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哈哈一笑,伸手拍上闻岱肩膀:“爱卿一路辛苦,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咱们府里说话。”
闻岱身形还是挺直的,皇帝拍肩也没有被推动。他没有提出异议,只是恭敬地扶住皇帝拍肩的手,稳稳跟随着走向闻府。
大军交由副将带回军营了,其余人跟着皇帝和闻岱一道往闻府走。还有些百姓也远远缀在队伍后头,跟着移动。
皇帝把着闻岱的臂,亲热道:“闻卿一路奔波,想必累了,我非是惧战,实是不忍你们久战不还。”
刚出十五,此时的风还是冷冽的。闻岱遍身沉重盔甲,都是生铁打造,风一吹更是触手生凉,激得皇帝忍不住放手,手掌悬在空中蜷缩着。
闻岱思忖片刻,微微欠身道:“多谢陛下体恤,只是臣以身许国,宁愿守在边关,并不觉得辛苦。”
他这次没顺着皇帝的话说,场面就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
舒宜正欲迈步向前,说些什么,却见王德机灵地凑上前:“圣人,闻将军一片忠心,可堪嘉赏,圣人不妨考核一二,若是闻将军准备得真的好,让他接着守边想也无妨。”
“哦?”皇帝挑眉,看不出喜怒地瞟了王德一眼。
王德立即躬身陪笑,虚虚掌自己的嘴。
那边,苍如松已经反应迅速地送上了兵器,一手冷锐的三尺青锋,一手牛角大弓。沉重的兵器在手,闻岱依然举动自若,还轻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腰背挺直地站着。他微微侧头看向皇帝,下一秒一得诏令,便会依言翻身上马,演示一番,以示自己的武力足够守边。
皇帝只摆摆手,轻柔却不容置疑地道:“闻卿这次辛苦了,考核大可不必,还是安心在家休息吧。”
闻岱立在原地,一时没有答话。
皇帝犹豫片刻,抬手一指裴明彦:“裴家郎君这次虽冲动了些,为人却是好的,朕看他才学不错,不若到翰林院去当个编修。”
世家重清贵,翰林院是最合他们心意的地方之意。既然强要闻岱撤军,这是皇帝能想到的补偿。
裴明彦前行一步,垂首道:“臣谢陛下恩典,只是……”
皇帝一挑眉。
裴明彦还是坚持说了下去:“臣父便是牺牲在沙场,臣之所愿,亦是杀敌报国,万望陛下开恩,许臣入闻将军麾下,一同在折翎关守着关隘,多杀些突厥奴子。”
皇帝感到一丝突兀的莫名,不过他还是按捺下性子,望着闻岱道:“这个裴家小郎君,好不像裴家人,你怎么看?”
“他年下冲动了些,竟敢找皇帝讨官,是该罚,”闻岱笑答,“不过他投军的心志倒是坚定,臣并非他父兄,不好强夺其志。”
缓了一缓,闻岱又道:“陛下诏令,微臣不敢置喙。但折翎关防务确实关涉长安,陛下要臣撤军,臣绝无二话,若陛下要再派兵接替,防务之事,臣可帮着参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抬起一只手,似是有些触动,但在闻岱银色的铠甲上找不到一片可以拍的地方,只得挥挥手:“好了,裴大郎想投武事,自无不可,先从朕身边的御前侍卫做起吧。至于折翎关防务,朕自会派人去接替,闻卿放心。”
皇帝意思已决,自然无人再触霉头,皆山呼万岁。
闻岱平直地道:“陛下圣明。”
皇帝起驾回宫,行人也随之散了,苍如柏一个箭步上前,小心地接过闻岱手上的兵器。苍如松叉着手在一旁莫名其妙地乐:“哥,将军的兵器丢不了,着急什么?”
苍如柏横了他一眼,闻岱抬手止住他俩:“进去再说。”
舒宜握紧闻曜的手,这孩子眼巴巴看了半天,就差扑上去。不过他很懂看场合,坚持着站了半天,也不吵不闹。
裴明彦也跟着进了正院。这里闲人少了,都是自己人,他也就开门见山,愧疚道:“闻伯伯,是我不好,我冲动了。”
闻岱一拍他肩膀,朗声笑了:“何出此言?你若是一味懦弱,才该反省。如今这样光风霁月、敢作敢当,有你阿耶当年的风范!”
闻岱一句话,裴明彦激动得脸都红了,连声道谢。
闻岱温言说了几句,裴明彦恍然大悟似的,猛然道:“我一定打扰将军一家团聚了,将军莫怪,国夫人莫怪。”
转个脸的功夫,裴明彦高大的身躯一溜烟就消失不见了。
舒宜忍俊不禁,闻岱也失笑摇头。闻曜终于忍不住,冲上来抱住闻岱的腿:“阿耶——”
“好,”闻岱稳稳站着,将儿子拢到怀里,像高大的树展开树冠,罩住其下的小树苗,“在家可听母亲的话?读书习武都坚持了吗?”
没听到回应,闻岱揉了揉他发顶,等了片刻,用大掌轻轻抬起儿子的脸,果然看见一双微红的眼睛。闻岱顿了顿,故意笑道:“又哭成只小猴子,羞不羞。我看看,在家脸都吃圆乎了,想必伙食是好的。”
话是这么说,闻岱堪称轻柔地用指腹拨了拨闻曜脸蛋上的一圈婴儿肥。闻曜用双拳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在家辛苦了。”闻岱按着闻曜的肩膀,转过来肃容向舒宜道。
舒宜正笑眯眯看着这对父子,赶紧对他笑笑。
闻曜还贪恋地抱着闻岱的腿,像只搂着树枝的树袋熊。苍如柏捧了个大托盘过来,停了停,弯下腰对闻曜道:“破奴,你先去旁边玩,柏哥哥还要为将军上药。”
旁边的苍如松一个激灵蹦起来,嘴里念着“我怎么没发觉呢”,忙叨叨地过来要接苍如柏手中托盘。
苍如柏单手就将他按在原地:“你带着破奴玩去,急三火四的,一点不稳重。”
“行了,你们俩,”闻岱有些好笑,“扶我到前院书房去,破奴,你跟着母亲,别怕,我裹好伤就来找你们。”
闻曜乖乖牵了舒宜的手,嘴上还道:“我可以给阿耶裹伤的,在军营里我就做过。”
苍如柏一贯是个稳重的人,此时有些失态,他在原地绕了两圈,问:“将军,不然就在这吧,从正院去前院要绕好大一圈路呢。”
“一点小伤,”闻岱甚至还笑了一声,没让苍如松扶,自己稳稳立着,就要迈步,“走。”
舒宜忙说:“就在正院吧,我正房一贯是空置的,不打紧。”
说着,她牵着闻曜往外走。
苍如松和苍如柏也顾不得那许多,对视一眼,道:“将军,属下大不敬了!”就齐上前去,揭开闻岱的盔甲。
那盔甲沉重,且层层叠叠,两个人叮呤哐啷弄了好大一会儿,才解开最后一层甲胄。
舒宜恰走到院门口,回头一看。
背上盔甲一卸,哗啦一声,地上泼了好大一捧血。弃置一边的是被利刃直接割开的衣物,浸透了血色。
想必是背部受了伤,又限于撤军令仓促赶回,没能好好包扎,血早已浸透了衣服被闷在盔甲里,难为刚刚在外头那么久,竟没人一个人看出来。
舒宜周身一震,她没有勇气再往上看伤口,只急促地吩咐道:“我叫人来帮忙,还需要什么药没有?我去开库房。”
闻岱是侧身对着院门,他脸上表情不变,甚至还有余裕对舒宜温和地笑了一下:“没大事,就是血有点多,别吓着你。”
手掌传来温热的触感,是闻曜拉拉她的手,一板一眼道:“阿娘,别害怕,阿耶没大事。”
“嗯,”舒宜沉默片刻,笑着一点头,“咱们去叫郎中,再开库房找药,好不好?”
“我不怕血的。”闻曜虽是这么说,却没有拒绝舒宜挡在他眼前的手掌,跟着舒宜往外走。
郎中长吁短叹,对着里间道:“你们这群军汉,包扎也太过粗鲁了些!”
苍如松和苍如柏两个平日里威风八面、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此刻双双束着手站在郎中跟前,像两个被训话的小学生,赔着小心道:“是,是。”
苍如柏道:“已经按先生说的去熬药了,还有什么要做的不曾?”
郎中一捋花白的胡子,想了想:“伤先晾着,闷着近一天,得透透气。等药喝下去了,再让病人休息半个时辰,找些三七、薄荷来,配着我的膏子,给他敷上。”
舒宜正走到跟前,当即道:“我使人去找。”
“使得,国夫人手上的,必是好东西,”郎中对舒宜很是恭敬,转头又对苍如松和苍如柏兄弟两个语重心长道,“下次再不能这么闷着了,不然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还有,病人这两天不能做重活,也不能烦心,最好静养,明白没有?”
“是是是……”苍如松和苍如柏俱是低眉顺眼。
郎中一转身,苍如松突然好似恍然大悟:“不对啊,伤又不是我裹的,老子凭甚在这和你一起听训?”
苍如柏轻飘飘扫他一眼:“老子?”
苍如松瞬间改了脸色,赔笑道:“哥……哥……你是我老子还不行吗?”
苍如柏一把强行抓住苍如松的肩膀,拽着他走了:“跟我去拿酒。”
那是郎中的法子,他早年曾是军医,知道战阵里药物不足,裹伤时多用烈酒,后来他试了又试,发觉烈酒其实比有些药对伤口的作用更好。舒宜看来其实就是消毒。
闻岱背上的伤口消过毒,室内也清干净了。苍如松便说带着闻曜和舒宜去看看将军。
舒宜牵着闻曜进来时,闻岱刚喝完药,趴在榻上。室内还存留着辛辣的酒味,呼吸间不可避免地涌上鼻腔。闻曜皱皱鼻子,打了个大喷嚏。
闻岱忍俊不禁和他们说笑了几句,语调神色俱是如常,看不出背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门吱呀一响,铃铛进来了。她走到舒宜身旁,轻声道:“娘子,药膏好了。”
“好,那就拿进来呀。”舒宜不解其意。
铃铛看看左右,悄声道:“娘子怕那伤吗?”
“不怕,怎么了?”
铃铛却不回答。她去拿了药进来,放在正中的桌案上,道:“将军该上药了。”
苍如柏便抱着闻曜出门。苍如松正要去拿药,被铃铛拉住袖子,一把拉走了。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房间里人眨眼间散了个干净。
舒宜慢半拍反应过来,转过脸,和闻岱四目相对。
——偌大正房,现在只剩她和闻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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