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有徐朝宗的这句话,孟听雨才松了一口气,领着两个人进了酒楼大厅。


    章家包了最大的宴会厅。两个执笔先生就坐在外面记账,徐朝宗步伐沉稳地上前,将准备好的现金递出去,一人收钱,一人在礼簿上记账。


    “徐朝宗。”


    他口齿清晰地对执笔先生说,“朝廷的朝,宗旨的宗。”


    方以恒神情微变。


    他太年轻,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人情世故,考虑也不周到,根本就没想到还要随礼这回事。再看向正在跟执笔先生说话的徐朝宗,眼里掠过一丝黯然。


    孟听雨倒没想那么多,因为前世徐朝宗也随礼了。


    无论怎么说,他是以一鸣家教老师的身份来参加的,还是姑妈送去的请柬。


    在成年人的世界,这就代表了要建立起人情往来。


    酒楼里很热闹,长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方以恒反倒跟这样的气氛格格不入,他犹豫了片刻,低声对孟听雨说,“听雨,我出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自动取款机。”


    孟听雨一怔,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赶忙摆手,“不用不用,是一鸣邀请你过来的吧?你是作为他的朋友来的,他的同学跟朋友是不随礼的,你真要送了反而就乱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见方以恒不着痕迹地望向徐朝宗。


    她在心里暗叹一声,斟酌着,才开口道:“他不一样的,他是一鸣的家教老师,是我姑妈请来的,而且他比我们要大一些,也有自己的工作。”


    说白了,请客的人不一样。


    方以恒是一鸣请来的,是作为朋友来参加升学宴。


    徐朝宗却是姑妈请来的,性质完全不同。


    方以恒当然是有些难受,但也不至于在这件事上过分执着。他点了下头,将她的话也听了进去。


    正在这时,孟丽珍从厅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徐朝宗,见他在随礼,忙不迭地要上来把钱还给他,“这怎么好意思!小徐,你这样就太见外了!”


    徐朝宗前世就已经应付过这样的场面了。


    如今也算是游刃有余,他伸手拦住孟丽珍,神情无比的诚恳,“孟姨,您才是别跟我见外,我当您是亲戚,您家里今天有喜事,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过去一年,您跟章叔对我也很关照,来的时候我爸妈就给我打了电话,千万不能失了礼数。”


    这一番话下来,孟丽珍也被打动了。


    其实这一年来,徐朝宗确实在章一鸣身上下了功夫,也用了心。人跟人交往是以真心换真心,孟丽珍是打心底里感谢徐朝宗。


    “你这孩子……”孟丽珍终于没再阻拦,却还是道:“既然你说是当亲戚处,那以后可还是要常来家里坐坐,孟姨还给你煲汤喝!”


    徐朝宗从善如流地应下。


    孟丽珍这才注意到孟听雨身旁的方以恒,她一开始还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多看几眼后愣了好几秒。


    孟听雨走上前来,浅笑盈盈地挽着她的臂弯介绍,“姑妈,这是方以恒,一鸣请来的朋友,您还忙,我先带他们进去,好不好?”


    “行,快进去吧,里面正热闹呢。”


    孟丽珍一脸欲言又止。


    显然还记得方以恒是谁。


    方以恒身形僵硬地跟在孟听雨身后进了大厅。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他也担忧他的家人们会在她面前说起他以前的不好,更不愿意被他们议论他家里的那些过往。


    好在今天来的宾客太多,孟父孟母也在帮妹妹妹夫招呼,孟听雨干脆带着方以恒跟徐朝宗往章一鸣同学朋友那一桌走去。


    方以恒跟徐朝宗外貌方面都极为出色。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孟听雨身后,今天徐朝宗刻意地收敛了对方以恒的不耐,只当对方是空气般,所以气氛也没有到能让旁人察觉出来的剑拔弩张。


    他也能感受到孟听雨对方以恒的照顾。


    有些事情完全可以分为正反两面来看,光看一面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孟听雨为什么对方以恒甚至是之前的盛韬那样照顾?


    是出自于喜欢吗?不见得。


    什么才会让一个成熟女人去照顾另一个异性呢?必然是在这个女人心目中,这个异性是弱势的一方。


    谁会真的发自内心地享受喜欢的女人对自己怀有一种从上至下的照顾?


    或许有的男人会享受。


    但喜欢孟听雨的男人不会,无论是盛韬还是方以恒,在他们心里难道渴求的不是保护者的角色吗?


    想通了这一点的徐朝宗突然淡定了许多。


    正如徐朝宗猜测的那样,方以恒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两个男人一句话都没说过,却已经隔空斗了好几次。


    徐朝宗越是表现出应付这种场合的熟练,方以恒周身的气息便冷一分。


    孟丽珍给儿子的同学朋友空出了两三桌出来,章一鸣今天还穿上了西装,打扮得人模人样。见徐朝宗跟方以恒来了,跟缺心眼似的跑上来挨个拥抱。


    正好这一桌空出了几个位置。


    徐朝宗先拉过椅子,神情自在地坐下,仿佛这是自己家的饭局。


    方以恒跟他隔了两个位置。


    中间剩下的两把椅子是空着的。


    孟听雨:“……”


    两位仁兄似乎也在进行着无声的交锋。


    而给出答案的人会是她。


    她是选择坐在徐朝宗旁边呢,还是方以恒旁边呢?


    这是个问题。


    孟听雨微微一笑,将散落在胸前的一缕头发捋在耳后,手搭在椅子上,俯身轻声道:“你们慢慢聊,吃好喝好,那边亲戚还要我招呼,我过去了。”


    谁说她非要做个选择?


    她偏偏不选。


    她宁愿去跟七大姑八大姨坐一桌,都不要跟这两个人坐一桌。


    徐朝宗似乎早就猜到了她会这样,“行,你去忙吧。”


    方以恒温和地回应,“好。”


    孟听雨身姿轻盈地往那边走去,徐朝宗的余光中只看到她那飘逸的裙摆。


    这一桌都是章一鸣的同学,各个健谈又兴奋,知道徐朝宗是燕大的学生后,话题便没断过。有个女生笑嘻嘻地问他,“徐老师,你有没有女朋友呀?”


    徐朝宗顿了顿,“没有。”


    没等女生露出雀跃的神情,他又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但我有喜欢的人,还在追。”


    女生:“……”


    她也不气馁,目光转向低头在看手机的方以恒,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个,帅哥,你有没有女朋友呀?”


    方以恒缓慢抬起头来,先扫了徐朝宗一眼,声线平淡地回,“有。”


    徐朝宗脸上挂着淡淡的嘲弄之色。


    “有前女友。”方以恒说。


    女生:“?”


    这个意思是,还惦记着前女友?


    果然深情的帅哥永远也不属于我。


    另一边,孟听雨给章一鸣发了追命短信后便在外面大厅等着他,章一鸣灰溜溜地过来,乖乖在姐姐面前低下头认错,交待了前两天在美食广场的前因后果。


    孟听雨抱着手肘,实在没忍住,伸出手去揪章一鸣的耳朵。


    章一鸣直呼:“救命,姐、姐,给点面子,今天我大日子哎!!”


    “我让你自作主张!”孟听雨又狠狠地踢了他好几下,喘着气将头发拢好,“你少给我装傻,我看你就是现在日子过得太好了是吧?”


    章一鸣喊:“那我就是话赶话嘛!小方哥说没人给他办升学宴,我这一听也不是滋味……”


    “所以你同情他可怜他?”孟听雨又拧了他耳朵,疾言厉色地说,“你考多少分,人家考多少分,用得着你可怜?少来!”


    她其实是有点恼怒的。


    恼怒一鸣,也恼怒方以恒。


    非她恶意揣测,如果方以恒不愿意来,谁也逼不了他,反而言之,方以恒过来也正是他的目的。


    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太了解这个人了。


    曾经的方以恒固执却也骄傲。


    他极其厌恶别人同情甚至可怜他,所以他比谁都要努力。


    现在他却为了要来见她一面,而在一鸣面前释放出他需要“被同情被可怜”……


    他曾经那般痛恨的,到现在要变成他的武器吗?


    章一鸣见姐姐真的生气,便缩了缩脖子,伸出手,小心地讨好地戳了她一下,像可怜的大狗狗一样说:“姐,对不起嘛,我错了!”


    孟听雨冷冷地逼问,“那你说说,你错在哪。”


    章一鸣头都大了。


    想起来以前,每次他惹姐姐不生气了,他以为道歉就完事,结果他姐姐非逼着他将他的心路历程通通说一边。


    念初中那会儿吧,有一次他被念得烦了,干脆一句“你要这样想那我也没办法”,他姐追他打了两条街。


    大意了,真的大意了。


    他差点忘记,在女生这里,道歉不是终点,而是开始。


    审问结束之后,孟听雨回了宴会厅,来到长辈这一桌。以前她是有些厌烦亲戚们的询问——“考多少分啊”“一个月赚多少钱啊”“什么时候结婚啊”“怎么还不要小孩啊再拖下去就成为高龄产妇了”,后来也就淡定平静了,可能还是不再年轻了吧,不爱听的话也不会过耳朵,不管谁问她、她都能很好的应对。


    落在旁人眼里,对她的评价又高了好几分。


    章一鸣已经在心里进行第一百次自省了。


    饭桌上,除了他以外,没人能感受到这两位哥的刀光剑影。知道内情的他,几乎都吃不下饭,每听一句,他就为自己捏把汗,生怕这两个人一言不合挥拳相向!


    徐朝宗跟方以恒也没有进行交谈。


    但说的每句话,好像都在给对方挖坑。


    徐朝宗懒散地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用纸巾擦拭着勺子。


    章一鸣就会脑补,他下一秒会将手边的玻璃杯狠狠地砸向地面,玻璃渣子将小方哥的脸都给整毁容。


    方以恒伸出手去转圆盘时,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在章一鸣的预判中,他马上就会站起来掀了桌子,一地狼藉。


    但偏偏,这两个人也没其他举动,吃菜的吃菜,喝茶的喝茶……


    吃到一半,孟丽珍过来叫章一鸣过去给长辈们敬酒,瞥见徐朝宗,又热情地冲他招手,“小徐,你也来,有几个人想问问你有没有空当家教。”


    徐朝宗放下筷子,起身,轻描淡写地扫了方以恒一眼,跟着孟丽珍去了另一桌。


    还坐在椅子上的方以恒倏然攥紧了手。


    对徐朝宗来说,这些亲戚并不陌生,他都跟其中一些人打了十八年交道,知道对方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几番交谈下来,亲戚们对徐朝宗的印象都特别好。徐朝宗也夹带私货地表明了自己现在没时间给人当家教,他把一鸣当亲弟弟所以才抽出时间来,今年是实在没办法,他跟人合伙开了个公司,现在还在起步中,实在脱不开身。


    亲戚们:“哇!!”


    在另一桌默默听着的孟听雨扑哧笑了起来。


    徐朝宗反而脸发热。


    两人对视。


    等亲戚们终于放过了他后,孟听雨也起身,给他使了个眼色。


    徐朝宗心下了然。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宴会厅,孟听雨已经在长廊拐角处等着了,徐朝宗手插裤袋,泰然自若地朝她走来。


    “有什么吩咐。”他又揶揄道,“应该不是兴师问罪吧,你知道,我的请柬是孟姨给的。”


    “吩咐算不上。一鸣跟他的同学吃完饭后可能要去唱歌,如果他们约你的话。”孟听雨顿了顿,“你想想看,能不能拒绝。现在年轻学生很爱玩真心话大冒险。”


    “你怎么不跟那谁说。”他好整以暇地看她。


    孟听雨:“……”


    “好了。”徐朝宗安抚她,“放心,我对去一群孩子鬼哭狼嚎的环境没有半点兴趣。”


    说完后,他微微俯身看她,“那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孟听雨直直地与他对视,好像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抱着手肘无所谓地回,“不喜欢。”


    徐朝宗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一抹笑意,紧接着又听她语气清淡地说,“不管是你,还是他,我都不喜欢。”


    “……”徐朝宗只错愕了一秒,无奈地回,“好的,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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