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过后,便是清明。按照惯例,在这一天应该由朝中最有资历的大臣来主持祭天大典。有了柒珩被贬的先例,没有大臣敢进言让天和帝把太傅放出来。
可太傅不放出来,朝中无人。慕容初官职最高,资历不够;几位尚书资历足够,官职略差。天和帝为此也发了愁,正在此时,宫人通传萧皇后到了紫宸殿。
作为天和帝坐稳帝位的一大助力,萧皇后说话在天和帝面前很有点分量。她踩着花盆底鞋子一步步走进紫宸殿,没有一个宫人敢拦着她。
萧皇后:“陛下。”
天和帝摆摆手,示意王诠等人退下,才道:“皇后来了。”
“臣妾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只想问问陛下,陛下废了珩儿的皇子之位,使我大周后继无人,是为何意?陛下宠信宦官疏远忠良,沉迷求仙问药,又是何意?”萧皇后句句直切要害。
“皇后此言差矣。柒氏又不是只有珩儿一个后嗣,郡王府的世子柒珋,依朕看,他不比那个逆子差。”天和帝沉思片刻,说。
柒珋年方廿六,十七便已婚配,且膝下有一八岁嫡子。论其他方面他的确比不上柒珩,可天和帝向来看重皇家传承,而柒珩今年二十还未婚配。
“那王诠呢?他一介阉人,陛下就这么相信他懂得长生之道,甚至为了他将太傅下狱?”萧皇后嗤笑一声,早在数年前,她就觉得天和帝有一天会成为无能的废物,没想到她的预感如此之准。和废物能讲得通什么道理?
果然,天和帝反驳道:“太傅下狱是因为他以下犯上,和王公公有什么关系?再说,朕这段时间按照王公公所说的方法修行,已经快要大成。”
萧皇后自知多说无益,撂下她和王诠不共戴天的狠话,转头离开了紫宸殿。她一走,天和帝就叫来王诠,道:“终归是妇人之见。”
“是。皇后自是比不得陛下您有远见。”王诠不知道萧皇后说了什么,只小心翼翼地奉承着天和帝的话。
天和帝兀地话锋一转,“王公公啊,依你看,此次祭祀大典应由谁来主持?”
“小的不敢妄言。”王诠说。
“太傅在天牢里关了有将近两个月了吧?是时候让他出来了。”天和帝自言自语道,说罢,命王诠拿来笔墨,写了一封手谕。
王诠得令,立即拿着手谕带着几个亲信去天牢释放太傅。到了天牢,看守天牢的刑部官员拦着不让他们进,说是陛下禁止任何人探监。王诠拿出手中的圣旨,说明来意,刑部官员狐疑着放行。
太傅被关押在天牢最里面一间牢房,那曾经是关押右相慕容靖的地方。在天牢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尽管刑部尚书特地吩咐要善待他,他还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他消瘦得太厉害,以至于来释放他的王诠几人险些没认出来他。
“太傅,陛下命咱家来带您出去,并请您主持明日的祭祀大典。这是陛下的手谕。”王诠说着,命令狱卒打开牢房的门。
牢门打开,太傅嘲讽地笑了一声,倒是没再出言讽刺。他跟着王诠等人入宫面了圣,随后回到了久违的太傅府。他回来没多久,百官听说了这个消息,纷纷前来祝贺。是真正意义上的祝贺。
没想到太傅以为明日的祭祀大典作准备为由,推了百官的拜帖,只接见了寥寥几人。这几人分别是刑部尚书陈殚、凌霜侯慕容初、将军墨璇。
接见陈殚是全了陈殚在天牢对他的诸多照顾,接见凌霜侯是因为太傅欣赏她的文才,可接见墨璇是为了什么?难道就因为她上了一封毫无作用的折子给天和帝?百官为此绞尽脑汁,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而得知太傅打算接见自己,墨璇本人也很意外。她被太傅府的家丁领着走进去,一路不见太傅的身影,快要怀疑太傅不在府中的时候,遥遥望见了前方的一个身影,正是太傅。
家丁们纷纷退下,宽敞的院子里只余下太傅和墨璇二人。太傅对墨璇招手,示意她走过来。墨璇走近,在太傅对面坐下,才发现面前的木案上摆着一盘残局。
“这是你父亲那年去西北前,与老夫下的一盘棋,当时没有下完,今日便由你替他下完吧。”太傅说。
墨璇内心一惊。她怎么也想不到,太傅接见她,是为了和她下一盘父亲去世后无人再可执子的棋局。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说了句:“好。”
太傅执黑子,墨璇执白子。黑子一方如洪水来势汹汹,几子之下就要吞没白子,墨璇不疾不徐地从棋篓里拿了颗白子,轻轻落在那关键一点上,破解了黑子的攻势。
“善!”太傅鼓了鼓掌,黑子再落,换了个切入口。可惜墨璇洞察力惊人,一个白子就堵住了太傅精心设计好的路。紧接着,白子以游龙之势,乘胜追击,眼见就要夺得胜利。同时,黑子也在白子周围形成了包围之势。
黑子先落,原本将胜的白子陷入困顿。太傅饶有兴趣地看着墨璇,等待着她作出对策。不负他所望,墨璇手中的白子再落,冲出了黑子的重围。
但黑子怎会善罢甘休,太傅的黑子看似无关紧要地落下,却是锁死了局势。这样的局势下,白子不会赢,黑子也不会输。
这似乎是个循环。黑子不断地设局,白子再不断地突破。墨璇正要再落子,太傅已经投了子。
“时晴,你可知你与你父亲最像的一点在哪?”太傅问。
墨璇:“时晴不知,还请太傅赐教。”
“你们都擅长破局。无论多难的局,你或者他,都能想出应对之法。”太傅别有深意。他说的是棋,又似乎不是棋,而包含了更广阔的层面。
破局?墨璇眯了眯眼。她的父亲墨临渊曾经率领三千将士破了突厥人布置数年的局,击杀数万突厥将士,最终战死。这样的破局,是以身殉道。
太傅没留她在府中多待,墨璇离开前,他忽然叫住她。墨璇不明所以,太傅说:“时晴,记得你父亲留下的家训。”
其实墨临渊留下的家训很简单,只有两个字,一个是“忠”,一个是“义”。太傅提起这个,绝对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在告诫她什么。具体在告诫她什么,墨璇一直想到第二天清明祭祀大典,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祭祀大典如期举行。
太傅身着祭司服,手持信物,站在祭坛旁边,念着祭祀的经文。礼部请来的乐师奏着庄严的乐曲,天和帝与百官着玄色服饰,慢慢走到祭坛前。
随着礼乐声,天和帝与百官行礼,叩拜神灵。他们每叩拜一次,太傅诵读经文的声音就更加清晰,祭坛中燃烧的火焰就更加旺盛。
在叩拜完毕后,天和帝需要宣读祭词,以祈求天神庇佑。王公公恭恭敬敬地将祭词呈上,天和帝接过祭词,念了起来。
“维帝继天立极,垂统保民;百王相承,万世永赖。钦承祖训,嗣守秦邦,奉命西畋,还经陵下。第以礼未终,弗克躬祀,敬遣文臣,恭陈牲帛,祗告殿廷,惟帝歆格。尚飨!”
念完之后,天和帝与百官再次叩首。
抬起头来时,太傅诵经的声音骤然停止。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冲上前去,猛地推了太傅一把。众目睽睽之下,太傅掉进了燃着火焰的祭坛中。
百官乱作一团。飞燕军上前擒住那作恶的太监,押到天和帝面前。天和帝震怒,问:“这人是怎么混进祭祀大典的?”
无人回应。谁敢回应?说得好了难逃同谋之罪,说得不好同样难逃一死。
天和帝始终沉着脸色。被押着的太监开始哭啼,一边哭着一边大喊:“王公公,是你让我推太傅大人下去的!事到如今,你怎可置身事外?”
王诠急了,“你别血口喷人!”
“王诠,跪下!”天和帝命令道。
君命难违。王诠狠狠瞪了那太监一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不知道今天这事是谁的手笔,但是眼下天和帝正在气头上,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说来也巧,他跪下的那一刻,祭坛中的火焰被风吹起,顷刻漫了天,仿佛要烧着天边的云彩。这现象一出,迷信的官员都小心翼翼瞧了王诠一眼。难道这是上天在告诉他们,此事就是王诠所为?
不论他们信不信,天和帝是相信了。他命飞燕军将王诠以及那个太监押下去,又道:“凌霜侯,苏爱卿,朕命你们二位调查此事,务必让太傅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是。”苏宸、慕容初异口同声。
因为要协助调查太傅一案,凌霜侯慕容初近日宿在了大理寺中。许多想要得知案件进展的官员不知道这件事,到凌霜侯府拜访数次,次次都无功而返。而知道这件事的,也不敢到大理寺去询问情况,生怕落下个同党的名号。
墨璇两边都不沾,她不仅知道慕容初不在府中,还去了大理寺拜访。大理寺的人都认得墨璇,知道她和大理寺卿之子苏俭有交情,放她进去了。
苏俭此时恰好在大理寺中。见了墨璇,他问墨璇是否来寻凌霜侯的,墨璇说是,他就把墨璇带到了慕容初办公的堂屋。
进了堂屋,里面不见慕容初的影子。
“凌霜侯呢?”苏俭疑惑。
回答他的是慕容初的侍女商枝,“回公子,侯爷去提审罪人王诠去了。”
此时,王诠被绑在刑架上,脸上被蒙了一张宣纸,狱卒将一桶水浇在他脸上。王诠只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连在心里暗骂那个嫁祸他的人的力气都失去了。
濒死之际,有人将宣纸从他脸上取下,王诠大口大口呼吸着,心中暗喜,觉得是天和帝已经抓住了罪魁祸首,要放了他了。
“大理寺可有火烙?”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王诠惊恐地看着说话的人——慕容初。
她不是世家小姐出身吗?怎么一上来就要对他动用酷刑?王诠内心有千万句辱骂她的话,可惜没有力气骂出口。
“自然是有的,小的这便为大人取来。”对上慕容初的眼神,狱卒改了口。大理寺哪里有火烙,慕容初又哪里是真想用火烙行刑?不过是吓吓王诠,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胆子而已。
事实证明,王诠确实被吓到了。他战战兢兢地求慕容初,求她不要对自己动用酷刑,说自己会供出线索,慕容初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本侯几时说过,要你供出线索了?”
王诠忽然就懂了。凌霜侯要的不是线索,要的是折磨他,看着他生不如死,看着他为曾经的一切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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