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的像是随时能散架,楚宁安亦被甩的七荤八素,抱着车窗才没飞出去,到最后已经是面色苍白,神情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神。
周围安静的出奇,唯有春水潺潺,枝叶抚动。
两人已经出了城,马车正停在一条潺潺的河水旁,不知为何,往日清澈见底的溪水上,却飘着许多飞花柳枝,更甚至有些璎珞穗子,碗碟酒盏。
江迟暮看清他眼里的疑惑,挑眉道:“王爷,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楚宁安茫然摇头。
江迟暮摸出他的琉璃扇,哗啦展开,扇的摇曳生风。
“王爷,今日可是三月三,上巳节。”他也是驾车到河边,才发现的。
楚宁安从小病弱,长辈都把他当宝贝护着,极少出宫,何曾见识过上巳节这种热闹日子,他眼里有好奇,喃喃道:“上巳节,我曾在书上见过。”
江迟暮看他这幅没见识的样子,眉毛一挑,拉着人朝上游走去,没过几步,就见溪流边出现零零散散的人群,沿河而坐,随身包裹里带着糕点果子,一边赏春,一边吃着。
还有些年轻人围坐一团,载歌载舞,嘹亮的笑声冲破天际。
他寻了处人少的位置,不顾地上的泥土草屑,盘腿坐下。
“愣着干嘛!”他拽了拽愣着的楚宁安。
楚宁安有些开心,也坐在他边上,“这便是上巳节吗?我瞧着这里人并没多少,不像是书中所说的热闹。”
江迟暮笑他,“我们这儿已经是泗水河最下游了,下游当然人少。人人都爱往上游挤,你可知年年上巳节,上游都有人被挤下河,幸好附近有守卫,才没闹出人命。”
“被挤下河?!”
楚宁安十分惊讶,这河不过膝盖深浅,怎么会掉进来,纵然不小心踩进来,一步也能迈回岸上去。
江迟暮见他不信,眉毛一扬。
正巧此时,一个花纹精巧的食盒漂流而下,江迟暮身子一探,端着食盒到自己面前,打开盖子,上层已经被拿空了,唯有最下层摆着两块白白软软的兔子糕。
“咯,上游有冤大头发吃的,许多人抢着抢着,自然容易推搡掉进河里。”
两人的目光定在食盒内侧的印鉴。
【江】
楚宁安一愣,京中姓江的人家,唯有……
“哦豁,这冤大头还是熟人呢!”
江迟暮唇角勾了勾。
楚宁安更疑惑了,“这是江尚书发的,为何?”
“你可知京中上巳为何会如此热闹?”
“书上所说,上巳自古便有,已经是源远流长的节日,自然热闹。”
江迟暮意味深长的摇摇头,“不止如此,上巳可是才子举人显摆才名的好机会。世家若有后辈科举,花些糕点,便能为上巳诗会引来关注,还能为自家后辈结个善名,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
江迟暮捏着一个兔子糕塞进他嘴里,“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你是十万个为什么?”
他指尖刚刚沾了水,冰凉,触到楚宁安唇角的感觉就格外鲜明,他脑袋一热,登时僵在原地,耳根泛红。
这幅猫眼圆瞪,眼神乱飘,可嘴里却塞着个软绵绵的兔子糕的样子,让江迟暮忍俊不禁,更好笑的是,兔子糕只塞进去半个,一半软绵绵的兔子屁股露在外面,上面点着个圆啾啾的兔子尾巴,还是淡粉色的。
怎么看怎么呆。
江迟暮指着他,“楚宁安,兔子尾巴露出来了!”
楚宁安不明所以,歪头看他,眼里充满疑惑,那兔子尾巴也在他嘴外一颤一颤。
江迟暮这下再也忍不住,爆笑出声,全身发软,一头栽到他肩上,捂着肚子浑身发颤。
“哎呦,你怎么这么好玩。”
江迟暮半天才缓过来,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把另一个兔子糕塞进嘴里,入口香甜,虽然因着飘在河里,沾了些水汽,可依旧很好吃,江迟暮都能吃的出是尚书府哪个厨娘做的。
楚宁安早在他靠着自己时,就僵硬的如一根柱子,嘴里的兔子糕咽下去,却完全没尝出味道,只是眼神止不住朝肩上的江迟暮飘。
他笑的眼角绯红,碧眼欲滴,唇色鲜艳。
溪边有水汽,烟雾朦胧,沾衣欲湿,打湿颊侧的黑发,贴在唇角。
春光煦煦,水色潺潺。
玉面抚春,春光还与美人同。
楚宁安愣愣看着他,几乎难以呼吸,喉结艰难的上下滚动,他何曾如此不知礼的坐在泥地上,在野外吃过东西。
可此时心中涌起的念头,却比这种不知礼要可怕上万倍,让他觉得自己之前学过的诗书礼义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楚宁安……”
“楚宁安!”
江迟暮连叫他好几声,楚宁安才回过神,神色僵硬,脸颊生红,讷讷的应声。
江迟暮随手抓起泗水河上游飘来的一条璎珞,挑着眉问他:“你可知这是什么?”
或许因着人多,河中飘得东西也十分多,时不时便有条丝巾手绢沿着河水打转,然后慢悠悠的从两人面前飘往下游,楚宁安也注意到了,好奇问道:“难不成是谁家小姐的帕子掉进河里了?”
江迟暮摇头,“那群小姐公子可不会与他们眼中的草民混在一起,他们都是单独辟个竹林,与身份相当的人郊游,哪有像泥腿子一样坐在草地上的。”
他显然把自己和楚宁安也被归纳进“泥腿子”范畴了,可两人都没觉得哪里不对。
“那这是什么?”
江迟暮颇为兴味的撸起袖子,把牛乳般腻白的胳膊浸到河水里,冷得打哆嗦,可脸上的笑依旧不减。
“这也是上巳节的传统。许多未婚嫁的男女将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投入泗水,若信物落到情人手中,两人便是三生有缘,必能天长地久。之后便会找媒人上门提亲了。”
楚宁安依旧不解,“万一被陌生人捡去,那不就是桩糊涂姻缘了?”
江迟暮这么会功夫已经捞出三四条璎珞丝帕,都是精心制作的东西,有些已经被水泡的发白掉色。
“你当他们傻不成?若谁家姑娘儿子有意,自然能早早约定,专门盯着情人的信物,一下河就特意捞走,这水也并不急,哪会丢呢。”
楚宁安立马懂了,“那……”他指着这些落到下游也没人寻走的信物,眼里有些可惜,“这些这些无主的信物,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
“是啊。”
江迟暮数了数,光这一会儿,他就截下七八条帕子,这可全都是破碎的芳心。
楚宁安看着这些,有些低落,眼里的光也暗淡了,“我本以为有情人都能厮守,譬如父皇与母后,譬如我……”与你。
他抿了抿唇,耳根泛红,眼神发飘。
江迟暮又一条条将捞上来的穗子又扔回河里,漫不经心道:“我倒觉得两情相悦是少数,大多人结婚,不过是因为一时兴起。日子久了,只剩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时候,谁又能不厌倦呢?”
楚宁安抿唇反驳,“不是的……我爹说了,娶了谁便该负责一辈子,供他吃穿,让他享福,从此再没有忧愁。”
江迟暮嗤笑:“小王爷,你爹娘那是少数,大多数人成亲,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瞧,我们成婚前不也没见过吗?怎么可能有感情。”
楚宁安急了,抓着他的手想说什么。
这时,忽有一包与其他信物画风截然不同的东西从上游飘下来,江迟暮有些好奇,将那东西捞上来。
这是封用油纸包着的信封,江迟暮眉毛一扬,便想拆开看,被楚宁安拦住了,他抿了抿唇,眼里有些为难:“他人之物,随便拆开,这不是君子所为。”
江迟暮眉毛一挑,捏着信转过身,自顾自的拆开,“你是君子,我可不是,你不看便是,我自己看!”
其实他知道这信是谁写的。
三年前上巳节,他与楼二从泗水河过,楼二见地上掉了封油纸信,便捡起来打算命人寻找失主。
没想到失主还没找到,提亲轿子便上了门,后来楼二抓着提亲人打了顿,那人才说出实情。
城西一位老锁匠,某日突然被国公府找上门,说他是故人之子,给了他五千两银子,让他安身立命。
一朝暴富,饱暖思淫\欲。
老锁匠因着粗陋蠢胖,打了三十几年光棍,见着年年上巳节都有姑娘小伙成姻缘,便打起了歪主意。
他会故意在河里投许多信物,虽然没人会随便捡他人的信物,但万一有人捡到了,他便要敲锣打鼓的到人家门上提亲。
年年如此,到让他碰巧讹了两位姑娘,但天子脚下,百姓殷实,那两家都是疼爱女儿的,不仅拒绝,还把人告到了官府。
后来那锁匠便收敛了,伪装成一个书生,写些情诗丢进河里,期望能骗到哪家姑娘。
却没想到,这情诗第一次写,就被楼守心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捡到了,那锁匠差点被他打死,还跟楼守心保证自己再也不敢了。
没想到三年不见,他居然故态复萌。
江迟暮一打开,便眼角抽了抽。
那诗不知剽窃了古今中外那些大家的诗作,又酸又腻,肉麻的他牙疼。
楚宁安在江迟暮背后坐立难安,一脸为难,于礼法而言,他本该阻止江迟暮,甚至不与他为伍,可他连句硬话都不敢对江迟暮说,只能坐着干着急。
江迟暮拿着别人的信物看了半天,还一脸嫌弃的点评:“写的真烂,怪不得找不到对象呢,啧……”
楚宁安纠结的脑袋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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