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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一二零章    回江州

    转眼到了十月初, 天气转凉,草木渐黄,已有萧瑟凋零之相。

    豫章城门口的军士发现, 这两日士族小郎君有好几个大早就来城门边守着, 直到日落而回。恰巧这几日下起了雨,细细密密, 随风倾斜。秋日是一阵雨一阵凉,几个士族子弟也不怕雨,带人在城门口的歇脚的棚子一坐,仆役在木梁挂上挡风遮雨的毡帘, 一时引来不少人驻足观看。

    到了初三这日,一队牛车在侍卫簇拥下缓缓向城门行来。等了两日的士族郎君们立刻动了起来,小跑着迎上来,仆役打黄油伞追在身后。

    邓甲和罗焕跑在最前面,高喊道:“玉度。”

    厢门推开,露出卫姌的脸,她见熟悉交好的几人都在, 笑着答应一声。下车先到棚子歇脚。

    邓甲让仆从奉上一直温着的热汤, 卫姌喝了两口,问起置宅子的事。

    罗焕笑道:“把心放回肚子里,这点小事我们还能办不了”

    原来卫姌在离江夏之前写信给邓甲罗焕, 让他们代为看个宅院。卫钊身份变换,如今豫章的卫府实际上已经成了桓府,卫姌自是不愿再去住。

    罗焕邓甲都是豫章本地士族, 找个合适的宅子再容易不过, 两人收到信后立刻操办, 很快就看中个好的宅子。

    “这处地方离赵师家不远, 邻里又都是士族之后,没有那些不长眼的东西,你肯定喜欢。”邓甲和她详细介绍。

    卫姌不迭点头,道:“明日我就去看看。”

    “哪还用明日,今天就去。”罗焕道。

    一群人上了牛车,浩浩荡荡往城南去。很快到了宅子门前。罗焕喊了一声,里面很快有仆从来开门,见着人眉开眼笑领路进去。

    卫姌从前院进来,到了内堂,见内外整洁,除了看门的仆役,还有两个婢女,众人坐下,卫姌这才知道罗焕和邓甲已经把宅子买了下来,早几日就洒扫庭除收拾过了,随时都能住进来。

    罗焕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湿雨,叫仆从把地契拿来,“这宅子你可还喜欢”

    卫姌瞧着宅子不大,却内外修整,明净舒适,心下满意,忙把惠娘开箱取金子交给他。

    置宅子的钱是罗焕从家里拿钱垫的,他如今从家里单独拿一份,但置宅子的钱不少,他一个刚成年的郎君也拿不出所有的钱来,剩下还是邓甲等几个凑的。

    卫姌看他们在那分了钱,又道了一声谢,说过几日宴客请大家来。

    众人坐着你一嘴我一嘴地闲聊。卫姌离开一个多月时间,豫章发生的事也不少,罗焕在雅集擢取七品,其他各家都有人定品,但都是如罗弘那般年长成年的郎君,如卫姌这般十四岁就定六品的绝无仅有。

    罗焕道:“如今你是声名大噪,都说卫家郎君才高貌美,是翩翩公子。”

    卫姌前些日子在家时被上门来客夸奖的多了,淡淡一笑置之。

    邓甲刚才进门的时候就偷偷看了她好几眼,这个岁数是长得快的时候,一段时间没见,他便觉得卫姌眉眼长开了些,更见清丽明媚,笑起来比桃花还惹眼。

    他忽然想起来,问道:“听说你二哥是桓家郎君”

    卫姌点头,神色略淡了些,见众人好奇,就把明面上的那套说辞又说了一遍,无外乎是道士批命,桓启隐名埋姓留在卫家养大。

    “难怪我瞧着你二哥与你没半点相似……”有个郎君开口,就被身旁人用手肘撞了下。

    士族子弟都知家族中若失去一个得力的郎君会受什么样的影响,照顾卫姌心情,很快转换话题。

    说说笑笑一阵,快要傍晚的时候,罗焕邓甲等人知道这个家并没有准备,不耽误卫姌用饭,告辞离去。

    卫姌在新置的宅子里走动,站在园子里看了会儿景致,这里比卫钊的宅子小了许多,但位置着实不错,园子里花草众多,还有个石砌的小池,养着几尾红白鲤鱼。她赏玩片刻,转过身来,发现荆乌已来到身后。

    荆乌是当初卫钊给她的近随,还有看院门的周媪和八个侍卫,都是卫钊留用的人。

    卫姌并不想用这些人,但离开江夏时去和卫申一说,他却板着脸不同意,说她单独上路,这些人无论如何都得带着。卫姌实在拗不过长辈,只能把人留着,从江夏到豫章,她一路观察下来,荆乌行事有规矩,又灵活机变,是个能干的。

    卫姌心想先暂时留用,等日后找着机会再把人送走。

    她对荆乌有所提防,态度温和却疏离,问他有什么事。

    荆乌道:“小郎君留在督护府里的东西可要拿回来”

    卫姌有好些东西留在那里,几身衣裳也就算了,一些物件和书帛却需要取回。她抬了抬眼皮,知道荆乌有意要跑一趟,她却不想给他与桓启那边接触通信的机会,便道:“等明天叫惠娘去走一趟,我的东西她最清楚。”

    荆乌神色未变,点头退下。

    第二日惠娘带着仆从去拿回卫姌东西,回来时脸色不大好看。

    卫姌问有什么事。

    惠娘道:“我原先瞧着那个黄家娘子虽不是士族之后,但家里到底也是大族,行事气派应该差不了多少。今儿个去一看,小郎君的东西早就被收拾起来单独放着了。当初小郎君非要另置宅子,还硬从夫人那里天讨了金银来,我还觉得小郎君太过认死理,到底曾是兄弟,怎么突然就这么生分了。如今看来还是小郎君思虑周全。”

    她说完自己倒了杯热茶喝,又继续道:“那黄家娘子与我说话,一口一个你家小郎君的,说话端着架子,也与以前不一样了,生怕显不出如今那里已经是桓府。”

    卫姌淡淡道:“说起来本来就是两家了,姓桓和姓卫能是一家吗惠姨日后也注意些,他已经不是二哥,是桓家郎君,若是只念着过去情分,分不清轻重,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要攀附富贵。”

    惠娘叹了口气,道:“还是小郎君想的对,反正东西也拿回来了,平日也没什么可走动的。”

    卫姌对黄芷音做派倒没什么恶感,扒高踩低从来不少,她只是不擅掩饰。当初刚到江州时,她对自己也是温柔体贴,照顾周到。如今黄芷音已是桓家妾室,何必再来讨好卫姌这位卫家的小郎君呢。

    卫姌安置新家用了两日,第三日她去了赵府,让仆从把从江夏带来的特产分发一些给同窗士子,另有一箱送到后堂给赵府内眷。

    卫姌在江夏定了六品,正要当面告诉赵师,这时却被赵府仆从告知赵霖被琅琊王召去,清早就离家未归。卫姌等了半个时辰,与同窗几个士子聊了一阵,始终不见赵霖回来,只好先告辞离去。

    刚走到门口,正巧有马车停了下来。

    赵霖从车里下来,看见卫姌,神色一喜道:“玉度,你回来了。”

    卫姌行礼,口称赵师。视线一瞟,看见马车厢门没关,里面还坐着一个人,华衣锦服,容仪俊美,正是司马邳。

    他坐在车内,外表看着没什么变化,只是斜睨过来,目光越发幽深难测。

    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卫姌暗呼倒霉,恭敬行礼。

    赵师对车内道:“殿下稍候,我这就去取来。”说完给卫姌使了个眼色,脚步匆匆进府。

    卫姌就要跟上,司马邳突然开口:“卫琮。”

    卫姌只好站定。

    司马邳道:“卫钊就是桓启,你卫家真是长能耐了,养了个好儿子。”

    卫姌刚才一见司马邳就觉得不妙。此前司马邳多番笼络卫钊,是看中卫钊有领兵之能,更是因为卫家如今在朝中根基浅薄,在江州大力扶持卫钊,正是为了制衡权柄日益增长的桓家。如今风云突变,卫钊突然转换身份,成了桓家郎君。江州的刺史督护全是桓家人——司马邳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卫姌头大如斗,低声道:“殿下谬赞。安邑卫氏诗书传家,世代工书,也没别的能耐。”

    司马邳冷笑道:“你早就知道了”

    卫姌忙不迭摇头,“不知,外面都传遍了我才得知。”

    司马邳半点不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尽挑好的讲,如若真是不知,当日还拒绝的如此爽快”

    卫姌怔了下,余光瞥到司马邳神色不悦,立刻想起是那日在行宫中拒绝他的招揽被连夜赶出来。她因近日家中事一桩接一桩,早把这件事忘之脑后,见着司马邳才勾起回忆。

    司马邳当时只是恼她不识抬举,可如今出了桓启这件事,他心中便起了疑,怀疑卫家早就暗中投向桓家,卫姌知道桓启身份才断然拒绝。

    司马邳所想的卫姌大致能猜到,此时暗呼冤枉,当日她想的真不是依靠桓家,而是觉得司马邳命短。但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她只能装傻充愣,道:“殿下好意我心领,只是头一回参加雅集,想跟着兄长才安心不至心怯露短,又想着殿下宽宏,不会与我这样的小儿计较。”

    司马邳笑了,为她这一番好口齿,“又是宽宏,又是小儿,若是我要计较,便是心胸狭隘,非要为难个小儿了”

    卫姌面露苦色,连称不敢。

    这时赵霖从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木匣。看样子是特意回来取的。

    赵霖看见卫姌还没有走,倒是有些意外,道:“今日我不得闲,你过两日再来。”

    上车前他想起一事,回头笑道,“你才十四就定得六品,为师脸上也大有光彩,改日来府里为你庆贺。”

    卫姌见着赵霖松了口气,笑着答应,然后趁机赶紧离开。

    过了两日卫姌再去赵府,继续跟着赵霖学玄。进门的时候与几个士子打了个照面,对方是一群寒门士子,主动停下来与她寒暄几句。这次回江州,她的名气更响了一些,毕竟十四岁就定为六品的还是少见,又有江右士族子弟为其扬名,如今卫琮之名在江州可说是无人不知。

    这日讲完课,仆从端了热茶进来,赵霖喝了两口放下茶碗道:“这些日子你没有松懈,不骄不躁,为师甚是欣慰。”

    卫姌见他神色严肃,知道他并不是有意来夸奖的。果然赵霖话锋一转道:“你既拜在我的门下,有些事我就要提点你。桓家大张旗鼓迎回自家郎君,闹得天下皆知,如今殿下对卫氏颇有微词。”

    卫姌前两日见到司马邳就已知道他的态度,半点没有意外,苦笑道:“不瞒您说,这事我知道的也不比外人早,我家与桓家本没有什么来往,伯父早些年就已致仕,根本不在朝中,如今只有清名而已。”

    赵霖道:“我也与殿下说过了,但没什么用,他对卫家仍有成见。你可知今上体弱,并无子嗣”

    卫姌眼皮跳了一下,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她暗自感慨,当初在行宫也算与司马邳共度生死,如今只是卫钊身份暴露,他说不满就不满,疑心实在太重。

    赵霖道:“殿下身份尊贵,如今又在江州,你该把握机会消除成见。”

    他看着眼前年轻的弟子,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司马邳继承大统的希望很大,若他存了些什么看法,日后影响很大,卫家虽有以前的名望,但如今却没什么实权。他也是惜才,才把其中的门道说给卫姌听。

    卫姌仔细想了想,发现以前是自己想岔了,司马邳在位五年,时间虽然短了些,但到底是皇帝,他要真想叫人难受,有的是法子。想到这里,她诚心请教:“赵师,殿下脾气古怪,难以琢磨,要讨他的好实在难了些,有没有什么法子,您教教弟子吧。”

    赵霖奇怪道:“殿下喜欢文墨,尤其是书法,以你之才,殿下不该恶了你才对。”

    卫姌愁眉苦脸的。

    赵霖沉吟片刻道,“王妃最重门第,对士族子弟一向宽宥。”

    卫姌点了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殿下有看法,可以试着走王妃的门路。

    作者有话说:

    我卡文了,今天暂且就这些

    第122章 一二一章    送礼

    从赵府出来, 卫姌与罗焕邓甲等人又去酒楼吃了一顿,因是白天,只叫了几个擅弹唱的伎子作陪, 如此闹腾大半日, 卫姌回到家中就乏了,强打精神写了小半时辰的字, 直到手腕酸软才停下。梳洗过后她躺在床上,想到赵师说的那些话,心里纷乱,一时睡不着。

    赵师的提点出自一片好意, 朝廷如今最忌惮的就是桓氏,因桓启的缘故,现在所有人都当卫家与桓家交往极深,司马邳奈何不了桓家,若是要给卫家点难看,却是容易不过。而在豫章首当其冲就是卫姌。

    她深深叹了口气,心里也颇为郁闷, 好处全让桓启占了, 眼瞅着风险倒要落到自己头上来,真是到哪里说理去。

    她辗转反侧,想着赵师的话, 到底不敢轻视。她并没有一定要占人先的大志,经历两世,于人情世故上也看得开, 为这几年的太平日子, 该伏小做低的时候也绝不硬挺着。她记得前世司马邳刚登基那一年, 下手狠狠整治了两个士族家族。

    如北方的王、谢、桓、庾, 或是南方的顾,陆,朱,张,这等顶级门阀司马氏便是有心也轻易不能动,但若是换成其他士族可就说不定了。

    卫姌心里十分清楚,一个家族要成为顶级门阀,首要人丁兴旺,人才辈出,二要掌朝廷实权或者手握重兵,如庾氏那样以外戚起家的,如今也日渐凋敝,而桓氏却蒸蒸日上,正是这个道理。

    安邑卫氏曾经也是大族,先祖卫瓘历任青州,幽州刺史,升任司空,乃三公之一,后又领太子少傅,拜太保。是当时权贵,可惜惠帝时被贾后所害,满门尽诛,侥幸逃脱的就是如今江夏这一支。

    卫申在教育卫进卫姌的时候也曾拿先祖为例。当年的贾后凶妒暴虐,手段狠毒,先祖卫瓘得罪了贾后而不自知,最终引来灭门之祸。

    卫姌越想越是心惊,忽然从床上坐起。当年卫家强盛之时都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如今家势更不济了。别看如今大哥取了四品,她取了六品,在真正权势面前都算不上什么。

    思索两日,卫姌决定还是听从赵师建议。不过要讨好王妃也并非易事,琅琊王妃王穆之出身太原王氏,又嫁给琅琊王,什么奇珍异宝不曾见识过。

    卫姌想起前世在谢家听过的一桩传闻,司马邳并无所出,当时身为皇后的王穆之私下求了天师道真人亲笔所绘的百子图,又多方延药,显是求子心切。

    送礼就该投其所好,才能起效,卫姌心道。

    正巧这日戚公明送来拜帖,约他见面。卫姌欣然前往,打算趁机探听一下琅琊王府的事。

    两人碰面,戚公明先是恭贺卫姌取了六品,语气艳羡。卫姌劝他耐心等候,上次行宫遇袭,司马邳手下书吏也死了好几个,活下来的当然更受器重,侥幸逃过一劫的戚公明就在此列。

    卫姌道:“公明兄只需耐心等候,时机一到就有出头的机会。”

    戚公明如今在王府时间长了,懂得许多官场上的门道,听卫姌这一说就知道时机是指什么。他见卫姌似有心事,便问了一句。

    卫姌正等着他问,打听起王妃的喜好。

    戚公明苦着脸道:“王妃只用士族,我在王府也未曾听说王妃有何偏好。”

    卫姌也不觉失望,还有后手,让他代为约王妃身边婢女棠儿出来。

    戚公明想着这并非什么难事,满口答应下来。

    过了两日就回了信,约定日子,卫姌与棠儿见了一面。

    棠儿听说他要给王妃送礼,捂着嘴笑道:“我早就看出小郎君才干,眼光极好,当初多亏小郎君我才逃过一劫,这事包在我的身上。”

    卫姌所求的画很快送了回来,她将画和一套珊瑚珠宝钗环簪子一并交给棠儿,另外赠了她一份金银手镯。棠儿得了好处,喜笑颜开,带着一盒子礼回到行宫。

    夜里给王穆之梳发的时候,将那成套的珊瑚珠宝手势拿了出来给王穆之看。

    王穆之一眼就看出这套首饰精美,各色宝石齐全,不是凡品,瞥了一眼问道:“这是哪家经你手送的”棠儿是太原王氏的家婢,不会有二心,她并不担心。

    棠儿道:“是卫家小郎君,如今擢取六品,只是还没满十六,不能授官。”

    王穆之散了头发,随手将钗子放下。

    棠儿又道:“他还求了一副画来,说给娘娘赏玩。”

    王穆之语气淡淡的,“拿来看看吧。”

    棠儿去把画拿来,刚展开,王穆之眸光闪烁,显然有所意动。

    等看过画,王穆之若有所思,过了片刻道:“到底是士族子弟,品味风雅,人情练达,就非一般人可比。”

    棠儿知道这幅画送对了,附和道:“卫小郎君独自在江州,家中也无人相帮,孤立无援,想着也十分可怜。”

    王穆之笑了笑,知道她定是收了好处才愿这样相帮。卫家的事她清楚,和桓家有了牵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太原王氏对四姓其余几家极为关注,她知道的更多,桓家卫家从前并没有什么来往,如今出了这件事令人意外。

    桓家内部牵扯复杂,多个郎君未必如外面所见那般风光。王穆之自幼长在门阀之中,自诩眼界胜人一筹,对于卫家这种根基薄弱的士族也极为喜欢。

    棠儿对她极为了解,又道:“之前小郎君和那个寒门士子一同来书楼,殿下留了寒门的那个,对卫小郎君只赏了些金银。”

    王穆之皱眉道:“殿下决定岂容你置喙。”

    棠儿慌忙请罪,见王穆之并未真的动怒,又道:“书房乃重地,如今竟是寒门子弟多了,婢也是在为娘娘考虑。”

    王穆之目光在那副百子图上缓缓划过,沉吟片刻道:“想那时卫琮还小,殿下才未留用,如今他定了六品,亮拔才高,是为俊才,殿下书房里正少了人,叫他先来当个书吏吧。等到了十六岁,就该能授官了。”

    棠儿暗自摸了摸手上的金镯,心想这下可对得住卫小郎君,也还了当日的人情。

    王穆之的决定还需先告诉司马邳。

    第二日棠儿主动请缨,去司马邳面前走了一趟。

    司马邳听到王穆之决定,神情喜怒难辨,问道:“卫琮做了什么”

    棠儿当着王妃敢坦诚直言,对着司马邳却不敢,摇头如拨浪鼓,“王妃看中卫小郎君之才。”

    司马邳似笑非笑的,摆手让她离开。

    棠儿到了外面,知道司马邳是同意了,当即找了人去传信给卫姌,并有意显摆,暗示自己并没有白拿她的东西。

    卫姌听到王府来人所说的,完全懵了。

    她只是想在王妃面前卖个好,并不想在王府求份差使,王妃怎么那么实诚呢。

    如今差事已经来了,虽不是朝廷正式的征召,但若是卫姌拒绝了,就是让王妃没脸。当日已拒过司马邳一次,今日再拒王妃,那就是将未来帝后全得罪了。卫姌要真敢这么做,就该立即收拾行李,回家找个深山隐居起来。

    卫姌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佯作欣喜谢过来人,叫惠娘抓了一把五铢钱给对方,打发了去。

    惠娘纳闷道:“小郎君怎么突然又被叫去王府了”她还记得当日卫姌深夜被赶回来的情形,不由担心。

    卫姌安慰她道:“是王妃赏识,我取了六品,虽还不能为官,多长些见识总是好的。”

    惠娘知道王妃代表的是太原王氏,心下稍安,赶紧收拾卫姌去行宫穿的衣裳。

    第二日清早卫姌梳洗妥当,坐牛车赶往行宫,抵达后先去拜见司马邳。

    经过上次张氏兄弟袭杀叛逃,行宫内外皆有重兵把守,戒备甚严。卫姌来到司马邳所住殿室,通传姓名,内侍叫她静候。卫姌知道规矩,老老实实站在殿外等候。

    内侍宫女轻手轻脚地进出,有几人拿着铜盆帕子等梳洗用物。

    卫姌目不斜视,模样端正的毫无挑剔之处。等了许久,内侍福宝从里面缓缓走出,上下打量卫姌道:“小郎君又来了。”

    卫姌笑着问殿下可起了。福宝道:“再等会儿罢,殿下早上才起时总是心情不畅。”

    卫姌暗自记了这句,心想日后清早要避免与司马邳见面。

    福宝笑眯眯的和卫姌说话,问她江夏风土人情,又问她近日读什么书。

    卫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了一些。

    福宝微微点头,时不时看她一眼,心里想的却是其他。司马邳性情不定,极难琢磨。但以往若有人得罪了他,早就被收拾了。但眼前这个小郎君,深夜都被逐了出来,如今却又像没事人似的来拜见。书房是重地,司马邳又疑心重,从不用不知根底的人。卫家也不知是否投了桓家,这个节骨眼,司马邳居然同意卫姌来王府书房。

    福宝自认跟在司马邳身边这么多年,还未见着这般情形,可见这小郎君还真有些特殊。

    他正想着,忽听见里面一声喊,便道:“小郎君进去吧。”

    说着走在前面,推开门让卫姌进去。

    卫姌进内殿,司马邳正坐着,身后站着个高挑的宫女为他篦发。她恭敬行礼。

    司马邳微微侧过脸,道:“那一块伤可长了发”

    宫女道:“殿下伤口愈合的好,已经长了不少新发。”

    卫姌心中咯噔一声,福宝说司马邳早上起时心情不爽利果然是真的,这不就来了。他头上的伤正是在院中假山石上被她踹下来弄的,进门就问这一句,显然是提醒这事他还没忘。

    福宝上前道:“等头发再长些就看不出伤口了。”

    司马邳指着卫姌道:“你过来看看,他们说的是不是蒙骗孤。”

    卫姌往前走了几步,朝司马邳脑后看去,外皮留下一条细长微凸的疤痕,周围长了一层短短的发。

    她道:“是长好了。”

    司马邳扭头看过来。冷笑道:“都说好了,怎么孤摸着还有疤痕。”

    福宝与宫女面色齐齐一变,就要请罪。

    卫姌被他盯着也有些怕,但避无可避,道:“殿下生得好相貌,见之忘俗,发中微瑕也无人能注意。”

    司马邳微怔,瞥了她一眼,还以为听错了,回过味来才发觉她奉承地如此直白,满腹郁火不自觉散了大半。

    “光会捡好听的说,”他道,“当日问你,不是不愿来王府,王妃给你脸面,你就愿意了”

    卫姌自进门就仿佛站在刀口浪尖上,幸好这句她早就思量过,忙道:“其实那日回去便有些悔意,是我年幼不知轻重,幸而殿下雅量豁达,不曾怪罪。”

    司马邳微微皱眉,这种话他不知听过多少,也知其中假意居多,他素来不在乎这些。但不知为何,这话从卫姌口中说出,让他却有些愿意相信。

    他沉默不语,房中静谧。

    过了片刻,司马邳才又开口:“行了,虚话不用多说,书房里要理的事多,你才初来,先跟着戚公明学着吧。”

    卫姌还当他要继续为难,没想到这样轻易就放过了,抬起眼飞快看了司马邳一眼,见他神色稍霁,她暗自松了口气,满面微笑答应一声。

    司马邳对上她的笑,心突突跳了两下,他垂了眼皮,挥手让她出去。

    卫姌从里面出来,自觉过了一大险关,马不停蹄又立刻去拜见王妃。

    王穆之面含微笑,问候她家中长辈,听卫姌回答过后又说了些其他闲话。站在王穆之身后的宫女几次提醒卫姌,是王妃青眼有加才让她到琅玡王身边做事。

    卫姌只好再把原先的奉承话又说了一遍,只是称呼换成王妃,又不着痕迹夸了太原王氏一番。

    王穆之颔首,对卫姌知情识趣感到满意,叮嘱几句后便放了她走。

    卫姌走出殿外,抬头看了眼日头,发现半日已经过去,只跑了两处地方,身体精神却疲沓。她拖着缓慢的脚步往外走,这时听见后面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喊卫小郎君。

    卫姌回头一看,是棠儿追了上来。

    “卫小郎君刚才已见过殿下王妃,书房可是好去处,便是王妃娘家堂兄弟想来殿下都未答应呢,小郎君可知背后我说了多少好话,嘴皮子都快说破了。”

    卫姌:……原来是你。

    “小郎君”棠儿眨着眼道。

    卫姌打迭起笑,“多谢棠儿姐姐了。”

    棠儿笑道:“还是小郎君自己有才,我才有机会卖这份人情。”

    卫姌苦笑,心道:司马邳脾气古怪,去他书房做事也福祸难料,日后定要十二分小心。别的小郎君这个年纪正是恣意寻乐,潇洒自在的时候,过了十八再入仕,行走官场。如今她是提前好些年就来品尝官场滋味,还没有官身,简直命苦。

    她无力地摆手与棠儿话别,这才朝书房走去。

    戚公明得知她今日要来,早早就在门前相望,等了小半日才看见人慢吞吞走来,忙迎上来道:“玉度你可来了,我等了半日,没想到我们竟还有这样的缘分,当日一起整理书楼,今日又共事。”

    卫姌摇了摇头。

    戚公明奇怪道:“我说的哪里不对”

    卫姌道:“快别说了,我都想哭了。”

    作者有话说:

    姌早早走上了打工人的道路

    第123章 一二二章    消息

    戚公明将卫姌带入书房, 此处离司马邳所住殿室极近,分内外两间,司马邳亲手倒了一杯茶来。卫姌打量四周帘子, 案几, 笔墨等物,都是品质上好的佳品, 随口问戚公明平日在何处办公。

    戚公明指着外间靠窗口的案几道:“就是这里。”说完他目光四下一转,压低声音道,“殿下书房内最倚重的是李公,你既来了, 跟着我先去拜谒。”

    卫姌跟着他进了内屋,里面宽阔敞亮,有三张案几,居中坐着的中年文士,面长细眼,气质儒雅,就是戚公明所说的李公。

    卫姌行了一礼, 李公抬头看了她两眼, 随口问她读了哪些书,跟着谁学。听到她说赵霖的名字后,李公又考了她一题, 等她回答之后点了点头,道:“儒学功底倒还扎实,就先跟着学吧。”

    卫姌跟着戚公明出来, 外间也有文士坐着, 说话不是很方便, 卫姌便把戚公明拉到外面。

    经他之口, 卫姌才知道琅琊王府书房内有不少人,除了刚才见着的几个,还有两个正歇着。夜里也有人当值,处理紧急要务。

    卫姌道:“这屋里内外有什么差别。”

    戚公明道:“里面的都跟随殿下多年,深得殿下信任,各地奏报公务都先经他们的手,外屋为殿下处理文书,殿下喜好书法文墨,也时常召人去一同鉴赏。”

    卫姌听懂了,李公三人是司马邳心腹,外屋的几个平日就处理些无关紧要的事,照此看来,她如今也是此列。

    戚公明谈起这个对内屋颇为向往。卫姌却觉得一身轻松,不接触司马邳的公务最好不过。

    两人窃窃私语一阵。戚公明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卫姌问他想说什么,戚公明忧虑瞥她一眼,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没过过久卫姌就明白他当日未说出口的话,书房里除了李公,其余人以士族寒门的出身隐隐形成两个派别,暗自争斗不休。说来卫姌倒有些特别,她是士族子弟,却因为刚来的时候就与戚公明熟识,士族几人并未对她招揽。

    别人以寒门士族区分,卫姌就特别了,她成了“垂髫小儿不堪大用”这一类。

    卫姌接连去了书房几日,除了誊抄过几页纸,再没干过其他。通报过后,她每隔三日仍去赵府读书。赵霖听说她通过王妃的门路去了琅琊王府,虽还称不上掾属,他仍觉得十分满意,语重心长道:“多看,看听,少言,慎行,日后定有出头之机。”

    说完还和卫姌隐晦提了几句司马邳对寒门极为看重。

    卫姌知道赵师定是怕她抵触与寒门士子共事,所以特意提点,便认真听着。

    司马邳来豫章多时,时常与赵霖探讨玄学,用了好几个赵氏门下的士子。赵霖见卫姌年纪小,也不像有些士族有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将司马邳有意重用寒门的事透露了一些。

    卫姌当着赵霖的面听了只是笑笑,未做评论,心中想道:九品官人法掌选官制度,要想削弱士族,需从根源上改,仅靠琅玡王登基后与士族抗衡,也只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何况如今朝廷内外并不安稳,外有强敌,内有权臣,顽疾实在太多。

    想到此处,卫姌也不仅有些同情起司马邳。等登基之时,他要面对的局面并不算好,虽他也算隐忍,手段高明,但环伺在高门士族之中,可以施展的余地并不大。重用寒门就是动摇士族根基,无论哪个姓氏家族都不会同意。

    卫姌暗自叹了口气,最最关键的一点,他太短命。

    第二日来到行宫书房内,卫姌坐下刚喝了一口茶,只见外面匆匆跑来一个侍卫,将文书递了进来。这类文书外间几人都不能经手,直接送到里面。这日来送信的有好几个,忙的一干人等人仰马翻。

    卫姌还当发生了什么大事,猜想或是北伐来了战报。

    她悠闲自在,干脆练字。才写了十来个字,门口传来内侍声音,让她立刻去偏殿。

    卫姌一怔,来王府多日,一直都没什么事,怎么突然就要把自己叫过去。她放下笔,捋了捋衣袖跟着内侍走去。

    偏殿还有一间书房,是司马邳处理公务的地方。卫姌被叫了进去,她目不斜视,也不打量四周。进门只瞧见司马邳坐着,几子上放着几张纸,应该就是刚才经李公的手筛选出来呈上来的。

    如外书房那些文士,最大作用就是将各地呈报的信息先筛一道,那些无关紧要的暂放一旁,有用才拿来给司马邳看。卫姌刚才看见司马邳半垂着眼,意态淡然,也不知是什么事,便站着不动。

    司马邳指着几子上的纸道:“站着做什么,先拿去看。”

    卫姌吃了一惊,刚才看架势,这些都是最紧要的公文传信,怎能随便看。

    司马邳朝她瞥来。

    卫姌只好拿起那几页纸看起来,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纸上是桓启在回家祭祖的路上遇袭受伤的事。卫姌大吃一惊,心都跳得快了些。可惜来信写的太过简洁,并未说清受伤是否严重。

    卫姌放下纸笺,看向司马邳。

    他双眼闪烁着微微一丝探究,“玉度觉得是谁下的手”

    卫姌摇头。

    司马邳淡淡道:“能算准行经路线和时间,范围并不大。”

    卫姌刚才就已经想到,只有桓家自己人才最有可能安排这场刺杀。但她此时更关心桓启受伤是否严重。她想到伯母乐氏若是听说这个消息,只怕立刻就要哭出声来。

    她虽厌烦桓启打的主意,但到底曾视作血脉手足,她心底并不想他横祸出事。

    卫姌问道:“殿下,不知他伤得如何”

    司马邳道:“活着,死不了。”

    卫姌听着放下一半的心,只听司马邳道:“外面说的不错,他秉性脾气和桓温相似。越是遇到这种事就越是狠,我看这背后动手的人也讨不到好。”

    卫姌问道:“殿下知道背后的人”

    司马邳轻笑一声。

    作者有话说:

    今天白天没摸鱼的机会,唉,明天还是下午更

    第124章 一二三章    无题

    “还能是谁, 桓温现在那几个儿子,全是酒囊饭袋,读书平庸, 打仗也没什么本事, 眼看又认了一个回去,那些人心里着急就先下手。怕桓启日后得了桓温支持, 等成了气候,再想动手就难了。”

    卫姌心惊不已,前世她也曾听过桓家不少消息,大多都是桓温拥兵自重, 权倾朝野,让王谢两家不得不联手相抗。关于桓家内的阴私事并不十分清楚。

    她偷偷瞄了司马邳一眼,心想仅从奏报中就能猜出背后动手的人,平日肯定极为关注四姓动态。

    司马邳又提了几句桓家的情形,见卫姌恍然的样子,确实对桓家的事并不了解,他笑了一声道:“行了, 反正他如今并不姓卫, 真有什么事也与你并无干系。”

    卫姌知道,司马邳叫她过来也是为了试探态度,看卫家与桓家交好的程度。士族并非一门一姓, 是打折骨头连着筋,背后牵扯出更多的家族姓氏。她刚才对桓家并不熟悉的态度让司马邳暗自满意。

    说完话卫姌行礼就要离开。司马邳指着几上的一摞书信道:“理了再走。”

    卫姌煎药那些日子也做过同样的事,并不陌生, 坐到一旁看起来。

    福宝让人送上热茶和糕点。卫姌抬头对他笑着点头示意。

    司马邳斜睨过来, 正看见她含笑的模样, 不由微微一怔。

    屋里一时安静无声。

    卫姌将两封建康的来信放在最上头, 纸笺摩擦发出几不可闻的淅淅声。

    司马邳眉梢微挑,情不自禁又看了过来。他刚才与卫姌谈起桓家,思索的也是桓家那些事,桓温诸子平庸,难堪大用,原先让人忌惮的只有现任江州刺史的桓冲,眼下又要多一个桓启。最好的情况就是让桓家内部兄弟争斗。司马邳该想这些正事的时候,目光却不自觉地转到卫姌身上。

    她动作飞快将信笺分开,偶尔拿起茗碗喝一口茶,日光透窗而入,映在她白玉似的脸庞上,眉眼精致娇丽。

    司马邳自诩见惯美色,不会以貌取人,可看着她,坚若磐石的心肠也不禁有些软化。

    卫姌被盯着十分难受,抬头看过来。

    两人目光一撞,司马邳微微眯起眼,心乱了一瞬。

    卫姌将分好的书信摆在银盘上正要开口告辞,司马邳忽然问道:“这几日你在书房里做些什么”

    卫姌正色道:“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正跟着戚兄学着。”

    司马邳闻言呵地笑出声,“他自己都摸不着门路,你能学些什么,不是整日里游手好闲,吃喝玩乐”

    卫姌疑心有人背后将她不做事,偷闲练字的事告诉了司马邳,脸色噌地红了,“殿下说哪里话。”

    司马邳对福宝招了招手,让他把前几日得的一副画拿来。

    福宝暗地里瞅了卫姌两眼,笑呵呵转身去取了画来,手持卷轴,慢慢展开。

    卫姌朝画看去,是一副仕女图,几女在院中围坐,假山石旁有两女持卷对谈,另有一个女子在树下弹琴。

    “这画如何”司马邳问道。

    卫姌道:“人物精巧,画法工细。”

    司马邳道:“还有呢”

    卫姌又看了片刻,抬眼朝福宝看去。

    司马邳轻哼,“看他做什么难道卫家诗书传家是假的”

    卫姌原本只想囫囵把赏画混过去,听他已提到家族名声,心里暗叹一声,道:“殿下,此画该是江右士族奉上”

    司马邳“嗯”的回应一声,看着她。

    卫姌道:“山石花木和摆设都与江右林园风格相似,画中女郎衣着也是,必是本地画师所绘。布局精巧,尤其几个女郎容颜神情更是栩栩如生,青春貌美有才情……”

    她飞快抬眼朝司马邳扫去。

    司马邳眉心微蹙,“继续说。”

    卫姌道:“江右士族是要献美于殿下。”

    司马邳道:“你倒是清楚他们这些弯弯绕绕。”

    福宝将画重新收好,站到一旁。

    卫姌微微含笑,只当没听出他刚才那句讥讽之意。

    司马邳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听说你对邓家女郎有意刚才画上可有她”

    卫姌微怔,回想刚才画上图案,树下看书的女郎就是邓齐矜。她恍然,难怪司马邳叫她赏画,原来是试探。

    卫姌腹诽司马邳实在是疑心病重,嘴上道:“邓氏女郎好文墨,那日在殿外与我讨论过书道。”

    司马邳道:“没其他了”

    卫姌摇头:“没了。”

    邓家把女郎入画,显然也是知道今上病弱,把希望押在琅玡王身上,有意将女儿送入王府后院。卫姌猜测,刚才画上的女郎,应该是江右罗熊邓等高门选出的美貌女郎。

    司马邳脸上微微笑着,似随口发问,很快又聊起别的,问卫姌跟着赵霖学些什么,又问她平日与那些小郎君去哪里玩耍,卫姌一一作答。

    到了午间,司马邳让她留下一起吃饭。

    这日午后卫姌回到外院书房,外屋的几个士子对她态度有了微妙变化,不似前几日只视她为童子。

    往后几日卫姌过得十分惬意,司马邳那里不需要天天去,偶尔叫去都是陪着赏识字画。卫家工书,历代都有珍藏书法真迹的习惯,她于书法一道算是见识广博,书房众士子都有所不如。司马邳也喜欢与她交谈。

    与司马邳接触久了,卫姌发现,只要他不是故意为难人,倒也算好说话。司马邳身上并无骄奢淫逸的习气,言谈风雅,气度尊贵,又懂得礼贤下士,如戚公明等寒门士子受他看重,无不发自内心敬仰拜服。

    这些日子,江右士族要将女郎送入琅琊王府后院的事也传了开来。卫姌听书房众人议论,王妃不愧是太原王氏出身,心胸气度非一般女郎可比,闻听此事后非但没有丝毫妒意,还亲自劝说司马邳纳江右士族女郎入府。

    卫姌听几个文士私下谈论王府内院的事,想起了阮珏,有意问了一句。

    有个年长些的文士左右瞧了瞧没有仆役在,低声道:“殿下去阮氏院子比王妃那多,我瞧着应该是更喜欢阮氏一些。”

    卫姌点头,将这事暗暗记下。

    这日司马邳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叫人备车。

    福宝问要去哪里,司马邳道:“有些气闷,出门走走。”

    福宝若有所思道:“殿下可要去赵府”

    司马邳自来了豫章,偶尔会与赵霖谈玄论道,豫章上层无人不知。

    他不置可否,默认了这个安排。

    福宝又道:“卫小郎君是赵霖门下,殿下何不将他叫上,路上也可以说话解闷。”

    司马邳正往外走,脚步稍慢了些,口中道:“叫他去门口等着。”

    福宝笑着点头,立刻叫个内侍去传信。一旁有个内侍道:“我听说书房里还有个姓戚的,也是赵霖门下,是不是也一起叫上”

    福宝细长双眼一抬,瞪眼过去道:“休要多事。”

    卫姌正在整理一卷古籍,被内侍催着走,将帛书交给戚公明后,她快步赶到行宫广场。

    福宝笑道:“不急不急,小郎君慢慢来。”

    卫姌看了眼马车,想要再问两句,车内传来司马邳的声音,“还不快点上来。”

    车厢宽敞舒适,卫姌坐上去也不觉得局促,只是与司马邳在这样封闭空间内还是有些紧张。

    马车驶出行宫,走了几条街,经过城南士族聚居的街巷,周围并无商铺,但人流如梭,显得十分热闹。

    又走了许久,马车停在赵府门前。

    卫姌先下车,没有仆役上前,她回头看向车内,不知该不该扶司马邳一把,犹豫着伸手。

    司马邳没好气拍开她的手,跳下车径直朝里走去。

    赵霖很快闻讯迎了上来,见卫姌就跟在后面,有些意外,把人请去内堂。

    进屋坐定,赵霖问道:“殿下看着脸色不好,是哪里不畅快了”

    仆役将热茶送上,很快离开带上了门。

    司马邳淡淡道:“北伐许昌大败。”

    卫姌一凛,正要起身找个借口出去。司马邳似有所觉,转头扫了一眼过来,制止了她的动作。

    赵霖长叹一声道:“殷浩无将帅之才,不是苻健对手。”

    苻健入兵长安,取后赵而代之,建立秦国,前些年更是设百官,立年号,已经自立为秦帝,如今成了本朝的大敌。殷浩北伐最大的目标便是要将许昌洛阳等旧地从苻健手中夺回来,却不想进发的并不顺利,清早战报传来,司马邳看到顿时就黑了脸。

    赵霖也知道如今朝廷症结,当初选了殷浩制衡桓温,可眼下殷浩不堪大用,却更忌讳临阵换帅,朝廷上下都是骑虎难下。他更为司马邳忧心,今上病重,可能时日并不长了,若是皇位更迭,留给司马邳的处境更是为难。

    卫姌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谈论局势,垂着眼恨不得当自己不在。

    照理谈论这些司马邳该带着心腹来才对,比如书房那位李公,也不知怎么回事,倒让她坐在这里。

    卫姌背上出了一层虚汗,想得出神,忽听赵霖喊她名字。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周五可以上班浑水摸鱼码字,结果……当牛做马,没有空闲  更新晚了感谢在2023-02-23 23:30:09~2023-02-24 22:3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5章 一二四章    不问

    卫姌猛地抬头, 耳边听见赵霖正说道:“玉度你如何看”

    她傻了眼,刚才见两人讨论北伐战事和朝廷政务,司马邳不知为何竟没让她回避, 她便开始神游天外。

    倘若身在庙堂, 听他们所言能趋利避害,可她只是个无官无职的士族小郎君, 知晓太多未必是件好事。依卫姌前世所知,北伐失利已是定局,明年开春殷浩就会大败而归,桓温借势施压, 让朝廷将殷浩废为庶人流放,从此桓氏再无掣肘。

    这些话她不能说。

    赵霖见她眼睛瞪的溜圆,轻咳一声道:“殿下说了,此番言谈无忌,你年纪小,便是说错什么也不妨事。”

    士族子弟从小就受长辈家族熏陶,赵霖不担心卫姌一无所知。

    司马邳飞快扫了一眼过来。

    卫姌见两人都看向自己, 知道再推脱也是不行, 脑子飞转,想着该怎么说才显得恰当。她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赵师当前, 弟子浅见,真说错了还请莫怪。”

    司马邳皱眉道:“啰嗦什么,让你说就说。”

    卫姌展颜一笑, 道:“我认为无论何人, 要赢的关键, 就是……长寿。”

    赵霖正抚着长髯, 本朝尚美,男子也不例外,蓄须之后还需养护,最好整洁柔顺,有出尘之风。听到卫姌这句,他手指猛地用力,直接揪下一缕胡须,顿时低呼一声。

    司马邳冷笑,“长寿。”

    赵霖皱眉,就怕司马邳要翻脸发怒,赶紧道:“你这小儿,让你言谈无忌,你还真敢乱说。”

    卫姌道:“赵师莫急,我这样说自是有道理的,无论局势如何,都非一时一日形成,就像士族,也是经历积累才能形成世家,最重要的就是延续,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时运不济就韬光隐晦,等待复起的时候,花无百日红,若真是不如对方,不如就蛰伏静候,或许对方就突然死了呢。”

    赵霖刚热茶放在嘴边,差点呛着。前面说的还像些样子,最后这句是什么。

    司马邳扯唇嗤笑道:“这就是你的见地”

    卫姌道:“殿下莫小看了长寿这点,古今多少豪杰,全因寿数最后不能成事。就说前朝周公瑾,郭奉孝,若不是英年早逝,三国鼎立之势未必能成。还有高祖宣皇帝,正是长寿熬过了曹魏也熬过了诸葛孔明。可见——寿数是建功立业最关键的一点。”

    赵霖嘴唇微微动了动,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评论。卫姌连高祖宣皇帝司马懿都拿来佐证,若说这话不对,好像也有些道理,毕竟宣皇帝长寿,曹魏皇帝却短寿,蜀地诸葛丞相也死了,相持多年的局势就此产生变化。

    司马邳道:“依你所说,宣皇帝的大业,全是因长寿而来的。”

    卫姌道:“宣皇帝雄才大略世人皆知,但那时天下豪杰辈出不在少数,宣皇帝能赢得大势,这长寿,是最为关键的一点,殿下总不能不认吧。”

    司马邳瞪着她。

    卫姌又垂下头去,轻声道:“刚才说言谈无忌,不会怪罪的。”

    司马邳正要呵斥的话全都堵了回去,他面上冷笑,可沉吟片刻,回味刚才卫姌说的,偏还好像有些道理。要说司马家最后能统一大势,司马懿的长寿的确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赵霖也思索着卫姌说的,刚才只觉得这小弟子信口开河,另辟蹊径,可细想之下他也觉得好像并不是一无是处。

    赵霖哈哈一声笑,“小儿无心之语,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司马邳斜了卫姌一眼,转头与赵霖继续谈论。不知是不是受卫姌刚才那番惊人之语的影响,他心情竟比来时放松舒坦许多。

    小半个时辰后,司马邳起身离开,赵霖将他送至门口。

    卫姌站在一旁,对赵霖施礼后正要登车,忽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喊她,转身一看,是邓甲从赵府跑了出来。

    “玉度,这几日竟找不到你,这是谁家车马”邓甲语气有些急促地问道。

    今日司马邳外出轻装简行,带着的侍卫都未亮出身份。

    邓甲还疑惑豫章怎会有他不熟悉的高门大户。

    卫姌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追问,口中道:“过几日找你玩。”

    邓甲道:“灵犀楼新来个甜嗓的小娘子,你一定要去见识,我记着你最喜欢这些风雅弹唱的调调。”

    卫姌心说我哪里喜欢这类。转念想到当初遇见弹琴好手甄姐儿,她爱惜甄姐儿的才气,但在小郎君眼里她就成了风月场所里偏好年长好音律的娘子。卫姌也不辩解,点了点头。

    邓甲多日没见着她,还要再多说几句。

    马车里司马邳喝道:“还不快走。”

    这声音让邓甲觉得有几分耳熟,想到什么,他脸色微微一变让开。

    卫姌摆手让他赶紧走,登上马车。

    司马邳刚才见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头无端不悦,冷淡道:“整日里只想着寻花问柳,难怪满嘴歪理邪说。”

    卫姌莫名其妙,心想准是刚才提到他先祖宣皇帝,惹他不快了。回程的路上她便老老实实,一句话也不多说,垂着头像是要把车厢盯出个洞来。

    到了行宫,车停了下来,司马邳下车时忽然说道:“刚才说的灵犀楼你常去”

    卫姌犹豫了一下,心说总共也没去几次,都是推不开的应酬。

    哪知司马邳却误会她是常去,却不好意思承认。他“哧”的一笑,“下回也让孤见识见识你们这群士族子弟如何取乐。”

    卫姌还以为他是随口一说,谁知过了几天,邓甲派人叫她去灵犀楼一聚。卫姌想着那日司马邳说的,犹豫半晌,挑了个他看着心情正好的时候提了一句。司马邳道:“行,那就去瞧瞧。”

    卫姌没想到他还当了真,冒出一头冷汗。

    这夜卫姌和司马邳出现在灵犀楼,在座的大部分士族郎君都曾在之前行宫宴会上见到过司马邳,顿时大吃一惊,随后又涌起巨大惊喜。若能在这种风月场所和未来之君打成一片,比做篇好文章更有用。

    罗焕拍着卫姌的肩道:“玉度,连琅玡王都被带来了,江右所有郎君都不会忘了你。”

    卫姌:你还是赶紧忘了我吧。

    司马邳坐在主位,众多郎君你一言我一句全是奉承讨好,卫姌以为照司马邳的性子,应是极不耐烦,哪知他嘴角含笑,与众人交谈,瞧着脾气竟是十分温和。

    被邓甲夸奖的那个娘子很快来到,生得娇小玲珑,又有一把娇甜的嗓子,唱调软糯,仿佛能钻进人的心里。司马邳微微闭着眼听了一阵,神情颇为愉悦。众人让那娘子陪着司马邳,饮酒作乐,直到夜里才散。

    罗焕刚才席间就偷偷拿了重金给灵犀楼,让那娘子陪着司马邳去。

    上马车之时,司马邳突然甩开娘子的手,脸色骤然变冷,“行了,这不该你来,回去。”

    娘子一愣,还要再撒娇,看倒司马邳冰冷如霜的目光,身子一颤,退了回来。

    司马邳朝卫姌看去,她正站在众郎君之中,不少人都与她说话,模样亲昵至极。

    “卫琮。”

    卫姌一个激灵,赶紧与众小郎君告别。

    马车行进,司马邳刚才饮了酒,脸皮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粉,一双俊目仿佛也含了一丝不明意味的柔和。

    他看着卫姌,嘴角勾起,“你就喜欢这种的”

    卫姌微怔,反应过来他说的刚才的娘子,她道:“不是殿下喜欢吗”

    司马邳哼了一声道:“少和那些浪荡子混在一起,没个教你好的。”

    卫姌听他训,只是点头称是。

    司马邳泛着酒劲,躺倒在厢内,过了一阵,他忽然招了招手,让卫姌近前。

    卫姌靠过去。

    司马邳睁开眼,凝视着她,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卫姌大吃一惊,往后躲避。

    司马邳也不在意,目光神情像刚睡醒似的,惺忪朦胧。

    “其实你说的对,寿数最是重要,桓温老了……”他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变成呓语。

    卫姌赶紧移到车厢另一头,离司马邳远远的。此刻他吃醉了酒什么话都敢说,可明天醒了还不知道会是什么脾气,卫姌可不想听他说出什么不该让人听的。

    自喝醉归来,司马邳待她似乎又更亲厚一些,时常召她作伴,就连书房内屋的李公,这两日都开始注意起她来。

    这日内侍来传话叫她过去,卫姌来到偏殿,在门外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李公的声音:“殿下不曾轻信他人,怎对这卫家小郎君如此放心”

    卫姌站定,一旁内侍见状不好,赶紧通报。卫姌进屋。

    书房内屋的三人都坐在司马邳面前,卫姌见状坐在角落。

    司马邳道:“就这样决定了,孤要亲自去瞧一瞧。”

    李公神情严肃劝道,“殿下不可犯险,让范宁去就是。”

    司马邳摆了摆手,“事关重大,还是孤去一趟才安心。”

    李公劝了几句不见效,见司马邳主意已定,只好偃旗息鼓。等三人离去,卫姌还没明白到底是什么事,但平日很少见书房内屋三人齐聚,让她觉得这件事肯定不简单。

    司马邳转向她,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不问叫你来是什么事”

    卫姌道:“事关重大,少一个人知道少些风险。殿下不想叫我知道,我也不问。”

    司马邳对她这份滑头不置可否,别有深意道:“让你陪着我去犯险冒死,你也不问”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一二五章    见面

    卫姌抿了抿唇, 道:“不问……”

    司马邳颇有些意外地看过来,只见她眸光清亮,一派坦然, 方才说的话似乎都出自肺腑。他心下一动, 刚才那句是故意试探。他见这些日子卫姌在书房里虽不说是偷奸耍滑,但做事并不十分上心, 有时便忍不住要敲打一番。

    但她却回答这样爽快,司马邳忽然就觉得有些看不透她了。

    沉默片刻,司马邳道:“回去准备,后日随我一起出城。”

    卫姌到了外面, 悄悄松了口气,什么冒险犯死,离司马邳死还有好些年,她笃定这次不会有性命之忧,这才答的毫不犹豫。

    回到书房,卫姌私下旁敲侧击地问戚公明几句,他如今还未接触书房要务, 不知内情, 卫姌问不到什么只能放弃。司马邳只说出城,也没说到底是什么事,卫姌猜测, 或许是见什么人。

    到了出发这日,卫姌清早到了书房,热茶吃了半碗, 就被内侍叫了去。

    来到偏殿, 司马邳正在换衣裳, 侍卫统领范宁穿着玄色武士服守在门前。

    司马邳缓步从内走出, 一身半旧的素色衣袍,半点不显身份。

    卫姌心下奇怪,瞧这个模样司马邳有意要隐瞒身份,也不知离开豫章到底是要去哪里。

    一行人来到行宫广场,早就有一辆牛车备着了,看外面也是极普通。

    卫姌跟着司马邳上车,范宁板着脸,高喊一声,带着二十多个侍卫护着牛车前行。

    “到现在还不想问”司马邳靠着引枕假寐,突然问道。

    卫姌道:“机事不密则害成,殿下心中有成算就行。”

    司马邳睁开眼,在矮几上轻轻一敲,示意卫姌倒茶。车厢外面瞧着普通,内里却十分舒适,备着热茶糕饼等物都是温热的。卫姌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司马邳,一杯自己慢慢喝了。

    牛车驶离豫章,出城门之时也并未引起注意,看门士兵只当是城内某家士族子弟出行。

    离了城门,一行队伍速度逐渐加快。牛车行驶在林间道路,颠簸不休,卫姌垂着脸,紧紧靠着厢壁。

    司马邳余光瞥了她一眼,对此行自己竟真的带卫姌一起前来也觉得惊奇。虽然这小郎君知情识趣,又知进退,与那些只知走鸡斗狗纨绔子弟不同,但是否值得信任还需再仔细观察。

    司马邳面无表情地想着——他近日真实有些偏爱这个小郎君。她相貌出众,皎皎如明月,性子也好,有股伶俐劲儿,相处久了实在是让人心生欢喜。

    他蹙起眉头,若说这样的小郎君,若是仔细找找,健康也未必没有。

    他一双眼在卫姌头脸身上转了一圈,奇怪自己为何总是格外注意她。

    车行了许久,两个多时辰后,从外面传来范宁喊停车的声音,“郎君,我带人先去探探。”出门之时司马邳特意祝福过,在外以郎君称呼。

    司马邳应了一声,随后范宁带着侍卫前去。

    卫姌好奇外面到了哪里,司马邳见她好奇,道:“要看就看。”

    卫姌推开厢门,露出一指宽的缝,脸凑过去看。只见外面是一条山道,两侧草木杂乱,看着十分荒僻,范宁几人马蹄声就在前方,依稀看得出是个驿亭,只是此地荒凉,并非是官道主流,所以并不见路人往来。

    卫姌看了一阵,范宁几个在周围巡视一圈,确定没有埋伏和隐患,又掉转马头回来复命。

    侍卫等人查得仔细,稍高一些的杂草以剑刺入,卫姌看见他们的动作,心道:难道司马邳所说的犯险冒死并不是唬人,而是真的

    范宁折返,道:“并无异常。”

    司马邳道:“来的早了,还有小半个时辰,先等着吧。”

    范宁答应一声,侍卫散开,以松散的阵型围绕牛车。

    司马邳让卫姌打开厢门,将内侍早备好的食盒打开。司马邳拿了块糕点慢吞吞地吃着,见卫姌东张西望,道:“看什么,先填点肚子,等会儿有你看的。”

    卫姌捡了块桂花糕吃,到底还是好奇,问道:“郎君在等人”

    司马邳听她含含糊糊地说郎君,先是一怔,随后玩味道:“终于忍不住了”

    卫姌心想侍卫都摆出这个警惕驾驶,她再不问一句,等会儿真遇到危险不就两眼一抹黑,全听天由命了

    她吃完糕点,又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也没说什么,但眼巴巴的表情全露出来。

    司马邳对上她的眼,心不自觉地酥软,嘴角微微勾起,吐出两个字,“慕容。”

    卫姌目光为止一凝,犹豫片刻,道:“来自北边”

    鲜卑慕容氏,曾自立为燕王,占据幽州、冀州、青州等地,最强盛之时,对本朝虎视眈眈,但已被苻健所破,如今成了亡国之徒。

    司马邳点了点头。

    卫姌暗自惊讶,没想到居然是燕王之后与司马邳相约见面。如今殷浩正领兵北伐与苻健大战,与苻健有灭国之恨的慕容氏却偷偷南下。若说这两件事毫无联系,卫姌也不敢相信。

    司马邳点名了将要来人的身份,便不再多说什么。

    卫姌也没再问。

    等了一盏茶左右的功夫,山道远处有尘烟扬动,一队骑士从远处疾驰而来。

    范宁等侍卫严阵以待。

    慕容曾自立为王,对本朝而言是逆贼,如今竟直接来见司马邳,这其中的风险令众人精神紧绷。

    眨眼那一队人就到了面前,当前一人年约三十,头戴高冠,深鼻高目,五官稍显深刻,但他气质文雅,倒也不显得异样。

    他翻身下巴,对着牛车方向作揖道:“慕容临见过琅琊王殿下。”

    司马邳下车,打量他两眼,道:“你千里传信,要来见孤,所为何事”

    慕容临摆手朝驿亭一抬,做出个邀请的姿势,“还请殿下进亭详叙。”

    范宁将褥垫放入亭中,慕容临身边侍卫同样如此。

    慕容临低声说了句什么,司马邳摆手让众人离开亭子。

    范宁看着慕容临想说什么。

    司马邳悠然道:“无事,除非他们这些亡国之民连命都不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一二六章    归来

    慕容临皱着眉峰, 挥退身后跟着的侍卫,跟在司马邳身后进亭。

    两人在亭中坐着说话,外面两人的侍卫铁桶似的围着, 但又泾渭分明。卫姌站在范宁身侧, 他面色端肃,盯着慕容临的人不放。

    旁的侍卫偶尔还聊一两句, 范宁至始至终却不发一语。卫姌站在他身旁也觉得沉闷,但亭内两人还在说话,她也不敢随意走动。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左右,司马邳和慕容临先后起身走了出来。

    卫姌看向司马邳, 见他脸色淡淡的,瞧不出半点喜怒来。慕容临拱手朝司马邳做了个礼,翻身上马,带着侍卫如来时那样风一般快马离去。

    司马邳登上车,卫姌随后。

    范宁手一招,让侍卫列阵护着牛车,一行人从原路折返, 此行既已见着人, 又没有别的凶险,回去时速度便慢了一些。

    车内摆放的茶水早已凉了,司马邳拿起茗碗就喝了两口, 蹙了一下眉,随手摆到一旁。

    卫姌看出他虽然没表露出什么,但与慕容临见过之后便一直想着事, 回去的路上没怎么说话。

    卫姌猜测, 以慕容临的身份, 私下偷偷联系约见司马邳, 必然和此次北伐之战有关。今上病重,又一手扶持殷浩,北伐受阻,令朝廷颜面大损。司马氏内部,大部分人都已将司马邳视为储君。这一点从行宫来往的书信就可以知道。虽然司马邳留在豫章,但建康消息一直密切传递不曾断绝。

    既然殷浩正面作战打不过苻健,只能从别的地方想些办法,比如与苻健有灭国之仇的慕容氏。虽然燕国如今已经没了,但慕容氏还有残留的势力,都在如今秦国地界内,振臂一呼,燕国旧党起复,可以在苻健后方造成混乱。

    这局面,对燕国旧臣和本朝都有利。

    卫姌努力回想前世记忆,那个时候她还在卫家待嫁,对外面的事不了解,就算是北伐这样的大事,所知道也只有最后结局,并不清楚其中过程。旧燕是否真的与本朝有过联手也不知道。

    卫姌垂目思索着往事,突然身体一僵,想到一处关键——前世所发生的事与今世似乎已经有了差别。

    她记得清楚,前世殷浩兵败是在明年开春冰化之时,但如今竟提前了半年,其中的变化。她想了又想,总觉着和桓启有脱不了的关系。他在北伐进发的第一仗打得太漂亮,让殷浩产生了北方军力不过如此的想法,大军进发比前世更快,所以败的也快。

    相通这一点,卫姌悚然一惊,难道是当初她让桓启穿上护心镜的原因,改变了某些事,对北伐这样的军国大事也产生了变化

    如真是如此,前世的经验未必就能全部用在今世。

    司马邳扭头看她,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卫姌轻轻摇头。

    这时牛车忽然停了下来,范宁在外面道:“郎君,已到城门了,是否需要亮明身份”

    司马邳知道范宁不会无缘无故这样问,“发生什么事了”

    范宁道:“守城的人让暂避一旁,似乎在迎什么人。”

    司马邳撇了一下头,卫姌打开厢门。

    他们回来也走了两个多时辰的路,此时正值傍晚,暮色四合,城门前点燃了火把,士兵此刻将木篱移开,清空了官道,进出城门只能从边门,所以这个时候尽管进出城门的人并不算多,也排起了细长的一条队伍。其中也有几辆牛车队伍,瞧着是豫章士族外出后归来。

    范宁身为司马邳的侍卫统领,无论进出哪里都是畅行无忌,连皇宫内院都是一样,何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如今只有狭窄边门可以进,如果不亮明身份,他们也只能排在其他几家士族之后。范宁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司马邳看了城门前空出的官道,目光微凝,道:“不必,先等着。”

    范宁只能听从,一行队伍跟在某家士族之后,缓慢朝前移动。

    快到边门门前,守城士兵忽然喊了一声道:“来了,来了,速速让开。”

    官道上马蹄如雷,由远及近,很快百余侍卫护卫着一辆马车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些侍卫矫健高大,气势冷峻,守城士兵并无阻拦,由着他们快马直通而入。

    等这些人走了,城门又恢复原有秩序,司马邳一行也很快入城。

    范宁在城门前驻足,问道:“刚才过去的是谁”

    守城士兵道:“那是江州督护的车驾。”

    车内卫姌瞥了眼司马邳冷淡的面色。刚才路过的时候,她就看到领头侍卫是蒋蛰和何翰之,知道马车里的必然是桓启。范宁的不满是清楚地摆在脸上,司马邳虽没有说什么,但卫姌就是觉得,他心里更为不悦。

    桓启一行畅行无阻来到府门前。

    何翰之蒋蛰几个抬头看到牌匾上已换了桓姓,心下也是感慨不已。

    府里的人闻讯早就打开了大门,黄芷音带着媪母婢女跑来门前,路上遇到了子雎肖蕴子佩兰三人,眼看三人都是匆忙收拾打扮,只有肖蕴子穿的朴素些,佩兰头上的钗都歪了。

    几女互一打量,心头都各有计较,等到了门前只见侍卫往内抬着箱子,再一问,桓启已经去了正房。

    黄芷音和三婢又去正房,在院门前被何翰之拦下。

    黄芷音艴然不悦道:“郎君既已归家,我等来请安,为何阻拦”

    何翰之道:“郎君有公务处理,娘子还是改日再来。”

    黄芷音咬了一下唇,桓启不在家中,卫姌又已搬了出去,她在家中犹如主妇,向来是以主人自居,但桓启回来,她连正房的院子都无法进入,一个侍卫就轻易将她拦下。黄芷音想发火,借此机会立一下威,被身旁吕媪拉了一把,立刻又醒悟过来,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她既没有出头,三婢更不会妄动。等从正房出来,子雎在路上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黄芷音听见了,脸上火辣辣的发烫,却只能当作没有听见。

    何翰之劝退后院几女,又在府中走动,见侍卫府卫都未松懈,这才回到正院。

    房里桓启敞着上身,医者正为他换药,撕开布带见上面又沁了一道血印,道:“将军一路奔波,伤口又裂开了,幸好没有生脓,这次回来就该好好静养,别乱走动。”

    伤药撒在伤口上,犹如啃噬,痛楚传来,桓启也只是眉心拧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何翰之进屋来,看到桓启身上伤口从肩连到胸,深可见骨,如今好了大半,但看着依然心惊。

    医者换药的当口,桓启手里还拿着几张公务看着。

    “将军受着伤,还是歇一歇,这些事放一放也无碍。”何翰之劝道。

    桓启坐在席上,等医者重新换了干净的布带,他的身体仿佛被布缠成两段。他挥手让医者退下,这才道:“晋安回来,军中已有骄横之气,我又多月不曾入营,如今更是没规矩了,这一个月里就闹出这么多事,等过几日回去再好好操练他们。对了,这次该抚恤的名单可理出来了”

    何翰之点头,“都已经理好了,但如果要照料他们的眷属,这笔花销就太大了。”

    说着他从衣服里抽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桓启却看也不看,“就按原先定的给,不够的再来问我拿,豫章士族当初给了好几份生意路子,不够的钱就从这里取。”

    何翰之点了点头,道:“将军如此厚待兵士,是我等之福。”

    这次路上受袭实在突然,原本以为到了桓家的地界无需担忧,夜里在恒家的庄子休息,他们竟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凶残袭杀,守夜的兄弟被暗杀了十几个,幸而有人冒死传讯,这才让熟睡的众人惊醒,慌忙迎敌。

    袭杀之人是死士,悍不畏死,敢于以命搏命,一路冲杀到了桓启所居的屋子,同时还有人到处点火,别庄里一片混乱。

    桓启身边的亲卫死伤无数,在杀了几个死士之后,有一个活着的埋伏在死人堆里,趁着混乱偷袭,将桓启砍伤。

    这夜亲卫死伤一半,损失严重,庄子更是被烧了个精光,最后死人全被烧的面目全非难以辨认。桓启带伤站在断壁残换的庄子面前,说重金抚恤死去的侍卫。

    何翰之当时听到他冰冷的语调,只留下心惊。

    这时他也明白,桓家水深,认回在外养大的郎君绝非外人看的那样轻松。

    “将军,刚才黄氏娘子来看你,被我劝退了。”何翰之道。

    桓启点了一下头,漫不经心的,又处理了一会儿公务,这段时间他不在江州,早有堆积如山的琐事杂务。一直忙到入夜,婢女安紫进来把灯剪亮,又奉上一碗热汤,道:“郎君先歇歇吧,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桓启拿起碗喝了两口,忽然想到什么,道:“小郎君呢,还不知道我回来了”

    安紫一怔。桓启口中的小郎君只有卫琮。她心道,原来郎君还不知道小郎君已搬了出去。她心下一时转了不少念头,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桓启皱眉。

    作者有话说:

    昨天累爆,回家倒头就睡了,这章补上感谢在2023-02-26 23:29:48~2023-02-28 11:1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8章 一二七章    争执

    安紫瞧着他神色不悦, 这才把卫姌已经搬出去的事说了出来。

    要说安紫这婢子,曾经也对桓启生出过旖旎心思,可自从试探过一回被厌,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在桓启跟前露面, 如今觉得事情已经淡忘,便恢复得如以前一般。

    她倒是想明白了, 桓启身份又更不同,日后定会娶个高门妻,后院诸女什么模样的没有,她这样的姿色, 虽不算差,也显不出什么特别来。这心思陡然一转,与其削尖了脑袋往桓启后院里钻,不如用心侍奉,在婢女中拔个尖。桓启对身边人十分优厚,见蒋蛰就知道了,市井里混大的泥腿子, 如今人模人样的大小也是个人物了。

    安紫想穿这一遭, 心思也通透了,只需要本分老实,以后有了桓家婢的身份, 找个亲卫或是外头打理产业的管事一流,能做正室不说,日子也舒坦。

    她说的中肯, 不带偏颇, 将所知道黄芷音叫人收拾了小郎君的东西, 惠娘叫人来搬走的室一五一十全说了。

    桓启听着, 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瞥了一眼安紫道:“你这样不错。”

    安紫垂下头去,心道自己果然想对了。

    桓启将汤喝完,低头将最后半页的纸看完,起身换了一身衣裳。往外走去。离开正院,他去了卫姌原来的院子,里面没点灯,黑黢黢的一片。桓启慢慢踱进书房,跟着仆役立刻上前点了灯,微黄火光照亮屋子,案几插架放在原位,上面却已经空了。

    桓启在席上坐了片刻。今日回来总觉得没有滋味,原来是少了那个小人儿的灯火和嘘寒问暖。

    外面有了动静,守在门前侍卫道黄娘子来了。

    桓启淡淡道:“让她进来。”

    黄芷音管着偌大一个后院,自然知道桓启离开正院去了小郎君的院子,她心里咯噔一下,坐立不安。吕媪叹气道:“娘子当日不听我的劝,便如今是两家了,可情分仍在,郎君也非那种薄情之人。”

    黄芷音轻轻摇头,心里早就藏着一个念头,只是她一直不曾说出口。

    等了片刻,听说桓启仍在里面,她坐不住了,将刚才卸下的钗环重新戴上,只带着吕媪一人往小院赶去。

    在外遇到侍卫阻拦,自从遇袭之后,亲卫守护地越发森严,即使在家中也不曾松懈。

    黄芷音不明就里,见着这个阵仗心就有些往下沉。穿过小院走进有灯火的书房,见桓启坐在几案前,她深呼吸一口,脸上带着笑,行礼道:“郎君路上奔波回来怎么不去休息,却来这里坐着。”

    桓启抬起眼,目光如电,笔直朝她看去,“这里收拾的很干净。”

    黄芷音道:“虽然卫家小郎君不在这里住了,妾也让人三日一扫。”

    桓启道:“卫家小郎君,你这称呼换的倒快。”

    黄芷音听他语气不咸不淡,难辨喜怒,不过既然说到这一步,她就继续道:“郎君如今身份不同了,桓家才是本家,卫家是姨母家,称呼上自然要改,不然叫外人知道了,反要说家中不知礼。”

    桓启嗤笑一声,“管的倒宽,是觉得现在掌着内院就能管我头上来”

    黄芷音脸色骤然一白,吕媪觉得不对劲,赶紧出来打个圆场,“我家娘子全是为了郎君着想,若是有什么想错了,还望郎君念在她一片好意上宽宥几分。小郎君是自己在外置了宅子,并不是我家娘子有意赶人走。”

    桓启指着吕媪道:“你这媪母倒是会说话。既然如此明日就把这里打扫干净,把人去请回来。”

    吕媪悄悄拉了黄芷音一下,让她赶紧答应。

    但黄芷音面色古怪,没有开口。

    桓启看过来。

    黄芷音咬着牙道:“郎君当是我把卫家小郎君赶出去,可她刚入豫章就置办好了宅子,当夜住了进去,叫人来拿了东西就走,这里头的原由郎君不知吗”

    桓启浓眉皱起又展开,神情语气都有些漫不经心,“这么说起来你倒是很清楚。”

    黄芷音身子颤抖,生出丝怯意,她自幼也是家族中受宠的女郎,百般娇宠下长大,生性傲气,自嫁入卫府才收敛了性子,但桓启对她冷淡,几个美婢表面顺服,私下却冷嘲热讽。她压抑脾气,自以为温柔小意能换来桓启怜爱,此刻对上他冷淡讥意的目光,黄芷音脑中发热,再也耐不住,道:“郎君道我薄情要把人早早赶了出去,可我为的是谁,还不是桓卫两家的颜面,郎君对小郎君赤诚一片心意,到底是兄弟情深,还是图别的,真当能瞒住所有人不成”

    吕媪瞪大了眼,要去捂她的嘴,却也是来不及了。

    桓启目光在她脸上一转,眸光深沉,“瞧不出你竟还有这份聪明,不过既已经聪明了,为何还在在这事上犯傻,非说出来不可”

    竟是承认了,吕媪抖如筛糠,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黄芷音脱口而出的时候已经有些悔意。她私下琢磨过桓启的心思,但始终将信将疑,如今说了出来见他并为否认,自己的猜测没错,但更浓的一股绝望涌了上来。

    她咯咯笑出了声,“家里养着那么多的脂粉不要,非要去打曾经兄弟的主意,实在可笑。”

    桓启半眯起眼,“说够了”

    黄芷音也摸着他几分脾气,知道眼下虽还是平静,但他若是翻起脸来必是雷霆震怒,她心头百般滋味纠缠,曾经黄卫两家在同一县,有邻里情分在,可如今成了桓府,她家也算不得什么了。真有什么事,家族也难以出头。

    她心中酸涩难当,泪珠簌簌往下掉,“我实在不明白,自嫁了郎君我哪里做的不对,叫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顺眼,我是容貌不如那些婢子,还是没有才情,我在家中也读诗书识弹琴,不输那些士族女郎,便是嫁入士族做妻也是应该……”

    桓启笑起来,打断她的哭诉,“那你怎么不去做妻,反来做妾”

    黄芷音抽噎着瞪大眼。

    桓启语气冷淡道:“黄家是奔着什么来的,叫你来做妾,你心里不清楚既然知道原由,有什么可委屈的,奉承小意就是你的本分。我来告诉你何处不如,做妻没有那份身世心胸,做妾又想的太多,还如婢子知情识趣。”

    黄芷音楞住了,身子瘫软摔在地上。

    吕媪面色惨白,使劲拉住她,“你是这日子管家心烦劳累昏了头,这才满嘴胡吣,快跟郎君请罪。”

    黄芷音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桓启道:“连你媪母都比你知进退。”

    吕媪跪地磕头,哭诉道:“郎君饶了我家娘子,她对郎君一片心意,黄家与卫家相邻交好。郎君看在卫家的份上,饶了娘子这一回。”

    桓启站起身,眉间如拢寒霜,“你黄家就算成了士族,也算不上什么,过去的情分也不必时时挂在嘴上,念你进了门之后前后操持劳苦,这次的事就算了,从今天起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出来。”

    吕媪叩头拜谢,禁足也比丢了性命的好。

    桓启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黄芷音如梦初醒般,猛地站起身追到门边,对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桓启,你厌我全因当年我不愿嫁给你,如今你身份不同我又巴巴地来给你做妾,才叫你轻贱于我。告诉你,当年我就知道,你把女人当个玩物,不识真心。我诅咒你日后一片心意也被视为无物,不得所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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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一二八章    汤药

    桓启大步走到院外, 面色黑沉,随从侍卫都默然不敢出声,刚才黄芷音声音高扬, 丝毫没有避讳, 诅咒等言语让人心惊。

    夜风吹拂在脸上,桓启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心道若不是看在卫黄两家如今交好的份上,就黄氏刚才说的那些话,就可以把她送庄子去。

    诅咒之类的话桓启从不放在心上,若嘴皮子一翻说的话就能成真, 世人何必还追求权力富贵。他只信手里掌握的东西,又觉得最后那一句可笑之极,他满院子的女人,艳丽、娇俏、文雅各种风格都有过,屋里的良家,外面的风尘,最后都不过如此。

    桓启心里一动, 忽然想到, 只有卫姌,让他束手束脚,想割舍又放不开手。

    他叫来蒋蛰, 道:“明日就去找到小郎君的住处。”

    卫姌跟着司马邳回到行宫。下车后司马邳很快带着内侍走了,卫姌回到书房外间,吃了块糕点, 坐着歇了片刻, 这才往家赶。

    自从在城门口见着桓启, 她心里就跟揣着个兔子似的跳个不停, 可再想想又觉得或许是多虑。两个多月过去了,或许桓启那阵新鲜劲早过了。两人如今又没有关系,她只需注意些,尽量躲着些就是了。

    第二日是去赵府听课的日子,卫姌起了个大早,学了一个上午,中午又与罗焕邓甲等人约了在外吃饭,听他们讨论豫章城里的各类传闻逸事。

    卫姌平日与众小郎君玩闹有度,很少有厮混一天的,今日却例外,众人一直玩闹到傍晚才散。卫姌坐着牛车回家,惠娘拿了帕子来给她擦手,絮絮叨叨说了些家中事。

    卫姌问道:“没发生什么特别事吧”

    惠娘笑道:“能有什么特别的,哦,对了,今日钊郎君……瞧我这嘴竟改不过来,是启郎君手下的蒋蛰来了一回,里外都看了一圈,说是若遇着什么难处尽管去找他,启郎君心里还是念着卫家,兄弟也仍如过去一般。”

    卫姌脸色发白,倒让惠娘吓了一跳,以为她是着了凉,忙要叫人去熬些姜汤。算算日子,离卫姌月事日子也该近了。

    卫姌拦住她,细问蒋蛰来时看了什么说了什么,惠娘只觉得奇怪,又将刚才说的又重复一遍,道:“启郎君不是那些认祖归宗就忘了养恩的,打折骨头还连着筋,小郎君见着人也别太生份了,平白伤人心。”

    后面说的那些卫姌已听不进去,只觉得头胀,又担心桓启贼心不死,如今没了卫申乐氏,让他越发没了忌惮。

    这夜卫姌睡得极不安稳,第二日并无事,她去了王府,知道今夜该是戚公明值守,主动提出替他。戚公明觉得奇怪,卫姌因为年纪小,不用在书房中轮值,如今竟主动要求。他忙问缘由。

    卫姌道:“大家因年纪小都让着我,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如今先试着值一夜看成不成。”

    戚公明道:“我以往总以为士族子弟骄奢淫逸,不通俗务,遇到玉度才知道以前所想多狭隘偏颇。”

    卫姌连忙摆手说自己没有那么好,让他回去休息。

    夜里没有紧急公务,卫姌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一时想到前世在谢家枯熬光阴,一时又想到桓启步步紧逼,如此朦朦胧胧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色刚亮。

    卫姌打着瞌睡回到家中,并没有任何事发生。

    如此又过了几日,卫姌草木皆兵担惊受怕却并无任何人找上门,她笑自己多心了些。蒋蛰来了一次就唬成这样。

    这日她早起就感觉到腹中坠胀,是月事要来了,但这日必须去行宫书房,惠娘提前做了准备。卫姌穿着的比平日更厚重,这才神色恹恹来到王府书房。

    这日李公交给她一卷古籍,让她誊抄。

    卫姌忍着腹里阵阵抽疼,端坐凝神下笔,写得比往日慢了许多,到了下午才抄完一卷。

    她身体不适,腹下沉重的如同灌了铅似的,誊抄又极费神,这日回到家卫姌卧在塌上懒得动弹。惠娘去给她拿滋补的汤水,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吃食都有惠娘亲自操持,炖熬汤水更是要避着人。

    门口传来脚步声,卫姌闭着眼,头也未抬,道:“我累极了,你喂我。”

    汤匙在碗上轻轻一搁,然后递到嘴前。

    卫姌感觉到温度,张嘴喝了一口,含糊喊了一声“烫”,随后听见几下吹气声,再喂来的就是温的。

    卫姌喝了两口,听见惠娘一声咳嗽,忽然感觉哪里不对,睁眼一看,惊骇地瞪直了眼。

    桓启坐在榻前,手里拿着碗和汤匙,正放在嘴边轻吹。惠娘就站在后面,刚才正是她提醒。

    卫姌猛地坐直身体,语气惊慌,“你怎么来了”

    桓启笑道:“怎么不能来,你才来豫章就自己弄了宅子,做兄长的总要来看看是什么样。”

    惠娘不知两人就里,朝卫姌使眼色让她别那么生硬。

    卫姌硬着头皮道:“看也看过了,我住着很好,也写信回去告诉伯父伯母了。”

    桓启笑了下,又舀了一勺汤递过来。

    卫姌哪还敢喝,摇头道:“不要了。”

    桓启嗯的一声,低头喝了一口,蹙起眉头,道:“看你吃着还以为好喝,原来这么苦。”随后盯着她,“哪里不舒服,怎么吃起了药”

    刚才见他喝汤,卫姌暗暗着急,站在稍后一点的惠娘也惊呆了。幸好桓启尝不出什么。卫姌又把心放回肚子,一手夺了汤碗,放在案几上,“桓郎君,便是有旧交情往来,也该先递帖子,就这样上门有失颜面。”

    桓启一脸惫懒地笑道:“才两个多月就这么生分了,和二哥说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叫医”

    惠娘赶紧道:“小郎君前两日着了凉,吃汤药已已快好了。”

    桓启略点了点头,“去准备些吃的,瞧我们家小郎君脸都瘦尖了。”

    卫姌听他称呼拉长着脸不语。

    惠娘却没察觉,应了一声,赶紧拿了剩下小半碗的汤药出去准备吃食。

    作者有话说:

    不行了,要去睡了。今天暂且这些了

    第130章 一二九章    扛走

    桓启刚才坐在榻前, 一身墨色的劲服,与两个多月前相比身上似乎有了些微变化,越发锐利威势。

    他抬头环视四周, 脸上仍带着笑:“此处院子太小, 你一个小郎君,还未到十六就独自出来住, 别人还当你你没了家世背景。”

    卫姌面色冷淡,不动声色往角落挪了挪,对他说的不予置评。

    桓启又说了几句,见她爱答不理的, 脸上刚见面时高兴的神色也淡了。

    刚才进门之时,他见卫姌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身形单薄脆弱,不由吓了一跳,又听她娇软要媪母喂汤,桓启一时脑热,制止了惠娘出声, 亲手拿了汤碗喂她。可惜的是, 她睁眼认清人后立刻变了脸色,冷冰冰的,对他还不如对仆妇好脸色。

    桓启瞧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 缺了点血色,越发肤白如玉,颜如舜华, 心里某一处就软了下去, 道:“听说你做了王府掾属, 这些日子就没听到什么消息”

    卫姌原本不想搭理他, 听到这句睫毛颤了颤。

    桓启正盯着她看,道:“祭祖的两日前,夜里来了一群死士偷袭,正挑在我带人连日赶路最疲惫的晚上,这群人下手狠辣精通杀人之技,出手不留活口,若不是我命大醒过来,说不定糊里糊涂的就已经死了。”

    卫姌在王府看到的报信中只看到他受伤的消息,不知这么详细,听他提到那一夜才知道凶险。

    桓启见她睫毛微微一抖抬起眼来,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道:“知道二哥此次能见你多不容易,还摆这样臭脸给我瞧。”

    卫姌拍开他的手,心想说什么受伤,看着这么精神哪有受伤的样子,她眉头皱起,“你如今不是我二哥了。”

    桓启笑道:“论理我与卫家还是血缘表亲,若不喊二哥也该喊表哥,都是你兄长,管着你是应当。”

    卫姌脸色已这样难看,他却像看不见似的。比起皮厚卫姌真不是他对手。

    桓启又说了一些桓家祭祖的事,口气平淡,也不见喜意,话锋一转道:“你呢,来豫章这些日子做了什么不会还与那些纨绔混在一处罢”

    卫姌又开始不理他,桓启说了那么多也不见回应,瞧着卫姌又冷又美的模样,他没有一丝恼意,反而因为能把有些话说出来而感觉有些坦然安心。

    这时惠娘领着仆从进来,很快摆上几样小菜,都是清淡爽口的素菜,最后一碟才是个热炒的肉菜,显见是见桓启来了才另做的,还有一小碟鱼和汤水。

    桓启喊卫姌用饭,见她满脸不情愿,伸手要把她拉过来。卫姌赶紧穿了鞋坐到食案旁。

    桓启今日在军营一日,狠狠整顿军纪,忙起来只吃了些面点,此刻虽然觉得太过清汤寡水,但进嘴也觉得滋味不错,很快吃了大半,抬头一看卫姌咬了口饼喝了小半碗汤就放下了。

    “怎么这些日子学会仙术,吃喝都不用了”桓启道。

    卫姌身体发沉没有胃口,在他注视的目光里又吃了一小碟素菜就放下筷子。任由他说什么都不再吃。见他很快把剩下全吃了,又漱了口,赶紧下逐客令:“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桓启往后一仰,惫懒笑道:“是该回去了,不过是你跟我一起回去。”

    卫姌大惊,摇头如同拨浪鼓,“我不去,家里都同意的了……”

    桓启道:“我已经修书去江夏,兄长既在,哪有让幼弟住在外面的,便是姨父姨母知道了也会同意我。”

    他已认祖归宗,口中的姨父姨母就是卫申乐氏。

    卫姌猛地一下站起,“便是伯父伯母来了我也要住在这里。”

    桓启眸光一转,咧嘴笑道:“真是出息了,玉度,长辈兄长的话都不听。 ”

    卫姌怒视他:“你算什么兄长”

    桓启摸着下巴道:“也没怎么着你,就气成这样,若是真做了什么,你该如何”

    听他语气轻佻,卫姌气得说不出话来,身下感觉到一股热流,她变了脸色,转身就要走。

    桓启大步往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卫姌身下还有月事不住的感觉,吓得尖叫,挣扎不休。

    “老实点,乖乖跟我回去,家里仍旧像以前一样,不会让你不自在,”桓启将人抗在肩上,又道,“怎么这么轻,这些日子没好好吃饭罢,身边也没个人能管束你。”

    卫姌身体倒垂着,小腹正被他的肩顶着,一时头晕眼花,说不出的难受。她大声嚷嚷让桓启把她放下,桓启充耳不闻,直接走出屋子。

    惠娘刚才听见卫姌叫声已觉得不妥,跑来一看,吓得脸色发白,“小郎君做错什么,桓郎君快把她放下。”

    桓启沉声道:“这个宅子买的不错,留下几个守着,你把玉度的东西全收拾了,送回家里去。”

    惠娘脸色幻变,听懂桓启说的家就是督护府,她见卫姌难受,心疼的不行,又道:“明日收拾了再去不迟,小郎君难受着呢,桓郎君先放下吧。”

    桓启双臂紧紧环着,把人稍稍放下一些,道:“现在就正好,省得她不老实又闹腾,行了,就这么定了,赶紧收拾。”

    他板起脸,惠娘几个服侍不敢再说什么,眼睁睁看着他把人扛着就走了出去。

    惠娘满面愁色,可如今也没了办法,她转身往卫姌房中跑去,要去收拾一些最紧要的东西,绝不能让外人知晓。

    卫姌用力锤了桓启背后几下,使尽了力气,却没能让桓启有片刻的停顿。

    “桓启!”她厉声直喝他的名字。

    院外守着的侍卫全是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点反应。

    桓启大步来到车前,随从先一步打开厢门。桓启把卫姌往车里的褥垫上一扔。卫姌眼前一黑,反应过来,转身一掌挥打过去。

    桓启什么反应,当即抓住她的手腕,眸光犀利,嘴角含笑,“玉度,刚才已经闹够了,再不听话哥哥就生气了。”

    卫姌气得发抖,手扭动几下,只觉得仿佛让铁给箍住了,没摆脱开来反而让手腕作痛。

    “你是真半点脸面都不要了”她咬牙切齿道。

    桓启揽着她抱了一下,贴着她耳边说:“傻孩子,脸面算得什么,越是讲究脸面越受束缚。你便是全喊了出去,我也不怕,你怕不怕”

    卫姌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桓启高大的身影挡在厢门前,叫人看不清里面发生的事。

    他空着的那只手捏了捏卫姌的下巴,“别气了,乖乖听话也不会吃苦头,手都扭痛了罢让我瞧瞧。”

    他才一松手,卫姌就往后缩了回去,手腕酸疼,她甩了甩,低头看去,随即不由一怔。手掌外缘沾了一层湿濡的红色,分明是血迹。她一抹,发现并不是手上伤口,错愕地朝桓启看去。

    刚才她捶了他背上肩上,是哪里沾着血了

    桓启肩膀上有一处颜色似乎格外深。卫姌错愕地看过去。桓启见厢内有一块帕子,拿着给卫姌擦了擦手,“怎么这样看着我这点血就怕了玉度,你这样爱惜羽翼,知礼识仪的小郎君,是决计舍不出脸面的,如此就该乖一些,嗯”

    见卫姌神色惊惧,他心下一软,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把帕子扔开,他钻进车厢内,对外喊了一声“出发”,然后反手把卫姌揽在怀中揉了揉。

    卫姌刚才见了血就知道他身上有伤,被打到伤口迸裂出血,他却像没事人似的。卫姌是真的有些怕,桓启对自己尚且都这么狠,论这份性情,卫姌活了两世都比不上他。

    “你现在到底要怎么样”过了半晌,她吐了长长一口气问道。

    作者有话说:

    我说过这是强取那个豪夺吧……真的就是篇狗血文,不上任何价值,真的!

    第131章 一三零章    满意

    桓启把人搂着, 肩膀连到胸口的伤一直隐隐做疼,但全被他胸中充实的感觉给冲淡了。真把卫姌抱在怀中,且她突然不再挣扎而是冷静下来, 倒有几分乖顺的样子。桓启瞧着不由有几分欢喜, 道:“仍是像过去一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有什么不顺心的告诉哥哥,哥哥替你出头。”

    卫姌垂了眼,心里头的一声骂硬是压了下去,要说不顺心, 眼前这人就是她最大的不顺心。

    车驶得有些急,卫姌刚喝的汤水起了效,腹部一团热乎乎的,但月事下得也更顺利了。她心里着急,动也不敢动,这也是她不再动手安静下来的原因。

    桓启敲了下厢门,对外喊了声“慢着点”, 行车顿时就缓了下来。

    他一路上问她搬出来后一个人做了些什么, 平日和谁玩耍,都是刚才在家问过的,但卫姌一个字都没理他。可眼下情况却是不同, 她若是冷着脸不说话,他就轻轻掐她的脸,目光灼灼地盯着看, 似乎随时都要亲上来。

    卫姌真是怕极了, 赶紧回答。

    桓启知道她三日就要去一次赵府, 余下的日子则是去行宫, 没接触多少公务,大部分时间都是干些誊抄古籍书写记录的事。

    卫姌不情不愿,但为了让桓启分开注意力,还是说的很详细,恨不得一日三餐吃的什么全报出来。

    桓启听她慢悠悠地说话,浅淡如花瓣似的小嘴微微动着,十分赏心悦目,心中想着却是另一则:司马邳出身宗室正统,倒有几分人才手段,知士族掌权的弊端,看他在豫章对赵霖门下弟子另眼相看,就知他有抱负,也颇有手段。可惜他娶了太原王氏,受王氏扶持日后定可以登基,但如此一来,要想再回头对付士族高门就更是艰难百倍。

    桓启心中暗笑一声,把这些杂的念头扔开,又和卫姌说了一会儿话。可卫姌回应地很少,桓启嘴角含笑,姿态闲散。

    很快车停了下来,正在原先的宅子门前。

    桓启下车,反身要去扶卫姌,她却率先一步扶着车辕跳了下来。桓启知她面薄,绝不肯在人前被他抱下来,也没在意,不容分说拉住她的手,大步朝门内走去。

    卫姌抬头看到牌匾上已换了“桓”字,一时也是五味陈杂,心潮浮动。

    穿过前院,堂屋,来到原先住着院子,院里房内都点了灯,怀绿凝冬带着仆役守在门前,见桓启卫姌过来,两人殷勤迎上来,“小郎君回来了。”

    进屋之后,仆从们团团转,怀绿端了盆和帕子来,凝冬奉上热茶,亲热和卫姌说了几句。

    桓启见她白着脸儿,气色不好,让婢女仆从全退下。

    卫姌悚然一惊,警惕地看着他,人也往后挪了挪。

    桓启看得分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原是有意让她清净会儿,哪知她不领情,反倒防贼似的。他有意逗弄,倾身往前靠,道:“怕什么,怕我留在这里不走”

    外面天色漆黑,已是入夜,这话让卫姌头整个都炸了一下,等看清他眼里的戏谑,她咬着唇道:“不要脸。”

    桓启看着她的眼睛笑出声,伸手捏了她的下巴,在她戒备的目光中站起身,施施然朝外走,“里外都收拾过了,那些用惯的东西等明儿个让人去那边拿来,再让医师来看看。”他知道卫家人大多体弱,刚才见卫姌喝药汤,就记在心里。

    从小院出来,旁边紧邻就是正院。桓启刚走过来,何翰之道:“将军快进去换药吧,已经等着了。”

    医师解开桓启外衣,见布带上染了血,皱眉道:“将军莫非和谁动手了怎么伤口又裂开了”

    桓启浑不在意道:“抓了只猫儿回来,被挠了。”

    医师不解,却也只能讷讷应诺,换上新药再三嘱咐静养,“也就是将军的体格远胜常人,若是一般人受这样的伤,躺着两三个月都不能动。不过将军也不能仗此胡来,千万别再抓什么猫儿了。”

    桓启闻言朗朗大笑,心想那双警惕的眼睛,一碰就炸毛的模样可不就是猫其实他也并未想着就要做什么,他从不好男色,往日风月场里也见过些秀美的倌儿,外表半点不输女子,可他从未生过那种心思。说来奇怪,唯独就只有卫姌,让他入了眼。可毕竟男子与女子不同,桓启也有些为难。沉思片刻,他想着到底卫姌还年纪小着呢,等日后稍大些再说。无论如何,人总是要先笼络在身边。

    桓启换了药擦洗过身子,还未歇下。仆从通报说肖蕴子过来了。

    家里自从黄芷音被关在院子里,就没有个主事的,桓启想着后院这些女人,若没有人管束也容易闹出些事来,就指了肖蕴子暂时管事。她原本就识文断字,也知进退,算是个合格人选。

    桓启皱了下眉,说进来。

    肖蕴子缓缓步入正房,端正行礼。问起卫姌的事来,刚才桓启将卫姌带回来,全府都知道了。肖蕴子隐约听闻黄氏触怒郎君就是和小郎君有关,于是赶紧来问个明白。她初掌家,所有事都做的小心翼翼,就怕哪里出了错,惹桓启不悦。

    桓启道:“待小郎君还如同以前一样,不可怠慢。”

    肖蕴子懂了,应诺一声后,柔声又问:“郎君可是受了伤”

    桓启道:“不该你理的事别多问,这些日子把院子看紧,别惹出什么事来。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肖蕴子从正房出来,婢女站在院子里等候,小步过来笑道:“都入夜了怎么不多留一会儿,如今可没黄氏管束,趁着这个时候该多主动些,做了娘子才算在这个家立足了。”

    肖蕴子闻言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忧心忡忡的。

    婢女觉得不对劲,忙问情况。

    肖蕴子道:“郎君说过些日子就好了,是不是就要议亲了”

    婢女道:“只说了这样一句,怎就想到议亲去了。”

    肖蕴子轻轻摇头,将刚才房中说的话反复琢磨,总觉得这句里透露出些别的意思出来。

    ——

    卫姌在桓启走了,确实没有其他意思,紧绷半日的身体软了下来,她伏在榻上,想着如今进退两难的处境,一时委屈一时气愤。身上难受的感觉还在,她怕稍有不慎就露馅,没叫人进来梳洗,而是等着听外面动静。

    惠娘心里着紧她,连夜追上来,卫姌稍稍定心,在惠娘帮衬下梳洗换了干净衣裳。

    还有换下来的贴身衣服需要处理,惠娘没急着走,陪着卫姌说了两句,见她心事重重,宽慰几句后趁夜偷偷拿了衣服出去。

    卫姌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怪梦迭出,醒来时还觉得腹坠酸软,吃过早饭,她叫来荆乌,说要去行宫,荆乌出去很快备好了车,卫姌见府里戒备森严,但她外出并未受限,心里还算好过一些。

    本来这两日身体不爽利,卫姌是有意告假的,她并非真的王府书吏,管束没有那么严格,但今天她仍是来了,坐在案几前,半天也没动一个字,自顾自地想着事。

    桓启这个样子,让她紧张万分,有一点他说的太对了,要脸面的人总是要更吃亏。她不愿让外人知晓这件事。她是个假郎君真女郎,经不住任何风浪。若一个不巧,暴露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卫家包庇不了她冒充郎君擢取定品之罪,要想脱罪,她或许可以嫁去谢府,但听说谢宣与泰山羊氏婚约已定,她就算恢复身份,如今处境也极为尴尬。还有一条路,就是桓启。

    卫姌想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若真叫桓启发现身份,只怕她就要成了他后院女子中的一员。他这样好美色的性子,没个长性,女子与他不过是个摆设玩物。喜欢时情浓你侬,新鲜劲过了就扔到一旁。

    卫姌咬了咬牙,两条路她绝不能选。可如今这样,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她手指在一卷古籍上轻轻敲动。

    一张年轻内侍的脸在门口张望两下,见着卫姌舒了口气,道:“卫小郎君,快跟我来。”

    卫姌抬起头,道:“怎么了”

    内侍道:“殿下不在,有人在宫门前说要求见殿下,”他压低声音道,“好像是打北面来的。”

    卫姌一听北面来的,多了个心眼,和内侍走到院中僻静处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内侍便说清来龙去脉,刚才有个身负轻伤的男子突然来到行宫门前,说要面见殿下。豫章城里各级分明,讲究规矩体统,还从未有不相干的人这样闯上门来。

    侍卫多问了几句,见此人支支吾吾说不清缘由,更有着北方口音,当即把人扣下。

    此人嚷着有急事找琅玡王,又骂侍卫耽误大事。侍卫之中有人曾跟着范宁一起出城见过北方来人,担心此事还真不简单,于是一合计,决定找个知道内情的人问问。当日跟着司马邳出城的人没几个,今天在府里的就剩一个卫姌。

    内侍道:“小郎君,这人已看押起来,仍叫喊个不停,没得让人心烦,该如何是好”

    他看着卫姌,心下怀疑,这样一个小郎君真能商议正事但刚才侍卫与他商议时说殿下待卫小郎君亲厚,真出什么事,多一个知晓也多一个人分担。内侍因平日与侍卫交好,又收了些好处,这才答应帮忙来问一问。

    卫姌一听他说完,皱眉不语,看了内侍一眼,大抵也猜到他来问话的意图,但都问到面前了,再想择干净也不容易。她赶紧道:“这事怎么与我商量,快找李公。”

    内侍哭丧着脸道:“李公随殿下出去了,小郎君也别急,等殿下回来,若真误了事,大家一起担着就是。”

    卫姌瞪着他,内侍只装作看不见。过了片刻,卫姌咬了咬牙,道:“先过去看看。”

    内侍答应一声,赶紧带路。

    到了看押人的院子,侍卫上前。卫姌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忽然想起这人是范宁得力手下,叫做马敦。

    此人一脸焦急,也不管卫姌还年纪小,道:“卫小郎君,此人是慕容临的手下,来的路上出了事,被人半路劫了,只逃出他一个。”

    原来侍卫也觉得此事不妥,刚才审过一轮。

    卫姌心微微一沉道:“江右丰饶丰富,少见劫匪,怎么突然碰上劫道”便是劫匪,通常也找容易下手的目标,一看这些侍卫身高马大就不好惹,怎会主动凑上来。

    马敦面露为难,让卫姌到一边说话,道:“卫小郎君,我怀疑他们是言语行动上露了马脚,让人盯上了。”

    卫姌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遮掩什么,你怀疑谁”

    马敦犹豫道:“江右士族便是发现不对也不会用如此手段,我觉得……可能是桓府。”

    卫姌冷冷看着他。

    马敦垂下头去。

    卫姌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马敦顿时作揖告饶,“小郎君莫怪,我这也确实没了法子。”

    卫姌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单找上自己,如今王府内没有能主事的人是其一,其二就是她和桓启的关系。还未认祖归宗前,桓启可是卫家郎君,过去的情分总不能轻易勾销了。

    卫姌心中厌烦这样的算计,寒声道:“如果真是桓家把人劫去了,那就没办法了,等着殿下回来禀报吧。”

    马敦拱手道:“小郎君,劫人的并非是督护大人,应该是桓家三郎。”

    这一句把卫姌说的一怔。桓家三郎自然是桓歆,其实论年纪,桓启比桓歆年长,但桓氏族人长幼序列已用惯了,桓启回去之后也没有重排,以启郎君称呼。所以桓三郎仍是桓歆。

    卫姌印象中桓歆仍是那个混不吝,借着家族之势胡混的纨绔。她觉得奇怪,“他劫人做什么”

    说到这里,她心生荒谬,当初路过豫章时桓歆就夜里偷摸进驿舍劫人,误把她劫走。如今又去劫人,还劫了慕容临的手下,莫非他有什么怪癖,喜欢劫人

    马敦道:“听说桓三郎虽未授官却领了族里的差事,专处理桓氏内务。”

    高门世族支系庞大,需要有人打理家族产业和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务,桓温儿子数量不少,有一个来处内务也很正常。

    卫姌粗粗了解之后,皱眉不语。

    马敦着急道:“刚才那人说这次是带着东西来见殿下的,若真让桓家坏了殿下的大事,可就糟了。”

    卫姌叹气道:“人都劫走了,呈报殿下的东西说不定已经被发现,晚了,还是赶紧去找殿下。”

    马敦道:“为时不晚,我问的很清楚,桓三郎并非冲着他们去的,而是偶然遇上,叫人听出口音异常,这才被桓三郎抓住。这些人都是慕容临的亲卫,不会轻易招供,桓三郎未必知道这里头的玄机。”

    卫姌瞥了他一眼,王府中人哪个都不容小觑,事情发生时间不长,马敦就已将事情经过理地清楚明白。

    她也不着急了,嘴角扬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既然马侍卫心中已有计较,不如直接说个清楚,别绕弯子了。”

    马敦与卫姌交谈,这才知道这小郎君不好唬弄,话里无论藏着什么机锋,她几乎立刻就能察觉。

    他苦笑道:“瞒不过小郎君,这事还请小郎君出面,立刻去把人给要回来。”

    卫姌在他提出这个主意时就知道他的打算了。桓歆半路劫人只是凑巧,若是让他知道这些北方来人是慕容临的手下,立刻就能明白他们所图是什么。事关北伐,桓家是最不想让殷浩打胜的人。最好就是想法在桓歆发现之前,把人给要回来。

    作者有话说:

    我是个羊拉粑粑的手残作者,唉,我也很绝望啊

    第132章 一三一章    要人

    马敦满怀期待地看着卫姌, 虽说这劫人的事出于巧合,但若是一点法子都不想,事后报到殿下面前, 一个无能罪名跑不了, “并非我等故意为难小郎君,实在只有是士族出身, 又得殿下信任才能去这一趟。”

    卫姌道:“又是士族,与北方有关,说的是行商了”

    马敦连连点头,“小郎君聪慧。如今不少高门都私下派人与北边走货, 不然市集上怎会有那么多那边的特产,这些门路寻常人不得,唯有士族才有可能。”

    卫姌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思考着这件事的利弊。若是态度强硬拒绝,内侍马敦等人也拿她无可奈何,只是这样就将人得罪实了。若是照计划实施,无论成与不成, 马敦等人都欠她一个人情。虽说人情脸面这些东西并不实在, 但有些时候真不能轻视了去。

    世间多少事,成败只差在一念。

    卫姌又想到慕容临千里迢迢跑来与司马邳见了一面,应是商议了什么, 派人来传讯极为重要。她若真是帮上什么忙,也能打消司马邳总是疑心卫家与桓家私下交好。

    她被桓启强带了回去,虽说还没有更出格的事发生, 但要是不想些法子摆脱处境, 日后会是什么处境实在难料。司马邳是未来君王, 今上驾崩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一年时间。如果她能撑过这段时间, 得到司马邳信任,离开江州前去建康,未必不是一条破局的出路。

    平日只陪着赏识书法字画算不了什么,还是应该在关键的时候出力。

    “行,这件事我去试试,”卫姌道,“但我曾与桓三郎有过龃龉,未必能成事,只能尽力而为。”

    马敦大喜过望,拱手道:“先谢过小郎君了。”

    卫姌又赶紧与马敦商量了一些细节,又去将那个找上门来的慕容临侍卫放了出来,告知他实情,并要他配合。此人能被慕容临派出来也是个懂变通的,不用多劝,立刻答应。

    马敦将卫姌和侍卫送到行宫外,道:“若是让桓家知道与殿下有关更是麻烦,这行只能小郎君单独去了。”

    卫姌点头很快上了牛车,带着侍卫离开行宫。

    一路来到桓歆府前。刺史桓冲刚到豫章之时有一段时间将桓歆带在身旁,后来听说他还是单独出来,居住在城南。

    卫姌到了门口,让车夫先去送拜帖。

    不一会儿桓家来回,说郎君有事正忙,让卫姌回去,等过几日再来。

    卫姌闻言心一跳,心想桓歆忙的事不会是审那些个刚抓回来的北边侍卫吧她让车夫塞了些钱过去,又说了一叠好话,让他再去报。

    桓家仆役转身跑进院子很快进了堂屋,来到桓歆面前,把刚才在外面说的话拿的钱一五一十地全说了。说完拿眼偷偷瞅了一眼桓歆,道:“郎君既不愿见那小郎君,我这就去回绝了。”

    桓歆板着脸,丝毫没有说笑的模样,沉吟片刻后他道:“既然说有要事相见,就先让她进来。”

    仆从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卫姌就带着侍卫进门来。管事把他们领到堂屋前,却没有邀入内,而是说桓歆正忙,让他们稍候。

    卫姌刚才在门外时以为桓歆还记仇,不会让她进来,如今能进门,就算成功了一半。

    管事把人带到这里就扔下不管,也没有其他人侍候,让人站在院中等候,这些有失士族风度的行为说明桓歆有意怠慢。卫姌极有耐心,就在院子里等着。

    时值深秋,院里的花大半全谢完了,只有几株菊花还开着,朔风拂过,纤细的花瓣纷纷掉落。

    桓歆站在木楼上,朝着庭院里望去,远远看见站在菊花丛旁的卫姌,只是一道纤细的影,就让他胸口仿佛被捶了一下,有些发闷。

    自从上次桓温派了亲卫来执行家法,狠狠打了他三十军棍,叫他不许再打卫小郎君的主意,这还不算,叔父桓冲来到豫章,就将他带在身边看着,后来见他确实老实才放松了管束。

    桓歆可不是惧怕皮肉之苦长辈威势,而是当灵犀楼上卫姌那句轻飘飘的“死断袖”,叫桓歆气极,他并非心胸宽宏之人,被嘲讽后记恨在心,从那之后就有意避开了卫姌。

    他知道卫姌与罗邓几家的小郎君走得近,时常一起嬉闹玩耍。偶尔遇到那些个小郎君,听他们提起卫姌,说她如貌美聪慧,桓歆也从不搭话,只一笑置之。

    把人在院中晾了快有一个时辰,他才示意仆从把人请进堂屋。

    侍卫早就等得不耐烦,卫姌递了个警告的眼神过去,然后缓步迈入堂屋。

    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桓歆从外头进来。

    他两颊略消瘦,长眉入鬓,穿着一身绛红的宽袖大炮,眉略压眼,显得神色有些阴沉。

    卫姌微微一笑,拱手作揖道:“许久不见了,桓家三郎。”

    听她口称三郎,桓歆眉梢微微一动,道“不告而登门,卫家郎君有什么急事”

    他神色冷峻,态度也丝毫不客气。

    卫姌仍是笑着道:“听说今日桓府捉了几个人,全是北方来客。”

    桓歆眼皮一抬,朝她看来,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口气却严厉,“你上门是为了这几个人”

    卫姌道:“正是,这些人是跑货的,与我家有联系,听说半路被桓府的人带走,还请桓三郎把人还给我,必有后谢。”

    桓歆哼了一声道:“那几人生得高大,虎口有茧,分明娴熟弓箭,岂能是走货行商之人。”

    卫姌气定神闲,道:“殷帅大军都已经进发,若是一般商人哪还敢在这时候走货,这些人常年行走南北,若是没些武艺傍身,只怕早就死在途中。”

    桓歆在她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探视过来。

    卫姌唇角弯起,对他坦荡一笑。

    桓歆目光闪烁了一下,道:“据我所知,你家在江夏立足,在此处并无跟脚,怎么突然和北边有了联系,还要行商”

    卫姌来的路上就想过说辞,“兄长与我都已定品,家中花销多了,自然要想些开源的法子。”

    桓歆不说话,沉吟片刻,忽然道:“不对。”

    作者有话说:

    今天短小,明天补上

    第133章 一三二章    放

    卫姌心漏跳一拍, 问道:“什么不对”

    桓歆道:“只有家族中不成器的弟子才会去管俗务,你既已定品,又怎会去沾手这类行商之事, 败坏清誉名声”

    天下士子都追逐清雅厌恶俗物, 一般高门世族中都由仕途无望的子弟或是管事代为打理经商。像卫姌这个年纪就已定六品,未来不可限量的士族子弟, 是绝不会来沾染家族行商之事。

    卫姌笑得和煦,道:“我家人丁少,比不得其他大族,原本家族行商的事也不该我管, 若派管事来,只怕连桓家的门都进不来。小门小户,不过想走货贴补些花销,还请桓兄高抬贵手。”

    桓歆脸上的笑有些探究,“虽你说的头头是道,但我瞧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既是行商,也不急于一时, 再关一日半日问清楚就放了。”说完他起身就要走。

    卫姌扬高声喊住他, “慢着。”

    桓歆站着,侧过脸来,没有作声。

    卫姌道:“桓兄这般不讲情面, 莫非还在为上次之事气恼”

    桓歆斜眼睨来,“上次什么事,我早就忘了。”

    卫姌眼睛一溜, 飞快在他脸上转过, 道:“上次是我年轻气盛不懂事, 酒后失言, 若是说错了什么话,这里给你赔不是,桓兄别与我计较。”

    明知她是有求于人才刻意放低姿态,但桓歆听她这样软乎乎的一句,胸口还是抑制不住泛起快意,心几乎就要软下去。可想到在街上瞥到的哪几个北方来的骑士,仍有怀疑难消。

    桓歆扯着嘴角忽然一笑,道:“寻常走商之人,让你亲自来一趟已是极大的脸面,要人还这么急,这里头若说没什么名堂,让我如何能信”

    卫姌腹诽这桓三郎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两人第一次见面他脸上涂着粉,行为癫狂,又有前一世轻浮的印象,卫姌难免对他有所轻视,还以为是个酒肉之辈。没想到心思也如此细腻。

    她面露为难,轻叹一声道:“桓兄慧眼如炬,实在瞒不过你。你坐下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桓歆眼眸微动,两人似乎还不曾有过这么心平气和谈话的时候,见她上门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晾她一阵,无论提什么事都拒了。他沉吟不语,抬眼,目光在她皎皎明月般脸上划过,缓缓坐回原处。

    卫姌见他表情仍是冷漠,但坐了回来,心下不禁微微松了口气,怕就怕人毫不留情面地走了,愿意听她说代表态度已经有所松动。

    卫姌脑中飞转,道:“桓兄也瞧出来了,要与北边行商非一般士族人家能做到,卫家家势确实不够。”

    桓歆几不可闻地冷哼。

    卫姌道:“桓兄可知我是如何入的王府”

    桓歆没想到她突然闻了这么一句,脱口而出道:“听说你走的王妃的门路。”

    卫姌点头。士族之中各种消息传递,豫章城内几乎没有什么消息能瞒人。卫姌当初半夜离开行宫,雅集定品后回豫章不久就去王府书房做事,虽没有官职,也极为引人注目,背后议论不少。桓歆也曾听过。

    “王妃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遇着事了,我也想为王妃排忧解难。”卫姌轻声道。说一半含糊一半,故意留了让人猜测的空间。

    桓歆拧起眉,若说与北面私下经商的是卫家,他多半不信,但换成琅琊王妃,他沉思片刻道,“太原王氏的买卖,你往里头掺和做什么”

    “王妃给的机会,我总得想办法回报一二,卫氏家中虽有些旧名,但如今与先前也不能比了。我若再不做点事,在豫章都没有立足之地了。”卫姌叹了口气道。

    桓歆抿着唇不语。太原王氏在朝廷中根基深厚,与谢家更隐隐有联合之势。他正思索着,又听卫姌道:“桓兄,你若是不信,把人叫出来问问,是不是经商的。都是些胭脂水粉布料的货,绝不涉禁品。”

    桓歆扬手叫侍卫把人押来。

    慕容临手下很快被带进堂屋,人人身上都挂了彩,看来到桓府吃了一番苦头。

    几人都是身材健壮,身上有股精武悍勇之气。

    桓歆问了几句几人来豫章做什么。

    穿梭南北戍边走动的来人,一般都是行商身份,慕容临把人派出来时也做了身份掩饰。几人回答都是行商。

    桓歆又问来豫章是找哪户人家,几人全都闭嘴不答。

    桓歆挑起眉头,卫姌立刻道:“若是口风不紧,哪敢把私下营生交给他们,桓兄就绕了他们吧,这次的恩情我定记在心中,改日我摆酒请罪。”

    桓歆盯着她瞧,目光复杂。

    卫姌心里突突地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他还是不信那就没有法子了。

    等了许久,在卫姌几乎以为就要失败的时候,桓歆摆手道:“带走吧。”

    卫姌大喜,作揖道一声谢,挥手让这群侍卫赶紧出去。

    这几个也看出卫姌是来搭救他们的,自然听命。

    卫姌又与桓歆闲聊几句,不露丝毫着急的模样,像是完成一桩寻常事。等从桓府离开,坐上牛车,卫姌才觉得背后惊出一层冷汗。别看这一遭只是来与桓歆谈话,但其中的心机却不少。直到最后桓歆放人,卫姌觉得他仍没有全信。

    或许只是不愿与太原王氏有过多牵扯,又或因有其他原因,卫姌也不去深究,反正此次把人带出来,没坏了司马邳所谋的大事,总该算是立功一件。

    桓歆放了人走,仍在堂屋内坐了片刻,他恍惚有种错觉,仿佛一抬眼,就能看见刚才坐在面前笑吟吟的小郎君。他的心仿佛在一片沉寂之中重又跳动起来。

    没一会儿,仆从来报,说外面有督护府的人前来。

    桓歆让人进来,何翰之行礼道:“将军听说歆郎君捉了北方来的几个身份不明之人,特叫我来问明情况。”

    桓歆道:“已经放了。”

    何翰之微惊,“歆郎君可曾问清楚身份。”

    桓歆道:“行商走货之流,与士族有所勾连,也不算稀罕事。”

    何翰之皱眉,有心再要问什么,见桓歆一脸不耐烦,只好先走了,出来之后仍觉得有些奇怪,忙找人偷偷打听事情原由。

    桓家在豫章分了三处,自桓启回老宅祭拜过后,如今桓家上下都知多了一个郎君。何翰之去打听情况的时候并没遇到阻拦,管事将卫姌来要人前后都告诉了他,最后说道:“谁不知道卫小郎君与启郎君曾是手足,歆郎君答应的爽快,也全是看在与启郎君的兄弟情面上。”

    何翰之含笑陪着说了几句,回去很快将情况告知桓启。

    药师嘱咐需静养,桓启今日并未去军营,留在家中处理公务,闻言放下笔,问道:“不是说抓着那几个看着是行伍出身”

    何翰之垂着脸道:“来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但刚才去的时候说是走货的行商。”

    桓启嗤笑了一声道:“干什么吃的,连这都能弄错。”

    这话讥讽,何翰之却不敢应和,默不作声。

    桓启又道:“到底是弄错了,还是他有意放一马”

    何翰之把刚才管事说的那些话原封不动讲给桓启听。

    哪知桓启对兄弟情面那些场面话半点不入心,他追问道:“是玉度亲自去要人的”

    何翰之点头,只见桓启想着什么,脸色逐渐发沉,眉宇间一片冷峻,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卫姌把人送回行宫,马敦等侍卫知道桓家还没有审几人,有惊无险,算是度过这次难关,几人对卫姌千恩万谢,还说要在外面摆酒宴请她。

    卫姌受了好意,后面见慕容临的人被安排到一个独院居住,等司马邳回来。她也赶紧回书房,也无心整理古籍,坐着歇了一阵,直到天色将晚,这才离开。

    牛车一路驶回桓府,卫姌下车时仍觉得有些习惯,刚一进门,仆从就跑来说桓启在正房等她一起用饭。卫姌如今真有几分寄人篱下的感觉,心里想着事已至此,正面和桓启硬抗不行,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熬过这段日子,说不定很快就有转机。

    卫姌一面想着一面跟着仆役来到正房。

    何翰之守在门外,低声说了句,“将军在换药。”

    卫姌站定不动。

    里头传来桓启的声音,“玉度来了进来。”

    卫姌皱眉。何翰之闻声已经推开了门,道:“小郎君请。”

    卫姌慢吞吞迈进去,内间屏风挡着,可以看见有医师和仆从的身影。她没有进去,远远坐着,不一会儿就看见仆从端着水盆出来和带血的布条出来。上面殷红的血印子让卫姌眼皮一跳。

    医师离开后,桓启从内间出来,神色如常,一点瞧不出身上带伤。

    他坐到矮几对面,对外喊了声“摆饭”,拿起茗碗先喝了口茶,这才对卫姌道:“怎么瞧着蔫哒哒的,不是才办成桩事”

    卫姌心口扑通一跳,微微瞪直了眼。

    桓启笑着在她脸上摸了下,这时仆从将饭菜送来,他放开手,等仆从布完菜,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到卫姌的面前,“吃完再说。”

    卫姌拿起筷子,因桓启受了伤,桌上的菜色全是清淡的,等她吃完。桓启把剩下的面饼和汤全部吃了。两人漱了口,撤下残席,仆从又端了热茶进来。桓启饮了一口,道:“听说你今天去把几个北边来的人要了来。”

    卫姌没想到他消息这样灵通,发生不过半日的事就已经知道了。转念一想,又觉得桓家如今在江州地位超然,互通有无也比别人来的快。

    她点了点头。

    桓启道:“听说是卫家有意要做北边的生意”

    卫姌脸皮顿时一红,这理由拿去哄桓歆还算勉强,放在桓启面前就荒谬了。她硬着头皮道:“那是说给桓三郎听的,卫家什么情况二哥还不知道嘛,我这是代人行事。”

    一声“二哥”让桓启心头熨帖,唇角含笑道:“代谁行事”

    卫姌道:“自然是王府。”

    桓启漫不经心问道:“是琅琊王还是王妃”

    卫姌被他盯着,浑身不自在,面上仍是镇定道:“王妃。”

    桓启低笑,“说的还挺像那么回事,桓歆就是这样被你哄住的”

    卫姌大吃一惊,身体不禁僵了一下,刚要开口。

    桓启放下茗碗,将矮几推开,道:“别说什么行商,如今大军都已到了寿春,要从北边过来不容易,要说太原王氏,确实有那份实力,可是玉度,你什么时候和太原王氏有那么深的牵扯,这样的事都让你出面了,嗯”

    他笑吟吟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夜。

    卫姌脑后勺都绷紧了,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对着桓歆她能侃侃而谈,谎话张口就来。对着桓启她自知胡编乱造的借口根本不能用。

    “怎么不说了,听说你把桓歆哄得一愣一愣的。说了些什么再讲给二哥听听。”

    卫姌抿了抿嘴,唇有些发干。桓启将矮几上的热茶拿起来,放到她的嘴边。

    卫姌接茗碗,轻声道:“二哥什么意思,怪我多事”

    桓启手在她唇前一点,道:“可别倒打一耙,分明是你有意欺骗。那些北方来人根本不是行商的对不对,在这个当口还要冒险跑来,应该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卫姌眼珠转了一下,心都提了起来。

    桓启看她小脸紧绷,不咸不淡地道:“苻健还忙着应付殷浩的大军,不会闲着派人来,应该就是其他几个了,会是谁呢听说前一阵子,戍边有人见过慕容氏的人。”

    卫姌心里一阵发冷。把人要回来的时候那点志得意满,此刻三言两语就被他说的全浇灭了。

    桓启道:“琅琊王是觉得殷浩打不过苻健,这才想着法子给那边的行军添点乱。你也心里清楚吧”

    说到这个份上,卫姌反倒也不慌了,沉默不语,半晌才道:“二哥是要想把人要走”

    桓启挑着眉笑道:“要人做什么,你当我要坏司马邳的好事”

    卫姌道:“难道不是”

    桓启挪了一点位置,来到卫姌身边,揽着她的肩道:“他既然苦心孤诣,非要助力殷浩一把,就让他去做,若苻健真中计不敌,能结束征战收复失地,于国家百姓都是益事。”

    卫姌没想到从他嘴里听到这一番话来。

    作者有话说:

    补上补上,晚上还有一章

    第134章 一三三章    补偿

    朝廷这些年一直用殷浩掣肘桓温, 依卫姌所想,如今北伐受挫,桓家应是乐见其成, 若是知晓司马邳与慕容临的算计, 定是要出手阻拦。没想到桓启先考虑到了国家和百姓。

    她表情有些怔怔的,以至于一时没发现桓启已离地那么近, 等感觉到肩上一沉,她虎着脸要挣扎。

    “别动,”桓启道,“等会儿扯着伤又要重上药。”

    卫姌想到刚才见到染血的布条, 不由停了动作,狠狠瞪他。

    桓启半眯着眼笑着看她,“瞪什么瞪,还有理了没良心的小东西,帮着外人谋事。”

    卫姌梗着脖子道:“你刚才说了不会阻拦,既然如此就该放了人,难不成是捡好听的说。”

    桓启哼声道:“居之倦, 之以忠的道理没学过江州出现身份可疑来自北方, 难道不该审一审,倒是你们行事鬼鬼祟祟,还上门来骗, 毫无君子之风。”

    卫姌一噎,只觉得经他嘴这么一说,倒显得占了大义, 她气不打一处来, 含糊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桓启朗朗笑出声道:“面皮这么薄, 是怎么把人糊弄出来的”

    卫姌撇了撇嘴, 想说桓歆若和他比较起来,都算是纯良之辈了,哪有他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诡诈心思。

    桓启不知想到什么,眸光转沉,很快转换了话题道:“你在司马邳身边做事,还是多长个心眼,别被人利用了还不知。”

    卫姌皱着眉头道:“我知道。”

    桓启知她机灵,一点就透,就不再提,侧过脸来看见她精致小巧的下巴和嫣红的小嘴,心里猛然窜起一股子痒意,有心要凑近,刚一动作,卫姌就反应过来,手肘朝他肩膀撞来。

    桓启脸色微变,抓着她的手腕,板着脸道:“这么狠心。”

    卫姌心里有些害怕,仍是道:“你再乱来我连刀都敢动。”

    桓启刚才只是唬她一下,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叫他心头堵了一下,沉着脸真是有些不悦了。

    这时门外何翰之忽然扬高了声音道:“将军,刺史大人到了。”

    卫姌吓了一跳,用力挣扎甩开了桓启的大手,身子坐直起身,也不去看桓启的脸色,推开门就快步离去。

    桓启脸上喜怒难辨,听见何翰之又提醒一遍,不耐烦道:“知道了。”

    桓冲等在书房中,见他来了,开门见山道:“叔道今天抓了几个北方来的,又给放了。”

    桓启不在意道:“几个卒子而已,放了就放了,起不了乱子。”

    桓冲是桓温幼弟,论辈分是桓歆桓启的叔父,他特意过来说一声,就是知道桓启性格霸道,桓歆抓着人既然怀疑其中有问题,通知了人,却又不审先放了。兄弟两个本就是最近才认的,他不得不费心跑一趟,没想到桓启半点没放心上。

    他点了点头,道:“那几个人应该是从北而来与琅琊王殿下联系的,想是为了北伐之事。”

    桓启略一点头。

    桓冲看他沉的住气,暗自点头,又有意试探道:“若真是给他们成了事,北伐大胜,殷浩立下不世之功,只怕把你父亲都要比下去了,你也不在意”

    桓启知道这位叔父在桓家分量不一般,既有才干又有威望,岁数也不算大,如今才三十出头,桓温对这位兄弟也极为看重,委以重任。

    桓家人对他而言,虽是血亲,却总觉得隔阂了一层。他沉吟片刻道:“殷浩此人志大才疏,不足为惧,就算司马邳殚精竭虑为他谋划,若是战场上打不过苻健,都是白费力气而已。”

    桓冲不住点头,“苻健起家校尉,一路带兵打出来,杜洪、张琚等名将都败在他的手里,如今又定都长安,减赋缓刑,修养民生,说一句雄主也不为过,仅凭一个殷浩,确实不是对手。当初朝廷不肯让你父亲统领兵权,倒弄成如今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

    桓启道:“既然是司马家的决定,就先让司马邳去操心。”

    两人又谈论几句朝政国事,桓冲面上不显,心下对桓启却极为满意,心想行事如此老辣,有乃父之风。说了一阵后,他话音一转道:“别庄纵火的案子线索断了查不下去,你父亲说这件事是他亏待你,必会重重补偿。”

    桓启闻言眉心紧拧,很快又松开,当初夜宿别庄遇到袭杀和纵火,他心中对幕后之人早就有数。如今首尾都被收拾干净,找不到线索难以查寻他也不觉失望,心中腾起一丝狠意。只是如今还不到时候,便是心中如何愤怒和痛恨,也只能先忍着。

    桓启心中起伏不定,脸上却带出笑来,“火里烧了个干净,探查之事让父亲为难了。”

    桓冲看他一眼,心想莫非卫家儒士教养才养出这样的心胸,随即自己哂然一笑,想到家中来信说他当日肩到前胸收了刀伤,杀得浑身染血,赤红着双目带亲卫闯出燃火的庄子,养了几日,伤口敷着药直接就去祭祖,离得近的几位族老都能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

    这样一个人,怎会对袭杀之事一笑置之。

    桓冲喟叹道:“你父亲如今领着八州之地,内外都有隐患,无论如何家中不能起乱,这件事是委屈了你,今后绝不会再发生,你若是心中有狠,日后远着点就是。也别记恨你父亲和兄弟,都是手足至亲,万万不能离心。”

    桓启笑道:“叔父多虑了。”

    桓冲也知多劝无益,道:“你父亲已为你安排了婚事,如今应该已经启程在路上,翁主司马引萱,元帝一脉之后,常山王的长女。”

    桓启道:“这便是刚说的补偿”

    桓冲道:“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却无妻房成何体统,你父在认你回来之时就有打算。原也考虑过谢,王,朱,顾等人家的女儿,但他知道你这个风流的性子,喜好美色,那几家的女儿都不如引萱翁主貌美,你若见了必然欢喜。”

    作者有话说:

    背痛,无法久坐,先这点,明天有空就补,晚安拉感谢在2023-03-06 23:21:16~2023-03-07 23:2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35章 一三四章    心烦

    桓启虽是个风流阵里打滚的主, 但也并非听说貌美就乐得找不着边,他捏了下眉心,没有立刻答应。

    桓冲道:“以你如今身份, 寻常人家女郎如何镇得住后院, 且子嗣也是基业之根本,到了这岁数膝下还没个孩子如何能成。引萱翁主身份清贵, 家世样貌堪堪与你相配,确是良缘。”

    桓启笑了一声道:“说是补偿,该来些金银补给,或是多拨些兵来, 叫我娶个翁主算什么补偿”

    桓冲道:“你手里的兵还不够桓家郎君之中唯有你握着一州之兵。”

    桓启扬起眉却有些不以为然,他能掌兵虽少不了桓家背后的支持,但也是出生入死刀口舔血,实打实的功劳换的。

    “敬道,眼下局势不明朗,朝廷对桓家多有堤防,娶个司马氏女郎与家族与你都有好处, ”桓冲对他性子也略知一二, 以长辈之姿强压着低头绝对不行,于是放缓了语气道,“你父亲有子四人, 平心而论,你大哥二哥家中资源用了不少,可才质平庸, 难当大任, 叔道是个聪明人, 只是这性子么, 也非能支撑门楣的。你父亲对你寄望颇深,男子修身齐家乃是根本。你也该添一门有力的婚事,于将来大有助益,如今司马翁主已经在路上,你先别急着拒绝,见见人再说。”

    桓启不置可否,拿起茗碗饮了一口热茶。

    桓冲既已点拨,便不再赘言,喝着茶又说了些桓家的事,有意让桓启这半路认回来的郎君更多了解家族。

    一直快到入夜时分,桓冲才离开,桓启把人送到门外往回走,顺道也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见侍卫各司其职并无懈怠,他暗自点头,正走到一从修竹旁,只见一女子背向而立,抬头似乎正在赏月。天气已快入冬,夜里更是寒凉,她却穿得轻薄,一身夏衣纱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好一副窈窕身姿。

    桓启脚步声传来,女子转过身,一脸喜出望外,原来是子雎。

    她道:“郎君。”

    此女娇俏,性子又大胆,在一众美婢中也算突出。桓启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

    子雎眼波流转,主动迎了上来,主动搭在桓启手上,“这么长时间也未曾见郎君一面。好不容易等到郎君归家了,这才来碰碰运气。”

    听她说的直白,没故作姿态,桓启倒也没责备。

    子雎心道郎君果然并不喜欢女子在他面前使心机,笑容更添妩媚,道:“郎君莫非忘了子雎,这些日子一次都没来看过,惹得我哭了好几场。”说着她嘴里娇滴滴喊了一声冷,就往桓启身前靠了过去。

    桓启因身上有伤用手挡着她,蹙眉道:“怎穿得这么少快要入冬了还是穿厚些,别冻出毛病。”

    他喊了一声,立刻就有仆从小跑着过来。

    子雎咬了咬唇,一双妙目春波流转,颇为委屈地看过来。

    桓启命仆从把人送回去,子雎还想撒娇,见他脸上笑意已经淡了几分,立刻见好即收。再闹下去万一不好收拾,还不如留着委屈,留个识大体的印象。她跟着仆从离开,途中被冷风一吹,薄薄衣衫挡不住寒意,环着双臂,加快脚步,暗自气恼今晚刻意梳妆打扮全落了空。

    桓启被子雎这么一搅,想起今日早晨仆从借故在他面前提起佩兰,如今黄芷音被他勒令闭门不出,肖蕴子身份不够,管束不住后院,两婢各施手段,争相在他面前露脸。

    美婢对桓启来说就是闲情雅致的乐趣,可眼下他心里有事,正有些烦,况且身上有伤需养着,哪有心思应付子雎。后院若无主母,确实容易生出乱相。桓启想着越发烦躁。娶个司马氏的女人,这路子和桓温几乎没有差别。当年龙亢桓氏还并非高门,他这位老子正是娶了南康公主,袭了父爵,这才渐渐起势。

    桓启想到桓氏如今的主母南康公主——司马兴男,脸上蒙上一层阴骘之色,山桑县暗箭袭杀就出自她的手笔,这次祭祖之前的别庄,暗杀者全是死士,这么大手笔,一心致他于死地,背后之人根本不做他想,定是南康公主无疑。

    这女人处心积虑想让儿子承袭桓氏,用尽手段。桓温心里清楚内情,任由族老找了一番证据,最后以没有线索不了了之,桓启冷笑。他这位老子,只想着把这件事和稀泥安抚下去。

    他已见识了司马家女人的厉害,现在还要让他娶个司马家的翁主。

    桓启越想越烦,从院中小径走至正房门前,抬头一看旁边的小院,灯正亮着。他蓦然停住脚,猜测这个时辰卫姌应该是在练字。他朝着小院走了两步,又停住。想到刚才卫姌警惕的样子,无论是他蓄意讨好,还是说交心话,她就算有一时软化,每当他靠近些她又变得刺猬似的难以接近。

    桓启从未在男女事上如此费心,心想难道是卫姌排斥龙阳之好,所以才这般不假辞色

    他想着桓家那头,再想着卫姌这里,都觉得棘手,他目色深沉,盯着瞧了一会儿,大步回正房休息。

    卫姌第二日醒来头昏沉沉的,听婢女议论,才知道昨晚上刺史桓冲逗留多时才离去。今日不用去王府,赵霖也不在,可以在家中休息一日,卫姌用过早饭,在院子里散步,却听见有仆从在花木丛后议论。一个说黄氏如今触怒郎君,闭门不出,日后再难有出头之日。另一个则说肖蕴子这几日行事做派都不同了,又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个婢子,又不是正经妾室,却还开始指挥后院,也不瞧瞧自己是否有那个脸面。”

    卫姌听几人说的越来越不像样,故意露出脚步声,花丛那头的人很快散了。

    她心道:近日是觉得家中仆役有些松散,原来黄氏犯了错,肖蕴子身份压不住人,这才叫下面怠慢。现如今家中最缺的就是主母。她闪过这个念头,很快又抛开,桓启如今并非是她二哥了,家中如何与她何干,若是娶妻能叫他收心,别老动些歪念,那就真是件大好事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看书图个开心,不要吵哦。

    每个人都有不同看法,不用争个高低,求同存异,兼容并蓄嘛  实在想骂就骂短小的作者君嘛,我皮厚能抗——不过最好温柔地骂,男主女主男配全是我的人质,骂地太狠我要虐的啊(弱弱威胁)

    第136章 一三五章    刷新刷新

    卫姌回到房中, 坐榻上拿着一卷文看着,是从戚公明那借来的,不是经史子集, 而是一个寒门士子在外游历所见所闻, 行文顺畅,所言有物, 看着趣味横生,还增长见闻。

    就这样悠闲度过一日,卫姌还担心桓启如昨夜那般,但隔壁正房仆从进出通报频繁, 桓启在家养伤,公务却不曾断绝,都需他自己拿主意,半点不得闲。

    就这样过了两天,卫姌照常来到王府书房,内侍特来告诉他,司马邳已经回来, 连夜召见了慕容临的侍卫, 知道之前出的事,是马敦与卫姌想法把人毫发无损地弄回来,点头称赞, 表示要赏。

    内侍给卫姌透口风卖了个好,很快离开。

    卫姌听说司马邳已经赏过了马敦,心想应该很快轮到自己。哪知一直等到下午, 书房里静悄悄的,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也无宫人来传讯。卫姌暗自纳罕, 心想莫非内侍早上所说的全是哄她的,马敦偷偷把功劳独自揽了,要说这类事也不算新鲜,可马敦是寻常出身,应该没胆量欺到士族头上才对。

    日昳刚过,到了晡时,卫姌正准备要走,刚走出书房,就被宫人叫住,请她去偏殿。

    卫姌捋捋衣袖,来到偏殿。

    落日西陲,霞光映在云层之后,层层叠叠,灿若彩练。司马邳坐在廊边,背靠廊柱,一条腿随意垂着。

    卫姌走得近了些,见他阖着眼,似乎在小憩,便只好静静站着。

    司马邳缓缓睁眼,看向她,“听说是你找桓歆把人要回来的”

    卫姌心想准是要论赏了,点头称是。

    司马邳道:“怎么要回来的,说给孤听。”

    卫姌将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司马邳听完,缓缓道:“如此说来,桓歆倒还有几分好说话。”

    卫姌心道这么说她办事的功劳可就小了,赶紧道:“桓三郎谨慎,问了不少事,幸好我与马侍卫早就商议过,这才没漏破绽,实在侥幸。”

    司马邳眼里涌起一股浅淡的笑意,“行了,知道你做得不错。”

    卫姌听他语气愉悦,也笑了起来。

    司马邳想了想,招手让站在院子里的福宝过来,低声说了什么,福宝连连点头,然后小步跑着去寝殿,很快拿着一样东西出来,交到卫姌手中,脸上堆着笑,道:“小郎君是有福之人。”

    卫姌看着手里的玉牌,上雕云、羽、雷三纹,居中是凤鸟。玉质润泽,入手沁凉。

    司马邳道:“你还没到授官的年纪,难以封赏,就先拿着这个吧。”

    卫姌不解,手里把玉牌翻来覆去瞧了一遍,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心下困惑。

    福宝悄悄提醒了一句:“这是殿下幼时心爱赏玩之物。”

    卫姌明白了,通常这类物件不会轻易赏人,这是一种亲近的代表。

    这时司马邳的声音悠悠传来,“日后你遇着什么难办之事,可以持此牌来找我。”

    闻言卫姌大喜过望,将玉牌郑重收好,作揖道:“谢殿下美意。”

    司马邳眼皮一抬,道:“不失望了”

    卫姌一怔,意识到自己刚才反复查看玉牌被他看在眼里,她笑吟吟道:“殿下送的定是好东西,我自是要瞧个仔细。”

    司马邳极轻地哼了一下,目光掠过她的脸,落在园中凋零的草木上,已是入冬,天气渐冷,花草养护得再好也露出凋零萧瑟之相。

    “也不全是为这次的事,上次行宫刺杀你立了功,和这次一起赏了。”

    张氏兄弟之祸,卫姌陪着司马邳患难与共,那才是实打实的功劳,只是后来她触怒于他,连夜被赶出行宫,最后只得了些金银赏赐。卫姌心忖,除了金银,两次功劳加在一起才换了块玉牌。

    要说这玉牌,现在看着似乎并没什么用,但等司马邳登基,作用可就大了。

    不算亏。

    司马邳沉吟片刻,道:“赏也赏了,你说说,桓歆轻易就把人交给你,是真的相信你编的那些说辞”“”

    卫姌没说话。

    他看了过来,对上她略显为难的表情,立刻就明白了几分。

    “让你说就说。”司马邳拧了下眉道。

    卫姌道:“桓歆不是糊涂人,既然捉人的时候就瞧出那几个人不一般,有行伍之风,心里恐怕早就下了定论。”

    自从那日桓启把话说开,卫姌知道桓家对这件事是心知肚明,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卫姌见司马邳脸色已有些转冷,又道:“他能爽快放人,自然也是知道与殿下有关的缘故,否则也不会给这么大的脸面。”

    司马邳道:“不用拿好话哄我,无非是桓家觉得无伤大局,这才爽快放人。”

    他说的这样直白,卫姌难以接话,站着不语。

    司马邳站起身,福宝赶紧上前为他拍了拍衣裳。他道:“怎么不说话了”

    卫姌道:“殿下慧眼如炬,看得清楚明白。”

    司马邳瞥她一眼,“我看得清楚,你呢,看得清楚吗”

    卫姌神情疑惑。

    司马邳道:“桓家觉得我白费功夫,你怎么看”

    卫姌想着北伐最后结局,今世虽与前世有了差别,但殷浩与符健领兵之才差距巨大,就算如今有了额外助力,也未必能成。

    她脑中转了一圈,道:“用兵打仗我不太懂,只知道战场上瞬息变化,殿下相隔千里运筹帷幄为殷将军增添胜算,尽了心力,至于大军是否能胜,还看是否能把握战机,非殿下之职,问心无愧罢了。”

    司马邳目光笔直落在她身上,眼眸深处隐约有抹异色。

    福宝轻声提醒,说卫姌该是时间要离宫了。

    司马邳看了眼天色,摆手道:“快回去吧。”

    卫姌笑着告辞,往前头找自家牛车去了。

    第二日卫姌来到书房,热茶还没喝上一口就被内侍叫走。到了侧殿,司马邳让她坐到一旁,倒有些像那几日她到行宫来熬药的日子。

    李公几个来找司马邳议事,卫姌想借故离开,被司马邳拦了下来,并训斥几句,让她好好跟着李公等人学。这话一出,倒让几位幕僚吃惊,别看这话是骂着说的,实则是亲近了才有的表现。卫姌才几岁,一个十六岁未到的小郎君,已经能跟在司马邳身侧。日后水涨船高,前途不可限量。

    到了午时卫姌也被留下来,陪着司马邳用过午饭。

    这日下午,内侍来通传,来了一个让卫姌十分意外的人。

    片刻之后,一道瘦长的身影从门外进来,修眉俊目,穿着淡青色绸衣,腰佩玉带,丰姿俊雅,正是许久不见的谢宣。

    他进门之后施施然行礼,看见卫姌微微一笑示意。

    司马邳招呼他坐下,问道:“你此去泰山婚事定下来了”

    谢宣道:“已定下了。”

    司马邳又问羊氏女郎可美。谢宣不惯与人谈论婚嫁私事,含糊应对,说话期间视线一瞟,看到卫姌。心下不由一阵恍惚,当初听说定下婚约的卫氏女郎溺水不见,他和叔父赶到江夏,两年不到,他已议定另一门婚事。

    宫女端来茶水,谢宣握着杯子,忽然开口道:“我有事想和殿下私下聊。”

    司马邳颔首。福宝和宫女静悄悄离开,卫姌一看这个阵仗,也站起身跟着走了。这一回司马邳也没说什么。

    到了外面,卫姌觉得轻松自在不少,在院子里走了几步,但也没走远,怕司马邳突然喊人。

    福宝走过来问:“洒家守着,小郎君去后面用些茶水糕点吧。”

    卫姌知道,他才是司马邳身边最近之人,论信任,李公等幕僚都有所不如。她笑着答谢一声,转身去了茶房,有两个管茶水的宫女留着,外面还站着内侍,都是在偏殿服侍的。卫姌年纪小,生得好看,脸上时常带笑,言语温和,宫女内侍知她如今得了殿下青眼,对她越发的好。

    宫女从屉子里拿出两块刚蒸好的糕点给她,沏了茶,还陪着闲聊几句。

    她们整日在宫内,对外面所知甚少,编排的都是宫里的事,比如阮氏擅妆,梳芙蓉髻,以紫粉匀脸,日渐在行宫中流行起来。

    卫姌听了不少传闻,坐了小半个时辰,偏殿那里已经谈完了。

    谢宣从殿室内走出,正和回来的卫姌打了个照面。

    “玉度,”他站定开口,“听说你已经擢取六品,实乃年少英才,可喜可贺。”

    卫姌道了声谢,正要越过他。

    谢宣又道:“明晚我在府中宴客,帖子你可曾收到”

    卫姌怔了下,不记得有收到过他的帖子。

    谢宣见状说出卫姌购置宅子的位置,道:“你不是住在那里”

    卫姌被桓启带回去也才几日的功夫,外人还不清楚,她也不想解释,便道:“明晚恐不得闲,要辜负你盛情邀约了。”

    谢宣淡笑着摇了摇头,“你真是半点没变。”

    卫姌知道他未尽之言,是说她依旧待人如此冷淡。

    缓步迈入殿室,卫姌也有片刻的感慨,今世与前世不同,其实说起来,谢宣今世还帮过她几次,待她也亲切温和,但卫姌一见着他,总会记起前世的日子,纵然那种怨恨已经淡去,但也实在难以笑脸相迎,只求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了。

    第二日未时三刻,卫姌坐在屋里,一边饮茶一边和惠娘说话,怀绿和凝冬剪了两支金钟梅进来插在净瓶里,笑嘻嘻地放到卫姌面前,道:“这花儿娇嫩好看,又泛着清香,豫章城里也是少见,小郎君快看看。”

    卫姌闻了一回,与两婢笑着说了几句,只听外面传来桓启朗朗的声音,“说什么这么热闹。”

    卫姌不由坐直了身体。怀绿和凝冬两个本就是老实本分的性子,当初才被黄芷音指来卫姌这里,两人对桓启都本能地害怕,不敢说笑,嗖地一下让开位置。惠娘起身给桓启施礼。

    桓启身上穿着一件黛蓝银纹的长衫,袖口并未如士人那般大袖敞着,在腕部束起,一身英武之气。他与卫姌对面而坐,更显得宽肩腿长,身形伟岸。

    桓启看到小几上有半杯热茶,拿起来就一饮而尽,怀绿和凝冬见了赶紧跑出去烧茶拿点心。

    他扫了一眼过来,道:“刚才和她们说什么呢”

    卫姌看着他刚放下的杯子,暗自撇了撇嘴道:“没说什么。”

    自他进来,气氛从热闹一下变得冷冽起来,桓启也不在乎,道:“你身边这两个不够机灵,回头再送两个来。”

    卫姌因为隐瞒身份之故,身边不能多留人,蹙眉道:“我喜欢清净,她们两个我都用惯了。”

    这时怀绿端着热茶进来,重新给两人沏了茶。

    桓启忽然开口道:“去给你们小郎君找件出门见客的衣裳。”

    卫姌道:“见什么客”

    桓启道:“谢府宴客。”

    卫姌有些不乐意,昨天她才刚拒了谢宣,今天怎么反倒要去了,她摇头道:“我不去。”

    桓启摆手命令两婢,“赶紧去找一件出来。”

    两婢对视一眼,不敢违抗,转身往寝屋去了,惠娘不放心,赶紧跟了上去,嘴里道:“小郎君的衣物都是我收拾的。”

    卫姌看三人都去找衣服,屋里只剩下桓启与她,微微有些紧张。

    桓启道:“这几日太忙,我忘了和你说,谢家宴请了整个豫章城的士族高门,你怎么能不去,难道卫家自绝在士族之外你整日在家读书,也不出去走动,养的不像个郎君,倒像……”

    卫姌一记冷冷的眼风扫来。桓启笑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惠娘很快找了两件衣裳出来,都是入冬前新做的。桓启看了两眼,指着其中月白色云纹的道:“就这件吧,快去换了。”

    卫姌刚才听他说的,虽然有些刺耳,但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如今士族盛行靡靡之风,耽于享乐,她虽不喜这些应酬,但也不能完全隔绝在外。她拿起衣裳起身进内屋,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桓启懒洋洋坐着,目光正落在她的背后。

    卫姌换了身衣裳出来,桓启上下左右地打量她,目光专注,丝毫不加掩饰。幸而惠娘婢女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

    桓启叫人备车,两人从屋里出来,上车赶往谢府。

    路上桓启不断逗卫姌说话,卫姌烦极了,不想和他说那些有的没的,干脆把话题引到谢府酒宴上。

    “莫非谢家有什么喜事,把豫章城内的士族全叫上了。”卫姌问道。

    桓启道:“这次他是捎带了人来,今晚是想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卫姌没收到帖子,昨天擦肩而过也只说了两句话,并不知内情,便问:“带了谁来”

    桓启淡淡道:“常山王的长女司马引萱。”

    卫姌觉得这位司马翁主的名字似乎在哪听过,思索片刻,她却想不起来,今世并无交集,应该是前世听过吧。

    桓启见她发呆,正想询问。

    车已停了下来,两边传来热闹的喧哗声。

    桓启推开厢门下车,谢宣亲自迎了上来,口称将军。

    卫姌从车内下来,谢宣略有些惊异,道:“玉度,你也来了。”

    卫姌脸皮微烫,心想昨日才信誓旦旦不会来,今日就出现在谢府门前,着实有些打脸。她轻咳一声,喊了声“子渊兄”。

    谢宣含笑陪着桓启卫姌一路进府。进了堂屋坐下,婢女奉茶。谢宣只寒暄两句,听到又有客来,赶紧又迎了出去。他是四姓之一谢府出身,又年少扬名,有芝兰玉树之美称,待人接物却不见倨傲,令人如沐春风,来客无不交口称赞。

    谢府迎客的堂屋极宽敞,已有好几姓的豫章士族到了,这些人纷纷上前与桓启打招呼。

    见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是年长许多的士族长辈,更有一头白发的老者,还要主动与桓启叙话讨好,卫姌见了这番场面,更清楚了解到桓启如今威势之盛。

    与卫姌交好的几个小郎君也见着人了,只是桓启就坐在卫姌身旁,他虽与众人寒暄,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注意着卫姌,那几个小郎君都不敢上来打招呼,互相交流个眼色作罢。

    等了小半个时辰,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把堂屋都坐满了。仆从过来,请了几家去内堂。

    众人一看,就是桓庾罗熊邓这几姓。

    桓启起身时把卫姌拉起,不由分说把她一并带上。

    旁边有人见了,笑道:“桓将军性情中人,仍视卫家小郎君为手足。”不断有人应和。

    卫姌听着险些要翻个白眼过去。

    内堂幽静,已摆放了案几,众人落座。谢宣很快从堂屋走来,对众人说这次来豫章带了贵客同行。罗熊邓三家本地根基深厚,知道他这次进城时带了好几辆牛车,只是不知道里面到底是谁。

    立刻有人询问贵客身份。

    谢宣道:“是引萱翁主。”

    众人一听他介绍是常山王的女儿十分意外,不知这位翁主怎么突然就跑来豫章。倒也有知晓点内情的,只默不作声,偷偷打量一眼桓启。

    谢宣吩咐仆从去将翁主请来。

    作者有话说:

    高估自己了,还欠一千明天补

    第137章 一三六章    坏事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两个年轻女郎带着婢女进入内堂。

    两女一个生得高挑纤瘦,有林下之风,瓜子脸蛋, 柳叶眉丹凤眼, 清雅秀丽。另一个矮了半头,身材稍显丰腴, 杏眼琼鼻,乌发蝉鬓,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

    在座的士族子弟俱是眼前一亮。

    谢宣将两女介绍给众人,高挑的女郎叫谢道粲, 是他堂妹。美貌丰腴的那个女郎就是司马引萱。

    两女见客也丝毫不见怯色,与众人见过之后,见江右女郎也来了好几个,便过去与那些女郎坐在一处。

    罗家坐席正在桓启卫姌身侧,罗弘手持酒樽,对着桓启就是一阵怪笑,低声道:“如此你可放心了, 翁主国色天香, 把豫章所有女郎都比下去了,你这着实不亏。”

    桓启懒洋洋坐着,道:“你这张破嘴, 把自家姐妹都编排在内。”

    罗弘道:“咱们兄弟之间何必虚言,今天酒宴为着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都只是个陪衬, 只要你点头, 就不算白费, 常山王不是那等闲散宗室, 你若是娶了翁主,是既得美人又得助益,真挑不出缺点了。”

    罗弘仰头喝下一大口酒,见卫姌听着,朝她眨了眨眼道:“小玉度说是不是哥哥说的这个理”

    卫姌刚才听见罗弘所说,才知司马引萱到豫章竟是为了桓启来的,她暗道,这是要走临贺郡公的老路,论身世才貌两人匹配。若桓启娶了翁主进门,家中有翁主操持,他便不能再肆无忌惮。

    司马引萱又是少见的美人,在卫姌所见美人之中,与沂婴不相上下,足可排进前三。桓启如此好颜色,应该正合他喜好。

    她笑呵呵附和:“罗家兄长说的极是。”

    罗弘看向桓启。

    他方才还谈笑若常,此刻脸色却阴了一些,很快又舒展开,道:“喝酒。”

    那边司马引萱谢道粲两人很快与本地女郎相熟起来。邓齐矜与众人不同,注意力更多放在谢道粲身上,“早就听说过姐姐的才名,不想竟能在豫章见着。”

    谢道粲擅长赋诗,又有一手丹青妙笔,与兄弟几个齐名。她闻言捂唇一笑,道:“年幼时曾拜了曹师学画,都是家中兄弟长辈鼓励,也不知这些话怎么就传出去了,我也就会画些虎马,不算什么大才。”

    邓齐矜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擅长虎,马,难道是曹不兴大师一脉”

    谢道粲缓缓点头。

    邓齐矜道:“我曾见过《青溪龙》一画,姐姐师承名家,竟如此自谦。”

    一旁士族女郎听见邓齐矜低呼,忙问缘由,邓齐矜代为介绍,曹不兴之名士族皆知,他的画道传下来,谢道粲竟能拜入这一脉,才华自不必说。众女郎你问一句我问一句,一时间风头还盖过了旁边的司马翁主。

    谢道粲说了几句后,想起今日的正事,知道司马引萱出面不恰当,就由她先问,“听说本地督护是桓氏子弟,年纪轻,身世还离奇,不知是哪个”

    邓齐矜脸色沉如铁锅,朝桓启卫姌那边一努嘴道:“就在那,刚来的时候还叫卫钊,如今认回去,叫桓启了。”

    司马引萱和谢道粲顺着邓齐矜示意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桓启与卫姌两个。桓启身形俊伟,眉目英俊,身上更有一股沉凝威仪,与时下阴柔风雅之风毫不沾边。一侧的卫姌,一看就是年纪尚小,肤白胜雪,容貌极美。

    司马引萱打量几眼,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小郎君。”

    谢道粲也看了个仔细,她向来特立独行,周围所见男子都是文人雅士,早就厌了男子柔弱,对卫姌也只是一扫而过,看到桓启时,也不知怎的,心下蓦然一动。

    她轻轻拉了司马引萱一下,道:“喏,那就是桓启,你也不仔细瞧瞧。”

    司马引萱眉头微微一蹙,看了一回又转过脸来。

    谢道粲道:“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江州督护,天下都找不出几个来,寻常士族子弟可没法和他比,你父王真是慧眼识人。”

    司马引萱没说话。

    其他士族女郎见两人窃窃私语,不来打扰。

    邓齐矜却好文,极想和谢道粲交流,笑着问:“两位姐姐说些什么呢”

    司马引萱十七岁,谢道粲更年长一岁,是十八。邓齐矜喊姐姐正是应该。

    谢道粲道:“我瞧桓家郎君与别个不同,那气度倒和我曾见过的几位长辈相似,把旁边人都比下去了,你刚才说他认回桓家,到底如何说给我和翁主听听。”

    邓齐矜家中前一阵子有传言,长辈有意将她去给桓启做妾。这事传的有鼻子有眼,把邓齐矜气得够呛,她这样的出身,江左江右随便找个士族都能为妻。桓启正妻之位空悬,桓家定是要为他定一个高门妻,司马,四姓其三,或是建康高门,邓家根基全在江右,她若去了也只能屈身为妾。

    邓齐矜把桓启认祖归宗的事说了,没好气道:“他啊,就是个莽夫,听说手里沾着不少血,杀的人能堆成山。粗鲁不堪,哪有半点士族风雅。”

    司马引萱脸色一白,“如此骇人”

    旁边婢女有些着急,真怕邓齐矜再说下去,好事就坏了。赶紧道:“这等人物,堪称豪杰。”

    这话说得正中谢道粲的心,她道:“气吞区宇,非一般人,如何能称粗鲁。”

    邓齐矜刚才就看着谢道粲,见她脸有些微红,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她心里咯噔一下,道:“什么豪杰气概我是没看出来,他这人还有一桩毛病。”

    “什么毛病”司马引萱和谢道粲异口同声地问。

    邓齐矜道:“他很是风流,还没娶妻,家中已有妾室,还有美婢几人,听说外头还有相好,这里来那里去的,哎呀,喜好美色,反正毛病一堆。”

    司马引萱垂目引茶,眉头微蹙。

    谢道粲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悠远,又道:“齐矜,怎么瞧着你对桓将军有偏见似的。”

    邓齐矜道:“如何是偏见,豫章还有谁不知他风流事的,你若不信,再找人问问。”

    谢道粲笑着对司马引萱道:“翁主,这等人物少见,不过再问问其他人。”

    婢女忙也跟着劝:“是呀,偏信则暗,翁主再找人问问。”

    司马引萱道:“找谁问呢”

    邓齐矜见几人神色,也瞧出些端倪,哎呀一声心想自己不是坏事了吧,赶紧弥补道:“找卫家小郎君吧,他们本就是一家,应该最清楚了。”

    司马引萱点头。

    邓齐矜立刻吩咐了身后婢女几句。

    卫姌听到婢女前来递话,还有些诧异,怎么这翁主倒要先见她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实在抱歉,我发烧了,昏昏沉沉一天,也不知道是背上那个发炎引起的烧,还是其他。这几天身体实在太难受了。包一直不消,下周可能要去开刀,我要等恢复点再补上字数了

    第138章 各异

    卫姌起身。

    正饮酒的桓启眉头一挑, 立刻侧过脸来,“去哪”

    卫姌朝女郎那里一抬下巴,笑道:“翁主喊我去呢。”

    桓启略讶然, 心说这司马家出来的人也太心急了些。其实本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桓启对卫姌存着不可言说的念头,她要去见司马翁主, 便让他生出丝异样的感觉来。

    桓启顿了一下,道:“去罢。”

    卫姌却嫌他过问多事,捋捋衣裳下摆就去了。

    几个女郎正议论着,邓齐矜看见卫姌过来, 高兴地招了两下手,“卫小郎君,这里。”

    等卫姌走近,仿佛置身百花国度,华服锦衣的女郎全都看了过来。卫姌先向翁主请安,然后便坐在空出的座席上。正在邓齐矜身旁。

    司马引萱将卫姌从头到角,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 目露惊奇, 以前她也见过不少秀丽的男子,就算面白,近了也大部分是敷着粉的, 今天见卫姌雪肤凝脂,样貌身段,质出天然, 真如姑射仙人般。她从未见过这样好般美少年, 目不转睛看了半晌。

    谢道粲见司马引萱不开口, 轻咳一声道, 便先问卫姌几岁了,在豫章跟着读书等等问题。

    卫姌看向谢道粲,目光定了一定,前世她嫁入谢家时这位才名在外的谢家女郎已经嫁人了,两人交际不多,但关于她的传闻却不少。她心高气傲,与丈夫并不相契,刚嫁的两年也曾有过如胶似漆的岁月,后来嫌弃丈夫文不成武不就,独自搬回娘家住了两年。

    如今看到尚未出嫁的谢道粲,依旧是目下无尘的模样。问了几句后,渐渐就把话题挪到桓启身上。

    卫姌听她打听桓启后院,沉默了一下,眼角余光瞥了眼司马引萱,发现这个正主倒并未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便道:“有一个妾,在江夏时我伯母做主纳进家的。”

    邓齐矜赶忙道:“还有好几个婢女呢。”

    谢道粲一笑置之。在士族女郎眼中,婢女身份地位,实在不值一提。她追问道:“桓郎君妾室是哪家女郎”

    司马翁主只安静听着不说话,反而是谢道粲不断发问,看模样神态也不勉□□姌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把黄氏出身来历说了。

    谢道粲心想原来那个妾室并非士族出身,便也不放在心上。

    司马引萱道:“卫小郎君,听说桓将军是由你伯父教养大的,怎么不做诗词文章,反而走了武道”

    卫姌心说就桓启那天生霸道性子,伯父藤条打断了几根就没能把他性子拗过来。她笑了笑道:“原来也读了好多年的书,只是后来遇到临贺郡公,这才从了武。”

    谢道粲道:“会做诗词文章的士子多了,但这岁数能独当一面,做一州督护的可绝无仅有。”

    司马引萱对卫姌笑着招手,示意让她过去。

    卫姌走过去,司马引萱与婢女低语几句,婢女很快取了个羊身玉印出来,双手递给卫姌。

    司马引萱道:“前一阵我得了块玉,做了首饰,还剩下这一小块,雕了个小印,给你做见面礼。”

    卫姌接了过来,口中言谢。

    司马引萱笑道:“美郎君我也见过不少,没一个及你的,若是再长几岁就好了。”

    卫姌:“……”

    这位司马翁主形态样貌都极出众,性子刚才看着静,一开口就知道也有几分性子,十分讨喜。卫姌不便在女郎中久坐,听谢道粲所问就知是打探桓启,她刚才已经知道司马引萱到豫章,就是来和桓启相看的。

    这门婚事是桓氏所定,她也想着最好让桓启早日成婚,于是说的都是好话。

    邓齐矜刚才忍不住插嘴道:“听说他风月场所可没少去。”

    如今高门士族携妓同游也是风流佳话,但女郎们心知肚明,这些佳话都是外人传的,谁家娘子能喜欢。

    卫姌摇头道:“自祭祖回来,兄长一直忙着公务,应酬都少了许多。”这几句都是实话,但她心里却清楚,这些日子桓启老实,一是因为公务堆积,二是因为要养伤。等过段时间恢复了,还不知道又是什么样呢。

    卫姌说的这话,落到不同的人耳里,意味也大不相同。

    司马引萱道:听话音之前果然风流不假。

    谢道粲道:祭祖之后有所收敛,定是因为知道要定婚事的缘故,可见他是个有分寸的,日后内院也不会乱来。

    卫姌又聊了几句后就回到原来的坐席。

    桓启正遇上熊家的人来敬酒,无暇分神来问她。

    倒是罗弘好奇,问她与翁主说了些什么。卫姌笑道:“都是好话。”把自己避重就轻说的挑了几句告诉罗弘。

    他一阵笑,啧啧作声,“有你这一番话,翁主定是满意。”

    卫姌想了想,却觉得未必,刚才司马翁主神情淡淡,倒看不出有什么欢喜。

    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桓启喝了两杯酒,转头看见两人说话靠地极近,咳嗽一声,脸已经有些拉了下来,道:“说什么呢这般喜色”

    罗弘道:“还不是翁主之事。”

    桓启回身坐下,挡在两人之中,挑起眉梢对卫姌道:“我刚才瞧见她给了你样东西。”

    卫姌没想到刚才觥筹交错他还能注意到女郎那边的小事,从袖子里拿出那枚羊身小印给两人看。

    罗弘道:“极品玉质,雕工也精巧。这份见面礼不轻。”

    桓启道:“比手指都粗不了多少,算不得什么。”

    卫姌不去理他,把小印收了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朝他肩膀上瞥了一眼道:“少喝点酒吧。”

    淡淡几个字,是在关心他身上的伤,桓启胸中郁气一扫而空,低声道:“我心中有数,一杯都没饮到。”一抬头他看见又有人举杯过来,他也有些不耐烦,心道这酒宴恁的无聊,反正人也见着了,还不如早些带玉度回去。

    他不等敬酒的人到面前,提前起身说出去放个水,站起身往外走去。

    女郎那边,谢道粲饮了两杯水酒,后劲上涌有些气闷,她便招呼一声,带着婢女去院中。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一三八章    裙下

    夜色如墨, 寒风簌簌,婢女为谢道粲披上一件缎子毛斗篷,“女郎稍候, 我去打个灯笼。”

    谢道粲环视院子, 今夜为了迎客到处都点了灯,便道:“不必费事, 陪我走走就是。”

    外间堂屋传来阵阵热闹喧哗之声,她站在院中,抬头望天,只见一轮弯钩似的银月孤悬空中, 月色清冷。她站立片刻,婢女道:“女郎散些酒气就回去吧,夜风太冷,吹着伤身。”

    谢道粲拢紧披风转身要回去,走到院中一条狭长的小径,灯火昏暗,她被脚下一块石头所绊, 猛地一下朝前冲了出去, 婢女来不及护着,惊叫出声。

    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她,谢道粲惊魂未定, 抬头一看,正瞧见桓启棱角分明的下巴和一双漆黑深沉的眼。她心仿佛被猛然一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来,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桓启刚才出来如厕, 回去路上见黑影蓦然窜出, 他本就习武, 反应极快,抓住一瞧是谢家女郎,松了手抬脚继续往前走。

    谢道粲心如鹿撞,两颊绯红,一声“桓将军”脱口而出。

    桓启只当她要道谢,并不在意,摆了摆手道:“小事而已。”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婢女惊魂未定,扶着谢道粲道:“女郎无事吧我还是去打个灯笼来。”

    谢道粲极轻的一声“嗯”,等着婢女去拿灯笼,她站在原地,冷风吹拂许久,才将脸上羞臊的热气吹散,刚才那一阵慌和乱,仿佛要引着一个模糊的念头钻出来。

    这夜酒宴过后,歇了一晚,第二日谢道粲一早醒来,婢女为她梳妆,挑选衣裳时,葱白,青灰这些平日偏好素雅的颜色她都没有表示,婢女从箱底翻出一套鹅黄色绸裙,因色泽鲜艳不曾穿过。

    谢道粲颔首道:“就这件吧。”

    换上这身衣裙,几个婢女围着她夸赞道:“女郎就是平日穿得太素淡了,如此一打扮,真个儿跟仙女似的,让我们都挪不开眼了。”

    谢道粲露出羞恼之色,与婢女说笑几句,用过早饭,就来找司马引萱。两人自幼就认识,每年都有书信往来,这次谢宣议亲跑了会稽和泰山两地,谢道粲跟着一起出来,路上接到长辈之令,将司马引萱接上同来豫章。

    她来到司马引萱所住的院子,进门就瞧见婢女几个正围着她说昨日之事。

    谢道粲笑道:“一早就这么热闹,我听到有人提桓将军的名字了。”

    司马引萱懒懒坐在榻上,背上还垫着引枕,这样疏懒的姿势,略显不雅,但司马引萱神情闲适,一张脸儿略施脂粉,海棠春睡般娇艳。

    谢道粲也是个美人儿,气质清冷高华,但与司马引萱在一处时却仍要逊色几分。她平日也并不在意,此时看着那张娇颜却微微一怔。

    司马引萱抬起头道:“站着做什么,进来坐。”

    谢道粲坐于榻上,动作优雅,一举一动都是大家风范。她饮了一口婢女奉上的热茶,笑吟吟道:“昨日酒宴全是为你忙碌,相看得如何”

    司马引萱轻轻一叹。

    谢道粲心急跳两下,昨日她就感觉司马引萱对桓启并不十分上心,眼下更是确认了。

    一旁婢女着急道:“粲女郎快劝劝我家翁主,桓将军这样的人物,全天下都找不着几个,是也不是”

    谢道粲含笑点头,道:“翁主莫非还瞧不上桓将军”

    司马引萱屏退了侍女,只留一个贴身侍候的,这才开口道:“人多口杂,万一传出去些闲言惹祸就不好了。”

    谢道粲道:“都是我刚才口快说错了。”

    司马引萱轻轻摇头,“这本就是你家,说什么都无妨,倒是我要小心些,不能叫人留下话柄。”

    谢道粲闻言就听出几分言外之意来,“你这话说的,好像对桓家多有忌惮。”

    司马引萱慢慢喝了口茶,道:“和你我就不隐瞒了,如今满朝上下,谁不忌惮桓氏。陛下身患重病,北伐又未建寸功,听说荆州雍州等地只知临贺郡公,早已不知司马之名。我父王一心笼络桓氏,可我瞧着,桓启性情与临贺郡公肖似,不会轻易受人拉拢摆布。”

    谢道粲笑着道:“翁主你这般貌美,日后时间长了定能将人笼络住。”

    司马引萱瞧了她一眼,道:“你平日与我说,样貌与才学,当以才学为重,日久才学渐长,样貌却是日渐衰退,今儿怎么倒说的不同了。”

    谢道粲一怔,随即又佯作生气道:“还不都是为了劝你才说的。你倒怪我了。”

    司马引萱笑着跟她讨饶,两人说笑几句,谢道粲道:“你父王与临贺郡公商议的婚事,你便是对桓启不满,还不是只能受着。”

    司马引萱闻言眉目也有些黯然,长叹一声道:“未到议亲那一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谢道粲道:“琅琊王殿下如今就在豫章,你若真有什么别的想法,不如去求他。”

    “等会儿我就要去行宫走一趟,本应一来豫章就该去的,眼下已经是晚了些,希望堂兄不会怪罪。”司马引萱说着,话音一转道,“好了,别说我了,等明年开春你就该回去准备婚事罢”

    谢道粲笑意微敛,点了一下头。

    司马引萱拉住她的手,“到时我定为你添妆。”

    谢道粲并无几分喜色。

    司马引萱觉得奇怪,道:“听说你未来夫郎是沛国相县刘氏郎君,名门之后,清明远达,家世人品都是难得,莫非还不得你意”

    谢道粲默然片刻,闷声道:“什么清明远达,都是祖上荣光。我见过他写的文章,才智平庸,别无长才。”

    司马引萱道:“世上岂有完人,你家叔伯兄弟都是才子,才拔高你得眼界。便是他才学不足,只要日后待你真心实意,体贴度日,强过其他百倍。”

    谢道粲勉强笑了笑,把话题岔开。在司马引萱这里坐了一阵出来,她心中烦乱,走到一株尚未开花的腊梅树前,抬头看着枝头花苞,蓦然生出几丝自怜之感,心相那刘氏郎君才学尚不及我,庸庸碌碌,实在窝囊。哪及得上桓启英俊威严,自有一股折人的气度。

    她若不是来豫章走一遭,竟不知世上有这般男子。司马引萱有这个福分却不知珍惜,反倒是欣赏文弱男子,谢道粲万分不解,嘴唇轻轻一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化为一声长叹。

    婢女问道:“女郎何事忧愁”

    谢道粲道:“世事磨人。”

    婢女自幼跟随她,猜出她的心思,道:“翁主说的对,等女郎嫁过去,刘家上下还不捧着你,日子定然过得舒坦。”

    谢道粲道:“舒坦姐妹几个,夫家不是王家就是陆家,就我定了个没落世家,说的好听是前朝王族,如今子孙没撑起门楣,徒留个虚名。若是他真有才华,我也不说什么,可一个整日懒散度日不知上进的花架子,说不得日后还要靠我家为他铺路,如此郎君如何配得上我。”

    她本就是傲气之人,在闺阁中与兄弟姐妹也常比试诗词文章,自觉才华过人,又有这等家世容貌,婚事也该处处和美。但前两些年议亲的时候,姐妹所定都比她强。让她憋了一口气在心里,有意把婚事推迟,如今她已十八岁,再也拖不得,过几个月,等明年开春就要完婚。

    谢道粲原也认了命,和家族中说来豫章一趟回去就乖乖成婚,可眼下心里不甘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司马引萱那里等人走了,婢女收拾了杯子,轻声道:“我刚才瞧着谢家女郎对翁主的婚事比自己的还上心。”

    司马引萱支着腮道:“怎么看出来的”

    婢女道:“昨晚就看出来几分,翁主还未发话,她问的倒仔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谢家女郎来相看呢,打量别人瞧不出那点心思。”

    “如今还在谢家住着,当心说话。”

    婢女道:“这里只我与翁主,外面还有人守着,不妨事的。翁主真是好性儿,也不怕谢家女郎生出别的心思来。”

    司马引萱道:“只有心思也不算什么大事,若真能把这事给搅了我倒要好好谢谢她。”

    婢女不解,“翁主怎说起丧气话了”

    司马引萱笑道:“刚才说的那些全是我肺腑之言,桓温当年娶了皇姑,如今拥兵自重,可有半点忌讳宗室,别人瞧着金尊玉贵,却无半点温情可言。桓启此人一看就是精明过人野心勃勃,这类人我见的多了,最是难以对付。依我心意,就该找个性情温和样貌出众的翩翩郎君,家世差些才好,不敢违逆,处处顺我心意,那日子过得才叫畅意。”

    婢女咂舌,想了想道:“公主不是看昨天那个小郎君了吧”

    司马引萱笑了几声道:“可惜就是年岁小了些,不然这样貌美的小郎君,若能引得他做裙下之臣,也是美事一桩。”

    婢女吓了一跳,赶紧左右看看,“翁主还是注意些好,别真让人听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一三九章    疏远

    第二日卫姌睡的沉, 起晚了些,惠娘来把她叫醒,梳洗收拾好这才去行宫外院书房。如今王府上下人人都知琅琊王看重卫姌, 几个文书更不去为难她, 刚才内侍来问卫姌的时候他们还帮着遮掩。

    卫姌坐下没片刻,听说内侍已经来找过, 立刻起身又往偏殿去。

    来到偏殿只见门前守着不少人,几个婢女瞧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引萱翁主身边的人,一问内侍果然如此。司马引萱前来拜见司马邳, 堂兄妹两个此时正在殿室内私话。

    卫姌见门前乌压压等着的一群人,转身去了茶房。她面善嘴甜,很受小宫女的欢迎,于是舒适地饮了回茶休憩片刻,听内侍来叫人添茶,这才又回到偏殿前。

    司马引萱从殿内走出,裙踞摆动, 环佩轻响, 一派雍容华贵之姿。

    内侍全垂了头,司马引萱也不知刚才与司马邳说了什么,脸色怔忪, 似在想着事,婢女搀扶住她,提醒还要去拜见王妃, 她点了点头, 目光一转, 忽然看见在院子里站着的卫姌。

    “卫小郎君。”

    卫姌听见她喊, 缓步上前,作揖道:“翁主安好。”

    司马引萱清浅一笑道:“不想这么快又见着了,正好,我要去见王嫂,你陪我走走。”

    内侍早在前面领路等着,卫姌几步来到司马引萱身边,陪着她往王妃王穆之住处走去。穿行在花园中,司马引萱是个聪明人,回头瞥了一眼,只看司马邳与王穆之两人所居殿室,就知两人并非对外人表现的那般恩爱。

    想着她又暗自哂笑,如他们这般出身,婚事全由家族考量,夫妻能否相谐全凭运气,由此又想到自己婚事上来,心里更添一丝惆怅。此时她侧过脸来看见卫姌,心生促狭,放慢了脚步,看见树便问卫姌是什么树,见着凋零的花也要问两句。已经入冬,花园中绿植枯了大半,实在没什么问的了,她又问起了豫章城里的事。

    一路送到王妃殿前,卫姌几乎快要被问出汗来,心想这位翁主美则美矣,就是问题实在多了些。

    司马引萱含笑看着他,待要进殿时微微抬了手。

    内侍与婢女都不动,卫姌微一迟疑,见司马引萱盯着自己,伸出手去扶了一把。

    司马引萱眸光流转,袖摆遮掩下手指轻轻在卫姌掌心勾了一勾,若有似无的力道,像是小鱼儿般划过。

    卫姌放下手,这回是真吓出汗来,她垂着脸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司马引萱此刻的神情。见人进去,她赶紧转身就走,脚步快的仿佛身后有人撵着一般。

    卫姌回到偏殿,颇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刚才掌心的触感并非虚幻,如同挑逗。想着昨日初见,司马引萱就表现对自己表现的十分赏识,卫姌原以为她是看在桓启的面上,现在却觉得未必了。

    她站在殿前发了一会儿呆,直到福宝喊她进去。

    司马邳站在窗前,听见她进来,收回了目光,转过脸来道:“翁主初来豫章就对你青眼有加。”

    卫姌一听这话想着刚才,心里就打了个突。

    司马邳目光极利,扫她一眼就看出些什么,挑起嘴角道:“引萱花容月貌,瞧着你还不乐意”

    卫姌苦笑道:“殿下,我岁数还小呢。”

    司马邳轻轻笑了一声,看她神色微微窘迫,并无一丝一毫窃喜的意思。他心中那一丝隐隐约约的,因为隔窗看见司马引萱待她亲厚而泛起的不悦很快消散无踪。

    “知分寸就好,听说你昨日去了谢府酒宴”

    卫姌点头,见他默然不语,便把昨日所见大致说了一些。就是她不说,也会有人主动报给司马邳,不然他怎么能一口道出她昨夜去了。

    司马邳微微点头,问道:“你可知引萱来豫章是为何”

    卫姌直言不讳道:“听说桓家与常山王正在议亲。”

    司马邳问了这一句后没再说什么,下巴朝着几子上摆放的一卷帛书撇了撇,让卫姌读来听。

    ……

    自司马翁主来到豫章,冬日的豫章城内热闹起来。士族举宴本就平常,引萱翁主貌美,谢道粲才高,都是高门宴请的目标。外间更有传闻,翁主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到豫章来是有意相看夫郎,这下让未定亲的年轻子弟兴奋不已,也有聪明的几个,看到罗熊邓几家郎君并没有任何表露,已猜出这事内有蹊跷,但更多的却是争相在翁主面前表现。

    有心者发现好几次宴席上翁主都召了卫姌去说话,一时间士子敷粉之风又开始盛行起来。

    桓启因养伤不能饮酒,推了好几次酒宴,这日去军营转了一圈回到家中,他入门扔开马鞭就问:“小郎君呢”

    管事道:“小郎君出去吃酒了。”

    桓启知道这段时间士族间的热闹从哪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往正房走去,途中停住脚,嘱咐管事道:“近日应酬太多了,明儿叫小郎君在家歇着。”

    管事知道他对卫姌一向事无巨细全都上心,立刻应诺下来。

    卫姌好几日东奔西跑的往各家去吃酒,心里实则也不并不喜欢,听了管事的话,把后来几天的酒宴全推了,近来司马引萱对她亲厚已表现得十分明显,卫姌心里还有点发怵,干脆离远些好。

    其实论本心,卫姌对司马引萱半点也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喜欢她爽利真性情。也只有她这般家世与美貌,才能活得比旁人恣意。

    可就算如此,在婚姻大事上仍是要听从安排,想到此处,卫姌暗叹一声。

    这晚桓启把卫姌叫去一同用饭。两人已经多日未曾坐在一处好好吃顿饭。卫姌来到正房,桓启把公事放下,叫她落座,问了这几日的情况。谈了一会儿,婢女进来摆晚饭。

    桓启看着卫姌,总觉得那里有些不对,他沉思着,眉头皱起,忽然明白那一丝古怪的感觉来自哪里。

    卫姌举止坦然自如,方才两人说话的时候,就好像回到曾经做兄弟的时候。

    桓启眸中闪过犀利的微芒,觉得她态度实则是疏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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