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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哭闹

    婢女捧着衣服来到榻前要为卫姌更衣, 笑得温柔。

    哪知卫姌见鬼似的连连后退,摆手道:“不要你,我回去换衣裳。”

    婢女十分为难, 正房内外都知道卫钊是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 说的话如同军令,没人敢违抗。她便欺身上来, 心想着如小郎君这般哄哄就是了。拉着卫姌的手道:“小郎君听话。”

    卫姌甩开她,醉眼惺忪地爬着要往外跑。

    卫钊换了身衣裳出来看见婢女和卫姌拉扯纠缠,额角青筋又狠狠跳了两下,过去抓着卫姌的肩, “闹什么,一身脏还不赶紧换。”

    卫姌要扳开他的手,却感觉到纹丝不动,脸色也不好看,着急道:“快放开我,我要回去歇息。”

    卫钊刚才把人带到正房里,心头还压着火, 想着解酒之后再训诫她几句, 让她离那些狐朋狗友远些,日后也不许再去那些风月场所,哪知卫姌醉酒惺忪, 一身狼藉也不肯换衣。

    见婢女还捧着衣服站在榻边,卫钊皱眉,抓着卫姌往下一压, “给我老实点。”然后唤婢女上前。

    婢女将衣服放在榻边, 伸手朝卫姌衣襟伸去。还没碰到, 卫姌拼命挣扎, 一掌用力拍在卫钊的手上,大声对着他嚷道:“要你管那么多,快放我回去。”

    卫钊还未被小辈这样当面违抗过,顿时火气又冒上来,大掌制住卫姌的动作,将她困在臂弯里,狠狠道:“跟谁说话呢,酒还没醒是吧。”

    忽然门前传来杯子打翻的声音,卫钊转头,看见安紫刚端来的茶散落在地上。她和一旁婢女惊慌不已,安紫低头捡起地上碎裂的茗碗。

    卫钊从两人躲避的目光中意识到什么。他抓着卫姌,几乎把人抱在怀里,便是兄弟之间也太过了些。

    他黑了脸,勃然怒道:“都滚下去。”

    安紫和婢女收拾完地上碎片,匆匆忙忙离开。

    卫姌本想趁机挣开,但任她怎么动,力量都相差悬殊。卫钊面色深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鼻腔里哼出声,然后直接去扯她的腰带。

    卫姌悚然一惊,手脚并用,连踢带打,啪的一下打在了卫钊的下颌。

    卫钊气得脸都青了。

    卫姌血都冲到了脑顶,昏昏沉沉中还有些发热,“你放开,你自己风流成什么样,凭什么管我,我就不换衣裳,你滚开。”

    卫钊听了火冒三丈,眼里全是凶光,“我是你哥,还教训不了你了。”

    他气的胸口发堵,一手扣着卫姌的肩膀,一手抓着她的衣裳扯开。

    顿时一片莹白的肌肤从肩膀到胸前全露了出来,隐约还能看到一侧的粉嫩。卫钊瞥到,心漏跳两拍,动作一顿。卫姌突然张嘴对着他的手上咬来,用尽力气。卫钊一时不防,手侧顿时见血。

    他“嘶”地猛吸一口气,下意识猛地甩手,卫姌被甩了出去,撞在榻上。

    卫钊顾不上查看手上伤口,上前一把拉起她,咬牙道:“你特娘发什么疯。”

    卫姌额头泛红,衣衫凌乱,她拢紧衣襟,眼眶已经通红,蓄着泪却咬牙没吭声,恨恨地瞪着他。

    卫钊皱着眉,发怒指着她道:“看什么,你还有理了”

    卫姌嘴唇抖动两下,一张口哇地哭出声。

    她哭地分外凄惨,缩在角落,小脸煞白,卫钊气恼要训,可话到了嘴边又被那哭声给硬憋了回去。卫钊大步在房里来回踱了两遍,气得太阳穴都突突在跳,他恨不得立刻将卫姌捉起来狠狠打一顿,再撒泼的孩子,用力教训一顿就老实了。可转头看到她的样子,卫钊也不知怎么的,心火仿佛被她哭灭大半。

    他盯着她许久,往榻上一坐,朝卫姌伸手过去。

    卫姌往后一躲,卫钊却不容拒绝地捏着她的下巴转过来,对上卫姌朦胧又警惕的双眸,他没好气道:“今晚让你没面,你借机和我闹是罢”

    虽还有质问的意思,但他的口气却变得温和稍许。

    卫姌只是不愿意在这里换衣裳,刚才情急之下把卫钊都咬了,见他态度软化,她吸了下鼻子,怔怔看着他。

    卫钊又往里靠了靠,揽着她的肩膀,把人圈在怀里。他的手指摸上她的脸,稍显粗粝的指头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哭什么,又喊又叫,还敢咬人,现在哭就完事了”

    卫姌头皮发紧,卫钊身上浓烈的气息笼罩着她,让她本能感觉到畏惧,但是眼下没地方可以躲,再像刚才那样闹一场又怕再激怒卫钊。她垂下脸去,带着几分哭腔道:“我想回去,找惠娘来。”

    卫钊摸了摸她的脸,眉头微皱道:“你岁数也不小了,怎整日只知找奶媪。”

    卫姌见他又有些不悦,只好换了个法子,轻声道:“我头疼难受,我想回去,二哥,今天你教训的对,我已经知道错了,你放我回去吧。”

    她还挂着泪,没有像刚才那么闹腾,小脸儿看起来是那么乖巧。

    卫钊眸光微沉,却没轻易放过她,“知道错,哪里错”

    卫姌从酒劲里彻底醒了,只是头还胀痛,她道:“我不知道罗焕叫去的是那种地方,我只想着应酬一下就回来,没想着过夜的。”

    卫钊轻笑一声,脸色瞧不出喜怒,手指在卫姌嘴角边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玉度,刚才你嚷的什么,我风流成什么样,没资格管你是罢”

    卫姌心抖了抖,刚才情急之下她全喊了出来,还叫卫钊滚开。

    卫钊似笑非笑盯着她看,那目光叫卫姌紧张无比。

    “二,二哥,我刚吃醉了,糊涂。”

    卫钊轻哼一声,“你是我弟弟,就该由我管着,懂吗”

    卫姌点了点头。

    卫钊依旧笑着,语气却变得严肃,“那个邓家子,以后不许再和他往来,也不许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让我知道了,罚家法都算轻的了,”他说到这里,语气又稍缓,“玉度,你说过不定高品就不议亲,对吗”

    卫姌是说过,但此时又被他提起,她却觉得有些怪异,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卫钊此刻几乎挡住了榻外的灯火,她身周一小块地方全被阴影所遮住了。

    卫姌心高高吊起,有些不知所措。

    卫钊缓缓道:“说到就要做到,你在这儿好好读书,别的事不要理会,听到吗”

    卫姌已不敢惹他,赶紧又点头答应。

    见她彻底老实,卫钊脸色稍霁,又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赶紧换衣裳,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卫姌目光有片刻的躲闪,道:“我自己来。”

    卫钊让开些位置。

    卫姌直起身体,拿过榻边衣裳,暗自咬了咬牙,走到屏风后面换衣裳。身上沾了呕吐的秽物她也难受,但刚才那个情况,她又醉着,脑子发热这才控制不住自己。此刻理智回笼,她不由后怕,手指颤抖,解了两下才脱下衣裳,赶紧穿上干净的。

    卫钊垂了眼,盯着屏风的位置,一错不错的。

    屏风后极细微的声音,传进耳里都变得敏感,他甚至能猜出她此刻的动作。

    卫钊揉了一下额角,今夜闹的教的都够了,应该到此为止,但他这样想着,脑海里却骤然闪过刚才瞥到卫姌身体的画面。他神色骤然变了,仿佛内心深处某一处毫无防备地被揭开。

    卫姌很快换了衣裳出来,又恢复成整洁明净的模样。

    她抬头看向卫钊,却对上他面无表情,目光阴晴不定。

    “二哥,我这就回去了。”卫姌隐隐总有些不安。

    卫钊“嗯”的回了一声。

    卫姌转头就走,脚步甚至有些急。

    卫钊侧躺在榻上,用一种专注的,危险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背影。他的身体在刚才回忆之时有些发热,但心却是有些发冷,甚至是有一些残酷的念头从心头划过。

    作者有话说:

    为了审核,还是删了一点细节

    82

    第82章 闲话

    管别人如何想, 先把人弄上手再说。

    他向来行事果决狠辣,当即就想追上去把人抱回来。

    想到这里,卫钊眼里闪过隐隐一道阴暗的神色, 可到底还是没有动。

    他自成年离家出来游学, 去过不少地方,交友广阔, 士族那些荒□□烂事知道不少,男风算不得什么,可卫姌还是他的族弟——卫钊行事再霸道无羁,也要考虑伦常。

    虽然他们并无实际血脉关系, 但知道的人却寥寥无几。若是外间知道兄弟之间出了这等荒唐事,卫家颜面要彻底扫地,卫申那样古板端方的性子怎能容忍,乐氏也会大受打击。卫钊向来是看中什么,一定要弄到手里,物是如此,人也不例外。可如今面对卫姌, 身份上却让他多了一份顾忌。

    况且现在他手握新兵, 刚在江州站稳脚跟,如今局势诡谲,他必须专心应付。卫姌还年幼, 娇嫩的仿佛花骨朵似的,时日还长,他先把人拢在身边看住了再说。

    卫姌快步回到自己院子, 刚到门口的时候又有些反胃, 弯腰又干吐几下, 惊动了惠娘和婢女。她回到房中, 饮了一盅解酒汤,又沐浴梳洗,直到天色微亮才躺下。

    卫姌疲惫至极又头疼欲裂,睡到第二天午时起来才稍好了些,但起床的时候仍旧是面色不好,脸上没什么血色。惠娘嘀咕了几句,让她留在家中修养,少和那些士族子弟一起出去胡混。卫姌听她口气与往常不同,便问缘由。

    惠娘道:“清早钊郎君派人来叫我去,还有凝冬怀绿两个,叫我们要好好侍候你,别让你跟着外面靡靡风气学了坏。钊郎君还觉得咱们院里的人太少了些,又指了两个来。”

    卫姌蹙眉,这时门外正传来一声禀,正是新来的两个婢仆知道卫姌醒了,前来拜见。卫姌在房中见了两人,一个仆从,十六岁的少年,浓眉大眼,外表看着比年纪稳重多了,名字叫做荆乌,另一个则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媪,姓周,膀粗腰圆,十分结实。

    卫姌询问两人几句,知道他们是卫钊挑选出来,周媪看院子,荆乌可以跑腿,在外面也可以跟着她。照理说内宅的事都该交由黄芷音。但这次却是卫钊亲自安排。卫姌不喜欢院里添人,如今又多了两双眼睛在身边,可这是兄长的授意,她这样的年纪的小郎君还没有自主的能力,对家中的安排也无法反驳,卫姌只能接受。

    连着两日卫姌都没有出门,在家看书习字,第三天她去赵霖府中听课,出发之时,荆乌已经等候在了牛车旁。

    卫姌默然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就上了车。

    在赵府里碰到罗焕邓甲和几个小郎君,几人都略微有些尴尬,那日卫钊带着亲卫闯进来将幼弟教训一番的事在豫章士族内都传遍了。卫姌与几人交谈得知,卫钊走后,他们也没能继续玩,草草就散了,好些人回家还挨了训。如今好几家长辈都觉得卫家家教甚严,难怪人丁单薄的情况下还出了如卫钊这般的能人,便对几个小郎君也管束严格起来。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诉苦。卫姌离开赵府的时候,没有人约她一起游玩,态度也和往常有所不同。

    卫姌实则也不喜应酬,可这本就是士族交往风气,如今小郎君们虽还与她交往,却好像比平时隔了一层,让卫姌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

    这日邓甲偷偷瞥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卫姌离开赵府的时候,还未走到门外,突然听到背后有喊声,回头一看,是戚公明小跑着过来。

    “卫小郎君。”

    卫姌意外道:“公明兄已是琅琊王掾属,怎么还来这里。”

    戚公明道:“我正与赵师学周易,殿下允我旬日可来听课。对了,正与小郎君巧遇,我想请你吃顿饭,谢你之前相助。”

    卫姌知他诚心便答应了。

    戚公明自是高兴,与她并肩走出赵府,上牛车之前言明方向。

    等牛车到了地方,卫姌下来一看,是豫章城东极热闹的酒楼。戚公明一下车,酒楼仆役就来招待了,瞧着就是熟客。两人被安排到二楼临窗的座,又有屏风相隔,看着颇为雅致。

    卫姌坐在窗边,往下一望,城东闹市一映眼底,此处沿街有不少商铺,车来人往颇为热闹。

    戚公明热情好客,给她指了好几处地方,又说了好几桩城里趣事。寒门与士族日常所见不同,卫姌听他说的事与那些小郎君往常说的截然不同,也感觉极为有趣。

    这厢宾主尽欢,戚公明又聊起了琅琊王府,说不少琅琊王的好话,说他慧眼识才,不以家世出身看人,自己又是才华横溢之人。

    “殿下还写得一副好字,对了,那日我看见他在练字,书房里还挂着你的字帖,”戚公明道,“殿下对你定是极为赏识。”

    闻言卫姌没有欣喜,反倒感觉有些奇怪。字帖是当日殿前与庾显比试之后,照司马邳当日所言,写了一副完整字帖呈上。她的字是不错,尤其对眼下这个年纪而言更显难得。但司马邳身为皇亲,什么样的字帖见识不到,怎会看重她的。

    不过再一想,司马邳性格古怪难测,或许是新鲜好奇也不一定。

    戚公明转而又说起王府其他,说到一件事时他左右环顾,此时楼上只有他们一席,便放心继续说道:“前日府里出了事,闹了一场大的。”

    卫姌慢条斯理小口饮汤,并没有接话。

    戚公明问道:“小郎君不好奇”

    卫姌笑道:“我猜你定是忍不住要说。”

    戚公明也笑起来,他在琅琊王府的书房做事,几个同僚都是世家大族出身,看不上他,但有些事若与以前交好的同门相谈又怕对方不知分寸惹祸端,没想打卫小郎君居然是个极好的倾诉对象。

    戚公明道:“王妃请各家女郎到行宫,说要品评前些日菡园的画作。谁知半路出了岔子,竟让女郎们撞见琅琊王与阮家女郎私会,王妃勃然大怒,当堂就要命人杖责阮家女郎,让殿下拦了下来。”

    卫姌放下汤碗,“后来如何了”

    戚公明叹道:“又能如何,听说阮家女郎过几日将要以侍妾身份入府。”

    卫姌想到来豫章时在驿舍见过司马邳和阮珏在树后的样子,若说有私情也不奇怪,但在江夏之时第一次见面,她感觉阮珏应是对谢宣有情。阮珏生的一双秋水妙目,情意难以完全隐藏,总会泄露一些真实情绪。

    阮珏到底与谁有情,卫姌只是略思考一会儿就放下。若是前世与谢宣刚成婚那几年,这个问题可能会让她如鲠在喉,但如今她已经视谢宣为路人,又怎会再在意阮珏的心意。只是提起阮珏,让卫姌压在心底的疑惑又浮出来,阮珏身边老仆溺死,婢女寻死,背后藏着的事是否会和卫家有关。

    卫姌和戚公明用完饭后又说了一回话才告辞分别。

    回到家中,卫姌想去找卫钊问一问关于阮珏的事,走到正院门前又有些犹豫。那晚卫钊的样子有些吓到她了,若说严厉,伯父卫申才是家中长辈,板着脸训人,小辈没有不怵的。卫钊却与卫申不同,他有时脸上挂着笑,也能叫人心里发寒。

    卫姌那晚虽然醉的厉害,仍是感觉到卫钊身上雄性的压迫感,让她十分难受,还有些出于本能的害怕。

    她在门前有些发呆,这时见到两个亲卫抬着东西出来,随口问了一句。

    两个亲卫道:“晋安贼寇作乱,将军奉命讨伐,这就要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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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

    第83章 等候

    听到又要出兵, 卫姌心下一紧,那点别扭的情绪就抛开了,朝里面走去。

    正房里果然在忙, 仆从将甲胄等物交给亲卫, 卫钊身着玄色袴褶,头戴巾帻, 一身武士打扮。他眉心微微皱着,正坐着在看几张纸笺,应该是战报一类的东西。

    卫姌进来坐到一旁。

    卫钊正沉思着,眼角余光打量到卫姌, 放下手头的东西,道:“刚才去找你,去哪儿了”

    卫姌说去赵府听课。

    卫钊道:“晋安出了点乱子,我要去一趟,顺利的话二十多天,再长也不会超过两月就会回来。”

    如今已是七月,九月卫姌就要回江夏参加雅集定品, 如果卫钊两个月才回来, 那时卫姌已经在江夏了。

    她心里算了一回日子,道:“刀剑无眼,二哥在外千万注意安全。”

    卫钊听她语出关心, 心下极是舒坦,笑道:“不过是乌合之众凑成的贼寇,收拾起来也容易。”说着语调一转, 道, “我很快就能回, 这些日子你在家乖些, 别出去惹是生非。”

    卫姌有点不乐意地瞥他一眼,心道自己什么时候出去惹是生非过。

    卫钊说了两句,点到即止,又道:“你方才是有事”

    他注意到卫姌进来的时候脸上欲言又止。

    卫姌犹豫着在他将要出兵前提阮珏的事是否适合。

    卫钊道:“想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和二哥说的”

    卫姌把刚才听来的消息全说了,然后去看卫钊的脸色。

    卫钊脸色微沉,朝外喊了一声,令人去喊蒋蛰。

    不到片刻功夫,蒋蛰就疾步赶来,在门前复命。

    卫钊招手让他进来,道:“小郎君要知道阮家的事,你说给他听。”

    蒋蛰面朝卫姌,神色有一丝复杂,缓缓道:“前几日我夜里去探过一次谢府……”

    听到这句,卫姌眼皮便是一跳。谢家是四姓之一,虽说如今只有谢宣一个在豫章,但面上代表的就是谢家。没想到蒋蛰这么大胆,这话也不对,背后真正大胆的是卫钊。

    蒋蛰说清缘由:“阮家女郎从菡园回来后就闭门不出,请过两次医师上门,我猜那婢子肯定没死,私下找那医师问过,说人已经醒了,就是困顿乏力,还有些糊涂。我便想着上门亲眼去瞧一瞧情况。”

    卫钊手在桌上一敲道:“别废话。”

    蒋蛰神色一敛,立刻将夜里探入谢府所见说出来。原来他等了几日,都没见阮氏女郎身边人出过谢府,便决定上门一探究竟。谢府戒备不严,他自幼就是市井中混迹长大,练了一身不错的本事,鸡鸣狗盗很是拿手,溜进谢府并未被人察觉。他摸到阮珏院中。寻死的婢女独居一室,蒋蛰趁夜进屋,那婢女睡的浅,立刻就醒了过来。

    蒋蛰拔出匕首抵在婢女小环的颈边,阴恻恻道:“若是急着见阎王,现在就送你去。”

    冰冷的触感让小环心惊胆战,这一回醒来,她已没了当初寻死的绝望,恐惧地望着蒋蛰不吭声。

    蒋蛰轻声道:“我家主人已经知道你们的事,现在问你一个问题,答的好就饶你活命,若是故意欺瞒,我点火烧死你。”

    他说的凶狠,小环吓得乱颤。

    蒋蛰道:“你家女郎害死我家的人,对不对”

    他装作都知道的样子,实则说的极为含糊,小环早已经下破了胆,根本没有察觉,脱口而出,“你、你是卫家的。”

    蒋蛰冷笑,“果真是你们。”

    小环泪盈于睫,哭道:“并非我家女郎的错……”

    她头上还裹着厚厚布条,双眼涣散,说话也语无伦次,蒋蛰耐着性子听了几句,都不得要领。只看她心虚混乱的模样,蒋蛰觉得当初卫钊提过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眼下这个婢女极为要紧,但她撞伤了头,蒋蛰难以将人带走,又威胁一番叫小环不要乱说,过一阵子再来找她,趁着夜深蒋蛰离开谢家。

    他说完去看卫姌,只见她脸色冰冷,手紧紧攥成拳头。

    卫钊指着蒋蛰冷声道:“你露了痕迹,让人察觉到了,或是那婢子自己坦诚,坏了事。”

    蒋蛰面露愧色,跪倒在地,“属下办事不力,请郎君责罚。”

    卫钊默然不语。

    卫姌问了蒋蛰潜入谢家的日子,与阮珏去琅琊王府的日子一对,相隔不过两日。

    若说这之间没有关联,卫姌绝不相信。她将前因后果稍作整理,大致可以推断,是阮珏察觉到小环这里的异样,猜到背后出手的是卫家。随后就想了法子,在行宫里叫人看见她与琅琊王的私情,顺理成章以侍妾身份入王府。

    阮珏此女机警应变之能,在卫姌两世里所见所闻里都算是少见的。

    她听蒋蛰说完之后,就垂着脸沉思着,纤长的睫毛遮着眼眸。

    卫钊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这几日他忙于军务,原想着不过一个没有家世的女郎,弄清真相之后什么时候收拾都行,没想到她居然用这样的法子进了琅琊王府。

    卫钊去看卫姌,只觉得她此时的神情分外伤感落寞,他心里极不是滋味,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耐心等我回来,就算她成了琅琊王府的人……”

    卫姌猛地一下抬头,截住了他的话头,“二哥回来莫非要以新立的军功,去换阮家女郎”

    卫钊沉声道:“亏是亏了点,但若是她和你们落水有关,就不能轻易放过。”

    卫姌想起卫琮,禁不住就红了眼眶,她摇了摇头,咬牙道:“二哥,不值得,既然她已是琅琊王的侍妾,就让她去罢。”

    卫钊挑起眉。

    卫姌道:“我与……妹妹被牛车撞落应是偶然,不是蓄意。就是交于官府审理,阮氏女郎也并非首罪,她私欲过重,狠得下心将老仆灭口,如今那个婢子只怕也不会落好。二哥要以什么罪名将她从琅琊王手中强要来。外间一直有传闻,今上身子欠安,琅琊王不知何时就能继承大宝,二哥立了功回来,为了阮氏去得罪琅琊王不划算。”

    卫钊一怔,看着她道:“就算不是阮氏指使,牛车总是她的,你甘心就这样放过她”

    卫姌心里也是各种念头翻滚不休,可刚才她已想过了,卫钊有如今的权势地位全是拿命搏来的,让卫钊强出头固然爽快,但司马邳并非心胸宽广之人,若是因阮氏叫他记恨上,后患无穷。卫姌在死者与生者之间权衡,心中终究不忍让卫钊冒险。

    “时日还长着呢,二哥,不必只看眼前,”卫姌道,“我厌烦她的手段,这桩仇怨当初若是说清楚并非不能解,但到了今日,却成了无解。阮氏女郎对身边人如此狠毒,短视浅薄,有道是失道寡助,今日种的因,必成他日的果,我不信她能一帆风顺处处化吉,等时间长了,自有机会。”

    卫钊面露惊异,就连蒋蛰都忍不住抬头朝卫姌看来。

    她生的这样娇弱,一看就是不谙世事的小郎君,可这番话,却像久经世事,被岁月磋磨过。

    卫钊从她最后两句里,还听出一丝狠劲来,他若有所思,拍了拍她的肩膀,“等我回来再说。”

    屋外有亲卫来提醒时辰。卫钊治军甚严,在军中令行禁止,不容有错。他自己也是同样,如今已令行营开拔,若是晚了时辰不去,反而有损威仪。

    卫钊站起身,在蒋蛰身上踢了一脚道,“你留着照看家里。”

    蒋蛰猛地抬头,还以为能跟着卫钊去平乱建功,如今却被留下。他脑子转得快,很快想到是前面这件事没办好,这是卫钊的罚,同时也是给他个机会。

    “属下定看护小郎君周全。”

    作者有话说:

    我最近卡文是怎么回事呢,说来有些丢人。

    这文是设定了大框架,但是局部和细节都需要写的时候丰满,有一个情节,我明明想好了,但是睡一觉后忘记了……

    苍了天了,别人是睡觉得到灵感,我居然睡觉忘了一个灵感,还是情节当中衔接挺重要的,我反复想来想去都没想起来,抓心挠肺  感谢在2023-01-13 06:41:04~2023-01-13 23:5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84

    第84章 赴宴

    卫钊走出正房, 黄芷音与肖蕴子三婢在院中守着,各个都作了精心装扮。黄芷音上前与卫钊话别几句,另三人站在稍后的位置, 满眼的殷殷期盼, 卫钊目光扫过几人,并没有停留, 对黄芷音嘱咐一声好好照看家中,便带着亲卫离去。

    子雎突然喊了一声,“郎君。”

    声音略有些高扬,却是婉转动听。

    卫钊回头, 子雎眼里已含了些泪,快步向前,手里抓着个精致的香囊,双手捧到卫钊面前,“妾为郎君求的平安符,郎君带着吧。”

    卫钊低头看了一眼,道:“行军不便带这些, 心意我领了, 先留着罢。”

    在正房外听差的婢女听见了,立刻去接过子雎的香囊。

    见卫钊并没有亲收接下,子雎有些失望, 但转念一想,让郎君留下印象便是好事,这番送行, 她也算是冒尖儿了, 子雎拿着帕子蘸了下眼角, 缓缓退下。

    卫钊回头又看了眼院中众人, 目光在门前卫姌身上稍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瞧着他背影消失,黄芷音便让众人散了,回头看见卫姌正要走,蒋蛰跟在她的身后。她神色显出积分惊讶,吕媪问她何事。

    黄芷音道:“那是蒋蛰吧,没想到郎君将他留下了。”

    吕媪道:“如今郎君已是江州督护,家中又有女眷,留人守看也是应当。”

    黄芷音心忖,蒋蛰如今已是卫钊亲卫两大统领之一。未发迹前在梁州就与卫钊有过命的交情,又是主动来投,卫钊在私事上多倚重他,如此一个人,现在留下是照看全府还是小郎君

    她想着事,脸上都带出几分来。回到房里,吕媪劝她多留心些子雎,“你进门也有些日子了,郎君两次外出,都将后院交予你,足见信任。卫家到底士族出身,郎君虽风流,规矩却不乱。娘子如今也不不必太过谨小慎微,该管束的就管起来。方才子雎当着娘子的面就玩了好一出杨柳依依,娘子脾性也太过宽容了些。”

    “任她作态,郎君也并未上心,”黄芷音语气不屑,又道,“我看郎君留着蒋蛰全为了小郎君。”

    吕媪道:“兄友弟恭,看他如此照看小郎君就知郎君是个厚诚人,娘子这些日子与郎君太过疏远,等郎君回来可万万不能再这样。”

    黄芷音苦涩一笑,头撇向窗外,轻声道:“他对府里女子都不及小郎君一半好。”

    吕媪却笑她年纪轻不经事,怎拿后院女子与小郎君一起比较。

    黄芷音轻轻一叹,不再言语。

    卫钊走后,府中突然之间就冷清起来。

    卫姌连着几日都接到帖子,原来那些个小郎君都已经知道卫钊离开豫章,想着叫她出来玩。卫姌在家中翻着拜帖,手指忽然一顿,其中有一张来自琅琊王府。

    七月二十三,吉日,琅琊王纳陈留阮氏,在行宫举宴,邀卫姌前往。

    卫姌第二日在赵府碰到邓甲罗焕等人,问他们是否都收到了帖子。罗焕几人都点头说收到了。琅玡王纳妾,也不算什么大事,豫章城内收到帖子的都是士族小辈。看情形应是琅琊王为阮氏做个脸面,才有这番邀宴。

    这些士族子弟上次已去过行宫,知道这次没有长辈,自是想去凑个热闹,若是能得到琅琊王的青眼还有其他好处。如卫姌上次在行宫写字,琅琊王当场赞誉可定六品,如今外面都传遍了,说卫家书法妙传,后继有人,卫姌在江州一地已经小有名气。

    卫姌听众人商量赴宴时带什么礼,沉默不语。

    司马邳为阮氏举宴,看着应是对阮氏倒是极为看重。卫姌想到阮珏,虽已经拿定主意暂时不去管她,但到底还是有些心气不顺,回到家中也觉闷闷不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她睡得极不安稳,竟是被魇住了,前世一段往事突然浮现。

    偏僻院中,朔风渐凉,她从屋中走出,见一个年幼的婢女站在门边,伸长着脖子向外望。

    卫姌唤了一声,婢女面露惊慌。她起了疑,责问何故。

    婢女经不住问,很快袒露,刚才似乎看见了谢宣。

    卫姌皱眉,她与谢宣早已形同陌路,前些日子谢宣回到会稽,她懒得与他冷脸相对,便以抄经的名义外出,带着几个婢女到山上暂住。

    婢女道:“我方才真见着郎君了,好像是去峰顶的道观,对了,旁边还有一辆牛车,里头……”

    卫姌追问:“里头什么”

    婢女犹豫半晌,哭丧着脸道:“里头好像是个女子。”

    卫姌嗤地一笑,将她扶起,“这有什么奇的,不用吓成这样。”

    她并未放在心上,这日抄写完经文已是到了掌灯时分,她伏案一日腰酸头胀,起身到小院外走动,忽听到山路上有车轮转动,她转头一看,只见谢宣骑在马上,守在一辆牛车旁,在侍卫簇拥下缓缓从山路而下。

    卫姌不想与他照面,转身回小院,走到门前时,扭头回望。

    牛车厢门打开半扇,暮色中只瞧见小半张脸,竟是阮珏。

    卫姌蓦然惊醒,微微喘息。

    关于前世的记忆也有些模糊,她一时难以分辨那时看见的脸是否真是阮珏。

    醒来难以再安睡,卫姌心里发冷,凉意直钻四肢,她披衣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今世与前世已有太多不同,无法再去探究前世因缘。只是想到前世她失去胞兄是因阮珏赶路之故,阮珏与谢宣还有私情,她不由对谢宣和阮珏更添一层恶感。

    卫姌叹口气,心道一定要耐住性子,司马邳为帝只有五年时间,最晚等到那个时候也可以与阮珏算清旧账。

    第二日卫姌在罗焕介绍下,在城东收了一盒奇巧珍玩作为赴宴贺礼。

    到了去行宫这一日,卫姌坐牛车前往。与前一次相同,牛车停在广场一侧,王府管事在外迎接众人。

    这次来的都是豫章城年轻士族。宴席设在正殿,卫姌跟随管事来到殿前,听见有人唤了一声自己名字,扭头看去,正对上谢宣的脸。他气度高华,脸上带着浅浅笑意,更显得容貌俊朗,站在众多士族子弟中亦是出彩。

    作者有话说:

    85

    第85章 那个梦

    卫姌像是头一回见他似的, 目光从头至尾将他打量,前世的他看着风采高雅,是个温润君子, 实则内里如寒冰般难以接近, 今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年轻未经官场历练,尚留有几分诚挚。

    谢宣察觉到她目光里藏着的一丝复杂, 笑道:“好些日子不见了,前几日我去拜见赵博士,没见你在。”

    卫姌道:“我三日才去一次。”

    谢宣见惯她不冷不淡的模样,也不以为意, 神情如常,又寒暄闲谈几句,多数都是他在说,卫姌半晌才回应一声。

    眼看宴席将开,卫姌坐到席上,只见谢宣也跟着进来,坐在她身旁一席。

    “玉度, 你瞧着脸色不好, 可是有心事”

    卫姌睨他一眼,心里一个咯噔,她刚才一路进来脸上都带着笑, 与几个相熟的小郎君也打过招呼,没人察觉到她情绪不高,没想到谢宣看着不通俗务, 居然这么敏锐。

    谢宣又道:“可是担心你兄长晋安流寇虽然来势汹汹, 但以你兄长之能, 定能轻易剿灭, 不用太过忧心。”

    卫姌嘴角微弯,笑的有些敷衍:“忧者见忧,或许是你心中有忧愁,才觉得我忧。”

    谢宣微怔,听出她话里有话,脸上仍是笑得和煦,“若是我说错了话,给你赔礼就是,你别气恼。”

    他态度谦和,让卫姌有气也不能撒,当即撇开脸,去看宫人忙碌。

    谢宣看出卫姌不想再说话,不由摸了下鼻子。刚才他在门外与众人交谈,有提及卫姌的都说她温和有礼,谢宣朝身旁瞥去,只看见卫姌轮廓秀致的侧颜,心下有些不是滋味,每次他主动相交,卫姌的态度十之八九都是敷衍。谢宣见惯了应酬,哪里看不出卫姌实则极是疏离。可奇怪的是,他就算是受了冷遇,等见着卫姌,又忍不住想要主动和她说话。

    片刻过后,司马邳身着一身金银线白底绢衫来到席上,丰仪俊美,谈吐风趣。今日酒宴与上次差别甚大,士族年轻一辈见司马邳言笑晏晏,几杯酒下肚就开始起哄,气氛热络起来。司马邳脸上挂着笑,与众人推杯换盏,也是一副喜气盈盈的模样。

    戌时末,一轮明月高升,月色轻洒,如一层银霜笼罩行宫。席上也吃的差不多了,有人提议到外面赏月饮宴。

    司马邳命宫人在花园里摆上些新鲜瓜果和糕点,让众人出去赏月。

    本朝最是追求风雅,一群人扔下残席,全去了花园。

    园中有亭有石桌,还有个池塘,里头养着红白鲤鱼,被喂养得极为肥硕,也不惧人,泛起的水波在月色下粼粼闪动。众人各自找了舒适雅致的地方赏月。卫姌没和其他小郎君一处,站在紫薇树下抬头看着月色。

    谢宣缓步走过来道:“玉度在想什么”

    卫姌头也不回,道:“没想什么。”

    谢宣长出一口气,站在她身侧,却没有抬头,侧着脸看她。

    卫姌起先并没有在意,但他看得有些久了,她皱眉,口气不善道:“你看什么”

    谢宣道:“说出来你别笑,看你赏月的模样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卫姌“呵”地短促笑了一声。

    谢宣也知道这话听着无稽,若对方是女郎,几乎就有轻佻之嫌,幸好面对的是郎君,他便解释道:“前两年我曾患寒热重症,脑子糊涂的时候发梦,好像已经过了一世,那个梦里我见过不少人……”

    卫姌猛地扭过头来,直愣愣地瞪着他。

    谢宣觉得她这个样子比之前敷衍假笑真实可爱多了,道:“你不信”

    卫姌道:“你梦见什么一世”

    谢宣道:“病好就全忘了,只记得那个梦很真实,我醒来还恍惚许久,修养的那段时日,我见谁都觉得梦里那一世也见过。”

    这原是个有趣的话题,他说出来也为了让卫姌展颜,哪知她听了并没有丝毫笑意。清冷的月光洒在卫姌的身上,如笼了一层轻纱,她目光笔直看过来,姿容美丽得有几分缥缈不真实。

    谢宣这一刻几乎看得有些发怔,心扑腾的厉害,他几乎想伸手向前捞一把,将她拉近些看得更清楚些。

    两人四目相对,卫姌眉头紧紧皱起,“你梦里阮家女郎如何了,也曾嫁入琅琊王府”

    谢宣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阮珏,轻咳一声道:“梦里的事是真记不清了,或许有或许没有罢。”他似是不愿提起阮珏,沉吟片刻,又道,“许是我梦里见过你,所以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熟悉。”

    其实何止是熟悉,还让他很想去亲近。

    卫姌惊疑不定,听谢宣这样说,倒像也曾有过前世记忆似的,但他又说全忘了。卫姌先是疑心,但再往深想了想,若他真记得清楚,等于有了预见的能力,以谢阀的权势,现在应该开始独占先机了,就她这些日子观察,朝局并没有什么变化。照这样看,谢宣说忘了应该是真的。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笑道:“不过就是个梦而已,当不得真。”

    谢宣道:“有道是梦能通玄,或许真是一世已过,我却无缘窥见。”

    卫姌心底一声冷笑,心道若是让你把前世记得清清楚楚,老天才是不公。

    谢宣见说开了,卫姌似乎也感兴趣,正要再说什么,这时一个仆从走来,站在不远处,躬身对谢宣喊了一声。谢宣让他过来,那仆从却不动,道:“请郎君挪步。”

    卫姌只听这一句就知道情况有些不一般,谢宣走过去,低头听仆从说了两句,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没有刚才说笑的模样,敛了神色,对卫姌道:“我去去就来。”便跟着仆从走了。

    卫姌心中好奇,目光一路尾随,见仆从引路,两人从花园小径离开,其他赏月饮宴的人并没有注意。

    卫姌只犹豫了片刻,拔腿就跟了上去。她有意缀在两人身后,隔着有些远,能看见的只有背影,幸而谢宣穿的是月青色,在黢黑的夜里也算鲜明,一路都没丢。两人拐了好几道,已经远离刚才的园子,接近行宫深处,那是皇亲内眷的居所。

    卫姌不禁猜测,难道是阮珏相邀,把谢宣叫了去

    但这念头闪过,她又觉得不像,虽说如今男女大防没有这么严苛,但若是挑在琅琊王举宴这日把人叫去见面,也太过荒唐和冒险。

    卫姌正想着,抬头看见谢宣和仆从已经进了一个院子,门前有宫人提着灯笼等候。

    不能再跟上去,卫姌叹了口气,转身要回去,这时眼角注意到园里一座假山石,有两层楼那么高,上面还立了个小亭,她看了眼距离,若是在山石顶上,应该可以看到院里的情形。

    卫姌咬了一下牙,都跟到这里了,看一眼再走也不迟。

    假山石周围漆黑一片,没有灯火,倒是上面小亭中央吊着盏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光影也晃动不休。

    她绕着山石走了一小段,摸黑找到往上的石阶,顺着上去,很快来到山石顶上。

    卫姌找准方向,朝刚才那处院子看去。

    刚才她还有些担心谢宣进了屋内,要等许久才能看到人出来。这一俯瞰,倒是出乎她的意料,谢宣挺拔的身影就站在院子里。另一边,徐徐走来三人,瞧着是一主两婢。

    卫姌又在亭中调整方向,才算看到那个女子——居然是琅琊王妃王穆之。

    她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邀谢宣来的人居然是她。

    又看了一会儿,院里的两人在说话,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身体姿势就知两人并没有什么私情。要知道世上男女真有私情,背着人相处时肯定会露出痕迹。

    卫姌心想除了私情,两人还有什么关联,这一想还真有,在桓氏给朝廷的重压下,王家和谢家已经有了联手之意,几年之后,两家在朝堂上已经算是结盟,互为倚仗。卫姌想的入神,被凉风一吹,打了个喷嚏,立刻心生退意。再留下也毫无意义,在园子里离开的时间太久会被人察觉。

    她摸到石阶,下去与上来的感觉不同,眼睛看不清路,又觉陡峭,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才走了几格,转弯处忽然伸出一只大手,朝她抓来。

    这只手出现地突兀,从黑暗中渗出,仿佛鬼物,这瞬间,卫姌悚然一惊,寒毛直竖。她条件反射抬脚踹去,砰的一声似乎踢中一个人。

    此时卫姌在上方,而黑暗中那人在假山石转弯凹处,矮了几格。卫姌受到惊吓,这一脚力气不小,那人身体往后栽去,嘴里喝骂一声。

    卫姌大口喘息两下,电光火石之间,她恍然回过神,刚才那道声音是司马邳。

    他从石阶摔倒,落地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极为刺耳。

    卫姌脑中空白一片,过了两息,害怕的情绪才涌现出来。她心跳加速,直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是,司马邳不会摔死了吧

    天黑石阶又陡,什么可能都有,卫姌心一阵发抖,手脚都有些软,赶紧摸索着台阶往下去。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欠债好多,我想办法还

    今日剧情概括

    玉度鱼塘管理:司马邳卒

    86

    第86章 流血

    卫姌手摸着山石边缘, 眼前漆黑一团,根本瞧不见路,她一脚高一脚低的, 心里又急乱, 各种不好的念头争相蜂拥而出,一时想着司马邳真摔死了, 她也要搭上性命。或者又想着趁着天黑无人察觉,她佯作不知回去园子里赏月,等有人问起就说出来如厕。

    只这一小段阶梯的路程,卫姌脑中百回千转, 已经想了许多,可每一个都觉得有漏洞,好不容易已经到了假山石下方,她从最后一格阶梯下来,脚并未落到实处,而是踩到软乎一片——地上有人。

    卫姌额头冒出冷汗,赶紧收回脚, 咬了咬牙, 先伸手往下摸去,手摸到极顺滑的衣料,果然人就地躺着。

    卫姌心跳如雷, 一路往上摸到司马邳的头,皮肤还温热着,她正要去探他呼吸。忽然手腕被大力擒住。

    “你……”

    司马邳咬牙蹦出一个字, 随后立刻发出长长的抽气声, 似是吃痛。

    卫姌刚才再坏的情况都已经设想过, 此刻见他还活着, 蓦然生出绝处逢生之感。只要人还活着,总比死了强。她连忙去搀扶司马邳,“殿下,你怎在此处”

    司马邳刚才从石阶滚落,摔在地上,幸好地上泥土并不坚实,饶是如此,他也摔得七荤八素,眼前泛起白光,身体剧痛无法动弹。

    卫姌摸上来的时候,他刚缓过神,那只小手在脸上轻轻摩挲,小心翼翼往鼻下位置,好像是在确定他生死,司马邳大怒,同时又生出一丝极古怪的感觉,黑暗中不能视物,触感变得敏锐起来。

    那只手十分柔软,肌肤触碰时滑嫩的触感叫司马邳愣了一瞬,随即抓住对方,喊了一声“你”后胸口钝痛,抽着气说不出话来。

    辨认出卫姌的声音,司马邳眉心紧锁。

    这时有人举着灯笼寻过来,是司马邳的近侍。一面找人一面还低声唤着:“殿下。”

    卫姌脸上没了血色,知道眼前这关是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事到临头,她吐了一口气,反倒彻底冷静下来。

    司马邳沙哑着喊道:“这里。”

    内侍们循声疾步赶来,灯火很快照到山石脚下。

    卫姌眼尖,看到司马邳白底绢衫上竟然有个黑泥脚印子,是刚才她一脚踩下来留下的。卫姌一个激灵,趁着内侍还没发觉,扑到司马邳身上,手飞快地拍着脚印位置,焦急地喊“殿下”,好似十分担忧司马邳。

    司马邳近身内侍名叫福官,服侍司马邳十多年,此时跑来气喘吁吁,圆脸上满是细汗,等看到山石脚纠缠的两人,先是怔了下,又听见卫姌喊的,浑身一颤,立刻上前。

    司马邳被卫姌用力拍了两下,前胸后背都作疼,他面色扭曲,咬牙道:“你……作死……”

    卫姌见脚印已经拍没了,立刻往后退少许,脸上只做无辜表情道:“我担忧殿下受伤,刚才急慌了。”

    福官慢慢搀扶起司马邳,脸色都变了,“殿下摔着哪里”

    司马邳咬牙没喊疼,但脸色煞白,已足以让身边人都变了脸色。

    福官回头吩咐人去担个架子来。司马邳皱着眉道:“成什么样子,扶我起来。”

    福官和另一个内侍一左一右架着司马邳,这才把人搀扶起来。卫姌站在山石阴影处,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认了将司马邳踹下来的事。当时石阶上伸手不见五指,司马邳肯定也没看清什么。

    她飞快盘算着,偷偷抬起眼,正好对上司马邳阴晴不定的目光。

    “刚才是你在上面”他盯着卫姌,寒着声问道。

    卫姌点头。

    司马邳咬牙切齿道:“就是你……”

    还未说完,内侍们面露惊恐地看着他。

    司马邳眼前一阵晕眩,眼前所见都变得鲜红,头上一股液体顺着司马邳面门流下,他反应慢了些,伸手轻轻一抹,垂眼看去,手里也是一片红,他嘶嘶地粗重呼吸两下,在众人惊疑的目光里,他伸长手臂抓住卫姌的手,“你……”

    他头沉如灌铅,嘴里最后吐出的几个字含糊不清,人就晕了过去。福宝几个吓得肝胆欲裂,刚才一行血顺着司马邳脸上淌下来,瞧着着实骇人。福宝当即命内侍合力将司马邳抬起。

    卫姌掰开司马邳的手,看着众人前呼后拥将他抬走,匆匆往后院去。

    福宝突然回头道:“不知方才发生什么,请小郎君随洒家来。”

    卫姌点了点头,跟着一群人一起来到行宫朝南的一处院子。福宝指挥着人将人抬了进去,院内院外皆有侍卫把守,几个宫人闻讯赶来,立刻就有人去打水取帕子,又有宫人急奔出去,不到片刻时间,门外守卫的侍卫变得更多了,面色冷肃,严阵以待。

    两个太医很快赶到,进入屋内。卫姌站在院中并无人理会,来往宫人目不斜视,仿佛没见着有人杵在这。须臾,两个宫人捧水盆出来,卫姌看过去,只见盆里是血水,她心头惴惴,真诚希望司马邳别有大事。

    她仔细回想刚才山石下面司马邳血流满面的样子,是摔得狠了,伤的是脑部,连行动言辞都有些迟钝。

    卫姌想了许久,院里宫人来去行色匆匆,人人自危,气氛格外紧张胶凝。

    又过片刻,太医从屋里出来,与福宝交代几句。

    卫姌隐约听见“不见水”“将养”之类的话,初步猜测伤势或许不如想象中那般严重。毕竟若是琅琊王真有什么大碍,这些近身服侍的人早就慌了。

    将太医送走,福宝来到卫姌面前,他眼皮天然有些低垂,瞧人也像眯着眼似的,“卫小郎君,不知刚才山石上发生了什么,事关重大,还请小郎君告知。”

    他言辞客气,但目光却不客气。

    卫姌将刚才已理过的话说了出来,她在园中闲逛,失了方向,周围又黑,看见假山石,便想着登高寻一下方向,刚上去就听见山脚有声音,下来见到琅琊王失足摔在地上。

    这番话并无漏洞,福宝想了想道:“今夜事大,又只有小郎君知原委,委屈小郎君暂且住下,等殿下醒来或还有事要问。”

    卫姌心里不安,脸上却只做出坦然镇定的模样,关切地问琅琊王伤势如何。福宝并未多说,叫来一个内侍,让他妥善安置卫姌。

    宫人瞧着二十来岁,面无表情,带着卫姌安置在侧殿厢房内,卫姌叫住他,问他姓名,宫人只说在行宫当差,却没有说姓名,卫姌拿出一串五铢钱给他,说要给家中带口信。宫人看着钱有些意动,但又有些犹豫,怕惹事上身。

    卫姌道:“我家中若是寻不到我,定会着急。罗家也我家乃是世交,若是为了找我闹出动静,那真要闹出笑话了。”

    宫人将钱揣进袖里,听从卫姌吩咐出去传口信。

    厢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矮榻,支着石青勾花软缎帐子,床前摆着几子,靠窗有木架熏笼。

    卫姌坐在榻边,没有解外衣,合衣躺下,心想石阶上的事只怕司马邳也糊涂着,反正她咬死不认,真有责罚她可以受,但伤害皇亲的罪名决不能亲口承认。她想了许久才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猛烈敲门声。宫人喊着“卫小郎君”。

    卫姌顿时清醒,起来开门。

    宫人语气急促道:“殿下醒了,召小郎君前去。”

    卫姌心霎时就提到了嗓子眼,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道:“领路吧。”

    外面天色漆黑如浓墨般,似乎刚过子时。

    卫姌来到内堂房门前,远远已闻到一股药味,宫人来到卧室门前,对内道:“卫小郎君带到。”

    里头传来一声,“进来罢。”

    卫姌低头走进去,床前原有一面六扇屏风,眼下已经被收了起来,一进门就可以看见床的位置,司马面朝下躺着,单衣敞开,露出大片背脊,肩膀宽阔,皮肤白皙,背上扎着十几根银针,太医坐在床边,动作迅速地拔出一根。

    司马邳背脊微颤,不一会儿,太医就将所有银针拔下,嘱咐几句让司马邳好生修养,莫要动气。

    卫姌看了一眼后就迅速垂目。

    太医走后,福宝将则衾往上拉拢一些,端茶过来喂司马邳吃了几口,然后就站立一旁,像个摆设似的纹丝不动。

    司马邳转过脸来,看向卫姌。

    “是你踹的我。”他缓缓道,辨不出喜怒。

    卫姌咬牙,一理衣袍,跪在地上,“殿下明鉴,石阶陡斜,上去时我也险些撞到石角,听见殿下声音寻下去时殿下已经躺在地上。”

    司马邳阴恻恻一笑,“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摔的”

    卫姌道:“我确实不知。殿下曾在宴席夸我的字好,我对殿下感激涕零,如何敢谋害殿下,再者我身单力薄,平日连只鸡都捉不住,又怎能踹倒殿下。”

    福宝抬了下眼皮,瞧了卫姌一眼,心下也觉得卫姌说的不错。

    “哦”司马邳挑高眉头,“是我冤枉你了。”

    “殿下遭此横难,我同在山石上却未能即使察觉拉住殿下,万般错都在我,请殿下责罚。”

    司马邳咻咻地喘气。

    作者有话说:

    87

    第87章 薄惩

    他没想到卫姌说这一番话。

    她刚进来之时, 司马邳还当她定要痛哭流涕地求罪认罚,哪知卫姌绝口不认踹他的事,却又满口知错, 愿意领罚, 嘴里说得甜,实际上却滑不溜秋, 避重就轻这套用得十分纯熟。

    司马邳瞪着眼,重重喘了几下,说实话,昨夜山石台阶上他挨的那一下并不重, 只是天太黑路又陡一时不慎才摔下来,受的全是皮肉伤,只是头上流血把众人吓得不轻,太医仔细诊断后发现是道划开外皮的伤口。他原本就想着,此事可重可轻,若是瞧在卫钊的面上,对卫姌也该重拿轻放。

    司马邳原决定好好给她敲打一顿再施恩放人, 可对卫姌这番圆滑的应对叫他胸口发堵, 一时间沉默不语。

    福宝见状立刻倒了杯热茶,送到他的嘴边,道:“卫小郎君年纪小, 已知错悔过了,殿下一向宽宏大量,略施薄惩就是。”

    他看出司马邳不会真下狠手, 便出来打个圆场。

    卫姌抬起头, 看到司马邳头上缠着的布条, 赶紧又低下头去。

    司马邳冷哼, “她知错”

    卫姌赶紧道:“都是我的错,殿下保重身体,千万别动气。”

    司马邳脸色微沉,抬手招了招,“真是个伶俐懂事的郎君,你过来。”

    卫姌犹豫了一下,缓缓往前挪动,一直到了窗前两步的位置。

    司马邳周皱眉,不耐烦道:“靠近些。”

    卫姌又往前移,膝盖都有些发疼,她抬起脸,不解地看去。

    忽然一只大手到了面前,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拉着往前倾。

    卫姌心急跳,瞪圆了眼睛。

    司马邳此人登基后乖戾性情传遍建康城,熟悉他的朝臣都时常难以揣摩他的情绪。

    卫姌离他近了,看着他眼眸里闪过捉摸不定的光彩,心高高悬起。

    司马邳手掌宽大,虽然受了伤,抓着她肩也不费力,他垂了脸,一字一句迸出,“小滑头,就是你踹的。”

    卫姌冷汗涔涔,拼命摇头,“不是,真不是。天黑迷眼,殿下许是没瞧清。”

    司马邳冷笑,手掌用力,指间关节泛白,“你在山石上做什么”

    卫姌刚要张口。

    司马邳又道:“什么登高找路的就别来糊弄了,说实话。”

    卫姌顿时头大,谢宣去见王穆之关系到王谢两姓,她根本不想牵涉其中。她抿了抿唇道:“我是跟着谢宣来的,跟丢了人,只好爬高些找。”

    司马邳眉梢微微一挑。

    这时外面传来喧哗声,内侍拦在院门前,“王妃娘娘,殿下已经歇了……”

    王穆之带着婢仆一大群人,声音平正清冷,“今夜宴席结束时也未见殿下露面,大好的日子,阮氏独守空房,殿下也没派人去知会一声,莫非是有事,我来瞧一眼,殿下无事我立刻就走。”

    内侍苦着脸,强笑道:“殿下歇息前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天色已晚,娘娘还是等明日白天再来。”

    王穆之面色彻底冷下来,“这里何时轮到你们当家了”说完她便径直往前走,内侍还要上前拦,几个婢女一哄而上,拉扯住他。

    王穆之抬脚走入内堂,来到卧房门前。

    司马邳刚才听见她声音时已是脸色有些不好,鼻腔里发出一声笑,放开手,对福宝瞥去一眼。

    福宝赶忙过去打开门,王穆之已经快步走来。福宝在门前挡住,正要劝:“王妃娘娘……”

    王穆之知道王府所有内侍里,他最得司马邳信任,不等他开口,一把推开他,闯了进去。

    王穆之是太原王氏的女郎,平日雍容大方,举止娴雅,从不曾有过这般自己动手的样子,福宝目瞪口呆,愣了一下赶紧回头,王穆之已经进了卧房,扑面而来一股药味让她皱眉,随后看见司马邳俯身躺在床上,地上还跪着个小郎君,两人离得极近,那小郎君齿白唇红,生得美极了。她认识,是卫家那个姿容出众的小郎君。

    王穆之停住脚,露出惊疑的神情。

    司马邳微微侧过脸,看着王穆之,神情淡淡的。

    王穆之又走近两步,这才看清司马邳头上缠着布条,身上也有伤,她快步来到床前,伸手要碰司马邳,“殿下怎突然受伤了”

    司马邳微微侧过身,扬声喊“福宝”。

    王穆之脸色有一丝尴尬,但眼里仍是关切,在床边坐下,道:“殿下为何要瞒我我是殿下的妻,与殿下休戚与共,何况是受伤这么大的事。”

    司马邳刚才裸着膀子也一派坦然,此时却将外衣拉拢,挡去身上的外伤,“行了,吵得我头疼,刚才不是说瞧一眼就走,现在瞧过了,可以走了。”

    王穆之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道:“殿下受了伤,我如何放心得下。”

    司马邳不客气道:“有什么不放心,你是会看病还是会熬药别在这惹我脾气。”

    两人夫妻多年,王穆之知道他脾气向来喜怒难测,咬了一下唇道:“殿下总该告诉我如何受的伤。”

    卫姌一听就紧张起来,刚才从福宝打圆场的举动,她猜出司马邳不会大罚。但王妃却不一定了,就刚才看着,她对司马邳身体十分关心。卫姌余光偷偷朝上瞥去一眼,被司马邳看个正着。

    他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

    卫姌心一时都有些发凉。

    只听他缓缓道,“宴席时我登花园山石不小心摔下来,说起来,怎么园里那处无人掌灯”

    王穆之先是一怔,立刻明白过来,那是她有意吩咐过,在谢宣过来时那一片不要掌灯,哪里知道司马邳不巧就摔伤了,她沉默片刻道:“今日宴会用的人多,许是下面疏忽了,我会问个明白。”

    司马邳撇了撇嘴。

    王穆之看着他的神情,莫名就有种发虚的感觉,她扫了一眼司马邳头身上的伤,又问:“太医可看过了,如何说”

    司马邳却不耐烦和她掰扯这些,道:“你刚才在外面说阮氏怎么了”

    王穆之自进来,关切他的话都没有得到回应,又听他主动提起阮珏,心里不禁有些泛酸,道:“阮氏久侯殿下不至,宴席结束殿下也没有去,她不敢睡,让婢女来我这里打听。”

    今日宴席就是为了阮氏而办,她正式入府,按理司马邳今天应该去洞房,哪知夜里从山石摔下,内侍们刚才乱成一团,忙着叫太医下方拿药,没人想到告知阮珏,倒让她惶惶不安一夜,至今仍不敢睡。

    司马邳道:“让她歇吧。”

    王穆之答应一声,目光忽然转向跪在地上的卫姌。

    刚才进来看见那一幕让她诧异,若是平常也没什么稀奇,但卫姌长得太好,司马邳垂着脸和她靠近的样子,无端就令人遐思。

    “卫小郎君怎么跪在这里,莫非和殿下受伤一事有关”王穆之问道。

    卫姌自觉这晚运气倒霉,如今又遇上王妃,垂头道:“殿下摔倒时我未及救护,是我的错,请娘娘责罚。”

    王穆之皱眉,她心中将出身看得极重,虽然刚才让她有些不舒服,仍是开口道:“殿下,卫小郎君年幼体弱,情有可原,也不必苛责太过。”

    司马邳嘴角噙着一丝讥讽的笑,摆手让她离开。

    王穆之还想要说几句,但见司马邳意兴阑珊的模样,只好站起身离开。

    卫姌跪了许久,腿都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司马邳故意这样折磨她,但眼下也只能忍着。她趁着王穆之离开,悄悄锤了几下腿。

    司马邳侧过脸来看见了,乜斜着眼道:“卫小郎君可是抱屈”

    卫姌立刻道:“没有。”

    司马邳呵地冷笑,“连王妃都为你说情,该如何责罚你呢”

    卫姌磋磨一晚上,此时已经不慌了,抬起眼,等着他尽早给一个结果。

    司马邳对上她的眼,灯火下足见眉眼精致,他这样难琢磨的心肠,都不由柔软几分,“每日来这里煎药,直到我伤愈为止。”

    卫姌心头大石落地,竟觉得这个惩罚并不过,当即伏地一拜,“殿下心胸宽广。”

    “滚吧。”司马邳道。

    卫姌立刻就要起身,身体刚要起,小腿一抽又险些原地跪回去,福宝见了赶紧扶住她。卫姌对他笑着点头致谢,稍稍活动一下,赶紧离开司马邳的卧房。

    这期间司马邳已阖上眼,似是睡了。

    卫姌到了外面,如蒙大赦,一整晚的担忧都去了,心情也舒畅不少。

    虽说如今士族清贵,从不沾染俗务,但煎药这等事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折磨。但片刻过后,卫姌就知道这话说早了。

    卫姌正要离开行宫回家,内侍去问了一声后回禀道:“殿下清早就要用一副药,小郎君还是别耽误时辰,现在就该去煎药了。”

    卫姌无奈,问清楚茶房位置,赶忙跑去,天还未亮,她就守着火炉煎药。

    两个时辰煎好晾温,卫姌将药碗交给内侍,这时天都大白了,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候在内堂门口,等司马邳用完药无恙,她就可以离开,明日再来。

    等内侍出来,她问:“我可以走了”

    内侍摇头道:“殿下让你进去。”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说慢的,羊拉粑粑我还去找视频想看看,结果没找到……

    是我速度慢,如果每天字数多,应该就感觉还好了。

    我也很想写多,真的。但不上清华是因为不想上吗无能的我只能嚎啕大哭,我尽量调整,先争取把日三往日四靠  感谢在2023-01-16 23:54:31~2023-01-17 23:1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8章 传话

    卫姌站在门前, 等仆从通报一声,随后就听见里面喊进。

    才隔了两个多时辰,卫姌又来到侧殿卧房。进门之时她朝里头瞟了一眼, 司马邳背垫着引枕半坐, 床前几子上放着空药碗,内侍奉上热茶, 他漱口过后看见卫姌进来,轻笑一声道:“你这煎药的本事倒是不输书法。”

    卫姌不吭声,追求风雅才是如今士族风气,司马邳这句话相当于在骂人。

    司马邳见她没有如其他士族般面红耳赤或是暴跳如雷, 倒觉得有些无趣。福宝见他脸色,从一旁那出厚厚一沓拜帖。

    司马邳冷淡道:“我伤着不好动手,既然卫小郎君字写得好,就来替我回吧。”

    卫姌朝福宝手里看去,粗粗一数,这些帖子怕不下几十封,按理说王府书房肯定有书吏, 不缺人做事, 可如今司马邳却非要使唤她。

    卫姌暗地里叹了一声,心道司马邳还真是心眼狭窄名不虚传,说着薄惩, 却不叫她好过。这样想着,她答应一声。福宝将帖子放到靠窗长榻上,内侍将方几挪来, 又拿了笔墨砚等物。卫姌也不好用司马邳身边的人, 便自己动手研磨, 先将帖子整理分类。这里头有豫章本地大小官员奏请, 也有建康往来信笺。

    卫姌不敢看里头内容,只从来路上区分。别看帖子外表看着差不多,可遣词用句和来源这些就能区分出里面的内容是否重要。

    建康的书信当然是最重要的,那是司马邳与皇城的联系,豫章本地的则按官职大小分轻重缓急。她分好几堆,问司马邳先回哪堆。

    刚才她分类的时候司马邳就瞄过来好几眼,福宝也偷偷关注着,就怕这卫小郎君不知分寸,直接就打开健康的信笺。但看她不慌不忙分好,这才开口问。

    司马邳拉长着脸,让她打开豫章的帖子,一张一回。

    卫姌下笔照记。

    司马邳斜着眼看过来,只见她微垂着脸,神情略有些绷着,瞧着极认真,下笔极快。用笔的姿势优美,一看就是家教严格下培养而出。卫姌写完一张,司马邳叫将纸笺拿来。

    司马邳看了眼道:“字果然不错,又有精进。”

    卫姌谦逊一句。

    司马邳又道:“你家也擅楷书,写几个字来看看。”

    他这么说,下一张帖子卫姌就用了楷书。

    司马邳拿过去一瞧,双眼微眯,没说什么,让她回去再继续回。手里拿着刚才那张纸笺,脑中却想道,好一手秀丽雅致的字,宛然芳树,用来回帖有些可惜,看着倒适合写诗。

    卫姌埋头回了十几封帖子,饥饿的感觉涌上来。她昨晚没睡两个时辰,被司马邳罚过之后直接去茶坊煎药,过程全是亲力亲为,茶房的老媪不知是不是得了信,背后总盯着,她也不敢偷懒,一个半多时辰瞌睡都没打过一个,等晾温送来,早晨还没进食过一口。

    此时已到隅中,卫姌早就饥肠辘辘,放下笔轻声问福宝要一杯茶。

    福宝原本对造成司马邳摔伤的卫姌并无好感,只是她士族出身,又有一个掌军的兄长,这才对她客气。但这大半日里见卫姌老老实实的,没有士族子弟的目中无人和傲气,相貌又生得秀丽绝伦,宛然若画。对她的印象才改好不少。

    此时见她张口,福宝转身倒了热茶,想了想,又放两块糕点在盘里。

    司马邳瞪他一眼。

    卫姌见福宝拿来的热茶糕点立刻道谢,喝了一口茶后就要去拿糕点。谁知司马邳语速突然加快。她右手笔走如飞,左手飞快在盘上一掏,两口将糕点咬在嘴里。

    见她如此忙碌,回帖还不忘吃东西,两颊一鼓一鼓的,司马邳又气又好笑,叫她把写好的拿来,皱着眉道她字迹潦草,又让她重写一张。

    卫姌自觉虽然写得快了些,但字与之前并不差,但也不好辩驳,只好回去再写。人还没坐下,她就把剩下那块糕先塞进嘴里,动作不雅,但胜在抵饿,然后才坐下慢慢写。

    福宝和一旁的内侍都差点忍不住乐了。

    又回了十来张帖子,到了巳时,卫姌又倦又累,刚才下肚的两块糕点也没撑住多久,重新又饿起来。司马邳坐在床上检查她回的帖子,半晌没说话。她百无聊赖,想要把注意力挪开,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只见从远处有人朝这里缓步走来。

    不一会儿,外面内侍禀道:“阮氏求见殿下。”

    司马邳回过神来,放下帖子道:“问她有何事”

    内侍很快回道:“阮氏早上亲手熬的汤想奉于殿下。”

    司马邳蹙了一下眉头。昨天是阮珏进门的第一天,他却没有去,夜里摔伤的事他本不想外传,事出突然,他被个小郎君踹下来也觉得丢脸,幸而只是外伤。王妃刚才已知道他的意思,不知给阮氏用了什么理由。他想了想道,对福宝道:“汤留下,让她先回去,过几天再去看她。”

    阮珏在外面等着,身上穿着一身天青色绣裙,颜色素雅,并没有因为昨夜进府就打扮艳丽。她看着卧房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却始终含着笑。没等多久,福宝就出来了,将司马邳的话转达。

    阮珏心中不免有些失望,让婢女将食盒交于福宝,她道:“王妃娘娘说殿下有紧急要务处理,昨夜殿下饮了不少酒,还望殿下以身体为重。”

    福宝道:“娘子心意,洒家一定转告殿下。娘子且回去,有什么需要的,婢仆服侍不得力的,只管告诉王妃娘娘。”

    阮珏微微一笑,有些羞赧,眉目间宛然都是韵味,向福宝道一声谢后转身就走了。

    福宝回去告诉司马邳,他笑了一声,道:“知情识趣,胜过不少人了。”

    卫姌在一旁看着,并未觉得他如外面传的那般对阮珏多情深义重,不过就算这样,阮珏已是王府的人,若是找到她的头上,对司马邳来说,也算一种冒犯。

    她正垂目想着,司马邳忽然语调又拔高几分,“想什么呢,这里少了一句,再去重写。”

    卫姌接过去,上面的内容分明就是他刚才说的分毫不差,眼见他又突然改了口风,只好回去重写。

    司马邳见她埋头疾书,对福宝道:“摆饭。”

    卫姌笔一顿,写得更快了。

    阮珏缓缓往回走,路过园子,偶尔还会停下欣赏花草。婢女见她还一派闲适的样子,心下佩服,却仍是忧心忡忡地劝道:“娘子如何就这样轻易被劝回来了,说什么也该见上殿下一面才是。昨夜……”

    阮珏道:“昨夜殿下未来,府里上下都笑话我呢,是不是”

    婢女叹了口气,“殿下性格多变,难以讨好,娘子若真要在王府立足,应该多去拜见王妃,王妃乃太原王氏的贵女,最是明理知仪,豁达宽容,若能讨得王妃娘娘的好,娘子日后才会好过。”

    阮珏伸手,擦拭了一下树梢垂落的花朵,神情淡淡的,“这是谁教你说的,表哥”

    婢女脸皮僵了一下道:“这是王府人人都知的道理。”

    阮珏道:“你虽是谢家婢,但如今已跟着我入了王府,说什么干什么都该以我为主,若我过的不好,难道你能讨好”说到这里,她想起以前的婢女小环,心头痛了一下,又佯作无事地提步往前走,见四处无人,她低声道:“王妃不喜欢我,在她眼中士族庶民壁垒分明,我就算豁出去脸皮,也只是让她看轻。但殿下不同,你以为殿下为何会纳我,听说殿下极赏识赵霖博士门下的寒门士子,以后的日子,还是看殿下。”

    婢女道:“可是昨夜宣郎君传了话来……”

    阮珏面色骤然一变,柔顺表情全没了。

    婢女吃了一惊,没有再说什么。

    阮珏很快回到自己的院子,王穆之确实是大家做派,在吃穿用度上并没有丝毫苛待,屋中一应用具都是好的,只是昨夜司马邳未至,她瞧着王府的仆婢都持观望态度居多,便是来到她身边的,也不蓄意上来讨好。

    阮珏对身边这些人的情绪举止最是敏感,她午间只吃了几口,回到房里,并无他人,一行清泪从眼角沁出。

    昨夜婢女来传话,说谢宣来了行宫,又让人给这里传话。

    阮珏当时正为夜里的事忐忑不安,可听见谢宣的动静,又忍不住去听,可随后婢女说的话叫她心凉了半截。谢宣让婢女传话,王妃王穆之并无所出,让她听王妃的话。

    阮珏当时白着脸听婢女说完,这分明是提醒她不能先于王妃怀孕。

    她又怒又气 ,浑身颤抖,可当着几个婢女的面还要强压愤懑,她身边真正信得过的婢女已经死了,如今身边留着的几个,都是谢家的,虽说主仆多年,可她心里始终不能完全信任。她恨谢宣无情,青梅竹马多年,他竟如此薄情,可恨她还念着旧情,听到他的名字便心中悸动,还以为他让婢女带什么话来,没想到居然是一句警告。

    阮珏牙都快咬碎了,恨意仿佛火苗从心中燃起,说到底,如今一切的不如意,全因身世而起,她既然被逼无奈,如今选择了琅琊王,就决定要走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总有一日,她要叫卫家,谢家都对她俯首而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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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9

    第89章 祸因

    正值初秋时分, 炎炎暑气消退,凉风渐起。

    卫姌将帖子全理好交给福宝,从侧殿卧房走了出去, 外面日头正好, 也不晒人,微风拂在脸上还有些凉爽宜人。方才司马邳用完饭又叫她代笔回了几张帖子, 这才放人。卫姌离开时,几子上剩着一沓建康来信未动,司马邳当然不会那么心宽让她看见里面内容。

    卫姌从司马邳眼皮子底下离开,虽然又饿又倦, 脚步也还是轻快了几分。

    到行宫广场找到自家牛车,守候着的蒋蛰才缓了面色,说道:“昨夜小郎君叫人传来的口信含糊,若此处不是行宫,我都进去找小郎君去了。”

    卫姌听他言谈匪气尽露,便提醒道:“二哥不在,有什么要紧事我都会提前知会你, 不过豫章可与江夏不同, 行事还需处处谨慎。”说到这里卫姌先怔了下,想到自己昨夜一时冲动跟踪谢宣才惹出事来,自省一番这才上车。

    蒋蛰在她上车时扶了一把道:“昨晚宴席散的时候, 谢家郎君特来找你。”

    卫姌问他说了什么。

    蒋蛰道:“说是宴席上找不着你,所以来打听情况,被我给回了。”

    卫姌点点头, 知道蒋蛰看着吊儿郎当, 实则行事胆大心细, 极为稳妥。

    回到家中, 卫姌先洗漱用食,实在累的眼皮子耷拉,她便收拾准备睡觉,睡前还不忘告诉怀绿,要在第二天鸡鸣之时将她叫醒。怀绿不知缘由,还劝她读书也不必争一时,还是需要好好休息。卫姌没和她细说缘由,第二日怀绿在丑时将她叫起。

    卫姌睡眼朦胧地起来,叫怀绿包了些点心糕饼,很快坐牛车赶往行宫。司马邳用完饭后就要吃药,卫姌没敢耽误,到了之后直奔茶房煎药。等把药晾温送去侧殿,稍等片刻,司马邳叫人把她喊进去,今日并没有帖子要回,福宝却交给她一份残破的手卷,叫她整理。

    卫姌就这样过了数日,每日天不亮就起,等到日落时分才回到家。司马邳脾气古怪,果真难伺候的很,前几日躺着静养只是差遣些事做,但近两日他头上的伤愈合了,发痒难受,脾气上来,周围服侍的人都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差池。

    卫姌算着时间,再过六天司马邳就不必喝药了,她的苦日子可算要到头了,也不必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奔波。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这几天就算司马邳脾气再坏再挑剔刁钻,都要忍下来。

    这日卫姌煎完药,端着送往侧殿卧房,穿过花园时听见有婢女呵斥的声音,“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我眼前来,不过是个羌族的降将,败军的丧家之犬罢了,留着性命已是朝廷恩典,如今来拜见殿下更是祖上冒着青烟,未开化的蛮族狂伧,土狗野鸡般的东西,竟也敢打起我的主意,呸,赶紧死了这条心,我便是一头撞死,也不会嫁给这些下等龌龊的东西。”

    卫姌在行宫之中还从未听见有人如此扯着嗓子骂过,且言辞辛辣刻薄,在听到羌族降将她心头一动,绕过一片花木,看到声音的源头。那是曲溪旁的小路岔口,站着个富贵打扮的女子,脸上匀着脂粉,描眉画唇,更显得十分俏丽。她身边还有两个年幼的婢子,正交头接耳地说笑着,不时露出讥讽的笑声。

    路口另一端却站着两个身穿武士服的男子,身形健硕,肤色微黑,浑身上下都透着粗野,与时下流行的士人风雅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卫姌认出,开口喝骂的女子是王妃身边得力的婢子之一,叫做棠儿,听说原叫做海棠,人如其名长得如海棠般娇艳。前些年王妃刚进府,司马邳有一次喝醉了酒,指着海棠道:空有其貌,却无香味,算不上什么美人,无趣的很。海棠哭了一场,随后央着王妃改名成了棠儿。

    这棠儿自幼跟在王穆之身边,见识眼界非一般婢子可比,便是等闲一般官宦人家的女郎都未必如她,久而久之就养成一副傲气的性子,眼里只有士族大家,别的连眼风都不给一下。

    去年桓温北伐大胜,收服降将不少,其中有张氏兄弟,跟随桓冲到江州来。这张氏兄弟原是羌族姚襄旧部,兵败之后投降,如今挂了闲职,前些日子来王府拜谒过司马邳。

    这两人多年征战,行止粗鲁随性,张氏弟在路过王府花园时看见婢女棠儿,只觉得此女娇花嫩柳般漂亮,顿时就迷了眼。棠儿见此人打扮就知是个武夫之流,说话口音怪腔怪调,忍不住嗤笑。张氏弟却觉得此女对自己笑,应是有几分意思。在拜见司马邳时张氏弟便多嘴提了一句。他想着那女子虽然穿着不俗,但依然只是个婢女,若是嫁给他定当十分欣喜。

    司马邳也并不在意,将王穆之叫来与她一说,哪知棠儿听到了,却仿佛晴天遭了个旱雷,她哪愿意嫁给这种降将出身的武将,便是一般下等士族她也瞧不上眼,况且心中还存着点要在王府留一辈子的念头,当夜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了一场,在王穆之身前哭诉不休。王穆之原就门第观念极深,见她实在不愿,便回绝了此事。

    原本姻亲之好讲究你情我愿,到了这里就该结束了。但事有凑巧,今日张氏兄弟又来行宫,在院中碰上带着婢子剪花的棠儿。她前些日被羌族降将看上,被其他婢女私下嘲笑许久,她心中憋着股怨气,和张氏兄弟正面撞上后,那怒火却怎么也压制不住,站住了脚,拔高了嗓音便说了上面一番话。

    张氏兄弟中兄长还沉得住气,弟却气得面色涨红,就要发作,被兄拉住,以眼神示意他忍让。

    棠儿见两人站着不敢反驳,越发畅意,哼了一声道:“人贵自知,士分九品,也从未听说张氏乃什么名门,不过是刀头舐血才换了官身,能在豫章本本分分娶个小户女郎就该偷笑了。”

    张氏兄弟脸色都极难看,怒意勃发,又强自按捺。

    卫姌微微皱眉,觉得棠儿也确实说的过了些,当面打脸,叫两人下不来台。看张氏兄弟外表就一身凶悍之气,鹰视狼顾,绝非是软弱可欺之辈。

    棠儿和两个婢女见兄弟两个凶相,心下也有些慌,但棠儿才出一口气,正是长脸的时候,当然不愿轻易退让,柳眉横竖道:“此处是什么地方,怎容宵小放肆。”

    张氏兄弟对视一眼,兄长吐一口气,道:“是我兄弟前趟鲁莽了,日后绝不再提,走。”

    棠儿听他服软,越发得意,心道四品的武官又能如何,在这里还不是乖乖听她一顿训。她微微侧着身子,让两人过去。却没注意到张氏兄弟路过她身旁时阴翳的目光。

    卫姌瞧见经过,眼皮跳了两下。

    棠儿看见她过来,正是得意的时候,又因卫姌士族身份,便笑盈盈招呼道:“卫小郎君。”

    卫姌对她颔首回礼。

    棠儿道:“小郎君可是要为殿下送药去,我这采了些花,娘娘吩咐我为殿下送去,正好同行。”她转身让两个婢女离开,自己捧着细颈瓶,里面插着一支艳丽的紫薇花,正是她刚从枝上剪的。

    卫姌与棠儿并不熟,但一路上棠儿却亲热地找话说,旁敲侧击地和卫姌打听司马邳的情况还有阮珏的动向。她撇了撇嘴道:“要说阮氏曾经也是陈留名门,怎如今子嗣眼界见识却差了这许多,还学那些小门小户,三不五时地熬些汤去讨殿下欢心,着实可笑。”

    卫姌没想到棠儿这般敢讲,婉转劝了一句道:“人多眼杂,有些是说者无心,可听者存了意,若是再起什么心思,却是平地起风波了。”

    棠儿笑道:“那阮氏小家子气十足,在娘娘面前话都不敢多说半句,有心思又能如何。”

    卫姌好心提醒,没想到她完全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卫姌也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总对张氏兄弟离开时时垂头掩去的凶狠目光耿耿于怀,隐隐感觉不安。

    张氏兄弟离开行宫,骑马刚走上官道,弟张骥就怒道:“哥哥为何刚才拉住我,让我撕烂那贱婢的嘴,难道琅琊王为个婢子要斩了我不成”

    兄张骏道:“这事原该怪你见色起意,女人哪里少不了,偏你要去看中王妃身边婢子。”

    张骥恶声道:“可恨区区一个贱婢,以为靠着太原王氏,就敢这样轻视我们兄弟。便是桓温在此也不敢如此辱我们,哥哥,自从你我到了豫章,受的气难道还不够”

    张骏脸色也黑沉似铁,“当初被桓温困住不得不称降,可如今看来,此处也绝非善地。处处都被世族大家左右,我们兄弟已没有出头之地,难道就要这样困顿一生”

    张骥道:“不光是你我,子子孙孙都永无出头之地,依我说,咱们不如回北边去。”

    张骏骑在马上,打量着豫章城内,“就这样回去能讨什么好,若是能立些功劳就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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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0

    第90章 祸起

    张氏兄弟出生入死都在一起, 心意相通,张骥一听兄长这么说,眼珠稍转了转, 立刻就明白过来, 他们如今已是降将身份,若是就这样灰溜溜逃回北方, 只怕也讨不了好,说不定还要被治罪,若是立些功劳再走,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豫章贵人甚多, 连琅琊王都在此处,行宫并无重兵把守,里面的布局我们都见过,”张骥摸着下巴道,“若能掳了……不,杀了琅琊王这样的皇亲,回去封侯封爵不在话下。”

    张骏道:“若能一击必中, 就必须立刻北撤, 掳活的多有不便,我们人手不够,还是杀了痛快, 我看行宫奢华,再掳些金银走,够我们兄弟吃穿不愁, 如今麻烦的就是江州刺史和督护, 听说卫钊出兵剿匪去了, 剩下刺史府桓冲也不好对付。”

    张骥听了也觉头疼:“桓家兄弟真没个好相与的, 若是桓冲不在豫章城内,我现在就叫上兄弟们杀回去。那个贱婢,非亲手了结了她我心头才舒畅。”

    张骏斜他一眼,摇了摇头,对这个兄弟到眼下谋事关键时候还记着一个婢子的恩怨不满,但见张骥满脸愤懑,又想起今日那婢子言辞刻薄,心里也是有气,道:“回去之后你悄悄去联系旧部,等候时机。”

    张骥立刻高兴地应了一声,“豫章这鸟地,兄弟们早就待烦了。”

    张骏却并不乐观,要动手必须在卫钊与桓冲都不在的时候,机会极少。若是等卫钊带兵回来,就彻底没戏了,因而他也是踌躇难安,始终难以下定决心。哪知两天之后就听到消息,殷浩北伐运送粮草兵甲的官道出了问题,桓冲必须离开豫章几日。

    张骏听到消息,拍桌而起,“真是天赐良机。”

    卫姌和棠儿一起来到侧殿,司马邳刚梳洗完,披散头发坐着,他头上伤口剃了一小块头发,不能碰水,每日只能用篦子梳头,伤口时不时发痒,因此脸色并不太好。卫姌来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些,司马邳斜眼瞧过来。随后棠儿就紧跟着走进来,将新鲜的花奉上,又说了一行的好话。

    司马邳脸色淡淡的,让福宝将花接下,放在案几上。

    棠儿见司马邳散着发,便立刻道自己梳头最是拿手。说着从一旁婢子手里拿过篦子,主动来到司马邳身后,为他梳发,她动作温柔,又懂一些按摩手势,司马邳面色稍缓,便没有说什么。

    等棠儿梳完,道:“殿下的伤口已经大好,我瞧着过两日就可以梳洗见水。”

    司马邳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你这本事比太医都不差了。”

    棠儿垂着头,看不见司马邳的脸色,以为是句夸奖话,还有些喜滋滋的,主动留下来侍候,一时端水奉茶,一时打扇捶腿,让房里的婢子都落了闲处。

    卫姌今日整理誊抄的是一卷经文,原文不知何人抄录,有几处错字断章,她一边检查一边写着。耳边听见棠儿时不时献殷勤,不过这婢子也知道分寸,很多关怀之语都借着王穆之的名头说出来,倒好像是王穆之派她来服侍司马邳一般。

    司马邳并没有特别表示,只是偶尔面露厌烦,将人全遣出去,只留福宝在身旁。

    卫姌今日抄写得快,还没到午时就结束了。司马邳本要拿帛书核对,但此时外面来了人禀报,是司马邳书房的幕僚求见,他便放过卫姌没再挑刺,换衣出去。

    卫姌收拾了东西就要走,在院子里被棠儿叫住,她将一个油纸包递来,道:“小郎君一早上只喝了两杯茶,该饿了吧,这个拿着路上吃。”

    卫姌正有些饥意,笑着回道:“棠儿姐姐人美心细,琮谢过了。”

    棠儿掩唇一笑道:“小郎君客气了。”说罢往回走,三步过后扭头过来,嫣然一笑。

    卫姌:“……”

    她拿着纸包的糕点回家,在牛车上吃了两块,味道着实不错。但想起刚才棠儿的举动,她又不禁多想了一些,心想棠儿这番举动莫非是有些别的含义在里头

    后面两天卫姌仔细观察,还真发现这棠儿举动极有意思,她对司马邳温柔侍候,但若是司马邳不在跟前,她对卫姌也是体贴关怀。换其他小郎君来,只怕立刻要误以为棠儿对自己有情意。可卫姌旁观着,却觉得这棠儿是处处皆想讨好,若能得司马邳青眼,她的身份立刻就有不同,但要是此路不行,她能去个士族高门也是十分愿意的。

    知道这一点,卫姌有意疏离了棠儿几分。主要是看着司马邳丝毫没有那个意思,若是棠儿放弃这头,突然打起卫姌注意,或是直接去王妃面前说些什么,卫姌想想也觉得头疼。

    就这样过了三日,这天清晨卫姌煎药送去,太医来复诊检查,说伤口已经好全,药不用再吃了。卫姌彻底松了口气。司马邳脸上也带了笑意,立刻叫人去打水,他要沐浴梳洗。

    卫姌趁机就要告辞,但司马邳已经动作很快地去了浴房。福宝瞧出她的心思,道:“小郎君莫急,这么多日都等下来了,再多半日也不迟,要是不告而别,只怕惹殿下生气。”

    卫姌经这些日子对司马邳的脾气也有所了解,真要让他不舒服了,他便要想更多的法子来让人不舒服。

    仆役婢子进进出出,忙着侍候浴房里,卫姌退到外面,在院子走了一圈。已经到了秋日,天晴日朗,院子的木芙蓉开了,另有银杏渐渐叶黄,层层叠叠,黄绿交接,瞧着十分好看。她绕着树走了一圈,抬头正赏着,忽然听见棠儿的声音,“卫小郎君。”

    卫姌转过身,棠儿站在一株粉色木芙蓉旁,穿着一身苏芳色的裙子,面带微笑,袅娜多姿。她徐徐走近,道:“小郎君怎一个人在此”

    卫姌道:“等着过会儿回去和殿下告辞。”

    棠儿也听说了卫姌似是犯了错,才被殿下罚着几日煎药,还要做些书吏的事。她在王府时间长,知道如此被殿下罚,表面瞧着似乎是坏事,可背后却不一定了,司马邳真要厌烦了谁,绝不会让人到眼皮子下待着。换一面想,卫小郎君犯了错,也只罚了这些,说明不是家世了得,就是本人了得。

    棠儿如此想着,笑得越发娇柔,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绸缎香囊,上面绣着海棠花儿,绣工精致,她微微垂了头,羞赧道:“这几日见小郎君的香囊旧了,便趁夜锈了一个,小郎君莫嫌婢的手艺不好。”

    卫姌只遛了一眼,顿时头大,“棠儿姐姐实在客气了,无功不受禄,这几日受了姐姐照拂,给我给姐姐备礼才是,哪里敢收姐姐东西。”

    棠儿只道她是皮薄,心想卫小郎君是年纪小些,比自己还小两岁,肯定是没经历过这些男女事,便又往前迈了一步,去握卫姌的手,要把香囊硬塞过去,“婢的心意,只要小郎君收下就懂了。”

    卫姌真个儿头疼,赶紧道:“不可,千万不可,我瞧殿下对棠儿姐姐不同,以姐姐品貌岂能去一般人家。”

    棠儿眼睛一亮,随即又羞恼道:“小郎君怎如此取笑婢,富贵权势皆是烟云,婢岂是那等眼薄势利之人,郎君家里又怎会是一般人家。”

    卫姌:“……”好个言行如一的婢女,低头一瞧,她已经将香囊收了回去。

    棠儿捋了一下头发,道:“小郎君怎瞧出殿下对婢不同”

    卫姌急于脱身,正要胡诌几句,这时抬起头,突然看见远处围墙上冒出好几道身影,翻落下来。

    她猛地瞪大眼。

    棠儿见她变了脸色,还当她吃味,噗嗤笑道:“小郎君莫非是……”

    没等她说完,卫姌拉了她一把,指着园墙方向让她看。

    又有几人从墙头翻落,动作矫健,一看身手十分了得,还有银光闪烁,是日头照射反光,他们手里拿着长刀。

    棠儿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吓得三魂掉了二魂,顿时尖叫:“刺客。”

    卫姌来不及去捂棠儿的嘴,被她叫得心下一阵发凉,推了她一把,咬牙道:“快逃,去通知王妃。”说完也顾不上她,拔腿就往司马邳卧房方向跑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大年夜

    祝各位宝子们福起新岁,万事顺遂,兔年新春快乐

    爱你们感谢在2023-01-20 13:31:52~2023-01-21 14:1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91

    第91章 厨房

    棠儿腿软摔在地上, 看见翻墙而过的几道黑影打了个手势,有两个已经朝着这个方向找来,她吓得眼泪直掉, 哆嗦着起来, 提起裙子朝王妃院子方向踉跄跑去。

    卫姌回头望去,见棠儿跑了, 她也赶紧往院子的花木里钻,这段时间她对庭院各处已经熟悉。眼看着那些黑衣人身手矫健,真在路上被逮到只怕性命不保。

    她矮着身子,飞快从花草中钻过, 回到侧殿主卧门前。门前值守的内侍还不知有祸事降临,见卫姌脸色发白地跑来,身上还沾着草叶子,笑嘻嘻道:“卫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卫姌哪顾得上和他嬉笑,径直闯进主卧,把屋里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司马邳正坐在榻上让婢女擦拭湿发。卫姌冲到他的面前,“大事不妙, 殿下, 外面有刺客进来了。”

    司马邳上下扫了她一眼,脸色骤变,推开婢女, 喊了一声:“福宝。”

    福宝平日里总端着张笑脸,刚才听见卫姌说的话时已经睁大了眼,脸立刻严肃起来, 对着司马邳点了点头, 然后招手让值守的内侍过来, 吩咐了几句, 立刻就有内侍朝外跑去。

    司马邳问卫姌看到什么,卫姌把看到有人翻墙的事告诉他。司马邳面沉似水,行宫外面当然是有侍卫的,可如今叫人这样悄无声息的摸进来,外面的侍卫可能已经不中用。他匆忙穿上外衣,头发也来不及擦干,只匆匆束起。

    卫姌心急促地跳着,刚才来报信的路上她就想过,是来找司马邳安全,还是独自找个角落躲藏起来安全。刺客来行宫,目标只能是琅琊王,报信肯定有风险,但若是让她找个地方藏起来,万一被刺客找到,或是挨过了祸事,棠儿无事,只怕她也逃不过责罚。盘算一番后,卫姌还是咬牙冒险前来通知。只盼着司马邳立刻招来侍卫将刺客消灭。

    她正忐忑不安,外面传来一声尖叫,让人头皮发麻。

    福宝焦急朝外张望,片刻就有内侍领着四个侍卫进来,身着甲胄的统领跪地道:“殿下,不知来了多少人,和外面联系不上,属下已派人接应王妃,殿下请随我速速离开此地。”

    卫姌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若是侍卫有把握全歼刺客,就不会提出让司马邳暂避。

    司马邳脸色难看至极,目光森冷,却是毫不犹豫披了件外衣道:“领路。”

    卫姌紧跟在司马邳身后,在侍卫和内侍粗用下走出卧房。外面金戈交击,厮杀之声就在院子中。侍卫领头从廊下往偏殿角落走去,宫墙高耸,隐约可听见外面有马蹄奔走的声音。统领一边走一边听着周围动静,脸色紧绷。刚转殿室后方僻静的竹林,只见前面出现一行持刀的黑衣人。

    “锵”的一声侍卫首统领拔出刀,低声说了一声“殿下快走。”与侍卫几人冲上去,和黑衣人战于一处,生死相搏,一交手就是极血腥。

    行宫内侍当即有几个吓得两股颤颤,根本走不动路,摔倒在地。

    福宝咬牙道:“殿下,这里走。”

    司马邳疾步朝另一条羊肠小径跑去,卫姌和几个内侍紧跟其后。

    接下来的路所有人都不敢发声,四面似乎都能听搏杀和凄惨叫声。司马邳也从未预见过如此凶险的场面。福宝满头大汗,抬头一看院墙角落有道小门,顿时大喜,道:“殿下,出了这道门就是外院,再出去就是山林。”

    司马邳看到门上有锁,问道:“有钥匙”

    福宝摇头,面露苦色,“事出突然……”

    行宫曾经空置多年,门上铁链锈迹斑斑看着从未开启过,只是此时司马邳身边已没有侍卫,内侍也没有谁带着刀刃。

    卫姌左右看了看,道:“殿下,拿石头砸吧。”

    司马邳颔首,几个内侍都在周围捡起石头,朝铁链锁头位置狠狠砸去。

    那锁长年未用,被狠狠砸了几下就断开落到地上,内侍大喜,扯开铁链,回头正要招呼,忽然脸色一变。

    两个黑衣人从竹林中钻出,眼见是司马邳卫姌和几个内侍,顿时大喜,拔刀就从后面猛地劈来。

    福宝大喝一声,上前就是一拳。打得当前一个黑衣人弯着身体后退。

    卫姌看得眼皮直跳,没想到福宝居然还有这样的身手。另一个黑衣人则挥刀砍翻站在后面的内侍,刀劈进身体,发出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另几个近身服侍的内侍见黑衣人一时没拔出刀,咬牙扑上去,拉扯住黑衣人。

    福宝被黑衣人在肩上划了一刀,但赤手空拳也将黑衣人打得倒地喘息。黑衣人见状不对,伸手从脖子里扯出一根细绳,上面系着个竹哨子。福宝心道不好,这时忽然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快步窜来,手里一块大石砸在黑衣人脸上。

    啪的一声,黑衣人脸陷了一块下去,立刻没了动静。

    福宝对上卫姌有些发怔的眼,微微点头。

    司马邳看了卫姌一眼,“做得不错。”

    卫姌刚才只觉得这些刺客心狠手辣,下手不留活口,若是让他们叫人来,只怕要死在此处,情急之下想也没想就拿石头砸人,但亲眼见到此人如此惨状,她怔了一会儿,浑身冒冷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弯腰呕吐酸水。

    福宝捡了黑衣人的刀去帮另几人,那黑衣人见状不好,张嘴喊:“琅琊……”就被福宝一刀砍在脖子上,血喷涌而出,当场殒命。

    但几个内侍也都受了伤,痛苦呻、吟,泪流不止。有三个当场被黑衣人砍死。

    福宝道:“殿下,你与卫小郎君先走。刚才动静不小,可能很快就要有人来,我去将他们引开。”

    司马邳低头看了眼死去的内侍,蹲下身,动作利落地剥下内侍的外衣,上面染着血,但幸好内侍外衣是绛色,若不是离近看,还不一定会发现。司马邳将那件外衣扔到卫姌面前,“快换上。”

    福宝立刻明白了,刚才听到外面有马蹄声,说不定有人守着,扮成内侍虽不一定能逃脱,但总比现在这样穿着明显好些。他立刻解下外衣,道:“殿下将衣裳给我。”

    司马邳看了他一眼,解下外衣给他,又穿上内侍衣裳,肩上有裂口和血。福宝忍着痛换上司马邳的衣裳,并不合身,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他躬身对司马邳行礼,提着刀就朝竹林另一头走了。

    卫姌胡乱抹了两下嘴,换上沾血的内侍衣裳,低头看了眼死去的内侍,心中忽然有种悲戚,但此时并不容她多想。

    司马邳回头看了她一眼,道:“跟上。”也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个小院子,有几间房,院中还有劈砍好的柴禾堆在墙角。司马邳看到院里一道栓着的门,快步过去正要移开木栓,这时忽然听见外面有马蹄声靠近,他面色顿时一变。

    卫姌一时心跳地快要蹦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读懂,外面的人就是此次刺客,此时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司马邳放开手,轻声道:“折回去。”

    卫姌道:“殿下,豫章各家都有府兵,不如点一把火示警,只要那几家知道行宫出事,肯定会来救的。”

    司马邳目看向院里堆积如小山的柴禾,点了点头。

    刚才三间屋子里就有一个是厨房,司马邳进去找火石,卫姌站在门前紧张观望着,忽然大门碰的一声巨响,有人从外面踹门而入,是个身高体壮的黑衣人大步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来不及躲站在门前的卫姌。

    他手放在刀柄上,狞笑着走来。

    这时司马邳还在里面。卫姌心如擂鼓,转过身看见凶神恶煞的一个人迎面走来,再看他身后并没有人,正想着该说什么将他稳住不立刻动刀,再引司马邳从后面偷袭。她腿肚子打颤,硬撑着才没滑倒,正要开口唬对方自己知道琅琊王下落,叫对方放松警惕。

    哪知黑衣人走到近前,忽然停住了脚,盯着她脸瞧了片刻,目光闪烁,手一抬,刀尖直指着卫姌,“你假扮成内侍,意欲何为”

    卫姌面色一白,心想莫非这黑衣人竟然知道自己身份

    黑衣人很快笑了两声道:“美人莫怕,你可是里面逃出来的婢女”他看卫姌生得如此貌美,身上内侍衣裳又不合身,肯定是娇娥扮做了男装。

    卫姌瞪圆了眼:“……”

    手里紧握着刀,躲在门后位置的司马邳都有一瞬的错愕。

    卫姌一咬牙,眼见这黑衣人只露出一双眼,打量的目光犹如饿狼看着肉一般,卫姌硬着头皮,垂头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假装嘤嘤哭泣道:“这位壮士猜的不错。”

    黑衣人却又立刻变了脸,板着脸道:“休想骗我。”

    卫姌抬起眼看他,暗自警惕,嘴里只软声道:“我没有……”

    黑衣人道:“你不是婢子,而是琅琊王的妃子,为逃命跑出来。”

    卫姌见此人刚愎自用,只好顺着他口气道:“正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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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2

    第92章 乱相

    黑衣人见卫姌螓首低垂, 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娇姿弱态让人心中不由生怜。他暗道:如此姿色怎会是婢子一流,定是嫔妃无疑。上面的命令是找查找是否有遗漏遁逃, 这男人见卫姌容色之美乃生平罕见, 心中暗道:如此美人杀之可惜,不如掳了一同带走。

    他朝着厨房里扫了两眼, 房门敞着,里头一目了然,卫姌又在旁边颤抖不休,他便没有进去仔细查看, 收了长刀道:“美人莫怕,你既逃了出来就该知道如今形势,琅琊王已成瓮中之鳖,必死无疑,你不如随我北去,等我加爵封侯必叫你享受荣华富贵。”

    卫姌刚才见他朝厨房里看,心头越发惴惴, 有心要稳住他, 佯作害怕哭泣,“我、我从未去过北面。”

    黑衣人“嘿嘿”一笑道:“去了就知,洛阳之繁华, 更胜此地。”

    卫姌靠着墙,似腿软站不住,慢慢滑了下去, “我实是害怕……”

    黑衣人心痒难耐, 有心要稳住她, 两步迈上去扶住她。

    卫姌心跳得飞快, 装作害怕的样子躲闪了两下,让黑衣人挪动,背对厨房门口。男人拉住她的手,见她面色煞白,又怜又爱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定保你无虞,”说到这里,他倒想起正事来,神色一敛道,“你从里头逃出来的时候可可知琅琊王在何处。”

    卫姌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黑衣人板着脸,正要威吓几句。

    肩颈骤然剧痛,一股热流喷射出来,他眼中看见卫姌脸上已没有刚才娇怯的表情,红色鲜血溅到她身前,她飞快后退两步避让。男人慢慢转动脖子,一手要去摸腰间的刀,可稍稍一动,力气就耗尽了,身体轰然倒地。

    司马邳从后偷袭,连着两刀都劈在男人脖颈,用力太猛,几乎砍断一半的脖子,血喷溅而出的画面让让人悚然而惊,卫姌身前溅着不少血,血腥味萦绕不去,胸口又是一阵翻腾,她方才已呕吐过一场,现在胃抽痛两下,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司马邳拿刀在地上黑衣人身上擦了两下,抬头看向卫姌,目光一顿,心中却闪过一个与眼下凶险状况毫不相干的念头:这歹人将他认做女子,倒也并不奇怪。

    司马邳将火石取出,在柴禾堆下点火。等底层燃起火苗,他道:“走罢。”

    院子里远远传来厮杀声,卫姌对内外两道门都十分担忧,就怕又有人闯进来。

    两人从外墙院门出去,墙角处拴着匹马,应是刚才黑衣人留下的,卫姌正要去解绳套。司马邳拉住她,“不能骑。”

    卫姌道:“没有马走不远。”

    司马邳沉吟道:“周围还有其他人守着,骑马容易被堵,还是找个地方暂时避一避。”

    说着他一刀砍断绳索,马撒蹄奔走。司马邳一把拉住卫姌的手,往林中跑去,找了一处草丛茂密地方钻进去躲着。

    此处距离行宫后院并不远,可以看见已有一股黑烟冒了起来。

    过了片刻,黑烟越来越浓,犹如一条黑龙腾起,几匹快马疾驰而来,骑士全身黑衣,正是刚才同一伙人。这几人闯进后院门,很快又跑出来。卫姌透过灌木远远看着几人,他们似是争吵起来,随后又重新上马离去。

    张氏兄弟在行宫中杀了不少人,抓着内侍问琅琊王去处,却怎么也没找着。另一队闯入王穆之所居宫殿的人也扑了个空,王穆之得到棠儿报信,带着婢女侍卫离开。路上遇到逃窜的内侍,说外面有人守着,还有刺客在行宫内索罗,大肆杀人。王穆之闻言脸色一白,见身边侍卫人数并不多,要硬闯出去殊为不智。

    侍卫道:“娘娘,那边有空置的殿室可以暂避。”

    王穆之犹豫了一下,踞守一处风险颇大,但眼下没法正面闯出去,她只能赌豫章很快就要有人来援,便同意侍卫建议。找到一处偏僻殿室躲进去。

    阮珏察觉到宫中巨变,又见内侍四处逃窜,心神大乱,又见并无侍卫来此护卫,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阴沉下去。她很快拿定主意,换了一身婢子衣裳,和几个婢子一同找地方逃窜。路上遇到个黑衣人正挥刀砍人,内侍与婢子被逮到的,统统都是砍杀。

    那黑衣人看见阮珏一行,大步追上来,阮珏和婢女吓得尖叫,提裙跑着,可那黑衣人已经追到身后。

    阮珏大惊,伸手将一个婢女推了出去,又指着王穆之所居殿室方向大喊,“王妃娘娘……在那里……”

    黑衣人果然停住动作,回头瞧了一眼,心想这些内侍婢子杀了再多也无用,转身大步走了。

    阮珏和几个婢女趁他犹豫的时候已经跑远,一直跑到花木房里,这里到处都摆放着种植的花草,她们几个找地方躲了起来。阮珏惊魂未定,对着身边婢女啜泣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切莫怪我。”

    刚才被推搡出去的婢女并未被黑衣人伤到,此时脸上没有半丝血色,垂目道:“女郎无事就好。”

    几人哆哆嗦嗦躲在一间小屋里,听着外面动静。

    张氏兄弟先前还得意,攻入行宫的计划十分顺利,尽在掌握之中,但等了许久都没有司马邳消息,张骥先沉不住,拿刀在殿中一顿砍劈,又听见有人喊起火,出来一看,果然院外一股浓烟冒起。

    “还不快去灭火!”张骥大吼。

    张骏却拦住道:“外面肯定已有人看到,何必浪费那个力气,赶紧搜罗珍宝走了。”

    张骥双目圆睁道:“如此就放过司马邳”

    张骏道:“今日若再多三倍人手,大事能成,如今这般却是天意了,豫章各家都有私兵,决不可久留,速速离开。”

    张氏兄弟下令,黑衣人不再肆意杀戮,转而闯入各处殿室搜刮。

    卫姌躲在草丛后,紧张地等了许久,实在疲惫,干脆坐在地上休息。

    司马邳也席地而坐,两人离得很近,他斜睨着她,只见她一身内侍绛色衣裳,又沾着血,狼狈又凌乱,可偏偏这颜色衬得她皮肤越发得白,也难怪有人背后称她玉郎。

    卫姌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脸来,“怎么了”

    司马邳冷声道:“一身血臭,赶紧脱了。”

    卫姌也觉得身上血腥味不去,皱着鼻子闻了两下,解开外面那件内侍衣裳。

    司马邳移开目光,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有何可避的。

    卫姌将内侍衣裳往草丛深处一塞,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裳,上面也沁了不少血,只比外衣稍好些,也只能忍着了。

    行宫外院浓烟滚滚,原处也应该能看得清楚。

    卫姌朝外张望一眼后,道:“豫章城里应该已经发现不对劲,很快就要来了。”

    司马邳皱眉道:“这些豫章士族平日只知诗词文章,也不知道府兵是否有战力。”

    卫姌知道,今日的刺客身手不凡,行动有素。江右又是崇文轻武最严重的地方。难怪他会有所疑虑。

    卫姌道:“刺客人数不足,不会久留。”

    司马邳颔首,这道理他也很清楚,若不是人手不足,行宫外围守着的人不会这么少,让他们有机会逃出来。

    他眉宇间一片冰寒,沉思了一会儿,道:“张骏张骥。”

    卫姌道:“等殿下脱困便可抓他们治罪。”

    司马邳哼了一声,道:“只怕他们马上就要北逃。”

    卫姌心想,就算等援兵赶来,司马邳下令追捕,也不及他们北逃的速度快,刺史和督护都不在,张氏兄弟选在这时候动手都是算计好的。但嘴上仍是安慰道:“只要殿下无恙,日后的事可以再谋。”

    司马邳看向她,忽然嘴角弯起,道:“玉度方才扮做女子,倒是得心应手的很。”

    卫姌心扑通一下,赶紧道:“都是为了活命不得已,殿下切莫取笑。”

    司马邳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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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3

    第93章 乱后

    卫姌微怔, 往后一避,脑后勺被灌木刮了两下,又缩了回来。

    司马邳见灌木枝紧挨着她雪白的颈, 摩擦过皮肤上泛着隐隐的红, 让他喉间莫名一紧,嘴里却轻嗤道:“这些羌族败将果真是见识少, 连男女都分不清,死的一点不冤。”

    卫姌见他并没有生出什么疑心,心下稍安,赶紧将话题移开:“不知罗熊邓那几家派兵来要等多久。”

    司马邳朝行宫望去, 蹙眉道:“一个时辰恐怕都不够。”

    卫姌也知本地士族安逸日子过得久了,缺少凶险历练,就算是应援行宫也未必能快。她长出一口气,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躲避等待。

    司马邳先前神色冷肃,后来后院烟气蔓延,几乎遮蔽半个天日,他脸上渐渐没了表情, 只是眼底仍藏着深深的阴霾, 泄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

    行宫外,骑马的黑衣人来回跑了两次,远远看着似乎是搬运了不少东西出来安置在马车里。

    卫姌担心此景会触怒司马邳, 偷偷朝他瞥了一眼,果然见他阴着脸。

    要不是这一块灌木草丛里空余位置不大,她都想要避远一些。

    等了不知多久, 卫姌一阵腰酸背疼, 轻轻挪动手脚, 换了个姿势。今日清早就来行宫煎药, 又遇上这么一桩事,她的身体几乎快到极限,稍有些松懈,浑身都觉得难受。

    司马邳见她偷偷伸手捶小腿,问道:“腿酸”

    卫姌“嗯”的一声,又敲了两下收回手。

    司马邳朝她骨骼纤细的手腕和小腿看了看,突然道:“刚才力气不小,还能拿石头砸死人。”

    卫姌记起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脸色微微一变,深呼吸两口才把那股不适的感觉压了下去,“我也是一时情急。”

    司马邳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丝笑来,“第一次杀人”

    卫姌听他口气,不知为何感觉有些不妙。

    司马邳道:“万事都是初次最为艰难,也是最难忘记的,你切莫记得太清楚,日后时时要想起来。”

    他越是这样说,卫姌反而脑海中画面变得更清晰,一时间面色又变得难看起来。她怀疑司马邳是故意这样说,他心情沉郁,便让别人也不好受。

    行宫外有成群马蹄远去的声音传来,司马邳握着刀柄的手攥紧了。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不见,应该是张氏兄弟带着人已经离开,司马邳略想了一下,道:“出去罢。”

    卫姌点了点头,从草丛里钻出来。

    司马邳拍了拍衣袍,见一旁卫姌头发被枝叶勾地散乱,身上的衣衫也到处沾着血渍,凌乱狼狈,瞧着十分可怜。司马邳微怔,想到一路从行宫出来,她虽害怕,却极坚韧,出手也果决。撞上那黑衣人的时候,虚与委蛇把人引着背对门口,才制造出机会让他一击得手。

    司马邳的心不知为何有些发软,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大步朝行宫走去。

    行宫外院柴禾全烧了起来,热浪滚滚,无法通行,司马邳绷着脸,提着刀要绕行,这时山路上沙尘卷动,马蹄轰隆,百十骑士侍卫疾驰而来,后面还跟着长龙般的队伍,是小跑行路的侍卫。

    司马邳和卫姌远远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放下心来,来的这行人衣着各异,且还有行路的队伍,一看就是豫章城士族私军拼凑而成。百十匹骑士很快来到行宫门前,见到敞开的大门已知不好,对内高喊着各家名号,过了片刻,才有幸存内侍来到门前,哭哭啼啼告知刚才发生的事。

    这些私军领头的就是罗熊邓三家,其中又以罗弘发号施令为主。他听见行宫刺客手段,神色骤然一变。

    司马邳是皇亲中离皇位最近的,若真是在豫章出事,本地士族绝对脱不了干系。集结私兵来行宫之前,罗弘等人心中已做了不好的打算,没想到情况严重至此。罗弘当即命人进入行宫,分兵各处,有的去救火,有的在行宫中把幸存的人找出来。很快就找到王妃王穆之和刚纳入王府不久的侍妾阮珏,还有一些内散落的内侍婢女。

    王穆之带着侍卫婢女在一处偏僻殿室内等了许久,只因那几处殿宇年久荒废,也没有什么钱财,张氏兄弟在搜刮时都漏了过去,让一行人都保全下来毫无损伤。王穆之听说司马邳不见,面色惨白,险些站不住脚。

    守候在门前的侍卫大喊着:“殿下找到了。”

    众人立刻循声看去,只见司马邳和卫姌走进大殿,神色疲惫,身上没一处干净地方。

    王穆之眼中含泪跑上前,拉住司马邳的手,阮珏早就哭成个泪人,口中呜咽着“殿下”,也跑过来,似乎看着王穆之有意避让,便站在一侧哭成个泪人。

    司马邳拍了拍王穆之的手,略点了一下头,转向罗弘道:“来得晚了。”

    罗弘几个跪地请罪。

    司马邳让人立刻准备笔墨纸砚,下了一道旨给江州各地官府,先行拦截张氏兄弟北去。另又调兵来护卫行宫。罗弘等人带来的私兵很快将行宫上下全找了个遍,将死去的婢女内侍全抬出来,另又配合着清点各宫损失珍宝财宝。

    卫姌进殿时就四处张望,看到站在角落里的蒋蛰,两人视线对上,蒋蛰也是松了口气的模样,点了点头。卫姌这时才算彻底安下心来。

    司马邳飞快做了诸多安排,各人领命而去。他目光一转,看见卫姌,皱眉道:“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换衣服。”

    一个脸生的内侍立刻领着卫姌离开,去了一处刚收拾出来的殿室,又拿出一套簇新的衣衫,另有仆从送来热水,卫姌梳洗过后又换过衣服,在屋内休憩了片刻,问内侍自己是否能够离开,内侍摇头说不知道。

    行宫内如今死了太多人,没有往常的规矩,许多事内侍也茫然不知。

    卫姌想着找罗弘问一下情况,行宫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可这些与她关系已不大,她又累又饿,只想赶紧回家休息。

    一道声音从外传来,“殿下请卫小郎君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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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4

    第94章 扔出去

    天色渐暗, 行宫内早早就点起了灯,司马邳原本居住的殿室里死了好几条人命,到处染着血, 内里摆设珍宝都被张氏兄弟搜刮一空。王穆之令内侍婢女赶紧收拾了一处靠南的殿室。

    司马邳刚与豫章城里派兵来的几家交谈, 许以嘉奖,又将书房幸存的幕僚叫来, 安抚商议后事。打发这些人,内侍前来禀报宫中伤亡和金银财帛的损失。一连串的事让司马邳心情沉重,面色不虞。不过其中也有些好消息,福宝身上挨了两刀, 都不在关键位置,无性命之忧。内侍道:“福宝刚才说要来拜见殿下。”

    司马邳闻言脸色稍缓,道:“让他好好养伤,等好全了再来伺候。”

    内侍应了一声,这时听门外报,“卫小郎君来了。”

    内侍抬起眼看向司马邳,他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 道:“让他进来。”

    卫姌来的时候就想过了, 开门见山马上提告辞的事。司马邳的伤全养好了,今日她提前来报信,又经历这么一遭磨难, 无论怎么算,都是一桩功劳,总能与之前误踢他的事一笔勾销了罢。

    卫姌刚一进门, 还没开口。

    司马邳就指着矮几上的笔墨道:“过来, 我说你写。”

    卫姌坐过去, 提笔听他道:“叛将张骏张骥, 八月初三于江州豫章偷袭行宫……”

    司马邳调用江州的兵马,这是写给建康的呈报,虽然他并未严明是给谁的,但应该是皇室中极重要的。等他说完,卫姌放下笔,检查信笺上的字有无错漏,司马邳接过去看了一遍,又让卫姌代为记录了一些,都是行宫中死去内侍婢女数量等。

    卫姌一边写一边心惊,张氏兄弟这番袭击,造成的损失着实惊人。幸好她认识的戚公明今日正轮到去赵府听课,逃过此劫,要知道行宫书房的幕僚书吏这次也死了五个,都是在躲避的时候黑衣人抓出来砍死的。

    等全部记录完,内侍在一旁提醒,“殿下,该用饭了。”

    司马邳颔首,道:“拿上来吧。”

    又看了卫姌一眼道,“你也一起。”

    卫姌颇为意外,就她这些日子经常为司马邳做些文书的事,从早到中午,从没被叫着一起用过饭,只有福宝有时会给她准备糕点果子。

    内侍拿了帕子水盆进来,卫姌洗手擦干之后,坐到席上。很快外面送来菜和汤水,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婢女动作利落地布菜,放下一盘鲜鱼的时候提了一句,“这是阮氏亲手烹制的,请殿下品尝。”

    司马邳夹起一筷子吃了一口,说了句赏,婢女闻言屈身退下。

    卫姌心想着阮珏在这场袭杀里毫发无损,还能趁着此时宫中人手少,下厨在司马邳面前露脸,这股韧性和手腕着实不一般,让她更有些在意。正垂目出神,眼前突然多了一筷子的鱼肉,是司马邳夹过来的。

    她讶然,道:“谢谢殿下。”

    司马邳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拘谨,怎么,舌头一起被吃了”

    卫姌见他心情似乎比之前好了些,放下碗道:“殿下,今日清早离家还未回去,家人该担心了,我……”

    司马邳道:“家人你兄长不是剿匪去了”

    卫姌眨巴两下眼,轻声道:“还有奶媪。”

    司马邳险些笑出声来,乜了她一眼道:“你还是个童子先用饭,喝些汤。”

    婢女为她盛了一碗热汤,卫姌慢慢喝了两口,温热的汤暖胃,比其他吃食更可口,她便多喝了点。

    司马邳见她脸上多了些血色,皮肤白里透粉,眉眼秀致乖巧,心情忽然也稍好了些。

    用完饭,婢女收拾完,卫姌又眼巴巴看向司马邳。

    他擦过手,朝外喊了一声,叫内侍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卫姌见状不好去听,只好把目光移向别处,这个卧房是今日匆匆收拾出来的,并没有什么摆设,与司马邳之前的住所无法相比,显得有些简陋。

    随后又有人前来禀报,都是今日张氏兄弟袭杀行宫的余波,无论大小事如今都报到司马邳面前。他又处理了几桩公事,卫姌觉得自己不该留着,可司马邳不时就让她记录一些。

    酉时已过,卫姌看着外面天色,真有些急了,又提告辞。

    司马邳道:“天色都晚了,今夜就留下吧,正好我有些事要问你。”

    卫姌大吃一惊。

    这时刚才出去的内侍这时领着人进来,在榻上铺上被褥等物。

    卫姌震惊地看向司马邳,“睡、睡在这里”

    司马邳道:“秉烛连榻夜谈,有何奇怪”

    卫姌说不出话来,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士子之间一见如故,秉烛长谈,若是累了抵足而眠,在本朝都是寻常事。可他是琅琊王,她又是不能露白的身份,怎么能秉烛夜谈

    卫姌几乎憋出一身虚汗来,道:“我鼾声如雷,怕吵着殿下。”

    司马邳眼神落在她身上,“今日你立了功,本王有心和你亲近一下,瞧着你似乎并不乐意。”

    卫姌后颈一凉,道:“当然是乐意的,只是怕扰了殿下。”

    司马邳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并未再说什么。

    外面有事又报了两回,司马邳处理过公事后,内侍进来侍候,卫姌从刚才起就如坐针毡,心里急得上火,偏偏脸上还不能带出分毫,她和司马邳说了一声要知会随从一声。司马邳原要叫内侍代她传话,但卫姌却说今日发生事情太多,要亲自交代。

    内侍把蒋蛰叫来,卫姌出来在廊下和他说话,告诉他今日不回去了,让他回去告诉惠娘,蒋蛰领命而去。

    卫姌在外面院子走了一圈,磨磨蹭蹭等了许久,连内侍都觉得有些奇怪地看过来时,她才回到卧房内。

    司马邳已梳洗毕,穿着单衣躺在榻上。

    婢女过来要服侍,卫姌屏退她,自己去了屏风后匆匆擦洗,解了外衣后,再三检查自身,幸好衣裳宽大,瞧不出究竟。卫姌想到今夜要与司马邳同室,就头疼不已,但方才司马邳已经不悦,若是她拒绝,反要惹他疑心。如今到了这一步,只希望夜一早些过去,明日她回家就称病,再等几日可以准备回江夏的事了。

    卫姌这样想着,从刚才开始就烦乱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婢女进屋来熄了一半烛火,卫姌趁这个时候出来,上榻赶紧盖好被子。

    说是连榻,实际上是司马邳睡床,她睡长榻。

    白天经历的事太多,刚才内侍又来禀,张氏兄弟已逃离江州,如今殷浩北伐,沿途兵力不足,等调兵来拦截,两人只怕早就逃远了。司马邳早已料知这个结果,但听到的时候仍是心情不佳。

    他沉思片刻,朝榻上看去,卫姌被子包成茧似的,只露了个头,还是背着头,看去就是个黑乎乎的后脑。

    司马邳下床,从案几上找了一卷帛书,扔到卫姌的榻上,“白日如此多事,你睡得着”

    卫姌转过身来,很想回答他睡得着,可到底是不敢,便问:“殿下有心事”

    司马邳道:“这卷经文你念诵来听听。”

    卫姌就着烛火,打开帛书,开始念诵。

    她声音平和,念字准确。司马邳听了一段诵咏的经文后,心绪竟也平静下来。

    “好了,”他道,“你这洛阳调学的不错,日后想去建康为官”

    洛阳调一向都是北方士族的追求,卫姌放下帛书道:“还未定品,何谈为官。”

    司马邳侧躺着,目光似从朦胧晕黄的灯光下穿透而来,“要定品也不难,你随我去琅琊,雅集定品时我亲送你去。”

    卫姌怔了下,有那么一瞬的心动,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定品擢取应是在原籍,这就是大哥卫进与她都需要回江夏参加雅集的原因。若是司马邳帮助,她可以转道去琅琊参加定品,高品更是大有希望。但卫姌还等着为大哥解除危机,必须和大哥一起参加雅集定品。

    “谢殿下美意,我与大哥同进退,如受殿下照拂定品,我怕是不能服众,叫人闲话。”卫姌道。

    司马邳蹙眉,“听说你大哥儒玄二学都是精通。”

    卫姌笑了笑道:“我大哥学问才识都是上佳,只是专心学问,心无旁骛,有穷经皓首之志。”

    司马邳玄石般双眸眯起,道:“你兄弟几人性格大相径庭。”

    卫姌点头称是。

    司马邳又道:“既然你大哥学问上佳,可以让他一起来琅琊参与雅集。”

    卫姌愣住了,还以为刚才回答之后应该打消司马邳的念头,没想到他居然有意把她大哥也一起叫来。卫姌心头惴惴,想道,莫非因为今天因为她立了功,卫钊手握重兵,他有意想把卫家整个拉拢过去。

    司马邳道:“怎么样”

    卫姌当然不乐意,与司马邳走得近的好处显而易见,过了两年就能见着好处,但他在位也才短短几年,背后又有太原王氏的影响,从长久看,只怕是弊大于利。

    她犹豫片刻。

    司马邳脸色已有些转阴了。

    卫姌道:“这是大事,我决定不了,等我与长辈商议过后再回复殿下。”

    司马邳神色冷傲,瞥了一眼过去。他刚才招揽的意思已经如此明显,换做其他人根本不会犹豫,但卫姌这个态度,却是婉转拒绝的意思。

    一片好意被辜负,这滋味许久没有过了,他蓦然腾起怒意。再去看卫姌,她支着个脑袋,偷偷往他这里看,灯火照耀下粉面如玉,精致的眉眼犹如笔墨绘画出的,让他看得一怔。

    司马邳回神过来,更觉恼怒,“你卫氏才高,眼高于顶。”

    “殿下……”卫姌软声正要告饶。

    哪知司马邳掀被而起,冷冷道:“这本是你今日立功的奖赏,既然你不稀罕,就换成金银钱帛行赏。”

    卫姌见他翻脸,立刻跟着起身,跪坐榻前,“殿下莫恼,此事关系重大,我实在……”

    司马邳不听她解释,高喊了一声。

    内侍与婢女入内。

    司马邳指着卫姌道:“送他走。”

    卫姌也不知该紧张还是该松一口气。见他一脸冷色,也不啰嗦,穿上外衣,道了一声告辞,跟着内侍出去。

    见她没有申辩哀求,司马邳怒火更炽,让人把榻上被褥扔出去。

    95

    第95章 路遇

    内侍一路将卫姌送到大殿外的广场, 停住脚步道:“卫小郎君自去吧。”

    卫姌刚才远远就瞧见地上整齐用布盖着的尸体,入夜了还有侍从正抬着往外搬运,另有内侍提灯站着, 夜风如诉, 摇曳的灯火映照着地上一团团的裹布,场面阴沉可怖。

    卫姌抽了一口气, 身上发凉,在广场扫了一眼后想起家里的牛车不在,蒋蛰傍晚时被她遣回家,明日才会再来。她问内侍可有牛车, 内侍摇头,婉转说了句如今宫中所留人手不多。卫姌皱眉犯愁,刚惹恼了司马邳,眼下回去求他不定要受什么刁难。

    她在殿前吹了会儿的风,忽然想起豫章士族今日来援的人还留在行宫,托内侍去问一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罗弘就匆匆赶来, 卫姌告诉他难处。罗弘立刻叫人备了牛车, 送她到行宫门外,道:“玉度今日能与琅琊王殿下同历磨难,是天赐机缘, 可莫轻易错失了。”

    罗弘是个人精,只看她如此深夜匆忙离开,就猜到里面有些缘由。

    卫姌轻轻叹了口气, 道了声谢, 叫牛车起行。

    回到家中, 惊醒了惠娘和婢仆, 别个都觉得原告知不回来却突然返家有些奇怪,只有惠娘如释重负,悄悄对卫姌道:“幸而小郎君回来了。”

    卫姌打发了众人,躺下闭眼,一时却难以入睡。司马邳今晚有意亲近,她能感觉到。但他性情乖戾,变化无常,让人难以揣摩,前世司马邳中毒而亡,背后牵扯极多。卫姌今世只想保全家族,权衡再三,还是觉得距离他远些更好。刚才被司马邳呵斥离开,她心下还有些惴惴不安,如今再想,确定从长远来看也并非坏事,这颗心便渐渐落回实处。

    这一脚睡到第二日午时才醒,卫姌醒来梳洗,听见外间喧闹,是行宫来人送来赏赐,正是昨夜司马邳怒火下应承的。卫姌叫人把财帛珍宝登记入册,谢过内侍,又叫荆乌偷偷塞了厚厚一串钱给他。

    内侍满意离去,回到行宫立刻就去复命。

    司马邳仍是忙着处理公务,内侍在门前等了许久才被叫进去。

    内侍道:“小郎君收了赏赐欣喜万分,对殿下十分恩谢。”

    司马邳眼风扫了他一记,“卫家小郎君给了你多少钱帛”

    内侍面色涨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司马邳的脾气,顿时腿软险些当场摔倒。

    司马邳对他浑不在意,提了这一句后冷淡让他退下。

    内侍到了门外暗呼侥幸,却又觉得蹊跷,听刚才那话似乎是殿下对卫家小郎君不满,但既有不满,今天清早又何必将行宫中剩余清点的珍玩整理了一些送去。他将这疑惑偷偷说给同是值守的内侍听。

    那人笑了一声道:“都怪你这话说的不对,既然卫小郎君恩谢,为何不亲到殿下面前来”

    卫姌在家休息两日,前些日子她每日天不亮就要去行宫煎药,过得十分清苦,如今总算恢复了往日作息,顿觉轻松自在。

    行宫被袭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豫章城内风声鹤唳,连百姓都察觉出不同寻常。

    卫姌去赵府听课,结束后与赵霖私话拜别。赵霖对这个年幼的弟子十分满意,拿了两卷书给她,还有一卷亲笔书贴,字迹苍劲有力,锋锐如刀,是刚劲一派的笔法。他勉励卫姌,虽然来豫章才短短半载,却已声名鹊起,雅名传遍江州,年纪轻轻能做到这些极是不易,且卫姌为人宽厚,对戚公明提点帮助之事在豫章寒门士子中也有流传,令寒门士子对她也颇有好感。

    赵霖道:“若你是在江州定品,定能擢取无疑,如今回到江夏,还需看中正官的喜好,但你岁数还小,再过三年也是不迟,以你才貌,日后定为上品,扬名天下并非难事。”

    卫姌知道赵师言下之意,是劝她将此次视作历练,一片苦心她自有领会,再三话别后才离开。

    离开赵师书房,卫姌再与同门告别,她头戴小冠,轻袍缓带,同门士子无不私下暗赞叹她丰仪出众,近些日子还有不少士子学她穿戴。罗焕邓甲几个邀她饮宴。这晚卫姌在灵犀楼请他们吃了一场,罗焕偷偷告诉她,他伯父下月就要去庐陵任太守,罗弘也得了官职。

    “听说在行宫你也立了功,琅琊王却只赏了钱帛金银,玉度你莫非得罪了殿下”罗焕问道。

    卫姌并未说任何抱怨之语,只诚心恭贺他一番。

    邓甲私下送了她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问她何时回来。

    卫姌笑着道应是全听家中安排。

    一众小郎君在灵犀楼前道别,邓甲拽了拽她的袖子。卫姌当他有话说,歪着头看去。邓甲欲言又止,灯火下似有些醉了,两颊酡红,低声道:“玉度在外需小心,如今……盛行断袖,你生得好看,切莫大意了。”

    卫姌面色复杂,半晌回答一声,登车离去。

    应酬两日,与同窗士子都正式告别过,卫姌吩咐家中收拾行囊,这日空闲,她将回江夏的准备告知黄芷音。

    家中的动静黄芷音心中自然有数,她淡淡一笑,问道:“小郎君这次去可要将怀绿凝雪带上”

    卫姌摇头,她这次出发的日子比原定的日子更早,日子宽裕,她打算轻车简行,只带惠娘荆乌还有蒋蛰和侍卫两人。

    黄芷音道:“此次小郎君若是定品,或许要留在江夏,这两个婢子服侍小郎君救了,不如一并带上,省得日后再奔波。”

    卫姌微怔,看了她一眼。

    吕媪堆了笑道:“我家娘子怕小郎君在路上无人伺候。”

    卫姌微微笑着和黄芷音闲聊几句便离开了。

    到了院外,惠娘回头看了眼,道:“这黄氏娘子倒有些奇怪,好像是说小郎君这次去了便再不回来了。”

    卫姌经她这一提这才恍然,刚才总觉得黄氏似乎话外有些微妙意思,原来是试探她去江夏后是否还会回江州。

    卫姌细想了一道,也没想到自己何处得罪过黄芷音,暂时将这个念头压下。

    蒋蛰也得到卫姌将要出发的通知,他皱了眉道:“怎比原定的日子早了那么多,郎君还在晋安未回,不如再等几日。”

    卫姌道:“二哥剿匪回来还许多公务处理,未必就能送我,我已留信给他,此行我们已走过两次,路上并无险地,小心些就是。”

    蒋蛰道:“属下定保护小郎君周全。”

    全家上下都做了出行准备,连肖蕴子子雎和佩兰三个听到卫姌要回江夏的消息,都送了些礼过来,有去寺中求的符,也有绣制的书袋,还有上好的砚台,都是心思奇巧,祝她顺利定品的寓意之物。到了出发那日,卫姌与卫府众人话别,坐上牛车,蒋蛰点了四个侍卫一同随行。

    一行人离开豫章,往江夏进发。

    八月的天气,白天日照仍有热气,晚上却是夜风清冷。蒋蛰知道卫姌身子纤弱,时间宽裕,一路走的并不急,每日行八十里路就找驿舍歇脚。

    这日他们一行落脚在江州边缘一个小县。

    卫姌夜里梳洗过后刚要躺下,忽听见外面一阵闹腾,似有仆役怒喝和女子尖利叫声。卫姌对外面发生的事并无好奇,倒是惠娘皱了眉道:“何人如此喧哗,扰小郎君歇息,我去看看。”

    卫姌拉住她,“惠姨别去,图惹是非,再闹也闹不了多久,等会儿就该静了。”

    惠娘摸了摸她的脸,坐在床边哄她入睡,仍如幼年时那般。

    卫姌合上眼刚有了些睡意。忽听见门外有人道:“小郎君,外面的事好像与我们家有关。”

    卫姌睁眼坐了起来,没料到外面吵闹还能牵扯到自家,便问何事。

    侍卫支吾着语焉不详,似乎不便在外说,惠娘让卫姌披上外衣,再把侍卫叫进屋内。

    “方才范姓的仆从闯入驿舍抓了个女子,那女子哭求吵闹,不肯就范,还叫喊,说她……”

    卫姌问:“说什么”

    侍卫道:“说她是郎君的人。”

    作者有话说:

    96

    第96章 奇怪

    卫姌掩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 一时有些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女子说是卫钊的人。

    她朝惠娘看去, 略有些疑惑地道:“二哥的妾婢都在豫章吧”

    惠娘轻咳一声, 道:“许是外面的。”

    卫姌点了点头,心下也赞同, 以卫钊风流做派,外面有些风花雪月的旧债一点也不稀奇。

    侍卫禀报完站着没动等她决断。

    卫姌想了想,问道:“那女子犯了什么事范家又是什么背景。”

    侍卫道:“范家是本地下三品士族,听刚才闹的动静, 好像是范家郎君看上了那女子,强要将她带走。”

    卫姌挑起眉梢,这不就是强抢便对侍卫道:“叫蒋蛰来。”

    蒋蛰很快来到,卫姌吩咐道:“去问清楚,若是那女子并无犯事,只是范家用强,就帮她一把。”

    蒋蛰闻言带着侍卫去了。他做事机灵懂变通, 卫姌很放心。

    惠娘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来, 道:“都让人去瞧了,小郎君也不必管了,自去睡吧。”

    今晚遇上这桩事, 女子喊出与卫钊的关系,范家又是下品士族,卫姌若是住在驿舍不闻不问, 未免叫人笑话, 如今这样处置最为妥当。

    卫姌被叫起这一趟没了睡意, 喝了几口茶后正要回去继续睡。

    蒋蛰倒是很快解决外面的动静回来复命, 犹豫着问了一句,“那女子要亲来对小郎君谢恩,小郎君可要见一见”

    惠娘道:“夜深了,她若有心在外面拜一拜,莫扰小郎君休息。”

    她猜这女子应是粉头伎子之流,不想让卫姌接触。

    蒋蛰在门外应了一声。

    到了第二天早上,仆役送早食来时,最后面跟着个女子,站在门口跪地行礼,口中说着谢恩的话。卫姌看过去,那女子穿了水红上衫,石青的八破裙,浓密的头发堆成高髻,一张脸只扫了淡淡脂粉,面庞白皙,天然艳冶,竟生得貌美异常。

    惠娘也没想到这女子竟生得这样美,堪称绝色。她平生所见女子之中,此女是唯一能在外貌上与卫姌一较的。且看她行止有度,并不轻浮,身上也没有风尘味,不由对她来历有了更多猜测。

    “沂婴感谢昨夜小郎君援手,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能亲手熬了羹汤,请小郎君一尝。”

    卫姌见到沂婴容貌身段,对她会遇上强抢的事倒不觉意外了。这般美貌,若是生在世家高门定能美名传扬天下,但若只是普通出身,就未必是件好事。

    沂婴将汤碗放到桌上,飞快朝卫姌瞥去一眼,也是暗暗吃了一惊。等卫姌吃了一口汤后,她跪地哀求道:“求小郎君路上带我一程。”

    卫姌道:“你是担心范家再作纠缠。”

    沂婴面露忧愁没说话,看模样是觉得范家肯定会再度纠缠。

    卫姌并没有马上答应,问她出身来历。沂婴老实作答,并没有隐瞒,在说到和卫钊的关系上时,她低头低声啜泣道:“我与钊郎君缘分浅,并无他想,只是到了此处就被范家缠上,不得已才搬出钊郎君的名头,请小郎君垂怜。”

    美人垂泪,令人怜惜。

    卫姌没想到她居然是从北方而来,叫来蒋蛰询问。蒋蛰回想了一下,道:“当日不是我值守,听说确实有那么一个女子,后来突然就不见了,没想到让小郎君碰上。”

    卫姌应证之后知道沂婴所说来历是真的,她和卫钊之间的关系说的含糊,卫姌也无意去探究,她私心有些同情这个女子,无论外貌谈吐她都是极出众的,却颠沛流离,不得安稳。卫姌还看得出来,沂婴生性应是傲气的,为着如今的处境,才摆低姿态博取怜惜。

    卫姌同意让她随行一段。

    沂婴欣喜万分,立刻叫上婢女将收拾好的行囊带上。她离开山桑时带了不少金银珠宝,路上买了牛车和婢女仆从各一人。

    卫姌用过早食正要出发,忽然听见外面有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直接停在了门前。

    蒋蛰快步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小郎君,外面是范家的人。”

    卫姌吃了一惊,站在窗前向外望去,侍卫足有二三十人,将驿舍团团围住。此处县城在江州边缘,远不如豫章等城池,平日风平浪静哪有这般阵仗,周围百姓惊惧,驿舍内的人见状不好,赶紧收拾离开,不到片刻,内堂一楼已不剩多少人。

    惠娘震惊道:“这范家莫不是疯了”

    一个本地县属的下品士族,居然围住驿舍与卫姌为难,先不说范家与卫家在士族品级上的差别,眼下还是在江州界内,卫钊身为江州督护,除了刺史,实则已是本州最大的权贵,本地高门都要看他脸色,但范家为了一个女子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卫姌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叫惠娘把刚收好的书帛拿出来,她坐在房里安然读书。

    事有反常必有妖,范家也不可能真是全疯了,她眼下倒真是好奇,看范家想做什么。

    蒋蛰和侍卫守在门口,他们几个见卫姌十分沉得住气,没有丝毫慌乱,对着范家人数多也不胆怯,只冷眼瞧着对方动静。

    范家侍卫围在外面不动,对里面出去的人也不为难,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辆牛车停在门前。

    一位二十多岁的锦衣男子下来,身后跟着两个捧匣的仆从走进驿舍。到了内堂,他亲手将拜帖交给蒋蛰,客气地说要见卫姌。

    蒋蛰将帖子送到卫姌面前,她翻着帖子,上面写着求见的人是范家大郎君,范琅。

    “先兵后礼,范家可真懂礼数,”卫姌把拜帖甩开,“都围着不让走了,还送什么帖子,让他等着吧。”

    范琅在内堂坐了大半个时辰,卫姌才放下帛书走了出去。

    内堂里已没有他人,只有范琅和仆从静候着。

    范琅二十出头,三年前雅集定为八品,在本地颇有名气。他站起身,对着年纪明显小许多的卫姌拱手作揖,口称卫小郎君。

    卫姌不和他寒暄,直接冷着脸问:“范家郎君叫人围着驿舍是什么意思”

    范琅生得面白斯文,瞧着还有些可亲,他面露一丝惊惶,道:“卫小郎君误会了,我家长辈原要来见小郎君,怕小郎君行路太早赶不上,这才派人来,绝没有要为难的意思。”

    卫姌打量他,好整以暇道:“看来是我无意间得罪了你家长辈”

    范琅连忙摇头,说是误会,又说了一叠好话,说卫姌年纪小就声名在外,范家只是仰慕想来见一见。

    卫姌蹙眉,作势起身道:“既然范家郎君说只是来看我一眼,现在看到了,我该启程了。”

    范琅赶紧拦着道:“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卫姌看着他,嘴角含着一抹似笑非笑。

    范琅道:“这事需要私下和小郎君谈。”

    卫姌示意蒋蛰几人退下。

    内堂只剩她和范琅。

    范琅又施礼,做足了礼数,道:“请小郎君将昨日那个女子交于我。”

    果然是为了沂婴,卫姌有点不敢置信范琅会是为了女色做到这一步的人。

    范琅说着,将桌上放着的匣子打开,露出里面金银钱财,“这是给小郎君的补偿。”

    满满两匣子,便是卫姌也觉得眼前一亮,旋即飞快蹙了一下眉头,“那女子并非是我家婢仆,如何用金银买卖”

    范琅道:“我听说那女子并非卫督护的妾婢,昨夜小郎君叫人把她带走也应是为了卫督护,如今看来全是误会一场,还请小郎君给范家一个脸面,不插手那女子的事,我这就恭恭敬敬将小郎君送出去。”

    卫姌听了,冷笑了一声道:“听范郎君的意思,若是我不听你的,便要给我好看了”

    范琅道:“绝无此意。”

    卫姌道:“先叫人围住驿舍,以钱财利诱,又语出威胁,为了个女子兴师动众,你范家好大的气魄,我倒想瞧瞧,你们能做到何等地步”

    范琅脸色略微发白,目光和卫姌撞上,躲闪开去,他道:“小郎君严重了,此事好商量,这只是我一桩私事,和两家颜面无关。”

    卫姌哂笑:“昨日强抢,今日又大动干戈,范郎君行事全无士族风雅,不怕叫人笑话。”

    范琅脸色涨红,他从进来开始就摆低姿态,原本想着卫小郎君年纪小,几句好话一哄,又奉上厚礼定能办成,但卫姌却没那么好说话,范琅顿时进退维谷,听卫姌说“全无士族风雅”时,范琅更是脸色一僵。

    范琅又说了两句场面话,意思是还能再商量,卫姌却没松口,他只好先行离开。

    到了外面,仆从把两个匣子放入牛车,范琅拉长着脸进去。

    里面坐着位老者,皱眉道:“没办妥”

    范琅道:“那小郎君不好糊弄,不肯把人交出来。”

    老者拍一下车厢,道:“这一步做错了,昨夜就什么都不管先把人强抢出来,今日再来好好赔罪,就说昨晚没认出卫家,如此人在我们手上,又给足面子,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为难。”

    范琅叹了口气道:“本就不该得罪卫家,还是为个女子。”

    老者打断他道:“你懂什么,是有贵人……算了算了,先合计下如今该怎办。”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感谢在2023-01-27 00:17:19~2023-01-28 15:2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97

    第97章 背后

    范琅道:“既然哄不住卫小郎君, 总不能叫人一直这么守着,日后真追究起来,家里如何承受的住, 要不还是另外去寻个才貌双全的美人……”

    老者摇头, “你想得也太简单了些。贵人指名要那女子,我们又已经走到这一步, 强抢的名声都落下了,怎能在这个时候退缩你啊,做事最忌讳瞻前顾后,昨夜已经错失机会, 今晚就干脆重做一次吧。”

    范琅瞪眼,“再抢卫小郎君还在里面。”

    老者笑了一声道:“幸好在里头的是卫家的小郎君,并非卫督护,不然我还真不敢。明日你再来这里,好好给卫小郎君赔罪吧。”

    范琅双唇抖了抖,问道:“到底是哪位贵人,能叫您愿意冒险”

    老者神秘地一笑, “以后你会明白的, 今日冒的险,绝不会白费。”

    外面牛车走远,范家的侍卫却没有走, 一直到了傍晚,范家派了人来将侍卫全部叫走。

    蒋蛰立刻来报知卫姌,“范家的人没走了。”

    卫姌看向外面, 快到掌灯时分, 暮色四合, 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点灯。她站起来, 将手里刚写好的帖子交给蒋蛰道:“快去县衙一趟,交给县令。”

    蒋蛰一听马上拿了帖子健步如飞地去了。

    卫姌用过晚饭,蒋蛰就回来了,脸色沉沉的,将去县衙经过说了出来,县衙内外对他十分客气周到,但提到县令皆说病不能起。蒋蛰无奈只能放下帖子回来。

    “听说县令是个寒门出身的,肯定是畏事躲避,”蒋蛰忿然,又道,“小郎君是担心范家要做什么”

    卫姌沉吟片刻,道:“快入夜了把人叫走,若不是心虚怎会如此,只怕今夜有事。”

    惠娘一直守在她身侧,闻言讶然道:“范家不会如此猖狂吧”

    卫姌道:“敢把驿舍围了,再做些更出格的事也就不奇怪。”

    蒋蛰眉头皱的老高,“今夜我守着小郎君,倒要看看范家要做什么。”

    卫姌轻轻摇头道:“不是对我的。”

    沂婴在门前求见,蒋蛰暗道,这女子长的一副祸水模样,还真就是个祸水。

    卫姌让她进来。

    沂婴进来神色泫然欲泣,水汪汪的一双眼望着卫姌,“因我的事叫小郎君为难了,若范家再这样咄咄相逼,小郎君就将我交出去吧。”

    她丰胸细腰,生得妩媚多姿,如今头上钗环全无,略施薄粉,却也有几分柔弱的美态。

    卫姌认真看了她两眼,点头道:“好。”

    沂婴一怔,猛地抬起头来,对上卫姌明亮澄澈的眼,她面色一僵,恍惚有种内外都被看穿的感觉。

    卫姌缓缓道:“以退为进激将的法子不用对我使了,范家今天的举动踩着卫家的脸面,我不能退让,此事因你而起,如今又不完全为了你。”

    沂婴以袖半遮着眼,白天还觉得卫家这个小郎君生得如女子般,和卫钊没一点相似。但此刻卫姌点漆分明的一双眼,漂亮的叫人心头生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锋利藏在其中。

    卫姌又道:“若真到了威胁到我安危的那刻,我就撒手不管了,你也别怪我。”

    沂婴眨着眼没吭声。

    一旁惠娘搀扶她以前,叫她擦干净眼泪。

    卫姌招了招手,让沂婴坐下喝茶,问道:“你是怎么碰上范家人的,说给我听听。”

    沂婴喝了两口,平缓一下呼吸,把来此处预见范家人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卫姌看了她一眼,“你碰见的不是范琅”

    沂婴上午偷偷瞄过范琅,摇头道:“不是他,年纪样貌都对不上,是个年纪更大些的,当日也没瞧清楚。”

    卫姌若有所思,道:“看来范家行事如此狷狂,是为了别的人,来头不一般。”

    沂婴皱眉道:“任他是谁,藏头藏尾的叫人生厌。”

    又闲聊几句,沂婴回自己房里。

    婢女正坐灯下做针线活,见沂婴回来,忙过来倒茶。

    沂婴此时再没有半点在人前展现的柔弱之态,眉梢间全是恣意的娇艳。

    婢女虽是半路买来,倒也十分忠心,知道驿舍内气氛不对,问沂婴该怎么办。

    沂婴微微失神,听见婢女的声音才转醒过来,面色有些发怔,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并非是范家的人。”

    婢女不解道:“娘子是何意”

    沂婴转过脸去,桌上镜子映着她的脸,便只有一层淡淡的脂粉,也是娇艳如花,风情万种更胜春色。

    她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我还以为要被不入流的士族范家给抢了去,一时情急,倒没有想到,背后是另有其人。”

    婢女疑惑:“背后”

    沂婴拿起眉笔,轻轻在眉梢后又添了两笔,“早该想到的,范家这样的人家,在江州居然还敢和如今的卫家对上,岂能没点依仗,真是关心则乱,害我一夜忧愁没有睡好。”

    婢女道:“难道娘子现在就不怕了”

    沂婴想了想道:“也是怕的,谁知道打我主意的那人是什么人品样貌。不过能叫范家如此的,想必也只有那几家。”

    婢女想了好一会儿,道:“四姓”

    沂婴轻拍她脸颊一下,“你如今也聪明许多。”

    婢女又道:“卫小郎君仗义相助,待娘子又温和,娘子如今怎么……”

    沂婴轻哼一声道:“他为了卫家的脸面,若非我喊出卫钊的名号,他会相助你呀,就是想的太简单了些。那些士族子弟哪会把别人性命安危当回事。看着吧,若是真有什么事,卫小郎君肯定会把我交出去。幸好现在已经知道不是范家,我倒也想瞧瞧,背后到底是谁”

    婢女道:“娘子原本不是想去建康,如今又改主意了”

    沂婴对镜自揽,忽而长叹一声道:“我虽出身不高,却得老天垂怜,生得这样一副容貌,这世上女子有几个能及得上。我原先还以为从前那样的日子已是富贵,出来走了一趟才知道真正的世家权势是什么,我不想去范家,那等末流士族算得上什么。”

    她对上婢女不赞同的目光,拿起茶碗喝了一口道:“凭什么只有男子对女子挑三拣四,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女子也是一样,屈身范家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若要知道背后是何人,倒真可以好好考虑。我原想去建康,也是想找个好归属,若是眼前就有机会,又何必舍近求远。”

    婢女口笨,想了半晌道:“娘子如今拿定主意,为何不告诉卫小郎君,万一叫他们矛盾更深了又该怎么办”

    沂婴美眸微转道:“这样才好,两厢不对付我尚有退路,况且……男人都有贱性,叫他们争一争才显得出我来。”

    作者有话说:

    98

    第98章 访友的

    晚饭过后, 卫姌练了一回字,写完文章放下笔,拿着纸看了又看。

    惠娘见她神情似有不满, 便道:“小郎君日日勤练不缀, 这字比起刚去豫章时已进益不少。”

    “在惠娘嘴里没有我不好的,”卫姌将纸放下道, “刚才写的不好,心浮气躁。”

    惠娘动作麻利地收拾案几,“小郎君在担心今晚的事”

    卫姌道:“范家想要的是沂婴,不会伤我, 最多就是夜里进来把人掳走,明天再让人送来厚礼安抚。”

    惠娘听了,略想了想觉得极有可能就是如此,士族之间无论私下如何,面上总要做得风光霁月,范家不想把卫家得罪死,白天范家郎君来, 也是好声好气地商量, 许以重礼。只是先前派人围住驿舍的事做的太过。

    惠娘道:“既然知道范家不会太过火,小郎君还烦什么”

    卫姌没说话。

    惠娘坐到她身旁,道:“我的小郎君, 不会是在替那个沂婴担心吧。”

    卫姌叹了口气道:“我刚才暗示提点她,看中她的并非是范家的人,她应该是听明白了。”

    惠娘道:“既然如此, 该怎么选全由她自己决定, 若是不想被范家绑走, 她就该求着来找小郎君, 若是不来,她就是有意也跟着去了,小郎君又有什么可愁的。”

    卫姌道:“写字时我就在想,昨夜帮她并非义助,是因为她与二哥有些关联,今天范家的举动让我面上无光,现在猜到他们的打算,我告诉沂婴其中的玄机,并非全然是为她考虑,实则是我是想撇个干净,将选择全交给她,日后真有什么事,也可以轻松说与我毫无关系。”

    惠娘听得有些糊涂,道:“小郎君做的并无错啊。”

    卫姌轻轻摇了摇头,“我帮她并不出于纯善,今日所为又处处考虑得失,有道是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我却事事考虑功利为先,是不是太过自私了些”

    惠娘伸手将卫姌揽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轻声道:“沂婴与小郎君素不相识,并无交情,昨夜能救她已是大善,如何称得上是自私。小郎君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整日里战战兢兢,顾虑重重。就是要帮别人,也该自己有余力,如今你事事都已经考虑到,不管结果如何也算问心无愧。再说那沂婴来历不知真假,我看她并非是能吃苦受累甘于过苦日子的面相,人各有命,让她自己选吧。”

    卫姌闻着惠娘身上的味道,仿佛回到幼时,心绪渐渐归于平静。

    惠娘服侍她梳洗。

    卫姌一直等着,沂婴并未来找她。若她对范家身后的人无意,今晚该来寻求庇护。范家要夜里偷摸进来,也绝不会到卫姌所住的房里来。一直到她入睡前,沂婴那边也毫无动静,仿佛今夜和往常没有不同。

    惠娘见她还在挂心,给她散了头发道:“沂婴是个伶俐人,又曾是山桑县县令爱妾,怎会不懂取舍利害,此刻还没来,那就是已经想好了。你就安心睡吧,等着范家明日来赔礼。”

    卫姌躺下,瞧着青色幔帐出神好一会儿才慢慢睡着。

    深宵魅静,驿舍里一片静谧,蒋蛰和几个侍卫每个时辰轮流换人,休憩时就着外衣睡在旁边的房间,以便及时应对夜里可能来的变故。

    沂婴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未曾睡着,各种念头都跑了出来,一时想着借范家之手要带她走的人虽是权贵,但极有可能可能是个耄耋老者,或者是有些什么特殊癖好。她豁然坐直了身体,担心自己落入不堪境地,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的机会难得。如今天下士族都以品级划分,沂婴由北至南千里迢迢一路走来,就想在建康搏个富贵。

    沂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怯意,是了,带出来的金银总有用完的日子,男人不分美丑年纪,只分有没有权势富贵。没有给她挑选的余地,那便看看她的命到底如何罢。

    范府的牛车停在驿舍不远处的路边,范琅在车里紧握着拳,手背冒起青筋,对着外面低声下了道令。当即从后方跑来八个黑衣蒙面的壮汉。范琅看了看几人,嘱咐道:“把人绑了马上出来,千万别误伤楼上的小郎君。”

    几人应了一声,很快来到驿舍门前,刀插入门缝顶开门栓,一行人蹑手蹑脚进入内堂。兴许是早就收到了风声,内堂内仆役也不见一个。几人很快上楼,避开有侍卫守门的卫姌房间,而是直奔楼梯另一头沂婴的房间,这些全是都白天都打听好的。

    范琅坐在牛车里,一时一刻都分外难熬,他平日也只读书文章,定品之后参与家族事务,绑人这类事却是头一回。他心里觉得斯文扫地,但又无法违抗家中长辈的命令,只好盼着快些把人弄出来。

    这时一道黑影从驿舍出来,来到牛车前,禀道:“郎君,出事了。”

    范琅浑身一僵,“什么事不会是伤着人了”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卫家那个小郎君,脸色都不由有些发白。

    侍卫道:“不是卫小郎君,是那个女子,她以钗抵喉,说一定要先与郎君谈一谈。”

    范琅松了口气,旋即又厌烦,“恁的多事。”

    侍卫道:“我们正要动手的时候,她突然翻身起来,手里拿着钗子,说要先见范家主事的人,若不让她见,她立即寻死也不会让我们带走。”

    范琅略一想,虽说只要绑回来便有其他手段驯服那女子,但听侍卫口气,似乎那女子也是个聪明人,还有些烈性。范琅犹豫片刻,事情既已做到这份上,他也不愿意再闹什么差池,于是从牛车下来。

    抬脚往前走出没多远,范琅一惊,道:“什么声音”

    侍卫侧耳倾听,脸色乍变,“是马蹄。”

    快马疾驰的声音遥遥传来,范琅频频回头,来到驿舍门前时,那如雷般的马蹄越来越近,仿佛已经到了身后。范琅和侍卫回头,惊疑不定看着街头。天色漆黑,距离远些就看不清楚,原处黑黢黢的影急速靠近。

    须臾之间,街头上百骑士风驰电掣地纵马而来,仿佛夜色里钻出的长龙。

    快马来到驿舍门前,团团围住。这些骑士各个精壮悍勇,纪律森严,居中一匹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一身劲装,翻身下马,大步迈进门。

    一半的侍卫齐齐下马跟在他的身后。

    范琅侧身站着,肩膀微缩,几乎不敢动弹。

    “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男人长眉如剑,鼻若悬胆,浑身透着英武霸气,侧过脸看来,双目如电,锐利非常。

    范琅本就心虚,被冷声一喝,腿都有些发软,“我……我来访友。”

    男人哂笑一声。

    这时楼梯上有人道:“郎君。”

    蒋蛰蹭蹭几下跑下来,面带喜色,“郎君你怎到此处”

    来人正是卫钊,他将马鞭扔给亲卫,问道:“玉度呢”

    蒋蛰道:“小郎君在上面,已经醒了。”

    外面马蹄声实在惊人,附近休息的人但凡有口气的都被惊醒了。

    卫钊闻言,提步往楼梯上去,想到什么,指着范琅道:“这个深夜来访友的是怎么回事”

    范琅此刻哪还会不知道眼前男人是谁——江州督护卫钊,脸色刷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额头冒汗,正要解释两句,谁知这时楼上又快步跑来几个范家侍卫,全身黑衣,脸上还蒙着布,两人都是听到动静觉得不对劲,过来查看,到了楼梯口才看见下面内堂和门口乌压压的全是人,顿时僵住了。

    卫钊挥手叫人拿下,脸上闪过怒意,又指着范琅道:“给我扣住。”

    范家郎君和侍卫全被捆住看在内堂。卫钊此刻无心理会,大步上楼。

    卫姌房里已点上灯,惠娘匆忙给卫姌穿衣梳头,“也不知钊郎君怎会突然到了。”

    卫姌也有些糊涂,心想二哥不是在晋安剿匪

    门外侍卫喊了一声,卫钊推门而入,卫姌刚梳好头,转头就对上风尘仆仆的卫钊,喊了一声“二哥”。

    卫钊大喇喇坐到榻上,看向她道:“不是让你在豫章等我,怎么提早出发了”

    卫姌道:“有些事待不住了,我也想母亲伯父伯娘了,这才想着早些走。”

    卫钊抿着唇,微微蹙眉。

    惠娘出去叫驿舍仆役烧茶准备些吃食,将门半掩,让兄弟两人说话。

    卫姌走过来,看见卫钊嘴唇有些发干,把床边几子上放着的茶水先倒了一杯过来,放到卫钊手边,“二哥先喝水。”

    卫钊见她脸上笑吟吟的,眼角眉梢都有见着他的欣喜,卫钊一路紧赶慢赶行路的疲惫感都消去了许多。拿起杯子两口就喝完已经凉了的茶水,他道:“怎么在豫章就待不住谁欺负你了对了,楼下那几个是什么玩意”

    卫姌道:“是本地范家的人,上门来抓人的。”

    卫钊闻言,想到的就是上回过豫章时卫姌被掳的事,还当往事重现,顿时黑了脸。

    作者有话说:

    99

    第99章 无题

    他霍然起身, 卫姌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是误会了,赶紧拦住道:“不是冲我来的。”

    惠娘和仆役进来,送来热水帕子, 又将热汤饼子等吃食放到几子上。卫钊擦过手和脸, 闻着汤味也觉得有些饿了,坐下来很快就吃了个精光。

    等漱了口, 他招手叫卫姌过来,道:“到底怎么回事,说说吧。”

    卫姌将如何与范家起的龃龉从头至尾告知。

    卫钊挑着眉,心想沂婴是哪个, 他风流彩杖的事是不少,但这个名字却很陌生完全没听过似的。

    只见卫姌说完之后唇角微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卫钊摸了摸鼻子,没想到这事的起因竟和他有关,把杯里最后一口茶饮完,放下道:“你先睡吧,既然我已经来了, 顺手把事情处理了。”

    卫姌乐得一身轻松, 看着卫钊出门,重新又睡回去。

    卫钊从房里出来,脸色骤然阴霾, 来到楼下,往内堂居中一坐,叫人把范琅押过来。

    范琅刚才看见卫钊带亲兵赶至, 才知道府里养着的侍卫和真正上过战场兵士的差别, 平日风雅气度全没有了, 只剩胆寒。此时见卫钊下来, 范琅被带到他面前,举止拘束。

    卫钊道:“坐,有事问你。”

    范琅席地而坐,虽力持镇定,但神色忐忑依旧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卫钊道:“访友”

    范琅方才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被卫钊提起,身体有些僵硬。

    卫钊又问:“听说今早你家派人把驿舍围着,还上门和我弟弟要人”

    范琅连忙摇头道:“不是要,是买……”

    卫钊冷笑,“这么说故意围堵驿舍你是认了”

    范琅对上卫钊深沉冷峻的双眼,口齿都迟钝了,慌忙说了好几声“不是”,又赶紧道:“那女子是从北地来的,到了县里还借用我家一点好处,我家长辈有意接她入府,谁知她突然翻了脸,昨夜正好碰到贵府小郎君,这才闹出误会。”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重点就是要指出沂婴是北地来的,应该不是卫钊姬妾,并非是范家有意和卫家结仇,另一点将白天围驿舍的事避重就轻。

    卫钊“呵”的冷笑一声,长臂一伸,抓着范琅的领口,“你范家好大的面子,区区下等士族,就敢把我家的人困起来,下回是不是就要动手了这他娘就是你说的误会”

    范琅近距离直面卫钊的怒火,面露畏惧。按说他只比卫钊小了几岁,算是同龄的郎君,但两人气势真是云泥之差。范琅脸色涨红,一半是被勒的,一半是羞愤,只感觉被卫钊揪着颜面尽失。

    “卫、卫将军,我家长辈只想要那个女子,没想冒犯小郎君,我还带着赔礼来的,是我家考虑不周,让小郎君受惊了,我愿代家中赔礼谢罪。”

    卫钊手一松,范琅摔在席上,又很快坐直身体。

    卫钊脸上怒火不见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口口声声说是家中长辈的意思,到底是哪位长辈这么了不得”

    范琅面露为难,咬牙道:“卫将军,那位长辈已经年迈,今日都是我一人所为。”

    卫钊嗤笑一声:“都是范家,分什么你啊他的。”

    范琅猛地瞪大眼。

    卫钊道:“行了,明眼人面前打什么马虎眼,到底谁在背后搞鬼,给我说清楚。”

    范琅犹豫着,见卫钊脸色又变得不善,才小声开口道:“我真的不知。”

    卫钊如刀般锋利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见眼前这个范家郎君吓得风度全无,满面惊惶,不像是个硬骨头,应该就是真不知道。他突然意兴阑珊,刚才还想着下来审个明白,原来这还不是范家能做主的人。

    卫钊低笑一声,站起身,命亲卫把范琅带下去,又放了一个范家蒙面的侍卫回去,让他回去报信,叫范家派个主事的人来接范琅。

    听卫钊吩咐完,范琅苦笑不已,还想再申辩几句,卫钊却根本不做理会,又上楼去了。

    范琅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心中滋味复杂,刚才乍一碰面,他还以为卫钊是个武勇鲁直的性子,可见他疾言厉色一顿发作后,又转变脸色,毫不犹豫把他扣在这里,拿捏范家再派人来。决断快,手段狠,难怪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高位,在江州已是一方人物。

    卫钊到了楼上,正看见惠娘从卫姌屋里出来,里面灯已熄了。

    他站在廊道上问:“睡了”

    惠娘轻轻点头。

    卫钊朝房门望了一眼,示意惠娘过来,问她卫姌在豫章的事。刚才他忙着先处理范家人,没有细问在豫章发生了什么让卫姌这样急着离开。惠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卫姌也并非事事都说。惠娘思索了一下道,“小郎君急着走应该和琅琊王有关。”

    卫钊道:“为什么这么说”

    惠娘道:“那日明明已传了信说暂住行宫一晚,但小郎君夜半突然又回来了。”

    卫钊颔首表示知道了,放她回去休息,然后又把蒋蛰叫来问情况,确认卫姌半夜从行宫回来,第二日就叫人收拾准备回江夏,要说这其中没什么关联他也不信。卫钊把这事记下,心里思量,脸上却没什么表示。

    蒋蛰将卫姌这些日子的情况禀报之后,好奇地问:“郎君怎么知道我们落脚地方”

    卫钊道:“你传的信我收到了。”

    原来卫钊在晋安剿匪,虽来势汹汹,却是一群流民聚合而成,贪生怕死,一击即溃,战况和出发前估计的没差多少。就是那流民贼首颇为狡猾,几次见机不妙逃遁,躲进了山里,为了抓他才多耗费了些时日。卫钊正让人收拾首尾的时候,收到蒋蛰的传信,说小郎君已从豫章出发。

    卫钊已将战况呈报朝廷,大军拔营回豫章,他则带上亲卫,算着日子和行程,大致判断出卫姌一行到了哪里,前两日在路上打听到他们的消息,一路骑着快马,休息的时间少,赶路的日子多,和行军几乎没差,今晚这才恰好赶上。

    卫钊原想和卫姌好好说会儿话,但看她夜里被惊醒又觉得不忍,此时对着熄灯的房门看了许久,他这才转身要找个房间休息。蒋蛰刚才就找了驿长,亏得范家这一围,把驿舍里大部分人都吓跑了,空余的房间有不少。很快就在卫姌旁边收拾了一间出来,至于亲卫则另外安排轮值和休息,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全安置好。

    亲卫进房检查后,卫钊正要进去。忽听见廊里有人喊了声:“卫将军。”

    他转头一看,是个女子站在不远处,丽颜乌发,身段妖娆,容色极美,又有一股媚态。

    卫钊打量几眼,觉得有些眼熟。

    沂婴缓缓上前几步,被亲卫拦下,她抚了下鬓发,屈身行了一礼,道:“一别许久不见,卫将军风采更甚。”

    卫钊并未想起在何处见过她,扬了扬眉没说话。

    沂婴又道:“还请将军借几步说话。”

    卫钊一摆手,亲卫让开,沂婴走了过来道:“今日之事全因我而起,小郎君昨日好心把我救下,范家却不死心,今夜派人进来,我以性命要挟才没让他们得逞,多亏将军及时赶到,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说着她微垂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卫钊双目微睐,唇边噙了一丝笑,“你对范家人说是我的人”

    沂婴红了脸,道:“范家蛮横,我为脱身,这才借用将军名号,请将军莫怪。”

    卫钊看着她含羞带怯的脸,哪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脸上露出兴味的神情,笑了一声道:“行了,夜深去睡罢,有事明儿再说。”

    沂婴应了一声,转过身,走了两步,微微转身又朝卫钊瞥来一眼,眉眼藏着风情,脉脉如丝。

    卫钊推门走进房间。

    作者有话说:

    沂婴这条线以后会起作用,所以必须埋

    明天会肥一点

    100

    第100章 敲打

    卫姌第二日早上听说卫钊将范家郎君扣下的事。昨日他夜半才来, 快刀斩乱麻的就把事给处置了,如今还要敲打范家。卫姌暗自感叹卫钊手段强硬。她虽有两世经历,但做事谨慎求稳, 没有那种狠绝的魄力。不过说起来, 卫钊行事作风别人也学不来,是他刀头舔血换来的, 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积威。

    卫姌心想还是要尽早定品才好,不然就只能当个借着家族名望和卫钊威势的无用小郎君。

    她站在窗前向外张望,范家的人清早就来了,两辆牛车停在驿舍外, 侍卫递上帖子,却被亲卫拦着,范家的人也不敢有怨言,只好耐心等着。

    卫钊走进房里,看见卫姌倚窗而立,穿着天青的长袍,身影纤瘦。卫钊站在门旁看了一会儿, 总觉得卫姌太瘦了些, 似乎哪里都没长肉。

    “玉度。”

    他喊了一声,卫姌闻声转过身来,衣衫褶皱显露出削薄的腰肢, 让卫钊喉间一紧。

    “看什么”

    卫姌道:“范家的人来了。”

    卫钊丝毫不在意道:“来就来了,先吃饭。”

    仆从很快将粥饼和小菜端进来,都是热气腾腾的, 卫姌与卫钊同席用饭。卫钊见她吃了一小碗粥就放下, 拿起碗又舀了一碗, 道:“多吃点。”

    卫姌又多吃半碗, 感觉到饱腹了,再不多吃一口。

    卫钊食量大,饼子吃个干净,又拿了她面前半碗剩粥大口喝完。

    卫姌吃了一惊,他这举止和如今风雅之气简直是背道而驰,士族出身的没几个做得出来。

    卫钊却道:“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你我兄弟有什么可嫌的。”

    卫姌却是斜他一眼,道:“二哥不拘俗礼,在外面还是要多注意些。”

    卫钊笑了一声,看着她说教的模样也觉得赏心悦目。自他对这年幼的兄弟起了不可言说的心思,目光也跟着转变,无关男女,处处都能瞧出些不同的韵味来。

    两人刚吃完,仆役进来收拾,门外传来沂婴娇软的声音,“将军,卫小郎君,沂婴求见。”

    卫钊将擦手的帕子放下道:“她来做什么”随后对外喊了一声,亲卫放行让她进来。

    今日驿舍十分安静有序,内外都由卫钊所带亲兵把守。

    沂婴进来,朝两人行了个拜礼,微微抬起头,她梳着高髻,簪着步摇,细碎的玛瑙珠子随着她抬头的动作微微轻晃,她本就妩媚,精心打扮之下更是增添容色,好一个百媚千娇的佳人。

    卫钊目光在她身上一溜道:“有事”

    沂婴深呼吸两下,道:“我听说范家的人已来了,请卫将军护我周全,厚恩难以言谢,我愿奉上所有资财。”

    卫钊今日并未穿劲装,而是穿了一身宽袖长袍,系着一条织金碧玉的腰带,正是贵气的高门公子打扮,他脸上带出惫懒的笑,正要调笑两句,眼角余光瞥到卫姌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忽然就生出几分不自在的感觉,卫钊神色一敛道:“既然你不愿随范家去,等我们走的时候跟在后面,出城就无碍了,资财不用再提,卫家没有巧夺豪取之风。”

    沂婴千恩万谢几句,面露戚容,“我一个女子,孤身上路易遇险,今日得见将军和小郎君,厚颜再求一事。”

    卫钊蹙眉,“还有什么事”

    沂婴道:“我由北而来,也没有亲人在世,听说将军和小郎君要去江夏,不知我能否同行几日”

    听到这里,卫姌哪还会不知道她的心思,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瞟了眼卫钊,心道二哥还真是有够招人的,昨夜沂婴听了她的暗示没有找来,应是已经有意跟着范家去了。等卫钊一来,她又有意做了打扮,刚才说话时虽微微垂了脸,但眼波流转,似隐隐有情意似的,总是绕着卫钊打转。

    卫钊这样精明的性子,怎会不知道沂婴的打算,他在脂粉堆里也见得多了,从沂婴一进来就猜到她的意图。原本这样一个绝色美人主动来投,照他性子,收了也没什么,但不知怎的,卫姌坐在身旁,他与沂婴说话时忍不住去看她的神情,此时她脸上似笑非笑,仿佛已经看透什么。

    卫钊念头还未起就散了,语气平板道:“听说你原是要去建康的,我们并不同路,离了此地范家鞭长莫及,你不必担忧。”

    沂婴怔了下。她在山桑曾在县衙中勾过卫钊一次,当时被他不留情面赶了出来,此次重逢,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恨得牙痒痒,但看见卫钊如此英武模样,心思重又活络起来。她貌美过人,不相信会有男人对她无动于衷,只以为上次太过火辣直白,不为卫钊所喜,所以她这次蓄意打扮一番,换了另一种楚楚风致的味道,却没想暗示到了这个地步,卫钊仍是拒绝了。

    男子岂有不好色的,沂婴跪在那神色怔忪,十分意外,旋即她红了眼,还要再哀求几句。

    卫钊不耐烦地一摆手道:“行了,退下吧。”

    沂婴从里面出来,脸色变得难看,先后两次被拒,让她倍感屈辱,可眼下除了咬紧牙关,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卫姌目睹全程,还觉得稀奇,卫钊怎么换了性子,连这样的绝色佳人都不要。

    卫钊对上她戏谑打量的眼神,面上有些挂不住,起身去楼下处置范家的事。

    范琅还扣着,清晨来的人也被晾了许久,卫钊觉得差不多了,噔噔几步下楼,让亲卫把人叫进来。

    卫姌在上面开着半扇门听下面的动静。

    范家来的是个老者,自称是范琅的三叔公,他比卫钊大了两辈,但进门说话就矮了半截,舔着老脸给卫钊赔罪,堆着笑说尽好话。卫钊却慢条斯理的,也不受他的礼,脸上是个笑模样,只拿士族品级说话,把范家老者说得面红耳赤,不断告饶。

    那老者见卫钊实在精明难糊弄,让仆从去牛车上搬了两个大箱子下来,说这给小郎君压惊。

    卫钊敲打一番见好即收,最后问范家老者一个问题。老者犹豫半晌,低声对卫钊说了一句。卫钊脸色微沉,叫人把范琅带出来,和侍卫几个一起放了。范家人逃难似的离开驿舍。

    卫姌猜刚才卫钊问的应该是让范家敢如此大胆行事的人到底是谁,不知老者说了什么,让卫钊眉目都冷了下来。

    卫钊很快回来,两个箱子也抬进卫姌的房里。仆役打开箱盖,里面分别是香料和书墨砚台等物。书墨砚台等都是上等佳品,但那箱满满的香料更是稀罕物,价值不菲。卫姌咋舌,道:“范家真是舍得。”

    卫钊让惠娘把这些收下来。卫姌道:“怎么全给我了,笔墨我拿了,香料二哥拿去罢。”

    卫钊道:“是给你赔礼的,我拿什么。好了,马上收拾,我们该走了。”

    惠娘几个很快收拾好东西,赶在午时前离开驿舍,算了一下脚程,入夜前就可以离开江州地界。

    临行前亲卫去通知沂婴,她在房中来回踱步,举棋不定,婢女收拾了两个包裹,听见外面有许多人走动的声音,知道是卫家一行要走,连忙催促道:“娘子快下决定罢。”

    沂婴咬了咬牙,坐了下来,道:“去和外面说,我身体不适,还是不与卫将军和小郎君同行了。”

    亲卫得了信转头去报。

    卫钊嗤笑一声,看着卫姌上了牛车,一声令下,亲卫排列两侧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起行。

    沂婴听到卫家离开的动静,推开窗户看了一眼,脸色忽白忽红的,气得狠狠掼上窗。

    婢女不懂她为何发脾气,道:“既然卫将军同意让娘子跟着出城,为何不一同走”

    沂婴咬牙切齿道:“我刚才说身体不适,他若真有意,就该亲自来看一回或让人来看一下。如今他全然无意,我跟着去自讨没趣么”

    沂婴不信卫钊这样风流的人物居然不动心,可眼下试探的结果却叫她无比心寒。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昨夜早些跟了范家的人去。

    她一时懊恼一时暗恨,伏在案几上哭了一场。

    婢女陪着她,过了不知多久,沂婴抬起头擦干泪,又打迭精神,重新梳妆,等匀好脂粉,檀口涂朱,门外突然一阵脚步声到了门前,仆役道:“有人要见娘子。”

    沂婴心下一动,叫人进来。

    一个中年仆妇缓缓步入房中,稍作打量后目光落到沂婴身上,神情倨傲,嘴里却说的软和,“娘子如此美貌,叫人怜惜,如今有一份泼天的富贵就在面前,就不知娘子是否愿意随我去”

    沂婴皱眉道:“你是范家的人”

    中年仆妇笑了,笑容讥诮,“范家算得了什么,是我家郎君看中娘子,范家不过代行其事,不过没想到这么桩小事也做不好。”

    沂婴心跳快了些,说是郎君,年岁应该不会太老,便道:“你我素不相识,谁知你说的真假,你家郎君是谁”

    中年仆妇皱眉,见她花容月貌,也不敢过于得罪,凑近轻声道:“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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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家一行车马慢慢往前,卫钊手下亲兵是军中精锐挑选出来,行动有素,气势惊人。路人见了纷纷躲避。卫钊出发时骑着马,没多久就上了牛车。他身量高大,三个人就嫌太挤,惠娘去了后面一辆车上。

    卫姌新鲜地看了一阵外面,又坐回来,见卫钊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她喊了声:“二哥”

    卫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给卫姌倒了一杯,“别看了,先坐着歇一会儿。”

    卫姌慢慢喝茶,车厢内有一张小几,摆放的茶水点心都是惠娘准备的。

    卫钊道:“你在豫章卷进行宫袭击里去了”

    卫姌点了点头,告诉他经过,连自己拿石块砸死人的事都没隐瞒。当日危急不容她细想,动手之后脑子一片空白,见着血就反胃,可后来见着的死人太多了,她便也渐渐麻木,不再动容。实际算起来,两世里她也并非第一次杀人。只是前世她是买通算计他人,这世却在情急之下自己动手见血。

    卫钊听了她在行宫的经历,脸色有些不好看,看她手搁在案几上,白皙纤细的手指,脆弱的仿佛一碰就要折,居然能举起石头砸死了人。卫钊手掌覆在她的手上,道:“本就是该杀的,不用害怕。”

    卫姌抬起眼,眼眸清亮,“不害怕,只是觉得那样的情况太混乱,再也不想遇上。”

    卫钊盯着她脸看,发现她说的并不勉强,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记,一碰就松开,道:“以后二哥派人护着你。”

    卫姌笑道:“当初伯父不让二哥习武,哪知今日二哥这么威风。”

    卫钊奉承话不知听过多少,但卫姌只轻轻调侃一句,却好像挠到他心里,生出舒坦自得的感觉来。

    两人喝了茶又吃了些糕点,说笑一阵。卫钊将剿匪说给卫姌听,那些残酷的血腥的半个字没提,只说了匪首逃匿进山又被活捉的经过,他说的风趣,卫姌听得直想笑。

    这时前面探路的亲卫掉头回来,禀道:“将军,前面有人拦路,说要与将军说话。”

    卫钊道:“什么人”

    亲卫道:“他说是将军故人。”

    卫钊不满意含糊回答,打开厢门朝外望去,他们已离开县城,正沿着城外官道走,路口停着一辆马车,四周拥簇骑马侍卫二十余人,只看这些侍卫身材壮硕,面对卫钊的亲卫冷静从容,就知马车里的人身份不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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