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浑然不觉,傻愣愣地看着秦陈,双手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你、你说什么?秦医师…秦医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怎么会……”
妇人说不下去了,双手捂胸做深呼吸。泪水滚落,她扑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仰头绝望地喊:
“秦医师不在了,那、还有谁能救我的孩子啊!”
“黎妹……”
一旁同样满身悲怆的男人将茶杯放到一边,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妻子,最后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秦陈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即使见证过无数次生离死别,她依旧看不得这种事……也许跟她自己的经历脱不开关系。
“好了,不要摇晃他。”
在这位可怜的母亲濒临崩溃、试图将儿子摇醒之前,秦陈出声打断了她的动作:“其实,也不是不能治。”
“小医师,你有办法?”
妇人希冀地看过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医师,你救救我的孩子,只要你救他,我这辈子都给您当牛做马……只求你救救他……”
她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秦陈拦住她想要磕头的动作,觉得自己还是得说清楚:“我是秦医师的女儿,学医不过两年,但你若是愿意相信我,我可以一试。”
这话她说得很是心虚。
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水平,秦陈心里有数。要她开门主动接治病人是不可能的,但要妇人另寻他明恐怕也不行。
如今初雪已下,九都冻得要死,这一家子人,包括昏迷中被抬过来的病人都穿着破烂、衣不蔽体。
很明显,他们压根没钱去请其他医师。
再者,秦父的葬礼虽简陋,但周围受过他恩惠的百姓几乎无不前来吊唁,他们却不知道秦父的死讯,无头苍蝇一样匆忙过来寻医。
这是一家子刚从外地逃亡而来的流民。
整个九都,只有秦家医馆会接待——而且免费医治这些流民。
果然,夫妻俩想都不想就点了头:“小医师,您治!您治!若是治不好……”
妇人看了眼儿子,撇过头狠下决心:“若治不好,也是他的命!”
命……
秦陈听在耳中,心下有些难受。
现代人不信命,从古流传至未来的观念也都是“不信命”,可对这些人——这些沉浮在苦痛和困境之中未曾见过光明的人来说,“命”已是唯一自我安慰的良药。
摇摇头,收敛起多余的思绪,秦陈指挥夫妻俩将病人抬到大堂旁隔间的木板床上。
隔间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穴位图,桌案上摆着针灸包、蜡烛,角落处放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盆子,还有一坛开了封的烈酒。
这里是秦父给人行针的地方。
他医术不算拔尖,甚至可能在九都算是垫底的存在,一手银针却使得出神入化。
这就是家学传承了。
原主学了两年还在背《本草纲目》,也是因为此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学针灸,粗略估计,已有秦父七成水平。
当然,若论实操和经验,原主拍马不及。
但作为一个年仅9岁的孩童,能学到这种地步,称一句天才也不为过。
不过这会儿,秦陈倒不是要施针,只是病人昏迷不醒,一直躺在地上也不是个事。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秦陈不会把脉,前三步就得更加细致,以缩小排查范围。
从开门见到他们开始,她其实就在观察了,此人面无血色、浑身发汗,嘴唇干裂、鼻间清涕不断。
综合外部条件判断,极大可能是跟她一样——感染了风寒。
只是经过之前的教训,秦陈还不敢妄下定论。
她一边让病人家属描述发病经过,自己进一步动手观测,发现病患四肢冰冷,身体和额头却处在高热状态,且腹部微微鼓胀。
如果同时伴有腹泻,说明情况已经很严重了,极可能需要用到重药——四逆汤1,可是……
秦陈蹙起眉头,与此同时,妇人配合地说明了前因后果:
“我们是从平阳来的。”
“昨夜九都城门提早关闭,我们进不来,可我又实在口渴,我儿、我儿便用身体将雪水捂化……”
妇人捂嘴自责道:“都怪我……”
倒是个孝子,秦陈微微动容,然后十分无情地打断了对方的哽咽:“继续说,他何时开始发热?何时昏迷?排泄可有异常?”
“夜里便开始发热了。”
女童年纪虽小,诊起病来却像模像样,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脸蛋,妇人心中感到安定,擦了擦眼泪回忆道:
“我见他直发寒战,就知道不好,问他还说没事!这孩子……”
“一开始还只是发热,之后又手足发凉,大概过了两个时辰,他说想睡一会儿……然后就一直睡到现在,怎么叫都不醒。”
妇人小心翼翼地问:“小医师您看,能治吗?”
秦陈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昏迷前可有如厕过?”
妇人陷入茫然。
小医师问儿子的排泄状况,肯定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可她一介妇人,也不会特意去关心儿子的如厕问题啊……
“这个我知道。”昨晚扶儿子去角落方便的男人出声看向妻子:
“丰远有些腹泻,吃的东西都没有消化……他昨日喊饿,你不是将饼子分了他一半?我只当他是吃多了……”
“小医师,还有什么问题吗?”男人紧张地问。
秦陈摇摇头,心中已有定数。
最后,她还是尝试给病患把了个脉。
果不其然,脉象微弱,似有还无,已经是濒危之态。
猜想被验证,秦陈顿时心生紧迫。
她现在十分确定这病况要用四逆汤来解!但问题是,医馆恰好缺少其中最主要的一味药材——
炙甘草!
医馆现在只有放在厨房的那些生甘草,而炙甘草的炮制,最少也需要两个时辰,这病却是急症,拖不了那么长时间。
秦陈有点后悔,吴书提出去其他医馆买药时,她一口否决了他的提议。结果不到一刻钟,她就体会到了什么叫药到用时方恨少……
但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她需要尽快想出方案,立刻去买药也好、改用其他方子也好,起码先吊住病人的命。
无意间扫过墙上的穴位图,秦陈双眼一亮。
对了,针灸!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下意识否定掉。
她是跟着原主学了一遍没错,不管是穴位图还是各种刺灸法都记得牢固,可那都只是理论知识。
原主的实操经验实在是少得可怜,毕竟有秦父在,需要用到针灸的多为重症,行针之事非同小可,秦父哪儿敢让年纪尚轻的女儿上手?
就是他敢,病患也不敢啊。
秦陈只好再想别的方法。
回忆了一会儿就近医馆的路程,估摸了下时间,正准备劳病人父亲去跑一趟,隔间外传来一道喊声:“秦小医!我回来了!”
是吴书抱着药篓回来了。
为什么是抱呢?
因为他后面还背了个昏迷中的人,太监打扮,被打得血肉模糊。
秦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秦父在的时候,耳提面命让他们避免跟那些王孙贵胄扯上关系。结果他这一出门,就给她捡了个太监回来!
秦陈竖起眉毛:“怎么回事?”
吴书关上门:“秦小医,我也没办法啊!这是回来的路上隔壁六狗子给我塞的人,说让我先送你这儿来治着,改明儿他过来把人接走……”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心虚地别开视线,看向她身后:“秦小医,他们这是?”
秦陈回头:“是病人,这两位是他的父母。”
吴书当然看见了木板床上的病人。
他立刻更心虚了,为秦小医心虚。她可是昨天才把她自己药晕过去,怎么今天就开始治病人了?!
“你回来的正好。”秦陈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太监的帐之后再算,现在最要紧的是得给人吊命。
“病人需要炙甘草,你将东西先放着,拿钱去就近的医馆买炙甘草,多买些,要尽快!”
吴书傻眼了:“啊?可、可是……”
“回春堂今日关门了,再近一些的医馆,就只有济民斋,来去得要一个时辰,秦小医……”
瞅了眼床上的病患,吴书试探着问:“这人,等得及吗?”
“……”
不等秦陈回应,隔间内爆发出一道哭天抢地的嚎声:“我苦命的儿啊!”
“都怪我,都怪我……若是我不口渴,我儿也不会受罪至此,丰远…丰远,娘对不起你啊!”妇人扑倒在床边,红肿的双目再度落下泪来。
“黎妹,不怪你,你别吵着小医师…给我们丰远治病,丰远他这么孝顺,一定会好起来的……”
男人说着安慰的话,自己的声音却难掩哽咽,一只手揽着他的妻子,另一只手则紧握成拳头。
他在自责,自己既没有照顾好儿子,又嘴笨不会安慰妻子。
妇人冷静下来,转身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了,小医师,也许这就是丰远的命。真是对不住,我刚才可是吓到你了?”
秦陈摇摇头。
妇人笑了笑,对男人道:“许哥,我们回家吧?带丰远回家……”说着就要去扶起床上的儿子。
她的笑容愈发自然,其中蕴含的悲伤也愈发浓重。秦陈冲动道:“等等!”
妇人愣住:“小医师?”
“我……”秦陈张了张嘴巴,犹豫的话脱口时,只剩下坚定:
“我会针灸,你若信我,不妨让我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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