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献礼
豫章的行宫建于城西南一座矮山上, 土石夯建的坞堡,外墙坚固,宽敞宏大, 此时里面亮着千余盏灯火, 铮亮耀目的光亮将周围照得犹如白昼。
来到门前的宾客牛车马车络绎不绝,又有鲜衣仆从和婢女守候门前迎客。
卫钊按辔徐行来到门前, 仆从刚才已经认出他身份,躬身引他进去,卫姌所坐的牛车,还有二十余名卫钊亲卫, 一起进入大门。入门处是个宽敞的广场,正中间搭着个高台,木架耸立,居中悬吊着一朵绸缎所扎的红花。
卫家车队在仆从指引下停在广场后方。府中一位年长稳重的管事很快迎上来,态度恭谨,开口便道:“这便是建武将军吧,殿下本要来亲迎, 但前头桓刺史到了, 又有庾氏的人在,殿下被绊住不能亲来,请将军见谅。”
卫姌钻出车厢, 下来站在卫钊身侧。
卫钊摆摆手示意不在意,管事招手让仆从带侍卫下去休息,领着卫氏两兄弟往里走。
行宫占地极广, 内里楼台亭阁, 屋舍林立, 居中殿阁雄伟宽阔, 处处张灯结彩,如星罗密布,将树木花柳映照地亦分外多彩。
卫钊神情淡淡的,卫姌打量了周围几眼,并没有十分惊奇意外的样子。
管事暗中观察两人,心下啧啧称奇,心道安邑卫氏不愧是名门之后,虽说现在已大不如前,但底蕴还在,与那些后起的士族大有不同。
卫姌紧跟着卫钊,很快穿过廊下,来到人声鼎沸,最为热闹的正殿内。
豫章行宫虽不及建康皇宫,但建造也花费了五年,殿内宽阔,装饰华丽,屋顶比一般房屋高出一倍,八根巨大的石柱笔直往上,天花木雕满是花纹,上面是日月星城,柱伸则是龙凤呈祥。
此时殿内摆设了二十余桌,已经到了几十位宾客。卫钊和卫姌进入殿中时,众人不约而同投来目光。如罗家这种和卫钊交好的,罗弘与他伯父主动上来找卫钊攀谈。其余人等,卫姌看过去,认出有熊家兄弟和长辈,还有邓家以及其他豫章本地有头有脸的士族。多亏了卫姌在赵师门下认识不少同门,几乎所有士族人家都认了出来。
长辈寒暄,小辈插不了嘴,很快几人就躲到了殿宇的角落说话。
今日所有人都穿得贵重。罗焕和邓甲见了卫姌却夸她穿的好看,罗焕还伸手摸了摸卫姌绣花的袖口,“玉度,你这个样子,今日定会被那群女郎相中。”
卫姌道:“女郎”
邓甲道:“玉度家中并无女郎,不知道此次殿下已请了各家女郎前来吧”
卫姌讶然,心道这司马邳的作风倒真是有些让人意外,行宫中并无女主人,将士族女郎请来,难道是为了选妃
她想的远了些,罗焕立刻注意到了,笑了一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琅琊王妃前些日到了。”
卫姌恍然,琅琊王妃王穆之,出自太原王氏。她出面将豫章士族贵女请来也是顺理成章。
几人正议论着,就有七八位女郎在仆从的簇拥下进入正殿内,为首的女子年约十八,华服丽妆,生得十分端庄大气,在她身后几个,都是年少盛装的女郎,卫姌看了两眼,发现其中还有个眼熟的,正是阮珏。她与众女隔了一些距离,似乎并不相融。不过这也不奇怪,她能与贵女一起,想必是因为谢阀的缘故,可就算如此,那些贵女也不会与她有过深交往。
卫姌看了两眼就移开目光,罗焕邓甲等几个,平时就算路上看到个齐整点的女子都要议论半天,今天却对这群美丽的女郎半句不提。
卫姌笑话他们,“今日怎么这么老实,往常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邓甲摇头道:“别提了,这些女郎那还不都是我们几家的,打小就见到,有甚么稀奇。”
罗焕更是略摇了两下头,悄悄给卫姌指了几个,说这个邓家的女郎,痴迷诗文,一天到晚抱着书帛看,是个呆子。那个女郎,是熊家的,别看生得柔婉,实则是个彪悍性子,等闲没几个郎君能奈何得了她,还有那个女郎,嗯……小时候冒过好大鼻涕泡,全擦在她兄弟的衣服上。
卫姌莞尔,果然是本地士族互相之间更为了解。
众人还没说几句话,外面又走来一群人,沿途仆从都避让,正是琅琊王司马邳,他与身边人在谈笑。在他身边之人,年约三十,虽穿着飘逸的宽袖大袍,器宇轩昂,整个人如藏如匣中的宝剑,威严内敛。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青年,高鼻深目,双目狭长,正是桓歆。
众人都猜出司马邳身边人的身份,新来的刺史桓冲。此人是桓温幼弟,比年纪最长的侄子大不了几岁。
司马邳进入殿内,所有人行礼,他一路走至居中主座上,王妃王穆也排众而出,来到他身旁。
陆续还有宾客前来,卫姌看见谢宣也到了,不少人主动与他打招呼。阮珏自他进来后,时不时总是瞟向他,目光温柔。
离阮珏近的女郎掩唇笑道:“阮氏女郎眼若秋水,这是心系哪位郎君”
阮珏螓首低垂,耳根微红。
另一个女郎眼眸微转,道:“那是芝兰玉树之称的谢郎吧,果然是端方君子,听说谢家正为他议亲。”
“我知我知,是泰山羊氏。”
阮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知道这是豫章贵女们故意说给她听。这些日子,她在豫章背靠谢阀之名,多次想与这群贵女交好,但她们却并不怎么理会她,便是如今天这般聚在一堂,言笑有意无意就撇开了她。
阮珏在袖下轻轻攥成了拳。
司马邳环视殿内,朗声一笑,示意众宾客入座。
卫姌回到卫钊身边,仆从指引他们落座于殿左,正好在桓冲桓歆之下,而对面居右首席是庾氏,那长脸男子,正是上次到赵府找过卫姌的那个,刚才听人叫他庾散骑。
散骑非常职,所以是个闲官,通常是士族子弟挂用的官名,可见此人并非在朝堂上得用,照他行事作风,很可能是专门处理庾氏内部事务。因他辈分更大些,所以坐席在前,而谢宣在他之后。
谢宣坐在了卫姌这桌的对面,他神色温和地微微一笑。
卫姌上次在雅集还得到过他的帮助,不好再如往常那般冷脸不做理会,回了他一礼。
谢宣脸上笑意更深。
依次而下的座才是豫章罗,熊、邓三姓及其他士族。
罗焕与伯父兄长正邻着卫钊卫姌的席位,当下也有些高兴,恨不得立刻拉着卫姌说话。
等所有人坐好,仆从分列后面。
司马邳举起酒杯,声音从正位上传来,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边,“豫章人杰地灵,英才辈出,本王甚感欣慰,先借水酒一杯,聊表本王心意。”
众人纷纷举杯回敬,殿内顿时热闹起来。
大多敬酒都是下位敬上位,司马邳刚才对众人敬一杯后,第二杯敬了桓冲。
众人见到,纷纷恭维跟着敬酒。
纷乱过一阵后,席间才渐渐安静下来。
仆从流水般将菜肴不断端上。等吃过第一轮,司马邳对管事示意。
管事退出殿外,很快一队乐伎从门外进来,穿着轻纱上衣,下面是青蓝色破裙,搭着帔巾,腰间系着个巴掌大小鼓,一边敲击,一边摇摆身体,轻盈地迈入殿中。最后一列则有乐者弹奏琵琶,一时间殿内曲乐响起,伎子在中间舞动,随着乐声清扬活泼,伎子舞动得越发快,裙裾飘飞,婀娜多姿。
卫姌眼角余光打量众人,年少的郎君是看舞乐最专心的,其他如桓冲庾散骑,还有豫章士族们都是面带欣赏,该敬酒的敬酒,该说话的说话,并不把注意力全放在舞上。
卫姌又看向自家二哥,还以为卫钊这样的风流的性子,如此秀色总刚要多看几眼,哪知他手里握著酒杯,姿势慵懒,并不把伎子美妙舞蹈放在眼里。
很快乐声停止,伎子排列成花朵的队形,四散开,然后齐齐对着主位行礼再退下。
司马邳问最近的两席舞曲如何,左为桓冲,右为庾散骑,桓冲道甚好。
庾散骑摸了摸胡子,道:“妙曼独秀,实为难得。臣也准备了一个惊喜,要献与殿下。”
司马邳眼中掠过一道冷光,“哦不知是何惊喜”
庾家前些日子一直在调查前刺史庾治之死,隐隐还有风声漏出,说与他有关。司马邳与庾氏本来就有旧怨,如今又添了新仇,只是面上还维持着客套。
庾散骑道:“就在殿外,这就唤他进来。”
他示意仆从,很快就有个身穿墨蓝武士服的青年走进来,他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面白修俊,身材高拔,风度极佳。等人走到近前,左下首士族贵女几席暗自交头接耳,显然是对此人进行品评。
司马邳打量此人,脸上不见喜怒,“庾散骑,这是何人”
庾散骑道:“这是我的侄儿,庾显,前些日子闭关研习庄子,我大哥觉得他不通俗物,叫他出来行走见识,近日才到豫章,殿下举办的宴席,是豫章最为风流云集的,我便将他带来见识见识。”
他说的谦虚,但神情口气却是另一种意思,席间众人都看出他是暗自为庾显扬名。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研习老庄,这样的学习程度,在士族之中都算得上是天纵之才。
司马邳道:“你这个侄儿怎么穿这一身进来。”
庾散骑道:“我这个侄儿平时还爱练些拳脚,今日为殿下献上两重礼。”
司马邳哪里还不知道庾家失去了江州刺史之位,如今要借着这个宴席为家中年轻郎君铺路。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庾显作了一揖,回身到了殿外,对侍卫道:“可否借剑一用”
进殿不得携带武器这是规矩,侍卫朝正位上看去。司马邳点了点头。
侍卫将剑拔出双手奉上。
庾显接剑,又走到刚才弹琵琶的伎子面前,低语了两句,伎子满面羞红,点了点头。
等庾显回到中间,琵琶声响起,庾显手持利剑舞动起来。
男子舞与女子舞截然不同,将力量与柔韧结合,展现更多身体的舒展和刚劲。
庾显确实有几分功夫,一时间,只见席间空地上银光飞舞,人影幻动。
很快乐声紧凑,渐入高潮,庾显的剑仿若急雨,银光快得几乎勾连成网。他一剑直指正位。
剑芒到了司马邳眼前一丈。
女郎们捂嘴发出低呼。
司马邳表情丝毫未动。庾显收剑,回身对着门梁上,手里的剑投掷而出。
只听嚓的一声,剑直射而出,犹如流光,猛地扎入木梁,犹自震颤,发出一阵“嗡”的声音。
殿中陷入寂静。
庾散骑大喝一声:“好。”
这才将众人喊地回身,不少人都跟着喝彩,如此武艺,况且刚才庾散骑还说了,庾显是研习庄子的,换句话说,就是精于儒玄二学,文武兼备,可谓奇才。
庾散骑抚须,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得。
司马邳面朝左下方问道:“桓使君看他如何”
桓冲出现之后就甚少开口,只有司马邳问的时候才说两句,他微微颔首道:“少年英才,果然难得。”
司马邳又问卫钊:“建武将军战功赫赫,眼力定然也好。”
卫钊笑道:“剑舞着实出彩,令人眼前一亮。”
庾显闻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席间众人也听出来,桓冲赞许的那句话,可谓是士族之间的客套话,哪家弟子出去,无论作何学问,若是夸一句少年英才,总不会出错。
至于卫钊说的,更是直白一些,剑舞和武功不同,大家还是能细品出来的。
庾散骑冷冷扫了左边的席位,脸色微拉,对庾显道:“你不是为殿下还准备了一份礼吗”
旁边的仆从将一个细长礼盒递上,庾显接过,双手奉于身前,“听闻殿下喜好书法,此乃我临摹碑帖,献于殿下。”
司马邳身边的侍人将礼盒打开,展开里面的书帛。
豫章各士族已经察觉到其中气氛的微妙,但仍是齐刷刷朝殿中看去。
灯火光照下,靠近些的席位都能看清书帛上的字。
卫姌心道:原来是礼器碑。
作者有话说:
(⊙o⊙)…明天依然肥一点的章,掩面遁走感谢在2022-12-21 23:04:25~2022-12-22 23:1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62
第62章 比试
司马邳看了书帛上的字, 有些意外地朝庾显看去一眼。
刚才庾显所展现的武功有多高,殿内能说个所以然的人不到一只手的数,但书法是本朝文人极为看重的, 从何晏注玄开始, 举国上下的士子都追求精神之道,将其倾注在玄学, 琴棋书画上,其中书法一道尤为重要。说的更直白些,若是士子的字丑,可能一世都难以出头。庾显的字很好, 法度森严,刚健有力,正符合礼器碑的字体庄严之意。
内侍将书帛展开,往前几步,让殿中众人都能看到上面的字。
司马邳手搭在案上,虚握着酒杯,道:“诸位看看, 庾郎君此书可定为几品”
如今定品风气盛行, 人与物都能以九品定论。内侍拿着书帛在殿内走了一圈,庾散骑目光四下一扫,道:“我这个侄儿用笔苍健, 布局亦得体,深得碑文精髓,我看若是定品, 六品可得。”
他此话说完, 众人咋舌, 夸奖的话他是全说齐了, 六品已经算是中品,庾显弱冠之年,书法若是就能定以六品,日后再过二三十年,以书法入道,上三品不就唾手可得了。江右士族们回应者寥寥,一则觉得这个字要定中品确实太过抬高,二则眼下瞧着琅琊王与庾氏气氛有些不对,静观其表更妥当。
庾散骑撂出话后,殿内却变得越发安静了,他大为不满,皱眉道:“如此年龄,书道已经有所小成,难道一个六品都不值”
司马邳嗤地低笑一声,“庾君不要着急,定品之事也不能强求,若说庾郎君写得确实不错,但有这手字的人也不少,中品勉强了些,定个八品九品自是没有问题的。”
庾散骑拉长了脸,“殿下说的不错,能写出这手字的人不少,可像庾显这个年纪的就能窥入书法门径的可就稀少了。定品也需考虑年纪,少年英才更应嘉赏,不是吗”
司马邳转头道:“若说少年英才,在座之中应数谢家郎君。”
众人看向谢宣。论书法,王家有天下一品的王羲之,谢家也有名满天下的谢安。谢宣是谢家年轻郎君中最有名的,据说其才不在谢安之下。
司马邳问谢宣怎么看。
谢宣道:“若说书法一道,在座之中还有钟繇的传承。”
庾散骑笑道:“钟繇书圣出自颍川,我庾氏也出自颍川……”他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猛地眼睛瞪大。
此时殿内大部分人都看向卫钊卫姌的位置。
钟繇和庾氏同出自颍川不错,但钟繇书道的传承,其一是卫夫人,而卫夫人又教授过王羲之,若论起来,安邑卫氏才是真正传承了钟繇的书法一道。
司马邳微微一笑,“倒是差点忘了,有安邑卫氏在此,论书道理应有卫氏品评才是。”
庾氏闻言脸上颇为不乐意,心道卫氏世代工书是不假,可如今家中最争气的子孙却是个领兵打仗的,对书法能有几分见解。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此也好,若是卫家子说的不好,正好可以扬庾显之名。
他朝卫钊看去,语气不冷不淡道:“听说卫将军屡建奇功,武功了得,不知对这幅字如何看”
卫钊刚才对殿内发生的事只做冷眼旁观,并不在意,没想到突然话锋转到自己头上,他坐直了身体,招手叫内侍拿书帛上前,上下扫了两眼道:“笔力不错,出锋清晰,有威严书风……”
庾散骑微微颔首,心想倒不全是个莽夫。此时却听卫钊最后一声微挑,道:“可惜太过严谨古拙,用笔约束如此之多,日后难以有进益,定个八品就差不多了。”
庾散骑面色转黑,“荒谬,礼器碑本就讲究严谨约束,如何成了缺点”
卫钊嗤笑道:“书法之道理应师法古人,更有精进,不是叫人将原有的短处发扬光大。”
司马邳闻言立刻笑出声来,“卫将军好见解。”
席间众人也有不少人紧跟着笑起来。
庾散骑为侄儿书法立品之意人人皆知,但表现的太过强势,让讲究风雅的江右士族十分反感。
庾显刚才一直站在殿中,庾散骑为其争取书道定品的时候一言不发,此时见卫钊品评,态度戏谑,他的脸色有些忍不住了,转身过来,作揖道:“安邑卫氏之名早有耳闻,将军既然对书法如此精通,我想当面请教。”
司马邳道:“庾郎君未免太心急,这幅字帖不是你送本王之礼,怎用来和别人比试了”
庾显道:“殿下莫怪,既是钟繇书圣传承后人,卫夫人本家,我醉心书法,只想见识一番,还请殿□□谅。”
庾显姿态摆得极低,意思也很明白,只会品评不算什么本事,干脆比较一下。
庾散骑也道:“正是,卫将军的墨宝我未曾得见,今日正好见识。”
卫姌刚才听卫钊开口给庾显定八品已觉得有些要糟,庾家果然忍不下这口气,当即就发作了。她好奇地朝卫钊看去,一面想着在家中时是否看过卫钊练字的字帖。
卫钊此时却扭过脸来,挑着嘴角对她一笑。
卫姌微怔。
卫钊道:“让吾弟先写一篇字给大家看看罢。”
卫姌:“……”
殿内静了一瞬后,立刻又纷纷议论开。不少人看看卫钊又看看卫姌,心中想着,莫非这位卫将军的字拿不出手,便将幼弟推了出来,便是输了也不会丢卫氏的脸,借口也是现成的,年纪尚小。
庾家叔侄也是同样想法,庾散骑眉头拧成深深皱褶,正要发作。
司马邳却先开口吩咐内侍,“去将书案笔墨纸砚拿来。”
内侍领命而去。
庾散骑不悦道:“如此胡闹,胜了这般童子又有何意”
卫钊道:“先胜了再说吧,刚才是谁说,写出这手字的人不少,但这个年纪的可就少了。少年英才,自是越少年越稀罕了。”
庾散骑冷哼,脸色阴沉。
内侍动作很快,书案很快就抬进殿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摆了上来。
众人目光全集中到卫姌身上,她长吐一口气,卫钊笑吟吟的,捏了一下她的手,“好好写,兄长的脸面全靠你了。”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今天我外公过世了,他有很多基础病,曾经开刀身体几乎瘫着,感染新冠之后人很快就不行了,今天暂时只写了这些,有时间一定会补上 大家一定要注意防护,这病真不是一个大号感冒可以概括的。感谢在2022-12-22 23:17:28~2022-12-23 23:4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63
第63章 书道
卫姌起身走到摆在大殿中间的书案前。
庾显眉头拧了一下, 卫姌这个岁数的小郎君拿来与他比较,本身就是卫钊的一种看轻。庾显愤懑不已,庾氏何时沦落到这个地步, 但今日琅琊王有偏帮, 卫钊又掌着一支军,可不是个虚名将军, 他心中诸多不满,也只能先压着。
他冷冷注视卫姌,嘴里却温和道:“卫小郎君别慌,只当这里是家中书房, 如往常练字一般,莫要压力太大了。”
卫姌斜他一眼。大殿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大部分都是本地士族,若真是一般的小郎君,众目睽睽之下书道比试,压力肯定小不了,庾显表面劝慰, 实则是故意提醒这一点, 给她增加压力。
卫姌站起时确实有些紧张,可走了几步,来到书案前, 心便慢慢沉了下去。人活两世,她敢顶了兄长的身份,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更严重的事都做了, 还怕比字吗
内侍正主动往砚里添水, 然后磨了起来, 还有空闲对卫姌笑笑以作安抚, 他是司马邳身边的人,当然知道司马邳最是厌憎庾氏的人。
卫姌趁着磨墨的片刻时间,考虑应该写什么。
很快磨好墨,内侍退到一旁,卫姌拈笔蘸墨,手腕稳重,在纸上落笔。
行宫里的用纸都是上很好的,厚薄均匀,质地细密,卫姌第一笔就感受到吸墨的程度,微微调整了一下笔势。
庾显原本站在大殿中央,后来避让书案来到庾散骑的席前,他见卫姌专心致志写字,头微微低着,头颈纤细,姿态优美如垂颈汲水的鹅 。晋人是最重丰仪的,他却没有欣赏的心思,有心要过去看看卫姌写的什么,但碍于要表现出并不在意的态度,即使心中已经如百爪挠心般,脚下也不曾动一下。
卫姌很快写满一页纸,放下笔,稍稍退开两步。
司马邳在她写字时就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见她写完立刻吩咐内侍将纸拿上来。
内侍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小心翼翼捏着两脚,缓步送到正席前。
司马邳看过去,先还是漫不经心的神情,看清字迹后身体却微微坐直了些,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笑得别有深意,“给大家都赏一赏。”
内侍躬身拿着纸,如刚才那般满殿走动,偏偏选的位置也很巧,从左起,然后兜了一大圈,最后才来到庾散骑和庾显面前。
庾显先前心中不以为然,书法就算再有天赋,也需要练习,他自认天赋不差,比卫姌肯定多练好几年,怎可能输给一个幼郎君,但看着殿中诸人看过字后露出的惊叹之色,他心情忐忑,渐渐不安起来。
内侍终于把字拿到了庾氏叔侄的面前。两人终于看到了纸上的字,齐齐脸色骤变。
卫姌写的是乙瑛碑,用的便是钟繇的笔法,在原有碑刻的雄劲笔势中又增添了几分气韵精灵,流美飘逸。笔力或许还有所不足,但字体笔锋所展现的华美和灵气,却胜过庾显不知道多少。
庾显脸色泛白,碑刻字帖他也临摹过不少,乙瑛碑也见过,但要做到如这般能保留原有笔法,又增添几分个人风格的实在太难得,若是换个年纪大些的士子他也不至于这么吃惊,可眼前这个郎君才多大。
庾散骑也说不出话来。
司马邳却含笑问他:“庾君怎么看”
庾散骑神色僵硬,半晌才挤出两个字,“甚好。”
司马邳却专捡着他们的痛处说,“好一个少年英才,庾君刚才说的正是,这个岁数能写出这手字便是难得,久闻卫氏工书,今日才见真章,卫小郎君,你将此帖补完,本王就将你书法定为六品。”
殿中有几道吸气的声音十分明显——卫家小郎君才十四岁,今日书道被定为六品,相当于为日后中正雅集定了基调,书道既是六品,雅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卫姌也是高兴,立刻行礼道谢,言表回去就将字帖补完。
司马邳又对庾显道:“庾郎君的字也是不错,如今有了对比,定八品确实有些不适合,九品就正好。”
庾显一张脸忽青忽白的,但对着司马邳亲口定品,他却不敢反驳。
庾散骑也恼怒,张口要为侄儿辩驳两句,书法也有喜好,所谓各花入各眼。
司马邳又先他一步开口道:“卫小郎君比庾郎君可小了好几岁,书道又胜过许多,若是我为庾郎君定个八品,只怕叫人以为我朝士子只论家世有失风骨。”
庾散骑的话被憋了回去,庾显也只好认了。进来时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现在却失去那份傲然,脸色僵硬。
卫姌回到席间,嘴角微翘,当着众人面强压着,写一篇字就让她将来中正雅集的路好走许多,这份喜悦难以压抑,她对着卫钊笑着唤了一声“二哥”,眼睛亮晶晶的等他夸奖。
卫钊本要夸的话都到了嘴边,见她小脸蛋白里透红,容光摄人。他几乎想伸手去捏一把,心里突的一跳后,他脸微沉了些,话出口变成了,“那不过就是个样子货,赢了也没什么稀奇。”
卫姌乖觉地敛了笑意,坐直身体。
那边庾显刚才一直盯着卫姌,别人没听见卫钊这句,他六识敏锐,却全听见了,脸色变得更难看几分。
酒过三巡,席间十分热闹。
乐伎歌曲助兴,各席推杯换盏,寒暄恭维不断。卫姌收到不少人的恭祝,笑着一一应下。她一抬眼,看见对面席上谢宣举起酒杯对她示意。
卫姌犹豫了一下,也举了起来。
刚才司马邳先问谢宣,分明是有意让谢宣出来压庾显一头,但谢宣却婉转将卫氏推了出来。卫姌不知他的本意是不愿与庾家对上,还是有意给卫家一个机会。要知道卫家已经沉寂多年,卫夫人也已仙去,没有后辈冒出头来,几乎要被世人所淡忘。
卫姌不管他本意是什么,最终结果却是利于自己,于是她举起酒杯笑着回礼。
谢宣看着却怔了怔。
众人喝酒正酣,庾显忽然长身而起,脸颊酡红,“卫将军,光看歌舞何趣,听闻将军连立奇功,武功定是了得,显最是敬佩英雄人物,不知今日能否见识将军身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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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秋波
卫姌惊讶地看着庾显, 心想此人莫不是喝醉上头了主动跟卫钊讨教,在她看来,比刚才比字还没有悬念。庾显文韬武略是有几分才干的样子, 但要说威仪气势, 他与卫钊却差得远了。
殿中众人也是差不多想法。
就连庾散骑也没想到侄儿突然开口要讨教,低声说了句什么, 似不赞同。
庾显目光炯炯只看着卫钊。他是喝了几杯酒,但脑子却格外清醒。刚才他有意观察,去给卫钊的敬酒的人很多,也就只比新刺史桓冲少了些许, 卫钊饮酒的量比他可要多得多。这是其一,其次,庾显想的也并非是比试拳脚,当着大殿拳来脚往的场面太粗暴,不合士族审美,比试弓箭最适合,他对自己射箭的功夫很有信心, 倒也并非一定要压过卫钊, 只要能打个平手,他便能洗刷刚才输给个小郎君的耻辱,叫人知道他是文武双全, 书法上略有欠缺罢了。
卫钊眯了一下眼,手里的酒杯放到桌上,朝司马邳的位置看去, “殿下如何看”
司马邳抚掌道:“只看歌舞甚是无趣, 既然庾郎君有此想法, 卫将军今日就显露一下身手成全他吧。”
既宴会的主人同意, 卫钊便笑着点了点头,问庾显道:“想比什么”
庾显早就想清楚了,却装作沉吟,道:“宴席上拳脚不雅,就弓箭罢。”
内侍得到司马邳示意,立刻令人出去准备。
不一会儿就有仆役在殿外道,都备好了。
行宫内的器物甚是齐全,就是军中的武器也一应俱全,刚才仆从就去库房把弓箭抬了上来。
司马邳一声令下,殿内所有人全都闹哄哄往外走。比试弓箭自然要地方宽阔,在外面那个广场正是适合。
庾家叔侄也紧跟着众人一起出去了。卫钊却是殿内最后几个起身的。卫姌看他站起的时候身形还微微晃了晃,担忧地伸手扶了他一下,“二哥你醉了”
卫钊揉了一下额角,道:“没事。”低头看着她的手,却有些出神。
殿外有人回头来看情况,卫钊长吐一口酒气,大步朝外迈去。
广场两侧比刚来的时候又添了两排烛火,照的四周亮堂堂的,但广场太过宽阔,天色又黑的仿佛浓墨似的,虽然各处都有灯火照明,但分散开来,实际上隔得远了,视物仍是有些吃力。
庾显已经站在弓架上拿着长弓试弦,“卫将军,就以那朵红花为靶如何”
卫钊不置可否,也来到架旁,拿起其中一柄弓,拉弦试了试,又换了一把。
庾显刚才先一步出来,已经选好了弓,从一侧箭囊抓了三支箭来,“将军慢选,我先献丑了。”
殿中众人都站在台阶上,包括司马邳和桓冲。
庾显站在阶下中间,持弓崩弦,对准木架上红绸花,神色肃穆,浑身透出一股斗志。
很快第一箭,第二箭,第三箭如连珠炮似的射出,间隔的时间几乎一致,就算是不懂门道的人,也看出庾显这手箭术确实了得。他射完三箭就放下弓,侍从小跑着去看木架,回来禀报道:“三箭正中红花中心。”
司马邳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卫钊也拿了弓,到庾显刚才站立的地方。众人看看出他有几分酒意,不由有些担心,只怕他在熏醉的状态真的落败了。眼下庾显三箭都中红花中心,就算打平,其实占了好处的依然是庾显。卫钊已经是建武将军,庾显还没有入仕,两者相比,当然是更抬高位低者。
卫钊举起弓,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立刻就变了,他抬起眼,直视前方,双目如电。
就在瞄准的一刹那,手指放弦。
嘣的一声轻微弦响,箭飞射而出。
原处木架上的红花应声落到地上。
众人刚才看不清庾显的剑射到红花上哪处,但眼下红花落到地上却看得一清二楚。
一群人立刻明白卫钊是射断了系绳,轰然叫好。喝彩声比刚才庾显三箭要响得多。
没一会儿仆从就跑回来道,“卫将军射断绳索。”说着还将断裂的绳索奉上来给众人看。
那根绳如女子小指那般纤细。
庾显见了,脸上微红的酒气瞬间都褪了个干净。
众多年轻士族子弟都笑嘻嘻地看着他,议论纷纷,就连女郎也聚在一起谈论着。
庾散骑眼里全是冷意,“既是射中花心和细绳,可算是平手了。”
司马邳道:“庾君士子出身,自然不知两者难度有高低。”
庾散骑感觉今晚面子全失,不愿再退让,道:“箭术本就是御敌之用,射中便能取敌,两者都是正中,于战场上区别不大。”
司马邳皱眉。
桓冲忽然开口道:“殿下,庾郎君与卫将军并非校场比武,依臣看,此局可算是不分胜负。”
桓冲今日宴席上话并不多,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老成持重,自有一股沉稳气度。此刻一开口,司马邳也不好驳他的意思。
庾散骑松了口气,只觉得今晚这份脸面却是险险保住,和庾显两个再没有起什么波澜。
经过此轮比箭,宴席后面的歌舞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众人都饮得多了,司马邳起身离开,不一会儿,就有个内侍来到卫钊卫姌这席,低声道:“殿下请卫将军去后堂。”
卫钊长身而起,和内侍一起离开。
卫姌看着他的背影,略有些沉思,今天司马邳拉拢展现出拉拢的意思,卫钊的态度也很清楚,直接踩了庾家的脸面。她正想着,忽然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立刻抬头过去,对上旁边桓歆的眼。
桓歆喝得有些多了,脑子里轻飘飘的,环顾一圈周围,忽然发现卫钊不见了,原本他坐着将卫姌全挡住了,此时桓歆的视线毫无阻碍地落到卫姌身上。有一阵子不见,这个小郎君似乎更好看了。夏衣轻薄,勾勒出她削瘦的身影。桓歆体内的酒意都有些发热,目光情不自禁在她身上流连。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卫姌蹙眉,然后瞪了他一眼。
桓歆酒意上头,被瞪了仍不知收敛,身子还往前倾了倾,似乎要再近些看她。
桓冲忽然道:“叔道。”
他声音低沉,却叫桓歆立刻清醒过来。
桓冲低声道:“你做的那些荒唐事不可再犯,这是你父亲的原话。”
桓歆心里一咯噔,垂了眼皮,坐在原处散着酒气。这些日子他过得和过去一样,应酬玩乐一样不少,家里婢女有意亲近调笑,他也一概不拒,但心底始终有个淡淡的影。今日见到卫姌,他突然明白那个影是什么。
卫姌见桓歆不再看过来,以为自己眼神震慑了他,心想难道桓歆真是个断袖
“玉度。”
邓甲走到席前喊她。
卫姌抬起头,见他手里没拿酒,不是要劝酒的样子,问他有什么事。
邓甲脸上有些为难,“你随我出去一趟。”
卫姌好奇:“去哪”
邓甲道:“来吧,就在外面,是好事。”
卫姌对豫章结交的这些小郎君还是比较信任的,当即起身跟他一起出去。
两人出了大殿,邓甲领着她绕过长廊,来到拐角僻静的地方,重重咳嗽一声,道:“人我已经带来了。”
拐角处露出一片层层叠叠的裙裾,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郎带着婢子走出来,对着卫姌敛衽作礼。
卫姌眼皮一跳,见此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朝邓甲看去。
邓甲道:“这是我堂妹,家里排行第六,叫做齐矜。”
卫姌没想到自己才十四岁就能遇上这种事,看这个女郎有些眼熟,想了想,记起是罗焕宴席前提过一句,是喜欢诗文的女郎。
邓齐矜离近了看卫姌,发现比刚才隔着大殿更好看,毫无瑕疵,仿佛玉人般。尤其是这样的皮肤并不是敷粉的,越发叫她满意。
“卫小郎君见礼,”邓齐矜道,“刚才我见郎君的字,很是心喜,这才托兄长将郎君请出,望郎君勿怪。”
卫姌笑着道不怪。
邓齐矜道:“我有一副扇面,有心提字,却找不到合心意的字体,不知能否求郎君墨宝”
这回求墨宝,等写了之后,就回个香囊,这样一来二去就有了交往,这是士族贵女亲近的手段,卫姌心里十分清楚。可眼下这个情况,是绝对不能拒绝的,不然就是抹了对方的脸面,旁边的邓甲一直挤眉弄眼的示意他赶紧应下。
卫姌硬着头皮道:“女郎有请,是琮之荣幸。”
邓齐矜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笑容,道:“过几日我就让人将扇面送与郎君。”说完又微微作礼,然后带着婢女离去。
香风远去,卫姌立即转头对邓甲道:“你怎么不早提醒我”要早知道她就推脱不来了。
邓甲道:“你今日风头正盛,女郎有意不是正常”
一般郎君遇上这种事绝不会拒绝,卫姌心中苦笑,只好道:“我还小呢。”
邓甲拍了拍他的肩道:“不是我夸,比起熊家那个凶悍女郎,我家六妹可就温柔多了。与你也算是郎才郎貌……啊,不,郎才女貌。”
卫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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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第65章 半醉
卫姌和邓甲回到殿内, 路上邓甲不断说着他家女郎的好处,卫姌听的脑仁发胀,面上却仍装得兴致盎然。
回到席上, 卫钊仍未回来, 卫姌环目一扫,宾客往来谈笑, 依旧十分热闹。女郎们坐于殿内入门右手位置,邓齐矜也坐了回去,娇目注视过来,俏脸微红露出个微笑。
卫姌赶紧收回目光, 不敢再乱瞟,想着扇面题字的事答应了难推脱,可无论如何后面不能继续,要想个不伤人面子的方法拒绝。她正瞎想着,卫钊从后堂出来了。
殿中众人刚才就注意到琅琊王离开,随后卫钊被内侍请去后堂,此刻见他出来, 便立刻就有人上来敬酒寒暄。如罗弘这般的郎君还排在后面, 倒是本地士族几家长辈先来,言谈间也极为客气恭维。
等宴席结束,天色已经黑透了, 一轮明月挂在中天。卫钊并不贪杯,但挡不住来敬酒的人太多了,此时鼻息粗重, 半眯着眼, 已是醉酒的模样。
仆从得了吩咐, 殷勤上来扶着他, 口中道:“卫将军慢行。”
一直扶到马车上,仆从将卫钊扶进车里,又拿着个圆食盒一同放进去,回头对卫姌道:“小郎君,这是殿下吩咐的,里面有解酒的汤水。”
卫姌从仆从的态度就猜出刚在在后堂卫钊与司马邳应是相谈甚欢,才让司马邳摆出这么一副笼络的架势。
卫姌上了车,厢内全是卫钊身上浓重的酒气,她蹙了一下眉,也只好忍住,见卫钊醉的厉害,她便吩咐一声车夫路上行得稳些。
从行宫出来,路上不断有牛车马车通行,也有人会特意停下打声招呼,卫姌便替兄谢过。
车轮辘辘,卫姌将厢门推开一条细缝,让风吹进来些,正是夏日,夜风习习,风里夹着丝白日不见的凉意,吹在身上倒是颇为舒服。
“在看什么”
卫姌立刻回头,见卫钊原本瘫着的身体撑起了肩膀和脑袋,目光看着她,却又有些涣散。
“透透气,二哥,你可还好”卫姌问道。
卫钊眼皮微微垂着,他五官英挺,如此没精打采的模样倒是收敛气势,显露出几分慵懒模样。
“头有些痛,”卫钊道,“这是什么”
他生得高大,刚才躺下时四仰八叉的几乎把厢内地方全占了,卫姌只能缩在角落里。此时他伸手去够那个食盒,手里没个轻重,拍得哐哐作响。卫姌赶紧往前爬了一点,说:“是解酒汤,别动,我来拿。”
卫钊撑起半身,脚挪开了些,卫姌过去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两碗汤水,还有帕子。
卫姌拿起一碗,转过头,正瞧见卫钊半眯着眼看着自己。
“二哥,饮一点”
卫钊手掌抬了抬,轻晃一下,“拿过来。”
卫姌捧着汤碗,小心翼翼拿到他面前。
卫钊没有接手的意思,低头就着她手里的碗先喝了一口,眉头皱了一下又飞快舒展。
卫姌将碗微微倾斜,看着他饮尽,又拿了帕子来。
卫钊却是半点不动,看着她打开食盒取物放物,目光懒洋洋的,却不由自主跟着她。
卫姌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先给他擦了两下嘴,就要把帕子放回去。手腕突然被一把大力抓住,她险些往后栽倒。
“二哥”
卫钊抓着她的手,往自己额头上一放。
卫姌明白了他的意思,拿着帕子给他擦了额头脸颊和下巴。
卫钊阖上眼,呼吸绵长。
卫姌轻手轻脚把帕子放回食盒盖上,靠着车壁休息。
今晚的宴会不轻松,时时刻刻绷着精神,又比了一场字,她看着赢得轻松,实际上这当中融合她两世的书法经验才讨到了巧。当场稍有差错,便是将卫家的名声给糟蹋了。她压力很大,一直到了宴会结束,心里才觉得踏实。刚才庾家叔侄离开的时候,庾显看过来的目光不善,显然已经记恨上了二哥和她。
卫姌长叹一声。
“好好的叹什么气”卫钊道。
卫姌转头,见他支棱着身体半卧着,目光比刚才要沉凝一些,应是解酒汤起了效。
卫钊看她蜷在角落,道:“缩在那做什么”
他说着身体微微侧着,让出一截垫褥的位置来。
卫姌不是很想过去。
卫钊道:“你又不是婢仆,过来。”
卫姌只好硬着头皮坐了过去,靠着褥垫,车厢并不大,此时卫钊身上的酒气混着松木般熏香,还有一股男子气息都闻得到。
卫钊见她乖乖坐在身旁,低笑道:“刚才叹什么你今日不是出尽风头”
卫姌道:“庾显走时瞪过来,表情好不吓人,定是记恨上了。”
卫钊却满不在乎,“那又如何,说什么文武双全,不过是文不成武不就,你还怕这种货色”
“倒不是惧怕他本身,可那背后毕竟是庾家。”卫姌略有些担忧地道。
卫钊摸了摸下巴,带着几分残留的醉意道:“庾家也没什么好怕的,如今连个江州都保不住了,朝里关键的地方已经使不上力,如今只剩下四姓的名头。”
卫姌知道庾氏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但这些门阀只要没有彻底败落,总还有几分底蕴,她不想卫钊太过轻视而吃什么亏,便道:“二哥要知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
卫钊揉了揉她的头,“你倒是个谨慎的性子,怕什么,庾家便是要报复,也先冲着我来,伤不着你。”
卫姌神情诧异,却有些不高兴道:“一损俱损,都是卫家的谁还能逃脱了。”
卫钊还有些头胀,看着她说话的样子却是怔了一下,实在是好看,就算带着丝嗔意,眉眼间的容光却叫人移不开目光。
卫钊心口蓦然发热,“只要二哥在,就护着你,不会让人伤你。”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
卫姌听着倒没察觉什么异样,同族血脉,兄长护持也是应当的。
卫姌笑着回道:“二哥放心,我也不会胡乱惹祸。”
卫钊不语,手捏着眉心,眼皮垂着,遮去眸中晦暗锐利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66
第66章 种子
卫姌见他不说话, 身体稍稍放松些,靠着褥垫闭目休息。
马车回到卫府已是深夜。
卫钊和卫姌从马车下来,惠娘和黄芷音闻讯先后赶来。惠娘拉着卫姌的手上下左右地看, 闻着酒气不免皱起眉头。卫姌一看她的表情就知她的担忧, 连忙小声道自己只沾了两口,并未多饮, 酒气全是沾染的。
另一边黄芷音看见卫钊酒气熏天的,既心疼又埋怨,可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忙吩咐婢女去准备些解酒汤水, 另有仆从扶着卫钊回正房。
黄芷音跟着一路到正房,上次正是卫钊酒醉给令元那么一个机会,她回想起来仍是有些心惊。今夜见卫钊又喝了个大醉,黄芷音便有些放心不下。
婢女打着盆温水进来,黄芷音亲自绞了帕子给卫钊擦脸擦手,又为他脱靴解开外衣,片刻过后, 厨房送来解酒的汤, 她轻轻推了推卫钊的肩,有意叫他起来喝一些。卫钊睁开眼,看见是汤水就不耐烦地搡开。
黄芷音不妨他手劲大, 大半碗汤水都洒在袖子上,她低呼一声,见卫钊皱眉又赶紧将碗拿开, 自己拿帕子潦草擦拭几下, 又赶紧服侍卫钊洗漱睡下。将要离开时, 黄芷音看着床上熟睡的卫钊, 眉眼英俊,瞧不出半点坏脾气,倒显得温和许多,她心口不由一阵发热。
黄芷音心中轻轻怨了一句,心狠的郎君。她知道因前些年曾表露过看轻卫钊之语,如今又主动与卫家结亲,叫卫钊有所轻视。进卫家之前,她自诩美貌有才,想着日子久了总能笼络住他的心,但哪知卫钊是个见惯脂粉红颜的,对她始终不冷不淡。黄芷音每日精心打扮,温柔体贴,打理卫府也十分尽心,如此也未叫卫钊另眼相看。
她看着卫钊对后院女子都是热头上还能温柔恩爱几分,但若是淡了也就不过如此,瞧令元的结果就知他并未将这些美婢放在心上。黄芷音暗暗心急,她如今料理后院全因卫钊并无正妻,若是他娶了妻,她又不得宠爱,日后的日子也未必比这些美婢好到哪里去。
黄芷音盯着卫钊看了许久,心里又酸又涩。前些日子吕媪劝她主动些,当时她觉得面上挂不住便没应声,但心底还是有所意动。
此时见卫钊睡着了,她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来,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她关上房门,脱了外衣又吹熄灯,轻手轻脚爬上床,睡到了内侧。躺下来也并未能马上入睡,听着卫钊绵长的呼吸声,许久才睡着。
这一夜黄芷音睡的不安稳,半醒半睡的眠极浅。快要凌晨的时候,卫钊忽然翻身,手臂一下搭在她的腰间。
黄芷音醒了过来,男子气息从一旁热烘烘地传来,她心跳快了些,想起吕媪曾告诉她,男子晨间最易冲动。她身子轻柔地依偎到他的怀中。
卫钊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团温软身子靠近,他大手揉弄了两下,嘴里咕哝一句。
黄芷音满面羞红,忍着心中的耻,对着卫钊迎了上去,此时,却听到从他嘴里溢出的两个字:“……玉度。”
黄芷音身体猛地一僵。
卫钊骤然惊醒,睁开眼,面色黑沉阴鸷,仿佛要择人而噬。
黄芷音对上他的眼,身体颤抖,如坠冰窟。
卫钊冰冷刺骨的目光扫过她,“你怎么在这里”
黄芷音羞愤难堪,直起身跪在床内侧,“郎君昨日醉了,我留下服侍。”
卫钊道:“下去。”
黄芷音爬下床,双脚发软,她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刚才怎会如此,想到卫钊无意识吐出的那个名字,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面色发白。
她垂头想着各种念头,没注意到床上卫钊危险的目光。
“昨夜饮酒太多,我还以为坐车回来,身边是玉度。”卫钊语气淡淡地道,“你怕什么”
黄芷音嘴巴张了张,抬头看卫钊,见他神色温和,刚才那一瞬间让她心悸的感觉似乎全没了。她脑里乱纷纷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想自己刚才是怎么了,便是郎君喊了一声兄弟的名字又算得什么。虽说如今男风盛行,但卫钊向来是喜脂粉的,不好男风,再说,便真有什么,岂能对自己兄弟……
黄芷音思来想去,觉得是方才自己显露惊愕背后的隐意让卫钊恼怒。就像当日卫钊中了令元的暗算,她本可以为他纾解,却因见着他当时形容吓人,露出害怕的神情,便叫卫钊喝骂出去。
黄芷音后悔不迭,接连两次都坏在她的思虑过多和犹豫不决上,一时情急,支吾着也辩不出什么。
卫钊看着她衣衫不整地跪在床前,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见她只是自悔,并没有其他什么异样,沉着脸道:“既没事就出去,整日惊乍,叫人败兴。”
黄芷音羞愧得满脸涨红,到屏风后穿上外衣,轻手轻脚离开卧房,外面天才刚亮,已有洒扫庭院的仆从早起正在扫地。她避着人急匆匆往自己屋去。
吕媪知道她清早回来,赶紧来伺候,问她可与郎君修好。
黄芷音刚才已经将屋里发生的事翻来覆去想了几道,越发自责,只觉得自己进退失据,叫郎君更加心烦。那一瞬间闪过的念头是那么荒唐,她根本说不出口,只好说自己笨口拙舌又讨了郎君的嫌。吕媪听了直叹气,摸着她的头道:“日久见人心,郎君总有一日知道你的好。”一句话说得黄芷音险些落下泪来。
卫姌第二日睡得晚了些,醒来就听婢女道清早有人送了东西来。卫姌叫拿进来,一看是个烟青色花纹素雅的锦盒,脸上立刻就露出些无奈来。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个素扇面。
她关上锦盒,放到一旁,心道若是太早提字送去未免有太过殷勤的感觉,叫人家女郎凭空生出希望,先拖上一阵再说。
她做如此打算,那知才过两天,邓甲就找上门来,催促她赶紧把扇面写了送去给他六妹。
卫姌实在头疼,道:“我和你说实话,我对你六妹并无意。”
“为何”邓甲不解,“论家世,我豫章邓家……”
卫姌赶紧打断他,“你六妹很好,家世长相性格都极好。”
邓甲瞅着她,笑道:“既然好,你为何无意”
卫姌道:“我年纪……”
邓甲道:“又没让你马上就娶她,若要定婚约,便要去江夏商议,来回也需一年,又需筹备婚嫁彩礼嫁妆,还需要一年,以你的年纪,如今定下也不算早。你到底什么意思,今天和我说个明白。”
卫姌苦恼不已,站起来原地踱了两圈,邓甲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
眼下士族通婚,家世匹配为首要。邓家女郎看中卫姌,邓甲问过父兄,家中都是同意,所以他也有意撮合。邓甲心中还有一层极隐秘的想法,若是卫姌和他六妹结亲,日后两人不但是好友,还更添一份亲近。
卫姌脑子转得飞快,总算想到一个理由,咳嗽一声道:“你不知道,我极羡慕我二哥,整日里风月里混着。若我早早定了亲事多无趣。”
邓甲目瞪口呆:“你羡慕你二哥”
卫姌点头。
邓甲道:“不像啊,往常叫你去喝酒,你也不去。”
卫姌硬着头皮,做出一副好色样,“都是些胭脂俗粉有何去的,我喜欢有才又识风情的绝色女子。”
邓甲看着她雪□□腻的脸蛋,“便是绝色也……”也压不过你去罢。
这半句幸好没说出口,他拧着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懂了。”
卫姌长吐一口气,心道这就对了,如果真像二哥那般风流性子,家里有女郎的也该慎重考虑。
那知邓甲道:“我那六妹虽是个美人,但也不出挑,你是不满意,我懂。”
卫姌瞠目。
邓甲又道:“我回去禀明叔父,到时候六妹出嫁的时候,再添一些貌美的婢女给你,如何”
卫姌倒抽一口气,你们可真是堂兄妹啊,亲的哪能这么安排。
“你与你六妹可是以往不睦”
邓甲眉毛竖起,“哪有。”
“那你明知我风流好色,还非要将六妹嫁我,还许下这般承诺。你就不怕你六妹日后独守空闺”
邓甲忽然笑了一声道:“玉度你是什么性子,认识这些日子我早已摸清,我六妹若能嫁你绝坏不了。再说,男子风流亦是常事,便是我六妹,日后也不会拦着你的,如今世风日下,你好女色,总比不好女色的强。”
不好女色,便是好男色了。
卫姌又一阵头疼,手支着颚,心想难道真要逼着认下不好女色这个名头不成
她正在权衡着哪种说话更没有隐患,忽然想到什么,看着邓甲道:“不对,你邓家江右名门,女郎娇贵,哪如你说的这般,说起来,是我高攀了才是,你家到底为什么非要将女郎嫁给我,别说昨日宴席看中我的人才,我自知斤两,你不用拿话糊弄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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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第67章 猫腻
邓甲起先并不肯说, 但耐不住卫姌先是一通说理后又动之以兄弟义气,他想了一会儿,斟酌着道:“其实我父亲与叔父都极看好你兄长。”
卫姌刚才隐隐已有所察觉, 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恍然。江右士族自视甚高, 一向与北方士族有隔阂,若说凭昨天她的字胜过庾显, 就能打动江右上层士族,主动许配家中女郎,稍稍一想就知不可能。
她道:“豫章三姓甚少与北方士族通婚,你家就如此看好我二哥”
“以前是甚少通婚, 但如今形势却有所不同,”邓甲说到此处,稍压低了声音道,“桓家占据八州之地,私兵无数,权柄滔天,江州正处荆州与朝廷之间。你兄长如此年纪就掌军, 我南方士族向来偏安一隅, 不好征伐,当然要与你兄长这样的将军交好。”
卫姌微微讶然,看了邓甲一眼, 没想到他坦白的如此实诚。
邓甲脸上少见地露出腼腆之色,“一半是听长辈讲的,一半是我猜他们的心思, 这些只说给你一人听, 千万不要外传。”
卫姌笑了笑, “既然如此看到我二哥, 你家怎么不想着把女郎嫁给我二哥”
邓甲口中轻轻“咦”了一声道,“你难道不曾听你二哥说过,琅琊王有意要将公主许配给你二哥”
卫姌吃了一惊,又听邓甲道“这是我今早在书房听我父亲与叔父说的,外面还没人知道,应是昨夜宴席的事。”
卫姌想起卫钊曾被内侍唤去后堂,如果琅琊王真有此意,应该是这个时候提的,只是这豫章三姓确实了不得,如此隐秘之事也能探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卫姌当着邓甲的面在扇面上提字。邓甲站在她的身旁,啧啧有声道:“玉度,你书道天赋过人,这个岁数就写的一笔好字。”
卫姌吃啼笑皆非,“你也不过长我两岁,怎么突然说话如此老气。”
写完字等风吹干,邓甲便将扇面收起,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走。邓甲时不时拿眼觑卫姌,道:“虽说长辈也有此意,但我六妹是昨夜见你写字,真心慕你才华才主动邀见,你真的没一点意动”
卫姌道:“刚才就和你说了,我年岁还小,母亲患有癔症,如今我还没有定品,如何配的上你家女郎,等我日后有了品级再议不迟。”
邓甲叹了口气,知道卫姌如此说实则是婉拒,并无要联姻的意思,又想到刚才她坦白家中情况,又不由有些心疼。
卫姌手上一热,邓甲一手拿着锦盒,空着的那只突然抓住她的手。
邓甲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脸上竟有些热,“玉度你莫要妄自菲薄,如你这般才貌,江右郎君之中也没几个能及,高门大阀的女郎,你大可娶得。”
卫姌刚才告诉他家中情况,是想借他的嘴回去打消邓家女郎的念头,哪成被他看成了意气消沉,不敢高攀。不过错有错着,卫姌也不分辨,点了点头。
邓甲见她脸蛋红扑扑的,道:“天气炎热,你送到这里就行了,别被日头晒着。”
卫姌道:“无事,我送你出去。”
忽然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在做什么”
卫钊从院子另一头小径走来,脸色不太好看,目光阴沉,直直落在邓甲和卫姌的手上。
邓甲以往和卫钊只粗粗打过照面,如今直面,只觉得一股迫人的威仪传来。他被卫钊锐利的视线一扫,情不自禁松开手,开口竟有些结巴,“卫、卫将军。”
卫钊眉头微挑,扫了他一眼后看向卫姌,“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卫姌道:“我送邓兄出门,他在劝我宽心呢。”
卫钊面无表情对她道:“叫管事来送一趟,我有话问你。”
邓甲连忙摆手道:“我也来过几次认得路,玉度你自去忙。”
卫钊招手将仆从喊来,叫人送邓甲出去,转身往正房走,没走几步,回头唤卫姌,“还不跟上”
卫姌连忙跟了上去。
到了正房,卫钊稍稍扯开衣襟,道:“刚才那个就是上次来家赠你东西的邓家子”
卫姌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件事,点了点头。
卫钊冷哼一声,道:“怎么今日又来,你回他礼了”
卫姌怔了一下,刚才邓甲手里抱着锦盒,让卫钊生了误会,她忙解释道:“那是邓家女郎的东西。”
卫钊眉头拧起,看了过来,目光深沉,是让她说个明白的意思。
卫姌将邓齐矜相邀之事原本说了出来,再看卫钊,发现他脸色略有些古怪。
“竟有女郎暗送秋波,玉度长大了。”卫钊说着,眼睛看着卫姌不放。
卫姌轻咳,道:“二哥都未娶妻,我年岁还小,不急。”
卫钊笑了一声道:“议亲也没那么快,你这个年岁早做安排也是应当。”
卫姌听他口气总觉得有一丝怪异,但看他脸上含笑,又并无异常,便道:“邓家看重的是二哥,并非是我,我也是有骨气的郎君,不定得高品,就不娶妻。”
卫钊心中竟隐隐仿佛大石落地,胸中郁气也散了不少,“非高品不娶妻,口气不小,若是蹉跎了岁月你不后悔”
卫姌一听,心说这话怎么说的跟咒她定不到高品似的,狐疑地瞅了眼卫钊,她道:“我已下定决心,不后悔。”
卫钊道:“邓家郎君上次送了你何物”
卫姌没想到卫钊关心地这么细致,随口道:“一只兔儿凉玉,夏日握着倒真有几分凉爽。”
卫钊语气淡淡道:“江右士族出手倒是阔绰,过两日你到我这里选一样礼还他。”
卫姌“哦”的一声答应。
卫钊又道:“日后这样的私礼别轻易收。”
卫姌不以为意道:“二哥放心,朋友之间的往来,分寸我心中有数。”
卫钊皱眉,看着卫姌,脸色有两份沉凝。他摸着下巴,心中暗哼一声,朋友,老子这么多朋友,可没见过有这么巴巴的又是送礼又是牵手的。他刚才只看那小子一眼,就觉得有些猫腻在里头。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家中又出了点事,我烦躁地快疯了,今天短小一点感谢在2022-12-28 00:21:44~2022-12-28 23:5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68
第68章 出游
卫钊这几年刀光血雨中经历过几遭, 磨炼出一种野兽般犀利的雄性直觉,头一次远远见着邓甲送卫姌东西还只是朦胧的感觉,今次和邓甲正面撞上, 几乎就能肯定了邓甲另有心思。
如今这世道, 好男风也不是什么奇事,士族内部更有许多人视之为风雅。卫钊风流成性, 却只好女色,对断袖之风不以为意,可若有人打主意到他弟弟身上,他却觉得分外难以忍受。
卫钊双眸如同深潭般, 深不见底,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卫姌看了一回,“你与那个邓家的小子交情最深”
卫姌点了一下头。
卫钊神色更阴沉了些。
卫姌又报了“罗焕”等几个的名字,道:“这几个都是。”
卫钊见她坦然自如,面色稍霁道,“这几家在豫章是最有分量,但子孙安于现状, 对北人又有偏见, 没几个真正有出息的,你也不必太走得太近了。”
卫姌心道二哥还真把自己当成童子,连交友都要管束, 她略点了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卫钊见她乖巧,脸上带了一丝笑, 叫外面送凉汤过来。值守的婢女听见了, 赶紧去往厨房, 一路走得急匆匆的, 过小门的时候差点一头撞上黄芷音。吕媪扶住黄芷音,不悦道:“被鬼追着了急赤白脸跑什么。”
婢女委屈道:“郎君要两碗凉汤,婢赶着去拿。”
府里上下都知道卫钊脾气不好,发起怒来尤其吓人,因此服侍起来都是小心翼翼的。
吕媪听见是郎君要的,便不多说就要放人过去,黄芷音突然问道:“还有一碗给谁的”
婢女道:“郎君在和小郎君说话。”
黄芷音心扑通一跳,那夜的事她觉得是个误会,又是难堪又是后悔,连着两三日都躲在自己院子里,没到卫钊面前露过脸。但此刻听到小郎君,便像是深埋在土里的种冒出芽,怎么也压不下去。她道:“你速去拿来,我在这里等你。”
等婢女快步离去,吕媪不解地看向她。
黄芷音低声道:“你不是劝我要对郎君更细致温柔些。”
吕媪当她是听进去劝,心中倒宽慰不少。
婢女很快便拿回凉汤,那是用冰镇过的甜汤,里面又放了些鲜果,是名门士族夏日最爱的饮品之一。黄芷音从婢女手上接了过来,要亲自送进去。刚来到正房门口,就听见说笑声,卫钊低沉的声音听着语气十分轻松。黄芷音脚步一顿,想起那晚他的疾言厉色,两厢对比,真如春日与寒冰之别。
她心中五味陈杂,推门进去。就听见卫姌问了一句,“二哥,听说琅琊王有意将公主指给你”
卫钊道:“你消息倒是灵通,是刚才那个邓家子告诉你的”
卫姌听他一口一个“邓家子”,连郎君都不称呼一声,无奈一笑道:“这么说消息是真的了琅琊王倒真是对二哥十分看重。”
她记得司马氏未嫁的公主应该有两个,后来一个嫁入王家,一个嫁入谢家。今世变数太多,没想到卫钊如今也有机会能尚公主。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像是有碗砸到什么。
卫姌与卫钊同时看去,刚才说话没发现进来的人不是婢女而是黄芷音,她脸色一阵红,刚才听到卫钊将要娶个公主,她心慌意乱,不小心碰了碗,打开食盒一看,两碗凉汤都洒了一些出来。
卫钊面露不悦。
卫姌对黄芷音笑了笑道:“黄姐姐送得正好,我又热又渴。”
黄芷音忙将凉汤取出,原想将满一些的那碗给卫钊,刚抬手要放过去,眼角余光注意到卫钊冷淡的神色,她心里发苦,转手放到了卫姌面前,再将另一个只剩半碗的凉汤放到卫钊面前。
卫钊懒洋洋坐着,道:“以后这等事还是叫婢子来。”
黄芷音脸色微微发白,脚步沉重地离开正房,到了外面,眼里水光盈泽,心头又多了几分委屈。
卫姌瞧着觉得卫钊态度分外冷淡,但这些事原也不该她来说,只好装作不知,喝了两口凉汤后,说道:“二哥何时给伯父伯娘写信”
卫钊灌了一大口凉汤下肚,嚼碎了两块碎冰,身上的热气稍退了些,他道:“此事还没定下。”
卫姌有些意外,“二哥没答应”
卫钊微微颔首,道:“眼下局势不明,皇家公主可不是那么好尚的。你想,司马邳为什么急着提出这门亲事。”
卫姌思索了片刻,道:“自然是着意拉拢你,新刺史是桓家人,如今最为朝廷忌惮,司马氏想要平衡江州的局面。不叫桓冲轻易控制整个江州。”
卫钊看向她,他知道这个弟弟虽然一直长于江夏,但对朝政却是极敏锐的,在北伐征召时就能说出殷浩必败的论调。他也有些好奇她对于这件事的看法,没想到她说出口的,又是基本猜中。
卫钊心下生出一种极奇怪的感觉来,照理说这些事不该和一个未成年的郎君交流,即使是同宗的兄弟,他道:“那你觉得这个公主是娶好还是不娶好”
卫姌又想了一会儿,道:“就看二哥想要什么了。”
卫钊微微一惊,眼眸里闪过一道犀利的光,“怎么说”
卫姌道:“尚公主当然是有好处的,司马氏再微弱也是天下之主,临贺郡公当年落魄,也是尚公主后渐渐起势。二哥若是有意,娶公主后立刻就能升官封爵。这是好处,但坏处也是很明显,二哥站到朝廷那一边,就要面对桓氏的压力。”
卫姌说出这一段,同时打量着卫钊的神色。她早就看出,这个二哥野心勃勃,且手段极狠,当初北伐征召时他打着主意要去捞一笔好处,得了军功就全身而退。听说现在殷浩领着大军遇到燕军的阻击,进退维谷,已经有不少人都看出殷浩毫无领军才能,回头来夸卫钊有将帅之才。卫钊敢于战场搏命,在政事上也手段老辣,果断利落。卫姌猜想他应该是更倾向于尚公主的,毕竟好处更多一些。
卫钊笑了一声道:“说的不错,但若是走临贺郡公的老路也没什么意思,江州这地界,要找个出面平衡桓氏的人不多,就算我不尚公主,司马氏也没有什么其他人选。”
卫姌真有些意外,刚要说什么,外面婢女道:“郎君,有客来了,刺史桓使君到了府前,要见郎君。”
卫姌大吃一惊。
卫钊便让卫姌回去,自己去前面会客。
卫姌心里疑惑为什么这个时候桓冲主动找上门来,但看卫钊神色镇定自若,心中显然有成算,她什么都没有说,先回自己院里去了。
这一天桓冲来卫家留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离去,卫姌忽然觉得,她这个二哥没有立刻答应司马邳尚公主,或许是另有更高明的打算。
过了几日,卫姌去赵府听课,下课时被邓甲和罗焕几个叫住。说豫章城最近有个热闹瞧。原来是有个城郊的庄子开了荷花,景色绝美。这个庄子据说是吴郡陆家的产业,偶尔会有三吴之地的士族来游玩,今年夏天三吴并无来人,倒是看守院子的人得了主人的信,花开之时将庄子租借出去,供人赏玩。
罗焕道:“这几日我家命人租了,开放给大家赏花,一起去瞧瞧吧。”
罗家身为本地士族,经常也会施粥布善,回馈乡里,如此租下院子让全城的人都可以去赏花也不稀奇。
其他几人都感慨了几句罗家的豪奢,罗焕道:“这几天去的女郎可多了,你们想想,荷叶田田,美人凭栏,这等景致怎能错过”
卫姌嫌弃道:“先擦擦口水。”
罗焕还真抹了把脸,惹得众人哄笑。
卫姌夏日甚少出门,这两天暑气稍退,凉风阵阵,想着出去玩也正合事宜,答应下来。
众人约好明日一早出发很快就散了。
卫姌回到家中,原本要去告诉卫钊一声,但怀绿道郎君去了军营有两日没有回来。卫姌告诉惠娘,夜里简单收拾了一些行囊,准备明日出行携带。
第二天一早,卫姌刚穿戴整齐,用过早饭。就听到仆从传话罗焕和邓甲的牛车已经到了门前。
卫姌哂笑,心道平日读书不见这些人这么积极,出去游玩居然都起了个大早。
她来到门前,罗焕和邓甲都招呼她上牛车。
卫姌毫不犹豫,还是坐了自家的牛车。宽敞自在,路上还不用费心谈笑,她傻了才和他们同车。
不一会儿路上又遇到两辆通行的牛车,一行人虽不是故意,但很快就汇聚成浩浩荡荡的车队,朝着城郊进发。
庄子名叫菡园,是豫章数得上的园林。
车队来到庄前,停了下来。卫姌推开厢门,看见前面排起了一条长龙,竟是有不少牛车挤在前面。
等了片刻,罗焕跳下车来,走到卫姌车前,“今日来的不巧,琅琊王妃带着一群女郎来赏花。我们要等一阵才能进去了。”
卫姌道:“那便等等吧。”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奴仆跑来道:“王妃说请各位小郎君进去。”
作者有话说:
69
第69章 误入
菡园占地甚广, 外墙坚固,正中有两层的砖木建造的楼宇,共有四十多间房屋, 绕屋舍有一道九曲回廊, 正在荷花池上,沿途园林花木繁盛, 美景如画,楼宇与林木高低交错,高雅幽静。
卫姌几人进入园中,仆从引着众人来到湖边一处水榭。
路上只见到婢子仆从往来, 并无其他游人,郎君几个一问才知道今日琅琊王妃到来,园子暂闭不接受外客,罗焕邓甲几人身份特殊,这才被放了进来。
众人来到水榭前,这是一个四方建筑,四面都是似雕花隔窗, 一面临水, 窗下就是碧叶接连,通往水榭的小径,两侧柔篁嫩条, 婆娑影照,景致十分优美。
水榭之中有一张圆桌,摆放着糕饼果子等物, 临窗摆放着着一张书案, 笔墨纸砚齐全, 靠壁还有一墙古玩摆设。
邓甲绕着墙走了一圈道:“都说三吴士族底蕴深厚, 果然不凡,这等东西放在水榭供人赏玩,好大的手笔。”
罗焕几个也绕着水榭走了一圈,还查看了书案上的笔纸墨,发现都是上好的物件,也都跟着感慨几句。三吴之地的四姓,可说是南方士族之首,江右子弟谈论起来也是极尽褒奖。
众人清早一路赶来正是有些疲惫,正好在水榭中稍作休息。
罗焕将仆从叫来,打听琅琊王妃和一众女郎的去处,仆从回答王妃和女郎们在临湖的另一头,带着说戏的班子,刚才看见荷花盛开的美景,众女郎一起临湖作画吟诗,说拔得头筹的人,能得到王妃的赏赐。
这仆从是个口齿伶俐的,将湖对岸的场景描述的活灵活现,犹如在眼前一般。
将仆从打发走,好几个郎君已经站在窗边,伸长个脖子朝那一边张望。
邓甲笑道:“豫章城里的女郎又不是没见过,何必做这幅猴急样。”
有郎君道:“有道是女大十八变,一段时间不见模样就变得多了。”
罗焕嗤笑道:“你便是把眼珠瞪出眶了也瞧不见对面。”
郎君几个张望一阵,荷花水池甚是宽阔,哪里看得见对面,只吹了一脸的风。
卫姌看着几人认真商量着怎么去看一眼赏花的女郎,心中不由好笑,知道这群少年郎君到了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纪,正是对男女之事生出浓厚兴趣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几人还真商量出一个法子,叫仆从去准备小船长篙。
“等会儿我们划船游湖,正好可以到对面去,你说女郎们吟诗作画,正巧我们出现,一并入画,岂不是雅事一桩”
众人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那郎君来问卫姌意见。
卫姌道:“主意甚妙,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休息。”
罗焕立刻道:“一起去吧,都来了怎能留你一个在这里。”
卫姌没好气瞥他一眼,“日头正晒,又要划船,我到底是来散心还是来受苦的。我就留在这儿吃喝赏景,不和你们一起去凑热闹了。”
他们是年少冲动的郎君,她却已是经历二世,没有他们这么好动贪玩。
仆从道木船已经备好,众人到水榭下一看,船身狭窄,两头微翘,形状如一道弯月,两头可以各坐一人,若是让仆从来撑篙,每船只能坐一人,眼前只有四艘木船,压根不够郎君们分。仆从解释整个庄子只有这四艘木船可用。
郎君们又商量了一下,其实九曲桥也可以过去,只是就这样过去,把他们的心思全暴露了,远不及划船过去风雅。时下真是什么都可以丢,唯有风雅不能丢,大家都是士族出身,行事做派就怕落了个俗字。这群小郎君都是年少最要面子的年纪,当即拍板,决定自己动手划船过去。他们七个人,四艘船足够了。
卫姌摆手道:“三艘就够,你们快去吧,再磨磨蹭蹭的,女郎们诗画都做完了。”
罗焕和邓甲见她倚着软垫,最是闲适,对视一眼,上前拉她起来,“玉度,岂有你这样败兴的,我们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去。”
卫姌甩开两人的手道:“我不会划船。”
罗焕抢着道:“我会,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来撑篙。”
卫姌实在拗不过他们,只好点头答应。
郎君们两两上船,动作生涩又笨拙,一眼瞧去就知根本没人会划船。几个仆从看着只觉得揪心,劝不动这些郎君,只好将划船要点教授一些,又嘱咐道:“府卫就在周围,若是郎君遇到什么事,大声呼叫便有人来。”
这是怕有人落水呢,这群郎君兴头上,哪管这么多,试着撑篙几下,木船便如离弦之箭般慢慢穿入湖水中。
罗焕左右两侧换着划动,湖内荷叶层层叠叠,方才在水榭中看出来只觉得绿叶与湖水仿佛连成一块,远远直达天际,如今船入湖中,便如陷入密密扎扎的一片翠盖,四面芰荷香,混着水汽拂面而来。
他在船尾执篙,熟悉了划船之后,动作跟着轻松起来,抬头朝卫姌看去,只见她抬袖挡着阳光,看着荷叶有些出神。罗焕看着她,穿着也并不其他郎君华贵,可就是格外秀致。她抬起袖子里隐约可见一截纤细的手腕,被日头一照,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一般。
罗焕喉头一紧,动作停了下来,抓着旁边最大一片荷叶,折断下来递给卫姌,“拿去遮阳。”
卫姌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小船太过狭窄,两人稍有些动作,船身就摇晃不止。
拿过荷叶挡在头上,果然如撑伞似的,卫姌不觉得热了,催促罗焕快划。
罗焕听了使唤,不觉得生气,反而更加用心,让小船行得又快又稳,在荷叶中穿行。
四艘船散入湖中后,有快有慢,又陷入无穷无尽的荷叶之中,不一会儿,互相之间竟然失去了方向。卫姌开始还能听到其他郎君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四周似乎全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水声。
“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卫姌左顾右盼,却认不出方向。
罗焕刚才埋头只顾划船,确实忘了辨方位,但挡着卫姌的面,他却不好承认,脸上硬是装着胸有成竹的模样,“我来看看。”看了一圈越发茫然,他道,“先去那边看看,好像有人在那里。”
木船所过之处,荷叶朝两侧分开,不知不觉船身速度慢了下来,原来已经已经贴近岸边。
罗焕满头大汗,卫姌见了也不忍心催促,刚打算开口建议先上岸再说。
这时却听见有人在一旁说话。
“女郎已经给了你不少钱,前前后后算起来都快要一千钱,那这些钱置办田地都有几十亩,你怎还不知足”
卫姌一听这个意思,竟然是有人索要钱财,诧异地朝发声的位置看去。隔着荷叶依稀可以看见是个身材娇小的婢女和一个佝偻着背的仆从。
那仆从先是自掌两下,打在脸上,“都怪我贪酒与人下注做赌,运气不佳全输光了,下回,下回我赢回来,定会还给女郎,就当是我问女郎借的。”
婢女气得声音都扭了,“女郎已经帮了你多次,这回绝不会再出钱。”
仆从不住哀求,婢女只是拒绝。
罗焕听得眉头拧得老高,士族与奴仆地位有如云泥,这老仆居然跟女郎索要钱帛,贪婪无度,这等行为和背主无异,他划船找不着方向正心烦,又听见这个,顿时火气都上来了,心想哪家善心女郎居然碰上这等恶仆,刚要喝骂,却听见那老仆忽然语气一变。
“我喝醉酒却容易乱说话,万一将那件事说出来,女郎可千万别怪我。”
婢女抽了一口气,“胡沁什么。”
老奴笑了两声,声音暗哑,“女郎若是不管我,我就去找谢家郎君。”
“你疯了,只要一开口,你必死。”
婢女年轻,出口声音发颤,已没有刚才的强势,老仆笑道:“我外面欠了钱,不死也要死,但若是告诉谢郎君,只怕女郎所有的打算都成了空,对了,我可听说,卫家郎君在豫章可风光着呢,一个做了将军,还有那个小的,就是当初……呜呜……”他似是被人捂住了口。
罗焕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爆喝道:“谁在那里。”
声音立刻消失不见。
“玉度,怎么听着和你家有关。”罗焕扭过头来,看见卫姌的脸却是一怔。
往日他见卫姌总是脾气很好的样子,此刻却见她面色雪白,如拢寒霜,手上的荷叶垂在船侧,整个人透出一股冰冷的气势,叫人不由一凛。
罗焕赶紧道:“你别急,我们马上靠岸。”
他急着想知道刚才那两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最后却扯到了卫家身上。可他执篙没有那么熟练,忙中又出错,好不容易两人上了岸,刚才在柳树下说话的婢子和老仆早就不见踪影。
“好呀,好个贱婢刁奴,我非找出他们不可。”罗焕脸色不知是被晒红还是气红的。
卫姌道:“别急,能找出来。”
罗焕道:“怎么找今日女郎来的可不少。”
卫姌朝着湖面望了一眼,道:“能和谢家卫家都攀扯上关系的却不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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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两厢
罗焕道:“对对, 刚才那两个口里都称女郎,定是今天来的那些个女郎里的,我们这就去找, 叫她们把婢子奴仆全叫出来。”
卫姌拦住他, “不能这样。”
她叹了口气,知道罗焕是好心帮忙, 他是养尊处优的士族公子,只道一声令下便能将事情办妥,却不知道一百个人便有一百零一种心思,婢子仆从若是有心隐瞒, 主家难以察觉也是常事。
“琅琊王妃在这里,你要将女郎全部叫来,还要责问她们身边婢子奴仆,就算是豫章三姓,做事能这么霸道”她道,“就算罗家真的可以,你一个未及弱冠的郎君, 就想代行罗家权柄”
罗焕刚才正急火头上, 听到这里已经冷静许多,看了眼卫姌道,“那该怎么做我听你的。”
卫姌道:“你家租下的园子, 应该有派管事来”
罗焕连忙点头,“有有,便是原来没有, 今日琅琊王妃到此, 肯定会有。”
卫姌让他先将管事找来。罗焕刚才一时怒喝将两个鬼鬼祟祟的婢仆吓跑, 此刻回想起来已经有些后悔, 怕卫姌因此责怪他,罗焕便十分卖力,两人在湖岸边,叫住路过的仆从,罗焕自报家门,让他赶紧去找管事来。仆从当然知道今日进园的郎君身份不同,立刻快跑着去找罗家管事。
婢女小环拉扯着老徐头从岸边匆匆忙忙离开,心犹自急跳,神色不安至极。
老徐头刚才听见湖边荷花丛中一声厉喝也是害怕,但见到小环如此害怕,反而又生出一丝底气,“害怕了如此早些给我财帛不就是了。”
小环咬牙,这些年她跟着女郎也学到不少,尤其是机敏自警更是胜过他人,她道:“你要的那么多,我做不了主,现在就去找女郎。”
老徐头眼珠一转,道:“走就走。”
小环带着老徐头,步履急促从园子里的小路进入洞门,穿过花园,从游廊来到一个小院。她嘱咐老徐头等着,怕他乱走还警告道:“若是走开了,一文钱都没有。”
老徐头嘿嘿一笑,心道拿不到钱我岂会走。
小环到了里面,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婢女问了声,立刻道:“女郎,是我小环。”
婢女打开门,小环便立刻进去,瞧见阮珏倚窗而立,手中执笔正在画画。
小环着急,也顾不上其他,冲上前在阮珏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阮珏大吃一惊,手上一顿,立刻将笔移开,没让墨滴落在纸上。她扭头看过来,脸如三月嫩柳,柔弱荏苒,目光中却闪过冷光,“他就在外面”
小环点头。
阮珏无心再画湖景,叫一旁婢女去守着门,她拉着小环到窗下说话,窗正开着,这样说话一扫外面就知附近有没有人在,看似危险实则最安全不过。
“可看到叫你们的是谁家郎君”阮珏问。
小环摇头,“我们站在树下,那片荷叶最密,之前根本没瞧着人,我害怕就拉着老徐头跑了,着急忙慌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见着。”
阮珏微微变了脸色,“方才你们说了什么,要一字不漏一字不错。”
小环于是讲刚才两人对话原原本本告知。阮珏阖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眶已是泛起微红,“小环,都是我的错,当日老徐头驾车将人撞入河中,我为了保他一命,叫他隐瞒下来,却不想反倒叫他以此要挟,贪索钱帛。他是我阮家的老仆,跟着我那么多年,半点不念主仆情谊,外人看轻我尚能忍气,可为何自家奴仆却也如此狠心对我”
小环瞧见她泫然欲泣,心疼道:“便是主家再如何仁慈,有些坏了心肝的人还是会作出恶事。女郎,干脆还是告诉谢家郎君吧。”
阮珏抓住她的手,“不行。”
小环道:“可如今他一次次索要,何时是个尽头,女郎要掏空自己的私房不成”
阮珏眼角沁出泪水,转头朝书案上的画看去。那是刚才琅琊王妃以游园为题让女郎们作画,给了一个半时辰的时间。阮珏原想留在湖边,但景色上佳的位置都被豫章本地士族女郎先占了,她无意与她们争抢,干脆回到房里作画。她在谢家长大,自认无论是书法还是画技都不输那些士族女郎。
眼前这幅荷花图,疏密有致,构图风雅,是她精心所绘,为的就是等会儿力压众人,让琅琊王妃另眼相待。
可还没有完成,突然就出了这么一档事。
阮珏面色微白,想了一回,心道:不能叫老徐头坏了我的事。
她看似柔弱,实则心思缜密,一个念头石破天惊地划过脑海,她眸光沉了沉,手抓着小环的腕,指节绷紧。
小环“嘶”的一声唤疼,让阮珏回过神来。
“既然叫人听见了,不能掉以轻心,”阮珏轻声道,“对了,前些日子调的安神丸还在吗”
小环道:“在的,姑娘行囊里总是带着几丸。”
阮珏前些日子因谢宣要一议亲的事夙夜忧叹,思虑太深,夜里总也睡不好,便请人配了安神助眠的药丸子,难以安眠时吃半颗就起效。
阮珏眉心拧了一下,道:“听说老徐头爱喝酒”
小环道,“正是他这个喝酒的毛病误事,醉了之后爱赌,听说还会打老婆孩子。”
阮珏微微点头,“原来有这许多毛病,如此一看,此人确实坏到根里了,你使钱叫人去拿一壶黍米酎来,别叫人看见,等会儿悄悄把老徐头叫到湖边,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阮珏此次外出,身边带着四个丫鬟,其余三个都被她借口打发出去,小环很快将黍米酎拿回来,阮珏丢了两颗安神丸进去,心下仍有些不安,又将第三颗一起扔进酒葫芦里。小环见了心下如擂鼓一般,“女郎,这是要做什么”
阮珏转过身拉住她的手。阮珏双手冰冷,叫小环激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两行泪流下来,阮珏道:“我也是被逼的没有法子,小环,你是最清楚我的处境的,看着身处高门,可哪一天不是过得战战兢兢,就怕行差踏错,叫姨母表兄厌了我,这世上真就再无让我容身之处了。可恨这老徐头当初犯下人命官司,坏了心思,反要以我的名声作要挟。今天在园里的郎君都是江右名门,你们方才那几句,露了谢卫两姓,若是有心人追究,便能找到我的头上,这个险绝不能冒。”
她用帕子拭了下眼角,声音温柔而缓慢,“你是跟我最贴心的,日后我若有了好的依靠,定然先解了你的奴契,给你找一门好亲事,绝不叫你的子孙也为奴为婢。”
小环闻言该是高兴的,可不是为何,看到桌上那个酒葫芦,心底隐隐发寒。
卫姌等来管事,立刻吩咐他去确定,今日来的女郎当中,是否有与谢家有关的,是不是姓阮。不到片刻管事就回禀阮家女郎确实在。罗焕在一旁,刚才自家的管事来到时他只绷着脸说了一声“你听卫家小郎君差遣”,此后就没有再发号施令,此时却忍不住问卫姌,“阮家和你们家有什么关系”
卫姌道:“这个等会儿和你交代,眼下我要做的事可能要冒些险,若是用你家的人……”
“冒什么险,只管叫他们做,这可是在豫章,那个女郎可是陈留阮氏”罗焕不屑道,“如今阮氏可算不得什么,怕得什么。”
卫姌略想了一下,对管事道:“去打听一下阮氏女郎今日身边所带婢仆几人,若是有上了些岁数的仆从,立刻扣下押过来。”
管事诧异地看了一眼卫姌,没想到眼前这个小郎君行事如此果断。想了一下,眼下并不是到琅琊王妃面前,只是私下扣个仆从,虽然是冒犯到阮氏女郎,但有罗焕和卫姌在,阮氏不是士族,管事倒也不惧怕,叫上几个府卫立刻去了。
罗焕刚才憋了一肚子疑惑,立刻追问卫姌阮家谢家和卫家的关系。
卫姌本来已经打算将曾经定亲的过往彻底遗忘,没想到今日又突然被勾起。她便将前后过往简单说给罗焕听。他瞪大了眼睛,“你、你有个双生妹妹”
卫姌神色黯然,轻轻点头。
罗焕在她脸上一转,又是惋惜又是心痛,但他知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皱着眉道:“这倒是奇了,说起来阮氏女郎与你也没碰过几次面,为何刚才那个恶仆会特意提起卫家”
卫姌心中也是惊疑,道:“这也是我奇怪之处,等那老仆抓来就知缘由了。”
两人坐着不到片刻,管事就疾步跑来,脸色青白道:“不好了,两位小郎君,刚才湖里捞出一具尸体,像是你们要找的人。”
罗焕几乎原地跳了起来,“什么”
卫姌怔过之后,越发确定这件事背后必有隐情,定了定神,问道:“怎么死的”
管事道:“溺死。”
罗焕怒道:“哪有那么巧,刚要找他就死了,这分明……是被人杀了。”
管事连忙道:“卫小郎君刚才吩咐找人,我特意去看过尸体,确实是溺死无疑。”
罗焕还要说什么,卫姌拍了一下他的肩,道:“刚才说了这件事由我来安排。”
罗焕闻言便坐了回去。
管事看了心中暗暗称奇,对卫姌倒有些佩服,让家中骄纵蛮横的焕郎君都服帖听话。
卫姌沉吟不语,索要钱财的老仆死了,只剩下树下与他说话的婢女。但若是要将这个婢女找出来,必须直接去找阮氏女郎,必然会惊动琅琊王妃。
罗焕虽然年轻鲁莽了一些,但稍一想也知道这件事的关键,他道:“干脆直接去找那个阮氏女郎问个清楚明白。”
卫姌看了他一眼,“如今人都抓到活的,就这样找上去,阮氏女郎哭诉委屈,你又打算如何”
罗焕道:“她委屈什么,那贱婢恶仆全是她带来的。何况我们明明听见,他们还提到卫家。”
卫姌揉了揉太阳穴,道:“是提到不错,但只这么半句话,不知详情,你我就这样去逼问一个女郎,你觉得占理阮氏虽是不济,但到底与谢家还沾着亲,她一个孤女回头说罗家卫家以势欺人,你说旁人信是不信”
罗焕听了顿时头大,再一想这样的情况还真有可能发生,刚才的冲动已经消下一半,“这么说就算了”
卫姌抿着唇,过了半晌道:“不能算了。”她招了招手,叫管事上前,低语了几句。
管事连连点头,面露惊异地离去办事。
阮珏和小环回到房里,小环脸色苍白,眼眶通红,嘴唇发抖,突然用帕子掩住唇,跑出房去呕吐,等重新擦了脸回来,脸上依旧毫无人色。进门的时候她看见阮珏正神情自若地为画补色,脚便停住不动。
阮珏画完最后一点撂笔,转过身来,来到小环面前,拿着帕子给她擦脸。
小环受惊地垂头,“女郎……”
阮珏拉住她的手道:“你是跟着我最长时间的,我什么事都不瞒你,咱们虽是主仆,我心里却拿你当我姐姐。”
小环流泪,“婢子不敢。”
“只要过了这一遭,日后定然会好的,”阮珏道,“那样一个贪婪无度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们是做了件好事,别怕。你脸色有点差,用我的脂粉先补一点,别让人瞧出来了。”
小环身体僵硬,脸上擦了些脂粉。阮珏与她说着过往一些事,叫她心里十分不好受。
“女郎放心,今日之事婢子绝对不会与外人说。”
阮珏道:“今日无事,我在房里作画,刚才有些闷,带着你出去走动,并无他事。”
小环连连点头。
阮珏又道:“怕只怕有些事咱们以为过去了,却没有那么容易。”
小环咬唇,道:“刚才女郎教我的话我全记着了,不会有错的。”
阮珏将手上的镯子褪了一只下来,塞到她的手里。
“这是女郎最喜欢的……”
“这是叫你知道我的心意,”阮珏道,“这世上,不怕外面有多艰险,最怕就是内里有龃龉,只要能齐心,便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阮珏轻轻擦去小环脸上脂粉最厚重的一块,等刚才故意遣开的婢女回来,收拾带上画,她稍稍整理裙裾,姿态优雅离步出小院。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2022要过去了,新年好呀,祝大家来年身体健康,顺顺利利 章后提示,女主没有上帝视角,所以凭一句话要知道全部真相还是不现实的 阮珏不弱,是从小谨言慎行,心思特别缜密的一个女郎 前世的事肯定和她有关,真相是很狗血的,后面揭晓 明天会尽量写多一点
71
第71章 痛哭
菡园之中, 临湖有个开阔院子,和满池荷花相连,叫住抱珠楼, 此时琅琊王妃王穆之和众女郎正齐聚院中。
一个半时辰还未到, 女郎们已纷纷将画作呈上。
阮珏来到的时候,并无几人在意, 女郎们三五个聚在一起小声谈笑,只目光对阮珏略扫而过。阮珏到琅琊王妃身前行礼,小环将画奉上。
王穆之朝画上粗粗瞥了一眼,眸光微动, 对阮珏笑道:“好一手丹青。”
阮珏面露羞赧,“谢娘娘夸奖。”
王穆之便让她坐到一旁。
众人小声说着话,不打扰王妃赏画,却也有人小声评论着谁该是第一。若说平时素有才名的,还是邓家女郎邓齐矜,也有人说熊家女郎画技了得。阮珏坐在一旁听见她们议论,并无一个提到她的名字, 若是往常遇上这样的事, 她便是面上不露,心里也不免有些憋闷难受,但今日心头惴惴不安, 仿佛悬着巨石,对画作最后是否能评选第一倒不甚在意了。
这时管事大步来到院门口,说要见琅琊王妃。
王穆之微微颔首, 管事带着两个府卫和一个老媪步入院中, 恭敬行礼道:“娘娘, 湖里刚才溺死个人, 是个老仆。”
王穆之皱眉,问是哪里的仆役,怎会落水。
女郎们听了暗觉晦气,怎么偏偏挑在今天出事。阮珏早有准备,脸上只作惊讶之色。
管事道:“是阮家带来的人。”
目光齐刷刷射向阮珏,她微张着嘴,面色苍白,吃惊道:“是我家老仆”
管事又道:“此人是溺水而亡绝无差错,但是院里值守的蔡媪看到了一些事,事关重大,只能叫娘娘来做主。”
王穆之一听这话就知道里面有些蹊跷,目光不经意打量阮珏,略想了一回才点头同意。
蔡媪跪倒道:“婢曾见过那个溺水老仆,与一个婢子拉扯争吵,还往女郎们的院子去了。”说着环顾周围,没等王妃发问,指着阮珏身边的小环道,“就是她。”
阮珏心里一沉,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小环脸上血色全无,手脚发软,见众人都注视过来,她想站起却踉跄了一下。阮珏拉了她一把,手指在她手臂内侧一掐,小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很快跪倒在地上,头重重磕在地上,抬起头时众女郎都瞧见她额上红了一片。
王穆之声音不疾不徐道:“阮氏女郎,这原是你的家事,但如今人死在湖里,今日又是我召你们前来,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阮珏立刻道:“王妃娘娘说的是,”侧过脸来又对小环道,“知道什么就如实说。”
小环道:“回王妃娘娘,婢与老徐头是有过争执,那老徐头偷奸耍滑,我忍不住呵斥了他几句,他不服气,争吵着要见女郎,我知女郎正在作画,在院门前便阻拦了他,没让他见着,后来他便赌气走了。”
王穆之道:“既如此,他怎么溺在湖里。”
小环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婢知他一向饮酒无度,在家也时常饮个大醉,许是酒后失足了吧。”
蔡媪头垂着,这时微微一转,朝院子后方看去,不知看到了什么,撇过头来,道:“不对,婢在院子里许久,都未见那个老仆出来,若是真没见着女郎,他该立刻出来才是。”
小环身上起了一层冷汗,“他或是另去他处找酒喝了,又或是走了其他小道。”
蔡媪道:“这却不对了,娘娘明鉴,婢子口称老徐头酒醉溺死,如何得知他饮过酒”
小环立刻辩驳道:“那老徐头往日为人我最清楚不过,醉酒之事时有发生,故而才这般猜测。”
王穆之问管事,“可曾在尸体上发现什么。”
管事道:“并无发现。”
阮珏瞳孔微微一缩,明明老徐头腰上系着酒葫芦,为什么管事却道没有发现,她忽然心生不妙的感觉,刚才蔡媪回头的动作也让她生疑,她趁人不注意,飞快朝后望去,却没看见什么。
此时,在院外站着的罗焕小声道:“就算隐去酒葫芦,也没办法叫她定罪吧。”
卫姌站在府卫身后,借着遮挡观察里面,心道:真是过犹不及,说多错多,这婢子似是早有准备,为自己辩驳时处处引导大家将老仆之死想到醉酒上去,已显露破绽。
蔡媪与小环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王穆之看了小环几眼,若有所思。
罗焕正瞪直个眼珠子瞅里面。卫姌推了他一把,“该我们去了,等会儿你先说。”
罗焕与卫姌出现,让琅琊王妃和众女郎都有些意外。罗家也有女郎在场,笑了一声道:“刚才陆续有三艘船路过湖边,莫非你们也是撑船赏花来的”
罗焕对自家妹妹点了点头,然后对琅琊王妃行礼道:“娘娘,方才我们在外面都听见了,正巧我们撑船来时听见那婢子与老仆争执。”他面色严肃讲那几句对话说了出来。
小环身体颤抖,两只手攥进掌心,靠那一丝疼痛警醒着。
众人听完却是神色各异,有的去瞧阮氏女郎,只见她端坐着,脸上既吃惊又委屈。
王穆之朝小环冷冷看去,“罗郎君说的可是真的”
小环敢与蔡媪争吵,但绝没有胆量与罗焕对上,她面色青白,深吸一口气道:“不错。”
阮珏心直往下坠,朝小环看去,主仆两目光一瞬间对上。
小环咬紧了牙根,忽然道:“都是婢子的错。其实是婢子曾经犯下大错,叫那个老徐头知晓,时常拿捏与我,又索要钱财,我们这才争执起来,让两位郎君听到。”
罗焕道:“我明明听到是你家女郎给的钱帛。”
小环道:“是我借女郎之名取的钱帛,也为了警告老徐头,叫他不要放肆,他才以为是女郎给的。”
“巧舌如簧,”罗焕冷声道,“为何老徐头索要钱财时说的是要告诉谢家,还有卫家是怎么回事”
小环流着泪道:“那恶仆生了坏心思,想找地方败坏女郎和我,他平时不理事,谢家卫家都是听别人说的吧。”
卫姌看她抖如筛糠,眼神虚浮,开口道:“你这是已承认谋害那个老仆了”
小环哆嗦了一下,哭道:“我只是给了他一壶烈酒打发他,想着日后再想办法凑些钱给他,那老徐头是个赶车的,胳膊比我腿还粗,我便是有心,也做不了什么,请娘娘明鉴。”说着她就磕起头来,一声声的,很快额头便见了血。
一旁的仆妇赶紧拉住她。
众女郎还未见过这般场景,一时间院内静了下来。
几乎全都在看着小环的时候,卫姌却格外注意阮珏,她原本垂着脸,眼眶通红,掉了两回泪,似有所察觉般,她抬起眼皮,与卫姌目光撞上。
卫姌蹙眉。
阮珏心中凛然,也不知道为何,她看见这个卫家小郎君就觉得不自在,仿佛冥冥之中会有什么关联似的。
她正有些害怕,只见卫姌开口对小环道:“你也不必先用上这样的苦肉计。刚才我们没有进来的时候,你口口声声没让老徐头进院子,打发了他,三番四次强调老徐头有醉酒的习惯,现在又换了套说辞,说给过老徐头一壶烈酒,前后矛盾,鬼话连篇。便老徐头真是醉酒溺河,也是你蓄意为之,才能事先想好说辞,推脱干净。”
小环脸色骤然一白,连连摇头,哭诉道:“我没有。”
卫姌又道:“别急,这只是其一,你刚才说,落了把柄在老徐头手里。什么样的把柄能让你假借女郎名义给钱帛上千就算你是假借名义,这么一笔钱,你家女郎真能一无所觉”
问到这里,卫姌看向阮珏。
罗焕跟着道:“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阮珏嘴角哆嗦,泪水如滚珠落下,一脸哀戚,她慢慢撑起身体,对着琅琊王妃行礼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不敢相瞒,小环给老徐头财帛之事我清楚。”
众人大吃一惊。
阮珏哭道:“小环自幼服侍我,我们情同姐妹,前些年,她一时想错,偷了我姨母极贵重的发簪,叫老徐头知道,我实在不忍小环因此事被罚,因此默许她拿些钱给老徐头。小环和老徐头都是我本家带来的奴仆,我想着他们便是有什么错,时间长了会改的。都怪我一时心软糊涂,不会教仆,才造成今日恶果。”
说完她掩着面痛哭。
作者有话说:
72
第72章 教导
她肩膀一耸一耸的, 涕泪纵横,哭得脸全花了,几乎直不起身体。
众女郎见了, 不少人都想道, 以往阮珏总是凑道士族贵女面前的行径让人轻视,可如今见她家世不济, 寄居在姨母家中,若再碰上恶仆,处境之难不免让人心生怜悯。
卫姌见了阮珏这番作态,心中倒真有些佩服她放得下身段, 擅用以退为进的招数。
罗焕拧着眉看向卫姌,心说这可问不下去了,又觉得阮珏不似作伪,或许真就是如此,那老仆口中攀扯到谢家卫家不过随口一说。
卫姌只看着阮珏,淡淡一笑,道:“阮氏女郎, 今日之事你若只是以‘心善’‘纵仆’就想将事蒙混过去, 却也没那么容易。如你所言,明知婢女偷盗,你替她隐瞒。你自幼借住谢家, 听闻你姨母待你有如亲女,如此抚养之恩,你不思回报, 却偏袒婢子, 莫非在你心中, 谢家多年教养不如这个偷盗的婢子”
阮珏脸色骤然一变, 哭声都断了一瞬。她心中泛起阵阵寒意,这话若是传出去,谢家上下都要厌了她。阮珏又恨又气地抬起泪眼,哭着道:“是我糊涂,只想着将东西还回,并无损失,家中便能两全其美,日后也不会生事。”
卫姌又道:“宁可忍受恶仆索财,如何能称不生事,你身旁婢子,先前已有过偷盗之行,方才谎话连连,想是与这条人命脱不了干系,既然如此,不如送去官府。”
阮珏脸色煞白摇头,“卫小郎君,只凭几句争执,如何就判定小环谋害人命,我早已经打算给那老仆几亩上好水田,再赠些钱帛打发了,小环知我心意,又何必要害老徐头,他只是醉酒坠湖,如今该说的不该说的当着娘娘的面都已经坦白,卫小郎君何必咄咄逼人。”
卫姌道:“你方才所说自己糊涂,纵仆,已铸下大错,如今不明不白死了个人,交于官府是正途,你百般阻拦,又要纵仆,这般主仆情谊着实感人,能叫阮家女郎先忘了谢家教养之恩,后又明知是错仍要执迷不悟。”
王穆之皱着眉,众女郎惊疑不定地看着阮珏,她百般维护的态度实在太过明显,叫人不得不多想。
阮珏大恨,咬紧了牙根,辩不出话来,脸上却仍要做委屈的模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环刚才伏在地上只是不语,此时猛地一抬头,对着居中正位的王穆之磕头道:“婢之前不懂事犯错,蒙小姐不弃,全是婢的错,但婢绝没有害老徐头,愿以死明志……”
众人一听就绝不好,小环已经挣脱仆妇的压制,爬起来飞快冲着向前,一头撞在石上。
女郎们纷纷惊呼,离得近的几个已经飞快躲避,院中顿时乱成一团。
仆妇赶紧上前查看情况,只见小环头上裂了好长一道口子,血汩汩往外流,淌了一地鲜红。
王穆之闭了闭眼,似不忍看,命仆妇赶紧救治,又让人安顿众女郎去别处休息。阮珏似失了魂似的,别的女郎都已经被搀扶离开,却无人顾上她。
卫姌被罗焕拉着离开,她心中有些不甘,那老仆若是说旁的,她也不会如此多事,但牵涉到卫家,叫她不得不多心。刚才阮珏主仆说的那些卫姌并不信,谎话编的再好也有破绽,小环表现可不如阮珏老练,一眼就能瞧出心虚。可如今小环以死明志,让整件事戛然而止。
卫姌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阮珏眼神冰冷地看着自己,那一刹那并无丝毫掩饰,随即她捂着脸哭了几声,慢慢起身,跟着众女郎的方向去了。
王穆之将卫姌罗焕叫去小厅,眉宇间透着一丝倦。
仆妇很快回来禀道,“那婢子还有一口气,已经用了伤药,但头上的伤口厉害,日后还不知如何。”
王穆之道:“今日是我请豫章各家女郎前来,前后都要出两条人命了,与我面上也不好看,这件事就这样罢,算作了结。”
琅琊王妃开了口,卫姌也知不能再问,和罗焕很快告退离去。绕过满是莲花碧叶的湖,回到水榭。众郎君正在喝酒玩耍。
罗焕拍了拍卫姌的肩道:“莫再多想了,那阮氏女郎不过一个柔弱小娘子,便真和你家有何瓜葛,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卫姌坐下用了些瓜果点心,与众郎君玩耍时却有些心不在焉。
时至申时,仆从前来报知卫姌,“卫将军在园外,要接小郎君回去。”
卫姌愣了下,没想到卫钊会来,但玩到此时也是无趣,她趁机和郎君们告辞,站起身离去。
到了菡园门口,卫钊侍卫守候在牛车旁。卫姌过去,厢门本就开着,卫钊正坐在里面,靠着褥子,面前摆着打开的食盒。那是卫姌来时备着的,里面有几样饼子点心。
卫钊似是饿了,吃了两块糕点。
卫姌喊了一声“二哥”,上车问道:“二哥怎么来了”
卫钊道:“回家路上看到你的车。”
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他又道:“脸色怎么这个样子,玩得不舒心”
卫姌还以为自己面上什么都没露出来,不禁在脸上摸了一下。牛车缓缓驶动,她轻声道:“是有那么一件事……”
卫钊拿起车里的茶壶,倒了一杯。卫姌刚要提醒茶水已经放久了,他便一口饮尽,“什么事”
卫姌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颇有些惋惜道:“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但现在已是没法子,老仆死了,婢子又撞了石,阮家女郎推得一干二净。”她说完看了一眼卫钊。
卫钊往后一靠,低笑一声道:“你可知道这件事哪里做错了”
他嘴角虽然噙着笑,但目光却有些沉。
卫姌道:“我已经叫人立刻去找那个老仆,却不想晚了一步,便是那个婢子,言辞漏洞颇多,只是没想到她如此决绝……”
卫钊打断她道:“你错就错在,虽然行事还算果断,却不够狠。”
卫姌长睫轻扇两下,眼中显露出一丝不敢置信,“不够狠”
卫钊道:“既然已经怀疑那两个婢仆都是阮家的,为何不立刻叫人把两个都捆了,只要人捏在手里,要知道什么不能撬开嘴”
卫姌道:“园子是罗家租下的,管事仆从是他家的人,若是这么行事,不是叫罗家去得罪琅琊王妃,再说,阮家背后还有谢家。”
卫钊嗤地一声笑,招了招手,卫姌倾身过来时,被他一把揽住肩膀。
卫姌不自在,但卫钊温热的呼吸和声音贴着耳就过来了,“罗家如何,琅琊王妃又如何,你就是思虑太多,才叫那些人有了可乘之机。罗家又不是傻子,若你说的他们肯做,这个风险他们便冒得起。你在琅琊王妃眼皮子下面绑了人是不太好看,但若是审出关键,王妃又能如何,司马邳如今还要稳固局势,有意笼络本地士族,不想叫江州全然落到桓家手中,王妃又怎会唱反调。至于谢家,能为一个阮家的孤女做到什么程度”
卫姌听到这里,眼睛渐渐都瞪圆了。她还觉得自己思虑周全,既没叫罗家太过难做,在琅琊王妃面前也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举,原来是思虑太多,错失时机
卫姌想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卫钊说的是对的,若是她手腕再狠再快一些,说不定今日已经能知道老仆口中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卫钊见盯着卫姌看了片刻,伸手在她脸上一捏道,“你啊,别整日看书都看迂腐了。万事都要占个理字才动手,天下哪有那么多理可讲。眼下那个婢子还没死,只要人活着,回头再想办法弄清楚就是了。”
卫姌恍然,暗道,还以为经历两世自己做事便比别人多了一份稳妥周到,却原来到了二哥眼里,处处都是破绽和漏洞。她又眼角偷偷扫了眼卫钊,“二哥这是从哪里学的,伯父也未曾教过吧”
卫钊又捡了块糕点扔进嘴里,“你还小着呢,能想到这些已算不错,但你二哥我要是少了这些心眼,早就被人算计了。盯着我手里东西的人不少,只不过玩狠他们可玩不过我。在江州这块地,你也不用太拘束,有什么事不是还有我兜着。”
卫姌听卫钊说的轻飘飘的,侧过脸来,但见他双眸黢黑,深沉难测。
卫钊往后一仰,道:“阮家一个孤女,有什么事能和我们有关,甚至不惜害条人命,这倒是有趣。”
他说着有趣,语调却很冷。
卫姌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居然连偷盗的事都认了,还能撞石,如果真有隐瞒,定是比偷盗更大的事。阮氏女郎我也没见过几次,来豫章时倒是见她与琅琊王一起过,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
卫姌想着先前几次与阮珏见面的场景,脑海中又闪过今日与阮珏目光对视。她似是对自己也特别在意。卫姌突然一个激灵,她对阮珏的在意,全因前世嫁过谢宣的缘故,所以对这个疑似与他有情谊的女子多了些注意。但阮珏呢,为何对她态度也隐约透着奇怪。
万事皆有因,卫姌翻来覆去想着,在牛车停下那一刻,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跳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73
第73章 长大
卫钊已下了车, 回头催促“愣着做甚么”忽然瞧见卫姌骤然苍白的脸。
她起身,搭着栻木正要跳下来,卫钊将她的手握住, “怎么了”
卫姌环顾左右, 进了门后才开口道:“比偷盗更重的罪行,会不会牵扯到了人命, 我想来想去,阮氏女郎与我们家并无关系,所见不过那么几次,第一次是在江夏, 当时她身边就只带着那一婢一仆,会不会……”
她这个猜测毫无根据,只是乍然出现的念头,说着声音都轻了下去想。
卫钊听她说到这里,已经听出言外之意,脸都绷了起来,“你是怀疑她和你们坠河有关”
卫姌方才胡思乱想, 各种念头都凑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到,也无凭据……”
卫钊稍作沉吟, 缓缓道:“那个婢子不是还活着,死了的那个也总有家眷亲属,这件事你不用管, 我叫人好好查一查。”
卫姌情绪低落地点头, 想到卫琮, 心中便是一阵阵钝痛。
卫钊垂头看她, 目光沉了一瞬,伸手摸了一下她白玉似的脸蛋,“有我在呢。”
这夜卫姌练字也难以静心,自打白天联想到那个可能,心中就乱糟糟的。晚上睡不安稳,梦一个跟一个,她仿佛又回到了暮色低垂的江夏,正站在桥上发怔,背后听见胞兄的声音,“怎么这样打扮跑出来了”她穿着一身絺衫,正是卫琮的衣服。
“可是听说谢家郎君在邻县,想去瞧瞧”卫琮笑道,“胆子真大,身边也该带个人才是。”
卫姌撇过头来,还没张口,脸色骤变,一辆牛车正朝着桥上疾驰而来。
卫琮拉过卫姌,哪知上桥之时牛忽然左右摆动,车夫拉扯不住,桥身本就狭窄,无处躲闪,电光火石之间,卫姌感觉被卫琮抱住,猛然遭受重击,身体下坠,落入河中,水流湍急,她拼命挣扎,紧抓着的手却松了开来,被水流卷走。
“哥……”
胞生兄妹,血脉相连,比别人仿佛天生多了一层联系,这一瞬间卫姌的身体和灵魂仿佛被割裂,心痛如绞,难以呼吸。她呼喊着卫琮,身体却往更深的地方坠去。
“小郎君。”
卫姌睁开眼,身体仿佛灌了铅似的沉。
惠娘拿着帕子给她擦了一下脸,轻声道:“女郎长大了。”
卫姌久未听见她唤女郎,恍惚了一下,腹部坠胀,还有阵阵隐痛,提醒着不同寻常——是葵水来了。她瞪大了眼,起身要坐起来。惠娘拿了引枕垫在她的腰后,出去很快拿了一碗热汤回来。
卫姌喝了一口就尝出当归味,抬头讶然看来。
惠娘慈爱地看着她道:“都是避着人我亲自熬的,郎君别担心。”
卫姌腹中隐痛,低头将汤喝完,朝外看了一眼,发现天色竟是暗的,“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惠娘摸了摸她的额头,眼角有些湿润道:“戌时了,今早你没起来,我进来看你睡得昏沉,额头滚烫,差点叫医师,幸好先给你检查一道,原来是葵水来了,我的小女郎长大了。”
卫姌前世初来葵水时也如同生了一场大病,她身子骨不算强健,又因坠河痛失胞兄,没有养好身体,后来月事经常不准,修养多年才慢慢有了改善。如今身体却是比前世好些,但卫姌仍是发了一场热,腹痛难受。
惠娘道:“今日就别学了先休息一日,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也不差在这一两日。”
她见卫姌每日苦学,经常读书练字到夜深才睡,极是心痛,经常劝她要多休息。
卫姌浑身酸软,身子发沉,脑子也有些糊涂,便没有勉强再学。只是如今她的身体情况特殊,不能叫婢女近身,所有事都由惠娘经手。用过一点粥食,惠娘收拾下去,卫姌就让她去休息。
这天夜里卫钊回府,进门时还想着事。罗家透风给他,说是朝廷旨意将下,他即将加任江州督护。这和刺史桓冲当日所说的一致。江州自桓冲来后,表面看着平静,实则背后各方势力都不安稳,朝廷对桓家戒备至深,但如今北伐不利,桓温多次上表,朝廷迫于压力,任桓冲为江州刺史。只是如此一来,江州与荆州相合,便有自主之力。任卫钊为督护,便是各方博弈权衡的结果。
司马邳身为皇亲,久居豫章不走,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桓氏,如今更是对他多番笼络,甚至开口许下公主。
卫钊冷笑,若真娶了公主,有一日他真实身份暴露,只怕司马邳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卫钊思量了一会儿,目光随意一扫,看到卫姌屋子方向时略顿了一顿,忽然又扭头过来,“小郎君呢”
管事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往常这个时间,卫姌书房里的灯火通明,府里人人都知道小郎君苦读成性。他道:“听说小郎君今日身体有些不舒服,应该是歇了。”
卫钊颔首,回到正房,将今日送来的军务和拜帖看了,唤人进来梳洗。
今日值守的婢女叫做安紫,是在豫章新添的婢仆,生得清秀齐整,比别人多一份灵巧。进府之后规矩学的好,人看着又是本分老实性子,黄芷音对卫钊身边服侍的人挑选的格外用心,除了原本从江夏带来的几个,就属这个安紫出头最快。
安紫进了门,偷眼瞥了瞥卫钊,见他眉头微皱,应是想着事,服侍着梳洗了一道。瞧见卫钊出神,灯火下面容英俊,更有一份同龄人难及的威仪。安紫心砰砰地跳,脸上浮起些许红晕。她这些日子旁观,原看黄芷音是掌管后院的妾室,还以为她是最得宠的,但眼下看来,卫钊对她却最为冷淡,其他如子雎肖蕴子佩兰等不见得宠,也就比寻常的婢子好一些罢了。听说原先最受宠的是令元,却已经被逐走了。
卫钊是个风流性子,安紫有时大胆说笑,他心情好时也会调笑几句,便让安紫又生出点别的心思来,心说自己温柔体贴,若是叫郎君高看一眼,岂不是也有机会。她这些日子便用心收拾自己,每日胭脂水粉上脸,打扮精致,越发显得靓丽起来。
她为卫钊更衣时,壮着胆子指尖轻轻在卫钊身上摸了摸,羞赧抬头,却对上卫钊厌烦的目光,“下去。”
安紫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立刻就退了出去。
卫钊拿起一旁的茗碗喝了口茶,婢子暗送秋波并不奇怪,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这等姿色的太平常不过,他无意收用,只觉得厌烦。正要另叫人来,卫钊又想到卫姌,这个弟弟身娇体弱,也不知是哪里不舒服。
他叫来管事问情况,哪知管事并不清楚。卫钊顿时就沉了脸,疑心这些人服侍的不用心。
管事道:“惠娘亲自照顾的小郎君,说没有大碍,以前在家时就会这样,歇两天就好。”
卫钊穿了鞋就朝外走去。
来到卫姌的院子,房里点着灯,并无婢女守候,卫钊进来的时候脸都是沉的。
卫姌刚才用过晚饭,让惠娘去休息,腹部坠痛,让她无法睡着,起来又拿一卷书来看,此时脑子昏沉,她并没有选平时的书,而是挑了一卷游记。里面描绘的山水风光让她有些意动,忘记了身上的难受,后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似乎有动静,她便惊醒过来。
房里灯光越发昏暗。
“惠姨”她眨了两下眼皮,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坐在床边高大的身影,“二哥”
卫姌没想到他突然来了。
卫钊低头看着她,“哪里不舒服”
卫姌早就想好了借口,“就是头晕使不上力,以前也有过,不碍事的。”
卫钊知道卫家人多少有点体弱的问题,可看见卫姌躺在床上,脸上没有血色,仿佛一朵娇弱的花儿一样,他心里就有些不好受,自然而然地先摸了摸她的额头,些微的热。
“你身边人都是怎么服侍你的”卫钊的语气有些严厉。
卫姌哪敢让人靠近服侍,婢女都是她蓄意叫走休息的,她将卫钊的手拉开了一些,道:“我生病的时候脾气不好,才让她们都走的。”
卫钊不语。
卫姌稍稍坐起来,感觉到下面一股热流,顿时不敢动了。
卫钊见她突然顿住,伸手按着她的肩膀,“别起来了。”掌下的骨骼纤细,他几乎不敢使力。
卫姌躺了回去,卫钊将书卷拿开,低头看着她,“明日要还是不好,就叫医师。”
卫姌苦笑。
“睡吧。”卫钊给她掖了下被。
卫姌原以为被他盯着难以入睡,但身体实在酸软无力,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只是淡薄的一层灯火,照在床上,她的头发散着,脸越发显得白嫩了,脖颈纤细,往下就藏在薄被中。卫钊垂着眼,盯着她看了许久。卫姌睡得沉了,嘴微微张启,唇瓣粉嫩略微有些白。
卫钊的目光骤然变得有些沉,心头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刹那之间闪过的念头危险又邪恶。
作者有话说:
昨天写了半章忍不住去睡觉了,这是昨天的份,今天还有一章感谢在2023-01-03 01:44:49~2023-01-04 07:2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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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克制
卫钊不知坐了多久, 火光摇曳,忽然有一支蜡烛灭了,房间内的光线变得越发晦暗起来。
卫钊一动不动, 浑身似乎都绷紧了, 他微微低垂着头,眼里有一抹难以言语的阴鸷。
卫姌睡地沉了, 呼吸也变得有些重,唇上渐渐有了点血色。男生女相,先天便给人一种脆弱易折的感觉。那份脆弱让卫钊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一个念头在黑暗中被肆意放了出来,仅存一丝的清明克制着他的行为, 目光却露骨地流连在她的身上,一寸寸地滑动。
最后一根蜡烛也快燃尽了,火光一下仅留了模糊的一团光。连近在咫尺的人都快看不清了。
黑暗掩盖了白日难言的真实和罪恶。
卫钊俯身,亲吻在卫姌的唇上,他肩膀连着手臂绷地都有些发疼了,才压住了力道,没有如想象中那般肆意放纵, 只是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研磨, 稍稍探入一些,唇舌才刚碰到,卫姌似有所觉, 头微微一动。他不得不放开,盯着她的睡颜看着,直到她的呼吸再次平稳, 他才又轻吻她的下巴和颈侧。
温热的皮肤萦绕着一股诱人的暗香, 贴地足够近了, 才能闻见, 卫钊偷香窃玉,半边身子都酥了,呼吸也变得粗重。他想要做的更多,但却只能到此为止。
卫钊微微眯起眼,身体某处都变得胀热,但他还是慢慢地退出卫姌的房间。
再多留一会儿他怕自己陷入无法控制的境地。站在门外,他狠狠一搓脸,才将那股蓬勃狰狞的念头死死压了下去。这一刻卫钊心里既狂热又烦躁。他虽未娶妻,可过手的女人不少,不管是何等姿容样貌,便是绝色,时日多了也不过就是那样,从未有人让他生出如此纠结与犹豫。
先前隐约一层欲念冒出来的时候,卫钊只当是一时的迷失,毕竟好色乃男人天性,面对如卫姌这般容貌,便是偶尔失神也是正常。可他今日才知,这个欲、望已是如此强烈,差点叫他就犯下大错。
卫姌第二日腹痛就好受了些,她赶紧下床恢复如往日一般作息,以后还有葵水来的日子,她必须时刻小心,不露痕迹,省得被有心人注意到规律从而察觉出什么。
阮珏两日都没睡好,医师为小环开了药方,她让婢女亲自盯着熬煮,拿来给小环灌下去,如今人还昏迷着,呼吸却稳住了。阮珏不知该该悬着心还是松一口气,夜晚她抱着膝盖团坐在床上,整夜睁着眼盯着幔帐。
差一点,误杀士族的罪名便要露了。老徐头该死,她也脱不了干系,若是让人知道她催着赶车去见谢宣,牛车撞死了谢宣定亲之人,阮珏余生只能去找个姑子庙青灯礼佛,谢家也保不住她。
阮珏这两日过得煎熬,离开菡园时女郎们都与琅琊王妃拜谢告辞,她也不例外,可王穆之当时看她的眼神,让她几乎凉透了心。
王穆之最后语重心长说了一句:“阮氏女郎是个聪慧嘴巧的。”
这句话叫阮珏久久难安,她知道经此一事,豫章士族女郎不会再接纳她。阮珏真想趁夜就离开豫章,可谢宣还留在此处,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要事繁忙,她一直没找到适当的机会和他说。
可如今再不说就迟了,也不知菡园的事是否会传出去,为此她心烦不已。
好好一桩事怎会弄到如今这个地步。阮珏埋头哭了一阵,声音压的很轻,没有惊动婢女,跟随她多年的老仆丢了性命,贴身婢女又见了血,其他婢子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她必须稳住,不能让身边出乱子。高门大阀中,多少祸事都是因身边人才起的。
阮珏哭过之后又擦干了泪,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小睡了一会儿,不一会儿就起身梳洗,她对着镜子仔细梳妆,将憔悴的脸色遮住,在眼角眉梢稍作描绘,对着镜子打量,微微上扬的眼角妩媚多情,她心下满意,又换了一身新衣,上面云纹上衫,下着撒花软烟罗裙。她离开屋子,往谢宣院子走去。
仆役见她来了连忙去禀,不一会儿就请她进去。
谢宣在书房,早期练字是他的习惯,刚搁下笔,就看见阮珏进来。
“表妹有什么事”谢宣问道。
阮珏虽然也住在谢家宅院里,但她单住一个院子,还有独立的小门可以离府,后院若是上锁,可以说是单独成一家,谢宣在豫章应酬往来也不少,平时和阮珏见不到几面,今日突然清早来找,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阮珏微微侧着脸,是刚才对镜自揽最柔美的角度,“表哥,我要先离开豫章了。”
谢宣温和道:“听说你身边少了服侍的人,等会儿让管事再给你两个,路上小心些。”
阮珏道:“你就不问我为何要走”
谢宣道:“若是为难就不必说了。”
阮珏瞬时红了眼,哽咽几声道:“我先去江夏,又来豫章,这其中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表哥半点不知”
谢宣皱起眉头。
阮珏见他这样,眼泪滚落下来,“我在谢家这些年,只有姨母和表哥对我最好,我这心里……”
谢宣忽然打断她,“都是兄弟姐妹,母亲心疼你,我比你年长,为人兄长就该照顾妹妹,你不必为此萦挂于怀。”
阮珏嘴唇轻抖,泪水更止不住了,过了片刻,她狠狠一咬唇,道:“我只想长久侍奉姨母身边,难道表哥就不念一丝旧情吗”
谢宣并未看她,长叹一声道:“家中已为我定了亲事,是泰山羊氏的女郎。”
阮珏脸色转为青白,泪流满面,“我不求名分,只要表哥怜惜。这些年,我心里早已有表哥的影,怎么也抹不去,只求留在谢家,全我这一番痴心……”
她哭得悲切,一双眼盈盈望来。
谢宣道:“母亲视你如亲女,几次和我提过,会为你安排一门稳妥亲事,你如今年岁还小,切莫自误了,今日之事只你我知道,不会外传。”
阮珏心彻底凉了下去,她如此摆低姿态,谢宣却并未松口。
仿佛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掐灭,她的双眸逐渐沉了下来,仿佛浓墨般化不开。
作者有话说:
75
第75章 指点
七月流火, 天气渐凉。
卫姌数着日子,再过两月就该回江夏参加中正雅集,如今她跟着赵师正学老庄, 《老子》与《南华经》都已通读, 但光是通读还不算入门,要懂得以老庄来解论语, 这才算是玄学入门。所以近日她开始研习王弼何晏对老庄的妙解。赵师对她学习进度倒甚是满意,也知道她和豫章本地士族走得虽近,私下却没有浪荡放纵行经。
赵霖这日刚讲解完一段老子释义,放下书卷道:“玉度, 行宫这些日子正在整理书卷,琅琊王殿下需识文墨懂赏鉴的人帮忙,我向殿下荐了你和戚公明,明日你们一起去。”
卫姌一听琅琊王心下并不是很乐意,可赵霖所说的就是师命,不容违背,他提起时神情严肃, 显然是十分重视这件事。随后赵霖又提醒卫姌多照看着些戚公明。
卫姌答应下来, 戚公明是赵霖得意门生之一,今年已经有十八岁,只是他出身寒门, 长得一张方脸,五官又生得平常,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 在出身与丰仪两者上先天便差了, 即使学问好, 也没有出头的机会。
赵霖这是有意给戚公明机会, 又怕他不懂高门大户的规矩,所以特意嘱咐卫姌,让她多照看些。
卫姌从堂屋出来,问了两个弟子,找到戚公明。他埋首在书案疾书,听见有人叫名字,立刻抬起头来,下颚还沾着点墨,领路的童子顿时哈哈大笑,取笑道:“戚大头,你已生得平常,如今还添了一颗大痣。”
戚公明擦了擦脸,也不气恼,挥手赶退童子,再看向卫姌,起身行礼道:“当面就是卫小郎君吧,赵师刚才已经和我说了,明日我们同行,小郎君出身名门,公明多有不如,如有不妥还望小郎君指正。”
他说的谦逊,卫姌却连道:“公明兄妙才我早有所闻,应是兄教我才是。”
两人一阵寒暄客气,相约明日出发时辰。
第二日清晨卫姌就坐着牛车出发,到了约定的地点,一起去了行宫。
卫姌上次来的时候是夜里赴宴,白天看行宫感觉与夜晚不同,殿宇更显高耸宽阔。这次来迎的是个普通外院管事,带着两人穿行过花园,荷花池,从小桥上去,到了一处两层高的楼阁前,这楼全是木造,上书两字“天一”,天一生水,自然是辟火之意,这里便是书阁了。
管事对两人道:“两位士子,里面的书帛好些年没有打理,前些日子殿下见了大发雷霆。仆从识字的也有,但论鉴赏就差了许多,还望两位将里面的书帛整理汇编成册,殿下说了,若是整理的好,当有大赏。”
戚公明连忙应诺,卫姌却只略略点了下头。
管事又叫来一个仆从,说让他照顾两位士子,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和他说。仆从很快拿来茶水,然后就到楼外去了。
戚公明兴致勃勃回头扫了一眼楼内,将衣袖稍稍挽起,兴致勃勃道:“卫小郎君,不如我们各管一边的插架,你看如何”
卫姌倒没有所谓,爽快同意。
戚公明转身就开始做事,他自己研了磨,展开纸页,然后从插架上取出帛书,记录之后再放回原处,如此一来一回,甚是忙碌。
卫姌看了他一会儿,站到归到自己的插架前,直接抽出书帛,打开看了内容之后,放置到一旁,然后继续看第二个。
期间仆从送来饭食,两人休息一阵,用过饭后继续。
戚公明面前已经写满三页纸,但卫姌却一字未记,凡是被她取出的帛书也没有放回原位,而是在地上摆放分成了四堆。戚公明见了直摇头,心中却对卫姌这般士族子弟越发轻视,心道走马章台,浪迹豫章才是他们擅长的。
到了傍晚两人归家,第二日大早又是如此,两人到了行宫书楼里各干各的。
卫姌抬头看着插架最上两格,抬手也够不着,便要叫外面奴仆进来。这时戚公明走过来,将帛书拿了下来。卫姌道了声谢要接过,戚公明皱着眉道:“卫小郎君,两日你都只字未记,莫非有过目不忘之能,还有地上这些书帛散乱一团,我们奉赵师之命来整理书籍,若是做的不好,却是丢了赵师的面子,殿下怪罪下来该如何”
卫姌听他口气有些责怪,笑了笑,从他手中将书帛抽走,指着地上四堆帛书道:“经书典籍,字帖真迹,临摹绘本,游记手札。”
戚公明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眼又转过来,脸上忽然一红,道:“你……重新分类了”
卫姌想到赵霖嘱咐的话,道:“公明兄是不是觉得宫内的东西不该乱动,从哪里取就该放回哪处,只要记清所在位置,最后将书目汇编交差,就算是完成了”
戚公明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郎君,不知怎的,突然多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卫姌说的真是他的想法。
卫姌道:“行宫少有人居住,这里也无人管,管事当日说琅琊王因此处疏于管理大发雷霆,这其中缘由,或许是因为要找的书未曾找到,再或是里面的书帛有缺损,所以我们来这里,并非只是记下书帛所在位置即可。”
戚公明露出震惊的神色,“卫小郎君,昨日你就想到了”
卫姌道:“来之前就猜到一二,凡是如这般大的书楼,都需要专人看着。所以要将此事做好,我们先要将所有帛书都分类理好,看到有缺损的先择出来,剩余按类摆放,再汇编书目,如此对于要来找书的人来说才算顺手舒心。”
戚公明面色一敛,原先的轻视全没了,自己脸皮倒有些红,他回到书案前,将写的书目全撕了,对着卫姌作揖道:“幸而此次与卫小郎君同行,我实在羞愧。”
卫姌道:“只是小事,不必如此。”
戚公明道:“于你虽是小事,于我却不是。”
卫姌展开卷轴,看着上面内容,没有抬头道:“公明兄心中可是觉得如我这般士族子弟,正经学问学得平常,对于体察人心,察言观色倒是很有一套”
戚公明身体一僵,表情都愣住了,然后才摇头,“不,不是。”
卫姌噗嗤笑出声来,将书帛又放入其中一堆,抬头道,“我可算明白赵师为何让我们同行了。”
戚公明看着她,只觉得这小郎君好看的过分,性子也太精怪了些。
卫姌招手让他对面坐下,“公明兄,你刚才想的,确实没错。”
戚公明:“……”
卫姌继续道:“你的学问在赵师门下出类拔萃,可到现在还没有机会出头,若说最根本,就是出身与仪容两项,可除此之外呢,你就未曾想过问题出在哪”
戚公明摇了摇头,随即又赧然,没想到有一日居然被个小郎君教导。
卫姌道:“如今流行清谈,不重实务,所以你心中肯定认为,自要学问过人,口才雄辩,总有一日能叫人赏识提拔,平步青云。可这是士族之路,并非寒门之路,你原就是想错了。”
戚公明闻言低头思索了,只觉得这话像是揭开了他心中久藏的一层迷雾,“什么是寒门之路”
卫姌道:“士族不愿做的浊吏,便如整理书楼这般,你应该先去做个文书小吏,雅集定品与你而言,实在难成,你便是蹉跎几年时间,也难以叫中正入眼,还不如先做个掾属。想功名利禄升官加爵,便要好好察言观色,逢迎上峰。若是想要为民做些事实,便要体察民心,脚踏实地。想要凭苦读圣贤书的学问,就想一步登天,做惊世文章,展治世之能,这般想法太过天真,日后真有一日你能在朝堂掌了实权,再来施展抱负也不迟。”
戚公明听完整个人都有些发怔,以往他只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是受出身和样貌所累,但卫姌却直接告诉他,先天欠缺的东西无法弥补,也别想着正常途径去雅集定品,还不如从最微末不入流的浊吏做起。
戚公明五味沉杂,“可这……如此不公。士族只凭出身就可为高品,如我这般的寒门士子,便是苦读圣贤,却也只能做个浊吏……”
卫姌道:“确实不公,那又如何”
戚公明猛地抬头。
卫姌道:“九品官人法就是如此,你心中口中呼喊一万遍的不公,也不能改变什么。若你只会自怨自艾,与不通实务的士族子弟何异”
戚公明陷入沉默。
这时窗外传来一道声音,“如此说来,卫小郎君又怀什么样的抱负”
卫姌一听这个声音,头皮就发麻。当日在山上被狠狠掐着脖子又拖着走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上次宴席人多,她也不曾抬头去看过主位上的司马邳。没想到此刻却听到他的声音就在楼外。
戚公明见卫姌脸色乍变,立刻也跟着紧张起来,“卫小郎君”他刚要问何人,就见卫姌呲溜一下起身,对着门口恭敬行礼。
“殿下万安。”
作者有话说:
76
第76章 试探
司马邳从门外进来, 身形高挑,银袍长冠,背着光, 瞧不清脸色。
戚公明听见卫姌称呼也知道眼前人是谁, 赶忙跟着行礼,因是心急动作便有些局促。
司马邳进门先看了眼地上堆放的帛书, 嘴角微微挑着,似笑非笑道:“清为上,浊为下,如今人人都争做清官, 卫小郎君倒是蹊径另辟,反劝人去做浊吏。”
高品级的清贵官职,世人称作清官,全由士族子弟出任,劳心苦力品级低的官职,自然是由那些并非士族出身的士子出任,如此被叫做浊官。而卫姌刚才说的, 却是叫戚公明从最低的吏开始做起, 严格说来连官都不是。
戚公明听不出司马邳的口气,以为他是责怪卫姌,立刻道:“殿下误会了, 卫小郎君和我说的全是诚恳劝诫之语……”
司马邳目光扫过他,戚公明就闭上了嘴。
卫姌也摸不准司马邳的意思,听他这么问, 只好道:“我以为清浊之分, 是出身限制, 公明兄于雅集定品有劣势, 与其空耗岁月,不如先做些俗务,既锻炼干才,说不定还有其他机遇。”
司马邳转头问戚公明,“你觉得如何”
戚公明冒出一丝汗来,刚才已经想过一回,便道:“我觉得……卫小郎君说的是。”
司马邳笑了一声,道:“如此便给你一个机遇,等此处全理好了,你来王府做个文书罢。”
戚公明愣住了,双眼都有些直,脑子发懵,直到看到卫姌眨眼示意,他才反应过来,心中的欣喜狂涌出来,立刻拜谢。
卫姌心中感叹,没想到戚公明的运气在这里了,如今做个王府文吏不算什么,两年后琅琊王成了皇帝可就大不同了。
司马邳缓步来到书案前,坐下后招手让两人坐下,笑着道:“卫小郎君刚才侃侃而谈,对寒门的境地倒是说的透彻。九品官人法,原是完善了察举制,可如今有德有才的寒门子弟却难取高品,卫小郎君,这是为何”
卫姌脸色骤变。
就是刚才司马邳进门问的两句,口气听着不客气,实则并没有什么危险,甚至还借着这个引头,让戚公明得了好差使,但此刻虽然司马邳笑得和煦,问的话却隐藏着恶意。
卫姌本就是士族出身,若是她今天坦言九品官人法已经被士族所彻底掌控,这话传出去,卫姌将自绝士族圈子。
这样的傻事她绝不会做,微微笑了一下道:“中正征选人才,自然先要看谈吐丰仪,高门世家弟子家学渊源,由几代积累而成,如此一项寒门弟子便比不上,所以中正所定品级以士族子弟为高也不稀奇。”
司马邳盯着她看着,挑起眉梢,心下嗤笑,避重就轻,好一个小滑头。
“哦,如你所说,士族之后理应优于寒门了”
一个坑跟着一个坑,卫姌不想被士族所弃,但也不从不小看寒门子弟,她心中暗暗想着,莫非是上次目睹司马邳杀人,叫他心里有了芥蒂,这才故意为难
如此想着,她依旧柔柔地笑道:“我以为寒门缺的只是积累,并非本人之天赋才干,毕竟士族高门的先祖,也曾是白身,若是寒门子弟能够世代相传,对学问能沉心研习精进,沙尚且能聚成塔,寒门岂不能经几代努力成为士族吗”
戚公明连连点头。
司马邳却微微沉了脸色,“卫小郎君好辩才。”
卫姌道:“我年纪尚小,眼界与见识不够,叫殿下见笑了。”
司马邳的目光淡淡从卫姌脸上划过,笑着对戚公明道:“你随我出去走走。”
戚公明看了看卫姌,心下奇怪,心道卫小郎言谈丰仪都是上佳,为何琅琊王却没有表现出赏识,反而叫上他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书楼,戚公明出门前对卫姌露出感谢的笑容,今日的机会全是因卫姌而起,他的心中自是感激无比。
卫姌见两人走了,立刻放松了姿态,瘫坐在席上,回想一遍刚才的问答,自觉得维护了士族,又没有贬低寒门,应是无碍。司马邳登基之后,多次想要重用寒门,却被士族所阻挠,在朝堂内掀起不小的风波。只是桓氏对朝廷的压力,让他最后还是选择倚重王谢两姓。
卫姌多少能懂一点他的心思,可随即又暗自冷笑,司马邳厌恶士族一家一姓的传承,把持朝政,可天下间,最大的一家一姓,不正是司马氏。
卫姌只略想了想就回过神来,喝了一杯茶,起身继续整理帛书。
这天戚公明出去一个时辰才回来,兴致勃勃对卫姌说司马邳的好处,又信誓旦旦道:“我已经和殿下说了小郎君年纪虽小但见识不凡,若是殿下日后提拔重用小郎君,我们又可共事了。”
年轻士族未出仕,先做某些朝廷权贵的掾属也是一种升官的途径。
卫姌听了,瞠目结舌,连连摆手道:“公明兄的好意我知道了,但日后千万别在殿下面前提我。”
“这是为何”
卫姌一脸正色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年纪小,正该专心研习学问,不问他物。”
戚公明心头震动,语气佩服道:“以往还以为士族子弟大多都是纨绔,是我浅薄了,卫小郎君一心向学实在令人佩服。”
卫姌暗自汗颜,“……也没有这么好。”
卫姌这日整理帛书上下搬动,戚公明又总是找她说话,身体疲惫不已,回程的路上她在车里就打起了盹。
掌灯时分,车到了府门前,车夫唤了声小郎君,见里面毫无反应,正要再提高声音,忽然看见卫钊带着亲卫从里面走出。
卫钊大步过来,打开厢门,看见里头躺着的卫姌。
卫钊心道:与同龄小郎君相比,这个幼弟似乎都更要清瘦单薄一些。
看她卧在垫褥之中,他伸出手,想要将她抱下来。就在碰到她肩膀之时,卫姌细密的睫毛轻轻扇动两下,然后睁开了眼。
卫姌有些怔忪,眼眸微微泛着湿气,看过来的那一刻,仿佛要将人映入瞳孔之中,含着几分情意似的。
明知只是错觉,卫钊心口仍是猛地一撞,呼吸都变得有些重了。
卫姌起身,卫钊伸手将她扶住。
卫姌一看门口的阵仗就知道卫钊这是要外出,这个时候出去通常就是应酬,她笑着和卫钊招呼过后,就往里面去了。
卫钊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仍是站着不动,目光幽深莫测,旁边的人都觉得有一丝奇怪,却没人敢提醒。
卫钊眉头紧锁,无人知道他平静沉凝的表相下,心思燥郁而狂悖。他从未有过这般踟蹰难行的时候,眼前仿佛是个深渊,当他清楚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一步跨出就要坠入其中,但此刻明知危险,他却又总是被吸引着,蠢蠢欲动想要往前。
他深呼吸一口,转身上马,一勒缰绳,在亲卫拱卫下离去。
今日是江州各路武将凑了个局,请卫钊赴宴。原来卫钊带着一军到豫章,江州各处都还采取观望态度,建武将军虽然名头大,但若是最后若是要调往他处,那和本地也没多大关系,但如今上下都已知道,桓冲新任刺史,卫钊也将任督护。如此立刻上下闻风而动,将卫钊请了出来。
去的是个城西的院子,是个郞将的院子,平日少有住人,只因此处偏僻好静,无所打扰,夜夜笙歌燕舞也无人管,便用来做个应酬场所,有时还会租给军中同仁。今日招待卫钊,自是用了心的,内外打扫了一趟,灯笼高挂,婢仆都换了新衣。
席上更是丝竹盈耳,杯盘交错。
如今豫章官场上谁不知卫钊是个风流种子,席间请了几个伎子都是豫章城里的名妓,生的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个个都是热闹场面的好手。众将领先前已向卫钊敬过一轮酒,这时有伎子扭腰娇笑着上前,给卫钊奉酒上来,身子几乎软倒在卫钊身上,一声声娇滴滴唤“将军”。
卫钊逢场作戏自是不拒,但心思却没有在这上面,和众人谈笑风生。这时他眼角余光瞥到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生得唇红齿白,身段纤瘦,与在座武将截然不同。他进来坐在末席一个参军身旁,举止亲密,旁人也见怪不怪。
郞将见卫钊注意那一席,在他耳边低声解释道:“那是严参军,是个好男风的,这是他相好,也是城里有名的倌儿,叫敦乔。”
郞将见卫钊时不时朝那里看去,心下还觉得奇怪,从未听说卫钊好男色,怎么百媚千娇的美人在侧,他还关注着倌儿呢。郞将也是个人精,很快吩咐仆从两句,仆从跑到参军席上说了什么,只见参军和那个叫敦乔的倌儿都很惊奇,随后敦乔就手持酒杯上前,来到卫钊面前敬酒。郞将趁机让他坐到卫钊身旁。
卫钊自然知道是这群人的试探,他点了点头,饮了一口酒。敦乔红了脸,来到卫钊的身边,和刚才那伎子正好一左一右两侧,他眼梢斜上挑着,容色清俊,笑着伸手搭在卫钊手背上,清亮宛然地喊了一声,“卫将军。”
卫钊啪的甩开他的手,胃里一阵翻滚,脸色发黑,豁然起身。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感谢在2023-01-06 00:10:44~2023-01-06 23:3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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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游园
众将见他勃然变色, 顿时噤若寒蝉,只有方才添酒的伎子察觉到卫钊是因为身旁的那个倌儿,娇笑着去拉卫钊的衣袖, “将军莫恼, 别让不相干的人扫了兴致。”
卫钊扫了眼席间,脸上又重新带了笑, 借故离席,出去吹了一阵风,心中却依旧烦躁。过了片刻又回到席上,那个叫敦乔的倌儿却已经不见了, 在座的武将大部分都是眉眼通透的人,经刚才那一遭,立刻就知道卫钊并不好此道,便立刻把人弄走了。
众人言笑晏晏,气氛热络,两席中间坐着个伎子,正抚琴弹唱。
琴乐缠绵, 唱音婉转。
卫钊与左右说笑一阵, 又受了大大小小官职的敬酒,期间他唇角含笑,天然一股世家子的贵气, 风度翩翩。众将对他却越发敬畏,之前就听闻卫钊战场上悍勇凶戾,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 如今北伐失利早传得沸沸扬扬, 卫钊那场首捷便凸显得越发了不得, 看他应酬如此老练, 于官场上那一套也毫不含糊,当下没人再以年纪来衡量他,便是四十多岁的老将,在他面前也不敢称长,口中只恭敬地喊“将军”。
喝过一轮酒,卫钊觉得应酬得差不多了,放下酒杯,对左右道:“明日还有要紧公务,先回去了。”
郞将给伎子使眼色。
伎子连忙笑着挽留,“将军莫非嫌弃我等不入眼,再饮一杯走也不迟。”
卫钊嘴角微微翘着,一眼扫过去,目光却叫人心中凛然,不敢造次。他让仆从给伎子多些赏钱,脚下没有停留。
亲卫方才见他喝了不少酒,立刻劝道:“将军还是坐牛车回去吧。”
卫钊摆了摆手,抓着马鞍上马,一拉缰绳,快马离去。
回到府中,弯月高挂空中,卫钊刚才一阵纵马快行,心中烦躁郁结稍稍散去一些,刚进入院中抬头看见卫姌院子里的灯火还亮着。他脚下一顿,沉吟片刻,转向朝卫姌院子走去,还没来到门口,灯火突然就熄了,卫钊盯着刚才亮灯的屋子。
他看得太过专注,目光隐忍,又似乎别有深意。
等他回过神来,扭头忽然看到亲卫略有些奇怪的目光。像他这样权柄在握的将军,应酬一半回来,站在幼弟的院子门前,太过怪异了些。
卫钊紧攥的拳悄悄松开,脸色绷着转身回了正房。
卫姌和戚公明又整理了两日,已将行宫楼中的帛书整理大半,剩下的再一日也差不多完成。戚公明经过这几日相处,早已不以年龄小而轻忽卫姌,相反,他时常与卫姌交谈,请教一些高门士族府内该注意的事。这本就是戚公明的短处,卫姌和其他士族子弟又不同,极好说话,他便趁机问了不少。
卫姌毫无保留倾囊告知,这些本就是她前世在谢阀多年积累的见识。戚公明的学问极好,她也问了好些问题。戚公明干脆把自己记录的一本手札赠予她,说是跟着赵师所学时的记录。这类手札非同门至交不会相赠,卫姌毫无心理负担地接了过来。
两人都觉得有所长进,对整理书楼这个差事满意至极。
到了下午,因将上层插架的帛书拿下来,楼里扬起一股飞尘,戚公明见卫姌站在一侧,轻袍缓带,意态闲雅。赶紧道:“卫小郎君,尘埃太大,你先出去转一圈,等我收拾好再回来。”
卫姌没和他抢着干活,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书楼前过了九曲桥就是一处庭院,前两日两人也出来在附近走动过,园内假山石嶙峋奇巧,四周花木又搭配得雅致,令人眼前一亮,玩味不尽。卫姌照着之前走过的路线晃悠,看见山石旁有一株葱莲开得正盛,刚走前两步,就听见一阵脚步从山石另一边走来。
她抬头,看见来的一前一后两人,是琅琊王司马邳和王妃王穆之。
两人神色瞧着有些不对付,王穆之是个极端庄的美人面相,曾见过几次,她对众女郎态度温和宽仁,来豫章时日虽不长,但已有贤名在外。此刻她却是带着一层薄怒,快步上前,挡在司马邳面前,“殿下宁可让寒门子弟到书房听差,也不愿叫我王氏儿郎来,难道是对我王氏不满”
卫姌一听,蹑手蹑脚往山石后躲去,不敢叫两人看见自己。
司马邳似笑非笑道,“你王家人不是一向只要高品官职,书吏这类浊官如何瞧得上眼。”
王穆之道:“殿下说笑了,王府的官职岂有浊官。”
司马邳道:“只是个整理文书的下吏,不敢劳动你太原王氏大驾。”
王穆之见司马邳已有不耐烦之色,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婉转起来,“书房文吏,接触的都是殿下机密要事,我也是为着殿下才想用自家人,寒门子弟没有根基,最容易受人摆布,若是叫人背后唆使,对殿下不利。”
司马邳嗤的笑了一声,“别捡些好听的来糊弄我,依着你的意思,府里上下都该是太原王氏的人,这是琅琊王府还是你太原王府。”
王穆之唇轻抖,气道:“殿下何出此言,这些年太原王氏为殿下尽心竭力,可曾有错若不是我太原王氏……”
司马邳冷淡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怎么不说了,若不是你太原王氏,我早早就该去个偏远藩国。王与马共天下,你王氏是要做主一半的天下。”
王穆之眸光微动,却不敢接这一句,深呼吸两下平缓情绪。
司马邳忽然往前走了一步,抚着王穆之的脸颊,动作温柔。
王穆之身体一僵,她熟知司马邳性格,如此这般绝非温情的表现。司马邳微微低头,贴着她的耳廓道:“等我登基,你太原王氏才有机会名列四姓之首,大事当前,看紧建康,别老是盯着我身旁,手也别伸得太长。”
听出他话里的冷意,王穆之垂下眼睛——她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两人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盟友。
司马邳放开手,笑得有些轻松,也不看她,转身就走了。
王穆之在园中站了好一会儿,捋了一下鬓发,神色恢复平静,才缓缓离去。
卫姌大气都不敢喘,又等了一会儿才从山石后走出,没心情继续逛了,赶紧往书楼走。刚过九曲桥,就看见一个挺拔高瘦的人影倚着木栏,黢黑的眼眸,喜怒难辨的目光直射过来。
卫姌行礼道:“殿下。”
司马邳道:“去哪了”
卫姌道:“稍作歇息,就在桥边走了一圈。”
司马邳看着她,目光从上至下,一直到她的脚边,沉吟片刻,他道:“天气正好,我正要游园,你跟着来。”
卫姌猜不透他要做什么,跟在他身后,在他背过身的时候,她迅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边,并没有沾着什么,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司马邳回头道:“上来点。”
卫姌于是加快步伐,站在他的身侧,只稍稍落后半步。
司马邳皱了下眉头,忽然摇头笑道:“你们这些士族子弟真是无趣,面上如此讲规矩,背后却放浪形骸,什么都做得出来。”
卫姌心下不以为然,脸上却没有露一丝出来,反而做出专心聆听的模样。
司马邳斜她一眼,“少装得这般模样,你可不是这么木讷老实的人。”
卫姌暗自叹了口气,道:“殿下说的是,我无话可说。”
司马邳“呵”地冷笑,“当日你劝戚公明话可不少。”
卫姌道:“公明兄学问好就是不通俗务,我只是稍作点拨,殿下胸有丘壑,一切都已了然于胸,我那点见识远有不及,自然就是无话可说了。”
司马邳停住,侧过身来,“卫玉度,再说这些阿谀奉承的话,我就下旨征辟你来,让你日日扫院子。”
卫姌历经两辈子,都没见过性子这么古怪的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司马邳倒好,专打笑脸人。
但形势比人□□姌心中再腹诽,却也只能面上装作乖巧地说道:“殿下刚才说士族子弟表里不一,这话并无错,我心中也是赞同。”
司马邳哼了一声道,“你也是士族子弟,不辩驳两句”
卫姌道:“不光是士族子弟,在殿下面前,有何人能做到内外如一,畅所欲言呢位卑者怯是共通的道理,寒门子弟难道不是一样那为何在殿下心中,士族子弟这般行为却存伪,寒门子弟却不做此想呢。”
说着卫姌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他的神色,“是不是因为,在殿下心中,士族与寒门早已存了区别。”
司马邳敛容,脸上一丝外露的神情都没了,“你倒是胆大。”
卫姌心道还不是被你逼的。
司马邳道:“既然如此,你说说罢,士族子弟与寒门士子,孰优孰劣”
卫姌皱眉,沉吟片刻,道:“殿下,我在豫章求学,士族子弟与寒门士子都见过,要说优劣实难分辨,只能说各有优劣。”
司马邳瞥了她一眼,“如果我非要你评个优劣出来呢”
卫姌道:“眼下对殿下而言,自然是士族子弟为优,寒门子弟为劣了。”
司马邳脸上顿时如笼阴云。
作者有话说:
78
第78章 遇上
卫姌被他森冷的目光一扫, 背脊都有些发凉,但话开了头,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道:“如今天下都在传, 上品无寒门, 下品无士族,旁人或许还可一笑置之, 殿下必是担忧,士族子弟依仗家世轻松居高位,尸位素餐,于国无利。”
司马邳走到树下, 停住脚,似在欣赏满园的花草。
卫姌继续道:“未有帛书纸笺之前,书籍难存,又经战乱,许多典籍毁于一旦,幸有家学将书传承下来,如此经几代努力, 才能成为世家, 这其中的艰苦与坚持,难道不值得敬佩”
司马邳道:“说的这些也不算稀奇,哪个士族不把祖上功绩记得清清楚楚。”
卫姌微微一笑道:“那殿下就该知道, 士族积累不易,子孙又岂肯能将先祖基业轻易割让,若只是从他们身上分些好处也就罢了, 要动摇士族根基, 他们就敢于拼命, 多胆大的事都做得出来。”
司马邳变了脸色, 紧盯着卫姌,“这就是你说的士族子弟为优”
卫姌笑了笑,道:“这难道不是一股强大令人畏惧的力量吗寒门子弟有士族少见的锐意进取,但他们势单力薄,在朝堂上也没有根基,殿下能用他们做什么事呢反而他们依仗殿下更多。眼下对殿下而言,孰优孰劣,应是一目了然。”
司马邳站在树下,枝叶在风中摇曳,他的袍角也轻轻晃动。他眉头紧锁,望着她的目光隐约有几许惊奇。
原以为她应该要为如今士族风气辩驳几句,那知她并未谈那些,而是极婉转地提醒他,寒门不成气候,想以寒门士子去动摇士族地位会引起多么大的反弹。这并非论优劣,而是直接权衡得失利弊,多少显得有些功利。但却格外对司马邳的胃口。
他厌恶士族把持朝政内外的局面,但内心深处也很清楚一点,这样的局面由来已久,要想改变绝不容易。最重要的——他如今还只是个皇亲。
司马邳想了一回,眉宇间的厉色退去,笑道:“卫小郎君生得一张巧嘴,句句都是好话。”
卫姌悄悄松了口气。
司马邳心中郁气散了大半,目光在卫姌脸上转了一圈,见她看似轻松,唇却抿得微微泛白,似乎也并不如表面看着这般轻松自若。
司马邳心情更好了一些,心道:若不是年纪还小,倒可以召入府中做事。
他心念一动,嘴角含笑道:“你答的不错,书楼的字帖有喜欢的挑一副拿去。”
卫姌忙作揖道谢。
司马邳看着她脸上露出的笑,视线略定,手碰着腰上垂着的腰坠,微微有些凉,他低头看了眼,解下来递给卫姌,漫不经心道:“这个也赏你把玩罢。”
那是个红珊瑚的鱼形坠,雕工精致,非是凡品。
卫姌看了他一眼,有点犹豫。
司马邳不耐烦道:“还不拿着。”
卫姌双手接过。司马邳转身朝前走,两人在花园里转了一小圈,司马邳倒没有说什么惊人之语,也没有出难题为难。卫姌也没有太过放松,闲话之时穿过一条羊肠小径,两侧种着紫薇,又叫做百日红,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一阵风吹过,树上洋洋洒洒地飘零一阵花瓣。
卫姌拂了拂肩膀,司马邳转过身,看见她头上也有半朵残花。淡红的花瓣在乌黑的发上,好像一副水墨画陡然有了艳丽的色彩。他脑中还有一丝出神,手已经率先朝她头上伸去。
卫姌愣了愣,诧异地抬起眼皮,只见司马邳很是随意地从她头上拈走花瓣。
司马邳背过手去,又走了一段,有内侍疾步找来,他便让卫姌回去书楼,自己带着内侍走了。
卫姌赶紧回书楼,戚公明对她离开时间长倒没有怨言,将插架上层的帛书重新按类别区分好,又记录在册,今日的事差不多就完成了。卫姌想起什么,在插架上抽了一卷书贴打算带走。戚公明听说琅琊王亲口允诺赏赐字帖的事,自是羡慕不已。
这日卫姌和戚公明又检查了一遍看是否有遗漏,离开行宫时天色已晚。
卫姌回家打开字帖赏了一阵,总算觉得这趟书楼之行还不算亏。她又将司马邳赠的珊瑚腰坠收好,这才洗漱睡觉。
第二日完成书楼整理,卫姌把记录的书册交给戚公明,让他拿去交差,又和内侍招呼一声,离开了行宫。牛车刚到家门前,就被来找她的邓甲拦住。
“这几日怎么都找不到你,罗焕十天前就给你下了邀贴,你忘了”
卫姌还真是给忘了。原来罗焕已经年满十六,前几日在罗家已经办过家宴。成年的郎君可以从家中领一份家业,有田产铺子等,都是士族内部给子弟的一份保障。罗焕手头顿时便松了,嚷嚷着要宴请好友玩上一场,十天前就给众小郎君下帖。
卫姌因为书楼的差事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邓甲拉着卫姌就上了牛车,“你若不去,罗焕非恼了不可。”
邓家的牛车厢内也极宽敞,摆放着一张小桌,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卫姌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又朝外张望两眼,问道:“去哪又是灵犀楼”
邓甲笑了笑。
他笑的样子让卫姌感觉有点难以形容。
“今日大有不同,你去了就知。”
卫姌一头雾水,邓甲随后将糕点往她面前推,“这是我家厨子最拿手的,你尝尝。”
卫姌一尝果然酥脆甜口。随后邓甲又说了些九月中正雅集的事。卫姌是要回江夏参加雅集,但只听邓甲说豫章这次雅集的规程,也让她听得津津有味。
牛车很快停下,邓甲打开厢门,卫姌朝外一望,是条僻静的巷子,街面干净,刚才来的时候她没注意方向,倒不知道这是豫章城的哪一处。两人下车来,卫姌问这是哪。邓甲又露出如先前那般的笑,看着有几分油滑。
“别看这里不起眼,里面可大有乾坤。”说着,他就让仆从去叫门。
很快门打开,里面站着个三十来岁的夫人,发髻高绾,打扮艳丽,笑着迎上来,“两位定是罗郎君的贵客,快往里请。”门里闻声出来两个十三四岁,和卫姌差不多岁数的婢女,都打扮地十分精心,将邓甲和卫姌迎领进去。
穿过进门的院子,很快来到堂屋。
卫姌立刻就明白为何刚才邓甲说里面别有乾坤,外面瞧着也觉得普通,到了眼前这处才知道大有不同,墙是新刷过的,檐下挂着彩灯,照的四周亮堂堂的,架子上摆放着赏玩之物,只粗粗一眼瞟过也觉得雅致,整个堂屋的摆设都十分奢华。
里面已经摆了好几席,罗焕坐在正中,身旁伴着个年轻女子,看着十六七岁,穿着簇新的银红裙子,只坐在那便有风情万种流露出来。
卫姌已经有点不妙的预感。只听邓甲在她耳边说,“这是上个月才来豫章的青澜娘子,色艺双绝,才来没多久,就已经是花中魁首了。”
说是花中魁首,实际就是在伎子中出头拔尖。卫姌一阵头大,罗焕这时已经热络招呼两人坐过去。
卫姌看见青澜娘子回过头来,脸庞白皙,细眉细眼,眼风瞟来之时,仿佛含情脉脉,果然是个少见的美人。
今日的花销都是罗焕的,他便摆出主家的架势,很快又有几个郎君进门来。人到齐了,外面门便关上,刚才迎客的妇人招呼着上酒菜。青澜娘子与众人见礼,说笑几句,说我这里好几位姐妹,出来招呼郎君们。
很快后堂就走出几个妖娆女子,手持琴笛,当着众人吹奏弹曲,青澜娘子唱了一曲,果然是婉转动听,柔情似水。
几个小郎君已经察觉到今夜宴席不同往常,以往在灵犀楼吃饭,虽然也请伎子相陪,也只为场面热闹,今天自从进来,就能感觉到这里处处旖旎气氛,尤其是陪席的女子,好几个身着轻纱,一眼看去就能看到白花花的内里。有个小郎君手搭上去,女子便主动依偎过来,在他耳边吐气,说今夜醉了可以留下歇息。
卫姌也很快就察觉到,席间渐渐放浪形骸起来,朝正位看去,罗焕已经和青澜娘子贴在一处,亲在一处,难解难分。
卫姌揉了一下发胀的额角,刚才喝了两杯酒,初尝并不浓烈,但此时后劲上来,却让人有些脑胀发晕。
邓甲抱着个伎子,刚才也一阵上下其手,但他还分神注意着卫姌,见她脸色泛着微红,身旁的女子将要伸手去抚卫姌的胸口,被她拦住。她双眸湿润直愣愣地看着伎子,声音很低但仍有几分冷肃,拒绝说不要。
伎子觉得眼前这小郎君好看的不像话,一时间那些风月手段都有些使不上来的感觉。
此时,一行人正骑马来到巷口,夜色笼罩,宵夜静谧,隐隐可听见有几声丝竹飘出来,缥缈不真。
罗弘下马之时还在和卫钊介绍,“青澜娘子是吴郡来的,那把嗓子极少见,才艺俱佳,模样和身段更是勾人,这些日子你可少跟我们出来玩,今日定要尽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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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奏乐
仆从前去叫门, 好一会儿才有人应,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隐约有丝竹嬉笑的热闹声传来。罗家仆从向来眼高于顶, 当下便有些不悦, 拉长着脸道:“叫你家青澜娘子速来迎客。”
小院仆从朝外张望一眼,黑漆漆的见到有侍卫仆从一群人, 弓着腰舔着脸笑道:“阁下见谅,真个儿是不巧,今日已有客在,改日再来罢。”
罗家仆从脸色微变, “是哪家的客,贴补些钱帛给他就是。”
小院仆从道:“是罗家的贵客。”
罗乃是豫章三姓之一,本地没有人不知道的。罗家仆从听了,脸上如开了染坊似的精彩,转身立刻去报给罗弘听。
罗弘略想了一下,道:“定是罗焕那小子,前几日听说他要宴请知交好友, 却不想是跑这儿来了。”
少年郎君的消遣场所和年长的当然不同, 如青澜娘子这种私宅,是可以留下夜宿的。罗弘只是没想到罗焕刚满十六,就带着其他郎君来这儿取乐, 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摸了下鼻子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吃酒。”
卫钊刚要点头,忽然皱起眉头, “里面还有谁”
仆从又去问了来, 将一众小郎君名号全报了出来。听到卫姌的名, 罗弘转头去看卫钊, 见他脸色骤然黑沉,眼里厉色难掩,大步已朝门走去。罗弘连忙跟上去,嘴里劝道:“他们几个是年少胡闹,还是等回去再教训……”
卫钊却充耳不闻,到了门前,院里的仆从掩着门还想说什么,被他一脚将门踹开,罗弘眼皮一跳,心道一声糟了。
卫姌好容易挡开身边女子的缠绕,差点起汗。其他小郎君早就色授魂与,乐不思蜀了,便是几个平日看着老实的,也和俏婢们打成一团,亲嘴咂舌,摸胸揉股的,浪荡之态尽露。
卫姌往常与这群小郎君出来,也没见过这么过火的场面,一时间还真有些不适应,想着要遛,却被罗焕一口回绝,他醉熏熏地道:“玉度这是不给我面儿么”
众人都兴致盎然,气氛热烈,卫姌也不好再说什么,推脱得多了也叫人起疑。
陪着卫姌的伎子年方十六,叫做梅染,是除了青澜娘子外席上姿容最美的,她虽年少,但在风月中厮混了几年,知道眼前的卫姌就是豫章城里极有名的小卫郎,外间都说他是卫玠复生,再过几年必将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
梅染先前见卫姌举止有排斥,只当“他”是生涩,不通风月,这样的小郎君,几杯下去就混淘淘的了。可劝了两杯后卫姌便不肯再饮,虽有些酒劲上来,却仍是拒绝她的亲近。梅染心中极想留下卫姌,便是个雏儿也不怕,若能叫“他”留宿,明日传将出去,梅染便能涨身价。
她见卫姌霞染双颊,比女子都更见丽色,娇声道:“小郎君饮点果子露吧。”说着给卫姌换杯。
卫姌见她没有再缠上来,松了口气,刚才梅染又是撒娇又是娇嗔,别说男子,她身为女郎都感觉有些酥软,真怕推拒不过让梅染靠近察觉出什么好歹来,她接过杯轻轻抿了一口,微甜润口,没有酒味,正有些口渴,她便很快饮完一杯。
梅染笑盈盈的,又给她满上。
果子露是用鲜果酿的酒,旁人不清楚,院里的女人都知这酒饮后劲绵长,很是醉人。
卫姌喝了两杯,和梅染只说笑聊天,见她不再勉强,身体也稍许放松。
渐渐的,身体轻飘飘的,脑子却变慢了。卫姌茫然地眨了眨眼,灯下光晕仿佛涨大了一圈,席间的人仿佛都多了重影。
邓甲一面与身边女子调笑亲热,一面却极关注卫姌,见她晃了晃头,直愣愣地瞧着前方,双眸水汪汪的。邓甲心下一动,不动声色推开身边女子,伸手揽住卫姌的肩膀,心跳得极快,比刚才拥着女子更叫他身体发热。
“玉度……”一股热流直冲邓甲的脑颅,让他有些莫名的激动,想说些什么。
梅染瞪圆了眼,在两人身上来回梭巡,惊疑不定。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仆役的惊叫,似乎是有人被踹倒,砸落一地的东西,席间众人闻声转头看去。
院子里走来不少人,侍卫们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出现。有仆从刚要呼喝来人,瞧见灯火下侍卫腰间的佩刀,顿时将身子佝偻起来,婢女惊呼着往后退入堂屋。
侍卫在屋外守住,卫钊迈步进来。
身为宴席主人的罗焕正酒醉上头,见有人闯进来,豁然站起身,等看到卫钊铁青阴沉的面色,脸涨得通红,又坐了回去,“卫……卫家兄长……”
卫钊根本没看他,环顾四周,立刻看到了左席的卫姌,她的身旁紧紧挨着一男一女,女子衣衫轻薄,邓甲一只手搭在卫姌的肩上。
被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邓甲额头上滋出汗来,立刻坐直了身体,口中恭敬称呼一声:“卫将军。”
罗弘与卫钊是好友,罗焕叫一声兄长是应当,但邓家与卫钊只是普通交情,他便叫一声将军。
卫钊大步过来,梅染见他一身气势惊人,识眼色地立刻避开。
卫钊径直坐到卫姌身旁,又朝邓甲瞥去一眼,“滚开。”
邓甲身体一僵,刚才生出些绮念顷刻已彻底全消了,还怕卫钊看出些端倪,赶紧换坐到另一边坐席。
堂屋那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
卫姌还有些糊涂,身边突然笼了座大山似的,把光都遮去一多半,她侧过脸,对上卫钊的脸,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但眼中却半丝笑意都没有,目光阴寒。
卫姌一个激灵,酒顷刻间就醒了一半,嘴唇轻轻翕动。
卫钊张臂搭在她的身侧,卫姌身形纤瘦,好像整个人都被卫钊揽住了一般,她轻轻唤了一声,“二哥……”
卫钊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罗兄邀我来的。”卫姌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这时罗弘也带着仆从到了,进屋时看到里头情形,忍不住有些乐,“这些小的都在,”随后又看向罗焕,“你小子倒是会找地方消遣。”
罗焕眼下还糊涂着,好好喝酒取乐,突然之间堂屋里就安静地渗人,他摇晃着脑袋,看到自家哥哥后倒安心不少,立刻喊了一声哥。
罗弘坐到右席,也看向卫钊。
席间众人都看出卫钊面有怒意,一时小郎君们不敢说话,包括青澜娘子在内所有的伎子也都不吭声。
好好一个热闹的风月之地,突然静的堪比朝堂论政。
小郎君们求助似的看向罗弘,他只好开口,“敬道,他们也只是来开个眼界,闹着玩。”
他说着还心下纳罕,看样子卫钊对幼弟来此处消遣极为恼怒,可士族子弟哪有不玩的,便是卫钊这个岁数,不也在三吴之地开始接触风月了怎么落到卫小郎君身上就不行
再看看卫小郎君,小脸红扑扑的有些酒醉,对发生了什么还有些糊涂,在卫钊身边就像只被困住的猫崽儿似的,看着就有些可怜兮兮的。
卫钊嗤笑一声,低头问卫姌,“来开眼界,闹着玩”
卫姌落落分明的长睫轻轻抖了抖,点了点头。
“玩的什么”
卫姌半醉半醒的,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轻声道:“喝酒……听曲。”
卫钊拿起桌上酒杯,那是卫姌刚才喝剩下的果子露,他仰头就喝了下去,“喝了多少”
卫姌感觉到堂屋内所有人似乎都已停下动作看着这里,脸上顿时如火烧般,感觉有些丢人,头也垂了下去。
卫钊面无表情道:“抬起头。”
卫姌缓缓抬起头,“不是酒,就喝了两杯。”
卫钊听她说不是酒,冷哼一声,突然又扭头看向席间女子,“不是来听曲的曲呢”
青澜娘子回过神来,见到卫钊气势威仪摄人,罗家郎君都没吱声,还有外面那群强健的侍卫,一看就不好惹,眼下卫钊发了话,硬着头皮也要上。她起身,将肩头敞开的衣裳整理好,招呼众女开始。拨弦的拨弦,吹笛的吹笛,比方才还用心十倍,只是旖旎柔媚的一首曲,此时却弹奏出端庄的味道,多少有些不伦不类的。
罗焕刚才坐在主位上如坐针毡,趁着众女弹奏的时候悄悄过来,坐到了罗弘身边,酒意也消得差不都了,他压低声音道:“你们怎么来了,这……这是要干什么”
罗弘反问道:“你怎么把卫小郎君带来这种不正经的地方。”
罗焕鼻子都要气歪了,“这些地方你们去的少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来。”
罗弘心下也是这样想,但看了眼卫钊卫姌的方向,努了努下巴道:“……反正卫家小郎君不行,你看着办。”
一曲完毕,众人都听得心不在焉的。
卫钊看着一群身姿窈窕,摆弄风情的伎子,道:“喜欢”
这一句发问明显是对着卫姌。
她被笼罩在卫钊的阴影下,一股强大的男人气息和压力迫得她十分难受。卫姌挣扎着要离开卫钊的臂弯。
作者有话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白天磨磨蹭蹭难以码字,晚上写到这个字数就会自动停止,啊啊啊……让我调整一下,看看每天能增加字数不 今日总结
卫姌:这下没面儿了,社死了,在小郎君这儿再抬不起头 卫钊:接着奏乐接着舞
罗家兄弟:你做人不要太双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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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熏醉
卫钊大手扣着她的肩压住, 结实的臂膀仿佛鉄铸一般将卫姌彻底揽住。
卫姌挣扎了两下发现越动卫钊便收拢地越紧,当下老实不少,不敢再乱动, 耳边听卫钊又问了一遍, “你就喜欢这样的”
卫姌就算醉酒脑子还有些糊涂,此刻也察觉出卫钊心情不悦。
堂屋内所有人都不敢吭声, 伎子们弹奏过后站在席前,有的衣衫还有些松松垮垮的,眼看情况不对,迅速整理好。
众目睽睽之下, 卫姌脸上如火烧一般,晕红透在莹白如玉的皮肤上,她又羞又觉有些难堪,下意识咬唇,唇瓣殷红,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冶艳之色,叫人移不开目光。
“怎么了不是到这里来喝酒听曲的刚才的曲子不喜欢, 让她们再弹。”卫钊道。
卫姌赶紧答:“喜欢。”
卫钊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 “还真是怜香惜玉。”他朝梅染的方向看去,“你过来。”
卫姌莫名紧张起来。
罗焕道:“卫家兄长到底要做什么”
罗弘自进来后就有些看不懂,只好道:“兴许是为小郎君挑选个合眼的女人。”
罗焕完全不信, 傻子都看得出来,卫钊这是不满卫姌来此处。谁家小郎君被兄长当着宴席上这样调教,比在学堂里考校功课还严肃, 好好一场宴席都静的不像样了。他见卫姌那个窘迫的样子真是可怜, 小脸红的快滴血似的, 谁看了心不软乎。他看了好几眼, 卫钊似有所觉,一道森冷的目光斜乜过来。
罗焕连忙撇开脸,和罗弘咬耳朵道:“这也太吓人了,便是要教训也不该当着这许多人,让玉度面儿往哪里摆,日后可怎么再出来寻乐子。”
罗弘腹诽还寻乐子呢,只怕都要对风月之所落下心病了。
邓甲和两个小郎君挤在一席,刚才盯着卫姌这里看了许久,心里不禁起疑,这个样……哪家的兄弟是这个样子。回想刚才卫钊进来是看他那一眼,真像是要活剐了他,让邓甲觉得,自己那点心思被卫钊全看穿了。
梅染脚下发软,排众而出,她见卫钊俊伟高大,刚才有那么一刻也颇为动心,但见他脸上虽然挂着抹笑意,但整个人却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压抑的阴沉怒意,早就吓得胆寒,于是老老实实,什么都不敢做,连往日习惯的媚笑都没给卫姌一个。
卫钊道对卫姌道:“这是刚才伺候你的”
卫姌犹豫着点了一下头,然后又轻轻的,求饶似的开口,“二哥,真的就是听听曲子。”
卫钊转头问梅染,“这里只是听曲”
梅染没多犹豫,道:“还能留宿。”
卫钊手指在酒杯前重重点了两下,“杯里倒的是什么”
梅染道:“果酒,口感清甜,后劲很烈。”
卫钊又道:“你刚才给我们家小郎君灌了几杯,想做什么”
梅染脸上涨红,在卫钊锐利的目光下,仿佛整个人都被刺穿了,她不敢不说:“小郎君酒量浅,多喝几杯能轻松些,我想让小郎君留下宿一夜。”
卫姌只觉得轰的一下,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脑子本来就不如平时那么清醒,此时更是乱糟糟的一团。
卫钊语气些冷淡地问卫姌:“喜欢这个要留宿让她陪着你”
卫姌怔了怔,忙不迭摇头,这一刻她几乎不敢去看周围人的神情,一群半大不小的士族郎君出来找乐子,原也不是多严重的事,但是如今当着众人面的被教训,便好像成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卫姌软声央求,“二哥,我想回去了。”
卫钊脸上一层虚幻笑意收起,眼眸黑沉沉的,“真想回去了”
卫姌眼角泛红,极轻地“嗯”了一声。
卫钊清楚听见她的声音,面无表情的抓着她站起身。卫姌身体发软,脚上像踩着云似的无处着力。卫钊大手一拉,几乎将她提了起来。
卫钊离开前只对罗弘点头打了招呼,“你们继续玩着,我先回去了。”
罗弘道:“玉度还年幼,你也别太严苛了。”
卫钊冷哼,脸上还留着一丝阴霾,“年幼就敢流连风月,再大些还了得。”
罗弘瞠目结舌,心道你说这话不心虚么,管起弟弟来倒是下狠手。可看卫钊把卫姌牢牢圈在怀里,又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干巴巴地道:“唉,他还是个孩子。”
卫钊却不客气道:“你家这些个兄弟也该管管了,整日不好好学,把人引来此处,下次再让我知道他们教唆玉度走歪路子,看在罗家面子上,不要命,打断一双腿就行了。”
罗焕听见了,脚肚子都有些抽搐,赶紧拉了拉罗弘的袖子。
罗弘连忙道:“下次不敢的了,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束。”
卫钊走出堂屋,卫姌便要挣脱他的钳制,嘴里嚷嚷着:“我自己走。”
卫钊手臂稍稍松开,盯着她道:“看看你这样,被人哄着灌了一肚的酒,还走得动个屁。”
听他语气粗鲁,卫姌眉心微拧,脚往地上用力踩了两下,示意自己能走动,哪知反而踩到硬中带软的一块,低头一瞧,是卫钊的靴子。
她脑里正乱着,也不知怎么想的,对准卫钊的谢又是一脚踩了上去,还用力碾了碾。
卫钊怒极反笑,把人一挟快步朝外走去。
卫姌来的时候坐的是邓家的牛车,院子里的仆从跌跌撞撞跟着跑出来,说有牛车可以送卫小郎君一程。
卫钊根本不做理会,抓着卫姌的腰间,把人抓着放到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把她圈在身前,拉紧缰绳,马蹄嗒嗒缓步跑着往前,侍卫们纷纷骑马跟随。
马蹄行进渐快,卫姌原就有些头胀,又经历一阵颠簸,头晕目眩,浑身发软,身体摇摇晃晃的,若不是卫钊将她抱住,只怕早已从马背上摔落,她攥紧卫钊的衣袖,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使劲拍着卫钊的手臂。
“老实点。”卫钊一把将她手拉下来。
“二哥,我难受……”卫姌大着舌头道。
卫钊勒住缰绳,稍许放缓了速度,低头一看,卫姌两颊酡红,双眸染着薄薄一层湿润水雾,看过来的目光仿佛含着一丝缱绻,叫他一愣。
“我……”卫姌抬了下眼,天旋地转,胸口泛着恶心,她再也忍不住,头往一侧撇去。
卫钊见状不妙,要把她抱下来已是来不及。卫姌张口呕吐出来,又是酒气又是酸臭,沾了卫钊一身。
卫钊额头青筋暴起,抓着她的肩膀,把人从马上拎了下来,眉头紧紧拧着,忍不住喝骂道:“让你跑来喝花酒,好的不学尽学坏的,毛都没长齐就想女人,就你这模样……”能玩什么女人,反要被算计了。
卫钊余光扫到守在周围的亲卫,忍着没继续骂。
他憋在心里头的火真是骂的这些吗
卫钊很清楚,在堂屋看到卫姌的那一刻他心头的暴怒是为了什么。
此时卫姌真是狼狈,下马之后忍不住又吐了两口,嘴里又苦又酸,她眼角沁出泪水,朦胧间看到卫钊的怒容,脑子里嗡嗡的,她伸出手指着卫钊,嘴里含糊道:“我、我可丢人了……”
卫钊瞪她一眼,“还知道丢人。”
卫姌喉里呜呜咽咽,说不清楚句完整话,嚷嚷着“丢人”“没面儿”等话。
卫钊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两下,见她不再吐了,也不管她身上的狼藉和怪味,解下外衣将人一团裹住,“给我老实点,再闹回去家法伺候。”
卫姌昏乎乎的,听到家法两个字,身体瑟缩了一下。卫家的家法就是藤条,抽着可痛了,她立刻不敢乱动,被卫钊抱上马,一路回到卫府。
今晚五月,夜色正浓,卫钊抱着人急匆匆往正房去。
安紫和两个婢女正坐院里闲话着,看见卫钊抱着一个人来,连忙上来服侍。
卫钊把人扔在榻上。
卫姌从外衣中钻出来,往角落位置爬去。
卫钊抓住她,把人板正,脸色发黑,对着婢女呵道:“还不快去准备解酒汤,拿些茶水来。”
婢女急忙跑出去,一个很快端了茶来,安紫则打来一盆水,要给卫姌擦洗。卫钊直接从她手里把帕子抢了去,给卫姌擦脸。
他没给好脸色,动作却还算温柔,给卫姌擦了脸之后,直接把人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将茶递到她的嘴边,口气生硬道:“先漱口。”
卫姌饮茶漱口,两道之后嘴里才没了怪味。又喝了点解酒汤,反胃的难受也渐渐消了。
此时肚子里的东西吐了大半,精神恢复些许。卫姌看清卫钊黑沉的脸,心下不禁一哆嗦,从堂屋到回来路上发生的事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卫姌的头比刚才更疼了。
卫钊抬起她的下巴,“酒醒了”
卫姌长睫眨了两下,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起来,把衣裳换了,一身臭味。”卫钊起身,没好气地道。
卫姌抚着晕胀的额头,道:“我这就回去换。”
这时婢女跑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套卫姌的衣服,正是她刚才去问婢女凝冬取来的。
卫钊道:“就在这儿换。”
卫钊外衣上也沾了点秽物,路上脱下来包裹卫姌,此时只剩一身单衣,他站起身,到屏风后直接解开腰带换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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