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一座孤坟前,显然这里已许久没人来过,荒草丛生,就连墓碑也全是小动物光顾的痕迹。
一向洁癖的楚宁安,此时却跪在坟前,用袖子仔仔细细的将墓碑上的灰尘全都拂去,又用手一点点触摸墓碑的每个角落。
楚宁安发着呆,方才思绪万千,可此时对着恩师的坟冢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过了半晌,他俯下身子,将身体依偎在冰冷坚硬的墓碑上,仿佛十多年前他冒着雪,趴在树下,抱着师父的腿。
那冰冷的墓碑逐渐变得温暖起来,有淡淡的书墨香传来。
一声悠长苍老的叹息,轻轻响在耳边。
“唉——”
楚宁安愣了会神,然后低声道:“师父,宁安成亲了,我带他来见您。”
“……”
江迟暮并未跪,风声萧索,隐约能听见一两声低泣,却很快被吹散了。
过了片刻,楚宁安抽着鼻子,将一盒银元宝与黄纸烧了,火光猎猎,他脸上的泪也被烤干了。
江迟暮第一次没嘲笑哭鼻子的楚宁安,他也有些唏嘘,便半跪着帮楚宁安烧纸。
仅仅这一个低身的距离,江迟暮浑身一哆嗦,被火撩了似的把胸口的瓷瓶掏出来,他扯开领口看,胸口已经被烫出了个泡。
那瓷瓶烫的如同火焰,他一时失手掉在地上,咔嚓一声,混了药的乌黑鲜血便从瓶里淌出,缓缓渗入地面。
江迟暮眼神一凝,忽而将头贴在地面,仔细听着什么。
有极其细微的哗啦声从地底响起,逐渐移动到了……那血渗出的位置。
江迟暮眼神一冷,给楚宁安使了个眼色,他顿时明白过来,刻意将烧纸的灰烬扬起。
登时,火光大作,黄纸飘扬,灰烬漫天。
江迟暮趁这机会迅速挖开地面,这时才发现那看似平平无奇的坟茔下,竟有着一层钢板,此时钢板露出个口子,露出一个灰扑扑的小盒子。
江迟暮迅速将盒子塞进胸前,又将地上的碎瓷瓶与血迹一同扔进去,那钢板便又哗啦啦合上了。
纸灰漫天,已被焚烧殆尽,一直紧紧盯着这边的如意走过来低声道:“王爷,天色渐黑,再不下山怕是会有危险。”
江迟暮不着痕迹的对他点头,楚宁安便低声应允,于是一行人便朝山下走去,这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如意也只当是哀伤未消,并未起疑。
回到王府,两人洗尽一身灰尘,躺到床上。
屋外灯火全灭,万籁俱静,江迟暮从怀中掏出已被他捂得温热的小木盒,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楚宁安摇头,“从未见过。”
他接过木盒,仔细打量着,突然像是想到什么。
“师父不仅醉心书画,闲暇时也喜欢做些木工,上清山上所有家具都是他一手所做,这倒是像他的手艺。”
正当此时,木盒盖咔哒一声打开,里面的东西滚落而下。
黑白分明,圆咕隆咚。
登时,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再也没人说话。
那分明是一颗微微泛黄的眼球!
屋外忽而一声惊雷,闪电劈开天际,将只有昏黄烛光照亮的屋内打的通明。
暴雨倾盆而下,拍打在地,有惊醒的鸟雀凄厉鸣唳,地底传来淅淅索索的爬动声,让人身上发冷。
三月三上巳后,便是惊蛰,春雷乍动,虫豸复苏。
江迟暮差点从床上滚下去,那眼球虽然处理干净了,可从其后的组织与紧缩的瞳孔都能看出,这是从活人身上摘下来的!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人的眼珠子,瘆的后背发麻。
对比起他,楚宁安倒显得十分镇定,只是表情有些难看,捏着那颗眼球在手里仔细端详。
江迟暮缩在一旁问他:“看出什么了吗?”
楚宁安声音有些发抖:“没有……”
人的眼球都是圆溜溜两个,除非像江迟暮这样瞳色奇异,哪能靠眼球看出什么,可江迟暮心中却有极其不好的猜想。
指向血亲的母蛊,却是颗眼球,那母蛊当真还能好好活着吗?
更何况,这东西是从毫无关系的楚宁安师父墓里取出。文雕龙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帮凶,受害者,还是其他……
江迟暮更倾向于文雕龙想告诉楚宁安,却惨遭不测,只得用这种如此迂回的方式留下线索。
这背后的故事远比江迟暮之前的猜想复杂,也比他预想中危险数倍。
江迟暮浑身发寒,握紧双拳。
他问自己,真的要戳破表面平和吗?
他与楚宁安相处融洽,自己能让他在死前这段时间开开心心的度过,楚宁安也不会知道父母恩师的身死或有隐情。
到他死后,自己也能平安无事的继承王府财产。
若他说了,楚宁安发现自己父母的死另有隐情,他真能鼓起勇气去反抗在他心里温柔善良的大哥么?
况且就凭他这个病弱懵懂的样子,哪有本事反抗至高的皇权?更何况,他病弱成这个样子,还死期不远,反抗皇帝就像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能还会死得更快。
愚昧又安乐的死,还是清醒又绝望的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可江迟暮却迟迟开不了口。
他不敢为楚宁安做这个决定。
他正低眉思索,可一双冰凉的手却握住了他的手,寒的他一颤。
抬起头,只能望到一双极黑极深的眼,楚宁安瞳孔紧缩,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一点血色也无。
他勾了勾唇,像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可脸上肌肉颤抖的根本控制不住,笑的比哭还难看。
“江迟暮……”
他颤声,像是用尽全力在说话,“你知道什么,对不对?告诉我……好吗?”
自他见到那颗眼球,心脏便开始扑通乱跳,脑海里仿佛有尖锐的利器疯狂肆虐,耳边更是嗡鸣声不停。
痛,好痛啊……
身体的保护机制警告着他昏过去,可他却拼尽全力保持清醒,仿佛有个声音告诉他,现在不弄清楚,以后便再也没机会了。
“求你……”
他几乎哀求的望着江迟暮,那双向来黑白分明的眼被鲜红的血丝爬满,仿佛染了血般凄惨诡异,有泪挂在下睫,仿若血泪。
江迟暮被他的眼神吓得后背发寒,他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
“楚宁安,你可知道你喝的药,是什么?”
楚宁安曾信誓旦旦,皇兄给他的药不会有问题,但这次他却迟疑了,眼睛像是失去了所有光彩。
“我不知道。”
“每日一副的是大补之药,如意端来的那副则是子母蛊的饲蛊药。”
这显然与楚宁安预料中不同,他瞳孔颤了颤,想说什么。
“你先别惊讶,听我说。”
“子母蛊是以血亲饲蛊,保子蛊健康无病的蛊虫,只有血亲才能植入母蛊,若你没有兄弟与后代,那唯一的母蛊只会在你父皇母后身上,所以那日我才问你父皇母后。”
楚宁安茫然的看着他,心中已有猜想,可依旧难以出口。
过了许久,他才滞涩道:“……你的意思是,我父皇母后并未身死,还被中了母蛊?”
江迟暮有些不忍心看他的眼神,垂下眼继续道:“我那日取你心头血,是因为你的心头血与饲蛊药混合,能找到母蛊。今天我忽然想去祭拜,是因为感应到母蛊,木盒里的东西……便是与母蛊有关的东西。”
他用了极委婉的说法,然而楚宁安怎么听不出来,这眼球,应当是他爹或他母后的……
他手指一颤,握在手心的东西几乎要滚落而下,又被他极其珍重的蜷在手心。
他强忍痛苦对他露出一个笑,却像是哭,“我爹娘,会在皇宫吗?”
江迟暮摇头,“我不知道。”
楚宁安低头不言,他痛的全身麻木,如同被打断了所有骨头,可他根本感觉不到,唯有江迟暮能看到他正如同一个小动物般,瑟瑟发着抖。
江迟暮以为他在哭,犹豫片刻,过去把他搂进怀里,让自己身体的温度传过去。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别太难过。”
楚宁安全身冷得像块冰,抬起头,脸上却没有江迟暮预料中的泪,一向灵动乌黑的眼,此时却冰冷死寂的江迟暮害怕。
“我想进宫,找我爹娘。”
窗外的惊雷闪电忽明忽灭,从窗帷映入,正巧照在楚宁安毫无生机的双眼上,本圆润灵动的眸子如死灰般僵冷。
更何况楚宁安眼睛大,瞳孔也大,带笑时就显得天真稚气,可此时看起来那黝黑的瞳孔却大的、幽深的诡异。
江迟暮全身发毛,差点跳起来,但他忍住了,“好,我帮你。”
他迅速拉下被子,把楚宁安的脸埋进去半个,才消解掉刚才的恐惧,楚宁安这眼神,都要让自己不认识他了。
但突遭噩耗,会有波动也是正常的。江迟暮这样安慰自己。
他强笑道:“太晚了,要不先睡吧?进宫一事还需从长计议,改日再说。”
楚宁安从被子里蹭出一双眼睛,一头乌发蹭的乱糟糟,遮住眼尾,看起来呆呆的。
方才让江迟暮害怕的眼神,像是他的错觉。
“我还没说谢谢你。”
江迟暮转身给自己盖上被子,将胳膊垫在脑后,漫不经心道:“我们什么关系,说谢多生分。”
楚宁安眼神愣了一瞬,像是不好意思,垂下头,低声道:“我还未曾问过你的字。”
江迟暮翻了个身,面对他,将挂在他纤长睫毛上的发丝撩开,露出一双清俊的眼,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同了,又说不清是哪里。
“我还未及冠,我爹没给我起过字,就连现在的名字,似乎都是我娘留下的。”
江迟暮穿来时,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奇怪,哪家大人会给孩子起名叫迟暮,迟暮之年,听着丧气沉沉。
不过料想到她娘是个胡人,不懂中原文化,随便取名字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忽而想到什么,犹豫了半天,还是说出口:“你也可以叫我霁云,江霁云。”
楚宁安抿着唇,蹭到他身边,声音压低,又颤又哑。
“霁云哥哥。”
江迟暮被他这一声叫的头皮发麻,咳了两声,不自在道:“嗳。”
楚宁安抽了抽鼻子,又道:“霁云哥哥,我有点冷,可以抱你一会儿吗?”
这种时候,江迟暮自然不会拒绝突遭打击的小可怜,他大方的掀开被子,拍了拍胸口,“行啊,来吧。”
楚宁安挪着身子,蹭到他身边,如同一只小动物紧挨着那具火热的身子,身体依旧一阵阵抖着。
江迟暮不知道他痛的牙齿都咬出血来,只当是他冷,更用力的紧了紧被子,让自己的体温渗透过去。
久而久之,楚宁安就不再发抖了,江迟暮以为他睡着了,眼睛一闭,也睡了过去。
他却不知,床边即将燃尽的昏黄灯火里,楚宁安忍着摧心剖肝的痛,睁着眼睛,死死凝望他,一夜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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