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岱平趴在榻上,双手相叠,枕在颔下,上身的衣物除尽了,后背的伤口被晾在空气中。
四目相对下,闻岱率先移开目光,伸手拽了件中衣,要盖在背上:“人都哪去了,胡闹……你先出去吧,我叫苍如松进来。”
他没看舒宜,音调放得很低,动作倒迅速,手臂一展,眼看着伤口又要迸裂。
“没事,”舒宜止住他动作,“我来吧。”
平心而论,闻岱弓马娴熟、多年战事洗炼下打造出的矫健身形算不得难看。宽肩窄腰,脊线流畅,肌理致密光洁,筋骨强健,肌肉起伏如峰峦,又像静卧的虎豹,一望便知矫捷的身躯蕴藏了无穷力量。
但背部横贯一道伤口,打破了这副赏心悦目的图景,伤口一直连到右边肩头,边缘粗糙而狰狞,面积不小。
而视线所及的其余地方,臂膀、颈侧……也有不少旧伤。有的伤疤浅淡,只能在平展的肌肤上看见一道颜色稍重的痕迹,而有的伤疤凝固的形态,还能让人遥想当初兵器的形状。
将军十年百战,历经多少风霜刀剑,又去过多少次生死之间。
而他刚刚花了一昼夜急行军而还,不情愿地从前线撤军,甚至还想再握紧弓箭上马演示一番,只为了能出征杀敌。
药碗里的膏药浓稠,是一种苍翠厚重的绿色,泛着清苦气息,舒宜拿小杵舀了些出来,轻轻在伤口上抹平。
为了通风,虽然还未入春,房内也没点火盆,舒宜的手指有些凉。但闻岱的背是热的,伤口附近甚至泛着不正常的火烫。尽管舒宜已经尽力放轻了动作,但抹药时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伤口,她忍不住放轻了呼吸。周围的肌肉绷紧了一下,但闻岱一声也没吭,动作也维持着未变。
“……疼吗?”舒宜迟疑着不敢下手。
“随便抹,不疼,”闻岱是真笑了,气声从喉咙溢出,“你手倒是太凉了,快些弄完去烧个火盆吧。”
舒宜不知怎么,有点生气:“你又不是个没知觉的铁人,怎么不疼?”
假成婚半年来,舒宜同闻岱越来越熟悉,于她而言,闻岱不再是脸谱化的常胜将军、百姓传颂的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物,而是一个切切实实的人。一个了解越深,就越敬重,也越明白其难处的人。
但他是将军,是千万大军的倚仗,也是他们的主心骨。所以他不能疼,不能动摇,也不能诉说难处。
闻岱从不在家摆架子,也从未对她疾言厉色,舒宜一着急,直接就把情绪说了出来。
话说出口,才觉得对于他们的关系,有点僭越了。
闻岱何等敏锐的反应,舒宜话音一顿,他便道:“是战场上打熬得糙了,这次守城还用了不少火药,火里淬出个铜皮铁骨。”
语调平和自然,还带着自嘲,本是个极好的圆场。
奈何闻岱是边说边回头的,他侧过脸,便能看到舒宜的表情,是真心的关切和忧戚。他原本预备说的笑话就卡在喉咙里。
舒宜方才气急,想着闻岱是背对,脸上表情来不及收回,被看了个正着。
但她甚至都顾不得觉得尴尬,因为闻岱就跟被踢了一脚的大狗似的,好像舒宜的忧心全是他的错了。
“蛮人的狼牙棒看着吓人,能刮花一大片,其实不深,是真不觉得疼,别忧心。”闻岱顿了顿,说。
“噢,好,”舒宜收回目光,不自觉就把越国公夫人在家念叨过的那些话搬出来,打散尴尬的氛围,“那也不能仗着年轻体健不注意,老了,这些旧伤都要找上门的。”
“好,国夫人说得对。”闻岱重新埋下头,任舒宜在背上施为。
房间里诡异的气氛好像被救回来了,好像又没有。
舒宜加快了速度,敷完了药,便赶紧起身:“我去叫他们进来,你静养吧。”
她走到门边,被闻岱叫住,不明所以地回头。
“我从折翎关带了样东西回来。”闻岱伸手,拿过一旁的小布囊。军士行军打仗,长途跋涉,都要背几个小袋子,装食水、草药和其他必需品,通常是不离身的。他从其中一个布囊里拿出一物,小小的,被油纸细心包了,只能看出是圆形的。
舒宜走回榻边,在小胡床上坐下,平视着闻岱,看这是什么。
闻岱似是有些赧然,边用大手展开两层油纸包裹,边道:“折翎关脚边有个小杂货铺,被突厥人引火烧起来了,我们到得还是晚了,只来得及扑灭火,东西却是都烧没了,只能拣出一盒胭脂。我看那店主年纪大了,哭得可怜,就给了他十两银子。他不收,我便说权作买了这盒胭脂。”
舒宜还在犹豫要不要拒绝,却实在忍不住勾唇一笑。
明明是献殷勤,却不说些油嘴滑舌的话,也不表甚么情深似海,反倒是老老实实从源头交代了胭脂的来龙去脉,有种拙朴的可爱。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闻岱已经将圆圆的小盒推到她面前。
闻岱和闻曜的眉眼其实很像,浓黑的剑眉,大眼很有神采,瞳仁又黑又大。闻曜年小,小鹿眼看着人如一汪清泉。闻岱的眼睛就像深泉中的两眼黑曜石,深邃而安静。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是说不出拒绝的话的。
舒宜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拿起,旋开盒盖。闻岱看着她素手无饰,拿着深色的小盒,更衬得肤色雪白。早先的蔻丹都已褪净了,如今舒宜的指甲就是自然的粉色,在午后日光的映照下,便如一只只珠贝,光泽莹润。
小盒里是满满一匣粗糙但浓烈的红色,颜色很正,但舒宜看了一眼,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了?”闻岱怔了一下,“可是有什么不对?”
“并无,”舒宜忍笑答,“只是这不是胭脂,是口脂。——我方才还在想,哪里有这样小的胭脂盒呢!”
闻岱也配合地笑起来:“女子妆饰,我并不知道那许多。”
这一笑,原本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就散了。
舒宜笑着收了这盒口脂,便找个借口告辞出去,留闻岱在房中休息。
走到院内,就能看见耳房边挤着几个人。
铃铛站在苍如松身边,和他斗嘴。
“你懂什么?我这是给我家娘子创造机会,哎呀别废话,当心吵到他们。”
“不是,你倒是开心了,我家将军等会就要来找我算账,你忍心看我受罚吗?”
“那你就忍心看你家将军孤独终老吗?”
这句话很有威慑力,苍如松立马哑了,在一边抱臂沉默不语的苍如柏也抽了一下嘴角。
铃铛正待得意洋洋地教育两人一番,宣扬自己的红娘理论,舒宜轻咳一声:“铃铛,咱们走了。”
铃铛就如老鼠见了猫,低眉顺眼跟在舒宜身后,回去了。
此后几天,闻岱在府养伤。皇帝则如他允诺的一样,收了裴明彦入宫当御前侍卫,又等了几天,另派一位官员去折翎关。
这人选却很成问题。
永安伯举贤不避亲,推荐了林氏一位堂侄。这人没有过大战经验,不过按惯例在皇帝的羽林卫中刷过几年资历,不至于不知道如何提枪。至少在皇帝看来,守个折翎关是妥妥的够了。
若要闻岱来评价,则是“没见过真章,还欠缺些”。
外人眼里稳重沉鸷的闻将军,也会在私下不减意气的臧否人物。
他还是边给闻曜拿竹篾做花灯,边漫不经心说的,篾刀在手上翻了个漂亮的花。惹得闻曜直叫:“阿耶,别伤着手!”
闻岱曲起一只腿,把篾刀靠在腿上,腾出手去揉揉闻曜的头:“你阿耶玩刀弄剑时,你还没出生呢。”
他没怎么学过,但竹篾在他手上灵活而准确地被弯成各种形状,又固定起来,好似一点也不难。
舒宜进来时,正逢苍如松夸张地大呼:“将军,您这手艺,都能拿到上元节去卖了!”
“阿娘终于回来啦!”闻曜欢天喜地跑过来,拉住她的裙摆。
“是,今天兵器坊耽搁了会。”舒宜道。
闻岱养伤的这几日,舒宜倒比他忙些。不是去查看火炮的新进度,就是入宫当她的女尚书,还时不时回越国公府去和官僚们开会,互相通报一下如今状况。
皇帝接着休息的名义要架空闻岱,闻岱就只能识趣地在府中休养,还好他能自得其乐,不觉得憋闷。
舒宜拍拍裙子坐下,闻岱刚好弯出一个花灯骨架,抬眼问:“今日如何了?”
“朝堂上还是那样,”舒宜一摊手,“林家如今越发地抖起来了,不过前线战报这几日都模糊,他们不好铆足了劲吹。我从越国公府抄了份战报回来,你可以看看。兵器坊那边有进展,只是竹木制物,还是不持久,用个十几次就要坏。”
“不碍的,”闻岱边用细绳慢悠悠固定竹篾骨架,边说,“战场上,能好好用个十几次,将这威力发挥出来,已是极难得了。况且竹木获取不难,随时能再做。”
“也是。”舒宜点点头。
一旁苍如松牵着闻曜,连声要楚国夫人预告一下火炮的威力以飨他们的好奇,被苍如柏一巴掌抽在后脑勺上,嗷呜嗷呜哀嚎:“我哥要杀人啦!将军,我好端端一个千户,要被苍大滥用私刑杀了,将军!您不心疼心疼好用的我吗?”
苍如柏一张冷脸险些裂开,咬牙切齿道:“苍二!”
舒宜只抱臂笑看,闻岱唇边挂着淡笑,也不管。
钓够了胃口,舒宜才慢悠悠说:“新火炮嘛……还在库房里呢,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们自然就能看到了。”
闻岱弄好了花灯骨架,一招手,二丫捧着一沓宣纸过来。闻岱比划着要往上糊。
二丫蹲在旁边,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国夫人,将军,火炮这么厉害,咱们啥时候能打回关外去啊!”
苍如松笑着道:“你一个小丫头,回北方干啥?府里不好么?”
“俺家就是北方的哩,只是被突厥害得失散了,我迟早还要找回去的!”二丫望着他道,“可惜时候太久了,我就记得我爹姓王了。”
最爱开玩笑的苍如松都沉默了。苍如松自个也是战乱中没了家的,自己知道,战火之中,举族倾覆的也是常事,能讨得自己一条命就是万幸了,找到家人的希望该有多么渺茫呢?
但终究不忍心揭破二丫,她的眼神太坚定了。
“我家也在北方,就在居雁关,”闻岱抬眼道,“迟早有那么一天的,我发过誓。你信闻将军吗?”
二丫年纪还小,很好哄,一下就乐得跳起来:“当然信了!闻将军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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