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来了客,猫在火边的陆家父子和张定洋只得略带遗憾的告辞。倒不是他们不能见人,而是林秀芬家统共只有四张凳子,陆章文刚才都是坐在个倒扣的竹桶上的,竹水大队的贫穷可见一斑。
王建业很有眼色的找了个借口出门了,屋内一番忙乱过后,林秀芬赶紧请姚双翠和苏兆明在桌边坐下。林秀芬忍不住观察起了这位典型的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大队长,她身材干瘦矮小,但腰背笔直,显得很有精神的同时,又透着股秀气文雅;五官倒是普通,主要胜在气质。
姚双翠也在打量着闻名抚安县的才女,一米六左右的身高,在南方的农村能称得上鹤立鸡群;头发短得像个男孩子,又黑又瘦的脸盘更看不出性别,但两只眼睛亮得发光。乍一看或许不觉得有什么,仔细看去,却能感觉到她身上萦绕着一股让人难以忽略的气势,比她更像女干部。
一个照面下来,二人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姚双翠是个爽快人,喝了口竹叶茶后,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的道:“我今天登门,是有件事想请教。耽误你的功夫了。”
林秀芬笑道:“老同志太客气了。你是长辈,我们是晚辈。不敢当请教二字,有事你尽管说话。”
姚双翠晒然,她自幼做得小姐的贴身丫鬟,伴着小姐读书识字、学规矩礼仪,所以哪怕解放多年,言谈之间难免带上些旧时作派。运动初期,没少因此遭受责难。只是从小养得习惯不好改。没想到林秀芬应对起来,倒像也学过之乎者也似的。可林秀芬明明生在新中国,她上哪学这些?
疑惑只在心里停留了一瞬,便被姚双翠扔到了脑后头。管她跟谁学的,和自己没关系。于是她笑道:“多亏了你的文章,让大家知道防蚊的重要性,也让我们枫木塘大队跟着出了次风头。因此,县里好几家单位都派了人来下了订单。我们大队的妇女们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说着,她轻笑出声,“冬天农闲,男人们赚不了工分,倒是女人们每天有进账。妇女们在家里的底气一下子足了起来。所以,我得先代表我们大队的妇女同志,对你表示感谢。”
林秀芬也开心的笑了,她当时要求纱窗小组仅限于妇女参与,就是希望能稍稍改善妇女的困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妇女解放光喊口号是没有用的,只有她们经济独立了,才有可能人格独立。否则她手里没有钱,连个月经带都买不起,何谈解放?”
姚双翠对林秀芬的话赞赏的点了点头:“从我们抚安县各大队的情况来看,我们离真正的妇女解放还很遥远。所以我认为,以及我能做的,就是把我们枫木塘妇女纱窗生产小组的效益搞起来。
一方面让她们手里有粮,不必看丈夫的脸色过活;另一方面则让她们成为‘工人’,因为工人最先进也最有力量。唯有如此,她们才能真正摆脱绵延至今的压迫,才能真正的成为国家的主人,而不是丫鬟奴隶、生育工具!”
“姚同志你说得太对了!”姚双翠短短几句话,让林秀芬心里直呼爽快!穿越以来遭遇的种种,常常让她怀疑本地有没有解放!她穿越前的某些地方已经非常离谱,而抚安县的观念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好的破四旧呢?说好的□□呢?看看吴友妹虐儿媳的那股理所当然的嚣张劲儿,怕不是破了个寂寞!
也只有遇到诸如杨艳贞、姚双翠这样的女干部,才能觉出点新中国的味儿了。可见反抗性别压迫的道路,是何等的任重道远。
姚双翠有听苏兆明说过林秀芬的一些往事,知道她正是父权的受害者。看向林秀芬的眼神里带上了些许的同情,又因林秀芬的积极反抗与向上的精神,对她十分欣赏。
因此,她接着说起了今天的目的:“但是纱窗小组想要出效益很难。我不怕跟你讲实话。”她指着苏兆明道,“我曾帮他祖父做过账,学过些生意经。我知道做生意不能看一时红火,而是得看长久。现在我们枫木塘大队跟着你出了名,好多单位排着队要我们的纱窗。可仔细想想,我们的纱窗,真的那么好用吗?”
姚双翠叹了口气道:“我们纺的夏布,太粗糙了啊。”
“是的。”林秀芬没假意客套,而是耿直的道,“城里人对生活的需求,跟农村是截然不同的。你们做的夏布纱窗透光性太差,我估计很难让单位上的人满意。事实上夏布能纺得像头发丝那么细,你们可以尝试这去各大队找一找老手艺人。这么大个抚安县,肯定有人会纺夏布的。”
苏兆明半天没插上话,无聊的用手支着下巴打盹,听到林秀芬的话,忽然幽幽的道:“姚大队长纺出来的麻线,比头发丝更细……她倒想教枫木塘的妇女来着,但那些妇女嫌麻烦不肯学。觉得既然现在的纱窗卖得好,何必费那个功夫?纺细了要不要涨价?涨价了人家单位上还远不愿意买?”
苏兆明整个人duang地趴在了桌子上,心累的道:“说不通啊!所以来问你支招了。姐你一向聪明,给我们想想办法呗!不是我说,跟农民同志打交道,太难了!要不怎么说教育乃百年大计呢?他们不识字,根本不讲道理嘛!”
说着苏兆明来气了,整个人从桌面上支棱了起来:“是,粗夏布省事!可她们不想想,粗夏布根本不用技术,跟打草鞋似的,是个人都能弄。那别个看你赚钱了,不晓得学了你的样式,抢你的生意?我们县总共才多少人?大家各个用上了纱窗,我们赚个屁!”
哟嚯!不错嘛!林秀芬默默给苏兆明鼓了个掌,瓜娃子天生的生意人啊,眼光挺长远的嘛!别看瓜娃子的言论放在21世纪烂大街,可搁在1975年的农村,那可稀罕了。毕竟计划经济,竞争是神马?听都没听过。
但是农村自己搞的生产小组,跟国家统购统销的大企业是一回事吗?生产小组的确是公家的没错,但跟国有企业性质完全不同。谁在县里没有亲朋好友咋地?你能通过上报纸扩大知名度,我不能拉关系硬插队截你的胡吗?作为前项目经理,说起各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商业竞争,那她可就不困了啊!
“那姚同志对此有什么想法吗?”林秀芬看向姚双翠,她也是管过事的人,知道一个称职的管理者在遇到问题时,不可能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所以在发表意见之前,她想先听听姚双翠的打算。
“细布是一定要做的。”姚双翠先定了个大基调,“我们中国人自古穿麻,麻布的历史比棉布还要长。所以即使从长远来看,麻布也不止做装谷子的麻袋和做纱窗两种用法。它是可以裁衣裳做裙子的。纱窗装上了三年不用换,顶多用点碎布头补补老鼠洞。可城里人的衣裳年年要裁,麻布只有能做衣裳,才是长远的。做纱窗……”
姚双翠摇了摇头,“一锤子买卖。卖完这一批没了,妇女解放的事业不又要中断了吗?”
林秀芬试探着问:“你想让我去枫木塘做妇女们的思想工作?”不能够吧?妇女们怕是不会认她的“才女”光环。
果然,姚双翠顿了顿,道:“如果你愿意,我很欢迎。”
咦?话里有话啊!林秀芬笑了笑没说话,等着听姚双翠真正的目的。
姚双翠又顿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们竹水大队,有谁会纺织么?或者,不会纺织也行,机灵能干即可。”
林秀芬的脑子里快速闪过几个人名,奈何她穿来不久,对竹水大队熟悉的有限,于是含混的道:“有几个。”
“跟你关系怎么样?”姚双翠追问。
“还行吧,没有深交。”林秀芬答。
“那……”姚双翠试探着道,“如果我跟你们大队合作,教人纺织,你能组织起一个生产小组吗?”
林秀芬:“!”好家伙!这位枫木塘的大队长,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居然也是个掀桌子的好手!枫木塘的妇女们打死不学纺织是吧?我换个地界儿找别人学!到时候别人吃肉你喝汤,被社会毒打够了,自然晓得抱着我求!那不比苦口婆心做工作强得多?
果然做基层工作,必须要讲究方式方法啊!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呢!
看着林秀芬瞪得圆溜溜的眼,姚双翠温婉的抿着嘴笑了笑,她相信林秀芬应该已经懂她的意思了。
林秀芬:“……”原来白莲花不止情场常见,职场也不少……长见识!
“所以林同志愿不愿意帮我牵根线,让我们能够一起为妇女们的解放事业略尽绵薄之力呢?”
“好。”林秀芬爽快答应了。作为一个资深的拳师,姚双翠的请求,那是能拒绝的吗?必须不能!解放妇女的路道阻且长,她没能力扎根农村带领妇女们从此崛起,但她任何时候,都愿做星星之火,等待有一天与姐妹们一起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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