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归家
卫姌好奇探头出去张望, 被卫钊一把推了回去,“老实待着,我去看看。”
卫钊下了车, 亲兵让开道, 他大步地来到马车前三丈左右的位置,凝目看着前方。
很快有人打开厢门, 下来一位四旬男子,身量高大魁伟,一张容长脸,长眉深目, 两鬓微白,宽闲的长袍在他身上少了几分儒雅,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卫钊神色从容,作揖道:“下官拜见临贺郡公。”
桓温注视着他,目光复杂难明,挥手让侍卫退开,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我路过此地, 听说你在,特意在这里等你。”
桓温如今掌着八州兵权,已经是当今权臣之首, 把王谢庾三家都压了下去,便是司马氏来了,对他也只能温言笼络。原本被朝廷重用, 拿来掣肘桓温的殷浩, 如今北伐不利。天下皆知, 若是最终殷浩北伐失败, 朝廷将再无余力压制桓温。
如此一个权倾朝野的人物,此刻轻装简行站在此处。
“听说你在晋安剿匪大捷,”桓温缓缓开口道,“做的不错。”
马车旁站着的桓温亲随,闻言有些诧异抬起头朝卫钊看了一眼。桓温治家如治军,平日里也少有这样夸奖人。亲随这一瞧,突然发现卫钊的眉眼和桓温竟然有几分相似,赶紧又把头垂了下去。
卫钊却神色平常道:“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贼寇,算不得什么。”
桓温道:“说是不成气候,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剿灭,也足见本事。山桑那次你也做的很好,见好就收,因势利导,如今天下都看清殷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废物。”
殷浩这样的北伐统帅,虽战局不利,但能这样直言不讳说他废物,也只有桓温。
卫钊道:“也多亏了当日郡公相助才能成事。”
桓温微微点头,见卫钊如此沉得住气,没有因为几句夸奖就自得,他更觉得满意。
不知想起什么,桓温沉吟片刻,又道:“听说你派了人去南阳”
卫钊眼皮一抬,眸光锐利。
桓温目光在他脸上一转,笑道:“你这小子,真以为我全然不知。”
南阳乐氏,是卫钊母亲的娘家,无论是如今江夏的乐氏,还是那座孤坟里埋着的乐氏。卫钊为了探知当年真相,派了心腹秘密前往,此事关系着他出身秘密,行事当然是万分机密。没想到桓温一开口就点破了。
卫钊脸色微微有些发沉。
桓温道:“本来我还打算找个时机和你说清楚,前些日子我命人去南阳,正巧看见你派去的人。想是你应该知道了什么。”
他说着长叹一声,“这样也好,省些口舌。你是我的儿子,你的母亲出自南阳乐氏。”
卫钊双眸黑沉如幽潭般,和桓温目光撞上,两人都是一怔。
桓温道:“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卫钊心里早就知道自己出身,开始的震惊愤怒过后,如今想法却变得复杂起来。对着桓温,他并没有多少慕孺之情,更多的一层是忌惮。
他沉思片刻,道:“不知临贺郡公是何意”
听他仍是口称郡公,桓温不觉得意外,轻轻一笑道:“卫家水浅,养不住你这条潜龙,你应该回家来。”
卫钊皱眉道:“我是卫家二子,早已经习惯,如何能突然改换身份。”
桓温道:“这事要办也不难……”
卫钊打断他道:“郡公子嗣众多,不缺我一个,卫家人丁稀少,若再少一个,父母定大为悲痛。”
桓温久居高位,还未被人如此打断过,他目光严厉朝卫钊看去。
卫钊却是视若未见。
桓温道:“血脉亲缘都是天定,哪有别人家儿子少,就拿我儿子去补的道理。”
卫钊心下冷笑,回道:“二十多年都补下来了,有何不可。”
桓温气极反笑,冷声道:“若你是在桓家,刚才说的那些话,就该打板子。”
他发怒时气势更甚,目光如刃,叫人心里发寒。
一旁亲随早已目瞪口呆,噤声不语,站得像块木头似的。
卫钊眼皮跳了跳,却没有退缩,沙场出生入死就已经见识过,这样的威势吓不到他,反而嘴角扯了一丝笑道:“我在卫家打小挨的板子也不少,该说什么还是什么。”
桓温心里有数,卫钊这是不愿认亲,他仔细看了卫钊一眼,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你心里不畅快,今日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你先回江夏,你母亲的事可以问你姨母。”他说的母亲是卫钊生身母亲,姨母才是卫申之妻乐氏。
卫钊眉心微拧,没有说话。
桓温又道:“为着前程你也该好好想想,卫家历代都出士子,从不出武将。你这个年纪就能独自掌军,又做了一州督护,难道背后助力的是卫氏”
他重重哼了一声,摆手让卫钊离开。
卫钊面色铁青,火气直往上冒,他强压了怒意,转身即走。
看着卫钊回道亲兵拱卫的牛车里,队伍很快重新起行,车轱辘转动,马蹄橐橐,扬起路边的尘土。
桓温站在马车旁,看着卫钊亲兵从面前经过,看得尤为仔细,等人渐渐走远了,亲随提醒一声。桓温眯着眼,脸上全然没有刚才的疾言厉色,忽然道:“长青,你看我这个儿子如何”
长青跟随他的时间极长,就是他老子,曾经也做过桓温的亲随,只是后来战场上伤了腿,这份差事就让他顶上。对于桓温的脾气,他不说完全摸清,但也算颇为了解,当即笑道:“我瞧着与郡公竟有六七分像,尤其是那一身威仪气派,寻常郎君远不能及。”
桓温道:“最难得有一身领兵的本事,殷浩派给他的那些兵,竟也被他操练出来了,就这点,家里除了五弟,没人能及他。”
长青听得心头猛的一跳。桓温兄弟之中,只有排行第五的桓冲有领兵之才,如今正任江州刺史。桓温还有三子二女,但听他口气,倒是家中三个郎君都不及流落在外的卫钊了。
这话最是不好接,长青脸上堆笑,微微颔首却不吭声。
桓温却似没在意,目光左右一转,皱眉道:“伯道呢”
长青道:“世子入县城去了。”
桓温冷冷哼了一声道:“又是为了前两日看中的那个女子”
长青道:“兴许还有其他正事。”
桓温摇头,忍不住怒道:“能有什么正事,整日只知在女人身上下功夫,没出息的东西。”
长青越发不敢说了,桓温对长子桓熙不满已久,桓府上下皆知,但这些事知道归知道,却是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
卫钊回到牛车上,卫姌见他面含怒色,隐忍不发,倒是吃了一惊,不知他去见了什么人。
行车路过之际,卫姌偷眼朝厢门外看去,看见桓温挺拔威严的身躯,不知他是谁,但印象极为深刻。
此后一路上卫姌有意探听那日所见之人的身份,但卫钊都含糊过去,似极不愿谈起。
出江州,经武昌郡,郡守听闻卫钊之名,特意来驿舍相见,晚间饮酒宴乐。除此之外,路上并无他事。
八月二十三日,队伍行至江夏,日落时分到达家门口。卫家早就得了信,除了卫申,其他人都在门前相迎。就是一墙之隔的黄家,都敞开大门,另仆役着新衣,将两府门前的路全打扫干净。
亲兵开道,牛车缓缓停止,厢门打开,卫钊先下车来,伸手将卫姌扶下来,两人上前向乐氏行礼,一个喊“母亲” ,一个喊“伯母”。卫氏将两人从头至尾打量,眼眶泛红,口中连连称好。
然后再是拜见大哥卫进和刘氏。卫进自是高兴,拉着两人说话。刘氏牵着卫琦,笑着招呼一声后,目光在卫钊所带亲兵侍卫的队伍轻扫而过,知卫钊如今权势之盛,神色隐隐有些复杂。
卫胜和卫钊打过招呼后,跑来和卫姌说话,抓了她的袖子道:“琮哥,你可算回来了。”
卫姌见他个头又窜了一些,拍了他两下道:“怎我一回来你就哭丧个脸。”
卫胜小声道:“这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想去江州投奔你们。”
卫姌朝卫进方向瞥去一眼,给了卫胜心领神会的眼色,“大哥也是为了你好,今日苦,来日福。”
卫胜可算找着知音了,险些当场就要掉眼泪,这半年来的苦,比黄连还苦,他真是没处诉。
卫姌听他絮絮叨叨一阵,直到乐氏叫大家赶紧进去,耳朵才落得清净。
进入府中,卫姌环视周围,当初黄家的承诺果然做到,如今两家卫姓已经打通一处,后院相连,以一道小门隔开,来往极是方便。
卫姌急着见母亲,和卫氏说了一声后,带着惠娘从小门进入自家院子。
卫姌家中比起隔壁卫府可要冷清许多,她来到主屋门前,婢女仆役喜悦地连声道“小郎君回来了”。卫姌一路过来,到门前反倒情怯,停下脚步,心里七上八下的感到不安。
这大半年来她与江夏的书信从未断绝,知道母亲病情已经好转许多,大多数时间都已能识人。
正是如此她才担忧,怕母亲见她认出来接受不了。
惠娘先她一步进去,将婢女全差遣出去,这才叫卫姌进去。
卫姌迈步进屋,里面弥漫着一股悠淡的药草味,杨氏坐在床上,发髻梳得整齐,人瞧着也精神。卫姌霎时就红了眼,一股热流直冲脑顶,她来到杨氏面前,张嘴喊了声“母亲”,鼻根酸涩,泪水滚滚而落。
杨氏抬起头,张臂揽住她,呜咽一声,哭出声来,“我的姌儿。”
卫姌抱着母亲大哭,可怕外面听见,只能压着。
惠娘在一旁拭眼泪。
杨氏哭了好一阵,抚摸着卫姌的头和脸,“你怎么做这个打扮”
卫姌扮做兄长已经大半年时间,时常提心吊胆,如今见母亲温言软语,藏在心底的彷徨委屈仿佛一下就翻涌出来,她哭得一抽一抽的,道:“我替了哥哥的身份在外行走。”
杨氏身体一震,泪如雨下,口中念叨:“我的儿,我的琮儿……”
卫姌见母亲神情又转变有些迷茫,飞快抹了下脸,担忧地唤:“母亲”
杨氏一边哭一边揉着头两侧,十分难受的样子。
卫姌知道这是病还没好全,不敢再提哥哥的名字刺激她。惠娘为杨氏抚背顺气,好一会儿杨氏才恢复过来。
乐氏派人请他们过去用饭。
卫姌眼看杨氏刚才又糊涂一小会儿,道:“母亲身体有恙,若是不愿过去,我陪母亲在这里吃。”
杨氏抓着她的手道:“还是去吧,你伯父伯母平日多有照顾,我陪你一同去。”
惠娘不放心道:“夫人在人前万千别叫错小郎君的名。”
杨氏不住点头。
卫姌和杨氏都重新擦了脸,收拾一番去隔壁用饭。
卫氏两家齐聚,场面温馨热闹,杨氏紧挨着乐氏,身旁还有刘氏。
卫姌与兄弟几个一处,卫胜喜欢和她说话。卫钊抬起头,注意到她眼睛还留着微红,不由多看了几眼。
卫申看着席间全家齐聚,老怀宽慰,抚须含笑,露出少有的慈容。
卫胜看着亲爹这个样子,浑身不自在,同卫姌悄悄道:“莫不是喝多了吧怎么还笑上了,怪渗人的。”
卫姌凝视他半晌。
卫胜问道:“我怎么了”
卫姌道:“你这每一顿打都没白挨。”
经卫胜这么一逗趣,卫姌方才大哭一场的伤感也全消散了。
乐氏把卫姌叫去好好瞧了一回。她的儿子,一个古板一个霸道,都不是承欢膝下的那种孩子。最小的卫胜像个猴子,两三句话就能让人拱火。
卫姌与这几个小子都不同,打小就生得好看,乐氏看着双生子长大,对她十分怜惜。在她眼中,卫姌还是个童子,便楼在怀里说了几句话,问她在江州可过得习惯,又问些府里的事。卫姌乖顺灵巧地一一作答。
卫钊看着乐氏与卫姌两个,举杯一口饮尽酒,温热辛辣的液体入肚,后劲上来,头胀目眩,他半眯着眼,心头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桓温身居高位雷厉风行,从不说些空口白话,他路上来见卫钊,绝非一时兴起叙父子亲情。只是卫钊也是个霸道性子,最是厌烦受制于人。如今桓温已经放下话来,不知会用什么手段,卫钊心中自是警惕万分。
他见席间乐氏言笑晏晏,似乎并不知桓家的主意。但细想过去,乐氏瞧着温柔实则很是沉得住气,是个精明的性子,卫钊一时也难以判断她是否真是不知。
全家齐聚一堂,着实热闹好一阵,杨氏面露疲态,卫姌便向伯父伯母告辞,带着母亲离开。
家宴散后,卫进夫妇牵着孩子先回去休息,卫胜被奶媪带走,卫申饮了酒也被扶去内堂,乐氏看着仆役打扫残席,瞥到卫钊仍坐着不动,皱眉道:“吃多了酒还不快回去歇着,等会儿叫人给你送解酒汤。”
卫钊起身,走动时脚步发飘。一旁仆从赶紧扶着。
乐氏又叹气,“平日后院那么多莺莺燕燕,这回不带一个来,房里都没个贴心侍候的。”说着她将贴身婢女指了一个过去照顾卫钊。
卫钊推开婢女仆从搀扶的手,上前两步,道:“母亲,我已经派人去过南阳。”
乐氏面色微变,仰起头看着他与卫家人并不相似的英俊眉眼,眼里泛起一丝泪光,慈蔼道:“今日是家宴,你又喝多了酒,等酒醒再说不迟。”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今天晚上来不及更新,放到明天上午
第102章 一零二章 骑马
卫钊回到家中, 第二日清早家中就忙碌起来,往来应酬不绝,卫府门前车马如流水, 都是送帖子或是送礼示好的人。卫钊如今已经是江州督护, 归家一趟,乡里不少人都想着过来讨个近乎。而卫家自南渡后在江夏立足, 自是不能拒绝本地世家大族的好意,一时间每日都是大小应酬。
除了卫钊自个儿,卫申卫进都不得幸免。乐氏操持中馈,整日忙乱, 家中女眷不多,杨氏又生病糊涂,帮不了忙,她便把儿媳刘氏喊上,安排各色席面,入库登记各方送礼。
卫申本来第二日就要考校卫姌学业,清早来告诉她午时再说, 等到了午时又让仆役来说等晚间去书房。等到晚上, 卫姌还没过小门去旁边卫府,仆役就来告知,卫申应酬喝醉了已经回去休息。
卫姌知道卫申不是贪杯的人, 但也顶不住这里喝一杯那里敬两杯的,一日下来不醉人也累了。
就这样接连两三日,隔壁卫府都是车水马龙十分热闹。大人忙乱, 小孩倒得了闲, 卫胜就跑来找卫姌玩耍。惠娘备了不少糕点果子和茶水。卫胜刚给卫姌展示了新的玩具, 一匹四脚会动的木马, 他爱不释手,晚上都要抱着才能入睡。
卫姌陪着他玩了一会儿,卫胜坐下捡了块糕塞进嘴里,含糊着说:“这几天真是疯了,怎么人全往家里来,从早到晚不得闲。”
卫姌斜他一眼,“伯父大哥没空管你,看你倒是乐的很。”
卫胜满嘴糕屑,张口就喷出些来,赶紧喝茶吞咽下去,道:“你不懂。”
卫姌拿了帕子给他擦了下嘴,“你啊就是讨打,不挨打还不舒服了是吧。”
卫胜脸蛋微圆,但五官却是典型卫家的人的清俊,黑亮眼眸微闪,“我是心疼母亲。”
卫姌知道卫胜虽然并非乐氏所出,但他生母早亡,从小养在乐氏身边。乐氏的亲儿又都年纪大了,这些年照料卫胜犹如亲生。卫胜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有一副细腻心肠,对家人依恋甚深。
卫姌道:“你该把这话说给伯母听,她必然高兴。”
卫胜沉默下来,手里把木马腿掰来掰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天我看见母亲偷偷哭来着。”
卫姌讶然,乐氏外柔内刚,等闲事都难不住她,近日家中一切安好,若说因为应酬多了累哭的,卫姌实在难以想象,她道:“你是不是看错了,伯母怎会哭,许是被什么迷了眼。”
卫胜小脸一板道:“没看错,真是哭了,之夏敛秋都守在门外不让进去。”
听他说了从花园绕到窗下偷偷看到,卫姌这才相信,之夏敛秋是乐氏最得用的婢女,两人都守在门口,应该是不想让人知道乐氏的情况。卫姌越想越觉得有些奇怪。
卫胜把这件事说了之后,压得心头沉甸甸的感觉也没了,问卫姌道:“母亲不是累到了吧看着那些人太烦,所以关起门来哭”
卫姌摇头。
卫胜想了想,又道:“那就是之前来家里的人。”
卫姌问:“什么人”
“听说是那什么了不得的,对了,桓家,上个月,上上个月,都有人来过,每次他们走了母亲都要低落好几日,母亲虽然装作没事,我都看得出来。”
卫姌更觉得奇怪,乐氏出自南阳,家中曾有过官身,但并非列入士族,怎么会突然和四姓之一的桓家扯上关系。
再详细点的卫胜就不知道了,卫姌疑窦丛生,却也再问不出什么。
坐着聊了许久,婢女提醒卫胜赅回去读书练字了。卫姌送卫胜过去,顺便去看一看乐氏。
家里正送走一批客人,乐氏听说卫姌来了,笑着让人进来,嘘寒问暖,卫姌卫胜坐在她身旁说了好一会儿话。卫姌观察着,乐氏脸上一如往常温柔可亲,可若仔细再看,她眼底似乎还真藏着些忧愁。
乐氏忙碌,得片刻的闲和两个孩子说笑过后很快又被琐事缠住。
卫姌从后院小厅出来,卫胜被奶媪叫走去读书,他一面走一面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卫姌,指望她出声解救,卫姌撇开眼。读书在卫家是最紧要的事,没人敢在这件事上胡闹,更主要的是,家里最近不缺藤条。
卫姌往后院深处小门走去,正走到石榴树旁,卫钊从石头小径那头走来。他穿着簇新的靛蓝袍子,腰佩玉挂,高大俊伟,风流贵气。他见着卫姌,嘴角噙着笑,招手让她过去。
卫姌笑着唤“二哥”,卫钊身上飘着酒气,道:“跟我来,正好有东西给你。”卫姌跟着他一路去了西面的院子。
卫钊所住的主屋里就摆放着几个箱子,与高门世家相比卫家人少了许多,仆役这些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卫钊屋里这些外头刚送的礼还来不及收拾。他叫人现在就打开,里面各色各样什么都有。
卫姌看得眼花缭乱,卫钊则指着里头的一些名贵玩器,还有些绸缎料子,挑选出一些来另放。卫姌还当他是闲着无事要理贺礼。这时卫钊看到一块雪青色暗花缎织料子,让婢女拿了来,他将衣料放在卫姌面前比划。
卫姌意识到这是给自己挑的,摆手道:“都是别人的礼,二哥留着吧。”
卫钊原本见这颜色太过鲜嫩,难配得很,但就在卫姌身上轻轻一搭,却显得皮肤越发莹白无暇,她有些意外地看过来时,眉睫长而细密,掩映着清亮漆黑的眼眸,只是寻常一个看人的动作,却被他看出几分眼波流转的动人来。
卫钊命人把挑出来的东西放在一处,凑成满满一箱,抬去卫姌住所。
卫姌连忙道:“太贵重了,怎么能给我”
卫钊按住她的肩道:“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给的。”
仆从抬着箱子就往外走,卫姌还是觉得这礼太贵重了些。贺礼也是分等级的,寻常的不会摆放到卫钊屋里,而刚才挑选出来的又是里面最好的,卫姌突然有种没底的感觉,兄弟之间礼尚往来也是有分寸尺度的。
她还要再说。卫钊忽然道:“大哥三弟也有。”
卫姌长出口气,原来兄弟几个都有。
卫钊笑了一下,没告诉她卫进卫胜那里送的和她的大不相同。他心思不纯,对卫姌的好更夹杂着一丝无法宣之于口的讨好。赠予财物,甜言蜜语都是讨女子欢心的手腕,如今他却不知不觉全用在卫姌身上。
这时外面仆从报了一声,又有新客来,问卫钊是否要去。
卫钊见卫姌在身边,那来客又是文官一流,并没有应酬的兴致。
卫姌听到了正要走,被卫钊拉住,“吃酒都吃烦了,不如我们兄弟出去散散心。”
卫姌道:“还有客人在,瞧见了不好。”别人诚心上门,主人全跑出去玩,撞上多尴尬。
卫钊漫不经心道:“父亲和大哥在,不会让他们白来。”
说着他拉着卫姌的手就往外走。
卫姌没想到他突然想一出是一出的,忙问去哪。
卫钊从花园拐了个弯,去了府里辟出的用来练武的独院,自从黄家让出后院一块后,卫家就扩了很大一块地,如今卫钊身边带的亲兵又多,全安置下来。这个院子平时就用来施展手脚,再往外就是面积不小的马厩。
卫姌一直到了马厩才知卫钊是想骑马。
“会骑吗”卫钊问。
当然会——前世卫姌在谢家学会骑马,还曾与会稽士族贵女妇人们纵马踏青游乐过。
但今生还没有骑马的机会,她只好摇头:“不会。”
仆役牵着一匹毛发柔顺的肥硕黑马过来,道:“小郎君,这匹马儿耐力足,性子温顺,最适合学骑了。”
卫姌伸手摸了摸鬃毛,马轻晃脑袋,朝她这里靠了靠,表现的十分亲人。
卫钊见她半点不怕,微微笑了一下,双手抓着她的腰,朝上一提,竟是直接把她托到马背上。
卫姌被吓了一跳,幸好她并不是真的不会,不至于慌乱,但仍是瞪眼看着卫钊。
卫钊翻身上马,坐在卫姌身后,一手拉住辔绳,动作自然地把卫姌环在怀里。
卫姌惊讶:“二哥”
卫钊手轻轻一甩,马儿迈开蹄子小跑起来。
卫姌张嘴吃了两口风。
卫钊低头盯着她小半张侧脸和头颈看了许久,目光炽热又放肆,真是处处都合他心意,怎么会这样好看
原本家中将有一番变故,两人未必能有继续做兄弟的缘分,他也想过就此放下那一丝绮念,可只要见着这个弟弟,卫钊心底就像荒野冒出的野草,那念头怎么也压不住。有时还忍不住会想,就此断了关系也好,省得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倒让兄弟的名分束缚住手脚。
他如今已是一方镇督,手握大权,万万没有屈着自己的道理。女人也好,男人也好,甚至是弟弟,他想要的就绝没有那么轻易放手。
卫钊手上绷紧,马跑得越发快了。
在院里撒蹄跑了两圈,卫姌眼前发晕,喊道:“够了够了,二哥放我下去。”
作者有话说:
补昨晚一章,今天还有一章,最近身体不好,不敢熬夜,今天上班时候战战兢兢码的,被各种事情打断,比预估的时间晚了,不好意思 话说顶着压力码字真是特别刺激,明明没写啥,也感觉像做坏事,希望我打字的声音像认真工作……感谢在2023-02-01 23:53:35~2023-02-03 14:5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3章 一零三章 表露
卫钊笑起来, 手紧紧圈住她的腰,高喊了一声。
侍卫赶紧打开侧门,那本就是方便车马进出的地方, 日夜有人看守。
门一打开, 卫钊一夹马腹,疾驰出去。
卫姌已许久没骑过快马, 人不住后仰,窝进卫钊的怀里。他纵马飞奔,风声呼啸从耳边而过。
一路从卫府出来,穿过街巷, 很快来到县郊的山野。路边人迹越来越少,渐渐到了山林边,已经瞧不见人影。路也变得更窄,正是秋初时节,原处苍翠松柏,近处层林渐染,众多色彩交织在一处。眼前入林的路已经变窄, 卫钊勒绳停马。
卫姌被颠簸一路, 骤然一停后她还有些未缓过神来,腰间忽然一紧,是卫钊下了马, 也将她抱了下来。
“整日在家里闷着有什么意思,出来散散心。”卫钊道。
卫姌懒得理他,抬头看着高耸的树木, 微微有些发怔。
卫钊将马随手拴在一旁, 搭了卫姌的肩道:“二哥推了应酬带你出来玩, 高不高兴”
卫姌白他一眼, “分明是你躲着不想去,非把我也拉出来。”
卫钊笑了笑,日光穿透枝丫的缝隙落在他英俊的眉眼,“小没良心的,卫胜喊着要玩我都没带,只带了你出来。”
卫姌轻轻哼了一声,斜他一眼,半点不领情的样子,“他今天书还没读字也没练,谁敢带他出来。”
对她露出来的脾气,卫钊半点不在意,甚至还有些受用,牵着她的手道:“既然出来就走走。”
他身量高腿又长,走路的步子大,卫姌被他拉着往前走,身不由己。
深入林中一段,周围静谧,只听见有飞鸟过林,潺潺溪水的声音。
卫钊转过脸来,看着卫姌精致秀美的侧脸,眸光转沉。
水声已经近在耳旁,眼前有一条细溪穿过石涧,蜿蜒向前。
卫钊道:“我抱你过去。”
卫姌心想真当我是孩子吗,连忙摆了摆手,退后一步道:“你先过去,我自己来。”
卫钊也没有紧逼,踩在两块凸起的石块上,很快跨过溪水。
卫姌撩起一角衣袍,学着卫钊方才的样子,先是踩在第一个石块上,只是第二块稍远,她略顿了顿,才又跳了一下过去。
卫钊看她小心翼翼过溪的样子,忍不住发笑,只见她又跳了一下,轻盈地踩到涧边。
两人又往林间深处走了一段,树林越发茂密,树叶遮蔽着阳光斑斑驳驳。卫姌一看前面越发昏暗,便不肯再走了,“二哥,回去吧,再往里遇着野兽怎么办”
卫钊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卫姌仍是摇头,说什么也不往里去了,还卖乖地说了一句,“真遇着什么二哥受伤我也心疼。”
卫钊忽然就住了口,在林间蒙昧光线下凝视着她。
卫姌并无所觉,已经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才听见卫钊跟上来的脚步声。
回去的路上天色稍暗,卫姌再过小溪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到水里。卫钊立刻蹲下身,将她脚上丝履脱了下来,还要褪她罗袜。卫姌刚才是来不及反应,这下立刻把脚缩了回去。
卫钊道:“湿气伤身。”
卫姌一只脚踩着地,另一只往后躲,手只好撑在卫钊蹲下的肩上,“没事,只湿了一点,快些回去吧。”
卫钊刚才只手握着她的足踝,已有些口干舌燥,抬头看见她小巧的下巴和嫣红的嘴,声音微沉,“给我看看。”
卫姌不肯,见他手不容分说地抓来,她赶紧往后,险些又一脚踩回水里。
“二哥。”她恼怒。
卫钊见她十分反抗,放柔了几分道:“行了,不脱就不不脱,急什么。”
卫姌抿着唇,神情还是很不乐意。
卫钊一手抓着鞋,手臂一张打横把她抱起。
卫姌吓得差点低呼,赶紧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卫钊已经朝前走去,跟哄孩子似的,“没鞋了走什么,二哥抱你过去。”
卫姌还要挣扎下来,卫钊却将她抱得更紧了,卫姌顿时不敢动了。
一路到了拴马的地方,卫钊把人搂在怀里,骑马回去的时候却比来时慢了许多。
卫姌心惊胆战,就怕被他发现什么,紧张之余根本没注意到卫钊也有异常,他时不时总看着她,目光暗沉,藏着看不懂的情绪。
快到卫府之时,卫钊忽然道:“玉度。”
卫姌一只脚上没有鞋,罗袜单薄,便有些空荡的感觉,她十分不适,随口回应,“嗯”
卫钊道:“若是二哥单独离了家,带你一起走如何”
“二哥要调任”卫姌觉得奇怪,卫钊任江州督护也没多长时间,难道这就要升迁了
卫钊道:“你可愿意”
卫姌想了想,道:“赵师那里我还要继续学,若是二哥迁去他处,我就不能跟着去了。”
卫钊闻言脸上虽还笑着,眼神却沉了沉。
一直回到府里,卫钊翻身下马,定定站着没有动。
卫姌没鞋下不来,朝他看过来。
卫钊眉梢微挑,“二哥对你不好”
卫姌怔住,看进他的眼里,只觉得隐隐有股迫人的压力,她道:“二哥当然很好。”
卫钊低笑一声,“既然好你为什么不愿跟着二哥”
卫姌语气柔和道:“二哥官运亨通,日后哪里都可去得,我如今已长大不是童子了,也该自己去闯荡一番,哪有老跟着兄长的道理。”
卫钊盯着她不放,一手握着缰绳没放,另一手扔抓着丝履,姿势仿佛是把卫姌困在其中。
他身上气息和人一样霸道,卫姌浑身寒毛直竖,本能地有些害怕。
“二哥……”
卫钊道:“便是定品又能做什么官,你年纪还小,跟着二哥,想要什么二哥都给你弄来,高品和官职也不难。”
卫姌心头警铃大作,卫钊的目光和语气,都和平时大不相同,她心一下一下跳地慌乱,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一时间竟生出荒谬之感。
此时有仆役提灯靠近,卫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敬道,玉度,你们跑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忍不住又熬夜了,幸好明天是周末
我一定要调整下作息,毕竟要上班到65岁,还是要身体健康点的感谢在2023-02-03 14:53:16~2023-02-04 00:4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4章 一零四章 害怕
卫进朝两人走来, 大袖飘飘,丰姿雅量。走到近处,他脸上带着熏醉的微红, 对卫钊道:“都是来看你的, 你跑哪里去了,累得我和父亲喝了好几盅酒。”
卫钊道:“闷得慌, 出去散散心。”
卫进知道他这几日应酬不断,还真是有些烦闷,拍了他肩头一把,又道:“玉度这是怎么了”
卫姌手抓着膝盖上的衣裳, 紧张得唇色发白,见着卫进才松了口气。
卫钊道:“刚才出去踩着水了。”
卫进低头看见卫姌脚上没有鞋,正要转头叫仆从。
卫钊已经不由分说把卫姌从马背上抱下来。
卫姌立刻又紧张起来,喊了一声“大哥”。
卫钊道:“我送她回去。”
卫进并未察觉到什么,点点头道:“快去吧,莫凉着了。”
卫姌不敢道破实情,趁着大哥在, 赶紧道:“二哥你有事快去忙吧, 我鞋都干了,叫个人来送我就成。”
卫钊道:“就几步路不碍事,再说那些宾客哪有你重要”
他双眸灼灼, 盯着她的目光专注而直白。
卫进打了个酒嗝,不在意道:“就让二哥送你去吧。”
卫钊抱着人往里走。
卫姌害怕两人若是独处他再有什么出格举止,忍不住轻颤, 被卫钊双臂抱得更紧, 她急中生智, 对卫进喊道:“大哥我有课业上的难题这几日都没找到伯父, 如今这趟正好,你叫个人跟我去取吧。”
卫进一向对课业学问最为看重,立刻吩咐随从跟着卫姌一起去。
卫姌轻吐一口气。
卫钊却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他抱着卫姌从园子里走,背后跟着卫进的亲随。路上并无话,卫姌见既然摆脱不了他,干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心里却跟油煎似的难受。
从后院小门来到卫姌家中,院子里更冷清幽静。卫姌睁开眼,看见是自己最熟悉的环境,情绪稍定。卫钊径直把人抱进房中,惠娘和小婵见状还以为卫姌出了什么事,赶紧上来伺候。
卫姌被卫钊放在床上,立刻就往里缩了缩,眼神和动作十分警惕和抗拒。
卫钊并没有走,而是在她惊惶的目光里轻捏她的脸,道:“刚才二哥和你说的,好好想想。”
小婵去沏热茶,惠娘则上前看卫姌情况。
卫钊放下手里一直握着的鞋,道:“好好照顾你家小郎君。”说完又看了卫姌两眼这才走了。
卫姌叫惠娘把书房里她近日写的纸笺给卫进的亲随,那些正是她最近课业上的问题,原本要向卫申讨教的。
惠娘把东西给了,回来又摸卫姌的手和脚道:“是哪里摔着碰着了吗”
卫姌刚才被卫钊抱着全身僵硬,此时手脚发软,仿佛用尽力气似的,她躺下来,一头埋进被褥里。惠娘看到她单着罗袜的那只脚有些湿,赶紧给她换了,又绞了帕子给她仔细擦过。
卫姌一动不动任人施为,惠娘担忧道:“小郎君是哪里不舒服”
卫姌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很快又紧闭上嘴。有些事便是亲如惠娘都不能说,开口就是天大的丑闻。卫姌只说累要休息,等惠娘和小婵全走了,她心里的委屈和害怕再也压抑不住全漫了上来,把心堵得又沉又重,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她红了眼眶,咬牙强忍着泪。刚才卫钊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再明显不过,她这才觉得不对。
她先是震惊莫名,然后就是害怕。
虽然兄弟之间相处一向融洽,但卫姌知道,卫钊秉性霸道,手段阴狠,。如今他起了这样的心思,她怎能不害怕这一世她扮做男装,为的就是保住母亲和卫家,眼看着家里情况比前世好了许多,可没想到卫钊突然转变。
卫姌实在不解,卫钊风流但从不好男色,自己又是他的“族弟”,他就算再张狂,怎能视伦常礼法为无物
越想越是烦躁苦闷,卫姌躺不住,干脆起来坐着。
到了掌灯时分,惠娘来看屋里情况,见她坐着不动,着实担心,劝她吃些东西,叫厨房送了热汤和粥过来。
卫姌吃了几口汤,身体渐暖。等吃过饭后又去书房练字,研好了墨,她久久没有举笔,看着砚台墨水发了一会儿呆,深深呼吸两口气后,她又振作起来,心道:伯父伯母尚在,还有大哥,便是卫钊心有歪念,也不会让他乱来。
卫姌又道,自己女子身份并未暴露,卫钊又是个好颜色的,如今只是一时想岔了,日后远着他,时间长了他定能清醒过来。
如此想了一回,卫姌觉得事情未必就糟糕得无法收拾,把惴惴不安的心情收拾了,这才拿起笔。
卫钊从小门回到自家院中,回头看了眼另一个卫家,心中却是有丝畅意。方才袒露了心中的念头,仿佛将最后一层枷锁打碎,但想到刚才卫姌害怕的模样,显然是不愿意的,他眉心一跳,面色稍冷,抬脚缓步朝自家堂屋走去。
远远就看见灯火通明,有宴席应酬的声音传来。卫钊进门之前,面上又挂上一抹懒洋洋的笑。宾客们斛筹交错正是热闹,见他来了越发喧哗。卫钊喝了几杯敬酒,脸上虽笑着,却觉得如此应酬实在无趣,还不如刚才逗卫姌,哪怕吓得小脸雪白仿佛是个受惊的猫儿似的,也还有趣。
卫姌连着好几日都未去隔壁卫府,只知道卫钊人来送往的忙碌。卫胜倒是偷溜几次过来,和她说笑玩耍一阵就走。
这日仆役来请她过府,说是卫进找她。
卫姌过府,跟着仆役去了书房,卫进正提笔写着什么,卫姌在一旁等候片刻,卫进放下笔道:“这些问题提的不错,玉度你功课精进,父亲也夸赞你来着。我已经做了解答,你来看看。”
卫姌过去拿过纸一看,果然卫进写得十分详尽。她谢过大哥,又问起雅集的事,这本就是回乡来最重要的事。
卫进道:“郡上负责选拔的中正官都已经出发,九月九日在灵山举办雅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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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一零五章 论学
九品中正制负责选拔的官员, 也叫中正官,一般州中正为大,郡中正为小, 由本地声望德才兼备的官员兼任。雅集当日县郡中所有待选士子齐聚, 经中正选取后定品,这叫清定, 但当日所定品级并非最终结果,后续还有访查,中正属官走访乡县,若士子在乡间有恶行, 德行有亏,中正官可以经在品状议定时降低士子品级。反之,若士子有善举或孝行名扬天下,品级也能提升。
中正官权柄颇重,如今全掌握在高门士族手中,访查这一关对士族来说几乎可有可无。
对卫进这等本地颇有名气的士子来说,定品的难度不在是否可以定品, 而在品级高低。这就要看中正官的喜好, 若是能提前知道中正官身份,便能在雅集上投其所好。若中正官喜诗词,便展示诗才;喜清谈, 就可论玄。这也是士族子弟有别于寒门的一项优势。
卫姌熟知其中门道,便问:“大哥可知江夏这次中正官是谁”
卫进道:“极有可能是出身江夏士族的谒者仆射贺台。”
他怕卫姌对对贺台不了解,道:“贺台大器晚成, 年近三十才入仕为官, 听说并不好清谈, 喜欢经学新意。”
卫姌有些意外, 看来这中正官年纪虽大,却不喜欢听陈词滥调,更喜欢士子能从书里读出点新的看法来。对士子来说,这点就很难了,历来读书遵循圣人之道是最容易的,只要肯苦读,必有所得,但要出新意,就需要扎实的经学基础,还要触类旁通,有自己见解。
卫进见卫姌皱着脸思考的模样,展颜一笑道:“玉度如此用心,莫非有意参与定品”
卫姌重重点了一下头,“我想试试。”
卫钊如今表露意图,让她压力倍增,只有趁着这次雅集定下品级,相当于就有了一层官身。自有九品中正法以来,只有定品之后才能授予官职。她年纪小,并不符入仕要求,但身上有品级,便并非是白身。
而且卫姌还有另一重打算,以她如今十四岁的年纪,若能定品便是一桩佳话,名声定会传扬出去,成为名士的希望也会更大一些。等她年纪渐长,无法遮掩的时候隐居也能顺理成章。
卫进笑道:“好,玉度有志气,这些天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若能琢磨出新意,以你风姿,说不定真能入中正官的眼,擢入品级,如此我卫家少年郎必将名动江夏。”
在他心中,卫姌三年后参加雅集定品必然毫无悬念,如今却吃亏在年岁还小,经学尚可,玄学才刚入门,不及其他学子基础扎实。
但他仍是鼓励卫姌几句。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仆从道:“郎君,彭城严思郎君求见。”
卫姌闻言就要起来告辞,卫进道:“无妨,严兄是来与我论文的,你在一旁听着有益无弊。”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位郎君,二十四五年纪,瘦高身材,五官端正,穿着天青儒袍,腰间束着玛瑙玉带,垂着五色丝绦,他脸上含笑,看着斯文随和。卫进起身与他见礼,口中称他文定。
卫姌听两人寒暄几句,知道此人叫严思,字文定,来自刘氏同乡彭城,前不久来到江夏。卫进与他以文会友,最近来往甚密。
卫姌与他见礼。
严思作揖还礼,瞧了卫姌两眼,道:“伯正兄,我来江夏时曾听说过卫家小郎君,还以为是乡间夸大其词,见面了才知道,真如明珠在侧,风姿卓绝,有乃祖之风。”
卫进郎朗笑道:“他年纪尚小,溢美之词不宜过甚。”
严思笑了,知道卫进为人有些古板严谨,便没有再说什么,对着卫姌一笑,开始和卫进论文,说的是道德经第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严思道:“劝学中有云,目好之五色。”
卫进道:“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
严思道:“老子所言五色,不可独解,需与五音,五行,五德一并而看。”
卫进点头道:“朱,正色,紫,间色之好者。恶其邪好而夺正色。此五色非眼所见,实为道德也。”
卫姌在一旁认真听着,开始所说与自己所学还能相互印证,可渐渐两人说的更深入了,她便听得有些吃力。道德经第十二章 她已在赵师处学过,但论认知深刻和妙解,远不如卫进与严思。两人谈了小半个时辰,已辩证“为腹”与“为目”,说到道的本身。
卫进道:“近日我读佛经,其中有六识,眼耳鼻舌身意,六欲,色声香味触法。以是功德,庄严六根,皆令清静此言,与五色令人目盲有相通之处。”
严思道:“伯正兄之搏学令人佩服。”
以佛理来论道并非易事,如今佛学刚发展不久,经文也少,卫进能引佛教经典,正是说明他所学甚广,远超一般士子。
卫姌见两人说了半日,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严思接过茶,侧过脸来朝卫姌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又转向卫进。
两人说了一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严思才辩滔滔,却总输卫钊一筹,他摇头叹道:“今日就到此罢,伯正兄总说自己不擅清谈,但这辩才实在让人拜服。”
卫进也有些说累了,喝过茶后问卫姌,“刚才有什么不解的地方”
卫姌刚才就已经想到,卫进让她旁听是为了指导,所以遇到不解的地方也不着急,用心记下来,此时正好提出。卫进一一为她详细解答,很快又过去小半个时辰。
卫进讲的深入浅出,卫姌听得津津有味。仆从提醒该到用饭时间。卫进便留下卫姌和严思一起吃饭。
饭后严思又坐了片刻起身告辞。
卫姌看着他离开,向卫进询问其来历。
卫进道:“他是彭城士族严家的郎君,与你嫂子家是中表之亲。”
卫姌闻言道:“那他不就是嫂嫂的表哥”
卫进点头。
卫姌问他是何时来江夏,来做什么的。卫进道:“他六年前本应该在彭城参加雅集,却不想生了一场重病,错过机会,他家又得罪了当地第一大族,三年前并未定品,今年百般想法申请调籍,这才来江夏参加雅集评定。”
卫姌又问了些关于严思的事,卫进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她。严思刚到江夏就找上卫家,卫申见他家与刘氏沾亲,又斯文有礼,便让卫进与他交流学问,到时一同去雅集定品。
卫进道:“玉度怎么对他如此上心”
卫姌笑道:“在家中见着生人,我也是好奇。”
她心下有些疑惑,上一世也不知是否同样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只是刚才严思与卫进论学之时,偶有间隙总用余光偷偷打量她。卫姌经过卫钊袒露意图之后,这两日正是最敏感的时候。偶然一次还觉得是错觉,次数多了却让卫姌极为不悦,连带着对他印象也差了许多。
这些感觉不能和卫进说,他是端方君子,不会以恶意揣摩他人,她要说出口,说不定反要招一顿训。
她在这里揣度严思其人,却不知道此刻正有人正念着她。
卫钊中午应酬打发了一席宾客,又被卫申叫去,等从书房出来,他路过卫进院子,看见书房门敞着,有一个面生的士子从里出来,脸上方才还带笑,出门没几步脸色却沉了下来。
卫钊自己就是个变脸极快的,却没想到在这里也瞧见一个,站在廊下瞧了片刻,那士子走后,书房里剩下卫进与卫姌。两人说着话,卫姌似乎有许多话问,脸上笑吟吟的,就如同在豫章时与他谈笑时一样。
卫钊眯起眼,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打算等她出来。
没一会儿,仆从小跑过来,找着他,说乐氏找他。
卫钊朝卫姌盯了两眼,紧抿了唇,跟着仆从离开。
卫姌今日所学已经太多,和大哥卫进告辞后出来,远远看见廊下有走远的背影,只看这高大英挺的身材,就知是卫钊。她顿时跟见着猫的老鼠似的,赶紧从院子后面回家。
第二日卫姌起个大早,正整理这几日卫进解惑的那些问题,忽然听见门外仆从道:“钊郎君叫小郎君过去,说新得了几样新鲜玩意要给小郎君。”
卫姌闻言立刻就皱眉,道:“我今日有要紧事要做,等闲空了再去。”
仆从是从卫钊那过来的,脸上十分为难,想问是什么要紧事。
卫姌却先一步起身,叫人备牛车要出门。
仆从只好回禀卫钊。他眉头紧皱,但听到人此刻已经出了门,也只能作罢。
卫姌坐在牛车里,吩咐车夫在县里转一圈,她原没有出来的打算,只是为了躲卫钊,这才跑了出来。牛车来到县里最热闹的街市,人流攒动,不得不慢了下来,卫姌推开厢门,看着沿街既眼熟又有几分陌生的铺子,一时也有些怅然。
这时她目光一瞟,瞧见街边布庄旁站着的人,顿时一怔。
作者有话说:
我是个废渣,想肥而不能肥,你们唾弃我吧
明……天再争取感谢在2023-02-04 23:47:27~2023-02-05 23:1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6章 一零六章 盗罪
昨日刚见过的严思与一个婢女站在一处说话。
车行的慢, 正好让卫姌看了个清楚,那婢女细眉细眼,身量纤瘦, 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裙子, 头上簪钗,瞧着并非小门小户出身。
两人说话的样子颇为亲密, 严思将一匹料子交给婢女,趁机摸了摸她的小手,那婢女粉面羞红垂下头去。
卫姌看到此处便收回目光,心想这严思还真是个风流胚子, 今天正好是九月初一,离灵山雅集只剩七日,别的士子这时都收心做学问,他却还有闲情与婢女上街调情。
牛车在县里兜兜转转一圈回到家中,卫姌闭门读书,嘱咐惠娘谁来也不见。惠娘只当她是雅集将近故而紧张,满口答应。
卫姌记起当日卫钊虎视眈眈的目光, 心里便沉甸甸的, 忧愁难解。幸好接连两日都太平无事,隔壁卫府仍是十分忙碌,这日卫姌听婢女道卫申卫钊一同出门去了, 将这两日闭门所写的纸一卷,去隔壁找卫进。
刚到院子就碰到闲晃的卫胜,他手里抓着个木弹弓, 弯腰撅臀对准山石上停驻的一只羽毛漂亮的鸟儿。卫姌在他背上一拍, 卫胜手一抖, 弹射出去的木丸射了个空。那鸟儿受惊扑棱着翅膀飞了。
“琮哥, 你坏我好事。”
卫姌道:“禽鸟也有灵,何况那鸟儿好看,真打着了可惜。”
卫胜正愁没人陪,便叫卫姌一起玩耍。卫姌给他看手里的纸,卫胜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便眉头拧的老高,后退一大步,仿佛见着什么可怕事物。
卫姌安抚他道:“我有事要找大哥,昨天出去买了两个小玩意,等会儿叫人给你送来。”
卫胜听了十分高兴,陪着她一起往卫进书房走去。
卫姌问:“你就不怕大哥考校你课业”
卫胜嘿嘿一笑道:“他这些日要参加那什么雅集,没有闲空管我。”
两人从院子后头绕过去,正好看见一个婢女从卫进书房出来顺手关上门。
卫姌脚步一停。
卫胜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卫姌指着前面婢女的背影道:“用弹弓打她一下试试。”
卫胜道:“叫父亲知道非打断我的腿,还是去找只鸟儿打吧。”
卫姌来不及解释,伸手夺过他手里的弹弓和木丸,对着婢女的后背弹射而去。木丸打在婢女腰间,她哎呦叫了一声转过身,低头看到滚落在地上的木丸,在心中暗骂一声,提步就要走。此时听见院中有喊她的声音,卫姌和卫胜快步走过来。
婢女转过身对两人行礼。
卫姌上下打量她,眉眼细长,肤白细腻,正是那日布庄外与严思一起的婢女,心中疑窦丛生。
卫胜道:“你不是大嫂身边的……素锦”
素锦点头称是。
卫姌道:“是我莽撞,原想射个鸟儿的,却不妨打着你,可有伤着”
素锦温柔笑道:“琮小郎君言重了,并没有伤着。”
卫姌道:“这可不行,你是大嫂身边得力人,叫大嫂知道了准要怪我,还是找个人看看。”
素锦连连摆手道:“谢琮郎君好意,婢真无事。”
卫姌一直盯着她,眼尖发现她袖间露出纸页一角,心中骤然闪过某个模糊的念头,她伸手一把抓住素锦的手,在她错愕的神情中手指夹着纸抽出来。素锦脸色骤变,伸手想要抢回来。卫胜反应极快,反手推搡一把。他虽才十一岁,但力气着实不小。素锦被推得后退两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卫胜问卫姌:“她这是做什么”
卫姌把纸展开细看,脸沉了下去,冷声道:“你刚才去书房中偷拿的”
素锦咬着唇,面色苍白如纸,重重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哀求道:“我是一时迷了心窍,拿了郎君的手稿,我错了,请两位小郎君饶了我。”
卫胜浓眉竖了起来,“手脚不干净,莫非还盗了其他物什”
素锦不迭摇头,“不敢,绝不敢。”
卫胜觉得奇怪,心想不偷些值钱的,拿大哥写的纸有什么用。
卫姌刚才已经看清纸上内容,冷笑道:“是不是有人教你这样做”
素锦双眼含泪,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没有人教,全是我的错,瞎了眼蒙了心,小郎君饶了我吧,小郎君的恩德我必永世难忘。”
卫胜面露为难,他心思单纯,见她行状如此可怜,心便开始软了,“琮哥……”
卫姌对他轻轻摇头,对素锦并不理睬,而是喊来奴仆,去请卫进来。
卫申卫钊不在家中,卫进便到前面去会客去了。他不知后院发生了什么,只听仆从说小郎君说有急事,步履匆匆赶来,卫姌卫胜还有地上跪着的素锦。
卫进道:“发生何事”
卫姌将两张纸塞给他,“大哥看看吧。”
卫进一看,这是他这两日为雅集所写的经学新意文章,顿时道:“到底怎么回事”
卫姌将看见素锦从书房出来和随后经过告诉卫进,才说到一半,跪着痛哭的素锦突然有了动作,她匍匐爬到卫进腿边,一手拽了卫进袍角,仰头露出一片通红还磕破油皮的额头,瞧着十分凄惨,“郎君,是我蒙了心,我对郎君倾慕已久,一时糊涂才犯了错,只想偷拿几张郎君亲手所书,全是一片痴心,这才铸成大错,求您饶了我吧……”
卫进目瞪口呆,往后稍退,“你……”
卫姌拉了拉卫进袖子,语气格外平静道:“大哥,凡是这般犯了错,便推到痴心一片,引人怜惜,究其因只为求饶,你可千万别当真了。”
卫进对婢女仆从素来宽厚,便道:“她并没有偷盗其他财物,只拿了这几张纸,却是为何”
卫姌道:“再过几日就是雅集,大哥就没怀疑什么”
卫进深深皱起眉,素锦是刘氏从彭城娘家带来的婢子,这些年也跟随卫进在外求学,又回到江夏,一向是个做事细致妥帖的。卫进是个实诚端方的君子,一门心思都扑在学问上,不轻易将人往坏处想,但他并非愚笨之人,听卫姌口气意有所指,他神色一敛,肃然道:“玉度知道些什么”
卫姌道:“我前几日在街上见过她与严家郎君在一起,今日盗纸恐怕不是她一个的主意。”
素锦大惊失色,痛哭流涕道:“琮郎君这是要屈死我了,严郎君是我家娘子表亲,以前在彭城就识的,在街上碰见说几句话,与今日之事毫不相关。是我倾慕郎君,郎君只知苦读,我便想偷藏几张郎君墨宝,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痴心妄想犯的错,要打要罚我全认了。”
卫姌听她口齿伶俐,辩驳有条有理,还十分动人心肠。像卫胜这样年少的小郎君,脸上已是有些迷糊,看看素锦又看看卫姌。
卫进将卫姌拉远几步,轻声道:“你怀疑严郎君若真和他有关可不能仅凭猜测。”
严思也是士族出身,若要指控他指示婢女行盗罪,就需要拿出确实的证据来。
卫姌道:“刚才远远看见她,我就有些怀疑,怕叫她之后让她跑了,我用弹工打她,她回头看了一眼就走,若不是心里有鬼,何必这么着急,挨了打怎么也该弄清楚情况才对,这是其一。其二,上次看见她与严思一处,形容亲密,绝非寻常主仆叙旧。大哥,雅集就在眼前,她来偷你文章,时机怕是太巧了些”
卫进点头,心中对卫姌所说已经信了大半,但看着素锦,他也觉得棘手,心想难道非要动家法不可
卫姌看出他的为难,道:“大哥不擅处理后院事,还是赶紧告诉伯母罢。”
仆从很快禀报乐氏,不一会儿,乐氏带着婢女仆妇来到书房前,看见卫进卫姌卫胜都在,素锦几乎哭晕过去,她登时便面色一冷,叫仆妇将素锦捆了带走,又嘱咐卫进,“先去你书房里看看还有什么丢失的,从今天起到雅集结束,前后都叫人看守起来,这件事我来处理。”
卫进卫胜两兄弟平时多见到乐氏温柔一面,却不想还有雷厉风行手段强硬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一零七 训
乐氏带着仆妇很快离开, 走之前让仆从把卫胜带回院子读书。卫胜还糊里糊涂对整件事不太明白,但对上乐氏却半点不敢吭声,乖乖跟着人回去了。
卫姌和卫进回到书房, 卫进的两个近随, 一个叫砚儿,一个叫墨儿, 把内外都搜罗一遍,他们打小就跟在卫进身旁,识文断字,知道卫进平日读书写字的习惯,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回禀说并没有其他丢失的。
卫进方才等着两人查找没说话,一杯热茶饮完,他放下茶碗对卫姌道:“今日多亏你细心。”说完叹了一声,又道,“自严思到江夏,我视他为友,却不知他为何要用如此龌龊手段”
卫姌道:“大哥, 读圣贤书的也并非人人都能成圣贤, 按他年岁早就该定品,如今却离乡来到江夏,雅集机会对他而言可能只剩一次。”
卫进知道卫姌说的是严思铤而走险的缘由。移籍去其他州郡参加雅集的情况并非没有, 但像严思这样的出身,家族能做到也只有一次,他若是参加此次灵山雅集, 对江夏士族来说是外姓人, 丝毫不占优势。偏偏中正官贺台要求极高, 所谓经学新意并非是要士子胡思乱想。真正的新意, 需要具备扎实的经学基础,再发古人所未想。
卫进心思纯正,琢磨了一下严思所想,便觉得厌恶,“还当他是个谦谦君子,却不想品行如此低劣。”
卫姌见大哥骂人也这般温和板正,想起前世种种,心底深藏的怒意越发汹涌。如卫进这样一心扑在学问上,性格温润的君子,前世却在灵山雅集上身败名裂。
今世若非她有前世记忆,又偶然在街边见到素锦,今天的事就很容易忽略过去,她深吸一口气,趁这个机会好好和卫进谈一谈。
“大哥,若是他看你的文章,在雅集上先你一步提出,你会如何”
卫进刚才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眉头紧锁不语。
卫姌道:“以你的脾气必然要当面揭露,可你并无证据,他却能拿出自己所写的手稿,到时你们或许要以清谈辩胜负,他拿了你精研的观点来辩驳你,有备而来,你却是愤怒难堪,这般清谈,你能赢吗”
卫进摇头,只听卫姌描述的场面,他已是心头火起,若是真遇上了,只怕心情激愤更胜百倍,如何能平静。雅集这样的场面,对士子颇为考验,若是再有外力影响心情,满腹经纶可能也只能发挥十之一二。
卫姌道:“他拿了你的文章定品级,要出头是其一,还有一点更重要的,就是踩着你的名声上。这样他才能高枕无忧,不用担心日后劣行暴露遭人唾弃。大哥,此人不但要盗文,更是要毁你。”
卫进脸色已是铁青。想到严思在他面前表现的如老友般,背地里却在动这种阴毒的脑筋,心中不禁一寒。
这时门外仆从道:“郎君,娘子来了。”
卫进听到刘氏来了,站起身对你卫姌道:“我去看看。”
刘氏带着婢女站在门外,见卫钊出来,说道:“母亲将我身边的素锦带走了。”
卫钊“嗯”的回应一声道,“母亲有些事要问她。”
刘氏道:“素锦是我从娘家带来婢女,便是母亲有事要问,也该先来知会我一声。”
她是士族贵女出身,嫁到卫家不久就跟着卫进外出游学,在外的时候她就是当家主母,说一不二,回到江夏之后,家中主母是乐氏,她已感觉行事束缚,今天乐氏将她贴身婢女带走,却没有告诉她一声,若不是有仆妇见着跑去告诉她,她还不知道此事。
刘氏心里不舒服,道:“素锦若是做错了事,母亲只需说一句,我定会严惩,母亲操持家中已是劳累,如此小事岂能劳她烦心。”
卫进知道她的言外意,素锦是她的婢女,是惩是罚都该由她来。刘氏这是婉转说乐氏管到她身边了。
卫进并未如往常那般顺着她,脸色反而有些冷淡,道:“母亲自有道理,你先回去,很快就有分晓。”
刘氏抬头看他,讶然,“你这是怎么了”
卫进看着她想问一句严思的情况,但想到当日严刚才江夏就找到卫家的时候,他也问过刘氏严家的情况。刘氏当时面色怔忪,只说了句中表之亲。
他犹豫片刻,并未说什么,只是让刘氏回去等消息。
刘氏极少见丈夫这般严肃脸色,也觉得素锦的事有些蹊跷,不再多言,带着婢女离开。
卫进回到书房中,闷闷不乐地喝茶,话也极少。
卫姌刚才听见了哥嫂两个说话,知道夫妻之间的事最难开解,便也不怎么开口。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乐氏派人来叫他们去堂屋。
卫姌和卫进知道是乐氏已审出了结果,立刻过去。
堂屋里,乐氏居中而坐,身旁留着两个贴身婢女,还有两个健壮的仆妇,素锦跪在地上,神色凄惶,满面泪水。
卫进和卫姌进去,被乐氏叫坐在一旁,指着素锦道:“此事干系重大,让她说给你们听。”
卫进看素锦衣着与刚才一般无二,似并未受刑,但态度却老实许多,不像刚才那般胡搅蛮缠,垂头啜泣道:“严家郎君到了江夏,就叫人私下联系我,赠以金银,又许我妾室之位,让我将郎君近日所写的文章手稿偷出,我……我不抵诱惑,蒙昧良心,才犯下大错……”
卫进刚才经卫姌提点,已经猜到事情大致经过,听素锦所说只是进一步证实,气得脸色涨红。
乐氏心疼地看向长子,“严家郎君心思歹毒,听她交代的时间,应是刚到江夏不久就想算计你了。”
卫进想到与严思平日往来,心口发堵,愧疚道:“儿子这么大了还劳烦母亲费心。”
乐氏道:“你我母子,这些话就不用说了,先说说该怎么办吧”
卫进道:“严思劣行,应该立刻上报县衙,让县君转达中正官。”
乐氏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卫进见乐氏没说话,不知刚才所说哪里有问题,侧过脸询问地看向卫姌。
两兄弟在书房里畅谈过一番,卫进发现卫姌年纪虽小,但看法却颇为老练。
卫姌道:“大哥上报县衙,证据何在”
卫进道:“不是都在……”说到这里,他蓦然住口,意识到无论是手稿还是素锦,都是卫家的人和物,拿到外面去不足以取信他人。
乐氏知道长子的秉性,说的好听是正直端方不通俗物,实际上就是除了读书余下都是傻气。她道:“这才是严思狡猾恶毒之处,如今抓着了,他也可以推脱干净,若是再狠一些,反过来还要说是我们家打压他。”
卫进心性平和很少动气,如今面露怒色,不甘地想道难道真拿这样卑劣小人没有办法
卫姌看了看乐氏和卫进,欲言又止。
乐氏道:“玉度有什么要说”
卫姌道:“大哥苦读多年,险些毁于小人之手,倘若轻轻放过,日后只怕后患无穷。”
乐氏自打从素锦口中知道原委,心里便仿佛深扎一根刺,全是平时养气的功夫深才能如此平静开口,她沉默片刻,道:“伯正,你说呢”
卫进苦笑道:“我也不想放过他,可如今并无铁证……”
乐氏眉头蹙了起来,心里不禁有些失望,转而向卫姌道:“玉度刚才的话应是还未说完。”
卫姌刚才的确是只说了一半,她年纪小,在家里议事的时候一般只有听的份,但今天乐氏有意询问,卫姌没犹豫,直接袒露想过的办法,“兄长这些年写过的文章应该有不少吧”
卫进缓缓点了点头。
卫姌道:“找一篇出来,最好是有经学新意,又曾叫人看过最佳。”
听到这里,卫进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想将计就计”
“严思想叫大哥身败名裂,咱们可以用同样法子治他。”卫姌轻笑一声道。
乐氏朝地上素锦扫去一眼,目光冷厉,但脸上却露出些微笑意,“这主意不错。”
卫进却有些犹豫,道:“如此行事岂不是与他手段一般无二”
卫姌软声劝道:“若素锦并未给他偷去文章,他很快便能知道出了岔子,以他心性,计谋失败,莫非会突然醒悟,改邪归正绝不会,他只会记恨上咱们家,藏得更深,若有机会更会伺机报复,手段更隐蔽下作,难以防范。大哥,明知小人在侧,应施以雷霆手段,断不能纵恶成患。”
门外突然有声道:“说的好。”
话音一落,卫钊与卫申从门外走进来。卫申板着脸,卫钊扫了一圈,最后朝卫姌看过来。
卫姌飞快撇开脸,当做没有看到他,先和卫申问安行礼。
卫钊几不可见地挑了下嘴角,刚才在外面他听了大半,卫姌出主意的时候他觉得十分有趣,想她平日里乖巧,没想到遇上事了还藏着如此锐利很绝的一面。
卫申进门后坐到乐氏身边,目光笔直看向卫进,突然怒道:“你给我跪下。”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第108章
第109章 惭愧
卫申素来儒雅端严, 行止坐卧都有君子之风,此时一声怒喝,却是少见的厉色。
别说卫进, 紧挨着的卫姌都觉得有些腿软。
堂屋中的仆妇刚才见状不好已经悄悄退下, 把害怕瘫软的素锦一起拖了出去。
堂屋内只剩下卫申乐氏和卫进卫钊卫姌三个。
乐氏有心要说什么缓和下气氛,可瞧见卫申脸色不好, 又看了看长子,闭了闭眼,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卫进是兄弟中年纪最长,今日却被卫申如此呵斥, 脸皮涨地通红地跪倒,头抵着地,喊了一声“父亲。”
“你五岁开蒙,苦读二十载,全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还在瞻前顾后,难道非要被人害得声名全毁, 你才能匹夫一怒见识竟还不如玉度这个小娃儿,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
卫进面红耳赤,他自幼读书聪慧过人, 又耐得住性子,卫申虽严厉,他却很少挨训斥, “父亲, 我并非想轻放严思, 刚才也想过报府衙……”
“住口, ”卫申啪的一下拍在面前的矮几上,“报府衙真是迂腐,幼稚,可笑。士族之间的私仇,摆不上台面,你想到的居然是报府衙,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说出去别人还当是我们理亏,蓄意诬陷他人,你读那么多书,连这么一桩小事都处置不好,真不如一把火把那些书全烧了。也别想着定品为官,省得日后被人耍弄,丢了卫家列祖列宗的脸。”
卫进脸色一时白一时红,双眼泛红,双手撑在地上,用力得骨节泛白。
卫姌从未见大哥如此狼狈难堪过,不忍心地移开眼。余光注意到坐在另一边的卫钊面无表情,神色略有些沉凝。
乐氏咳嗽一声,婉转劝道:“孩子不懂,你慢慢教,别气坏身体。”
卫申深深吐了两口气,声音略低了些,对卫进道:“你要将仁义并不错,但要看对谁讲。对牛尚且不可弹琴,对歹人谈什么仁义君子。你是卫家长子,有担负家族之责,若无手段护持,你的仁善便是软弱,谁都可以欺上门来。怎么你是打算只顾自己风光霁月,把那些那些那不得人的阴私全交给弟弟们来处理”
这一番话仿佛两个耳光打在卫进脸上,他懂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
乐氏看着长子这般模样,泪水已含在眼眶,她微微侧过脸,以袖蘸泪。
卫申刚才气咻咻骂了一阵,心头那股怒气消了大半,喘息两下,又平缓许多,道:“玉度刚才说说的法子,我看就是极好。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让小人在暗中窥伺,时间久了难免要着他的道。你刚才说这个手段与那姓严的一样,实在荒谬,难道我们也买通他家婢女,让人盗文他若不存歹毒心思,这事就此了解,若他蓄意害你,那雅集上出丑败名也怪不到别人身上,全是他咎由自取,恶行得报。”
卫进已被训得晕头转向,只能点头。
见卫申训完人又拍板决定,乐氏伸手抚他的背,又叫外面送茶进来。
卫姌要将卫进搀扶起来,但她力小,一下没扶起来,卫进出神想着什么,卫钊见状上前两手用力一拉,把卫进硬是拉扯起来。
卫进这才回过神来,心中五味杂陈,拍了拍卫钊和卫姌的手,眼里是感谢。
卫申沉着脸道:“你母亲如何安排你全在旁看着,不是让你去学些阴私手段,而是叫你体察人心。”
这话显然还是对着卫进说的,他额上全是细汗,点头道:“是。”
卫申叹了一声,摆手让三兄弟离开。
卫进到了外面,脸色还是很难看。
卫姌扶着他道:“大哥,别怪伯父,他虽说的严厉,却全是为了你。”
卫进苦笑道:“我岂是那么心胸狭隘之人,连父亲的训斥都承受不住,我只是……只是有些惭愧。”
卫钊拍了拍他的肩,也没说什么安慰之词,只是道:“大哥先回去梳洗换身衣衫。”
卫进脚下有些打飘地走了。
卫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三两步要追上去,“大哥我送你。”
却被卫钊大手一把抓住,“怎么那么不懂事,现在该让大哥冷静自处。”
卫姌瞪他一眼,用劲拍开他的手,“我也该回去了。”
卫钊却道:“急什么,等会儿只怕还有事未了,既是你出的主意,留下看看是怎么处理的。”
卫姌冷声道:“你别碰我,不然我就叫伯父伯母了。”
卫钊却挑着笑,斜眼睨她,“叫啊。你当我要如何,瞧这小脸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挨了一顿训。”他拉着卫姌去了另一边的小厅,又叫婢女赶紧送热茶点心来。
卫姌见着周围服侍的人多,心渐渐落回实处。刚才乐氏问时她出了那个将计就计的法子,心下一直忐忑,卫家家风清正,如她这样的法子,实则已有些阴私,不应该当着长辈的面袒露。但是大哥前世的遭遇让她心中愤怒难平,想着要以同样的方式报复回来。
乐氏赞同,卫姌已觉得万幸,没想到卫申也并未责怪,她整个人都感觉轻松许多。
卫钊一直看着她,忽然笑道:“胆子这么小,当才那主意是怎么出的”
卫姌坐地离他远远的,低头喝了两口热茶,道:“我那也是没办法,难道别人刀都指脸上了,还忍下去”
卫钊挑着眉,听她说“刀都指脸上了”,抿了抿唇道:“倒是有几分胆气,和我说说,今天这事是怎么闹出来的”
刚才他和卫申回来,发现仆妇守在院子外头觉得奇怪,到堂屋门前听见大半,但前面怎么回事却是不知道。
卫姌虽然有些怵他,但见他好好说话,这又是乐氏的院子,便愿意好好和他说话,告之前因后果。
卫钊歪斜着身子,一面听一面不动声色地瞄她。
近几日家中应酬忙,她又有意躲避,他已经几日都没见到人,如眼下这般坐在一处饮茶说话更是没机会。他知道,若这里不是乐氏的院子,只怕面前的人儿早就要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一零九章 过去
堂屋内, 乐氏亲手为卫申奉上茶水,道:“伯正聪明上进,是个有担当的, 你刚才话说重了。”
卫申叹道:“他就是从前训的太少, 才养成个守死理的君子。”
乐氏知道长子端方严肃的性子极难改,想着想着又道:“你不是常说, 伯正像你,今儿个怎么不提了”
卫申道:“我岂有他这般不懂变通。过去也就算了,日后家中还需他支撑,没些手段, 日后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他的子嗣兄弟怎么办”
乐氏身子一颤,“这么说,敬道的事……”
卫申颔首,长叹道:“我们已经和南阳来人见过了,如今乐家咬定当年三妹已是桓家妾室。”
乐氏勃然大怒,“无耻, 这样的话竟也说得出口, 为了讨好桓家,南阳乐氏的脸面全不要了。”
她气愤至极,可说完心头又泛起悲伤, 泪水簌簌往下掉,“我养大的儿子,他们非要硬抢了去, 和剜我的心有什么差别。可恨南阳来的这些人, 说要迁三妹的坟, 我还当是念着骨血亲情, 哪知竟是憋着这样的坏心思。”
卫申也是愁苦神伤,眉头褶皱,却不得不先安慰乐氏。
乐氏狠狠哭了一场,小半个时辰才缓过来,问卫申道:“没有其他法子了”
若仔细瞧,卫申双眼也有些微红,思索良久,他摇了摇头,和乐氏分析原委。
桓家既然已经和乐氏已经通了气,如今一口咬定当初卫钊的亲娘是桓温妾室,来江夏时难产而死,孩子在卫家养大,有当年的文书,还有乐氏上下众口一词。以桓家如今的权势,要将这件事做实也再容易不过。卫钊身份大白于天下只是早晚的问题。
乐氏真如心上被挖了一块似的疼,哭着道:“当初三妹生下孩子不久病故,我写了多少信去南阳,一个个都装聋作哑,我见孩儿可怜抱回家养,如今长大出息了,这些黑了心的就来打主意,若我父亲还在,乐氏哪能败坏如此。”
南阳乐氏并非士族,但也曾是官宦高门,只是如今子孙不争气,眼见着败落了。
乐氏心里清楚,就现在南阳当家的那些人,根本经不住桓氏威胁和利诱。说不定如今还有族人正高兴着,毕竟卫钊是桓家的郎君,他们便与桓家也牵上亲眷关系。
卫申拍了拍乐氏握着帕子的手,“如今已是这样,别哭坏身子。”
他面色沉肃,虽没有说出口,但心中伤痛并不亚于乐氏。
当年乐氏怀有二胎,生下一子,可怜那孩子从娘胎里就带着病,没几日就夭折了,乐氏伤心难受,郁郁寡欢。没过多久南阳家中排行第三的堂妹来江夏投奔乐氏。她身怀六甲,又一路奔波劳顿,生了孩子后身上一直不见好,熬了小半年的时间病死了。当时三妹隐瞒的好,除了乐氏谁都不知孩子生父是谁,南阳那里嫌弃这孩子来历不明,无人接回去照料。
乐氏为三妹点了穴入葬,抱着孩子看了半晌,越看越是喜欢,就如同自己的亲儿一样。她将孩子带回来与卫申商量,卫申见她因这孩儿忘了丧子之痛,卫家本就人丁稀薄,他便同意将那孩子认做亲儿,取名卫钊。此子打小就体格健壮,霸道顽劣,与卫家人是完全不同的外表和性子。卫申也想将他性格给掰回来,藤条都不知打断多少,可卫钊年幼之时就有股拗劲,拿定的主意就没有改的。
卫申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担心他顽劣不堪教化,承诺只要把书读好就可以习武,卫钊本就聪明,用心苦读立刻便有了成效,卫申兑现诺言,请武师来教他武功。原只想他会些功夫,强健身体,没想到卫钊在习武上天赋更胜习文,年纪轻轻就练了一身好本事。等卫钊到了十六岁,卫申将他送去文风鼎盛的吴郡求学,哪知这小子千里之外都能闯祸,后来更是在外得了个风流的名声。
卫申看得十分明白,长子固守君子之风缺少机变,幼子卫胜心性不定,且年纪尚小。唯有卫钊,文武兼备,心思深沉,遇到机缘就能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他想到此处,心沉了下去,又劝乐氏,“卫家太小了,让他难以施展,若是回去桓家,又有一番新天地。”
乐氏一片慈母心肠,想的却是:桓家树大根深,瞧着繁茂,可家里各房各支不知会有多少事,卫钊如今回去说不定还要吃亏。
另一边的小厅内,卫姌告知卫钊发现素锦的始末,说完之后不见回应,抬头一看卫钊却是盯着她看。
卫姌登时脸色一冷,看门外就守着婢女,也不好明说,瞪了他一眼后就转过脸去,不再理睬他。
卫钊摸了摸鼻子,拿起茶碗饮了一口茶。
卫姌坐了许久,期间卫钊怎么逗她说话她都不开口,实在烦了,她就坐到窗边,看院里的花草。心里想着若不是等着看大哥的事如何处理,她早就回家了,也不必和卫钊共处一室,心惊胆战的。
窗外有一株梨树,养了多年,枝干粗壮,树皮褶皱干裂,枝叶茂盛,满是绿叶,下面吊着黄色圆润的果子,沉甸甸压得枝头微垂。
卫姌看得有些出神,身后的声音近在咫尺,“看什么跟失了魂似的”
卫姌回头,发现卫钊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后,她刚一动,他的大手就按住她的肩。
“放开。”卫姌冷声道。
卫钊嘴角噙着笑,“啧啧,在家胆儿是真肥了,对兄长是这么说话的”
卫姌气得牙痒痒的,心想你哪里有兄长的样子,肩膀扭了扭,却觉得他的手像铁锁似的难以挣脱。
卫钊身形高大颀长,在卫姌背后的时候,把她全挡住了,从外面看根本瞧不出什么动作。他微微倾身,呼吸就在她的脑后。
“别乱动,叫人看出来了,我倒是没所谓,反正那些礼啊书啊,都管不到我。”说着,他一手仍按着她,另一只手却伸出,把她鬓边一缕细碎的头发拨到耳后,手指有意在她脸颊上一划。
卫姌一股热气直冲头上,全是气的,心也不自禁高高悬起。
她咬着牙,声音很轻地说道:“二哥,你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便是男子,外面也多的是,何必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若让人知道了,声名尽毁,惹人耻笑。”
卫钊看着她淡粉娇嫩的小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般刺人。他脸色阴沉了几分,很快眉宇间一松,又笑道,“虽然不是什么光彩事,但也称不上是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
卫姌皱着眉心,不知他为何能坦然说出这么可怕的话,简直视纲常为无物,她不悦道:“对你不是,对我是。二哥,我敬你如兄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清亮的眼眸因为愤怒仿佛燃着光。卫钊从背后几乎是把人虚环着,看着她,许久才道:“当然是心爱之人。”
卫姌闻言险些要失笑出声,轻轻摇头道:“二哥心爱的可多了,等把这股新鲜劲熬过自然就冷静了。你我都是男子,又血脉相连,日后若要相安无事,便该今早忘记这些。”
“不用拿话激我,”卫钊捏着她的下巴,突然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傻孩子,没到手的怎能忘记。”
卫姌大惊,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
卫钊看着她的慌张,眸光深沉难测,“我不好男风,唯有对你例外。”
卫姌一凛,猛地瞪大眼。
正在这时,婢女在门外道:“夫人请两位郎君去堂屋。”
卫姌趁着这片刻的松懈,肩膀用力撞了卫钊一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然后拼命用袖子擦脸颊,就是刚才被他碰到那一块。
卫钊看见她的动作,脸色一沉。
卫姌看也不看他,起身拔腿就往外走。
卫钊随后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屋,卫申已经离开,只有乐氏在。
卫姌当着长辈的面,收拾了心情,脸上不敢有半点显露,坐下后她忽然发现,乐氏眼睛有些泛红,脸上似乎重新用了粉,可眼周一圈没能遮盖。她暂时压下心头烦躁,心想莫非刚才乐氏哭过了
不一会儿大哥卫进也到了,换了身衣裳,瞧着恢复了精神。
乐氏反而有些恹恹的,问卫进过去写的让外人见过的文章可备好了。
卫进叫墨儿把文章拿进来给乐氏和卫钊卫姌看。
三人看过都觉得很不错。
乐氏叫仆妇把素锦带来。
素锦被带来时头发蓬乱,脸色灰白,眼睛也无神。
乐氏正想给长子好好上一课,便缓缓道:“背主的人,乱棍打死才是应当,你原是刘家婢,看在刘氏的份上,可以留你一条性命,剜了舌随便找个人配了。”
素锦刚才被看管起来的时候已经想过种种,自觉罪罚难逃,但心底到底还抱着一线希望,听乐氏死罪活罪两种安排,她吓得浑身乱颤,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乐氏停顿片刻,又道:“如今还有第三个法子。”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一一零章 雅集
素锦怔住了, 向乐氏连连磕头求饶,她心里明白,无论是打杀, 还是随意配人, 都是凄惨下场,如今看着还有一丝希望, 不管是什么她都愿意一试。
乐氏看着她的目光却颇为厌恶,“这里有一篇文章,你拿去给严家郎君,告诉他交代的事办妥了, 不能叫他看出异常,这件事做好了,就将你送回彭城。”
素锦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虽说落了背主的名声,回彭城不会有好差事,但她在那还有亲戚在,到底还是能照顾一二。她流着泪, 将那两页纸颤巍巍收下, 道:“婢一定办成。”
乐氏瞥了眼卫进,又道:“你家娘子未曾亏待过你,吃的用的比外面那些寻常家族的女郎还精细, 听说今年还有意为你挑选人家,为何你就听了严家郎君的话,背主偷稿”
素锦羞臊地满面通红, 几欲滴出血来, 咬着唇道:“婢……婢不愿嫁入那等小户人家。”
乐氏摆手让仆妇将素锦带下去, 转头问卫进, “你可明白了”
卫进皱着眉点了下头。
乐氏道:“这婢子岁数不小了,瞧着是个好模样,原本是刘氏留给你的”
卫进又点头,乐氏猜的半点不错,前些年刘氏透露过这个意思,但卫进专心攻读,不问外物,与刘氏感情甚笃,无意收用素锦,刘氏就打算为素锦另安排人家,哪知出了这种事。
乐氏道:“人皆有私心,就是服侍你的人也不例外,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经得起利诱,驭下更不能一昧宽厚无度,反叫人心里忘了身份尊卑,赏罚分明才好管束。你在外走动,更要有堤防之心,有道是巧言令色者鲜矣仁。满口锦绣文章的人多的是,可人心到底如何,日久危难时才能见。你没有害人的心肠,也要谨防别人害你。”
卫进道:“母亲提点谨记在心。”
乐氏道:“真用心记着才好。只有你立起来了,你的孩子和兄弟才好省些力。”
卫进淡淡笑道:“还有二弟呢。”
乐氏面色顿时一黯,摆手让他们离开。
卫姌和大哥道别,急匆匆的就走了,跟后面有什么可怕事物撵着一般。卫钊瞧着她的背影,卫进心思沉沉的并未注意。
素锦第二日便外出与严思搭上线,将文章交给他。严思眼睛一亮,如获至宝,再三询问这是否是这几日卫进新做的文章。素锦笑着横他一眼,“你闻上面的墨是不是新的”严思在无人处揽住了她道:“等雅集过后再过一阵风平浪静了,我就去和表妹说把你要过来。”
两人厮磨一阵,严思又道:“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做。”说着悄悄对素锦耳语一番。
素锦大吃一惊,“你与进郎君交好,为何要这般害他”
严思脸上笑着,目光却阴寒,“既已得罪了,便只能将事情做绝,不能给他一丝翻身的希望,你一个后宅婢子,哪懂这些,听我吩咐的就是。”
素锦回到卫家,当即被仆妇带去乐氏那里,她一五一十并无隐瞒全部禀报,严思最后的吩咐也不例外。
“他让我在雅集前一日找机会在郎君面前透露口风,说我家娘子曾与他相好,有……有过夫妻之事。”
乐氏冷笑不已,卫进正坐在一旁,听完脸色沉得几乎能拧得下水。严思居然如此恶毒,偷盗文稿还嫌不够,更是要让卫进心绪不宁,在雅集上犯错。
素锦被仆妇带下去看管,乐氏见卫进脸色难看至极,知道经过这事让他有了长进,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让他好好准备,又叫他暂时不要和刘氏提起此事,一切等雅集之后再说。
九月初九,灵山雅集,附近三县士子齐聚,三县内士族足有九姓,另还有寒门庶族子弟,说是寒门,其实也是与士族相比,实则这些族户家境富裕,祖上也出过官吏。在寒门之下还有平民贫户的士子,这些士子穿着粗布衣裳,几个一起租着牛车上山。
这日一早卫家上下就忙碌起来,卫申和乐氏为卫进卫姌送行,卫钊和卫胜也陪在一旁。
卫姌从院子小门过来,穿着一身水白底暗绣长袍,头发全束了起来,越发显得小脸精致莹白,双眸如星。乐氏拉着她着实夸赞一番。卫申严肃叮嘱两人几句,一群人看着他们登车离去。卫姌总觉得背后黏着一道目光,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为此她连卫胜都没有单独打招呼,省得叫人对比发觉她对卫钊格外冷淡。
清早天边刚亮,参加雅集的士子就已出发,各县街市上,经过的全是士子和送行之人,一路如溪流入海,最终全部汇聚到了灵山。
山脚下县衙胥吏把守,也指挥着所来牛车的安置。卫姌与卫钊抵达时,胥吏听闻是卫家的车架,脸上堆着笑让车夫把牛车停放在一块开阔平地上。
卫钊和卫姌从牛车下来,附近有不少士子已经看了过来,见他们牛车停放的位置好就已经知道是士族出身,再看卫进俊朗,风度翩翩,卫姌唇红齿白,仿如玉人,一时间全是惊愕不已。雅集之上,样貌风姿是首要的。士子读书本就有股书卷气,可如卫家子弟这般出色的,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当然是大占优势的。
众士子不由偷偷议论。
很快卫进和卫姌就朝山上走来,灵山风景秀丽,树木众多,江夏又是水多的地方,山涧有河流潺潺而过,集合了山,林,水等景色。沿山石路向上,有一条小河,上面架有石桥,过桥便有亭。这是上山第一站,此刻就有不少士子在周围。
雅集是一种考核,但本朝追求行止洒脱高雅自然,若是中正官像学堂考校那样,反而落了下乘,所以众多士子仿佛游山玩水似的,有的临水咏诗,有的在亭里作画,有的两三个清谈,反正不能做出刻意迎奉上官的姿态。中正官也正是在这种看似自然状态下考察品评士子。
卫家兄弟两个刚走过亭子,就有一个人迎过来,笑着招呼,“伯正兄,玉度小弟。”
卫姌抬眼一看,正是严思。他今日也穿了簇新一身衣裳,轻袍缓带,脸上还敷了一层薄薄□□。
这也是当下流行,就算平日不用,今天面见中正,正是士子着力表现的时候,所以脸上匀粉的还真不在少数。
卫姌噗嗤笑出声道:“严家兄长,你今日脸上涂了什么,怎么那么白”
涂脂抹粉的不少,大家心知肚明,却很少有人这样当面揭穿。但卫姌年幼,在今天登山的士子中几乎是岁数最小的,她天真烂漫说这么一句,瞧着就是无心之举。
严思心下恼火,但又不能发作,强笑道:“昨日没睡好,脸色有些差,遮盖一二。”
卫进不擅演戏,看到严思脸色沉肃,眼里更是隐藏不住的厌烦。
严思寒暄几句见他态度冷淡,也不以为许,还以为是吩咐素锦做的事已经成功,心下更是暗喜,心道就算你们兄弟两个风姿卓绝,怕也是要灰溜溜地下山去,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于是他越发待两人亲热,还为两人介绍景致。
卫姌见此人面上热情周到,叫人看不出里面藏着如此恶毒心肠,真是口蜜腹剑的代表了。
卫进少有开口,卫姌便与他周旋,有意无意总要装做无辜的样子刺他一下。
严思假意示好,跟两兄弟说了几个在中正官面前表现的方法。
卫姌道:“严家兄长说的头头是道,为何蹉跎多年,未曾在彭城定品,却要到我们江夏来”
严思脸沉了一瞬,又很快重拾笑容,“家中遇到些难事。”
卫姌笑嘻嘻道:“兄长刚才好严肃,脸上的粉都洒下来了,还是赶紧趁着中正官没来去补一些吧。”
严思:“……”
他本不想在意,但不知为何,卫姌总是时不时瞧他一眼,叫他心里别扭至极,赶紧找了个借口转身离开,打算寻个靶镜看看自己的脸。其实平时他也没有这般在意,但卫家兄弟外表实在太过出色,尤其那小儿,一双妙目似笑非笑看过来时,严思总觉得脸上好像露了什么丑。
见严思总算走了,卫进隐含笑意,道:“调皮。”
卫姌笑嘻嘻道:“都怪他皮太厚了,总黏着左右不肯走。”
两人心里都清楚,这是严思蓄意要踩着卫进出头,所以总是和他们一处。
卫姌低声道:“他既黑心坏大哥心态,我也叫他不好受。”
卫进心中一暖,心里也更是愧疚,竟让年幼的弟弟如此担忧。
兄弟两个站在河边闲聊几句,严思果然又回来找他们。
山下很快传来喧闹声,中正官在县令陪同下登山,后面跟着一群侍卫胥吏。中正官正是贺台,年过四旬,面瘦长髯,颇有儒雅之风。他先到半山长亭,目光四下一顾,微微颔首,对士子们的表现满意,与县令低语几句后,他便从长亭出,沿途出题考验士子。
中正贺台很快来到河边,沿河士子众多,他一眼看见的,便是外表极为出众的卫氏兄弟。
作者有话说:
补昨日一章,晚上还有一章
昨天假笑半天,回家就头痛,ε=(ο`*)))唉,难道假笑影响神经感谢在2023-02-09 23:33:13~2023-02-11 10:4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2章 一一一章 先后
贺台眼睛一亮, 对县令道:“丰仪俊雅,灼灼耀目,这是哪家郎君”
县令将卫氏来历一提, 贺台微微颔首, “原来是卫玠之后。”招手让卫进卫姌过来。
河边士子见了纷纷叹道,果然如此。严思心中也是压不住的妒意泛上来。他也是打小苦读长大, 深信自己必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到了江夏认识卫进,发现他竟处处优于自己,嫉心如蚂蚁般啃噬他的心。此刻见中正官首先对卫家兄弟另眼相待, 他越发难受,但又觉得紧跟卫氏兄弟的决定十分正确。
他跟着卫进卫姌一起来到贺台面前,作揖行礼。
贺台微微一笑,直接问卫进:“克己复礼为仁,何解”
卫进道:“克犹约也,复犹反也,言若能自约俭己身, 返反于礼中, 则为仁也……”
他声音清朗平和,又是洛阳正音,贺台默然听答, 渐渐面露微笑,显然是十分满意。卫进所答显然对论语研读极深,又有自己见解, 极合他的心意。
等卫进答完, 贺台问他家中情况, 读什么书。问完看向严思, 也问了一句论语,严思神色严肃,侃侃而谈。他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与卫进相比就有所不如,一前一后作答就显露出高低优劣来。说完之后贺台并无表示,再看向卫姌。
今日雅集士族子弟在十七八岁,寒门和贫家士子年纪更大些,二十多岁比比皆是,如卫姌这般混在其中,真犹如童子一般。
贺台先问了卫姌岁数,然后也出了一题,“谓君子之道,不如器施于一物,说的是论语哪一篇”
卫姌一听,这题比刚才考卫进和严思的都要简单不少,看来是中正官看她年纪有意放低了要求。她站得端正,作揖道:“《论语为政》之君子不器。礼记有云,大道不器。器者,各适其用二不能相通……”
她语音清脆,又生得貌美,站在溪涧河边,长袖飘飘,如仙童般。
县令胥吏等人心中都不由赞叹,不愧是卫玠后人。
贺台作为中正,听完卫姌回答,点了点头。卫姌没有光说答案,还对“君子不器”论述一遍,透露的意思当然是她也是来参加定品的,并非只陪着兄长只来长个见识。
贺台一路上山,沿途见到有的士子会提问,有的则是直接忽略而过。
这就是雅集擢选的残酷之处,若是不入中正官的眼,可能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是展露才华。
到了午时,一大半的士子已经被问过。胥吏很快将吃食送了上来,士子们简单在山上用过饭。到了下午,胥吏通知将三十余名士子叫到山上的亭子。士子们都明白,这些人是定品有望的。不少士子也跟着上山,打算在周围看个热闹。三年后还将举办雅集,多看看并无坏处,侍卫胥吏也知士子心态,并无阻拦。
卫姌被叫到时脸上抑制不住欣喜,卫进低声道:“玉度刚才回答的很好,旁征博引,让贺大人知道你年纪虽小,却已经学了不少。”
卫姌笑吟吟地点头,她正是这个目的。年纪小有好处,十四岁和四十岁做到同一件事,可能评价就是天差地别,但也有坏处,年纪小容易让人忽视。她要做的就是在众人面前打消这种视她为孩童的念头。
严思也在选取的士子名单内,他内心狂喜却又强自按耐住,对卫进卫姌说了声请,然后一起上山。
山腰之上有一座亭子,名叫“无方亭”,出自大道无方之意。贺台此时正坐在亭中,与县令一起饮茶。
三十多名士子齐聚在亭外,贺台放下手中茗碗,看向众人,道:“《孟子》有云,尽信书,不如无书。读书一求诵读文章,二求妙解,刚才我已考过你们诵读的本事,现在你们可各自为题,妙解经学。”
士族子弟们心道,贺台欣赏读书人出新意,果然如此。
三十多名士子中也有寒门出身的,不过数量不多,只有七人,其余全是江夏士族之后。贺台出题过后,就有一名士族子弟先开口。然后从他站立的位置,依次而下,因为并非限定题目,各人阐述自己观点。很快轮到卫进卫姌严思的位置。
不等卫进开口,稍后一点的严思抢先道:“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卫进目光一凝,果然是那篇文章。
文章以竹林七贤王戎儿子死了的典故开始入题,说的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学本意,延伸讨论王弼所言,圣人有情无累的论点。这篇文章由儒入玄,层层递进,是篇上佳之作。贺台越听越是惊奇,身子都坐直了。众多士子也都有所动容,在他面前开口的觉得自己所讲有明显不足,还没有答题的又觉得苦恼。
严思看到众人目光,越发得意,忽然被旁边的声音打断。
卫姌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严思一下顿住。
贺台皱起眉头,这般打断别人论道是极为无礼的行为,但卫姌神色坦然,语速极快,很快把后面一段说完。
众人一听,前后还真是严丝合缝,条理清晰,是出自同一篇文章。
卫姌抬高了声音道:“严家兄长,这不是我兄长的文章吗你怎么和我一样,全背下来了”
士子们闻言哄的一声议论开。
贺台目光犀利地看过来。
严思在诵文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不会这么顺利。但卫进此人有些迂腐,会等他将文章说完再出言反驳。他让素锦提前在卫进面前挑拨。也是为了败坏卫进的心态。试想一下,若是他将卫进新做的文章诵出,卫进定然大怒,但想到婢女所言,对妻子刘氏和严思的关系起疑,还有盗文的事,就算他再冷静,在雅集遭受猝不及防的刺激下,也会有一瞬怀疑是否是妻子将自己文章交给严思。
如若是真的,那便是家丑。严思猜想以卫进的脾气,绝不会将此事主动往外说,说不定还要遮掩,只能咬牙吃了这个暗亏。
千算万算,没想到卫姌突然开口把后面一段文章给抢先说了出来。
这一瞬间,严思憋出一身冷汗,他脑子飞快转动,道:“这……伯正兄,我前几日给你看的文,你教给小郎君了”
卫姌嗤笑一声,叫周围人全听得清楚,“严家兄长,这明明是我大哥前两年做的文章,怎么成了你前几日做的了”
严思面色骤然一变,目光死死盯着卫姌,别人觉得仙姿玉貌的容颜,在他眼里却是面目可憎。尤其是卫进并不说话,全由卫姌这个小儿在旁代为说话。
她年纪小,旁人总要更信任一些。
严思恨极,事到临头,就决不能退缩,他装作受打击的样子,道:“卫小郎君怎么年纪小小的就信口雌黄,莫非有人教你这样说的”
卫姌委屈道:“雅集是中正官大人选才之地,我岂敢胡言乱语,但严家兄长用我大哥的文章来应中正官考题,是为不诚,严家兄长切莫这样,诚信乃人之根本,你还是用自己的文章吧。”
严思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了,知道再与卫姌争论下去必然吃亏,这小子占尽一张脸和年纪的便宜。他转向贺台躬身行礼道:“大人在上,这文是我前几日读书有感所作,还有书稿在,兴许是伯正兄读了文章教给小郎君,这才造成误会。”
贺台看了看卫进,又看了看严思。
卫进脸上满是厌恶,严思则是面红耳赤,气愤难耐的模样。
贺台道:“如何自证”
严思道:“我有文稿。”说着和一旁守着的胥吏说了几句,胥吏得到县令应允,迅速下山找到严思的仆役,让他把文稿送来。仆役拿着一个木匣子上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里面有一沓文稿。
卫姌见状心中冷笑,这严思也是心思缜密之辈,知道只带一份文稿令人起疑,还准备那么多放在一起,既让大家知道并不是蓄意带着,也让中正官看到他勤学好文的一面。
文稿找出,严思双手奉到亭中。
贺台接过看过,果然就是刚才严思所诵之文,后面一部分也和卫姌说的一致。
他神情肃穆,问卫进,“你说文章是你做的,又有何凭证”
卫进施施然行礼,道:“我也有纸稿,可以派人去家中取,请大人稍候片刻。”
此事关于士子清誉,极为严重,也关系到贺台今年作为中正官的声誉,如果选取的人才是沽名钓誉,声名败坏之辈,日后被人发现,定品的中正官也会受到牵连,所以这件事必须在今日做出决断。
贺台点头。
胥吏下山告知卫家仆役。仆役立刻动身往家赶。
卫姌知道今日家中的安排就是如此,没有提前把文稿带来,就是做实卫家对此事前一无所知。
在等着仆役送稿回来的时间里,贺台让余下士子先回答刚才提问。
一个时辰过后,所有士子都已经作答完毕,只剩卫进卫姌两人还没回答。很快仆役带着书稿来了,满头大汗,一看就是赶路而至。
严思原本神色淡定,知道卫进文稿已经没了,甚至幸灾乐祸,等着看卫进找不到文稿崩溃的神情。
等仆役把文稿送来,他大吃一惊,惊疑不定。
卫进把文稿双手递与亭中。
贺台接过手一看,抬头朝严思瞥去一眼。
县令在一旁看到文稿,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都是长期与笔墨纸打交道的人,若是单看还觉得,正巧严思的文稿就在一旁,两相对比,立刻就能看出纸张和笔墨的新旧。贺台将文稿看完,递给县令。
县令拿着卫进的文稿,先赞了一句,“迥劲有力,刚柔并济,卫家工书,果然名不虚传啊。”
闻言严思猛地扭脖看向县令,一脸震惊。
只听这一句,就知道县令和中正的态度。他面露惊慌,两鬓流汗,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亭内。
贺台开口道:“严思,你这篇文是何时所写”
严思强作镇定道:“是、是前几日。”
贺台冷笑,“卫进所作文章笔墨陈旧,应是有年份了。你前几日能做出和别人几年前一字不差的文章”
严思脑子轰然一声响,所有的侥幸全都不见,他摇了摇头,满眼不敢置信,转头看向周围,所有士子不知何时已经避他如蛇蝎,站得远远的。
严思踌躇满志,原以为今日能一鸣惊人,但突然峰回路转,他准备的东西全成了笑话。
黄家也有士子在人群中,当即嘲笑道:“盗人文章,还事先写一篇备着,无耻之尤,难怪当场能拿出文章来。”
严思一口气憋住,上不来下不去,目眦欲裂,指着卫进和卫姌道:“是你们……故意引我入瓮……”
卫姌道:“严家郎君,牛不喝水哪能强按头,盗文偷稿的事谁能逼你做”
在卫进遮挡,亭中瞧不见的地方,卫姌对他做了个吐舌呕吐的表情,脸上满是戏谑和嘲弄。
严思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作者有话说:
书中问答所引用的古文,出自《论语》《庄子》《世说新语》等 昨晚写了部分不满意,所以推翻又重写,更新晚了,很抱歉感谢在2023-02-11 10:47:34~2023-02-12 10:2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3章 一一二章 定品
他勃然大怒, 脸红脖子粗地挥手朝卫姌打来。他今日声名尽毁,急欲发泄,刚才多番揭他老底的卫姌成了首要目标。
手刚挥下就被人捉住, 卫进抓住他的手腕, 呵斥道:“无耻小人,敢伤我弟。”
卫进练字十多年, 手腕有力,严思挣脱两下没挣开,一旁的胥吏已经上前扣住他的肩。
贺台怒道:“盗人文稿,还欲伤人, 彭城严氏的家风声誉都被你败坏殆尽。来人,先将他看押起来,等下山后逐出本郡。”
严思仿佛骨头都被抽走一般,整个人都软倒了,被胥吏抓着就走,士子纷纷避让开道,站在原处观望的士子已经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此时更是指指点点。严思如梦初醒, 痛哭流涕,高声嚷嚷着向贺台求饶。
他涕泪纵横,哭得狼狈, 贺台却越发不待见,只觉斯文扫地,挥手让人赶紧把他带走。
卫姌见严思挣扎不休却仍如死狗一般被胥吏拖着离开, 轻吐一口气, 长久埋在心中的阴霾仿佛拨开重见天日。严思的惨状勾不起她一丝同情, 只有畅意。前世卫进被暗算, 在灵山雅集上颜面尽失,遭受的一切和今日的严思没有什么区别。
经过此番,严思也再无翻身的可能,中正官有访察士子之职,贺台既已发令将严思驱逐,关于他人品低劣的定论一定会传达到彭城,即使严思回去,也再无定品的可能。而他偷盗文稿,还在雅集上出了大丑,将家族名誉都一起败坏了。卫姌想想也知,他日后的日子定不会好过。
贺台将卫进文稿奉还,脸色一缓道:“不想此次雅集竟会出这样的事,时间不早了,你这篇文已足以作为本次应题之答,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卫进道:“且容弟子再想一想,不如先由我弟玉度先答。”
贺台淡淡点头一笑。
卫姌往前一步,面朝亭间,脸上含着笑,缓声道:“君子既须威重,又忠信为心,百行之主也……”
她论述的是论语学而篇里的“君子不重则不威”——君子不庄重就没有威严。这篇里说的是君子应当具有的品德。她声音明朗清脆,诵文时极赋韵味。更有些妙的是,经过刚才严思盗文,再听她说君子品德,令人印象极深。
卫姌说完,对着亭间作揖。
贺台道:“你年岁虽小,却已对儒学有妙解,实在难得。”
等卫姌退下,他再次问卫进是否就以此文应题。
卫进摇头道:“这是两年前所作,今时今日已有新的见解。”于是他又重新作答,被盗的文章里他说的是“情之有无”,眼下又论到了“应物与否”。
众士子刚才已经全部答过题,暗自比较,都觉得是严思所盗的那篇文水准最高,但卫进此番再答,众人却觉得比上一篇更佳,心中不由暗暗叹服,就算严思盗文的事不被揭穿,依然要落于下风。
贺台等他说完,感慨道:“你这篇经学妙解当排第一。”
卫进拱手作谢,众士子也没有不服的。
贺台挥手让众人暂时歇息。
士子们并不离远,几个成群议论纷纷,讨论的几乎全是刚才那件事。严思本就不是本地士子,士子们鄙夷起他来没有丝毫心理障碍。也有不少士子去与卫家兄弟两个寒暄,刚才贺台亲口说了卫进当排第一,那品级肯定不低,日后前程可期。大家同乡子弟,混个交情再好不过。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胥吏通知士子回来,公布今日定品。依照刚才答题顺序,一个个品级经胥吏之口报出,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当场落下泪来。轮到最后两个时,胥吏都顿了一顿,然后大声喊出,“……卫琮,第六品;卫进,第四品。”
士子们纷纷向卫氏兄弟道喜。卫进所定的第四品,已经是江夏近些年来最高品级,上三品并非郡中正所能定,这四品也是中正贺台所能擢取的最高定品。而卫姌的六品也同样令人惊奇,士子中定为六品的有四人,卫姌是其中年纪最小的。
十四岁六品,等日后成年去参加州中正雅集,品级会更高。
所有士子都预见到,经过此次灵山雅集,卫氏兄弟两人必然名声大噪,江夏士子无人能盖过他们的风头。
县令在亭中看着众士子表现,笑道:“卫氏兄弟确实出众,只是这小郎君,年仅十四就获六品,会不会惹人非议”
贺台笑道:“姿容风骨才华他一样不缺,谁若不服就叫来看看他。”
县令闻言笑出了声。本朝以貌取人的风气实在太重,如卫姌这般,若是效仿潘安去洛阳,日后去建康一趟,只怕妇人女郎的瓜果同样能投掷满车。只需将美少年的名声传出去,只怕比真正有才学的士子名字传播更快更广。
日落之时,灵山雅集结束,士子们纷纷登牛车,跟在中正贺台车驾之后,缓缓从山道下来。
到了山脚,贺台所坐牛车停住。
士子们看见贺台下车,与道边一个年轻郎君说话。
卫姌察觉到外面动静,打开厢门,看见与贺台说话的人身形颀长,气度英武,正是卫钊。
她微微吃了一惊,卫进也向外看去,讶然道:“二弟莫不是来接我们的”
在灵山上,众士子仰望拜服的中正官贺台,与卫钊说话的样子却没有半点倨傲,两人年岁相差一个辈分,交谈态度却宛如平辈,甚至给人的感觉是贺台态度更谦卑讨好一些。
贺台上车离去。卫钊打马朝着后面的牛车赶来,身后跟着十几个骑马的侍卫。
众士子都在牛车里打眼望着,心中艳羡不已。
“敬道,你怎么来了”卫进问道。
卫钊视线朝车里一遛,只见卫姌坐在里面,目光和周围截然不同的冷淡。
“恭喜大哥,玉度,”卫钊刚才已经知道两人定品的事,先道贺一声,然后道,“怕你们这里首尾还没收拾干净,所以我来看看。”
这时侍卫从胥吏手中把严思接手过来。严思不想事情又有变化,双目赤红,挣扎的如同垂死的鱼。
卫钊鼻腔里冷冷哼笑一声道:“就是这个斯文扫地的东西手伸到卫家来盗文”
侍卫拔刀高举。
士子们纷纷惊呼,只见侍卫刀背狠狠劈下,砸在严思膝盖上。
那一声骨头崩裂的声音在山道上传出很远,严思凄惨万分地哀嚎一声后又戛然而止,完全昏厥过去,身下流出一摊红的黄的,血和恶臭混在一起,周围看见的人无不胆寒。
卫钊却视若不见,调转马头,跟在牛车身边,道:“略作惩处,行了,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一一三章 苦恼
卫钊卫姌回家, 巷口早有仆从迎接,卫申乐氏带着一家子都在们前候着。
卫姌和卫进从牛车下来,对卫申乐氏行礼, 卫申看着两人, 老怀宽慰直道“好。”
一群人簇拥着往堂屋去。
两人定品的消息早一步传到县里,乐氏许下赏钱, 府里内外俱是喜气洋洋。
卫申问起灵山雅集情况,卫进将经过说了一番,众人听着都觉得惊险,就算素锦已经被乐氏看管住, 但到底办的如何不到雅集这日谁也不知,如今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卫进说到严思下场,众人这才知道卫钊去接人时还下了这样的狠手。
卫家以诗书传家,历来行事儒雅端方,还没有一个有卫钊这样狠厉的手段。卫申听了,却面露赞赏道,对卫进道:“敬道这全是为着你免除后患, 省得日后再被这般小人惦记。”
严思名声已毁, 又断了腿,如今受着重伤被逐出江夏,就算途中得到医治, 以后也必然成了一个废人,再难对卫家做些什么。
卫进神色严肃道:“二弟的苦心我懂。”
卫钊不在意地笑笑,杀头见血的事都经过许多, 严思的事在他眼中实在不值一提。
众人闲聊说笑, 堂屋外仆从往来忙碌,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十分热闹。
刘氏坐在席上亲手拿了糕点喂刘琦吃。卫进今日擢取四品,她心中欣喜自不必说,可方才听乐氏卫进等人谈到“素锦盗文”“彭城严氏”,让她大吃一惊。这几日她为了乐氏不由分说扣了她贴身婢女有所不快,眼下那点子不满早已烟消云散,反而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卫姌稍坐片刻就告辞回家,一墙之隔的卫府同样热闹。杨氏前些天心绪不宁,卫姌不许仆役告诉她雅集的事,但杨氏还是知道了,整日紧张,吃了药才能安睡。
卫姌进了屋,婢女打水拿了帕子来给她擦手擦脸。
杨氏听说她取了第六品,眼立刻就红了,等婢女离开,立刻搂着卫姌道:“入不入品都不紧要,我就是担心你叫人看穿了。”
卫姌道:“母亲别怕,等再过几年,我定了高品,有了名士的名声,就对外说研究玄学隐世不出。”
杨氏知道就算是士族出身,十四岁就获得定品也是难得的事,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担忧,“我的儿,这些日子看你闷头苦读,练字不缀,这般辛苦,如今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机缘,可你到底还是个女郎,婚约没了,日后又该怎么办”
杨氏犯癔症的时候,卫姌顶了卫琮的身份,与谢家的婚约自然作废。等杨氏清醒过来知道时已经晚了,她长吁短叹,时常为卫姌忧心。
卫姌握着她的手道:“现在家里这样不是挺好,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什么。”
“胡说,哪家女郎不嫁人。”杨氏道。
惠娘从外面端了热茶进来,关上门正巧听见母女两谈话,道:“夫人莫急,小女郎这般出息,等闲郎君都比不上,等日后女郎以郎君的名义归隐,夫人再名义上把女郎收养回来,配个好人家也不迟。”
卫姌还要说什么,惠娘对她使了个眼色,又劝了几句,只说谢氏门楣太高,家业大人丁多,是非极多,况且谢家郎君,娶的不是公主就是豪族贵女,若卫姌真遵照婚约嫁过去还不知道要受多少闲气。杨氏是个软性子,如今只得一个女儿,听惠娘几句劝后心思也渐渐回转,暂时放下婚姻之事不提。
卫姌陪着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去休息,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勤学苦读并未辜负。按九品中正制规定,定了六品,入朝就取六品以下官职,不过她如今年岁还未满十六,并不能任官职。卫姌想着家中情况与前世已经大有不同,卫进定了四品,若是有意便可入仕。卫家眼看着已有了兴盛之象,与前世衰败仅靠卫胜一人支撑的情况截然不同。
如今再想起前世种种,恍如虚幻不真的梦境一场。
卫姌辗转反侧,许久都没睡着,把家里种种都想了,卫钊的脸最后跳出来,她顿时拧起眉头,苦恼万分。之前准备参与灵山雅集,她把那种不安深深压在心底,如今定品已尘埃落定,卫钊那些出格的言行所带来的压力仿佛巨石堵在卫姌心口。
对于卫钊无视礼教的狂放肆意,卫姌只稍稍想起,就如坐针毡,头皮发麻。
雅集既过,她还要继续跟随赵师学玄,可瞧着卫钊的态度,她实在是害怕。在江夏还有卫申乐氏两位长辈在,若离开这里,谁还能管束得了他卫姌万万没想到,下山之时还欣喜得意于改变大哥命运,自己也获得品级。可这才一入夜,万籁俱静之时,她却要开始忧愁以后的日子。
倘若是别人,她可以避而不见,一躲了之,可卫钊是她二哥,再避也避不开同族同姓。
卫姌烦恼思索良久,等身体困倦实在熬不住了才睡着。
第二日一早,卫姌就被外面的热闹吵醒,惠娘端着水进来服侍她梳洗,说县衙传来消息,县令今日要上门来。卫氏两个郎君一起定品,一个才高,一个年少,一夜之间就传遍周遭几座县城。一县之内,定品的士子数量多,都算是本地官署教化之功,县令脸上有光,见卫家起势,上门有交好之意。
惠娘给卫姌穿上一身柳青色簇新袍子,腰间佩玉,她上下打量一番,满意点头。
卫姌去看了一回杨氏,穿过后院小门来到伯父家中。
卫申早起就要读书一个时辰,不让人打扰。卫姌便先去了乐氏院里。婢女之夏敛秋站在小厅门前,见卫姌来了,笑吟吟地请她进去。
乐氏和卫进都在,卫姌进门之时就听见乐氏道:“……这两日就送往彭城,前因后果她已经知道了,总不会再怪我这个母亲落她彭城刘氏的颜面了罢。”
卫进语气温和道:“母亲这是说哪里话,她一向敬重母亲,怎会因为一个婢子就埋怨母亲。”
乐氏冷哼一声,瞧见卫姌来了,脸上又露出笑,招手让她过去。
卫姌坐到乐氏身边,乐氏抓着她的手,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让我省心,全捆在一起都不如玉度伶俐乖巧。”
卫进苦笑,身为家中长子,他幼时就学着卫申,性格老成持重,从不做承欢膝下的小儿态。此时只好对卫姌打了个眼色。
卫姌立刻就懂了,和乐氏聊起卫琦。卫家的长孙,又是最年幼可爱的时候,谈起他乐氏心里高兴,对刘氏也就宽和许多。
卫进昨日就见识过卫姌的机灵,此刻见她三言两语就让乐氏高兴起来,悄悄做了个感谢作揖的手势。
卫姌笑了笑,脑中灵光一闪,倒是突然想到解决昨夜她忧虑的办法来。
“伯母,卫琦快要五岁了,都没个兄弟姐妹,实在寂寞了些。”
乐氏轻叹,瞪了卫进一眼,心道刘氏自生了卫琦再无所处,后院又被她把持,没有妾室,长子性格也是在太好说话了些。
卫进连连示意卫姌,可别再把这个火给我烧回来了。
卫姌差点乐出声来,赶紧道:“伯母,大哥儿子都那么大了,二哥却还没娶妻呢。”
乐氏微怔。
若是以往谈论卫钊婚事,乐氏比谁都急,恨不得马上把周围适龄的士族女郎全列出来给卫钊挑选个好的。但今日卫姌提起这个,她却露出复杂的神色,一句话都不发,倒有些出神。
卫姌觉得奇怪,有意要问卫进,却见他也是不明所以。
这时一道人影从外走进来,道:“玉度怎么还管上二哥的婚事了,昨天才定品,今天倒是底气都不同了。”
卫姌身子都坐直了些。
卫钊坐到卫进下首,在他身后还有个圆滚滚的矮个跟着,正是卫胜。兄弟几个齐聚一堂。
乐氏先对卫钊道:“做兄长的也没点心胸气度,不许这样说玉度,她这是关心你。别人这个年纪儿子都下地跑了,你呢”
卫钊早就习惯卫氏这样念叨,笑了一下跟没事人似的。只是目光扫过卫姌时,略一顿,眼中大有深意,似看穿她刚才在乐氏面前的小伎俩。
卫姌撇开脸。
卫胜听到这里,跟着说了一句,“二哥你快些娶妻,也生个小侄子来玩。”
卫钊笑道:“这么心急,再过几年你自个努力去。”
乐氏呵斥道:“和个童子你胡说什么。”
卫胜见在母亲面前卫进卫钊都十分老实,嘿嘿偷着一阵乐。
乐氏见兄弟全在,也不知怎么的,被勾起心思,脸上笑渐渐淡了,神情伤感,对着卫钊道:“娶妻是大事,你这回去房里连个妥帖照顾的人都没有……”
卫钊道:“服侍的人多着呢。”
“那是下人,只有妻才能与你同心同德,”乐氏道,“无论如何,要看着你娶妻我才能安心,不然我就是死眼也难闭。”
卫姌吃了一惊,不知乐氏为何说出这么一句丧气话。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一一四章 来客
卫钊笑道:“母亲多虑了, 娶个妻能有多难”
乐氏瞪了他一眼,“娶妻娶贤,要挑选个家世性格都适合的女郎你以为容易如今你后院还有一堆莺莺燕燕, 还要找个大度能容人的, 是难上加难。”
听乐氏数落几句,都是陈腔滥调听老的, 卫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家世相当又贤惠大度的女郎细数起来可真不少,但若要在这两样上再加个容貌出挑才真难。他目光随意一转, 看到乐氏身旁的卫姌,不动声色地凝了一瞬,心道若玉度是个女郎,那他二话不说就愿意娶回来。
乐氏说了几句见卫钊没说话,还以为他听进去了,转念一想,如今桓家咄咄紧逼, 卫钊的婚事也只能暂搁一旁, 等他恢复了桓家郎君的身份,将来要娶的妻子也只会从那些门阀贵胄里去挑了。
乐氏暗自一叹,和兄弟几个闲聊几句, 就打发他们往前面厅堂里去了。
这日卫府迎来送往,来客不绝,县令到家中坐了一会儿, 连连称赞卫进与卫姌。至于卫钊, 县令的态度是讨好结交, 完全不以年长辈分自居。
等县令离开, 邻县几家士族都叫人送了各色礼物上门,都是与卫进卫姌一同定品的士子家族,乐氏也早就着人备了礼送还。如今卫家文武都出了人才,叫人刮目相看,附近士族自是闻风而动,争相与卫家结交情。
这一整日卫姌也没能逃脱应酬,幸而她年幼,只需跟在卫进身后陪着一起见见客,在同乡士族中混个眼熟。到了掌灯时分,家中摆起了宴席,来的客人更多了。
卫姌和卫胜正在角落里说话。
卫府一向清净,卫胜最近却见识了连日热闹排场,心中也有所触动,对卫姌道:“日后我也定要雅集定品,叫你们来吃我的酒宴。”
卫姌摸了摸他的头,道:“好。”
前世卫家衰败不堪,卫胜都能擢取入品,今世当然也行,卫姌对他极有信心。
两人小声说笑着,卫胜突然伸出微胖的手指,指着门口道:“那是何人怎么好像吵起来了。”
卫府的厅堂里雕花窗户大开,廊前挂落着铁马,正对着园林,景致秀美。
此时有两人,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青年站在门前与婢女理论。
“夫人请两位去后堂,今日郎君宴客,这里人多嘴杂不好说话。”乐氏贴身婢女之夏带着两个仆妇挡在来人面前道。
中年男子面色不善道:“我从南阳来,你可知道我是谁”
之夏面不改色道:“您是我们夫人的娘家堂兄弟,夫人听到消息就高兴候着呢。”
中年男子呸了一声,道:“我赶路都累了,听说我外甥这次定了四品,如此可喜可贺的大事,我怎么连正门都进不得,连酒都讨不到一杯喝,非得让我去后面,这是什么道理,莫非你们夫人的娘家都见不得人还是如今家里郎君定了品,就瞧不起人”
之夏脸色微微一僵,仍是堆着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夫人是与娘家亲厚,这才叫我们在这迎着,不让您和外客一起。”
中年男子斜着眼,伸手将她推开,“这里如此热闹,我偏要在这里用饭,对了,快把我外甥叫来让我瞧瞧。”
之夏身材纤瘦,被男子一推,险些踉跄倒地,旁边仆妇见了连忙来扶她,另一个则去拦人。
一旁的青年刚才没发声,此时一脚踹了过来,喝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拦谁呢”
仆妇被踢中腹部,倒仰摔在地上,闷哼一声。
卫姌和卫胜刚才瞧见不对已经跑了过来。卫胜见之夏和仆妇的模样,眉毛横竖,“你们两个哪来的敢在这里撒野”
见是个童子,中年男子不做理会,青年打量卫姌卫胜,道:“这就是堂姑养身边的那个小的吧,照理你该叫我一声表哥,行了,没你的事,一边玩儿去。”
卫胜见他态度轻忽,怒气上涌。
卫姌在他肩膀拍了两下,道:“两位可是南阳乐氏的来客”
青年道:“正是,你就是卫琮吧真如外面说的一样,如此年少就定了六品。”
对已经定品的卫姌,青年语气温和不少。
中年男子开口道:“你们大哥在哪里,快叫他来,舅舅表弟来了他也不来相迎。”
卫姌道:“大哥刚才多喝了几杯去后堂休息了,你们若是要见,不如跟我一起去后堂”
中年男子眉头拧了一下,径直朝里走,“这里热闹有酒喝,我就在这里等着。”
卫姌对之夏道:“快去告诉伯母。”又叫仆从赶紧去厅堂单独找一席安置两人。
卫胜气咻咻地道:“母亲常思念南阳,可他们怎如此无礼”
卫姌觉得奇怪,安阳乐氏并非士族,可来人的态度不像来贺喜的,对着婢仆动手,倒有些寻事的意思。她对卫胜耳语几句,卫胜连连点头,然后转身就朝内堂跑去。
乐氏两人进了厅堂,见来客着实不少,几乎快要坐满,卫进刚才离开如厕,主位上并没有人。乐氏两人在角落坐下,青年环视周围,见来客都是士族,神色略有些复杂,不知是羡是妒。
中年男子大声呼喝仆从倒酒,抬高着声音道:“卫家是如此待客自家亲戚来了叫人拦在门前,进来也不给杯水酒喝,莫非是瞧不起我南阳乐家”
仆从哪里不知南阳乐氏是夫人娘家,连连讨饶。
卫姌正要上前,卫进已快步进来,大袖甩动,道:“原来是舅舅和表弟来了,怎坐在这里母亲早就备了菜肴酒水,在后堂等着你们。”
原来刚才之夏往后院去,碰见卫进回来,告诉他赶紧把乐氏的人叫去后堂。
卫进虽不知缘由,但乐氏安排的事他一向听从,便赶紧过来劝说。
中年男子叫乐易博,是乐氏的堂兄,并没有听卫进的,摆了摆手道:“你母亲近日糊涂,听说你雅集定了四品,差一点要成上三品,大有出息,实在不错,你既然读了那么多书,应该最懂道理的,正巧我有一桩事让你评评理。”
卫姌听着这个话头觉得有些不对劲,悄悄拉了卫进袖子,提醒他要小心。
乐易博却根本不等卫进回答,扬声道:“你母亲代为抚养桓家郎君多年,如今也该还给人家了吧”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情人节快乐
第116章 一一五章 怀疑
卫进大吃一惊, 不知这话的意思,提到桓家自然想到的就是龙亢桓氏,卫进从未听说卫家与桓家往来, 便问道:“舅舅说的什么话, 母亲何时抚养过桓家郎君”
乐易博直直看着他,哈哈一阵笑, “原来你母亲还未曾与你说过,我的好妹妹瞒了这么多年一丝风都不透,手段了得。实话告诉你,你们兄弟之中有一个是桓家的郎君, 打小托养在你母亲膝下,如今桓家要将自家郎君要回去,你母亲却百般推诿。”
他这一番话声音并无遮掩,宾客全听见了,厅堂内骤然一静,气氛怪异起来。
卫进目瞪口呆,皱着眉头道:“胡说。”他气急脱口而出, 说完才记起眼前人是长辈, 又道:“舅舅在哪里听来的闲话。”
乐易博拿起酒杯一口灌了酒,道:“什么闲话,句句是实, 如今你定的四品,光耀卫家门楣,论理也该把别人家的郎君还回去了, 你父亲母亲瞒着不让外人知晓, 连自家人一并瞒着, 你身为长子都茫然不知, 实在可笑。”
卫进秉性端方少了些变通机变,眼下说的这些事让他震惊,看舅舅乐易博说话的样子信誓旦旦,不像信口开河,更叫卫进有些心烦意乱。
卫姌见大哥怎么软言相劝乐易博都不理睬,摆足了亲戚长辈的架子,且说着家中私隐事也不避讳外人,立刻就猜到他这是有意如此。
她笑着开口道:“乐家舅父,今日是大哥宴客的好日子,您这样的长辈能赶来喝杯水酒是为大哥面上添彩,但这才喝了一杯酒,怎么就醉了,尽说些胡话,若说伯母瞒的严实,卫家都无人得知,舅父在千里之外怎么就知道了,还挑这样的日子来,刚才的话让外人听了,还以为乐家和卫家不和呢。”
乐易博面色骤然一变,这番话正说中他心虚短处,怒色指着她道:“哪来的无知小儿,长辈说话岂有你插嘴的地。”
卫姌却没有怕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小儿是心疼长辈,伯母正在后堂候着,伯父有什么话要问要说的,可以去后堂说个明白,咱们亲戚之间的事,别让外人瞧笑话了,落的可是两家的脸面。”
卫进暗赞这话说的绵里藏针,不叫乐易博再当着宾客的面说家事,他道:“玉度说的是,舅舅喝醉了,还是赶紧先去后堂歇息。”
乐易博神色幻变,没想到被个垂髫小儿说得没脸,甩开仆从过来搀扶的手,站起身满脸气愤。一直跟在他身侧的青年正是他的亲儿,见父亲吃了个瘪,乐嘉与仗着年轻,肆意开口训斥,“我听说县里叫你们两家大卫府小卫府,虽是同一个姓,但到底并非一家,说的是这大卫府里的事,与你何干仗着六品等级就张狂没边了,连长辈都数落。”
说着他怕卫姌牙尖嘴利再回嘴,伸手一把推搡过来。
卫姌脸色微变,但乐嘉与的手还没碰到她就被斜里一只大手抓住,原来是卫钊来了。
乐嘉与脸色骤白,“疼,疼……”
卫钊擒着他的手轻轻一扭,乐嘉与单膝一软就半跪下来,眼泪痛得彪了出来,“敬道兄,我是你表弟啊。”
乐易博脸色极难看,像是想笑,又有些勉强,软声道:“敬道,先放手,你表弟有什么做错的我来教训,闹成这样不好看。”
卫钊面色阴沉,双眼如电,打眼过来脸上忽然漾起笑,“原来是舅舅来了,我在外头听着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来闹事。”说着他手一松,乐嘉与扑通摔在席上。
乐易博眼皮跳了跳,想摆长辈谱,可对上卫钊冷峻威仪,他实在强硬不起来,要笑不笑的。
卫钊下巴一努道:“怎么让舅舅挤在这里喝酒,到底是自家亲戚,还是去后面宽敞些。”
这话刚才卫进卫姌都说过,乐易博不是置之不理就是立刻翻脸,此时却不敢同样如此应付卫钊,他放软了语调道:“敬道,舅舅如此,也全是为了你好。”
卫姌闻言心猛地一跳。
卫钊面无表情,手一摆道:“请吧,舅舅,表弟。”
乐家父子有些不情愿地缓步从厅堂内走出。
卫进张口欲问,卫钊道:“大哥照顾好宾客,我先去后面处理一下。”
卫进点了点头。
卫钊转头又对卫姌道:“行了,没什么事,先回去歇着吧。”
卫姌清楚乐氏舅父刚才所说的事关重大,小辈插不上手。她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犹豫着最终还是没张口。卫钊看了她一眼,招手叫来婢女送她和卫胜回去。
卫姌和卫胜离开厅堂,到了院中要分开时,卫胜站定了,小脸耷拉着喊了一声“琮哥”。
卫姌问他怎么了。
卫胜满脸为难,五官皱在一处,流露出哭腔道:“舅舅说的……该不会是我吧”
卫姌也正琢磨刚才乐易博说的话,心中将信将疑。要说桓家真寄养个郎君在卫家,这些年也从未听说过,但若要说没有此事,乐易博说话的样子没有半点作假的痕迹。
她见卫胜脸色不对,挥手让婢女离远些。
卫胜红了眼眶,道:“我和父亲哥哥长得就有些不同,也没有哥哥他们聪明,爱玩耍不爱读书,母亲都说我贴上了毛就像个猴儿……琮哥,你说我是不是处处都与大哥二哥不像”
他说得急了,泪珠都差点掉下来,还倔强咬牙撑着。
卫姌温柔地摸他的头,“舅父胡说一句,你竟想那么远了。谁说你不是卫家孩儿,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我还见过呢。”
卫胜眼睛一亮,“真的”
卫姌点头,好言安抚了两句,把卫胜哄得破涕为笑,这才把他送走。她转身朝小院后门走去,心情不见轻松,刚才和卫胜说见过他母亲怀孕并非假话。倒是卫胜的话给她提了个醒,若说与兄弟几个都不像,并非卫胜,应该是卫钊才对。
她抬头望天,漆黑的夜空,云层厚重,遮蔽了星月,仿佛阴霾沉沉压在人的心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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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一一六章 训子
乐氏父子两个由卫钊陪着穿过庭院往内堂走。乐嘉与正觉得刚才被卫钊擒着摔倒丢了脸面, 绷着脸不肯说话。乐易博有意要缓和气氛,碍着长辈的辈分不愿先开口,眼角再一打量卫钊, 见他脸上虽挂着一丝笑, 但浑身威严冷峻,越发让人开不了口。
到了内堂, 乐氏已经备好一桌酒菜佳肴,身后只带着两个伺候的婢女。
乐易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喊了一声:“二妹。”乐嘉与跟着喊:“二姑姑。”
乐氏朝略点了点头,对乐易博仔细看了一遭, 道:“多年不见,大哥看着也苍老了。”
自乐氏嫁入卫家,与南阳亲属两十多年从无见面,如今见到乐易博两鬓斑白,一身富态,模样与年少时几乎没有一点相似,心下也不由唏嘘不已。
乐易博笑了两声, 见乐氏态度温度, 寒暄几句后,话音一转道:“二妹,敬道是桓家郎君, 你和妹夫难道打算真要瞒着他的身世一直强留在身边”
乐氏刚才和乐易博说到南阳的事,勾起思乡情来,正拿着帕子拭眼角, 听到他这句话, 脸色微微一沉, 声音也冷了下来:“多年不见, 大哥刚见面就是将我儿从我身边夺走”
乐易博道:“这是什么话,骨肉血脉乃是天伦,他本就是桓家血脉,这无论如何也抹杀不去,如今临贺郡公要认回亲儿,于情于理都是应该,你身为亲姨母为何要拦着。难道真不怕桓家一怒之下迁怒卫家”
乐氏沉着脸道:“竟不想这话是从我娘家兄弟嘴里说出来的,听着南阳乐氏如今风骨全无,倒成了桓家爪牙。”
乐易博脸上叙旧温情顿时全没了,脸色一时白一时红,猛地起身道:“你一个内宅妇人,哪里知道朝廷大势。”
卫钊冷冷瞥他一眼。
乐易博又重新坐下,强忍着性子劝乐氏:“你家伯正如今已定了四品,名满江夏,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家中有了能立门户之人,非要死咬不肯松口放敬道离去,这……换句话说,敬道如今这个督护,全靠他自己搏杀立功和桓氏背后护持,若没有桓氏背后使力,敬道何时才能出头这总是实情不假吧。”
乐氏道:“我不指望他如何威风如何富贵,只要平安富足过活就好。”
乐易博嗤笑道:“他已经入了官场,年纪轻轻就独掌一军,如何能做到独善其身,平安富足。卫家虽有些旧名望,可看看如今安邑卫氏也只剩两家。对敬道有何助益二妹,我知道你把敬道试做亲儿,更应为他考虑,桓氏如今正兴旺,权柄在握,你们难道真要弄得卫桓两家交恶不成”
乐氏眼里含了泪,看了卫钊一眼,心里苦涩难忍,红了眼道:“就算你今日说的又几分道理,临贺郡公有意要将敬道认回,也该由他亲来,事关亲生骨肉怎么反倒要南阳乐氏奔波”
乐易博听她口气软化,咂了咂嘴道:“如今举朝都盯着临贺郡公一举一动,他如何能轻易到江夏来,再说桓家多次派人来,不全都被你给轰走了。二妹,敬道亲母是我胞妹,他身上流着一半南阳乐氏的血脉,是我的亲外甥,这事由我来办不是天经地义,我这两头受累,却也到处落个不是,一片苦心,还不全是看在骨血亲情的份上”
卫钊冷眼瞧着乐易博巧言令色一番说辞,眉头微挑,几次想要开口,都被乐氏用眼色制止。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沉肃的声音,“真念着骨血亲情就不该如此咄咄逼人。”
乐易博扭头看去,卫申从外走进来,乐氏擦了一下眼角,起身相迎。
卫申坐下,冷笑道:“刚到卫家就去宾客面前露个口风,现在外面沸沸扬扬全在议论,你的目的达到了,只要让外人知道卫家养着桓家郎君,有孝道在上,敬道如今还能不认吗”
乐易博为人圆滑,见着如卫申这般端方持重的便天然有些脾气不对付。他道:“妹夫致仕多年,如今闭门读书不知外间变化,桓家正在富贵头上,王家谢家要避一射之地,其他士族更是远远不如。北伐失利之后,朝中还有谁能与临贺郡公比肩,敬道认亲回去有什么不好的我听说如今桓家几个郎君资质平平,以敬道之能,日后说不定还要有大造化,他便是认祖归宗,你们也是他亲姨母姨父……”
“闭嘴,”卫申爆喝一声,怒目道,“你这本事不小,口口声声朝廷大事和桓家家事都安排妥当了。什么大造化,引祸上门的话也敢乱说,桓家许了什么好处,竟叫你连一点羞耻脸面都不顾,把自家外甥都卖了”
乐氏忙轻拍他的背道:“别气坏身子。”
乐易博神色幻变,先是气愤,看着卫申乐氏半晌,忽然露出笑容道:“说的不错,的确是有好处,这事如今反正都已经传扬开,实不相瞒,来的路上我就已经叫人大肆宣扬,再过几日外面都会知道,敬道也该早些回家认亲才是。这与桓家,卫家,乐家三家都有好处。”
卫申气极反笑,长叹一声道:“你这些年来毫无长进,不思如何培养家族子弟,一心钻营,桓家如何富贵权势,想攀附的人少吗你上下蹦跶不惜家族颜面,当心好处没落着,反要叫人轻视。”
乐易博脸色难看,甩袖道:“我只是尽了做舅舅的本分,你们如今嫌我多事,日后总有一次会感激念着我的好。”说罢也不再多说,叫上儿子脚步匆匆离去。
到了外面,仆从领路带着两人到了门外,道了一声好走转身回去了。
乐嘉与气喘不畅,“这卫家恁的气人,这么一桩大喜事,他们竟如此冷待父亲。”
乐易博回头看了眼卫府庭院,道:“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
乐嘉与瞪着眼,面露不服的神色。
乐易博道:“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临贺郡公几个郎君确实难堪大用,我打眼瞧着,敬道才最像临贺郡公的那个,你看这不是见过之后就眼巴巴要把儿子认回去了。大造化,这才是大造化。卫申此人迂腐了一辈子,如何能猜到这其中的机缘。”
乐嘉与道:“我看着他就有点怵,便是日后真有大造化,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乐易博狠狠拍了他脑门一下,道:“他长在卫家,与我们不熟,这情分都是处出来的,日后你敬着他多多亲近讨好,他亲娘是我的妹子,关系能远到哪里去,懂吗”
乐嘉与不住点头,只说记住了。
后堂内,乐氏见两人走了,桌上饭菜半点未动,让婢女收拾下去。
她见卫申似有话要说,便先带着婢女离开。
屋内只剩卫氏父子两个,卫申开口道:“刚才说的你全听见了”
卫钊表情冷静道:“任它外面传什么,不做理会就是了。”
卫申呵道:“你真要让天下人指着脊梁骨骂不孝是不是觉得如今已做到了督护,有了根基,不用看人脸色了”
卫钊见他怒意勃发,沉默不语。
卫申道:“事到如今,你是该回去了。”
卫钊挑起眉,“父亲”
卫申道:“这些日子你还没瞧明白,桓家一旦决心做什么就是雷霆手段,你才掌军多久,如何能与桓家抗衡,你也不能去抗衡,既然如此,就顺势而为罢,回去认祖归宗,你原本就该姓桓。”
卫钊肌肉绷紧,心头火起却强压着。
卫申又道:“我和你母亲视你为亲儿,过去是以后同样也是,不会因你改了姓氏就改变,敬道,你的字是十六岁时我为你取的,可知缘由”
卫钊似是想到什么,道:“因为桓家”
卫申颔首:“树有根,人有源,你的表字正是与桓家郎君一样用的道字。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一切都是天意。”
卫钊双手在袖里紧攥成拳,桓家的步步紧逼让他恼火,偏偏又无处发泄,从刚才就堆积着一腔怒意,眼里往外冒着戾气。
卫申看了他一眼道,“逢大事需静气,别叫人轻易看出你情绪来。打仗领军的本事我教不了,但这隐忍的道理早就教过你了。当年我致仕对外说是身体不好,真正原因是朝局混乱,凭卫家那点资本不足以左右逢源,若是我站错了边,家族基业都要毁了,还不如暂避一时,这才回到江夏。你这次回去,桓家势大,内部纷争也多,切莫争一时义气。你文武皆备,就是这脾气实在臭了些,容易遭人暗算,千万小心。”
卫钊点头,“父亲,其实当初我在山桑县外差点中了暗箭埋伏,就来自桓家背后主使。”
卫申皱眉,盯着他看了半晌,叹道:“桓家正是兴旺的时候,其中利益纠葛牵涉也大,临贺郡公花费那么大的力气把你认回去,是什么心思恐怕揣测的人不少,你心里要有数,泼天的权势富贵也并非轻易就能享,万事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一一七章 上门
卫姌回到家, 向母亲杨氏打听当年是否有桓家的郎君寄养在卫家的事。杨氏思索好一会儿,不知是因生病糊涂了还是当年乐氏瞒的周全,杨氏摇头道不知。
几日过后, 卫府热闹渐消, 往来宾客少了许多。除了灵山雅集刚下来那两天,卫姌并没有每日都去隔壁卫府, 自乐家人来了后,家中气氛便有些不同寻常,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架势。
不多久,卫钊并非卫家子而是桓家郎君的传闻传遍江夏, 县里震惊不已。
小蝉将外面传的那写话绘声绘色讲给卫姌听,“……说钊郎君原名应叫桓启,是临贺郡公侍妾乐氏所出的孩子,当年刚生下来的时候乐氏身体不好,天师道的真人给钊郎君算过命,说命格奇特,需隐名埋姓养大才行, 乐氏是我们隔壁卫府乐夫人的妹妹, 两人关系亲厚,便把钊郎君托付给了乐夫人。如今真人所算时间过了,桓府就派人来接钊郎君了。”
“听说乐夫人因为此事伤心病了两日了, 但也没有法子,若是钊郎君去了桓家,就要改口喊乐夫人为姨母了。”小婵又补了一句。
卫姌听完久久无语, 神色怔忪。二哥卫钊突然就成了桓启, 印证了她前些日子的猜想。卫家兄弟之间一向亲厚情深, 突然之间二哥仿佛就成了外人, 卫姌心里像堵了石块那般难受。
不过既听到乐氏生病的消息,她告诉杨氏,母女两个收拾过后一起去隔壁卫府看望乐氏。
乐氏恹恹地躺在榻上和杨氏说话,泪如雨倾,哑着声音道:“他虽不是我肚子里肉变的,可我一向是当亲儿养大的,如今突然就要更名换姓,还不如剜我的心去……”
杨氏擦着泪,想到自己的儿子,心中悲恸不已,陪着乐氏痛哭一场。
卫姌不好在里面坐着,红着眼走了出来,在廊下怔怔看了会风景,婢女劝她去找其他人说说话。卫姌来到卫进书房,砚儿守在门前,正要通报,卫姌从敞开的窗里听见卫钊的声音,她脚步一顿,抬手制止了砚儿。
自卫钊身份转换之后,卫姌还没有和他见过面,一开始惊疑震惊过后,刚才见着乐氏又觉得惆怅伤感,但此时听到卫钊声音,她蓦然一凛,过去种种突然浮现出来。从前卫钊是二哥,生出那等歪邪心思来让她惊吓害怕,但又想念着血脉亲情,觉得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想岔了,等过段时间就会清醒。
可如今两人并无血脉关联——卫姌犹豫半晌,没有进去书房,在砚儿疑惑的目光里转身离去。走出院子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既然身世已明,卫钊必要先去桓家祭祖上族谱,可能从此走了,与卫家也再无联系。她百感交集,心情复杂,只好在心中道了一声“珍重”。
卫姌刚走开,书房门就打开了,卫家三兄弟走了出来,卫进道:“敬道,桓氏家势强盛,你才回家,处处小心着些。”桓氏是当今顶级门阀,家族内部绝不像卫家这般简单,卫进说了一句后,又笑了笑,自家这个二弟,聪明绝顶,手腕强硬,遇上事也不会吃亏。他拍了拍卫钊的肩。
卫胜则是嘴角下撇,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卫钊问他怎么了,卫胜声音含着哭腔道:“日后我就不能喊你二哥了吗”
“怎么不能喊,依旧喊二哥。”
卫胜哇的一声哭出来。
卫进和卫钊都劝了一番,哪知卫胜越劝越哭得起劲,卫进一皱眉,把婢女叫来给他擦脸敷眼睛,等眼睛消了肿就立刻回去读书。卫胜听见立刻收了哭,抽噎地望着卫钊,见他笑眯眯的,半点没有为自己说话的意思,只好把眼泪收了,老实跟着婢女回去。
卫进问砚儿:“刚才有谁来过”
砚儿道:“琮小郎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瞧着他似乎心情不好。”
卫钊闻言朝院门口瞥去一眼,面上波澜不兴,什么都没表露。
又过了两日,卫姌跟着卫进一起去黄家走动。灵山雅集上黄家长子定了八品,和卫家一样黄家也热闹好多天。自从黄芷音进了卫府两家关系就很亲厚,雅集上黄家郎君带头谴责严思,前几天又送了重礼来贺,如今卫进卫姌上门拜访就是为了还礼。
黄家郎君把两人迎进去,脸上隐隐藏着兴奋之色,坐下寒暄过后,立刻就和两人确定卫钊身份,在得到确定后,脸上的喜色再也抑制不住。
卫姌从他神情猜到黄家的心思,卫钊成了桓家郎君,身份又抬高一层,黄家女郎是卫钊妾室,有这样的关系,他们便如同攀上了桓家,本朝四姓之一。
从黄家出来,坐着牛车沿街兜转半圈,就回到自家门口。卫姌抬脚往里走,到了院门前却怔了一怔。
蒋蛰和几个侍卫守在门前,看见她行礼道:“小郎君回来了。”
卫姌朝书房门口看去,惠娘端了热茶和果子从另一头送来,道:“钊……不,桓郎君来了有一会儿了。”
卫姌不知怎么的,心头惴惴,缓步进入书房。
卫钊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几张她昨夜练字的纸正看着。
惠娘将热茶果子送上,转身离开把书房留给两人说话。
男人抬起头,看见卫姌站在门前,神色有些怅惘,外面的光线洒在她的身上,那双秋水潋滟的眼睛里透着一层疏离。
这一刹那,他忽然就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远了。
他笑道:“站在那干什么,舌头被吞了”
卫姌走过来,坐在他的面前,抬起眼,微微笑道:“二哥怎么来了”
嘴里依旧含着二哥,但态度上却明显生分了,卫钊目光对她上下一扫,道:“你昨天不是叫人送了礼来,二哥来看看你。”
卫姌这才看到,他手里除了那几张纸,还捏着一块玉佩,正是前阵子他挑选出来送来的。
自从卫钊身份揭露后,卫姌将那份重礼里的绸缎布料和笔墨砚台等物留下,其余贵重的珍品另添了一些东西,命人装在箱子里送还给了卫钊。既然并非血脉兄弟,原先的礼就太过贵重了。
卫钊一脸慵懒,双眼微睐,放下纸,手里捏着玉佩把玩,仍是笑着道:“这是要同我撇清关系”
卫姌心头一跳,道:“二哥说那里话,虽然如今身份不同,二哥在我心中没有变过,仍是兄弟。”
卫钊撇了撇嘴,装作没听懂最后那句的意思,道:“你年纪小,人情往来的事还用不着你操心,送出去的东西能有还回来的给你的就是你的,别啰嗦。”
说着他直起身,手里的玉佩往卫姌腰上系。
卫姌从进门的时候就警惕着,他一有动作,她便往后避让,拔高声音道:“二哥!”
卫钊不容分说,手掌快一步拉住她的腰带,将人拽着,将玉佩系了上去。
卫姌脸色发白,闭了一下眼,睁开时脸上已经多了一份冷色,“便是亲兄弟都要懂得避嫌,二哥如今身份不同了,还是该注意些。”
卫钊转过脸去,声音松懒道:“注意什么”
卫姌道:“你心里清楚。”
卫钊笑了,“看来玉度很清楚我对你的心意,如今我们已经不是兄弟……”
卫姌板着脸打断他道:“那也不行。”
卫钊脸色微沉,眸光幽暗,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卫姌道:“我不好男风,无论你是不是兄长,我都没有那份心思,二哥要什么样的人得不了,还是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作者有话说:
离开卫家后卫钊就要改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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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一一八章 记起
卫钊脸上难辨喜怒, 看了她半晌,挑着嘴角道:“不好男风,莫非玉度看上什么女子了”
卫姌不想和他纠缠, 道:“这种事兄长也管不着。”
卫钊漫不经心道:“陪我些日子, 等几年你要真想娶妻我也不会拦着,这样总行了吧。五日后我就要离开开江夏, 你如今雅集结束也该回江州了,这几日叫人收拾行李,与我一同走。”
卫姌目瞪口呆,随即一股怒意由心而起。卫钊这话说的赤裸裸不加掩饰, 竟是要她陪着共度一段时日。反正都是男子,日后娶妻生子照样可行,这种同性之间的露水姻缘在士族中不算少见,但卫姌并非男子,就算是,也绝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她霍然起身,“我敬你曾是兄长, 却不想你竟抱着这种龌龊想法, 我和你无话可说,你赶紧走。”
卫钊脸色骤然黑沉,一把抓着卫姌的手, 强硬将她拽着坐回原位。
卫姌白着脸,“桓启,你什么意思”
听着她口中喊出这个名字, 卫钊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两人之间曾经兄友弟恭的过去全部被揭过, 变成彻底无关的陌生人。他冷笑:“是了, 到底并非血缘兄弟,我打你的主意有什么不可以玉度,你读了那么多书,竟还不知道识时务的道理”
卫姌咬牙切齿道:“无耻之徒。”
卫钊挑了眉,忽而又笑道:“谁让你生得如此好看,我也想过放了你,但心里实在过不去。”他声音放缓,诱惑道,“乖乖听我的,日后少不得你的好处……”
卫姌往前倾,动作突兀。
卫钊明知不妥,但脑里首先泛起来却是惊喜,叫他微微一怔。
卫姌去抽他腰间匕首。那是卫钊时常在身上的防身之物。卫姌用力抽出一截,刀刃银光闪动,卫钊脸色骤变,反手夺去,匕首极短,他抓着卫姌手掌的同时,掌心擦到锋刃,顿时见了红。
卫钊面色丝毫不变,用力一扣,卫姌匕首脱手摔落。
血滴答滴答落下,在席上洇出一点一点的红色,犹如红梅绽放。
卫姌低头看见,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卫钊攥着她的手让人感觉到湿润一片,也全是血。
卫钊阴着脸问:“玉度是要杀我还是要自杀明志”
卫姌哑然,她刚才见着匕首伸手去抽全出于一时激愤,想以此威胁一下卫钊,可没想到才刚一动,就被卫钊制止。她看着他手上的血,压着心头的不安,神情冷漠道:“你若真要强迫我,就只能如此了。你可别忘了,我也曾杀过人,见点血不算什么。”
卫钊松开她的手,脸上也一片寒色,他直起身体,突然伸手两指捏住卫姌的下巴。
血腥味冲到鼻间,卫姌要躲。
卫钊的手纹丝不动,双眸阴骘“胆子不小,不过你这才杀了一个,知道我杀过几个今天不管你动手是要伤我还是要自伤,这件事姑且就算了。”
他话音一转,温柔的叫人头皮发麻,“谁叫我现在看上你,不忍叫你难受呢。不过,玉度,我可没多少耐心,你可想仔细了。”
说罢他放开卫姌站起身,推开书房门就走了出去。
婢女小婵和蒋蛰正说着话,看见卫钊手上一片鲜血,小婵捂着嘴低呼一声,蒋蛰也变了脸,“将军!”
卫钊皱眉道:“咋呼什么,去找块干净帕子。”
小婵跑去很快拿了帕子来。
卫钊用帕子捂着伤口,眉毛都没抖一下,见众人惊疑,随口道:“小孩儿看着匕首好奇,我拿着的时候不小心伤了手。”
小婵着急忙慌朝书房里去,担心小郎君是否受了伤。
蒋蛰颔首,心里却起疑,卫钊是什么人,匕首在手里会伤了手但他也实在想不出,兄弟两个看匕首怎么会受伤,莫非起了龃龉随即他又摇头把这个荒谬念头抛开。要说士族之中,卫家绝对算是人丁稀少的,所以兄弟之间关系都极好。
卫姌在婢女进来之前就赶紧把下巴的血迹擦干净,她慌忙动作,手掌却不自觉有些发颤,卫钊眼里的狠厉让她本能害怕,浑身僵硬,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才知道往常卫钊待兄弟已算是十分宽厚友诚。她说的那些威胁话显得那么无力。
她咬了咬牙,把心底那份挫败和害怕深深压下,不让婢女瞧出半分。
小婵擦赶紧席上血迹,又给卫姌检查一番,发现并无伤处这才放心下来,叮嘱小郎君下次千万别碰这类凶器。
卫姌胡乱点头,打发了人去,静坐在书房内,若是仔细闻,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不去,她红了眼圈,有些想哭,但终究还是忍住。如今卫钊已成了桓启,世人都知卫申乐氏是他亲姨父姨母,有养育之恩。但桓启与卫钊,对卫家而言,并非只有名字差别。
卫钊统领一军,为江州督护,卫进和卫姌灵山雅集同时扬名,卫家俨然已有起势之相。可卫钊并非为卫家子,仿佛是把顶梁支柱抽走,虽说不至于被人小瞧,但与卫钊在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卫姌很清楚,卫进擢取四品,已经是极高品级,离上三品只差着一品,但卫进端方儒雅,或许成为一方大儒不难,但要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却是奢求,再熬多年,也未必能及得上今日的卫钊。
如此思索许久,卫姌揉了揉眼角,心道:今日的事必须瞒住,不能叫长辈知道,丢脸且不用说,她的真实身份不能暴露,也不能让伯父伯母为难。日后如何应付桓启,还需她自己想法子。
卫钊回到自家院子,让仆从去拿了上好的上药,敷在伤口再包扎好,都不用喊医师,身边几个侍卫全能做。他一直沉着脸,让随行的人都万分紧张。
包好了手,卫钊推了最近的一桩应酬,躺在榻上歇息。想着刚才卫姌冷冰冰不假辞色的模样,他便气不打一处来,胸口都堵的发疼。
卫钊从不好男色,惦记上卫姌之后才在此事上琢磨一番,如今断袖之癖盛行,男子混做一堆,或以好友掩饰,或者干脆不假掩饰,相好之后,若是两相有意,可以一直长伴。若事不能,好聚好散,于娶妻生子也不碍。
卫钊生性霸道,刚才对卫姌说可以自行娶妻已是最大让步,若是其他人,他说不许就不许,何须照顾对方心情,也就是卫姌,他才愿意退让一些,哪知她全然不领会他的好意断言拒绝,甚至还动上手。
卫钊越想越气,恨不得现在再去把人捉来。他攥了攥掌心,伤口抽痛让他稍冷静了些。
仆从担心他手里的伤,熬了一份汤药来,卫钊饮下,没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
梦里又回到江州,他站在书房中身体燥热,血液滚烫在血管中流动,所到之处如烈火灼烧,他的理智也仿佛烧尽,浑身一股蛮力和欲望急需发泄。书房门被推开,一个纤瘦的身影探了进来,喊道:“二哥。”
卫钊听见这声,骨头都酥了,死死盯着门口。卫姌走进来,看见他的模样,转身要走。他突然低吼一声扑上去抱住她,理智全消,哪顾得上身份,直探她的口舌。
卫钊很难形容那番滋味,比他年少时刚知男女事时更激动,心里仿佛有个不见底的深渊,引着他不断往下坠,卫钊手往更深处探去,摸到一片雪脂凝肤,他全身的热血都涌动起来。
这时又见卫姌对他轻笑,手还主动伸过来,似乎是愿意的模样。
卫钊迷了心窍,却骤然关键处一痛。
这梦境太过真实,卫钊骤然醒来,身下不舒服的感觉让他皱眉,他前些日子剿匪,回江夏时又未带妾婢,旷了已许久。他对外喊了一声,起身换衣裳。今夜外面值夜的随从也是打小就跟着卫钊的,叫做隆儿。
站在屏风后对卫钊道:“郎君,夫人叫来服侍的婢子有个叫泽芝的,可要叫她来服侍”
卫钊并未说话,隆儿笑了笑正要往外去,忽听见卫钊道:“叫蒋蛰来。”
蒋蛰已经睡了,换了衣服匆匆赶来。卫钊开口第一句就让他有些发懵,“把我在江州吃了五石散那日的事再说一遍,从头至尾。”
蒋蛰心想那日不是都已经说过,他记性好,这件事又印象深刻,于是回忆起来又说了一遍。
卫钊道:“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蒋蛰苦思冥想,眉头一抖。
“想到什么”卫钊观察入微,并未错过。
蒋蛰道:“是有一件事,但这事也不知是否和郎君有关”
“快说。”
蒋蛰道:“我在床上看见小郎君的鞋。”
卫钊脑子轰然一声,仿佛所有朦胧的梦境都被拨开,一下和现实重叠起来。他心砰砰地跳动,呼吸都无意识重了些,手紧握成拳。
那些绮思并非是梦。
他冷声道:“过几日留下人看着小郎君,给我盯紧了。”
蒋蛰怔住,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总觉得这句话听着奇怪。
作者有话说:
我可能就是仙侠世界里,中午发誓要努力修行,晚上就被炖成汤的萝卜 感谢在2023-02-18 09:58:00~2023-02-19 12: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0章 一一九章 离开
卫钊如今成了桓启, 外间传闻临贺郡公对他极为看重。细数卫钊近些年的经历,抓细作,北伐首功, 晋安剿匪, 年纪轻轻就展露一身带兵打仗的本事。若说桓家郎君里,还真就是这个养在外面的最像临贺郡公。
卫钊即将前去桓家认祖归宗, 这几日卫家反到比前些日子还要热闹,不管认识不认识的,远交近邻全都上门来,整日来往络绎不绝。卫钊手上受伤, 推了所有应酬,临行前一日晚上约了家中兄弟相聚。
卫进卫胜欣然前来,卫姌却婉拒了。
卫钊听了仆从回话,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卫胜道:“琮哥莫非身体不适”
卫钊道:“走,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卫胜前些日子知道卫钊并非卫家血脉,愁眉苦脸的,后来发现家中并无什么变化, 卫钊待父母兄弟一如既往, 他也逐渐安心。今日晚上可以聚会玩闹,心里正高兴,马上同意去看卫姌。
卫进笑了笑, 摆手说等他们回来。
卫钊卫胜来到隔壁卫府,一墙之隔,这边却冷清许多, 仆从婢妇总共才十几人。正值掌灯时分, 两人来到书房, 雕花木窗开了半扇, 灯光从里透出来。
卫胜心性顽皮,不走门,从窗口朝里张望。
只见卫姌正坐着看一卷书,卷轴长长垂在膝上,面前书案上摆放着一个玉瓶,插着新鲜折下的茉莉花,花瓣洁白,香气清甜。她看书疲乏,便凑在花前轻轻一嗅。
卫钊在卫胜身后,看见里面的卫姌,一眨不眨的。
卫胜突然大声喊道:“琮哥。”
书房内静谧,卫姌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见卫胜挤眉弄眼地攀在窗棱上,卫钊站在他的身后,神色淡淡的。
“叫你来吃酒你也不来,我和二哥来瞧瞧你做什么”卫胜道,“怎么又闷着读书,不是已经定品了”
卫姌道:“读书岂是一日之功,伯父大哥还卷不离手呢。”
卫胜缩了下脖子,“大哥今日都离手了,你也一起来吧。”
卫姌原想这几日避着卫钊,等他离开江夏,没想到卫钊带着卫胜一起来请,让她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放下书卷和他们一起去。
卫胜高兴地去拉她的手,笑嘻嘻道:“琮哥你的手好香,都是茉莉味儿。”
卫姌还未说话,卫钊屈指在他头上一弹,“没大没小,同兄长调笑。”
卫胜揉着脑袋,赶紧跑前几步。
卫姌也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卫钊不疾不徐跟在后面,看着前面的背影笑而不语。
三人来到小厅,卫进早就等着了。因在家中,并无外面那么花哨,只摆放菜肴美酒,果子糕饼等吃食。兄弟几个一边吃一边说笑,卫钊并没出格言行,仍如过去一般。
劝酒的时候卫姌无论如何也不肯喝,卫胜倒是跃跃欲试,却被卫进阻止。
不多时卫进就饮得个醉醺醺的,两颊通红,拍着卫姌肩膀道:“二弟,我知你心有乾坤,回桓家才更适合你……”
卫姌赶紧躲开,一抬头看见卫钊耷拉着眼皮子懒懒散散地坐着。
卫胜趁着没人注意,拿起酒杯一口饮尽,然后张大嘴巴吐了长长一口气,“也不见什么好滋味。”
片刻过后,他便开始手舞足蹈,胡言乱语。
卫姌连忙叫来婢仆收拾残席。刘氏叫了仆从来把卫进扶走,卫胜奶媪闻讯赶来,知道他饮了酒,忙不迭嘱咐人去烧些解酒汤。最后一个来的是蒋蛰。卫姌松了口气,指了指席上躺着的卫钊,什么话都不说就要走。
刚一动,手忽然被卫钊拉住。她立刻冷了脸,低头看去。只见卫钊睁开眼,紧握着她的手,放到面前轻轻一嗅,目光惺忪,“好香。”
卫姌脸色微微发白,周围只有蒋蛰、侍卫和两个低头收拾的仆从,她用力甩开卫钊的手,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蒋蛰在江州也跟过卫姌几日,知道她向来性格温和有礼。心里更添一层奇怪,就刚才看到的,兄弟如何亲厚,也不会有执手说一句香的,不像兄弟情深,倒像是调戏美人。他脑子转的飞快,想的更多,脑门上不由渗出一层汗来。
侍卫扶起卫钊。
蒋蛰抬眼,忽然对上卫钊一双深沉如古井般的眼眸,他立刻低下头去,心里盘算着,留在卫家的侍卫一定要仔细挑选,最好是眉眼通透,知道轻重的。
卫姌回到家,深深呼吸两下,才把刚才的恼怒给压了下去,只盼着卫钊赶紧回桓家去。料想到时候他也未必能再有这样的闲暇,时间长了,身边又有美人环伺,有些念头总会淡去的。
第二日卫钊带着亲卫和卫家众人告别。卫姌和杨氏一并跟在送行队伍中。乐氏哭得眼睛红肿,由婢女扶着,卫申嘱咐了两句,神色伤感。卫进和卫胜都分别和卫钊话别。
卫钊走动一圈,最后来到卫姌面前。
卫姌看着他身着一身武士服,俊伟英挺,一身的威严贵气,旁人哪知道他背地里如此狂放大胆。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暗道他要真的是卫家血脉,是二哥该多好,也不至于生出别的事来。
耳边听见乐氏抽泣的哭声,卫姌心里发酸,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就此别过,二哥珍重。”
卫钊心下一动,听出她话里的深意,他哼笑一声,转身上马。
最后看了卫府门前一眼,卫钊扬鞭,带着百余亲卫离开县城,行进的队伍如一条游走的长龙,在飞扬的尘土中渐渐远去。
直到人影完全看不见了,卫姌陪着杨氏回到家中。
杨氏这几日脑子清明,感慨道:“可怜你伯母把孩子辛苦养大,桓家不费吹灰之力就白得个郎君。”
前些日子桓家送来数量惊人的金银财帛丝绢布料,还有江夏水田地契等,说是年礼。可日子离年关还远,年礼往来也没给这么重的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桓氏给卫家的补偿。礼再重,和一个能支撑门楣的郎君比较,也不算什么了。
卫姌刚才亲眼看见卫钊走了,浑身自在,便道:“伯母伤心头上,母亲有空可以多走动,多劝劝。”
杨氏道:“这是自然,我病着不晓事,你伯母多番照料,这份人情我记着呢。”
卫姌点点头。
杨氏忽然盯着她看。
卫姌觉得奇怪,“母亲怎么了”
杨氏犹犹豫豫,又见她追问,这才开口道:“我看敬道是个好的,在卫家长大,就脾气坏了些,但是个重情义的……”
卫姌听她没口子夸奖卫钊,蹙眉道:“母亲说这些做什么他就是再好,如今已是桓启,不是卫钊了。”
杨氏道:“说的什么话,到底曾是一家人,情分还在。”她顿了顿,又道,“他如今二十好几,还没有妻室……”
卫姌越听越是心惊,哪里不知道杨氏的意思,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茶给摔了,还以为杨氏看到了什么,再仔细看,杨氏并没有异常表现。
“你如今扮做男装,到底不能长久,几年之后脱身也未必就能无事,我这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你二哥是知根知底的,你生得这般模样,依我看,就是皇后妃子都当得,若是嫁与你二哥,正好让他与卫家联系更深,也好让他帮你解了后顾之忧,你看如何”
卫姌太阳穴一鼓鼓地跳,“母亲这是要害我不成”
杨氏大惊,“如何就是害你”
卫姌道:“我若是身份揭穿,与谢家的婚约如何说,让卫家多个背信的名声吗再者,母亲身为婶母,瞧着卫钊自然样样都好,可他未娶妻后院就有妾有婢,外面还有一堆的风流韵事。他要娶妻,我瞧只有两种才行,一个是母夜叉,回去把那些莺莺燕燕全管服了不生事。第二个娶个面人回去,任他揉圆搓扁,所有事儿都视而不见,他爱宠哪个就哪个,心胸宽广才能活得命长些。”
杨氏目瞪口呆。卫钊带着一群美婢回江夏时她还糊涂不知事,没有亲眼见到,这些日子见卫钊身份不同,仍待卫申乐氏和卫府上下如以前一般无二,便觉得他是个念旧情的人,因此想的多了些。听卫姌这么一说,她皱眉道:“是我想岔了,你这孩子,就这么一说,你气什么。”
卫姌从杨氏那里出来,胸口仍有些气闷。想到杨氏刚才所说,就知道,若是卫申乐氏知道卫钊心思,又知道卫姌真实身份,恐怕想法与杨氏一样。
日后她要避开卫钊,还需自己想办法。
卫姌咬了咬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扮做男装,定了六品,就没有那么容易结束。几年之后还有流民作乱,家中会遭逢大劫。今世与前世卫家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大哥未被诬陷,两人定得品级在江夏士族中已算出色。可未来到底会如何,实在难以预测。
在院中站了片刻,卫姌渐渐心静下来,心道,这男装能多穿一日就一日,等到不能穿了再说。或许到时真找着一个忠厚可靠的人,她也愿意嫁。若是找不到,就此一世她也不觉得委屈。
作者有话说:
最近在调整时间
晚上灵感好一点,但每次写完要精神好久,影响睡眠,为了身体着想,我还是想把时间调整到白天来更新 欠两章,我记着呢感谢在2023-02-19 12:59:16~2023-02-20 14:5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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