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此刻灯火亮着。
陈宝音和杜金花、大嫂、二嫂还有隔房大伯娘,坐在一处说话。
一边说话,一边整理礼金。
有陈家村的乡亲们带给顾舒容的,数目不多,但是一份心意,陈宝音认认真真地记在账本上。
还有顾舒容的干爹干娘,他们人没来,倒是想来的,怕顾舒容看见了心里不舒坦,也怕新郎官看见他们不悦降罪,于是只托陈家人捎了礼金来。
顾亭远的同僚们,关系不错的都送了礼金。
还有陈宝音的朋友们,其中以江妙云那份礼金最厚。谁叫她最有钱又大方呢?
她一笔一笔记着账。
杜金花坐在板凳上,拾掇没吃完的喜饼瓜子等,说道:“小容算是苦尽甘来了。这一嫁人,竟成了将军夫人,多少人见到她都得下跪呢。”
大伯娘帮着一起归拢,说道:“可不?将军夫人,我听说是有品级的呢!像咱家宝音,都还没有品级。她大姑姐倒是先混上了,谁能说她命孬?”
“可不孬。”杜金花回道,“从前那些苦日子,作难的日子,都过去了,往后是过不完的好日子。”
顾舒容要嫁给将军的消息,随着陈宝音的家书传回陈家村,可引起了一阵轰动!
老天爷,要嫁给大将军了?就顾家大姐?她都多大岁数了?不嫁给老头子就算了,嫁个年纪轻轻的还是大将军?都觉得震撼,直呼:“亲娘嘞!”
想当初顾舒容的婚事多叫人发愁?高不成低不就,杜金花总是被长舌妇们说:“叫宝音给她大姐上心些,赶紧找个好人家,这一年年拖下去,像什么话?”
杜金花当即就顶回去:“啥像话?咋不像话?是我闺女不上心?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闺女不上心?我闺女操心的时候你不知道在哪闲的打屁!”
“宝音那大姑姐还没嫁人呢?”也有人唏嘘,“叫宝音跟她说说,若宝音不好开口,你去说说,你是长辈,顾家再没有更亲的长辈了,你说她肯定听,别再挑了,再挑就成老太婆了。”
杜金花不爱听这些,每回都板着脸。
倒不是她不关心顾舒容,而是找她说这些话的妇人,没安什么好心,就是说三道四来了。真要说多么关心宝音和顾舒容,那是没有的,还不如她们地垄上一棵野菜来得上心。
“看这回谁还说她一句。”杜金花啐道。
顾舒容嫁得好,她高兴啊!都是好孩子,过得苦,她看在眼里不好受。再说了,私心里讲,顾舒容嫁了人,宝丫儿头上不就没人了?反倒有个将军府的亲戚,这多好哟!
“要说这有福没福,怎么看得出来呢?”孙五娘在一旁逗着宝蛋儿,感慨道。
她以前也觉得顾舒容命不好。但现在,她不觉得了。瞧张瑾若那样儿,英俊的哟,连陈二郎都比不上!
往常在她眼里,陈二郎是最英俊不过的,但这几年她慢慢发觉了,倒不是陈二郎英俊,是她没见过世面。
但她心里不觉得啥。人各有命,她配陈二郎,没亏着她!喜滋滋的,剥了瓜子喂宝蛋儿:“啊,宝蛋儿乖乖,吃瓜子。”
她只有两个儿子,从前也没咋觉得闺女好,直到见了宝蛋儿,哎哟,小丫头脸颊粉扑扑的,嫩得很,眼睛像葡萄一样,反正咋看咋叫人稀罕。
“啊呜。”宝蛋儿偎着她膝盖,仰头乖乖被投喂。
谁喜欢她,她就喜欢谁,小家伙可机灵着呢。
钱碧荷则整理着各种零碎,不时抬眼看一眼闺女。只见兰兰站在陈宝音身后,手里拿着钱袋子,清点银两和铜钱。偶尔出声,声音不大不小,但好听极了,极有韵律,像极了千金闺秀,就是钱碧荷梦里的样子。
她没过上
的日子,没变成的样子,兰兰都有了。钱碧荷心里热乎乎的,眼眶也热乎乎的。
看着女儿初长成的身量,心头渐渐涌起期待。兰兰也到说亲的年纪了,她姑姑是官太太,她叫了几年的容姨做了将军夫人,她的婚事不会差吧?
钱碧荷愈发觉得愧对女儿。从前她一心想生儿子,忽视了女儿,偶尔不顺意还会拿女儿撒气。兰兰小小的人儿,从来也没跟她离心,这让钱碧荷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骂自己。她白活这么多年,还要个小孩子忍让。
后来生了儿子,可兰兰已经不在身边了,这几年母女之间反不如前些年,至少从前日日见着,天冷了给孩子加个衣,饿了给孩子弄口吃的。
只是,钱碧荷惆怅地想,如今兰兰大约也不必她惦记了。她姑姑是个好心肠,不会亏待她,而她自己也大了,会照顾自己。
越如此想着,钱碧荷越觉着亏待了闺女。闺女在身边时,没好好待她。想好好待她了,人已经不在身边了。
“宝丫儿,你之前答应我的事,还作数不?”屋子另一边,陈二郎从桌边站起身,朝陈宝音走过来。
钱碧荷抬头看过去。
孙五娘亦看过去,问道:“你找宝丫儿要了啥话儿?”
她咋不知道呢?
陈宝音也不记得自己应承他什么了,便问:“二哥说的哪件事?”
“就那件,”陈二郎道,挤开兰兰,搬了小板凳在她身边坐下,“你空着的那座宅院,租给我不?”
顾家现在的这座宅院是皇上赏的,搬进来之前,他们已经买了一座宅院。
“给你留着呢。”陈宝音笑了笑,“一直没租给人呢。”
房子不住人,时间久了容易坏。因此虽没租出去,却时常叫仆人过去打扫。
“真的?”陈二郎听了,顿时感动坏了,“宝丫儿,你对二哥真好。”
这事还是两年多前,陈二郎送杜金花来看宝丫儿,跟宝丫儿提过的。没想到,妹妹一直给他留着。
“咋?来京城?”孙五娘拿瓜子丢他后脑勺,“你没跟我说过,陈二郎,你打的什么主意?”
陈二郎扭头,嘿嘿一笑:“京城不好吗?你不想来吗?”
孙五娘哪有不想来的?大嫂来过京城,全家人都来过京城,就她没来过。当初宝丫儿生孩子,她也想来,但大嫂和孩子要人照看,她都没来成。
也就是她这么心宽的人,没计较。换个媳妇,早骂街了。孙五娘心想,哼了一声:“咱们来京城,金来银来咋办?”
陈二郎道:“在家读书呗!跟着咱娘,咱娘又不会放纵他们。”
杜金花瞥他一眼,没说话。
她早看出小儿子的心了。原是早就想来京城的,但老大媳妇生了娃,精力不济,镇上的生意要人帮衬。
如今是镇上的生意稳当了,铺子也开起来了,喊老头子去端碗洗碗就行。至于算账啥的,钱碧荷自己就能干。
陈二郎不想跟哥嫂一直干,配料都是大嫂捣鼓出来的,算起来这就是大房的买卖,虽然大哥不介意,但陈二郎不乐意这样。
他要搞自己的买卖,而他现在也看出些门道儿来,所以想来京城试试。原本最难的就是人生地不熟,但谁让他命好,有个妹妹在京城,还有座空宅院呢?
“金来银来可以在京城拜个先生。”这时,顾亭远出声了,他抬起眼睛看过来,神情温润,“咱家现在拜得起先生了。”
金来十岁,银来八岁,若是基础扎实,在京城能拜个不错的先生。
陈宝音便没提,原先说的他来教两个孩子。
他现在翰林院,忙得很,与两个孩子有师徒之名尚可,师徒之实是难了。就算他每日尽力早些回家,但还有宝蛋儿
呢,陈宝音更想他陪伴宝蛋儿,而不是教两个侄子。
杜金花说得对,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两个侄儿就会排在后面了。
“那,咱都搬来京城?”孙五娘愣住了,看看杜金花,又看看钱碧荷,“咱爹咱娘咋办?”
大哥大嫂是不能来的,他们在镇上有铺子。爹娘呢?
“你管老娘?”杜金花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你要来就来,不来拉倒。提前说好,你若是住宝丫儿的宅子,不能白住。”
孙五娘委屈道:“娘,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陈宝音笑道:“不算白住,那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久不住人反而坏了。有哥嫂住着添人气,反而好呢。”
杜金花瞥她一眼:“随你们。”
夜渐渐深了,孩子们都开始打哈欠,宝蛋儿的眼皮已经睁不开了,扭着身子找娘抱。大伯娘捶捶腰,起身道:“不行了,遭不住了,咱歇吧,明儿再说话。”
“行,歇吧。”杜金花也起身道。
陈宝音抱着宝蛋儿,没起来,只叫来仆人:“床铺都收拾好了吗?”
仆人答道:“早就收拾好了,热水也灌好了,只等老太爷、老太太们歇息了。”
听到老太爷和老太太,陈有福的腰杆一瞬间挺直了,杜金花则是抖了抖膀子,牙帮子发酸。
陈宝音笑笑,温声道:“好,伺候老太爷、老太太去吧。”
这一下,立时便有了官家亲眷的排场,众人高兴的高兴,拘束的拘束,都去歇息了。
说是明日再说话,但众人没打算在京城待太久。
繁华迷人眼,也乱人心。再住几日,便不想回到陈家村那样贫苦的地方了。
陈宝音带着亲人们在京城最热闹的街上转了转,给每人都买了件首饰,挑了匹布,又在大酒楼吃了顿饭。
大伯娘这辈子算是头一回在京城吃喝,她握着陈宝音的手,感慨道:“宝丫儿,你让大伯娘开眼界了。”
“您啊,有空常来。”陈宝音笑道。
大伯娘看着杜金花,说道:“你娘都不能常来,别说咱们了。”
陈宝音想道,她有了宝蛋儿后,倒没那么想念杜金花了。但还是想住在一起的,宝蛋儿有娘,她宝丫儿也要有娘呀!
只是,住在一起,难免杜金花念叨。譬如,要给宝蛋儿添个弟弟,早些给顾家开枝散叶的话。
住得近了嫌,住得远了想。要不让娘跟二哥二嫂住一起?那不行,她很快暗暗摇头,爹娘放不下大哥大嫂。
那就过几年,大哥大嫂也来京城做买卖?一家人都搬到京城来?也不妥当,爹放不下那些田地。
而且,除非他们自己有本事买宅院,不然一家子都住在女儿女婿的宅院里,他们面子上过不去。
谁乐意总住在别人的院子里?只能再等等了,等金来银来出息,置办个大宅院,一家人不分家,住在一起。
“宝丫儿,大嫂求你件事。”晚上,钱碧荷找到陈宝音。
陈宝音问她:“大嫂有话说就是,说什么求不求的,见外。”
“唉。”钱碧荷叹口气,“你总是如此说。可即便是一家人,也得有来有往。只是如今你走得越发远了,咱们想帮你,还你的情,也不知如何还。”
听了她这话,陈宝音倒是笑了:“可见大嫂是真心想着我的。说罢,什么事叫你这样烦愁?”
“那我便说了。”钱碧荷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别开视线,揪着袖子,“是兰兰。她如今大了,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宝丫儿,我,我从前对兰兰不好,我心里亏欠她。我想给她找个好人家,可我……”
陈宝音明白了。
“兰兰这几年一直在我身边,帮了我许多忙,大嫂若
是不提,我本来也打算找机会说一说的。”她对大嫂道,“兰兰是个好孩子,心性好,又聪慧,我想给她张罗婚事,又担心大嫂嫌我手伸得长。如今大嫂这样说,倒叫我松口气。”
钱碧荷听了,忙道:“怎会嫌你?宝丫儿,大嫂心里只有感激的。”
她又愧疚,又感激,低头就掉下泪来:“宝丫儿,你不知道大嫂多感激你。”
原先她过的啥日子?心灰意冷。是宝丫儿说,宁可卖了玉,也要给她治病。现在,她生了儿子,宝丫儿还给她张罗女儿的婚事。
“咱是一家人。”陈宝音递帕子过去,柔声说。
她忘不了回到陈家之前,做的那个梦。许多场景已经模糊了,比如她如何作天作地,人憎鬼厌。但她记得,她疯了被送回家,是干干瘦瘦的大嫂,沉默地照顾她,无半句怨言。
“大嫂别的没有,这几年攒了点钱……”钱碧荷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荷包,“宝丫儿,兰兰的事就拜托你多上心了。”
“大嫂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兰兰的姑姑吗?”陈宝音不肯收。
但钱碧荷坚持给,她低头红着脸道:“你不收,是不是嫌少?可大嫂只有这么些。”
陈宝音没法,只得收了。暗暗想,到时给兰兰添妆就是了。
两人说了番话,孙五娘又来找陈宝音说话。
她没什么事儿,金来银来能读书就读,读不出来也没啥,短不了她一口饭吃。京城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就回家,少不了她一口肉吃。
拉着陈宝音,就说些闲话。说家里平日里做什么,娘总叨叨她,哪个长舌妇说了啥被她骂了,又说自己见老了,眼角有皱纹了云云。
陈宝音便笑,悄悄送了她两盒面脂。
两人交换了下驭夫经。最后,孙五娘犹豫着,还是传了她几句“生男经”。陈宝音听着,脸都红了。心想,等送走亲人们,诸多事情忙完,闲了下来,倒是可以跟顾亭远试试。
第三日清晨,送走杜金花等人。
稍歇息,顾舒容来了,今日是她回门。
陈宝音瞧着,她满面红光,眼神有光彩,精神好极了,不禁很放心。
“姐姐。”她上前握住顾舒容的手。
顾舒容抿笑,见到她第一句便是:“我很好。”
张瑾若出乎意料的体贴。不仅体贴,还听话。
她早上做了饭,叫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给他盛多少,他就吃多少。连碗碟里的姜片、花椒,都要吃进肚去,傻得不得了。
陈宝音便笑:“那就好。”
顾舒容又跟她说了一件事:“昨日,我和张瑾若已经搬出威远将军府。”
张瑾若嫌那府邸又大,又不便,除了好看一无是处。顾舒容也不大喜欢,她更喜欢外面那座小院,精巧玲珑,住着叫人安心。
“我原想过几日搬出去,他却说,做什么过几日,这就搬。”
然后,就搬走了。
“我问他,万一有人来拜访,怎么办?”顾舒容又道,“他说,谁若要拜访,下帖子就是。帖子送去弟弟家,一式两份。”
一副“想跟老子亲近,不能忘了老子的穷亲戚”的架势。顾舒容好气,说道:“咱家是穷亲戚吗?把他狂的。”
陈宝音仰头大笑。
这个张瑾若,真有趣。
“他那是怕人欺负你,叫我照应你呢。”止了笑,她拿帕子揩揩眼泪道。
顾舒容抿唇,脸颊飞红。
“难为他看得起我。”陈宝音握着帕子,眉毛挑得高高的,“放心,必不叫他失望就是。”
顾舒容不由握紧她的手,低头轻声:“我才是姐姐,却总叫你照顾我。”
她是平民女子出身,叫
她跟一群官太太来往,她打心底发怯。宝音愿意带她,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谁照顾你了?咱高攀将军府,不得伺候好将军夫人?”陈宝音笑道。
顾舒容恼起来,伸手拧她:“你就促狭!”
陈宝音笑着跑开:“将军夫人欺负人啦!”
顾舒容自打与张瑾若成婚,日子过得惬意闲适。
张瑾若乃武将,不打仗的时候,没他什么事,自有大把时间哄老婆。
他常常带着顾舒容去骑马,打猎,钓鱼,似是知道她不擅长与贵人们相处,他总带她去自然风景处玩,不与人打交道,只登登山,游游湖。
没多久,顾舒容被他养出了两分丰腴,肌肤白里透红,整个人精神焕发,看起来不知道多好。
“从前是咱们亏待你了。”再见面,陈宝音看着姐姐的模样,不由得叹口气。
顾舒容忙道:“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们几时亏待我了?”
“你出嫁前,可没有这样的精气神。”陈宝音道。
顾舒容脸上微红,低声道:“不怪你们。是我,我自己想不开。”
她从前有心事,哪像现在一样?
“不管怎么样,看见你这样,我们都放心了。”陈宝音握着她的手说道。
她对顾亭远有恩,人又是极好的,能过得如意,真叫人打心底高兴。
顾舒容抿着唇,羞涩低头:“嗯。”
转眼到了年底。
这日,陈宝音正坐在窗边出神,就听到下人来报:“太太,有信。”
“哦?拿过来。”
从仆人手里接过信,看到信封上的字,立刻精神一震,忙打开。
信是北疆寄来的,曹铉说把人照顾上了。锦衣玉食,自是不可能,她毕竟是罪妇。但干完活有热水喝、热饭吃,还是能照顾到的。
陈宝音捧着信,看了几遍,才擦擦眼角,珍惜地收起来。
等顾亭远回来,她给他看了信。
顾亭远道:“小公爷仗义,咱们备些年礼使人送去,好生谢他。”
“好。”陈宝音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肩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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