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鸡飞狗跳,而楚宁安与江迟暮已经溜出老远。
他们马车所在的地方守满下人,王府的人来的比江迟暮预料中快。
如意向两人福身,“王爷,王妃,时辰不早了,快些回府吧。”
她竟没计较江迟暮逃了回门的事,江迟暮也乐的她知趣,两人都装作无事发生。
江迟暮来时走的是小路,王府小厮则绕路去了官道,因此多走了好大一圈。
泗水河上游是连绵无穷的山脉,越靠近,江迟暮就觉得胸口越烫。
他纳闷的摸了摸前胸,触到一个凸起,才想起来他还揣着个瓷瓶,里面装着楚宁安的心头血与饲蛊药。
这便是花燃所说找母蛊的办法,只要有母蛊的气息,子蛊血液就会产生反应,他本以为花燃搞封建迷信,没想到真有用。
他不露声色的看着这座山,凭他的了解,这座山只是京郊一个极贫瘠的山头,周围比这高,比这繁茂的山比比皆是,这种地方,会与楚宁安父母有什么关系?
他漫不经心问:“这是哪儿?”
楚宁安从刚才起便有些沉默,此时才道:“这是我师父的埋骨之地。”
江迟暮登时便惊讶了,誉满天下的文雕龙怎么会葬在这种小山头,更何况他从未听过有人祭拜。
楚宁安似乎看懂他的疑惑,低声道:“师父文人风骨,一生清贫,我本想将他葬入帝陵,但他只求一方孤坟清酒,无闲人扰他安宁,最后便亲自挑中这里下葬。”
江迟暮挑眉看他:“便是你也不曾祭拜?”
楚宁安似乎愈发低落了,“师父去后我便缠绵病榻,前岁挣扎着去拜了一次,隔日便生了场大病,从此皇兄便阻止我祭拜师父了,或许是师父在天之灵不愿我打扰……”
能让皇帝亲自阻止,江迟暮这下确信,文雕龙的死也必然有鬼了。
“你个没良心的,那可是从小教你的亲师父,你说不见就不见,也不怕他九泉下没人烧纸,变成穷鬼?”
他扬起车帘道:“停车!”
下人不明所以,如意从另一架马车上下来,躬身问道:“王妃何事?”
江迟暮直接拉楚宁安出来,“今日是上巳节,王爷说经过先师之坟,怀念故人,想上去祭祀一番。”
如意显然知道这里是谁的坟,她下意识反驳,“圣上吩咐过,王爷病体虚弱,不可随意出外祭祀,会沾了煞气。”
江迟暮居高临下睥睨她,往常带笑的眼神此时显得尤其冰冷,“王爷是你主子,还是圣上是你主子?”
如意一惊,迅速跪下,“如意不敢。”
她又想到什么,“下人事前不知,并未带祭祀用品,贸然上山,怕是不好。”
“这还不简单?”
上巳节本就有祭祀的传统,许多人家都会借此日扫墓,官道上车水马龙,江迟暮随手一招,便拦下一家马车,三言两句就借来一箱子纸元宝与一些瓜果。
“你还有什么话说?”
如意脸色难看,哑口无言,只得应允。
圣上虽吩咐拦着王爷祭祀,但耐不住江迟暮胡搅蛮缠,若圣上怪罪,便全推到他头上,待这贱人回府,自然清算,且让他再逍遥片刻。
她低下头掩下心中恶毒。
马车掉头,朝着那座无名山而去,不过片刻就到了山下。
荒山不愧是荒山,寥无人烟,地上全是灌木碎石,根本没有踏脚之地。
小厮堪堪开出一条路,仅容一人通过,如意跟在最后,扯着她的裙角心中暗骂,她刚绣好的裙子又要糟了。
自踏上这座山,楚宁安便肉眼可见的低落起来,江迟暮更是觉得胸口瓷瓶越来越烫,几次他都要受不住,把瓷瓶扔出去。
但这显然不行,他只能强行转移注意力,拉着楚宁安唠嗑。
“楚宁安,讲讲你师父呗?”
楚宁安一回头,江迟暮吓了一跳。
他慌道:“你可别哭奥,这里没人哄你!”
楚宁安瞪着那双已经红了的双眼,吸了吸鼻子,“我没哭。”
江迟暮盯着他泛红的鼻尖,冷不丁来一句:“王爷,你知道吗,我的家乡有个传说,说谎的人鼻子会变长。”
楚宁安下意识便捂住鼻尖,等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把手放下来,已经脸颊滚烫,尴尬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么一打岔,他倒也没刚才那么低落,指着山上一棵松树道:“上清山上,便有棵与这一模一样的树,不过比这还大些。”
楚宁安六岁拜入文雕龙门下时,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圆团子,因着生病,又白又娇弱,漂亮的像是小姑娘。
那是初冬,第一场新雪刚刚覆满整个上清山,被棉衣大氅包的圆滚滚的小太子,正想规规矩矩跪下给他行礼,就一个踉跄,滴溜溜滚到到了文雕龙脚下。
沾着雪的圆团子,看着更圆了。
小太子懵懵的抱住他的腿,一半羞赧,一半憧憬,对他小声道:“您便是文公吗?宁安仰慕您许久啦。”
本早不收徒、今日见太子不过是敷衍皇室的文蚺公,第二天,便有了新的闭门弟子,楚宁安。
等文雕龙三个早已出师的弟子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楚宁安已经住上了上清山最好的房间。
看着还没自己儿子大的小师弟,三位名满天下的大儒,都深深陷入了沉默。
文雕龙年纪大,没精力亲自教书,这差事便落到三位师兄身上。
三位师兄本以为教这么个小娃娃手到擒来,没想到不过三日就纷纷告了饶,求师父亲自出马。
大师兄说:“师父,小师弟不肯背书,还要撒娇耍皮,不让我告诉你。”
二师兄说:“师父,小师弟把你养的仙鹤毛拔了。”
三师兄说:“师父,他把你藏在库房的春宫图翻出来啦!”
“咳,咳咳!”
文雕龙一把年纪,臊的老脸通红,登时便带着三个弟子怒气冲冲的找到了小弟子。
在他面前乖得跟什么似的楚宁安,此时正骑着他的宝贝仙鹤,嘴里嚼着文雕龙珍藏的大红袍,手里捏着文雕龙的画本子,看的津津有味。
“楚宁安!”
文雕龙一声怒喝,楚宁安便呆住了,嘴里的茶掉了,手上的书掉了,人也被仙鹤甩在地上,还踩了两脚。
还没等文雕龙骂他,楚宁安便双眼一红,眼泪珠子似的掉下来。
四人慌了神,把小师弟抱回屋子,好一顿检查,才发现他啥事没有——连一点皮都没蹭破。
这么大的孩子,苦肉计倒玩得好。
文雕龙冷哼一声,便请了尺先生出来,“今日学的《中庸》十三章第六行,背!”
楚宁安结结巴巴的背了一半,就背不出了,心里发慌,便睁着两颗溜圆水润的黑瞳,巴巴的望着师父。
却没想到师父不领情,上来便给了他左手三下戒尺,楚宁安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这种痛,登时便哇哇大哭,一边抽噎一边骂他,“坏先生,坏老头!”
这辈子谁敢骂文雕龙老头?从达官贵人到皇亲国戚,谁见了他不是夸着精神矍铄,老而益壮。
老头登时气的眼斜鼻子外,拎着楚宁安便到了屋外,把他扔在了一颗云松的树杈上,又丢去一本书,“今日不把这章背完你便别下来!”
六岁的小矮子,被挂在有五六个自己那么高的云松上,吓得脸色都白了,一边背书一边抽噎,师兄也不忍,劝着师父消气,放他下来。
文雕龙也不过一时意气,刚把徒弟挂树上就后悔了。但碍着面子,打算晚饭后再把他摘下来,没想到没过多久,楚宁安不知怎的从树上爬下来,绷着张小脸,“我背完了!”
他背的飞快,把几个师兄都震住了,合着之前不是学不会,而是不想学啊。
从此,楚宁安便也不装了,他在宫中本就是父皇母后千娇万惯养出来的,那副乖巧样子不过表象,其实内里就是个骄纵爱玩的小霸王。
上清山的仙鹤都被他揪秃了,那颗云松更成了上清山一景,天天挂着个人在书上背书,不背完就不下来。
文雕龙喊他小畜生,楚宁安喊他老头子。
师徒间梁子结大了,谁都看谁不顺眼。
本以为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结果楚宁安上山第二年就病倒了。
当时三个师兄都回家陪娘子,山上只剩下老头和发着高烧的楚宁安。
山上荒僻,更深露重,蚊虫袭人。
六十多岁、胡子花白的文雕龙背着楚宁安走了一夜下山求医,楚宁安烧的糊涂,只记得老头身上浓浓的墨香,和瘦的硌人的微弯脊梁。
第二日,楚宁安康复了,文雕龙却病倒了。
“然后呢?”
江迟暮眼神微怔,心中有些动容,从前他只将文雕龙当做陌生人,此时却觉得自己离这位天下文尊近了些。
“他生病时我把他的胡子系了个结,后来他病愈,抽了我五戒尺,还让我抄了一百遍《中庸》。”
江迟暮抽了抽嘴角,登时感情全消,“你小时候居然皮成这样,真看不出啊,你师父怎么忍你的?”
楚宁安望向不远处,唇角微勾,眼神似有怀念。
“我十三岁那年长个子,挂在云松上背书时压断了树枝,他便把我赶下山,说我出师了。”
江迟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灰扑扑的土坡建在山顶的云松下,前面立着一块石碑,仅寡淡的写着【文雕龙之墓】五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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