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迟暮看完了信,将信纸胡乱叠好,放到怀里。


    他并不打算把这信扔回河中了,万一又被哪个无辜路人捡去,被老锁匠闹到家里提亲,白白倒霉。干脆带回去烧了。


    远处忽然嘈杂起来,一群小厮打扮的人吵吵嚷嚷,沿河搜寻什么,直到看向江迟暮,才忽而大叫:“找到了!”


    江迟暮眉毛一抽,这老锁匠这次来的这么快,明明上次他第二天才找到楼守心家里啊?


    他拉着楚宁安,就想跑。


    还没起身,小厮就包围他们,为首叉手怒斥,“无耻小人,竟连贵人的东西都敢偷,给我打!”


    江迟暮一愣,偷东西?他们不是为信而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拱手带笑:“我清清白白,为何要说我偷了东西?”


    “别废话!到了官府自然有人跟你说!”


    小厮冷哼,根本不愿多言,就要抓住江迟暮。


    还没近身,一身兵戈冷鸣,凝光出鞘,楚宁安执剑挡在他身前,冷声道:“谁敢过来”


    众人一下被震住,脸色恐惧,他们不过是普通小厮,哪曾被人拿刀对着过。


    领头的厉声道:“你别放肆,偷东西不说还想伤人不成?你的脑袋想不想要了?”


    江迟暮已经冷下脸,道理讲不通,那便不用客气了。


    “即说我们偷了东西,还不肯解释,那便带我去见你的主子。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大人,好大的官威,竟能养出这么能吠的狗!”


    “你骂谁狗呢!”那小厮气的尖叫,可下一秒,冰冷的剑光就扎到了他脖子上。


    他登时怂了,强装镇定:“见便见,我家大人是京中贵人,还料理不了你这个小贼?只怕你到时要哭着鼻子求饶!”


    刚才与他一同耀武扬威的小厮都走到了几米外,他瑟瑟发抖的走在前面,身后顶着楚宁安的剑,还不忘骂骂咧咧,不知是为自己打气,还是真如此嚣张。


    那小厮带着他们远离了河边,走入密林,没过多久,前面就出现一片竹林。


    人声喧嚣,丝竹声声,轻歌曼舞。


    江迟暮眉毛一顿,这不是上巳诗会的地点吗?


    他口中极为尊贵的主子,便在这?


    没记错的话,来上巳诗会的多是些即将春闱的年轻举子,一没功名,二没官职。


    他还当是什么贵人,江迟暮似笑非笑,心中有了成算。


    那小厮穿过竹林,走到了一位白衣青年身后,立马就跪下了,声音尖锐。


    “公子,我将那偷食盒的贼人找到了,他不仅不想归还,还要拿剑伤我,您一定要将他扭送官府啊!”


    那白衣公子脸色阴沉的转过身,却对上江迟暮那张脸,一下子便全身僵硬,半天才讪讪道:“九弟?没想到是你,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那小厮一听到九弟,腿便软了,满脸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家公子,又看了看这小贼。


    两人明明长的相差甚远,便如明月与石头,这小贼怎么可能是自家公子兄弟呢?


    “公子,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要不再看看?”


    “闭嘴!”江启明恶狠狠看着他,低斥道:“滚下去!”


    抓贼抓到自家人身上,真是丢尽他的脸!


    江启明前日刚刚回京,就被他爹派了分发上巳糕点的活,还特意叮嘱了事成后,要将食盒尽数寻回销毁,千万不能让带着尚书府印鉴的东西落到民间,落了身份。


    京中世家在上巳日发点心,一是为了散播善名,二是为自家科举子弟造势,江启明即将科举,自然乐于做这种事,却没想到分完点心,其中一个食盒却不见了。


    他特意派小厮去找,居然找到江迟暮头上去了。


    江启明怒瞪这不争气的东西,跟他在外读了几年书,便飘得没了形。


    江迟暮看到他时也有些惊讶,那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与他爹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见就知是江尚书的种,这是尚书府的三公子,江启明。


    他笑眯眯道:“我当谁家小厮嚣张成这样,原来是三哥的人,这下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江启明脸色青白交加,“这小厮是我在济川读书时收的书童,乡下人不懂规矩,你莫要与他计较。”他迅速转移话题,“九弟,我昨日刚刚回京,听父亲说你去了外地游学,为何现在却在京中啊?”


    江迟暮挑眉,看来江尚书没告诉他,自己把儿子嫁了。


    也是,这种丑事,他恨不得少一个知道是一个人,怎么会随便告诉庶子。


    他漫不经心的敷衍道:“我想在哪便在哪,爹又管不了我。”


    “是啊。”


    江启明讪讪一笑,掩盖眼里阴狠。


    他从小最恨的便是江迟暮。


    他不过是个低贱胡姬的儿子,还遗传他娘,长了副狐媚相,可爹却一向宠爱他。不必读书不必习字,想去花楼便去花楼,想日日躺着便躺着,不对他做任何限制。


    比起他这个日日读书来博取关注的庶子,江迟暮简直就是天生赢家,他从小最喜欢的便是欺负江迟暮,直到几年前离京求学,才放下愤恨。


    今天一见江迟暮这幅模样,埋藏许久的恨意又充盈心间。


    他忽而想到什么,脸上挂着宽厚温和的笑,如他爹一模一样,“九弟,今日是上巳诗会。这种盛事,既然你来了,不如与我们一起坐下,曲水流觞,品茗赏曲?”


    江迟暮一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心里估计在冒坏水,但上巳诗会的名头他听闻许久,却从没来过,此时倒产生一些兴趣。


    他点了点头,便拉着楚宁安寻了个位置坐下。


    刚一露面,就有人认出了他。


    “呦,这不是江九吗?上巳诗会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你是怎么偷偷混进来的?”


    在座许多人自然认得江迟暮。


    京中公子,自然有圈子,若江迟暮那圈子是声名狼藉,他们的圈子却称得上清贵风雅,在座的大都已中举人,只等着不久后的春闱登科及第,从此平步青云。


    至于江迟暮,早在三年前,他被从国子监中赶出来时,便沦为众人之间的耻笑,后来看他不再读书,而是纵横犬马声色,更是以提及他为耻。


    在座许多人教导家中后生的常用说法都是,“若不好好读书,你便是那江九郎第二,丢尽全家面子!”


    登时,再顽皮的后生都会泪眼汪汪,专心读书,不愿沦为族中之耻。


    前些日子,听闻江九出外游学,他们更是觉得尚书这等宽厚之人,也忍不了这蠢物,将人打发走了。


    没想到今日却冤家路窄。


    “上巳诗会是风雅之事,来的诸位俱是各有所长,这种蠢货怎么能进来,给我轰出去!”有人指着他怒斥。


    江迟暮笑眯眯道:“你能进来,我自然也能进来。比起你,我倒是觉得我进来的名正言顺呢。”


    那人气的拍桌:“无耻!你有什么一艺之长?谁不知道你是个不学无术的朽木,你说我不如你?我们来比比!”


    比起那人脸红脖子粗,江迟暮倒是笑盈盈,白皙如玉的手支着下巴,眨着双水润勾魂的碧眸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看了他半晌,才一展琉璃扇,遮着下半张脸,“江某的一艺之长,自然是这张脸了,兄台不若让他人评评理,孰优孰劣啊?”


    他又朝那人眨了眨眼。


    登时,刚才脸红脖子粗的人变得呆若木鸡。


    在他的眼神下,红晕从脖子蔓延到额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支支吾吾半天,才移开视线,侧过脸不去看江迟暮,结结巴巴道:“无……无耻!”


    江迟暮挑眉,“看你这样子,应当也觉得江某说的有道理吧。”


    那人不肯看他,耳朵泛红,半晌只是握拳道:“强词夺理!”便不愿理他。


    忽然间,中间一声鼓响,有侍者高声道:“肃静。”


    本有坐有站,四处交际的举子们连忙回到座位,神色严肃,找出纸笔,严阵以待。


    江迟暮挑眉,看向江启明:“三哥,这是在做什么?”


    江启明像是才想起这件事,“我竟忘了告诉你,上巳诗会年年都有出题作诗的习俗,以一炷香为限制,待交上去要交给国子监大儒批阅,选出优劣。”他一脸虚伪,“九弟不必有压力,我知道你书读的不多,你只将之当做寻常玩乐便可。”


    江迟暮挑眉,他就说江启明怎么突然这么友善,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想让他出丑罢了。


    上巳节对百姓是寻常节日,对许多文人公子却不止如此。


    作为春闱前几日最大的节日,上巳节从古至今便有曲水赋诗的雅事,上巳诗会更是这些举子吸引贵人目光的好机会。


    众人作诗后,评出优、中、差三等,最优的自然能将名声打响,最差的便是声名狼藉,沦为耻笑。


    若是能在诗会,做出一首好诗,不仅能博得大儒关注,更甚至引起圣上的兴趣,在殿试被点为状元,从此平步青云也不一定。


    此时,那正中的鼓又被敲了一下,侍者高声道:“本次的诗题为——春、情。”


    众人一听,纷纷对视,面色凝重。


    这春情自然不是香艳的词,反而是极其难的诗题。


    单一个春字自然不难,春景、春花都有可写之处,可若要加上情,便是要春景与情意交融,有景有情才算妙。


    诸人想到这,纷纷埋头苦思,奋笔疾书起来。


    江迟暮与楚宁安两人,在焦急匆忙的人群中,反而格格不入。


    楚宁安不慌不忙,捏着书案上备好的毛笔,轻轻润了润,便下笔如飞,没过几息,便停笔了。


    而江迟暮则是摆烂。


    他一个现代人,哪会作诗,会的也是打油诗,江启明要算计他便随便他,反正他的名声也不差这些了,顶多传出去,又被他人耻笑几句,可他又不在意。


    没过片刻,正中的鼓就连响三声,侍者催到,“时辰已到,请诸位停笔。”


    许多公子抓耳挠腮,脸上焦躁,显然没写完,可纸张立时便被侍者拿走。


    人在没自信时,往往都喜欢找比自己差的平复心情,这种比烂心态大概从古至今都有。


    因此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江迟暮身上,却看到他单手支着下巴,一手扇着琉璃扇,正偏头与旁边的白衣公子说着什么,无比轻松,一点也不见沮丧。


    许多人的心情顿时更糟了。


    等到收纸的侍者走到他们身边,江迟暮更是随意从怀里挑了张揉的皱巴巴的纸,递了过去,让众人更是脸黑如碳。


    江迟暮凑在楚宁安耳边低声笑:“你猜,这次诗会的魁首是谁?”


    楚宁安耳边被他热气抚的发痒,抿唇道:“不知。”


    江迟暮戳他,“你这点自信都没有?我觉得你必能夺冠!”


    他看过了楚宁安写的诗,自然对楚宁安的水平有估计。


    楚宁安被他这么夸,耳朵根又红了,低头道:“我作诗学的不好,师父总说我写诗木讷,更何况我已许久不写了。”


    “你那诗要还算得上木讷,那在场所有人都该排队跳泗水河,一辈子不碰笔墨!”


    江迟暮转念一想,又想起他师父是文蚺公,当世诗才第一,那他这声木讷倒是没白被骂。


    眼看着侍者已经收好了在场所有诗词,好几位胡子花白的人立马开始批阅,这是要当场宣布成绩。


    江迟暮登时拉着楚宁安站起来,“走走走。”


    楚宁安被他拽着,微微不解,“为何?”


    江迟暮咬着牙,低声道:“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有人要上门提亲了。还是你想让大家都知道魁首叫‘奶油小布丁’,然后你上去领奖?”


    楚宁安登时脸色一红,他刚刚眼睁睁看着江迟暮把他的名字划掉,改成了奶油小布丁,这名字虽然他不懂,可他记得喝醉那日江迟暮曾这么叫过自己。


    两人鬼鬼祟祟的从边上溜走,没过片刻,上面也评出了结果。


    那胡子最长的是国子监的林大人,撸着胡子扬声道:“本次评出的优等共二篇,一首为诗,一首为赋。”


    说着说着,他脸色有些怪,“我便不读了,众位可自行上来看。”


    举子们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怪异,国子监林大人眼光刁钻的很,能被他评为优等,自然是极其优秀的,必要当众朗读出来,可今日却遮遮掩掩,这是为何?


    他们凑上去看案上摆着的两篇优等。


    第一篇字迹极其漂亮,擅长书法的一眼便目光狂热,“这手字迹真是绝妙,像是文公在世,不知出自何人?”


    更多人是细细看那纸上的诗句,一看登时惊艳不已,许多自持诗材高超的人都暗暗叹服,他们果然是眼光浅显。


    “写的真是妙,不知是哪位才人所做?”


    众人低头看最角落的落款,却见本落款的位置被笔墨污了一团,下方则用歪七扭八,完全不同的字迹写着【奶油小布丁】


    有人皱起眉,“奶油小布丁是何物?”


    有人踱着步思索,“从未听过。”


    忽有人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瞧这完全不同的字迹与这稀奇古怪的名字,我想这位仁兄是春闱之前不想暴露身份,他有隐士之心啊!”


    登时,疑惑顿解。


    众人纷纷抚着胸口赞叹,“想来他是不贪图虚名之辈,才会刻意糊名。这等英才,待春闱之时必能大放异彩,彼时一定要拜会于他!”


    众人围着第一篇诗啧啧赞叹许久,才收起震撼,准备看第二篇。


    然而他们这时才发现,围着第二篇的人尤其多,可都是双目圆瞪,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难不成第二首比第一首还精妙?能让他们惊讶成这样?


    他们剥开人群挤进去,就见那纸上用绢花小楷写着。


    【窈窕淑女,吾心悦之;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情脉脉,意忡忡,此情千万重,夜深不解带,心心复心心,结爱莫相忘。】


    一时众人都沉默了,这竹林竟一片死寂。


    这赋……


    若说好,确实好,若说扣题,也确实扣题。


    上巳节何处最热闹,自然是泗水河旁成双结对的有情人,这诗便是写那有情人,还情深意切,柔情似水。


    他们一群大男人都看的面红耳赤,心跳如鼓,后背更产生种隐隐发麻的感觉。


    如果江迟暮知道,就能告诉他们,这是被油到了。


    可在座诸人都饱读诗书,谁看不出这是封求爱信,还是给女子的求爱信,谁会在上巳诗会上,写这种不成体统的酸诗?


    过了许久,才有人想到什么,若论风流浪荡,参会的除了那江九郎还有谁!


    他正要说出自己的猜想,可不远处却突然嘈杂起来,敲锣打鼓,喜气洋洋。


    众人望去,就见一个穿红着绿的肥蠢老汉,身后跟着两行吹小号的红衣小厮,还有八抬大轿,正边吹边朝着诸人走来。


    护卫没拦住他们,此时追着老汉哀求,“诸位大爷,你们真的找错地方了!此处是上巳诗会,全是举人老爷,哪有你们的新娘子!”


    那老汉挥开他,冲进来,一见到书案上那封情诗,便甜蜜的抓起来,贴在胸口,“就是此物,我的信物,果然被你们拿去了!”


    众人满目茫然的与他对视,“这是何意……”


    那喜娘走上来道:“我家老爷投进泗水河的定亲信物被你们捡去了,特来娶亲。”


    “……”


    一片死寂。


    有人涨红脸道,“放肆,我们都是读书人,谁会捡你的信物!不要信口胡言!况且我们都是男子,哪能嫁人!”


    喜娘一指那信,“诺,难不成这信是自己飞到你们这儿来的?”


    这是上巳诗会的参赛作品啊!


    众人都羞愤难当。


    那喜娘目光在人群中找了半天,满目失望,一撩头发,对旁边的肥胖老爷道:“老爷,这女子本就稀少,随便捡他人信物的更少。我瞧着这里全是男子,不如你放低要求,随便挑一个,娶个男人也行!听说这是什么上巳诗会,都是青年才俊,随便娶个也不亏了!”


    那老锁匠满脸愁云,上次信物被男人捡,他被打了个半死,养了好久才恢复元气。


    这次他好不容克服恐惧,不仅特意花重金寻了才子为自己写诗,还特意雇了山匪当小厮抢亲,更争分夺秒,一有人回报就从家里出发抢亲,只求万无一失。


    没想到这次捡到的依旧是男子,难不成他这辈子姻缘注定是男人了?


    “罢了。”他挥挥手,满目愁肠,“也不是不行,便按照你说的办吧。”


    他摸着下巴,目光在所有男子身上扫了一圈,这个太老,这个太瘦,这个太矮。


    唉,都不行。


    他那挑肥拣瘦,暗含猥亵的油腻眼神,登时让许多人汗毛耸立,头皮发麻,连忙转过身避开。


    “就他吧!带回去!”


    他的手指最终落在角落一个人身上,这人虽不是长相最好的,但瞧着健壮高大,眉目也端正,必然耐折腾,便选他吧。


    他大手一抬,那群习武的小厮登时冲了上去,抓住茫然的公子,塞到了轿子里,还特意寻了绳子将他捆住。


    那倒霉蛋拼命挣扎,却挣脱不了,如同一条待宰的羔羊被抬上了轿子。


    那群红衣小厮看着没什么,却力气极大,他根本挣扎不了,被压的严严实实进了轿子,还盖上了一块大红布。


    这人正是江启明,他以他爹为榜样,日日习武,没想到今日之祸是因为习武而来的高大身材。


    “少爷!少爷!”小厮趴在轿子外,急的眼泪都出来了,“你们快放我家少爷下来!”


    那老汉冷笑一声:“上了我的轿子,便是我的人,莫要抵抗了,走!”


    红衣小厮们登时抬起轿子,便要离开。


    “这可怎么办啊!少爷!”


    小厮追上去,边哭边叫。


    他这辈子哪里见过这种荒唐事?


    他家公子被一个老肥猪当街掳了,还要娶他做妻子!


    话本也不敢这么写。


    红衣小厮们粗手粗脚,江启明被捆得严严实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只得虚弱道:“快……快去找我爹!叫他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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