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响接着一响,地上几个深浅不一的坑,舒宜带着几个孩子远远看着。
闻曜又兴奋又新奇,双手捂着耳朵,和裴时玄一左一右挨着裴静姝。他们三个都戴着毛茸茸的手套,捂在耳上,像是某种小动物,可爱极了。
最冷静的反而是裴静姝,她伸手护住两个弟弟,遥望火药爆燃,眼神沉静。裴时玄和闻曜中间隔着一个裴静姝也不耽误叽叽咕咕,虽然舒宜再三强调目前技术还不成熟,但不妨碍他们一路畅想这神器在战场上的应用。
三个孩子,都是武将家中摔摔打打长大,没有一个胆子小的,望着不远处试验场地的眼神都发亮。
黄道士放下手中竹筒,向他们走来:“国夫人,这竹筒又开裂了。”
“我知。”舒宜叹口气。
“怎么了?”闻岱牵着马,缓步走来。这是在郊外的农庄上,说好看完试验带孩子们骑马,舒宜辟出的地方很大,闻岱在远处侍弄完马匹,发现这边一群人立在原地。
舒宜冲他摇摇头,闻曜道:“阿耶,咱们带着阿娘骑马吧,让她别想了,脑袋都要转晕啦。”
裴时玄和裴静姝也附和着笑起来。
孩子们乌溜溜的眼珠看着舒宜,他们人小鬼大,早看出舒宜心中的焦躁,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要为此烦忧。舒宜轻轻笑起来。
闻岱会意一笑,拍拍照夜白优雅的脖颈:“都来看马。”
舒宜带着孩子们跟上他,一路走到一处平坦的草场。
时人多好马,而要驯服良驹,除了骑术,还要多花时间和马相处。闻岱很受马匹欢迎,除了牵着的照夜白,还有几匹马自己溜溜达达跟上,拿额头蹭闻岱的肩膀。
闻岱信手摸几下马头,给孩子们示范如何一点点接触马,可以先摸摸,给块糖,再牵着小马走几圈。几个孩子都是有骑术基础的,挤挤挨挨跟着闻岱讨论起来,一点也不陌生。
将照夜白栓在一旁,闻岱转身去牵另一匹马,孩子们要举步跟上,舒宜笑道:“不要乱跑,在这等闻将军回来。”
裴时玄仰头道:“闻伯伯讲得太好了,我们忍不住跟着他走。”
裴静姝点点头:“比家里请过的武师傅都好。”
“那当然了。”闻曜难掩自豪。
闻岱拍拍他脑袋,护着几个孩子骑上矮些的小马驹,将照夜白牵过来。
“国夫人也上马吧。”
舒宜应了一声,扶着他的手臂,稳稳上马。闻岱站在原地,半仰着头,见她稳了身子,才放下手。
熟悉了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在平坦的草场上跑开来,闻岱最后一个上马,和舒宜保持了半尺距离,缀在最后。
虽是在自家休闲放松,他在马上的姿态也很松弛,但背脊仍然是端正的,仿佛蕴藏了无穷的力量,舒宜毫不怀疑,如果有任何突发状况,闻岱一定能以最快速度恢复成一张紧绷的弓弦。
舒宜脑子里正在漫无边际地放飞,闻岱忽然望过来:“火药非是一日之功,国夫人勿要焦躁。”
舒宜也明白,但心里还是压不下那股燥意,抿了下唇角,点点头。
火药要真正应用到战场上,并没有那么简单,还需要不断革新和配套器具,不然如果在己方仓库中爆燃,或者是在战场上出现什么意外,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和火炮都需要铁制枪筒或炮筒,舒宜对这方面素无研究,只能粗略提出一个想法,然而此时弄出的炮筒或枪管常会炸膛,竹筒也会在几次爆炸后裂开。
她边对闻岱说着,边梳理自己的思路。闻岱静静听着,间或看着前面孩子们跑歪了方向,出声提醒。前面虽也有亲兵们照看,闻岱还是不时查看,还不忘在舒宜话语停顿时应声,在奔驰的马背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居然还游刃有余。
竹筒……竹筒……
舒宜眼神又一闪,虽然暂时弄不出火炮,但是她似乎又可以弄出点别的东西了。
闻岱察觉了,笑道:“果然是在广袤草场上有思路了?”
火药发明之初,不就是将其塞在竹节之中,两端堵死,听取其爆燃声,才叫“爆竹”吗。
“有,”她眼睛发亮,“下了马你去照管孩子们,我再去找黄道士。”
战场上的大杀器暂时弄不出来,先弄弄烟花爆竹也是好的,舒宜一贯觉得竹制炮筒不安全也不稳定,只能先把威力减轻不少的火药塞进去做个爆竹,如果效果好,再批量产成火炮也不迟。
黄道士叫她一天一个奇思妙想,折磨得欲/仙/欲/死,坚称自己是个正经道士,不会那些跑江湖变戏法的手艺。
舒宜便托张晁去寻几个三教九流都熟悉的道士来,张晁是长安京兆,压着诸多地头蛇,找几个坑蒙拐骗的道士有何难。一时间,小小的郊外农庄热闹起来。
除夕,闻府。
舒宜全身已穿戴整齐,站在院中,一一查看几个孩子的衣裳装扮。
“听阿耶说,今岁宫宴上要用阿娘献上的爆竹除祟呢。”闻曜眼睛亮闪闪的,冲她笑。
其余两个孩子也激动地望过来:“可有什么新的爆竹吗?”
虽然在家中已经看过不少次舒宜弄出来的新爆竹,但是能在盛大的宫中除夕宴上痛痛快快看一场,太值得期待了。
舒宜整理一下他的袖子,笑道:“我只献了几个方子,剩下的都是叫将作司的匠人们在研究,他们有无创新,我也不知呢。咱们去看了就知道。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闻岱也穿了官服,腰系金带,站在院前轻咳一声。裴明彦也穿得整齐,站在他身后。
几个孩子欢呼着扑了上去。
“今岁宫宴开得早,我先把压岁钱给你们。”他笑着分了红包。
闻曜已经伸手握住他腰间玉佩,闻岱拍拍他的手,让他随舒宜一道坐马车。
宫宴气氛郑重,外头又冷,还是一道坐马车为好。
皇宫内早已点上了宫灯,沿路花木都扎上了精美的彩绸,在烛火映照下,说不尽的金碧辉煌。
皇帝坐在最上首,面容逆着光,叫人看不清楚。
淑妃之事看来是极大折损了他的心情,几个月来,皇帝脸色都是阴沉的,宫中也极少传出欢愉之声。
不过见舒宜和闻岱一家入内,皇帝还是放缓脸色,勉励了几句。这是他今年最看好的臣下夫妇,屡次立功,最近舒宜还献了烟花爆竹,皇帝看过,的确新奇热闹。
他笑道:“今年借着你的新爆竹,让宫中多热闹一番,除了邪祟,明年我大桓定能一帆风顺。”
一旁的大臣们纷纷附和。
舒宜嘴角翘了一翘,这一年的风霜刀剑,朝中大事,都被皇帝轻描淡写一句“除了邪祟”一带而过,多少人在其中的哭喊和血泪,在至尊至高的皇帝眼中都不值一提。
但她当然不会如此触皇帝霉头,随着大流下拜而已。
寒暄完了,闻岱和舒宜一道坐到位置上,他们如今在长安炙手可热,沿途不少官员想上来热络地奉承几句,闻岱客气而温和地一一回绝了。
舒宜没心思应付如此多的应酬,随波逐流跟着闻岱走到位置上,裴静姝扶着她手臂,闻曜和裴时玄在后面护着,闻岱沿路都在留意她神色,落座时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
“怎么了?”坐定了,闻岱问。
舒宜摇摇头,望着上首的天家父子:“没事,我一贯不耐烦人多,缓缓就好。”
闻岱点点头,拿起案上圆鼓鼓的壶为她斟茶:“饮些热茶,会舒服些。”
舒宜双手捧着热乎乎的杯子,边汲取热气,边望着上首的情况。
皇帝独坐上首,皇后居右方次座,而皇帝左下首,是最近贤名远播的林贤妃。
两位妃子下首是二皇子和五皇子,其余皇子则按序齿坐,只有大皇子,在如此盛大的场合依然被幽禁府中,不见踪影。
这些日子皇帝明里暗里刻意抬举,贤妃和五皇子风头正盛。林家是世家,当然知道世卿世禄的好处,当年把贤妃送进宫中打算的就是这一刻,如今正是瞌睡遇上枕头,也随着皇帝的抬举,开始吹捧五皇子。
朝上争斗尚且克制,如今宴席上,那真是放飞自我,不过一会儿功夫,都有人敢端着酒杯口称道贺,实则游说皇上让五皇子替皇上斟酒了。
一会正式开宴,按例皇上要持酒杯带着群臣共饮一杯,如此盛大的场合,斟酒的皇子也不容轻忽,往年都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左一右做个虚虚斟酒的动作,再由王德捧上酒杯。今年一下就提议由五皇子一人斟酒,且不说五皇子还是个三头身小团子,在五个皇子中最幼,长幼有序的规矩都不顾了,这是打量皇后和二皇子死了么。
舒宜和福隆长公主交换了一下神色,笑而不语,皇后高坐上首,连袖口都没有动一动。
皇上有些尴尬地摆摆手:“爱卿下去醒醒酒吧,朕属意今年由四位皇子一道斟酒,以示兄弟之间团结友爱。”
单独让谁上,或者哪两个上,都会打破如今皇子之间隐隐的平衡,皇帝自认为还年轻,精力很足,不准备这么早就抬举起一位服众的继承人。皇帝今年四十余岁,已经见老了,皇子们正是生机勃发的少年时候。大家是去奉承如今的皇帝,还是奉承未来的皇帝?
皇帝一声令下,大臣们便都没了声音。
舒宜坐在位上,觉得有点冷,捧起温热的茶又啜了几口。他们坐得离皇帝近,但高矮不同,皇帝高居上首,自然吹不到风,他们地方低,角门处透进几丝寒凉的夜风。
好在穿得厚实,舒宜便握着青碧的茶杯,慢慢看大臣们在底下交头接耳,气氛轻松。如今还未正式开宴,大家左右寒暄的都是些家常琐碎话题,家中孩子今年读书如何,今年宫宴又有哪些菜式,声音轻而小,汇聚在一团,像是水烧开后的咕噜咕噜声,让人听了有淡淡的倦意。
正听着,舒宜忽然觉得风停了。
是小黄门把角门和小窗都堵上了?
舒宜一抬眼才发觉不是,是闻岱换了姿势,脊背挺直坐在她右边,不动声色地挡了风。三个孩子坐在中间,也作势为她挡风。
舒宜心头一热,对三个孩子招招手:“快坐好,要开宴了。”
皇帝在上首沉声发令,王德尖锐而响亮的声音随之一出,丝竹管弦之声奏起,开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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