,说:“我猜不到”
“是么?”顾翌安转头盯着他,“你是猜不到,还是不敢猜?”
落在他脸上的目光过于炽热,俞锐不由得皱了皱眉。
等了好一会儿,俞锐依旧没出声,车站广播已经好几遍催促前往江北的乘客检票进站。
顾翌安收回视线,最后沉声道:“俞锐,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耳边是嘈杂鼎沸的人声,俞锐像是好几秒才接收到,然后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他抬起头来,看向顾翌安时,对方已经拉动行李箱,背对他往换乘出口走去。
默然长叹一声。
此时再看脖子上那些痕迹,俞锐自己都有些不忍直视,他捏着眉心,仰头靠回椅背。
头重脚轻,明明很困却又始终睡不着,芜杂的思绪在脑子里乱飞,以至于手机都在裤兜里震动好几轮了,他才反应过来。
迅速地掏出手机,屏幕上的来电号码俞锐并不认识,但归属地显示北城。
犹豫两秒,俞锐按下接听。
“嘀”声接通后,对方立刻表面身份:“俞主任你好,我是柴羽的经纪人,梅姐。”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俞锐脑子瞬间清醒,眉头皱起,连脊背都跟着僵直起来。
紧接着,对方语气焦灼,直入正题:“柴羽在排练的时候突然晕倒了,到现在都还昏迷不醒,您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急救电话打了吗?”俞锐立刻就问。
“打了,120正在赶来的路上。”
“行,你先别动他,”俞锐镇定道,“我给你拨视频过去,你让我看看他现在的状态如何。”
挂断电话,俞锐先是瞟眼前方屏幕显示的时间。
高铁到站北城还有三个多小时,视频通讯能让俞锐快速完成查体确认。
他很快回拨过去,透过视频画面看,柴羽虽然昏迷,但状态应该还算乐观。
俞锐跟柴羽经纪人简单交待了几句,急救人员到场后,他又跟对方快速沟通了一遍。
以防万一,他又将电话打到东院,赶在柴羽到达之前,提前告知同事做好各项检查准备。
高铁进站北城,没做片刻停留,俞锐带上行李箱直奔东院。
他到的时候,整个医院大门都被堵了,粉丝记者乌泱泱一群人全都想要往里挤。
保卫科紧急调动人手,好不容易才把那些人给拦住,同时还在门口拉起警戒线,竖起一块警示牌,非职工和病人家属不得入内。
柴羽送到医院后,经过急诊科的救治,目前人已经恢复清醒。
俞锐先去了趟主管医生办公室,路上他已经看完柴羽所有的急诊报告,但还有些细节问题,他需要跟主管医生核实。
聊完后,他又直奔病区。
病房是单人套间,除了柴羽经纪人,还有一名小助理,看到俞锐,俩人同时从椅子上起身,齐齐叫了声“俞主任”。
俞锐摆手跟俩人打了声招呼,径直望向柴羽。
柴羽手上扎了针正在挂点滴,因为颅压过高,主管医生给他开了甘露醇。
他撑着胳膊想要起身,俞锐立刻伸手阻拦,叫他不要动。
床尾挂着病程记录,俞锐随手翻了两下又挂回去,再次看向柴羽时,脸上表情严肃又认真。
他移步到床头,先是掏出瞳孔笔检查柴羽的眼睛状况,接着又指挥柴羽抬起四肢。
尽管虚弱,柴羽还是全数照做,末了还笑着讨好般地叫了声“锐哥”。
瞳孔笔重新插回胸口袋子,俞锐脸色没变:“你叫锐哥也没用,现在的情况由不得你,你必须马上接受手术。”
“可是”柴羽还想坚持。
“你先听我说完,”俞锐抬手打断他,“我看过你的报告,你这次会突然昏倒,不仅是因为肿瘤压迫神经,导致眩晕,同时还有肿瘤内出血。”
他顿了一下,皱起眉头:“甚至根据我刚才初步的检查,你的眼球震颤已经很明显了,再拖下去,不止你的听力受影响,视力也会越来越差。”
柴羽垂下眼,双手死死地抓着床单,太过用力,输液管里倒流出一大截殷红色血液。
经纪人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从柴羽出事到现在,一直满脸愁容,这会儿忍不住插话道:“小羽,你就听俞主任的吧,手术成功了,你想开多少场演奏会都行,咱不急于这一时,成吗?”
“对啊小羽哥,你就听梅姐和俞主任的吧,治病要紧。”小助理也连声附和。
柴羽依旧埋着头,默不作声。
俞锐叹口气,坐到病床边上,将他攥紧床单的手缓缓掰开,而后重新调整输液管,让倒流的血再重新流回体内。
“就这么不相信我吗?”俞锐手轻按在他肩膀上。
柴羽怔怔地抬起头来,连连摇头:“不是锐哥,我不是不相信你”
“既然这样,那就信我一次。”俞锐没等他说完便把话截断。
接着,他微躬下身,直视柴羽的眼睛,再次试图说服他:“现在还不到九月,手术成功的话,你年底的演奏会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柴羽蠕动嘴唇,表情仍旧很犹豫:“可是”
俞锐斩钉截铁:“除此之外,你没别的选择。”
柴羽耷下眼皮,睫毛颤动,片刻后他无力地垂下肩:“好,我答应你。”
俞锐点点头,目光转向柴羽的经纪人梅姐,问道:“对了,门口那些粉丝记者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的,”梅姐解释说,“公司想帮小羽出纪录片,所以排练厅当时除了乐团的人,还有一些摄影师和媒体,所以”
说到这里,梅姐叹口气,无奈道:“小羽昏倒的时候,很多人都看到了,还有人当时就发了微博。”
小助理也连连点头:“消息扩散得实在太快,不到半小时就登上热搜排行榜,公司就算想处理也处理不过来。”
“难怪”俞锐点头,表示了解了。
梅姐又说:“俞主任放心,宣发部那边已经拟好公告,就说小羽是练琴太辛苦,低血糖晕倒的,其他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但医院这边”
对方话说一半,俞锐便懂了。
“放心吧,国际医疗部这边的病人,所有信息都是保密的,除了主刀医生,主管医生以及管床护士之外,剩下也就只有院长才有权限查看。”
“那就行,那就行。”听到这话,经纪人拍着胸口,当下松了一口气。
俞锐没再多说,最后嘱咐了几句在住院期间,他们需要额外对柴羽多加关注的几点注意事项。
“锐哥——”柴羽看他要走,赶紧出声把人叫住。
俞锐看向他,等他继续。
“能不能”柴羽抿了抿唇,“能不能别让霍骁知道。”
毫无意外地,俞锐轻扯嘴角,抬手拍了拍他的头,然后说:“安心住院,其他的别担心。”
这话基本就是同意了,柴羽立刻笑起来,点着头应下:“我会的,谢谢锐哥。”
尽管俞锐默许了柴羽的要求,可闹出这么大新闻,霍骁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被瞒住。
俞锐从病房出来,还没走到办公室,人已经背靠走廊墙壁,抱着胳膊守株待兔了。
看他过来,霍骁立马直起身,开口连弯子都没绕:“柴羽的情况如何?”
俞锐侧眸看着他,迅速组织语音:“没什么大问题,就一点低血糖,过俩小时挂完点滴就能回家了。”
霍骁当即一声嗤笑,神色也冷了下来:“用经纪公司的对外声明打发我?你当我是兄弟,还是门口那些无脑追星的疯狂粉丝?”
俞锐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东院这边的规矩我懂,不过俞锐,你想清楚,你不说,我就直接去找老爷子,反正他是副院长,他也有权限。”
霍骁目光直直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冷,甚至咬牙威胁道:“可你要是非逼我做到这种程度,咱俩兄弟就到此为止。”
俞锐皱起眉头。
话说到这份儿上,霍骁也不再多言,俩人就这么对峙着。
半晌后,俞锐按动门把手,语气终究还是软了下来:“进来吧。”
要按俞锐以前的性格,他答应了柴羽不说,就绝对不会说。
可到底这件事不是小事,柴羽非要瞒着,无非也是不想让霍骁担心。
但越是想瞒,反而让对方越是心焦难耐,还不如坦白一切。
至少同为医生,俞锐相信霍骁能够理智,也有足够专业的判断,认可他坚持手术的决定。
霍骁毕竟是麻醉科,对于神外细分病种,很多也只能算是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
于是,从门诊记录,到血检生化,再到CT跟核磁影像,俞锐将柴羽的报告全部跟他讲解了一遍。
说完这些,俞锐嘴都干了,起身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整杯喝完,俞锐清了清嗓子,又再继续道:“目前看来,小脑位置受肿瘤压迫比较严重,颅压有些高,但问题不大,主要还是眩晕问题,以及最新出现的眼球震颤和肿瘤内出血。”
霍骁还在来回翻阅柴羽的病历报告,看到就诊记录时,他抬起头望向俞锐:“他之前就来找过你?”
“是,”俞锐捏着杯子,点头承认,“我出差前他到西院挂了我的门诊号。”
“那你怎么不让他赶紧住院?”霍骁眉头皱得很深,脸上再也看不到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
捏掉纸杯,俞锐重新走回去,到霍骁对面的办公椅上坐下。
“我当时连住院单都开好了,可他说年底有场很重要的演奏会,他想结束之后再做手术。”
霍骁皱着眉,一时没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抬起眼,问俞锐:“这手术,你有几成把握?”
作为医生,俞锐跟病人也好,病人家属也好,从来不会说过于绝对的话,毕竟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但接受手术的人是柴羽,此刻坐在他面前,眼里全是担忧,甚至比柴羽还恐惧手术失败的人,是他多年的好兄弟。
于是,俞锐默然在心底叹气,最后道:“肿瘤位置靠近功能区,目前听力和视力都受肿瘤影响比较严重,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证手术成功。”
“行。”霍骁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从41到46,会有两对cp的感情线~
关于柴羽小可爱和霍骁的故事也会完整讲一遍~
第42章 平安符
为了印证经纪公司发出的声明,也为了劝退医院门口的粉丝和记者,情况稳定下来后,柴羽换回便服佯装偷偷离开,刻意被蹲守在停车场的狗仔拍到。
待照片爆到网上,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乔装打扮返回到医院。
手术定在两天后,期间俞锐还有几台排期手术要做,于是不得不东院西院两头跑。
上午是一台海绵状血管瘤切除,熬了近五小时俞锐才从手术台上下来。
摘掉手术帽和手术服,俞锐进更衣间洗澡换衣服。
侯亮亮今天过来跟台学习,结束后脑子里挂了好几个问号急于求告,于是追到淋浴间门口。
等俞锐穿好衣服出来,他嘴巴还没张开,眼珠子瞬间瞪大一圈,直直地盯在俞锐脖子上。
想问的问题全部抛诸脑后,侯亮亮追着他出手术中心,一脸关切道:“俞哥,你这次去藏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什么就遇到什么事?”十分钟后还有会诊,俞锐脚步都没停,只是微扭过头去,脸上明显写着莫名其妙四个大字。
“就你脖子,”侯亮亮怯怯地伸手指了指,“去之前不都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受伤了?”
俞锐一愣,手不自然地按上去,脖子转动两下,说:“没受伤,就有点皮肤过敏。”
“过敏?紫外线过敏吗?严不严重?”俞锐身长腿长,步子迈得极大,侯亮亮小跑着跟上去,“可都过敏了,你怎么还用纱布贴上,不得让过敏的地方透风透气吗?”
“我自己就是医生,还用你说?”俞锐被他问得头疼,两步迈进电梯厅,伸手按下按钮。
侯亮亮站在旁边,歪着嘴咕哝道:“这皮肤过敏又不归神外管。”
俞锐觑眼过去。
偶像脸色微变,侯亮亮识相地闭上嘴。
从下颔骨到锁骨,莫名其妙地,突然就多出一块纱布,看起来比巴掌还长,着实有些吓人。
别说侯亮亮,连姜护士,刘岑,还有科里其他医护,每每有人看见他都忍不住发来慰问,最后同样全都被俞锐以皮肤过敏为由搪塞过去。
但陈放却不买账。
午饭时,他坐在俞锐办公室的布艺沙发上,盯着他来回来去地看,最后连手里的筷子都放下了:“不对啊,你去藏区那么多次,怎么偏偏这回就对紫外线过敏了?”
“我哪儿知道,我又没算命的本事。”午餐是陈放从食堂带回来的,俞锐喝着一小碗汤随口应道。
陈放也没再追问,继续拿起筷子吃饭,可没吃两口,他又抬起头来:“我听说,翌安也去藏区了?”
一句话便让俞锐刚喝进去的那口汤直接从喉咙呛到肺管,咳得是撕心裂肺,眼底都发红。
“不是,我说什么了,你这么激动干嘛?”陈放抽出纸巾递给他,又起身去给他倒水。
俞锐擦完嘴,接过水杯,喝了口清水润喉,感觉好些之后,他冲陈放摆了摆手。
“藏区那边出现一例BAE患者,翌哥对这方面比较有经验,专程去看了看。”
“BAE?就那巴拉姆西阿米巴脑炎?”陈放瞳孔都不自觉放大,脸上表情很是惊讶,“这种病咱八院好像也没出过几例吧?你出趟差,还赶上这个?可真是”
他说着摇了摇头,注意力倒是彻底被转移了过去,没再继续追问俞锐脖子过敏的事。
吃完饭,饭盒收一收,陈放拍拍肚子往沙发上躺。
仰头望向俞锐,陈放想起来问:“听说你要给柴羽做手术?”
俞锐正在咖啡机前站着,闻言立刻扭头过来,眉心轻蹙了蹙:“你怎么知道?”
正常来讲,陈放即使作为科主任,不主动去查也是不会知道这事儿的,尤其柴羽现在的人气摆在那里,越多人知道事情会越麻烦。
“放心。”陈放看穿他,冲他摆了下手,“是霍骁跟我说的,我没告诉别人,也不会跟谁说。”
“霍骁?”俞锐挑起一侧眉毛,实在很难不意外,“他居然会跟你说这个?”
陈放抻了抻腿,坐起身来:“他想让我出面,请我堂兄过来八院负责这台手术的电生理监测。”
俞锐微愣两秒,随即了然地点了下头。
陈放堂兄是国内神经电生理方面的专家,尤其对术中视听功能区监测,以及术中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极有经验。
不仅如此,为了保障柴羽听力及视力不受影响,此次手术必须配合术中唤醒,所以手术全程都离不开一名优秀的麻醉医生配合。
原本,俞锐是希望由霍骁来负责手术麻醉的。
他本就是麻醉科神外组的,对这类手术基本不陌生,加上俩人合作过很多次,默契也比其他人更多。
何况不单在八院,哪怕是在整个北城,比他优秀的麻醉医生实在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但霍骁想都没想便拒绝,转头就去找了麻醉科主任接手。
当然,以八院麻醉科主任的水平,肯定不会比霍骁差,可他俩都很清楚,霍骁拒绝的原因和能力水平无关。
而是他根本无法正面去面对柴羽。
哪怕在手术台上,柴羽是睡着的,即便术中醒来,视线范围内也根本看不到他,但他仍然没办法出现在柴羽面前。
尤其还是以麻醉医生的身份参与这台手术。
守着护着近二十年,却始终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一样,不肯也不敢走到对方面前。
每次想到他俩之间的恩怨纠葛,俞锐心里多少都会有些唏嘘。
既然霍骁都已经做到这份儿上
俞锐握着咖啡杯,轻抿一口,忽然拧头去问陈放:“翌哥回来了吗?”
陈放闭眼躺回到沙发,眼看都快睡着了,听到问话,他身子往里一翻,咕哝道:“回了,说是下午来医院。”
俞锐搅动着咖啡匙,一圈又一圈,杯匙在底面刮出声声清脆的响。
哎——
默然在心里叹下口气,虽然他俩现在见面必定会尴尬,但左思右想,还是只有顾翌安最适合参与这台手术。
正事要紧,其他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可说是这么说,真到了顾翌安办公室门口,需要敲门的时候,俞锐一只手抬起又落下,好半天也没扣下去。
“找我有事?”清哑熟悉的嗓音倏然落下。
俞锐转过身,几步之外,顾翌安拎着电脑包,西服外套搭在臂弯,正抬腿向他走来。
“嗯。”俞锐不自觉蹭了下鼻子应道。
顾翌安从他身侧走过去,手贴到门把手时,眼角余光恰好瞥到俞锐脖子上那块贴好的纱布。
五指收紧,动作微微一顿,顾翌安薄唇轻抿,沉默半晌,丢给他一句“进来吧”,跟着便率先推门而入。
外套挂上衣帽钩,顾翌安将电脑放到办公桌上,随后倒给俞锐一杯水,问道:“说吧,什么事?”
俞锐捏着杯子,站在他对面,嘴唇动了好几下才开口:“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顾翌安抬眸看他一眼,随后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俩人都是神外医生,沟通起来事半功倍,不到半小时,顾翌安就把整件事都了解清楚了。
过程中,他不仅一直都在听,还顺便将柴羽的病历也一并看完,然后非常干脆地答应下来。
全程都在聊正事,其他的一个字没多说。
但临走前,顾翌安终是没忍住开口,把人给叫住,然后意味不明地问了句:“很严重?”
指代不明的三个字,甚至连主语都没带,可俞锐依然愣了愣,条件反射般抬手去摸那片纱布,摇头说:“没有,就一点印子,过两天就消了。”
像是完全与他无关,只不过随口那么一问,顾翌安淡淡“嗯”了声,之后便再没说什么——
手术前,霍骁再次出现在东院。
俞锐刚走进更衣室,霍骁便已经倚靠在墙面柜上,待他换好洗手服后,伸手递给他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俞锐接到手里看一眼,“符?驱鬼的还是干嘛的?”
俞锐单手扶着柜门,一脸无语:“你好歹也是个医生,唯物主义者还信这个?”
“什么驱鬼的,”霍骁语气淡淡地纠正他,“这是平安符,昨天刚去城郊寺庙求来的。”
俞锐一愣,盯着他半晌也没出声。
反手关上柜门,俞锐沉吟一声,又问:“那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柴羽的?”
“我已经来回消过毒了,可以带进手术室。”
霍骁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说话时,他脸上看似平静无波无澜,但视线始终是半垂往下的,眼底波动悉数隐没在睫毛之下。
他拉扯嘴角,低低地笑了声:“他本来胆子就小,读书那会儿,连走夜路都会害怕,更别说是上手术台”
俞锐沉默不语,走上前,抬手拍了拍霍骁的肩膀。
到这时,霍骁才终于抬起眼皮去看俞锐,同样也是在这时候,俞锐才看见他眼底复杂难辨的情绪。
以至于当霍骁再度开口时,俞锐甚至能从他嗓音里听出明显的哽咽和沙哑。
他说:“帮我把这个交到他手上,跟他说会好的,他一定会没事,会完好无损地,平平安安地出来,成么?”
即便认识这么多年,俞锐也从未见霍骁这样过。
没再言语,他捏着平安符的红线,伸手从霍骁眼前一晃而过,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迈进术前准备间。
他进来的时候,柴羽也才刚到不久,人已经换上手术服,此刻正躺床上支棱着脖子跟他打招呼,看起来倒是没一点害怕的样子,还笑眯眯地叫了声“锐哥”。
俞锐“嗯”了声,绕到床边,将平安符放进他手心里。
柴羽抬起来看,小巧精致的金色锦囊,缎面用红色丝线别别扭扭地绣着两个字,平安。
俞锐甚至都不用开口。
那字迹,即便是用针线绣出来的,柴羽也只消一眼,便能立刻认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好久都没出声。
随后,他将平安符紧紧握在手里,重新笑着跟俞锐说:“锐哥你看,他果然还是不敢来见我。”
俞锐也不擅长安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绕过去拍拍他的脑袋,算是无声地传递出一点安慰。
“锐哥——”
俞锐站在柴羽头顶的位置,柴羽叫他时,眼皮得往上翻,衬得他眼睛比平时还要大。
“嗯?”俞锐低声应他。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柴羽忽然说。
手还未抽回,俞锐长指微蜷,悬在半空中,拇指和食指来回轻捻了两下。
他当然清楚柴羽指的是什么,是关于那场直播意外,也关于他为什么明明隐藏三十年,却又突然选择公开承认自己身上的秘密。
不止俞锐想知道,所有围观过这件事的人全都很想知道,甚至有些媒体粉丝恨不得堵到他家门口,亲自从他嘴里翘出答案。
但俞锐并未出声,反而轻缓地摇了摇头。
“可你就不好奇吗?”柴羽再又问道。
俞锐将手揣回洗手服衣兜里,视线往下跟柴羽对上,而后说:“好奇心谁都有,但你不需要,也没有任何义务满足我的好奇心。”
更遑论这好奇心,还是建立在让柴羽再次自揭伤疤的基础上。
门被推开,剃头师傅走进来,说要给柴羽剃发备皮,俞锐点了点头退到一边,自己也准备离开去洗手。
“可是,我想告诉你——”柴羽挺起身叫住他。
俞锐背对着站在门口。
“我想告诉你,锐哥。”柴羽又重复了一次,“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让我信任,让我想要开口的话,那个人就只有你了。”
衣兜里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俞锐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他转过身重新走回柴羽身边,向剃头师傅要来工具,又跟对方挥了下手,说这里交给他来弄就好。
对方于是点头应下,很快便又退了出去。
门阖上后,俞锐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先是将柴羽的头微微往右调整,跟着轻俯下身,用剃刀慢慢刮动他耳侧背后的头发。
“现在没人了,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在听。”
“其实,我也没有太多想说的,”柴羽眼睛看向反光的墙面,眼尾弯弯,挂着很柔软的弧度,“我想说的就一句。”
俞锐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嗯”,说话声音始终放得很轻:“所以呢,是一句什么?”
眼睫微微颤动,柴羽试图用余光去看他,嘴角依旧是带着笑的:“其实锐哥,我也是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明白一件事。”
刮去的头发掉落一地,俞锐收回剃刀,低头重新看着他。
一时沉默。
这样对视的时候,柴羽眼睛里落着天花板冷白色的光,衬得他眼底一片水润。
嘴角抿起,眼睛也随之轻缓地眨了一下,再度睁开时,俞锐甚至感觉能从那双澄澈明亮的眸子里看到最干净的情感,以及最直白的勇气。
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俞锐听见柴羽对他说——
“只有我能面对自己了,才能真正去面对霍骁。”
作者有话要说:
咱家的攻虽然各不相同,但都是绝顶深情哒~
第43章 命运
术中唤醒,意味着肿瘤暴露在视野下方后,麻醉医师将会实施唤醒麻醉,让患者在开颅的转态下清醒过来。
主刀医生也将在此时通过功能区监测,进行视听测试,以此确定肿瘤切除范围,最大程度确保患者视听功能不受影响。
作为国内知名且最年轻的小提琴家,柴羽不仅有着异于常人的音乐天赋,更重要的,是他天生就有着其他音乐家没有且羡慕的绝对音感。
所以,除了保全柴羽的听力,俞锐还需要保证肿瘤切除不会对他的音感造成任何影响。
从画线切皮开始,俞锐全程亲自动手,一步步逐渐剪开硬脑膜,暴露枕大池,牵拉形成手术视野区。
此时,顾翌安正好换上手术服进来。
对视一眼,俞锐从椅子上起身,顾翌安点头走过去,接替俞锐坐上主刀位。
这是他和顾翌安提前商量好的。
术中唤醒后,通过电生理监测的数据反馈,主刀医生需要快速通过功能区测试,以此评估柴羽的听力情况,同时确定切除范围。
而这个过程,需要他和顾翌安共同配合才能完成。
准备好后,俞锐冲麻醉科主任点头示意。
不到半分钟,柴羽缓缓苏醒过来,睁眼时,他发现俞锐站在不远的位置,看着他,肩膀上还架着一把小提琴。
有点害怕,也有点恍惚,柴羽闭上眼睛又睁开,嘴巴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锐哥”
俞锐“嗯”了声,跟他说:“别担心,一会儿我会站到旁边,还会用琴拉几段旋律出来,你试试看,能不能听清我拉的什么曲子。”
柴羽眨了两下眼,说:“好。”
接着,俞锐移步到柴羽的视野盲区,跟顾翌安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下一秒,俞锐便抬起琴弓,缓慢拉动琴弦,与此同时,一段悠扬轻快的旋律回响在手术室。
曲子只拉了一小节,停下后,俞锐问柴羽:“怎么样?能听出来吗?”
“是”柴羽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不用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或者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剩下的就交给我和俞锐。”顾翌安说得很慢,声音也很轻,试图缓解柴羽的紧张跟害怕。
因为头是固定的,柴羽动不了,只能下意识去眨眼睛,跟他说:“好。”
顾翌安又向俞锐使了个眼色,之后移动手里的单极电凝,重新刺激旁边位置的功能区表层。
“我想起来了,”柴羽忽然说,“锐哥你刚拉的是舒伯特小夜曲。”
顾翌安停下动作,抬眼去看俞锐,俞锐冲他点了点头。
琴弓再次拉动,第二段旋律柴羽答得也很快,曲名没问题,但他说完又有些犹豫:“不过,是我记错了么,你刚拉的那一小节,E调好像降了半音。”
闻言,俞锐反而笑笑,肩背也轻松下来:“没错,我故意降的。”
“难怪呢,我说听着怎么有点不一样。”柴羽说。
为了测试柴羽听力跟音感,俞锐挑选的曲子多种多样,中间还故意变调或者降音。
第三段柴羽反应还要更快,甚至俞锐都还没拉完,他便答出曲名,念出是第三段第四小节,还把俞锐故意拉错的音调精准无误找出来。
很幸运,后面的进展几乎可以说是非常顺利,连其他几位医护人员,包括被陈放特意请来的电生理监测师,以及麻醉科主任,全都跟着松下一口气。
功能区测试结束,俞锐放下小提琴走过去,握了握柴羽的手,发现他手里全是汗,连平安符都被浸湿了。
“再睡会儿,等下次醒过来,你就没事了。”俞锐看着他的眼睛说。
“嗯。”柴羽依旧只能靠眨眼代替点头,“谢谢锐哥,也谢谢顾教授。”
柴羽很快再次进入麻醉状态。
俞锐先去外面洗了下手,才又进来。
他半举着胳膊,站在顾翌安身侧:“我来吧翌哥,你先去歇会儿。”
顾翌安毕竟不是八院的大夫,更不是柴羽的主刀医生,所以肿瘤切除还是得由俞锐操作。
推开显微镜,顾翌安将吸引器和单极电凝交回给俞锐,起身后又跟大家打了下招呼,便摘掉手术服离开。
感应门出来,顾翌安身上还是那身湖蓝色洗手服,帽子已经摘了,口罩却还挂在脖子上。
他按着脖子视线扫过四周,而后顿住。
长椅上,霍骁曲腿躬身,脊背塌陷,头埋在双膝之间。
东院的病患较少,神外手术室又相对独立,所以整条走廊只有他,形单影只。
跟以往吊儿郎当那副模样完全不同,此刻的霍骁,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低气压,状态看起来既颓废又落寞。
顾翌安原本是要去更衣间,不知为什么也没去,反而去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清水回来。
他坐到霍骁旁边,也没说话,只是将另一杯水递给他。
霍骁抬起头,看清对方后愣了愣,之后才接过杯子:“谢、谢谢。”
看他连洗手服都换好了,顾翌安于是问:“既然这么放心不下,怎么不亲自进去看看?”
霍骁轻扯嘴角,摇头没说话。
尽管对方并没有问起,顾翌安还是把刚手术室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
最后他说:“剩下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有俞锐在,你也不用太担心。”
“我知道,”霍骁双手握着杯子,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谢谢。”
“我没做什么,这话你该跟俞锐说。”顾翌安头往后仰,整个人都疲惫地靠在墙上。
霍骁笑了声:“我欠他的,又何止一句谢谢。”
顾翌安没再说话。
后面陆续又来了几波医护人员,经过他们进到隔壁手术室开始消毒备台。
俩人就这么坐着,久久都没人开口。
肩背放松下来,顾翌安视线虚焦地盯着白墙,他最近其实又忙又累,已经很久没能像现在这样单纯地坐着休息了。
水快喝完了,顾翌安本打算起身,霍骁却在这时候冷不丁开口:“其实,你上次说,既然要赌何不赌大一点——”
话说半截便停住,顾翌安缓慢地看向他,眼神示意对方继续。
霍骁也抬起头来。
对视片刻,他说:“没别的意思,就是忽然有些羡慕”
顾翌安微愣一秒,似是不解:“羡慕?”
“是,羡慕。因为命中注定这个词,对你们来说,可以无限美好,对我来说就像天大的笑话!”霍骁将视线侧开,眼皮也耷了下去。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进去吗?因为我不敢,我也不配!”他咬紧下颔,手里的纸杯被捏到变形,杯里的水溢出来,瞬间洒了一地。
“像我这样的人,这辈子都只配躲在黑暗里”
顾翌安沉默着,眉心蹙得很深。
直觉告诉他,霍骁和柴羽之间的关系,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甚至可能掺杂了某些无法承受的过去。
他本想说点什么,可斟酌再三,终是没有开口。
但霍骁却坐起来,头抵在墙上,主动道:“知道为什么吗?”
顾翌安没说话,无声地看着他。
半天对视,霍骁肩膀随后抖了两下,笑出好几声嘲讽,可除了嘲讽,里面又有很多其他浓重的情绪。
眼眶逐渐湿润,眼底渗着红血丝,眸光也是割裂开的,像是摔落一地的玻璃碎片,里面含着无尽的哀和痛。
而这伤和痛,远望过去,看起来就像连绵不尽的起伏的山脉。
然后,顾翌安听见他,哑着嗓子开口——
“因为我欠他一条腿!”
“这辈子、我都他妈、欠他一条腿!”——
命中注定这个词,大多时候听起来都是缱绻美好,甚至令人心驰神往的。
可谁说它带来一定就是恩赐?
同样是五岁的年纪,俞锐失去爷爷,却被命运眷顾,在无边黑暗里落给他一束光,让他意外邂逅了顾翌安。
而柴羽却不然。
一场车祸让他失去双亲,原本是不幸也是幸运,父母将他护在身下,让他幸免于难,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可也是在同一天,当他在医院里需要手术的时候,恰好遇上一位调皮捣蛋的小孩儿。
那名小孩儿因为跟护士母亲闹脾气,故意弄乱器械盘里几只针剂,无意中导致两位病人的麻醉药物被调换。
其中一位病人毫无影响,可偏偏柴羽对调换后的药物产生严重过敏,最终不得不截断右腿,成为一辈子的残疾。
那名小孩儿,就是霍骁。
人和人之间的羁绊,看似寥寥几种,总也逃不过爱恨别离。
顾翌安对于俞锐,跟霍骁对于柴羽而言,两者之间的意义,几乎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同样是被命运安排,同样是一次邂逅。
可命运送给他们的,除了此生斩不断的羁绊,同时还有压在他们之间,那座巨大的,甚至永远无法翻越的高山。
听完这样的故事,顾翌安也很难不动容。
在一起的理由可以很简单,仅仅只是喜欢便足够,可放手的理由却很多,万般种种,各不相同。
在霍骁和柴羽身上,他看到的是一场逃不掉,也解不开的宿命。
那么,他和俞锐呢?
年少相爱,曾经爱到刻骨的人,他们又是如何就这么走散的?
深夜安静的房间里。
顾翌安坐在书桌前,十指交叠着抵在额间,久久未动。
屋子里也没开灯,只电脑自动锁屏后,背景图片晃动着发出一点幽暗的蓝光。
入秋了,夜深以后,温度逐渐往下降,阳台的推拉门没关,凉风一阵阵地往里吹,不仅感觉到冷,甚至带着提神醒脑的功效,让人越发地清醒。
有人叩门,发出“笃笃”两声响动。
顾翌安缓了半晌回神,然后才起身去开门,顺便按亮了房间顶灯。
“你电话是不是关机了?”门开后,曹俊站在门口问他。
“嗯?”顾翌安扭头回去,拿起桌上的手机,锁屏键按了两下没反应,“应该是没电了。”
他给手机重新充上电,语气淡淡问道:“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曹俊走进屋,跟他说:“徐老没联系上你,就给我打了电话,他说试验点这边情况要是稳定就让我们赶紧回去,毕竟军总院这次的情况,我们比较清楚,而且研究所那边也需要我们把组织样本跟血液样本亲自给带回去。”
经过这段时间不断来回地试验跟排查,顾翌安跟研究组一致认为,军总院这几起不良事件,最大可能是跟受试者基因缺陷有关。
只不过,这类基因缺陷很可能是因为种族跟地域,或者生活习惯造成的。
目前看来,这类不良事件只在国内西南地区出现,其他地方并没有同类情况发生。
毕竟这类基因缺陷直接导致病人接种COT103疫苗后出现排异反应,哪怕是斯科特研究所那边,都必须要尽快查明原因,否则根本无法在Ⅲ期试验结束后给出合理解释。
顾翌安没接话,他刚走过去本来是要关门的,最后却站在门口没动,目光落在远处某个地方,像是在思索,也像是在走神。
曹俊已经不是头回撞见顾翌安面向那头发呆了。
狐疑着过去,曹俊跟着也往那边瞅过去,几乎一眼,他就看到远处亮灯的杏林苑。
曹俊一愣。
好巧不巧地,他前两天刚听说俞锐就住在那边。
眼睛无意识眨了好几下,曹俊又想起之前顾翌安去藏区医院,俞锐恰好那时候也在。最关键的是,从藏区医院回来,顾翌安状态就前所未有的不对劲。
即便再实诚,曹俊这时候也看出点猫腻来。
更何况,他明显感觉到,顾翌安并不是很想现在就回美国。
他脑子转半天,嘴巴抿了好几下,最后还是决定将聚餐那天俞锐问他的话告诉了顾翌安。
本以为听到这事儿,顾翌安至少会有些惊讶,没想到顾翌安却一脸平静,只“嗯”了声就没了。
“这件事,是不是给你们造成了什么误会?”曹俊试探着说。
事实上,他最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对俞主任有什么想法。
但这话题太私人了,而且他始终认为顾翌安有一位已故前任,所以没好意思直接开口,只能委婉地换种问法。
顾翌安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很淡:“是不是误会,他如果真想知道,早就来问我了。”
就像大学那会儿,误会他和周思蕊那次一样。
“你的意思是?”曹俊还是不太懂。
顾翌安侧过身,长睫往下遮住一半的视线,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意思就是,也许比起去证实这件事是假的,或许在他潜意识里,更希望这是真的”
“不会吧,我看俞主任他——”
曹俊站直了身子,还想说什么,顾翌安抬手打断他:“回美国的事,就按徐老的意思来吧,工作交接完,让军总院那边把标本送过来,我们立刻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们翌哥太了解俞锐了。
第44章 懦夫
柴羽的术后恢复很不错,只术后当天在监护室呆了一晚。
第二天醒来后,俞锐去看他,除去身体还比较虚弱外,神志还算清醒,视力跟听力都很正常,也没出现别的什么术后并发症。
真要算起来,这大概是命运对他最仁慈的一回。
转回单人病房后,也就柴羽的经纪人偶尔过来,平时守在身边照顾的,只剩下护工跟柴羽那位小助理。
除此之外,俞锐再没见过其他人。
到底也是场开颅手术,恢复再好,住院也得十天半个月,可柴羽身边却连个看望的亲人和朋友都没有。
每回去东院,俞锐发现他要么望着窗外发呆,要么就拿着小提琴练曲。
但只要是俞锐来,他总是在第一时间就笑,然后叫他“锐哥”。
柴羽的笑总是很简单也很干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好像两道浅浅的月牙,看起来很舒服也很治愈。
可俞锐每回看他这样笑,心里总是发酸。
所以手术后,他基本每天都会去趟东院。
虽然打着医生的名义,说是为了检查柴羽身体恢复情况,实际上柴羽心里很清楚,俞锐只是心软,不忍看他总是一个人罢了。
但其实,每天往东院跑的,又何止俞锐一个。
只是另一个,每次都只会挑深夜出现,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月光,站在病房门口悄悄往里看,连门都不敢进。
如果床上睡着的人忽然往外翻个身,他几乎立马就会往后撤,瞬间躲进门内人看不见的地方。
渐渐地,哪怕明明没睡着,柴羽也闭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只有这样,只要他不醒,只要他不动,门外的人就不会离开一样。
这些俞锐并不知道。
而且,霍骁刻意避开他,俞锐自然也跟他遇不上。
但谁也没想到,丛凉有天竟然会出现在东院,更好死不死地被霍骁给撞见了。
俞锐接到电话赶过去的时候,俩人明显已经打完一架,病区医护人员好不容易才把他俩给拉开。
丛凉身高也就一米七出头,矮了霍骁十几公分,何况霍骁读书那会儿就跟俞锐差不多,打架斗殴那都是家常便饭的事儿。
真要动起手来,丛凉压根儿就不是他对手。
硬生生挨了霍骁好几拳,其中一拳还揍在脸上,没到五分钟,丛凉那半张脸就像发面馒头似的肿起来,连说话都哼哧哼哧地讲不清楚。
反观霍骁。
全身上下连点儿破皮的地方都没有,若不是衣服稍显凌乱,乍看可能还以为他是劝架的,而不是打架的。
东院病区办公室里,俞锐刚到现场。
丛凉正拿着冰袋敷脸,张嘴说的话含糊不清:“我他妈要说几遍,我真是来看望病人的,不信你们去走廊找找,是不是还有束鲜花跟果篮儿。”
他拧过头,指向办公室门外,恰好看到俞锐。
眼珠子瞬间瞪大,丛凉“蹭”地站起来,由于动作幅度太大,不知道牵动到身上哪块淤青,嘴角下意识发出“嘶”地一声。
“没事儿吧?”俞锐看他一眼,又看看霍骁。
对方默不作声,抱臂斜靠在墙上,看着懒散,脸上的表情实际阴郁得可怕。
“哪儿没事儿,事儿大了。”丛凉接过话头,立马开始诉苦,“你来得正好,刚好帮我评评理,你说我好心过来探望柴羽,结果霍骁看到我,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揍”
丛凉拿开冰袋,将肿起来的脸展示给俞锐,嘴疼也不管了,出口直飙脏话:“你再看看我现在这脸,肿得他妈连妈都不认了,你说我他妈冤不冤啊!”
“你探望柴羽?还好心?”霍骁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当即就是冷冷一声嗤笑,“你们这当记者的,是不是不干点缺德事儿,就活不下去啊?!”
“你——”
丛凉被气到不行,嘴张太开导致他嘴角被拉扯得生疼,忍不住连脊背都躬了下去。
办公室里不止他们仨儿,还有很多医护人员也在,时不时就捂着嘴窃窃私语两句。
于是,俞锐抬手冲其他人指了指门外,大家陆续都出去,临走前有位护士还体贴地把门给带上。
没了外人在场,俞锐这才开口:“这在病区就大打出手,你是真不怕又把张副院长气出个好歹来是吧?”
他这话是冲霍骁说的,上次霍骁揍主持人那事儿,八院就被牵连上了趟热搜,张明山气得血压飙升,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俞锐知道说也没用,但凡遇上柴羽的事,霍骁就容易上头。
可医院到底不是别的地方,他也不是三岁小孩儿了,事情都没弄清楚就动手,真要闹出大了,以柴羽和他之前的新闻,估计八院又得跟上热搜挂一天。
这才消停多久,半年都没到,霍骁要真是再来一出,张明山估计能被他气出心脏病来。
霍骁没说话,只用鼻子出气,不屑地“哼”了声。
俞锐转头又看了眼丛凉。
想了想,他说:“东院不比其他地方,如果不是得到病人或者病人家属的许可,其他探病人员是不可能进来的。”
霍骁神色微动,这才抬眼过来。
“看我干嘛?以为我瞎掰呢?”丛凉被他俩同时盯着,冰袋再次从脸上拿开,“不信你们就自己去查门卫登记,看我到底是不是单纯就来探病的。”
霍骁嘴角勾出一声嘲讽:“狗仔当了近二十年,混进一家医院对你来说很难吗?”
显然,无论丛凉说什么,他都没打算信。
在他那里,丛凉整个人早就被判了无期徒刑,可以说,毫无信誉度可言。
也没办法,主要还是中学那会儿被偷拍,以及前阵子电视台直播,这两件迄今为止对柴羽影响最大的两件事,好像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跟丛凉脱不了关系。
可丛凉却不认。
他愤愤地将冰袋往地上一摔,指着霍骁:“你要不信,你就去问柴羽,我他妈真是艹了读书那会儿,我不过就是拍了张照片,俞锐拿起相机当场就给我开瓢儿,愣是害我在家躺了快一个月。”
“行,就算相机是我的,丢了它也是我的,这瓢儿我认了。”
“可你他妈凭什么把账全算我头上?!”
嘴角都开始渗血了,丛凉边说边抽气,嚎得比孟姜女还冤,说着便撸起袖子,想要往霍骁身上招呼。
俞锐眼疾手快,连忙拦在俩人中间。
“拦什么拦,就他?我让他一只手,他也只有挨揍的份儿!”霍骁嘴角冷冷地抽了抽,眼底全是讥讽,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丛凉气得脸都绿了,张嘴也不管不顾起来,“你不就因为电视台那次记恨我吗?”
丛凉被俞锐拽到一边,视线受阻,他垫着脚尖蹦起来,越过俞锐肩膀还在冲霍骁嚷嚷:“说破天也不就是柴羽右腿残疾的事儿吗?”
“行了,别说了!”俞锐听着也沉下脸,“知道他在意什么,还专踩他逆鳞,你是真想被揍第二回是吧。”
与此同时,霍骁瞬间抬眸,眼神阴森得可怕:“你再敢把那俩字儿说一遍,我保证你今天连这道门都出不去!”
丛凉拔高嗓门儿:“我有什么不敢说,我又不亏心,我有什么不敢说!”
眼看霍骁攥紧拳头就要过来,丛凉又道:“是你不敢听,是你懦夫!这事儿挨得着我吗?是我让他缺条腿的吗?!”
拳头堪堪停在丛凉眼前。
霍骁在背后,丛凉在身前,俩人剑拔弩张,俞锐正好卡在俩人中间,一时动弹不得。
“没完了是吧?”俞锐的耐心也快耗尽了,“还没打够是么?还非得再打是吗?”
霍骁牙关咬得死死的,盯着丛凉的眼睛猩红得可怕。
这时,丛凉却平静了,甚至冷冷地笑了声:“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倒想问问,你们知道那场直播,主持人为什么会问到柴羽残疾的事儿吗?”
“我他妈让你闭嘴!”
霍骁咬紧下颔,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紧接着便用力挥拳过去,俞锐反应快,立马就把丛凉推开,自己右肩却生生挨了这拳。
“是柴羽要求的!”丛凉忽然大喊。
空气霎时静止。
话音落地的同时,霍骁整个人完全僵住,就连俞锐也愣了,甚至忘了肩膀还疼,惊讶地转过头,望向丛凉。
有好几秒,或是更久,像是时间都都停滞了,根本无人说话。
“你说谁要求的?”最后开口的还是俞锐,问出口时,语气仍是不敢相信。
丛凉先是没动,他刚被俞锐推得狠,整个人直接趴地上,脊背撞到了沙发角,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缓了半天才好些。
他就着自己现在的姿势,转了下身,干脆也不起了,靠着沙发扶手就这么懒散地坐地上,接着又抬手蹭了蹭嘴角磕出的血。
“不相信是吗?不相信,你们可以去问柴羽。”他抬起眼,看向霍骁轻嗤了一声,“好歹我也是有职业操守的,别说柴羽他是我同学,单就直播那次给我们台造成的负面影响,你觉得我做这事儿划算么?”
还是没人说话,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会儿,丛凉撑着沙发,歪歪扭扭地站起身,缓慢走向霍骁:“节目虽然是直播,但台本是提前对好的,主持人最后那句提问,也是柴羽主动要求加上的”
房间里除了丛凉,没人说话,可他说的话,带给俞锐的震撼都这么大,更遑论霍骁。
——只有我能面对自己了,我才能真正面对霍骁。
眉头越皱越深,直到这一刻,俞锐才彻底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明明最不能接受这件事的,是柴羽啊
如果面对真就那么容易的话,他又何必辛辛苦苦隐藏自己近二十年
俞锐抬手罩住眼睛。
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么瘦小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勇气,在千万观众面前,将自己的伤疤彻底揭开。
沉默着叹了口气,俞锐忽然想起来,又转头看向霍骁。
霍骁依旧站在原地,石雕一样未动分毫,他眼皮垂得很深,眸光被睫毛所覆盖,看不清情绪,可脸色却煞白一片,毫无血色。
宛如在演一场独角戏,丛凉立定在霍骁身前,目光灼灼地看向对方。
“你知道柴羽为什么这么做吗?”丛凉笑了声,笑声里带着明显的嘲讽,“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到吧?”
霍骁仍然没动,没出声,但垂在身侧原本蜷曲的手却猛地攥紧,指甲瞬间嵌进手心。
“霍骁,都多少年了,你也就敢冲我挥拳头,可你呢,你这么能耐,怎么却连去见柴羽的勇气都没有?!”
丛凉抽动嘴角,最后一字一顿道——
“你、天、生、就、是、个、懦、夫!”
作者有话要说:
柴羽是个小天使,只是一生太坎坷了,除了霍骁他什么都没有~
第45章 选择
入秋后,一场雨连绵不断,细细蒙蒙地下了两天。
风也刮得厉害,北城夏季仅剩的那点潮热被风雨洗刷得很干净,空气都是微微湿润的,呼吸之间,还能闻到一丝丝沁人心脾的草木香。
跟随秋雨同时到来的,还有八院最新一期的医援名单。
手机文件点开,看到霍骁名字的时候,俞锐当即皱起眉,按掉手机立马就去了麻醉科。
到门口,俞锐先是透过玻璃窗往办公室里瞧了眼。
百叶帘都是拉上的,缝隙之间也没见一点光线落出来,像是屋里没人,里面连灯都没开。
但去之前,俞锐特意查过麻醉科的排班表,知道霍骁已经连熬了三天手术,现在正好没班。
确信霍骁就在里面,俞锐敲了敲门,直接转动门把走进去。
果然,办公椅上的人影,四仰八叉地仰躺着,双腿搭在桌面上,身上的洗手服皱皱巴巴,光看身形轮廓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颓废。
俞锐把灯拍亮的时候,冷白光线有些刺眼,霍骁下意识抬起胳膊去挡眼睛,导致下巴上那层密麻的清茬越发显眼。
单看霍骁这幅样子,简直比他从研讨会回来那会儿还不要命。
“有”声音哑得跟被磨砂纸滚过一样,霍骁捏着喉结清了清嗓子,“找我有事?”
默然看他两秒,俞锐走到饮水机前,拿了纸杯接下大半杯温水,又走到他旁边,将杯子放到桌面上。
“先喝口水再说话,你那声音我听着扎耳朵。”
霍骁拧着脖子转两圈,腿从桌上拿下来,人也跟着坐直了,伸手拿起杯子喝水。
倒难得有这么老实听话的时候,俞锐笑了声,心里默然叹气。
抱臂靠在桌沿上,俞锐直奔主题:“这次去新疆的医援,你报名了?”
大概是太久没喝水,真的渴了,霍骁仰头将整杯喝完,自己又起身去接第二杯。
“你都看到名单了还问?”这次他接的全是冰水,喝到嘴里,沿着喉咙,食管,再滑到胃,冰得他五脏六腑都带凉气。
俞锐皱了皱眉:“那申请常驻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单纯的医援,最短一个月,最长也不过三月,可申请常驻就代表归期未定,甚至跟医院直接调派过去,下放当地两三年的性质毫无差别。
但很明显,霍骁这不算下放,顶多是自我放逐。
“阿勒泰那边有家三甲医院希望我过去,不仅是做技术培训,院长那边还想让我长期留下来管理整个麻醉科。”霍骁将杯子扔进垃圾桶,回应的语气毫无起伏,表情看起来也很平静。
俞锐眉头皱得更深了:“长期是多久?”
“归期未定,”霍骁走到窗边,将百叶帘拉起来,两面窗户也推开透气,“可能三年,可能五年,也可能十年。”
“你——”俞锐身子都站直了,他盯着霍骁傲然直立却又满是疲惫的背影,嘴巴动了半天,可都不知道说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跟丛凉一样,指着他鼻子骂,直到把霍骁骂清醒为止。
可丛凉不了解的内情,俞锐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太知道霍骁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
从十岁起,霍骁就像个影子一样,一直跟着柴羽,偷偷地护着他,他读书的时候虽然也打架,但和俞锐完全不一样,霍骁打架从来都是为了保护柴羽。
那些僻静的小道,那些阴暗的巷口,柴羽能够一次次安全到家,全都是因为霍骁守在暗处。
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霍骁胸口被人连划三刀,肋骨都露出来了,躺在医院大半个月,却还惦记着让俞锐帮忙护送柴羽回家。
不止如此
高一那年,丛凉相机里的照片被人恶意张贴到公告栏,柴羽因此无端陷入流言和恶意当中。
为了保护对方,也为了终结这场恶意,霍骁不得不狠心转学。
可离开后,他又总是忍不住偷偷回来,就为多看柴羽一眼,确保他安然无恙。
到大学的时候,当得知柴羽要出国留学,霍骁几乎想都没想,立刻便向学校递交材料,申请交换到柴羽所在的国家。
哪怕后来柴羽毕业,经常都要跟着乐团到处去表演,霍骁仍然每场演奏会天南海北地跑过去,全副武装地看完整场演出,直到最后才离开。
明明触手可及,明明情深刻骨
可偏偏当柴羽鼓起全部勇气,想要走向他的时候,他却选择躲起来
甚至,就这么毅然决然地,要把自己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地方。
俞锐实在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着霍骁,沉默半天,视线移到窗外,乌云蔽日,天空是黑沉沉的,连带着屋里的气氛也一片阴郁。
过了好久,俞锐还是没忍住:“你确定不会后悔么?”
霍骁没动,依然保持背对他的姿势,片刻后,他问:“那你呢,你后悔过吗?”
俞锐一怔,随后轻扯嘴角,笑了声。
是啊,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既然有勇气做选择,无论结果怎么样,始终都得咬牙受着。
后悔,对他们而言,是负担不起的奢侈品,只在寂寞无人的深夜里问给自己听,用来独自舔舐伤口的罢了。
没再说话,说得再多,也不过是让对方更加难受而已。
俞锐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往外走。
到门口时,他按住门把又顿住,像是犹豫了许久,他还是决定开口:“手术前,柴羽跟我说过一句话。”
霍骁没应。
俞锐也没转身,就这么,彼此背对着。
顿了两秒,俞锐才出声,将柴羽的原话转达给对方:“他说,只有我能面对自己了,我才能真正面对霍骁。”
话说完,俞锐也没再停留,很快便拉门出去。
门被惯性带着,渐渐阖上,他暂时没走,背靠墙面,掌心按在走廊扶手上,微仰着头发呆。
不足半分钟,屋里猛然响起尖锐刺耳,又杂乱无章地摔打声。
只听声音,俞锐都能想象出里面的场景,椅子被踢到了,玻璃杯被狠狠摔碎,办公桌上,一叠叠厚厚的资料掀翻在地,连电脑都被砸出“哐”地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戛然而止。
而后,俞锐听见霍骁带着哽咽和哭腔,用低沉的嗓音大喊道:“傻子,全他妈都是傻子!”
“可怎么能有你这么傻”——
也许是天气原因,也许是秋天总带着淡淡的感伤。
俞锐自己的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心里老是惴惴不安的,总感觉好像还有点什么别的事要发生。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心外的会诊给叫走了,好不容易讨论完,出来后急诊那边也找上他。
事情一桩桩地来,瞬间让他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午饭和晚饭都只匆匆扒了两口。
这段时间,COT103Ⅲ期各个试验点的工作,顾翌安基本都已经交接给个项目研究组的组长。
临床试验已经逐步进入正轨,后续工作他只需要远程沟通即可,的确不需要专门守在国内。
更何况,无论是霍顿医疗中心,还是斯科特研究所那边,一直都在催着他回去。
从肿瘤科出来已是深夜,苏主任堆着一脸疲惫的笑容,问顾翌安:“顾教授是明晚的飞机吗?怎么走这么急,我这都还没来得及请你吃顿便饭呢。”
沿着走廊到电梯厅,顾翌安迈着大步,微笑道:“是有点急,美国那边事情比较多,这次可能没机会了,下次如果还回来的话,我们再约。”
“看起来也只能这样了。”苏主任送他进电梯,冲他挥了挥手,“那就祝你一路顺风啊,我们下次再见。”
顾翌安点头应了声:“好。”
电梯门阖上,按键的手指却悬停在半空,犹豫片刻,指尖最终还是落在数字五上面。
晚上十点多,神外病区的病房都已经熄灯了,整条走廊却还亮如白昼。
一路走过去,顾翌安发现办公区人也不多,看起来今晚还算平静,有部分值班医护已经趴在桌子上开始打盹儿。
侯亮亮正对着电脑写病程,顾翌安站定在他背后,曲指扣了下桌面打断他。
侯亮亮扭头看到他,惊讶地叫出声:“顾大神?”
说完又亡羊补牢似的捂上嘴。
他瞪着眼珠子,见顾翌安身穿便服,臂弯上还挂着西服外套,一看就是准备下班的样子:“你是来找俞哥吗?”
顾翌安淡淡点了点头。
侯亮亮于是说:“可他今晚应该走不了,今天手术的两位病人还在监护室观察,他说要留下来看看。”
顾翌安没接这句。
综合办公区斜对面就是俞锐办公室,顾翌安目光转过去,屋里像是没开灯:“他人呢,不在办公室吗?”
“应该还在,”侯亮亮勾头瞄去一眼,“可能是在补觉,我反正没见他出去过。”
移步到门外,顾翌安轻转门把往下按。
走廊灯光如扇面展开,落入一片漆黑的房间里,顾翌安抬眼望向办公桌,绷紧的嘴角不自觉放松下来。
侯亮亮说得没错,俞锐的确是在睡觉。
可屋里空调打得太低,顾翌安开门就被室内冷风吹了一身,怕把人吵醒,他走路动作都放得很轻。
大概是真的累坏了,整个人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胳膊交叠着,额头抵在腕骨处,肩颈两侧的白大褂都被挤压到中间,压出层叠的皱褶。
来到身侧,顾翌安先是抬手碰了碰俞锐耳朵,太冰了,冰得他指尖都是一缩,甚至连不小心擦过的发梢都是凉的。
顾翌安眉头瞬间蹙起。
这么睡不仅胃受不了,人搞不好也得感冒。
他环顾四周找到空调遥控器,不知是空调坏了,还是遥控器坏了,按半天也没见任何反应。
关倒是能关,开的话,就只能保持现有的温度。
室外下雨,室内潮热,不开空调闷出一身汗,效果也是一样。
好在他臂弯里还搭着西服外套,无奈之下,顾翌安只能走过去,将衣服展开披在俞锐肩上。
睡着的人动也没动,像是毫无所觉。
顾翌安垂下眼睫,静静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终是没忍住抬手,食指微蜷再次靠近,指节贴在俞锐的脸上。
从额角那道淡去的旧疤,渐渐往下,沿着眉骨,到鼻梁,就这样轻柔地刮下去,随后顿住,长指展开,指腹轻按在唇上。
“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不肯问是吗?”像是不愿惊醒睡梦中的人,顾翌安开口的声音轻似一片掉落的树叶。
“以前只知道你骨头硬,怎么嘴也那么硬呢”
“睡觉也皱眉,我回来,竟让你这么不开心吗?”
他眼底含着清凌的水波,里面盈满了温柔和眷恋,明明是在自言自语,可降落在安静的房间里,却又透着无尽的心酸失落。
这样也许是最好的,如果看着俞锐的眼睛,他就真的没法说再见了。
顾翌安轻抿嘴角,伸出去的手缓慢收回,而又虚攥成拳。
垂眸片刻,他俯下身,薄唇贴近俞锐额角那处旧疤,然后轻柔地落下一吻。
“晚安,小鱼儿。”他凑到俞锐耳边,“祝你永远好梦,平安快乐。”
起身离开,步行至门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句——
“别走翌哥”
身体倏然绷紧僵直,顾翌安刹停在门口,抬起的手悬在半空,甚至忘了落到门把上。
嘴硬的人,睡着了才会说真话,这样的习惯倒是一点都没变
可就算知道那只是一句梦呓,顾翌安仍是狠狠闭上眼,眼底情绪难掩,以至于睫毛不自主地微微颤动。
许久,眼睛才又睁开,眼底含着清润的水光。
回来那天,他跟徐暮说,他在赌,赌俞锐对他的感情,也赌在俞锐心里,他到底还有多少分量。
时至今日,这场赌局他没赢,可也算不上输得彻底。
顾翌安嘴角轻扯,一抹笑意清浅又苦涩:“也就只有在梦里,你才会叫我别走”
自始至终,顾翌安都没转身,甚至余光都没再多看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用力按动门把,开门,抬腿,再关门,一步到位,然后迈着大步走向电梯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医学世家,最后一幕霍骁当时说了一句“傻子跟傻子,还真是能凑一堆。”
ps:关于俞哥老说梦话这事儿,主要还是心里太压事儿了,以后会有解释的~
第46章 一步之遥
俞锐这一觉睡得很沉,中间也没人叫他,导致他醒来时,外面都已经天光大亮了。
早交班时间,走廊里脚步声愈发频繁匆忙。
他蹙着眉心缓慢地睁开眼,先是伸手捏了捏酸涩的后颈,接着才撑着胳膊坐起来。
有东西从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俞锐扭头去看,是件西服外套。
刚睡醒还迷糊,怔愣好几秒,他才弯腰捡起来。
拿在手里,甚至不用刻意靠近,衣服上那点清淡的气息便清晰可闻,那是独属于顾翌安的,永远清冽却又舒服的味道。
“阿嚏——”
鼻子有些堵,喉咙也干涩发痒。
俞锐拎着衣服,这才想起办公室空调这两天好像坏了,要么关,要么开,温度没法调,只能打这么低。
若不是手上这件外套,他现在应该是头昏脑涨,四肢乏力,少说也得来场感冒发烧。
起身出去,科里医护人员已经忙碌起来。
今天到他轮休,可以不用留在医院,但低头看眼手里的衣服,俞锐还是不受控地穿过走廊,按下电梯直上八楼。
肿瘤内科办公区。
俞锐站在门口,指节曲起刚要叩门,有人忽然在背后叫他。
“俞主任——”
俞锐转过身。
苏主任查房回来,身后跟着一帮主治医和实习医,他扭头冲后面人摆了摆手,让大家各忙各的去,之后才又转回来跟俞锐说话。
“来找顾教授吗?”苏主任下巴指了指大门紧闭的办公室,“那可真不巧,他已经走了。”
“走了?”俞锐愣了一下,下意识以为顾翌安是刚来又离开的意思,“他几点来的,这么快就走了?”
苏主任解释:“不是刚走,是昨晚走的。”
俞锐点点头:“行,那我明天再来找他。”
“明天?”俞锐已经迈出好几步,苏主任在背后喊住他,“等一下俞主任,可顾教授今晚飞机回美国啊!”
脚步陡然刹停,俞锐转身回来,脸上表情先是诧异,而又深深地蹙眉。
苏主任纳闷:“不是你不知道么?”
俞锐摇头:“什么时候定下的?”
苏主任看他反应很奇怪,狐疑说:“从江北回来吧,说是美国那边有些紧急情况等着他回去处理。”
沉默不语。
片刻后,俞锐抬眼看向对方,低声问:“是今晚的飞机么?”
“好像是晚上八点多的。”
“好,我知道了,谢谢。”
别的没再多说,苏主任还堆着满脑袋问号,对方已经平静转身,穿过走廊熙攘的人群,最后消失在电梯厅门口。
事实上,俞锐脑子里都是放空。
上班时间,进到电梯,周围都是医院同事,看到俞锐纷纷问好,可俞锐只是机械地点头,像是连牵动嘴角那点力气都没有。
有位同事以为他是要回神外,体贴地帮他按下五层,到了还好心提醒:“俞主任,五楼到了。”
俞锐怔了怔,反应两秒才迈步出去。
本来是可以回杏林苑休息的,可他突然有点不敢回去,最后还是走回到办公室。
推门进屋,再反手关门。
俞锐低头看眼手里攥着的外套,片刻后,走到衣帽钩前将衣服挂上。
大概是刚才太用力了,被攥过的那片布料皱成一团,俞锐用手拍了好几下又试图抹平,但还是没能恢复先前的熨帖。
手悬停在半空,顿了下,指腹再次触及那片皱褶,却又倏然抽离,背过身去。
外面很吵,显得房间格外空旷安静,屋里灯也没开,很暗,只从窗户缝隙里透进一点光线。
就这么站了会儿,俞锐走到窗边,百叶帘拉到最上面,窗外天色依旧阴沉,云层很灰很厚,铺满整片天空。
暴雨将下未下。
都说雨天留人,可想走的人又如何留得住。
昨天刚得知霍骁要走,今天又忽然告诉他,顾翌安也要走了。
俞锐左手攥着右胳膊,就这么看着窗外,沉默了很久——
刚下手术台,陈放洗手服都没换就跑回病区。
脚步匆忙,走路都带风,别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只匆匆摆了下手,一路火烧火燎地,直奔俞锐办公室。
门猛地被推开,陈放扫眼一圈。
屋里仅有窗前落了些灰蒙蒙的光,俞锐正仰头靠在办公椅上,双腿交叠搭在桌面,右手罩着额头,看着像是在睡觉。
气冲脑门儿,陈放两步过去,单手拍桌。
“啪——”
声音大得刺耳,俞锐蹙了蹙眉,眼睛睁开,眼神却放空了好一瞬。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睡觉?”陈放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翌安今晚的飞机,你不知道?”
俞锐将腿收回,揉捏着眉心,平淡地“嗯”了声。
“嗯?”陈放扶着额头,没给他气死,“你嗯个屁你嗯,他去的是美国,有去无回地去!”
“能不能小点声儿,耳朵都快被你吼聋了,”嗓门儿声实在太大了,俞锐扯了下耳朵,“回就回吧,他家本来就在美国,不回美国,难不成他还要一直留在这儿?”
起身绕开陈放,俞锐背对他,视线触及那件挂着的外套时,身体却又戛然顿住。
原本想要做什么,像是瞬间忘了。
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早晚都得回去的,或早或晚,没什么差别…”
戳心窝子的话陈放最不爱听,也不爱跟他绕弯子:“你可别说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
“说什么呢,放哥。”俞锐低笑一声,不接他这话。
“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别给我扯那些流言,就那么点儿破事儿,凭你那脑子还能想不明白?”
俞锐沉默不语。
陈放却是典型的急性子,压不住火。
“祖宗诶,你光心里惦记有什么用,”他拍着桌子,就冲俞锐后脑勺嚷嚷,“按翌安的性子,这回你要真把他放走了,你俩可就彻底玩儿完,这辈子你都甭想再把他给找回来!”
可即便这样,俞锐还是没出声,也没转身。
看着像是丝毫不为所动,可陈放从他背影往下看——
那双紧攥成拳,骨节突出泛白,手背血管青筋爆起,一直延伸进衣袖的胳膊,到底还是泄露出俞锐内心最真实的情绪。
他盯了半晌,低声叹息,走过去拍了拍俞锐肩膀:“师弟,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但今时不同往日,你们早就不再是大学里热血懵懂的小年轻,你不能老想着给他什么,你得问问自己,翌安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话说到这里,陈放也跟着沉默了。
作为极少的知情人之一,很多话陈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尤其俞锐那性子,倔起来跟头牛一样,谁说都没用,不仅倔还能扛,他要是打定主意不松口,你就算硬掰他嘴也没用,骨头实在太硬了。
就这么僵持着,俞锐没动,立得跟人形立牌一样。
陈放靠回到桌沿,默然摇头又叹气,一口接一口地,都快叹成小老头儿了。
忽然,“嗡嗡——”两声很突兀,是抽屉里的手机在震动,俞锐的。
俩人皆是一怔。
陈放反应很快,马上就催:“快看看,是不是翌安打的?”
可连想都不用想,俞锐很清楚,顾翌安不会在这时候给他打电话。
手机拿出来,只看一眼,俞锐便接通。
陈放依旧以为是顾翌安,比俞锐还上心,虽然听不见对面说的,但听到俞锐应了声:“好,我现在过去。”
于是电话刚挂断,陈放就连续追问:“怎么样?是翌安电话吗?让你去哪儿?”
放哥化身放妈,操不完地心,可俞锐吐出三个字,瞬间让他偃旗息鼓。
“是柴羽。”
陈放瞪着他,鼻孔都被气撑了。
说完,俞锐又脱下白大褂,从抽屉里拿了车钥匙,也没再管陈放,长腿一抬,两步就迈出办公室。
“哪儿去啊你?”陈放追着出来。
俞锐背对他挥了挥手:“东院。”
都这时候了,去个屁的东院,陈放怒其不争地指着他,也不管周围还有人,扯着嗓门儿就朝他喊:“我就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一点儿不听劝,等人走了,你自个儿偷摸找地儿哭去吧你!”
医援队伍今天出发。
走之前,霍骁还赶着上了台手术。
俞锐没去送他,霍骁提前给他发了信息,说不让送,没什么可送的,兄弟这么多年,他们分别的次数太多了。
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索性就别送,以免平添伤感。
柴羽会打来电话,就是听说了霍骁要走的消息。
他电话里也没多说,甚至连提都没提,就只是问俞锐有没有时间,能不能来趟东院。
北城的秋天,总是悄无声息就来临。
开车途中,天上开始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又密密麻麻地,果真有点离愁别绪的味道——
行李收得差不多后,曹俊站在客厅中间,询问顾翌安预约几点的车出发比较合适。
他问了两遍都没听到回应,抬头一看才发现,刚还好好站着的人,忽然就不见了。
曹俊里外瞅了一圈,最后在卧室阳台找到顾翌安。
飞机起飞是晚上八点多,只要市区不堵车,上了高速就很快,基本不到一小时就能到机场。
曹俊算好时间,征求顾翌安意见。
顾翌安说可以。
为了出行方便,回来时他们特意去车行租了一辆代步车,顾翌安抬手看眼表盘,跟对方说:“我先去还车,两小时后回来。”——
电梯出来,沿着走廊到病房,小提琴曲悠扬的旋律一路回荡。
是那首经典的探戈名曲——
《一步之遥》。
旋律本是哀怨忧郁的,但小提琴音色鲜亮,曲风也华丽潇洒。
奏出的音调时而激昂,时而婉转,起伏中诉尽惋惜和遗憾,像是有人在错综复杂的命运里沉沦,却又始终难以割舍。
俞锐停在门口,直到整首曲子拉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进去。
柴羽正要将琴放下,抬头看到是俞锐,笑容随即展开,叫了声:“锐哥。”
“嗯。”俞锐走过去,顺便帮他把琴收起来,“怎么突然想拉这首曲子?”
柴羽笑笑,坐回到病床边上,跟他说:“也没什么,就是感觉今天拉这首曲子好像很合适。”
俞锐没再多问,将琴盒放到一边,又走回他对面,坐到沙发上。
既然把他叫来,柴羽必然是有话想说的,俞锐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当听众的准备。
他看向柴羽,静静地等待对方开口。
柴羽也看着他,嘴唇抿了又抿,他双手还抓着床沿,抓得很紧,用尽全力。
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霍骁他是今天走吗?”
俞锐轻点下头。
“这样啊”柴羽勉强地扯出点笑,是很苦的笑,笑完眼里就已经蓄满水光。
“所以…他是打算以后连影子都不做了么”
鼻子瞬间泛起一阵酸意,俞锐神色微动看着他。
柴羽还是笑着,眼睛轻缓地闭上,睫毛颤动,再睁眼时,滚烫的泪珠就这么从眼角滑落下来。
俞锐实在不忍心,起身走过去,长臂绕到身后,搂住他单薄的肩背,无声地轻拍着。
眼泪浸湿了衬衫,柴羽蹭了蹭鼻子,抱歉地笑说:“锐哥,我好像把你衬衣给弄脏了。”
“没事。”俞锐揉揉他的头,尽管他年龄更小,可待柴羽却像弟弟一样,眼神里不自觉带着怜惜和疼爱。
柴羽仰头看着他,脸上除了两道泪痕,分明还是以前乖巧温顺的模样。
俞锐顺手从边柜上抽了几张纸巾给他。
犹豫半晌,俞锐还是没忍住说了句:“其实如果你开口,霍骁未必不肯留下来。”
擦脸的动作停下,柴羽很快摇头。
他将纸巾揉成团捏在手里,垂眸看向那条空荡荡只有裤腿的右肢。
“锐哥”
“嗯。”
沉默许久,柴羽低声开口:“以前,我总以为我跟霍骁之间,就差这一步之遥的距离”
“好像只要我肯往前一步,他就能从影子里走出来,来到我面前”
“可后来,我才明白不是”
“比起我对他,霍骁他对自己的恨,远比任何人,来得更深,也更多”
俞锐没出声。
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太乏力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再次将柴羽轻揽进怀里,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无声的安慰。
可就算不说,他们也都很清楚——
那些真正需要翻越的高山,往往都是目之所不能及的,是藏在心里,除了自己谁也看不见的。
关于霍骁和柴羽这些年的种种,看似只差一步,可这一步又何止在柴羽。
甚至更多的,其实是囚禁霍骁的,那些经年累月,积石成山的悔恨跟愧疚
这座山,若能轻易翻越,那这些年,他又何必躲躲藏藏?!——
病房出来,俞锐只走一步,便再也挪不动腿。
他撑着走廊扶手,就这么歪靠在墙上。
不多时,房间里再次响起同样的旋律,琴声悠扬婉转,如泣如诉。
可俞锐听着却再没了先前的明快,越听越是让人心里发紧,发酸
他几乎可以想象——
窗前,柴羽执琴而立,重复拉动这首曲子,一遍又一遍,甚至连片刻停歇都不肯,曲声首尾相连,好像窗外总也落不尽的无边细雨…
而细雨之下的高速上,医援队伍的大巴车缓缓驶离北城,霍骁头抵车窗,眼神放空,看着外面的绵绵雨丝连接成片,也看着雨中幻影逐渐被雨打风吹散
这世上,失意那么多,别离那么多。
明知情动入深渊,可偏有人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杏林苑楼下,如回来那晚一样,顾翌安微仰起头,看向顶楼那片熟悉又陌生的露台。
白海棠枝繁叶茂,开得正盛。
总有几片娇嫩的花瓣,不堪重负被雨丝打落,随后在空中不断盘旋摇曳,飘飘荡荡地往下掉
掌心摊开,接住一片雪白。
无香白海棠,可偏又闻着发苦。
他愣愣地看着,发了会儿呆。
雨渐渐越下越大,从头发到肩背,顾翌安身上湿掉一大片,正想要收拢手指,忽然吹起一阵风,花瓣旋即离他而去。
黯然垂眸,苦笑一声。
无论是人,还是花,他都没抓住,手心空了,好像连其他地方也跟着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就再低沉这两章,biu~
ps:第十六章,别来无恙中,赵东和俞锐走回杏林苑看见的那个人,就是顾翌安。…………
第47章 回眸
感情里,总有人不甘放手,也总有人踟蹰不前。
往前走的人,从踏出第1步,到停在第99步,像是耗尽了全部勇气和力气。
哪怕只剩咫尺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再渴望,再不舍,到底还是选择了放弃。
俞锐靠着走廊墙壁,久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脖子已经僵硬,他仰起头,天花板冷白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有人哪怕只用一条腿,跋山涉水,也要跨过缠绕他们近三十年的命运纠葛,就只为走到对方面前。
而他呢——
嘴角拉扯,俞锐笑出一声嘲讽,他之前还想跟丛凉一样,指责霍骁懦弱。
可懦弱的何止霍骁,面对漂洋过海为他而来的顾翌安,明知对方所求为何,回来亦是为何
他又做了什么
攥在扶手上的指节愈发用力,手背血管青筋尽数暴起。
俞锐咬紧牙关,狠狠一闭眼。
下一秒睁开,如一阵疾风刮过,俞锐将步子迈到最大,连电梯都等不了了,径直冲向安全通道,一路狂奔进停车场。
去他妈的祝福,去他妈的认命。
这辈子,就这一次,他死都不认!——
车门拉开,俞锐钻进驾驶座,手机刚丢进扶手箱,屏幕忽然蹦出一条信息。
是曹俊发的,俞锐怔愣一秒,迅速点开
——俞主任,我跟翌安到机场了,三号航站楼,国际出发,八点四十五起飞。
第一条还没看完,跟着又跳出第二条
——关于上次你问我的问题,很抱歉,我当时说的是假话,其实翌安他这些年,一直都是一个人。
俞锐抓着手机,骨节用力到发白。
他头往后仰,重重地靠向座椅靠背,用力挤压着眉心,闭上眼睛再次嗤笑一声。
片刻后,他按掉锁屏,将手机丢向副驾驶,迅速启动车辆,然后一脚油门踩上临安路。
时至傍晚,大雨倾盆。
雨刷疯狂转动,挡风玻璃外,视线距离也不过两米。
风也刮得狠,街道树枝都被吹弯了腰,车还没上高速,临安路就已经被堵死了。
暴雨加堵车,车前车后不断有司机鸣笛,喇叭声密集而尖锐地响成一片,听得人愈发烦躁。
心里急得不行,可偏偏又被堵得走不动路,俞锐猛拍一把方向盘,拇指再次滑动控制按钮。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拨出顾翌安电话了,可回应他的,依旧只有机械女声冷冰冰的那句——
“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忙。”
——
机场大厅,顾翌安正在柜台前办理值机。
哪怕是到现在,他也没能休息片刻。
行李放上传送带,蓝牙耳机里,国外的同事还在跟他沟通细节,顾翌安耐心听着,时不时就得回应两句。
托运办理完毕,航司值机员微笑着将登机牌和护照递还给他,顾翌安接在手里,点头道了声:“谢谢。”
穿过人潮,往安检口方向走,曹俊跟在他身后左顾右盼,从落后几步距离,到逐渐拉开好几米。
顾翌安挂断电话,正要叫他,耳机里再次响起通讯请求。
手机放在西裤口袋里,顾翌安没看来电显示,以为是刚挂断的同事还有什么疑问又打回来,接通后依然说的是英语。
电话那头明显地顿了一下:“翌哥,是我”
脚步刹停。
顾翌安怔在原地。
这边久未出声,那边却等不了了,一阵凌乱刺耳的鸣笛声中,俞锐问他:“过安检了吗?”
顾翌安抿紧双唇,再松开,平静道:“正要进去。”
“能不能先别进去,再等一会儿,”俞锐语带急切,近乎恳求,“再等我一会儿成吗翌哥?”
心脏骤然紧缩。
顾翌安沉吟片刻,说了声:“好。”
这时曹俊走过来,试探问道:“时间还早,我们要不去旁边喝杯咖啡?”
耳机里,电话那头已经挂断,顾翌安甚至不知道俞锐有没有听到他的回话。
默然站立,顾翌安最后点了点头。
其实,电话不是被俞锐挂断的,而是被医院打来的电话硬生生切断的。
他正要上高速,车都已经开到路口了,前方百米之内就是收费站。
可急诊那边沈涛忽然打来电话,接通后立马就说:“俞哥,临安路连环车祸,轻伤不计,重伤十五人,危重八人,事故现场还有一辆幼儿园的通勤车侧翻”
俞锐一脚刹车踩停在路边。
“救护车已经在来的路上,急诊这边人手不够,俞哥你能赶回来吗?”电话里,沈涛气喘吁吁,焦急地边跑边说。
十指紧攥方向盘,指甲嵌进皮套,指骨用力到泛白。
俞锐抬眼看向前方。
雨变小了,路也通了,可他最后的机会也没了。
垂眸一声冷笑,俞锐狠狠闭上眼睛:“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挂断电话,俞锐猛打方向盘,飞速调头,像是多等一秒,他就再也抑制不住奔向前方那股冲动。
透过后视镜,看着离他越来越的机场图标。
俞锐再次扯动嘴角,很快又将视线收回,油门猛踩直达最高限速,狂奔向西院。
交通事故一发生,急诊区很快涌入大帮人,医护人员紧急交接伤患,入目虽乱中有序,可家属没命地哭喊,整个大厅几乎被吵破天。
甚至不止家属,紧急赶往现场,又从现场追踪到医院的,还有无数新闻记者和摄影师。
夜幕落尽,闪光灯不停地乱晃,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呲——”地一声。
镜头过去,黑色越野陡然刹停在停车区,后面紧跟一辆救护车。
车停门口,后门一开,门诊保安火速下担架,推着病人就往里冲。
俞锐快步流星,一路疾跑过去接手。
随队医生回头看见他,赶紧报出患者各项身体指征,并将病人情况快速描述了一遍。
严重颅脑外伤,心脏两次跳停,即便做过心肺复苏,患者依然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双臂也不自主地颤抖。
俞锐掰开眼皮立刻检查,瞳孔已经开始散大。
他迅速拉开随队医生,长腿跨上担架床,双膝跪在患者两侧,立即开始心肺按压。
陈放跑出来,看到他明显一愣,神色复杂,嘴巴张了又张。
保安拉着担架床一路狂奔,径直从陈放身边绕过去。
“01、02、03”嘴里默念着计数,俞锐额头冒汗,注意力全在患者身上,压根儿就没注意到陈放。
在鲜活的人命面前,所有儿女情长全部抛诸脑后。
他边按压着患者心脏,边转头对跟床的护士说:“等不了了,先给他打一针阿托品,不行直接上除颤。”
咖啡续完一杯又一杯。
距离停止安检,还剩最后十分钟,曹俊第无数次抬起手腕,看着表盘上的数字,眉头皱得死死的,像是恨不得将表针往后倒个好几圈。
他再次起身,说要去卫生间。
走出几步,再回头看眼顾翌安,曹俊再次掏出手机拨出俞锐电话。
依然是无人接听
曹俊默然叹口气,能做的他都做了,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回过头,顾翌安已经拎着两人的随机行李箱走过来,曹俊嘴巴动了动,顾翌安没等他开口,先道:“走吧,到时间了。”
机场广播不停在催促,熟悉的女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步行至安检口,顾翌安顿住脚步,转过身。
好像仅在一瞬间,周遭所有喧嚷和芜杂如潮水般褪去,眼前匆忙奔走的道道人影也逐渐虚化失焦。
就像这十年
他无数次被汹涌的人潮围困,平静地看着身边人来人往,又总在倏忽间回首,在人群里找寻
他从未寻到那个人,只最终明白了一件事——
十年人海尘途,路过的人总有那么多,明明无一人是他,却又无一人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sorry,宝们,今天这章很短,但又不得不断章在这里~
ps:明天就不低沉了
第48章 最后一步
手术中心出来,俞锐看眼走廊上方悬挂的数字时钟。
晚上十一点,顾翌安乘坐的航班,已经在三小时前起飞。
连续好几场抢救,他都没觉得累。
但此时歪靠在墙上,脑子是沉的,混身血液像凝固了一样,他感觉全身气力都被抽空了,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睫毛垂落,冷白灯光照在他脸上,眼睑覆落两扇沉甸甸的阴影。
又过许久,俞锐听见身后有人陆续出来,这才起身往办公室方向走。
忙碌到半夜,病区已经恢复以往的井然有序。
推门开灯,俞锐脱掉身上的白大褂,伸手想要挂回到衣帽钩,眼皮轻抬,视线正好触及那件黑色的西服外套。
衣服上那片被他攥过的皱褶还在,看起来依旧突兀。
白大褂和手双双悬空,像是什么都忘了,俞锐就盯着那处皱褶发呆,久久地,一动也不动。
侯亮亮从急诊回来,路上刚好碰上陈放。俩人正说着话,前方办公室门忽然被拉开。
紧接着,一道人影飞奔过来,疾速从俩人中间的缝隙穿过,速度快到等他俩转过身,视线也只捕捉到走廊拐进电梯厅那片飞起来的衣角。
侯亮亮瞪着空气,满头问号:“是我眼花吗?刚那人好像是俞哥?”
“哼,不是他还能是谁,飞机都快飞过太平洋了,他就算跑出个奥运冠军来又顶个屁用,甭管他,让他自个儿找地儿哭去吧。”陈放扯动嘴角,风凉话说着也不嫌塞牙。
俞锐自己也知道没用,可他根本压抑不住那股冲动,哪怕人已经走了,可脑子里还是摆脱不掉冲向机场的想法。
雨早就停了,夜色也很深,临安路再无拥堵。
黑色越野化作一道迅捷的身影,如疾风刮过,飞速卷起落满街道的梧桐树叶。
俞锐照旧踩着最高限速,一路畅通无阻,直奔上高速。
到达已是凌晨。
忙碌整天的机场,此时已趋于安静,除了夜班机还在办理登记手续,其他值机柜台都已经熄灯关闭。
轮胎摩擦地面,“呲——”一声,车子刹停在航站楼门口。
俞锐抓过副驾驶上的西服外套,迅速熄火下车。
机场保安大叔看到他,追在他身后,挥手叫喊:“唉——,这里不让停车。”
俞锐脚步没停,胳膊往后一抬,直接把车钥匙扔给对方:“有劳了叔,我赶时间。”
保安大叔下意识接过钥匙,满脸震惊,他从头到尾就只看了个后脑勺,连俞锐侧脸都没看清,人就已经冲进感应门,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
冲进航站楼,站立在空旷的大厅中央,俞锐举目四望,周围除了零星几位推着行李车,满脸写着倦意的旅客,眼前再无熟悉的面孔。
蓝色大屏上,顾翌安乘坐的航班早已经起飞,明明很早就知道,他却像是才反应过来,就跟脑子短路一样。
肩膀下沉,俞锐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嗤嘲。
刚说的那句“赶时间”还回荡在耳边,像是一句刺耳的笑话。
右手还攥着顾翌安那件西服外套,力道也越来越大,指骨凸起,指尖泛白,以至于除了之前那片褶皱,衣袖和臂弯这次也未能幸免。
零点以后,航班渐少。
广播里,女主播的声音不再频繁,但也偶尔回荡在半空,提醒候机的乘客抓紧时间赶往登机口。
深吸一口气,俞锐扫眼四周,视线定格在机场服务台。
柜台背后,值班客服正支着下巴打盹儿,俞锐走过去,曲指敲在台面上,发出“笃笃”几声轻响。
对方顿时清醒,跟着便露出标准的职业化微笑:“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麻烦帮我查一下,最近一趟去美国的航班是几点。”
“好的,”女客服打开电脑页面,“请问目的地是哪里呢?”
俞锐耷着眼皮,说:“随便。”
女客服愣住,抬头看向对方,重复确认:“是去哪里都行是吗?”
明知对方也觉得他疯了,俞锐却只是扯了扯嘴角:“没错,只要是美国,哪里都行。”
疯就疯吧,他早就该疯了。
女客服张嘴看了他半天,才又埋下头去:“好的,请您稍等。”
很快,对方再次将目光转向他:“查到了先生,明天早上八点三十五分,有一趟飞往洛杉矶的航班还有票,不过只剩下头等舱。”
“行,就这个。”俞锐点头应下,伸手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护照,递给对方。
女客服正要伸手去接,三步之外,有人出声:
“等一下——”
清哑熟悉的嗓音落地,俞锐浑身血液疾速倒流,头皮也骤然紧缩,甚至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跳停了。
不到两秒,顾翌安走到俞锐身后,抽回他手里的护照,对女客服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机票暂时就不需要了。”
俞锐立在原地,胳膊还保持着僵直的姿势,整个人毫无反应。
顾翌安没走,顾翌安居然没走
哪怕是在最后一刻,哪怕仅剩最后一步,竟然也是顾翌安走到他面前。
悬空的右手垂落下去,俞锐自嘲一笑,眼里蓄满湿润和酸涩。
久久未动,女客服看着两人,目光来回地瞟,都快脑补完一出狗血剧情了。
顾翌安叹口气,伸手拍他的肩膀:“你打算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
低头蹭了下鼻子,又深吸一口气,俞锐这才转过身。
本就是强装镇定,抬眼看到顾翌安和他身侧的行李,俞锐再也没绷住。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开口的嗓音又哑又抖,含着明显的哽咽。
顾翌安心里倏然塌陷一大片。
“原本是要走的,”他轻声回应,抬手擦了擦俞锐眼角,“你不是让我等一会儿吗?那我就再等你一会儿。”
俞锐瞬间闭上眼。
到底还是没忍住,一滴眼泪从眼尾溢出,刚好滑落在顾翌安指尖,带着炽热的温度,同一时间把两颗心都烧灼得滚烫。
四小时前——
顾翌安和曹俊通过安检,来到登机口。同航班的乘客已经在轮候登机,俩人排在末尾。
靠近检票口时,悬挂一旁的显示屏,正好插播到临安路连环车祸的实时新闻。
画面切换至八院,一位年轻医生从车上下来,疾速冲向救护车,没说几句便径直跨上担架床,迅速开始心肺复苏。
镜头拉近,白色衬衣逐渐沾染大片血渍,俞锐额头上也冒出细密的汗珠,手上动作却片秒未停。
视线落在屏幕上,顾翌安立在原地,久久也没迈出一步。
到前方排队的乘客已经陆续走空,乘务员叫他好几声,他才缓缓回神。
其实,不止他看到了,连曹俊也看到了。
于是,当顾翌安在他前面,登机牌和护照正要递给乘务员,曹俊飞速夺回,重新塞进顾翌安的手里,跟他说:“还没到最后那一刻,你想好了再上来。”
就这样,顾翌安被曹俊推到一边。
直到最后一位旅客检票完毕,乘务员问他是否还要登机。
顾翌安抬眸,再次看向视频里滚动播放的新闻画面。
登机牌跟护照攥紧在手里,顾翌安到底还是摇头说了声“抱歉”,然后拉上行李,快步往出口方向走——
俞锐情绪没恢复过来,俩人立在原地一直也没走,倒是让柜台后面的女客服越看越清醒,早前那点瞌睡全部跑了个干净。
没顾得上其他,顾翌安将俞锐的护照拿在手里,淡声问他:“如果我要是走了,你还真打算飞去美国?”
俞锐压低下巴:“应该会吧。”
“不是不愿意出国吗?什么时候办的护照?”原本只是想随意说点什么,让俞锐渐渐放松下来,可真当翻开内页,顾翌安瞬间怔住。
签发日期所写的时间,竟是十年前,他走之后的第二个月。
顾翌安沉默两秒,试图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轻声又道:“光有护照没有签证,就算到了美国也过不了海关”
话说一半,再次顿住。
因为翻到后面,顾翌安发现,俞锐不仅办过签证,还办了好几次,从一年签,三年签到十年签,有效期全程覆盖这十年,像是随时等待着一场奔赴远方的契机。
再开口,顾翌安嗓音已经染上哑意:“既然办了这么多次签证,后面又为什么没去?”
“本来是要去的,”俞锐低笑一声,“走到一半,放哥打来电话,说老师发病了”
那是第五年,俞泽平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俞锐好不容易请了一个月长假去美国,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蓝色印章独独落下一道出境记录,俞锐中途转机,最后又不得不折返回来。
胸口酸涩再也抑制不住,情绪不断地奔涌翻腾,浪潮一般拍打过来,顾翌安阖上护照,将头侧到另一边。
百般滋味难辨,彼此皆是沉默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顾翌安手里突然一空,俞锐将护照拿回手里,看着他问:“翌哥,你改签的机票是什么时候?”
顾翌安先是一愣,而后挑起眉梢:“你怎么知道我改签了?”
“没有么?”俞锐已经渐渐恢复过来,笑着甩了甩手里的护照,“没有的话,当然最好,省下我一张机票钱。”
顾翌安也笑了,之后说:“明天上午八点三十五分。”
俞锐眨了下眼:“飞洛杉矶那趟?”
顾翌安点头。
于是,下一秒,俞锐将护照再次递给看热闹的女客服:“不好意思,还是麻烦你帮我定下刚才那张机票。”
“你——”顾翌安才开口说第一个字,俞锐打断他。
“翌哥…”他咬紧下颔,倏又松开,“这张机票,我想了都快十年了!”
阻拦的话卡在喉咙,顾翌安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买这张机票,不代表俞锐真的会飞去美国。
他是一时冲动,但他忍不住,也不想忍了,就想任性这一次,不只是为顾翌安,更为他自己。
通过安检,整个机场最后一趟航班也已经起飞。
候机楼仅剩一些通宵等候早班机的乘客,要么埋头刷手机,要么垫着背包仰躺在长椅上睡觉。
俩人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找了张长椅坐下,顾翌安将行李箱交给俞锐,也没说别的,转身就走了。
大厅光线明亮,长椅正对玻璃幕墙,外面是停机坪,不时有摆渡车和拖车经过,黑暗中闪动着红蓝相间的信标灯。
机场对俞锐而言,始终是陌生的,他看着外面,不知不觉地竟有些发呆。
直到顾翌安回来,俞锐才回神。
大部分商店都打烊关门了,就剩一家咖啡店还能买到面包和牛奶。
顾翌安知道他没吃饭,将刚买的面包塞到他手上:“先吃点东西,不然明天你又该胃疼了。”
俞锐愣愣地接在手里,完全没想过这一茬。
他的确没吃东西,连午饭都没吃,但他也没想到,顾翌安还能在这时候,细心到这个程度。
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俞锐干脆拆了面包,直接就往嘴里塞。
看他吃得太快,甚至有些狼吞虎咽,顾翌安打开盒盖,将热牛奶递给他,让他慢点吃。
这话说完,俞锐最后一口面包已经塞嘴里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咽下去后,又捏着杯子喝牛奶。
起身丢掉垃圾,俞锐走回来,笑着跟顾翌安说:“这得算职业病吧,经常赶手术,都养成习惯了。”
顾翌安眉心微蹙:“你胃不好,吃饭还是别太快。”
俞锐点头,应得倒是很痛快:“行,我听你的,以后都慢点吃。”
顾翌安挑起眉梢,就这么斜眼看着他,没再说话。
四下无人,机场广播已经停了,他俩附近连睡觉休息的旅客都没有,显得周围既空旷又安静。
对视片刻,俞锐曲指蹭了下鼻子:“翌哥。”
顾翌安应了声“嗯”。
俞锐抬起头,本来是有话要说的,手却刚好碰到那件外套。
他一愣,像是刚想起来,递给顾翌安:“对了,这件外套差点就忘了给你。”
顾翌安没接,很快皱眉,嗓音也立刻冷下来:“你让我等一会儿,就为了给我送件外套?”
“不是——”俞锐反应也很快,“当然不是。”
顾翌安盯着他,眉头仍没松开。
片刻沉吟,俞锐说:“我来,是有话想跟你说。”
顾翌安没出声,等着他继续。
“翌哥”俞锐将视线侧开,没敢看对方。
衣服又放回到椅子上,俞锐盯着看了会儿,又闭了闭眼睛。
最终,他转头看向顾翌安,嘴唇轻抿,再松开:“翌哥,这次,我可能没办法再放你走了。”
半晌沉默。
顾翌安眉心渐渐松开。
依然看着俞锐的眼睛,他问:“不想让我走,那你想怎么样?”
对视的目光灼灼,俞锐深吸一口气,说:“我想让你留下来,我想再跟你争取一次机会,我想把咱俩的故事重新再续上。”
俞锐一口气连着说出三句我想,顾翌安听完,从眼神到表情都没藏住那点惊喜和意外。
从回国到现在,俞锐除了躲闪,就是闭口不言。
这样直接坦荡,更像是当年小刺猬才会说的话,顾翌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了。
眼尾逐渐晕染上笑意,顾翌安问:“这回又不打算认命了?”
俞锐摇头笑了声,回得也很干脆:“不认了。”
顾翌安点点头,接着又道:“也不打算祝福我跟别人了?”
虽然心里都很清楚,但这时候,俞锐脑子还是好使的。
他头往后撤了点,眼睛眯缝起来:“不了,反正我心眼儿小,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要真有别人的话,那我就跟他公平竞争,他要不让,那我就硬抢,反正你得是我的,以前是,以后也得是。”
无赖话说得倒是挺溜,但偏偏顾翌安就吃这一套。
俞锐故意把姿态放低,故意哄着他,顾翌安又哪能不知道。
但这话说完,俩人都忍不住笑。
笑完,又都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彼此对望一眼。
“翌哥。”俞锐收敛笑意,眼神也带上郑重和认真。
顾翌安看着他,嘴角挂着浅浅一点弧度。
“我可能跟以前不一样了,”俞锐顿了一下,“但我还是想跟你好,也只想跟你好。”
下巴轻抬起来,俞锐眼里落着两片明亮的白色光斑,就这样深深地凝视着顾翌安——
“所以,你能不能让我再追你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这一步之前,俞锐的深情,其实全都藏起来了。但走出这一步,他就不会再退缩,这就是他的性格。
ps:今天这章,又名——
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在,但我还是想奔向你,不顾一切。
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来,但我愿意等,哪怕不止一会儿。““””“
第49章 手抖
六点刚过,机场广播再度响起。
航班信息重新开始滚动,渐渐地,候机大厅人也越来越多。
俞锐歪靠在椅背上,蹙了蹙眉,惺忪的眼睛缓慢睁开。
黑色外套覆在他身上,撑着胳膊起身时,衣服往下滑溜出一截。
醒来的瞬间,人还有些发怔,反应一阵儿才想起自己是在机场。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意识浑浊之前,他跟顾翌安还正对着玻璃幕墙外漆黑一片的夜色聊天。
记忆回笼,俞锐眨了下眼睛。
旁边的椅子是空的,但行李箱还在,他转头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咖啡厅门口。
顾翌安醒得早,先去买了早餐。
两杯热咖啡,还有黄皮纸袋包起来的,新鲜出炉的可颂面包。
“醒很久了?”顾翌安走回来问。
俞锐接过他手里的咖啡:“没有,也才刚醒。”
放下纸袋,顾翌安将行李箱横放,解锁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套旅行专用的简易洗漱用品。
“将就用一下吧,”他将东西递给俞锐,顺便指了指右前方洗手间,“去洗下脸再回来吃早餐。”
俞锐“嗯”了声。
本来也没睡几个小时,脑子也是浑浊的,冷水浇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倒是让他清醒不少。
洗手间来去一趟左右不过十分钟,出来时,俞锐扫眼四周,隔壁几个登机口陆续又来了许多人。
机场这地方和他们医院的门诊大厅一样,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日复一日的繁忙。
俞锐走回去,重新坐下,顾翌安将咖啡和面包递给他。
这画面其实挺搞笑的,俩人穿的都是衬衫西裤,气质模样又都很扎眼,看起来都是沉稳的体面人形象,但又很随意地杵着膝盖,就这么旁若无人的吃早餐。
实在很难不引入侧目。
但他俩却毫无所谓,视线双双透过玻璃幕墙,看最后一点夜色褪去,晨曦也随之降临。
雨后初晴,天空是一片明澈的蓝,太阳还未升起,大片橙红已经从天际线开始蔓延。
日出来得很快,俞锐喝着咖啡,笑了声,说:“还真是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会在机场大厅看日出。”
顾翌安也笑了。
这样的场景,俩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顾翌安侧眸看向俞锐,忽然说:“听陈放说,你出差基本都是坐高铁跟火车,近一点的话也都是自驾,是晕机比以前严重了么?”
俞锐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有,还是跟以前一样,提前吃晕机药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说完,他又接着补了一句:“其实,跟晕机没关系,只是习惯了,毕竟出差的时间都比较赶,到地方就得开会上手术,坐飞机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方便。”
顾翌安也没再多问,淡淡“嗯”了声。
以前就是这样,哪怕吃了晕机药,俞锐下飞机也总需要一天时间才能缓过来,这点他一直都知道。
飞机两趟,来回起码得休息两天,状态和精神还得受影响,这样一对比,的确高铁方便很多。
吃完早餐没坐多久,顾翌安就得重新准备去登机了。
俞锐陪他去登机口,顾翌安定的头等舱,不用排队随时可以登机。
他们先是在等候区站了会儿。
但经济舱轮候登机的人太多了,不同国家不同皮肤的人都有。
说话间还混杂各种语言,时不时迸发出一阵大笑,俩人哪怕面对面站着,说话得凑近对方耳朵才能听见,实在也不是聊天的地方。
看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俞锐干脆说:“要不翌哥,你还是先进去吧,昨晚你也没怎么休息,上了飞机刚好可以补一觉。”
“嗯。”顾翌安应了却没动,“那你呢,回家还是去医院?”
“去医院,”俞锐说,“昨晚手术的那几位病人,我还得回去再看看。”
“开车注意安全。”顾翌安嘱咐一句,然后拉动行李箱。
可才刚迈出两步,俞锐又叫住他:“翌哥——”
顾翌安偏头回来。
俞锐蹭了蹭鼻子,走过去:“就我说要重新追你的事儿,你到底怎么想啊?”
这话昨天说完,顾翌安就没正面回应过,也没看出是个什么态度,眼看人都要走了,俞锐忍不住还是又问了一遍。
顾翌安挑动眉梢,反问道:“我要是说不,你就不追了?”
“啊?”俞锐抬起头来。
对视片刻,俞锐摇头笑了:“那还是得追。”
他从西裤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张登机牌,随手甩了两下:“不过,你要真这么说的话,那我可就不走了,赖也得跟你赖到美国去,赖到你答应为止。”
这么无赖的话,说出来倒是一点没不好意思,下巴微扬起来,眼里也坦荡得理所当然。
顾翌安曲起指节,戳了下俞锐额头,淡笑声说:“行了,走吧,忙完早点回去休息。”
经济舱排队的人都快走完了,再这么磨蹭下去,这张机票又得作废。
俞锐点头应下,目送顾翌安检票进去,隔老远又冲顾翌安挥了挥手,直到人都看不见了,他才转身离开。
没走多远,他人甚至都还没离开候机楼,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两下,拿出来一看,信息是顾翌安发的。
——想追的话,那你就试试。
看到这句话,俞锐几乎瞬间就笑了。
天气是阳光明媚,心情也从多云转晴。
以至于取车的时候,保安大叔又是批评又是罚款,俞锐也全程笑脸相迎,搞得对方总以为他脑子是有点什么毛病。
黑色越野驶出机场,俞锐按下车窗,看眼后视镜。
机场大楼越来越远,一阵悠长的嗡鸣声中,不知飞往何地的航班已经起飞,机身倾斜向上,尾翼滑过湛蓝色天空,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轨迹。
视线收回,俞锐轻声笑笑,而后油门加速,奔回市区——
神外今天大查房,陈放领着一排主治医跟实习医回来,刚到护士站,余光就瞥见俞锐从电梯厅里拐出来。
他摆手让其他人先去忙,自己撑着胳膊歪在咨询台上,等俞锐走到跟前,抬手就把人给拦了下来:“干嘛去了昨晚?”
俞锐也没废话,掏出登机牌丢给他,顺便在柜台上按了两管消毒液洗手。
看眼手里的登机牌,再看俞锐身上连衣服都没换,陈放脑子发懵,拧着眉头瞅他半天:“我说你至不至于,找地儿哭也不用专门去机场啊,还特意买张门票?!”
他前后翻了下登机牌,眼珠子差点就没瞪出来。
“头等舱?!不是,你这是钱多烧得慌还是脑子被刺激出毛病了,就这么跟人民币过不去吗?”
这脑回路,俞锐白他一眼,简直无语。
当即抽回陈放手里的登机牌,俞锐拍拍他的肩膀,然后一言不发地抬腿走了。
直男看不懂就看不懂吧,三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况且,八字都还没一撇,顾翌安人又还在美国,俞锐干脆也懒得说了。
不过,这件事儿到底没瞒多久。
后面不单是陈放知道了,就连神外好些同事,甚至远在南城的徐暮都知道了。
起因是侯亮亮某天在工作群里想要艾特俞锐,结果手滑连点了俞锐头像两次,于是屏幕低端出现一排小灰字
——我拍了拍“俞哥”说“翌哥,早安。”
侯亮亮“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珠子瞪着手机屏幕,脑子飞速旋转,愣是把这句话来回来去地翻译了好几遍。
等他做完阅读理解,立马就想要撤回,才发现已经严重超时了。
于是下一秒,侯亮亮迅速冲进俞锐办公室,双手合十,立马开始忏悔:“我错了俞哥,是我手滑,我手抖,我对不起你俞哥。”
俞锐没吭声。
他一直盯着电脑,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屋里没开灯,屏幕蓝光又正好映在他脸上,看着就显得阴森森的。
侯亮亮怯声又道:“俞哥,我错了”
俞锐抬手指了指门外。
“好的,我立刻马上现在就消失。”侯亮亮心领神会,赶紧拉上门闪人。
门阖上后,俞锐扶着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原本是他故意设置好用来撩顾翌安的。
美国和这边有时差,他每天早晚还得改一遍文字内容,然后每天睡前或者醒来,他都会发微信刻意提醒顾翌安点两下他的头像。
虽然幼稚到不行,但就像当年企鹅空间的留言板一样,俞锐就想通过这种方式,跟顾翌安说早安和晚安。
谁知侯亮亮一个手抖,瞬间就把他给卖了。
工作群里几十号人,主治医和实习医没人敢开俞锐玩笑,也没人敢随便戳他头像。
但群里还有陈放在呢。
手机响时,陈放点开一看,顿时就乐了。
当时就连续双击,就差没把俞锐头像给戳出个窟窿,一条接一条地,屏幕唰唰往上,全是那句小灰字。
本来群里有些人就没搞清楚状况,一头雾水地看着手机发懵,看到第一条勉强还能理解为手抖,可连刷好几条到霸屏,于是其他人也跟着手抖。
最后,俞锐忍无可忍,发出一句:手再抖的,明天去挂我门诊。
陈放笑到不行,直接把这一页截屏,迅速拉上徐暮和顾翌安组成四人小群,当即就把图片甩到群里。
徐暮不到片刻就出现,先是丢出看戏的表情包,随后也跟陈放一样,连续双击了好几次俞锐头像。
顾翌安最近太忙了,本来还在睡觉,后面手机来回地震动,“嗡嗡”声实在吵得不行,他才从床头柜上抓过来。
点开信息看完后,顾翌安仅剩的那点睡意突然就没了,眉梢也跟着轻挑起来。
他没理群里那俩人,而是单独打开置顶,试探性地点了两下俞锐头像。
果然,原本的“翌哥,早安。”已经变成一片空白。
他又点开键盘,刚要打字,屏幕上突然蹦出一条信息
——翌哥,你醒了?
顾翌安回:嗯,醒了。
——是放哥他们吵你睡觉了吧?你要不把群消息屏蔽了,再睡会儿?
——没事,也差不多该起了。
发完这句,顾翌安坐起身,靠在床上,发出一句语音。
那边是早上,但国内这边已经夜深了,俞锐洗完澡刚躺上床,准备看会儿书睡觉的。
语音过来时,他点开放到耳边。
——怎么今天没有早安了?
晨起的嗓音带着慵懒和哑意,一下就撩红了他的耳朵。
俞锐舔了舔唇,按动屏幕语音条:早安,翌哥。
发完,他又跟了一条:以后,我还是发语音吧。
顾翌安回得很快,就一个字:好。
作者有话要说:
俞哥大型社死现场,后面轻松几章哈~
ps:手抖记得挂俞哥门诊哟~
第50章 疯长
一周后,柴羽检查结果没问题,正式办理出院。
那天刚好休班,俞锐下午特意去了趟东院送他。
不止俞锐,丛凉也来了,又一次带着花篮跟水果,说是来道歉的,为霍骁离开那事儿。
柴羽坐在床边,摇了摇头,跟他说:“不关你的事,而且上次直播的事情,害你无辜受牵连,我才应该道歉。”
“嗨,既然这样就都别提了,”丛凉摆手,嗤笑出一声,“我们几个人这孽缘,算来算去的也算不清,别的我也不多说,以后有什么需要,还是可以来找我,我能帮的一定帮。”
“谢谢。”柴羽笑着应下。
东西收好,俞锐拎着他的琴盒,一路将他送到地下停车库,又把出院后的注意事项全都交待给接人的小助理。
车门没关,柴羽坐在保姆车中间椅子上,跟他说:“锐哥,年底我想请你来看我的演奏会。”
俞锐想都没想就应下:“好,我一定去。”
他扶着门框,斟酌半晌,还是问了出来:“这场演奏会,也是跟霍骁有关,是吗?”
柴羽垂着眼皮,抿住唇角没出声。
“没事,你可以不用说。”俞锐接着又道。
柴羽摇了摇头,又点头。
“你猜得没错,是跟他有关的。”他抬起眼,苦涩地笑笑,“不过,可能他也不会来看了吧”
俞锐哑然。
片刻后,他伸手揉了揉柴羽的脑袋:“别想这些,想做什么就去做,至于霍骁,再给他点时间吧,他会回来的。”
“会吗?”柴羽眼里闪着期待,但很快又收敛起来,“不会也没关系,锐哥你来就行。”
俞锐点点头,冲前排小助理搓了个响指,示意他可以走了。
门阖上前,俞锐最后提醒道:“记得按时回来复查,有事给我打电话。”
保姆车启动滑走,柴羽透过半开的车窗,回头冲他挥手:“知道了,锐哥再见。”
柴羽走了,丛凉还没走。
俞锐回头看到他,挑起眉毛有些意外:“在等我?”
“嗯,找你有点事儿。”丛凉跟着他进电梯,“就上次大巴车司机那回,你不是说好答应我一个条件吗,现在不会不认吧?”
这事儿过去有一阵儿了,但稍作回想,俞锐倒还是能回忆起来。
不过——
身高差了十几公分,俞锐偏过头,视线轻瞥下去,说:“我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你当时还说,能不能行由我决定。”
本以为对方忘了,没想到竟记得这么清楚,丛凉心里啧啧暗骂,脸上却哈哈笑着:“那是,不然你再给我脑袋上开个瓢儿,那我可受不起。”
俞锐点头“嗯”了声。
电梯出来,回到东院办公室,俞锐指了指沙发,又去给他倒了杯水,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说吧,想我做什么?”俞锐将玻璃杯放到茶几上,坐在丛凉斜对面。
丛凉先没开口,佯装镇定地喝水,又清了清嗓子才道:“就罗宇那事”
他才蹦出几个字,俞锐立刻皱起眉:“这个不行!”
“不是,你就真的不考虑考虑?”丛凉挪着屁股靠近他,“这事儿都过去三四年了,你莫名其妙背个处分,难道就不想还自己一个公道?”
“公道?”俞锐侧眸看他一眼,“没必要,我也不需要,更何况,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公的。”
这话让丛凉接都没法接。
本来俞锐性格就说一不二,不然他也不会绕那么大弯子,到现在才跟对方提条件。
“可是…”丛凉盯着他,动动嘴唇,还想再开口。
俞锐却连听都不愿意再听,再次开口打断:“我想提醒你一句,作为记者,你手上握的不只是一支录音笔,同时也是一把刀,有多锋利你很清楚,甚至丝毫不逊于我手上的那一把。”
说这话时,俞锐眉宇下沉,眼神也带着锐利,哪怕认识这么久,这样的俞锐依然让丛凉感觉很陌生。
微怔两秒,还是丛凉败下阵来:“不行就不行吧,我也不能硬逼你。”
话题就此终结。
八院跟北城电视台常有合作,有几档医疗科普节目反响还不错,丛凉作为制片人,多次邀请俞锐参与录制,但俞锐始终不肯。
后面丛凉开出条件,可以在节目片尾号召公益筹款,俞锐才勉强答应参加。
俩人之后又随便聊了几句。
出来时,夕阳正好,病区走廊落满一地橙黄色余晖。
到医院门口,丛凉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俞锐正在看手机,微信里,沈梅英已经发了好几条信息过来。
俞锐恍然想起来,他上周就答应了沈教授今天要回家。
“今天就不用了,改天再说吧。”按掉屏幕,俞锐将手机揣回裤兜,长腿一步迈下两级台阶,摆手就走——
大学生放暑假,俞锐父母也跟着休息,于是便和赵东他爷爷一起报了个什么重走青春的旅行团。
规模还不小,老头儿老太太加起来得有六七十号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内蒙古草原,之后又去了大戈壁,整整玩到快开学了才回来。
沈教授这趟出去收获不少。
开门进屋,俞锐撑着门框还在换鞋,眼皮刚抬起来,往客厅扫去一眼。
嚯,好家伙——
沙发旁边摊着俩大箱子,全是老教授带回家的战利品。
穿上拖鞋走过去,俞锐脚尖踢了踢箱子,问他妈:“不是,您这是去旅游的,还是去打劫的?”
沈梅英从箱子里拿出一套蒙古服连衣裙。
衣服抖落两下,沈梅英在身上比划着,原地绕了两圈,问俞锐:“怎么样,这颜色适合我吗?”
深蓝色,裙摆和腰侧绣着夸张的大花纹,这穿出去也太招摇了,买回来基本就是压箱底的。
何况,这衣服也不是沈教授风格。
俞锐都还没开口,就见沈梅英拼命冲他使眼色。
眉毛轻挑起来,俞锐心领神会,估计这又是俞院长被导游给忽悠着,死要面子,强买强卖回来的。
于是,他摸着下巴,思考两秒,点头说:“不错,挺合适的,就这颜色”
“这颜色怎么了,”俞泽平端坐在沙发,手上还举着茶杯,接话接得飞快,“人导游说了,这颜色最好,显得你妈皮肤白还年轻。”
说完,他鼻子还“哼”出一声,扭头冲沈梅英说:“我说适合你不信,还非得问他?就他意见好使?”
“对,颜色最好,沈教授这要穿出去,那就是大学城最美一枝花啊,”俞锐双手一拍,“是吧,老院长?”
明知是哐他爸的,沈梅英还是听乐了:“你妈我都多大年纪了,还一枝花呢,花都快谢了。”
她收起裙子,又拿出一顶蒙古帽,金色的,圆形,还是尖顶的,上面镶着一颗红色珠子,帽檐边上还坠着一条条珍珠,跟门帘儿似的。
“这是你的。”沈梅英直接扣到俞锐脑袋上。
俞锐当场无语,立马就给摘下来,余光瞟向俞泽平,比着口型问:“这也是我爸买的?”
沈梅英憋着笑冲他点头。
俞锐满头黑线,老院长这审美可真是绝了。
嫌弃归嫌弃,但脑海里灵光一闪,俞锐拿起手机,还特意找了一处光线更好的位置,重新又把帽子戴起来,打开原相机,然后拍了照片直接发给顾翌安。
下一条还配字:老院长买的帽子,你看我戴起来帅吗?
发完俞锐撑着桌沿,盯着照片自己都没忍住笑,实在是太傻了,还是手术帽适合他。
顾翌安回美国已经小半月了,他俩平时也就发发微信,跟以前一样,大部分时候都是俞锐在发,顾翌安偶尔才回他两句。
追人自然有追人的自觉,冷板凳坐着也开心,丝毫不影响心情。
不过这个点,顾翌安还在休息,不太可能回他。
于是按掉屏幕,俞锐将手机揣回兜里,帮老教授收拾好箱子,又跟到厨房去打下手。
难得出去玩了一趟,沈梅英心情很不错,边做饭还边跟俞锐闲聊,说了很多旅游趣事,顺便吐槽他爸每回出去都被能被导游坑。
俞锐站在旁边,手上摘着几根空心菜,偶尔附和两声。
沈梅英来回来去地瞅他。
明明心不在焉,但手机一震,人就立马精神,沈梅英怎么看他都觉得不对劲。
锅盖扣上,再转小火焖煮,沈梅英走过去,拍他手背,顺便把俞锐扔进盆里那根坏掉的菜叶挑出来,嫌弃道:“行了,你站边儿上去吧,尽给我添乱。”
俞锐也没走,退到冰箱旁边,还真就歪在边儿上,继续拿着手机来回按。
没过半分钟,又莫名其妙笑个不停。
“这是跟谁聊天呢?笑这么开心。”沈梅英没忍住问。
“顾翌安啊,”俞锐按着屏幕,随口就回,“我把老院长给我买那帽子发给他看了,他说这可能是女款。”
“翌安?”沈梅英一愣,“你俩这是又好上了?”
俞锐这才抬起头来。
看沈梅英意外又惊讶地盯着他,俞锐缓慢地眨了下眼,然后“昂”了声,模棱两可说:“算是吧”
这下可把老教授激动坏了,手里的菜也不摘了,追着俞锐就问不停:“啥时候的事儿?怎么也不早跟妈说,他现在在哪儿?八院吗?你要不问问他,也来家里吃饭?”
俞锐被一连串的问题循环轰炸,还没来得及张口,沈梅英说着就要去解身上的围裙。
“不行,家里菜都不够,米也快没了,我还是先去趟超市,再买点东西回来。”
“停,赶紧打住。”俞锐哭笑不得,“可别折腾了老教授,他人在美国呢,你买什么买,他还能立马飞回来不成?”
“美国?”沈梅英又愣了,“他又回去了?”
“嗯,研究所那边有事儿需要他回去。”俞锐绕到身后,把围裙重新给她系上。
沈梅英神色复杂,又问:“那他还回吗?”
俞锐动作微顿。
默然两秒,他说:“应该会吧。”
沈梅英张了张嘴,眉心也拧着,像是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
俞锐拍拍她的肩膀:“可别操心了,锅底都糊了,您没闻见啊?”
厨房里渐渐飘着一股焦味儿。
“完了,我的焖牛腩?!”沈梅英惊呼一声,赶紧去关火。
俞锐摇头笑笑,拉开门从厨房出来。
电视里新闻联播还放着,沙发前面却没人,俞锐往客厅外面望一眼,果然,老院长又拾掇他的小花园去了。
天都快黑透了,玻璃门敞着没关,夜风凉丝丝地吹进来,带着淡淡一点桂花的香味儿。
俞锐走出去。
九月了,院子里的花依旧开得很艳,老院长握着水管立在花丛中,膝盖四周一片红粉黄白蓝,什么颜色的花都有。
俞锐站了会儿,往下走两步,干脆曲腿坐在台阶上,就这么沉默地看着,也不吭声。
其实,刚沈梅英想说什么,他心里很清楚。
如果真的在一起,他和顾翌安不可能长期分居两地,尤其还黑白颠倒,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
但顾翌安早就和父母移民美国,他的家就在那边,难道要让他丢下父母回到北城生活吗?
反过来也一样,沈梅英和俞泽平都年过七十了,老院长身体还不好,俞锐不可能丢下俩老人,跑美国去。
更何况,还有恩师,兄弟朋友,甚至八院神外
他全部的牵绊都在北城,根本就走不了,也走不开。
胳膊搭在膝盖上,俞锐低着下巴,沉沉地叹下一口气。
手机又震了两下,俞锐点开微信,顾翌安发来消息:回家了?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
俞锐把腿一盘,拇指快速按动屏幕:嗯,老教授发话,让我回家吃饭。
——沈教授跟俞院长,身体都还好吗?
俞锐看眼信息,调出相机,举起来,冲俞泽平叫了声:“爸——”
俞院长莫名回头,闪光灯骤然亮了一下,俞锐干脆利落地拍了张单人照回过去。
老院长被闪光灯刺了下眼,举起水管滋他,嘴上还骂骂咧咧地,一脸不高兴。
俞锐哈哈大笑,抬着胳膊去挡,另只手还在飞快发消息。
——沈教授也很好,她刚还想叫你来家里吃饭,我要不说你人在美国,她拎上篮子就得去超市。
——你呢?
——我什么?
——你想让我去吗?
俞锐愣住,拇指悬在半空,还没落下去,另一条信息就蹦了进来:明晚以后,我都可以。
眼睛眨了又眨,俞锐蹭一下站起来,直接拨了语音过去。
接通后,俞锐立马就问:“翌哥,你这是要回来的意思吗?”
电话里,顾翌安淡淡笑了声:“怎么?不想我回吗?”
俞锐跟着也笑了。
他沿着台阶往俞院长相反的方向走:“想啊,怎么不想,我都没敢问,就怕你不回。”
“是吗?”顾翌安顿了下说,“我还以为,你打算一直就用手机追人呢?”
嘴角不自觉往上扬,俞锐捏着喉结,清了清嗓子:“翌哥”
半晌沉默。
顾翌安很轻地应了声:“嗯。”
俞锐仰起头。
夜风太温柔了,月色也温柔,顾翌安的嗓音透过电流传过来,他呼吸都快停了。
想念,悸动,满腔爱意尽数抵在胸口,像藤蔓一样孳生,疯长,铺天盖地,来势汹汹。
俞锐闭了闭眼,带着颤音说——
“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俞哥,有最好的父母,最好的爱人,还有最好的兄弟,和最好的老师。
但他也值得这些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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