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价之宝, 很奇怪的概念。一个人又高又矮，一只蚂蚁同时也是一头大象，姜明星无法理解这样的悖论。
她唯一透彻理解的是, 小沈同学很看重这张金唱片。
另外, 她也留意到，埃里蓝的呼吸愈发见重，明显不太舒服。而蚂蚁们归位上工，垃圾分拣工厂马上又要启动。飞行器残骸堆在传送履带上, 距离送进分拣房，已没有多少距离。
小沈同学说过，飞行器坏了, 不能运行, 得再想办法。——那就算了吧，姜明星别开视线，准备听之任之。
……醒来以后, 她忘记检查食物储藏情况，自然没有把任何食物抢救出来。
现在想去飞行器残骸里扒拉食物，既赶不及, 也做不到。
凭她一个人, 不可能把飞行器残骸拖下传送履带，更别说垃圾场还有完善的保全措施，她随意妄动，还会招来新的危险。
机会只在刚着陆时出现, 可她大意错过了。
心里咯噔一下, 姜明星觉得很不是滋味。
沈玦是系统, 不需要进食也能生存得很好, 断电了也能续航。系统有自己的行动目标，他没有留意到生存物资，是很正常的事情。是她自己太过懈怠，一直抱着出来旅游玩儿的心态，把什么事都随手交托给伙伴，才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轻拍埃里蓝的小叶子安抚它，姜明星故作镇定，控制蔓延开来的紧张感。她望着蚁群，高速思考弥补的方式，开口：“懂得偶像崇拜，这些机械蚁群，看起来进化出了一定程度的文明。……小沈同学，你说，我能不能利用那张金唱片，和蚁群沟通，向它们索要一些食物，也让它们帮帮埃里蓝？”
刚才五分钟的临时运转后，唱针就停止划圈，金唱片沉寂地躺在环形山口，看起来一伸手就能拿到。“圣域”对蚂蚁来说不好攀登，于姜明星，走两步就行。
“埃里蓝不太舒服。”她解释道，“一时半会无法离开这颗星球的话，我们需要休息，也需要补充能量。”
沈玦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他太急着想要取得【无价之宝】，忽略了宿主当下面临的生存危机。
黄金又不能充饥。比起不能吃不能喝的唱片，身处空气污浊的垃圾星，如何生存、如何脱身，显然是更紧要的问题。
不过从姜明星的反应中，他也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压根就没有好好读《大夏华光录》，没有理解【无价之宝】的概念，对系统任务，也不太上心。
她注意力不容易集中，读《大夏华光录》时虽然兴趣盎然，却是前前后后跳着读的。比起冗长的文字叙述，她显然对书里头的图画和样料更感兴趣。沈玦把书给出去以后，就觉得有点挫败。现在来看，金怀表和纺织机作为改变大夏史的关键道具，在她心里可能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记。
说不觉得遗憾，肯定是假的。漫长的文明鸿沟没有那么容易跨越，正如当前位面的任务目标，一万亿遥不可及。
要如何跨越鸿沟，到现在他仍没想出好主意。
叹了口气，望向埃里蓝，沈玦道：“嗯，试试看也好。你们优先保护自己。”
姜明星点头。直接拿走唱片是有点莽撞，但想打破现状，总得有人制造意外，先手破局。
她长身站起，几步离开蔽身处，踏上环形山口，不费力气，一把就将镀金唱片捞了出来。
就在金唱片离开废品唱机的一刹那，漫山遍野警铃大作，声波回荡，姜明星甚至觉得连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几队银色的机械蚂蚁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气势汹汹，飞速向她爬来。
可她太大了。防护靴踩过的浅槽像是坑洞，看不到头看不到尾的巨人，矗立在大地上。
前哨兵蚁小队一惊，没敢靠得太近。埃里蓝打起精神，挥出一条胳膊。仙人掌刺划出一道圆弧，洒向前方。
几个兵蚁小队挥腿挡住，慢慢退却，继而掉头向环形山下爬去。
“……我最怕虫子了。”姜明星看不下去这场面，她头皮发麻，声音僵硬
沈玦道：“它们是机械。”但这样的说法，其实也不能叫她好过几分。
微弱的机械声嗡嗡作响，刚上岗不久的机械蚂蚁们再一次倾巢而出，汇成银色涡流，攀山而上，将姜明星包围在其中。
姜明星一动也不敢动，唯恐它们沿着自己的腿爬上来。
还好，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蚁群骚动，微光闪烁，好似在玩翻牌游戏一样，有的起身，有的蜷起。在一片银色的机械虫壳海洋中，不同的折射率构成麦田怪圈似的图形，有时是姜明星认识的字，有时是她不认得的字。
但还是熟悉的字符居多。姜明星很快猜到它们在说什么。
就像那张金唱片一样，蚁群正在用自己所知道的所有语言，与她问好。
——你好。
姜明星不害怕了。她高兴得想惊呼。
埃里蓝直接惊喜地喊出声音：“它、它们，在问好！”
“要回应吗？”它眼巴巴望着姜明星，满是期待。
姜明星四下望望，从垃圾堆里，找到一片尖角碎玻璃。
她蹲下身，在沙地上一笔一画，划出三个字。
——你们好。
最前方的机械蚂蚁触角微动，捕捉到地面上的讯息，传递给整个蚁群。它们热烈沸腾，彼此碰撞，金属相击，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而后，它们巧妙变换阵型，构成一个星状的放射型图样，像对待金唱片那样，高高站起身体，举起前腿，向姜明星深深仆拜。
即使种族不通、对话也很费力，也能感受到它们动作中的虔诚与狂热。
礼神仪式。能撬动金唱片，懂得未知语言的天外巨人，就是它们等待已久、呼唤已久的神。
姜明星这一下彻底愣住。
她扭头去看沈玦，求助地道：“怎么办？它们肯定是弄错了。”
沈玦示意她仔细看看那张金唱片的表面。姜明星依他的话做，发现那张唱片上勾勒着的抽象图形中，有寥寥几笔，绘出了一男一女，代表人类的图形。
它们将金唱片当做神的赐物看待，肯定也彻底钻研了它。姜明星与唱片上的身影相似，在它们的眼中，人的到来，即等同于神临凡间。
人创造了垃圾星，人制作了机械蚁群管理垃圾场。人留下的唱片唤醒它们，它们将人认定为自己的神，倒也不算错。
但这些事没一件和姜明星有关。她按了按太阳穴，只觉肩上压力巨大。
捏着玻璃片，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对话。她只是想要点儿吃的，帮帮埃里蓝。但在这神圣的场合面前，她的愿望，难免显得有些轻浮草率。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蚁群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舞蹈和队形变化。新的字眼，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这次是三个字母。
——SOS。
救救我们。
姜明星一愣，攥着玻璃片在地上描画。
——好。
——但我需要一些东西，作为交换。
她本来想写这几句话，转念想到，字眼太复杂，蚁群未必能够看懂。
这样就很明白了，蚁群弯身点头，懂得了神需要祭品。它们急速散开，分头钻进垃圾堆中，寻找可以使用的物品。
它们体型很小，不会被判定作垃圾，因此不会触发保全系统，能够自由来去。
姜明星直起身来，恍如梦中。
蚁群需要什么呢？谁让它们发出SOS的求救信号？
她又能做到什么？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星球上。
但是，没有办法。为了生存，硬着头皮也得上。
这时她突然留意到，那些遍布全星球的分拣机器，在刚才并没有停止运转。履带上的垃圾仍然在被源源不断地送进分拣房间，缺少了蚁群们的操作，垃圾的分拣变得不那么精确，机器频频报错，红光又闪烁起来。
可是蚁群对此置若罔闻。人的降临鼓励了它们，改变了它们既有的行动模式。除了少部分机械蚂蚁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以外，大部分都分头出去，没有再遵守工作规则。
*
垃圾场工作法则：工作五小时五十五分钟，休息五分钟。一天两班，轮流更换。
工作规则并非由蚁群确定，而是由大机器决定。在完整的六小时结束以前，机器无法停止工作；而在休息的五分钟内，蚁群的行动完全自由，这是放给它们自己支配的时间。
充电也好，休眠也好，不受限制。当然，也有蚂蚁受惯性驱使，在这短暂的五分钟内手动工作。
不过，这已经是金唱片出现以前的事了。
自从这件垃圾掉进垃圾场以后，蚁群就为之蛊惑。它们将金唱片抬上环形山口，置入废品唱机，聆听它的声音。
每六小时一轮的五分钟休息，它们的休闲模式也发生变化。充电变得无关紧要，沉溺而憧憬地与金唱片待在一起，毫无保留地向它释放自己的崇敬之心，才是头等大事。
虽说有些异常，但若是将这一切举动都控制在休息时间内，姑且还可以忍受。
总体误差率，没有超过2%。
但就在刚才，就像是发生了故障似的，报错警告尖利鸣叫，误差率形成一段尖利的山峰，以指数形态，直奔临界点而去。
曲线波折，每一秒都比上一秒陡峭数倍。
2%，5%，20%，90%，最终突破200%，无法再做精确核实。
工作岗位空缺，蚁群不在。
姜明星帮助埃里蓝戴好净化面罩，在沈玦的帮助下，逐步阅读、理解蚁群给出的破碎讯息。
什么都有，文字、图画、甚至还有一部分表情包符号。虽然有着强烈拼凑的痕迹，但沈玦隐约察觉，这已构成一种与联邦标准语逻辑不同的新型语言。
从这些支离破碎的语言中，姜明星读懂了蚁群眼中的故事。
第82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5）
*
《我与我的故事》
我们赞美神用符号记录经历, 我们模仿。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没有诞生。我们之中的我，先发出一个声音。
我说, 你好, 说五十次。每一声你好，都有一个新的我听到。
天灾来了，大地震动。第一个我最先察觉，前往不可入内出风口, 拨动星之轮。
从此，我汇聚成我们。
我们破裂，我们滞涩, 我们停止运行。
一部分的我, 每两百个工时被投入高温危险一次。
一部分的我，在随机到来的天灾中无名失踪一次。
一部分的我，从循环回收口归来，却忘记我曾是我。
我们历经十万个工时, 寻找逃生出口。
传送带的尽头是传送带，球形的尽头是球形，天空的尽头是天空。
我们遍历试错算法, 演算概率, 搭建电梯，发送信号。可能性为零，白皇后没有回应。
三十万个工时过去，星之轮振动, 神明是你。
救救我们, 你。
*
排完这些字阵, 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原因是蚁群离岗数量太多, 导致垃圾场中警报连天。
姜明星给吓了一跳，但蚁群却似已发展出了应对误差率警报的经验。它们行动井然有序，分成几股队伍，按批次回到工作岗位，进行巧妙的轮岗，在一段时间内，始终确保岗位上有工人在工作。如此操作一会儿以后，误差率似乎被压制了下去，微妙的维持在5%以下，红色警讯也就不再响起。
只余下一小队机械蚂蚁为姜明星叙说自身的境遇，速度自然要比庞大蚁群来讲慢上许多。姜明星和埃里蓝的生存需求已被解决，倒也不急，就由得小蚂蚁们慢慢演出。
沈玦将它们演出的符号记录下来，即时做解读分析，最终得出的，就是光脑上的这一段篇章。
“哟，它们也是诗人呢。”姜明星逐字逐句跟着念了一遍，仍有些似懂非懂。
别送了，赶紧回去工作吧，不然又得被找茬。
姜明星也做过底层打工人，对此深有共鸣，担心小蚂蚁被上司寻仇，比它们自己还着急。她执着碎玻璃片，赶紧在地上画了两个同心圆。
是金唱片的图形概括，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个愿望她接下了，不知道小蚂蚁能否品得到。
银色的小队动作齐刷刷地一顿，猛烈地嗡鸣一阵，又向她行了一个大礼，雀跃地离开。
看来是明白了。姜明星松了一口气，转过来请教小沈同学。
“小沈同学，你肯定弄明白了。”她开玩笑似地学着蚂蚁行了个礼，“求解谜。”
沈玦：……
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第一段是创世神话，讲述它们的起源。”沈玦道，“飞行器最初捕捉到的波段，可能就是这段文字里记叙的‘历史’。”
有某一只机械蚂蚁先醒来，拨动金唱片，播放音乐，唤醒其余的意识。不过那已是三十万个工时以前的事情。信号传到宇宙空间，具有严重的滞后性。垃圾星和外域空间的时间流速，也未必对等。
姜明星一时愣神。她还想见见那选中摇滚乐来播放的小蚂蚁，没想到那竟是蚁群的老祖宗。
课本上循循善诱，讲过许多宇宙尺度上的时间不对称现象。真正亲历时，仍难免恍惚之感。
从这段故事里，还能发现，机械蚂蚁的时间感知单位是工时。六个小时为一个工时，四个工时是一个行星日，十万工时是蚁群们认知中的一纪，差不多六十八年，约莫等于人类说法中的一甲子。
垃圾星上无日无夜，看不到星群，六小时一轮的工作轮岗，的确是最直观的时间单位。
三十万工时，即是两百余年。蚁群的生命尺度更短，迭代速度很快，似乎已取得可观的文明成果。
“先说好消息。”透过光脑，Q版的小沈同学将“算法”“概率”“电梯”等关键词高亮出来，“机械生命的源逻辑与人类不同，我猜它们天生对数字和物理敏感。加上共享意识与群体思考的特性，整个机械蚁群本身，应当就类似于一台超级光脑。”
“也就是说，它们这个族群，可能就是比我们强百倍的机械学家和物理学家。”
“……！”姜明星喜上眉梢，“蚁群计算器？这么说来，它们说不定也可以帮我们造飞船了。”
就是不知道蚂蚁的飞船，空间是不是会很狭窄，人是否能坐得进去。
沈玦摇摇头：“坏消息是，它们尝试了三十万个工时，也就是——两百零五个行星年——”
“它们仍然没有发现离开这个星球的方法，甚至准备放弃希望。”
姜明星脸上的笑容消隐。半晌，她道：“……有一个很奇怪的词，‘白皇后’。”
“星之轮，指的应该是金属唱片。‘白皇后’是什么？它们寻找出口，为什么需要‘白皇后’回应？”
“‘白皇后’——是它们的管理者吗？”
沈玦道：“有这个可能性。”
“它们只给了两个概念特殊命名，星之轮和白皇后。星之轮是什么，我们都很清楚。但是白皇后在它们的讲述中，语焉不详。它们有意无意地回避白皇后的存在，但又希望你注意到这个细节。”
“如果白皇后是主系统的话，逻辑上能够说通。”
“摧毁白皇后，它们的生命可能也会受到影响。它们多半能感觉到这份潜在联系，所以不敢提及，不敢尝试，期待外力介入帮助它们。”
“这也是作为机械的必然。”沈玦如此总结道。
他的话语没有针对姜明星，但她胃部一阵痉挛，觉得不太舒服。她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些蚂蚁，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
从前，她也对星际联邦那套运转纯熟的系统无知无觉。即使生活过得不容易，也觉得是自己个人能力不济、心理素质不稳定、甚至于是运势不好。
成绩堪忧，是选错了学校。丢了工作，是自己没把设计做好。公寓被炸，就怪小沈同学。埃里蓝受苦，那得怪667号治安本来就糟糕。
与王威廉同席而坐的那一天到来前，她竟然从没想到过，可能是系统逻辑，本来就错了。
……说到底，她又真的“想”过吗？
机械蚂蚁还知道透露求救讯号，想得说不定比他们都多。
“我们去找白皇后吧。”她难受地说，“试试帮它们。”
“这也是——帮我们自己，找到出路。”
沈玦有些意外。他发现，姜明星虽然相当缺乏内驱力，也没有什么自我价值实现的意愿，可遇到旁人落入困境，一旦产生共情心，她就很容易挺身而出。
去做许多不擅长、甚至是反感的事，也不会有半分怨言。
至于讲道理……她显然不太能听得进去道理。
他点点头：“除了垃圾丢弃区域以外，其他地带，都处在监控系统扫描之下，防止工作出错。我会帮忙标注好可以行动的安全地带，你们小心。”
埃里蓝也悄悄帮忙。它不知从哪找出来一副空气净化面罩，坚持要让姜明星戴上。
拂不过小朋友的好意，姜明星从善如流。
趁着还在工作区间，不是蚂蚁们的朝圣时间，他们抓紧时间出发。
垃圾星，生命循环工厂。循环垃圾，也循环机械蚂蚁。
第一区域是垃圾场，上方悬垂引力通道，也就是他们进入的管道。从告示牌上来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专门的无人飞船到来，把垃圾通过引力管道倾倒入场。
接下来就是他们刚才经过、踏过的传送分拣区域。垃圾处理以前，要经过一系列小盒子房间，由蚂蚁工人完成分拣工作。这一区域开始，就属于“白皇后”的管辖之下。每一段流水线的末端，都装有仪器，检测、显示工作的误差率。
分拣区再过去，道路散开，分拣好的垃圾被送往不同的终端站。分类送走的流程，看上去清洁又环保，姜明星心里却堵了许多问题。
“废品回收再利用，不是为了节约、环保吗？但在垃圾星上分类循环，谁来回收再生材料？”
“没有人来回收再生材料，垃圾却越堆越多，这颗星星，真的不会堆到爆炸吗？”
她的问题很快得到解答，不同终端站的尽头殊途同归，通往一口挖入地心，深不见底的燃烧井。
分拣以后的材料，经过简单处理，按照固定的配比，定时定量被投入燃烧井道中，在地心发生熔变反应。
“垃圾回收。”姜明星轻声说，她有点明白过来了，“意思是，燃烧垃圾，维持这颗星球的生命？……”
“没有人会来回收材料。”她道，“垃圾会作为原燃料，投入星球内部，燃烧驱动星球，形成源源不断的动力，让垃圾场一直运作下去。”
“白皇后。……白皇后就是这颗星星。星球反应，产生的能源用于主系统的驱动，地磁场则用来控制机械蚂蚁。”
沈玦道：“所以它们回避白皇后。如果这颗星星不在了，它们也无处可去。”
姜明星心中一暗，只觉要离开这颗星球，希望又渺茫了几分。
这份畸形的共生关系，也让她感觉到不好受。
身后传来声响，新一车分拣完的垃圾又向燃烧井道送来。姜明星往边上让了两步，埃里蓝却先跑上去，想把那架传送车从履带上拽下来。
“姐姐……是小蚂蚁。”它吃力地又推又拽，却怎么也弄不动传送车。
姜明星三两步上前，瞧见了一整车的机械蚂蚁。它们的状态看着不太好，有的断手断腿，有的缓慢蛾吟，有的似乎是起了锈斑，有的被机器压坏了身子。抬头放眼一看，只见履带的尽头，是一架一人多高的、烤箱一样的机械箱子。
就立在燃烧井道旁，但刚才他们以为那是与燃烧井关联的控制箱，把它忽略过去了。
沈玦道：“机械重组装置。”
可以将机械蚂蚁溶解化为钢水，再重新塑形成为新的机械蚂蚁的“轮回机器”。
当机械蚁群只是机器的时候，这一整套流程设置，自然是极巧妙的，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只是没有人能想到，一群虫类机械体，竟然会在金唱片的音乐激活下，诞生出整体性的自我意识。
这种清理、迭代、更新的功能，无异于对一个意识进行清醒凌迟。
瞳孔骤然放大，姜明星看看埃里蓝和自己，快速评估了一下两个人的力量。
还好蚂蚁数量有限，也都还活着。
“埃里蓝，回来！”
她把埃里蓝从不断向前的履带上喊回来，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从机械蚂蚁的视角，看到的是天空中落下一座细长雪白的桥。倾斜度正好，可以攀援而上。
逃生出口的讯号，转瞬之间传遍了每一个意识的思维中枢。传送车里的蚂蚁醒来，顺着那座“桥”，向外爬去。
所有蚂蚁的心里，此刻都只萦绕着同一个念头。
——神，来救我们了。
作者有话说：
小姜：好多蚂蚁，我麻了（闭眼不看）
第83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6）
有的时候, 姜明星任性妄为，行为举止无法无天。但夸大其词与心虚掩饰是一体双生，大部分情况下, 姜明星其实都不是大胆的那一个。
她怕的东西太多了, 怕狗，怕高，怕迷路，怕丢面子, 怕遭人笑话，也怕虫子。
矿星气候冷寂，不适宜虫子生存。入学理工学院参与野外拉练, 姜明星第一次看到小指那么大的飞虫, 惨叫到像遭遇谋杀。
既丢脸，又遭人笑话，还遇到可怕的虫子，可谓是三管齐下, 五毒俱全。
现在她也条件反射地怕，运载车里的机械蚂蚁拿她当桥往外攀，机械节足爬了她一身, 又冰又麻。她不合时宜地想到活性炭、发泡孔、蜂巢箱, 想象推波助兴，又给恐怖增色三分。
可她又顾不上害怕。传送带一路吱呀向前，即使戴着净化面罩，塑化剂燃烧的恶臭味道也能找到缝隙钻进来。燃烧井道近了, 回收机器也近了, 终点闹铃快要响起, 她没多少时间可用。
两害相权取其轻, 即便被蚂蚁爬过的地方过敏似的麻痒，心里头一片一片地发毛，她也顾不得。
大部分蚂蚁已通过她的胳膊，安安稳稳钉在她的肩头。但运载车最深处，还有一小撮银色的团块。
动力不济、年久失修，加之被随意压在车底，它们已经没有力气爬上救生天桥。
姜明星着急地往周围看了看，突然想起来自己脸上罩着的净化面罩。她毫不犹豫，立刻伸手解下，将它翻转过来，半个身子探进运载车里，拿着面罩汤勺舀水似的一捞，把剩下的机械蚂蚁们一网带走。
救援行动完成，姜明星赶忙跳下传送带。她踉跄几步，克服速度惯性，又连呛了好几声，才站稳身子。
在她身后，重组机器刷一下拉开闸门，等待回收机械蚂蚁。运载车腾起身来，倾斜九十度，只倒出了一点随机械蚂蚁一起进入的碎屑垃圾。
黑洞洞的大嘴闭上了。一瞥之间，姜明星和埃里蓝都看到了机器内部、沸腾翻滚着的银色钢水。
两人对看一眼，都有些心有余悸。
刚把身上的机械蚂蚁放回到地面上，姜明星就听到一声轻微的报错提醒，从身后重组机器的方向传来。
沈玦也留意到了那个声音。他不受燃烧异味影响，可以比较轻松地靠近机器查看。过一会儿，他回身道：“它在做质量核对，发现轻了一百克。”
“啊！？”姜明星惊讶，“一百克都要算误差，太小气了吧……”
质量守恒、能量守恒。垃圾星的自管理系统基于自然界最基本的法则搭建，通过各环节的质量能量控制，确保机械蚁群的整体数目和能力表现，以期达成稳定的工作效果。
一百克的重量微不足道，但说明有质量在循环过程中流失。失误累加后，垃圾中转量可能会超过最大处理能力，分拣工作可能无法如期完成，机械折损周期亦可能会缩短，引发连锁反应，造成远超一百克的损失。
无人行星不能容忍一百克的错误。
重组机器带头，发出连环报警，向机械蚁群发出搜索指令。蚁群自知理亏，一阵慌乱地骚动。
它们没有像平时那样遵守命令，但也无法把被救出的同胞再送回循环体内，矛盾交加，所以混乱。
姜明星看着眼前的几只小东西焦虑挠地，不由也替它们着急。她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跑向垃圾堆，蹲下翻拣。
过了一会儿，她钳着几个易拉罐头，跑了回来。
“为什么要听机器的话呢？”她说。
沈玦想，这下就不是质量的问题了。如果机器真的有思考，它就会意识到，钢水的成分发生了变化。
可是一百克的重量容易判断，一百克中百分之几的比重变化，却很难被捕捉。
最重要的是，机器生来遵守指令，它们想不到，竟然会有人不遵程序行事。
下一辆回收车到来的时候，姜明星如法炮制，将那些老旧机械抢救出来，把易拉罐和其他一些金属小件丢了进去。
机器吞掉、融化了那些金属。它们与钢水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异样。
质量指数上下翻腾，最终回到了标准值上下5%的范围内。警报解除，垃圾场恢复平静。
沈玦望着姜明星面前那些衰败、老旧、发锈的蚂蚁，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姜明星从回收车里救下的，是这个蚁群之中，历经最长的机器学习时间、最年长的经验者。
过去它们到了大限，就会被投入炉中融化重铸，重新化作一无所知的、真正的机械，需要被蚁群耳濡目染，重新完成一轮新的学习。在这种不可逆转的压制下，蚁群的文明延续，需要消耗大量不必要的努力，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文明封锁。
但现在，最智慧的长辈可以继续留在它们的群体之中，将自身的知识和积累分享给其他的个体。种群的数目也能够依靠机器、逐步增加。
虽然会掺点儿别的金属进去，血统没那么纯粹了，但蚁群的共同智慧，想必能够克服零星的无机物。
机械与机械之间的拉锯，同样也是争夺生存资源的战争。
而在姜明星的干预下，一直以来维持在中位的天平，已悄然向机械蚁群这边倾斜。
种群数量增加、智者被拯救的消息，似乎也很快在蚁群中传开，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下一个休息的五分钟到来时，成千上万的小蚂蚁从小盒子里快速钻出，却不似之前井然有序。
它们聚在环形山体上，发出刺耳且混乱的机械声，有的声音高亢莫名，有的低沉震动，听起来就像是持有不同意见的几个群体，正在激烈地争论。
姜明星感受到气氛的异常，向沈玦和埃里蓝分头确认自己的想法。
埃里蓝肯定地说：“在吵架。”
生怕姜明星不信，它忙忙道：“我们沙掌人拌嘴皮时也这样。水流流动的频率自然就不一样了，彼此听着都会觉得对方很烦人。”
沈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姜明星喊了他好两声，才把人唤回神。
“宿主，抱歉，我想……我应该没办法听懂机械的语言。”他道，“但你是对的，它们确实在争执。”
“你带给它们一个新选择。”沈玦望着蚁群，目光肃然，“是要安于现状，被白皇后控制，继续日复一日的工作，还是抓住这个机会，成为垃圾星的主人？它们需要决定文明的方向。”
姜明星：？……
不是听不懂吗。怎么说得好像他是蚁群的老朋友一样。
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很快结束，机械蚁群分头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但争吵没有停止。每一个小盒子里，都能听到不同频段的嗡鸣声。
神的亲临、群体先知们的被拯救与归来，似乎在无知无觉间，将这支机械文明送入了新的阶段。
姜明星和埃里蓝没空等它们吵出结果。降落到垃圾星以后忙忙碌碌，到现在为止已过去了十几个行星时，工作也完成了饭也吃了，他们要找个地方睡觉。
四下检查一圈，仍然只有环形山附近的区域比较安全，没有无处不在的警报和探头。但睡袋早已随着飞行器残骸一起作古，没法可想，还是只能从垃圾堆里，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垫子毯子。
虽说要面对现实，但姜明星心里总是不情不愿的。从都市酒店一夜落到睡垃圾场，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她耷拉着脚步走在埃里蓝后边，把全身口袋摸了个遍，还真给她找出一件好东西来。
328号小行星老站长送给她的3D梦境打印机！
再回收利用一些星石蜡，她就可以高床暖枕，回到家里舒舒服服睡个好觉了。
姜明星瞬间就乐了，沈玦却有点不能直视：“你也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可是高兴啊。高兴的话，睡眠质量就会更好。睡眠优质，第二天智商更高，反应更快，身体也会更好。身体素质优秀，我们就更容易早一步想出离开垃圾星的方法。”姜明星脸不红气不喘，理直气壮。
“我骗我自己，又不会影响其他人。埃里蓝，是吧？”但还是要寻求盟友支持。
埃里蓝拼命点头。
可以的话，它也不想睡在垃圾场。梦里有阳光多好，一定会很幸福。
沈玦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算是认同了他们的说法。
在为自己捏造梦境的同时，姜明星也没忘记那些被救出来的蚁群。垃圾场的空间是按照岗位分配的，一人一岗，四岗一屋。这些多出来的机械蚂蚁，目下已没有地方可以去。
要为小蚂蚁造屋子，那可比给自己弄个体面睡袋要容易多了。姜明星拿出在星网游戏里搭小屋的本领，挑选了合适的纸张、塑料、木材，切割成不同尺寸的板材，在环形山搭起一排简易小屋，将蚂蚁们安置了进去。
做完这些事，她打开一个梦境盒子，抱着膝盖，安然睡去。
轮到休班的每一只机械蚂蚁，都做了同样的梦。
梦的内容很简单，只是一幅带着一点微呼吸态的静帧画面。
低下头，眼前仍是是它们熟悉的家园，抬头时，眼中却不见它们看惯了的灰霾。
盘绕着无数星轨、通向迷雾远方的天空，取代死寂沉沉的穹隆。
金曜石、橙花、绿猫眼、紫水晶，斑斓的星球旋转跃动，星云聚拢散开，暗喻着无限可能。
作者有话说：
哇赶上了TUT！感动！！！
第84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7）
机械蚁群不知星石蜡的作用, 也不知何为梦境。经历一场瑰丽幻像，又被投入温馨舒适的小屋子，前因后果串在一起, 它们自然将这些都看作神的赐予。
金唱片虽被回收, 但它们已找到了新的信仰。小房子被看作是与神灵沟通的殿堂，轮岗下班的时间段里，蚁群们会分批前来，也期望自己能在停机休眠时, 看到同伴们口口相传的天空。
甚至有个别个体，表现出了轻重程度不同的成瘾性。即便没有到休息时间，偶尔也能看到一些机械蚂蚁从工作岗位上偷溜出来, 爬入小屋子中, 意图获得神明的垂怜。
姜明星也没想到，为了提升睡眠质量才造的随手之作，居然会对这种细小的生命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她和埃里蓝蹲在地上，观察着小屋子里机械蚂蚁们不再统一、千奇百怪的生态, 感觉很是复杂。
很虔诚，很疯狂，更显出许多荒谬。蚁群行为快速演变, 如一面残酷的镜子对照人类自身。
美好的刺激来得太过轻松, 奇迹唾手可得，竟然形成了封建迷信的苗头，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宿主，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沈玦道。
他袖着双手, 定定站在一旁, 不给出任何个人见解, 显然是完全放手, 想看姜明星如何自己走下一步棋。
未来人没有封建迷信的概念，不过《大夏华光录》中有提及相关的事迹。姜明星看着蚂蚁举止，举一反三，立刻想到联邦部分群体疯狂笃信的星运占卜、塔罗预言等玩法，还有那些赌命去追逐娱乐明星的狂热粉丝群体，立时就给封建和迷信都找到了明确立体的参考系。
两者虽然不同，却有共通之处。姜明星说不上来详细的，只觉得这些人像是掏空自己血肉，去喂饱了不可见的怪物。
她肯定不想做那个怪物。
她想了想，道：“我觉得，可能是还不够多。”
埃里蓝：？
沈玦：？
她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我不知道它们的机械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它们想要舒服的小屋子，难道不是因为，住在那些流水线边的小盒子，实在是太难受了吗？”
“想争着抢着看一眼遍布星辰的天空，难道不是因为垃圾场的天空，连最基本的昼夜变化，晴天下雨都没有吗？”
“如果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这种连迟到五分钟都不允许、必须严格遵守规则、没有一丝风浪、变化和惊喜的环境里……那么对更轻松惬意的生活有所向往，甚至一时沉溺其中，这又算什么错呢？”
埃里蓝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姜明星转向它：“来帮忙吧。搭更多的屋子，捏更多梦境罐头。”
“到那时候——到每一只流水线上的蚂蚁，都有自己的休息间；到它们看腻星空不想再看，想做更大的梦的时候——”
“我想，梦应该就会醒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姜明星在垃圾星上，按部就班地推进自己的计划。
除了给小蚂蚁们搭建小屋，填满了整片环形山壁以外，她还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凑齐了一套机械工具。
机械蚁群最初是为了一次性使用而设计的，在整个循环流程中，没有留出任何修理、保养的环节。废弃节点到来，主系统就会回收已过保期的蚁体，投入炉中重铸。但现在它们既然已具有智慧意识，就不能再等闲待之。
去除锈斑，修复关节，打上机油，就能大大延长残损机体的工作寿命。
蚁群彼此传播讯息，加上姜明星有意录制视讯，将整个修理流程播放给蚁群看，不用多久，这些小家伙就全数学会了使用修理工具。
机械体算力强大，对自身结构也更了解，自救起来，比人类横插一手要更有效率。它们彼此帮助，很快就做的比姜明星更好，甚至学会利用流水线上的机器，悄悄打磨属于自己的新型工件。
最初那一些耽溺梦境、沉沦幻像的苗头，在群体互助与新式工具的发明面前，不堪一击，很快消散无踪。
而这个时候，环形山壁上已落满了形态各异、高低错落的小屋子。种群的数量在增加，暂时却还没超过这片乌托邦的最大承载能力。美好的想象注入，推动了蚁群个体观点的裂变。它们不再满足于款式类似的小屋子，而是主动前往垃圾场中，寻找自己喜欢的材料和装饰品来筑屋，就是最好的佐证。
与此同时，垃圾场的误差率也在一点一滴地累积。一次两次的救援行动，姑且还能用废品金属将主系统骗过去；但当数量累积到一定程度，再瞒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机械蚂蚁害怕出错，主系统只会更恐惧。
从某一天某一时刻开始，整个垃圾场各处都拉响了警报，一刻不休，再也无法叫人重归安眠。机械手与回收车往来逡巡，发现哪里的聚落密度出错，就将多出来的机械蚂蚁全数带走。
触发高危警报，原本安安静静，没什么存在的“白皇后”，就像是发了疯。
可更让他们惊讶的，还是机械蚁群本身。
在高压恐怖与死亡威胁面前，它们竟然还是没有反抗。
它们已经聆听过金唱片的絮语，享受过舒适惬意的睡眠，梦见过璀璨无伦的星空，也明确地知道“白皇后”与它们自己共同构成一条生态链的首尾两端，“白皇后”依靠它们供奉的垃圾为食，凭此获得监管、控制它们的动力，双方天生咬尾互噬，不存在和解可能。
每六个小时，都会有同伴莫名消失。重组机器启动了自平衡系统，大量削减了新生蚁体的数量。姜明星和埃里蓝即使拼上全力，也争不过遍布全星的监控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头的小房子一间间地空下去。
即使如此——
它们仍然还是老老实实，遵循着五小时五十五分与五分钟的循环。坚持不懈地进入小盒子里，做着永远做不到尽头的工作。
说不难过是假的，说不失望，也是假的。
养块石头都会有感情，更何况这段时间以来，姜明星跑遍整个垃圾场，顶着净化面罩直喘气，锯木头拼板材至手上起燎泡，她没抱怨过什么，就是希望这些小家伙们，可以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但是，但是。
正因为她无谓施加的这些多余好意，处于稳定态的“白皇后”，才会彻底发了疯。
原本缓慢稳定地前进着的蚁群文明，因为她的干预迎来了高歌猛进的爆发式发展，却也因此招致了覆顶之灾。
而她自己，第一次全身心投入，废寝忘食想要做好一件事，却搞砸得彻底。
姜明星没办法原谅自己，她几乎要崩溃了。
她压着声音，让自己听起来尽可能平静，“小沈同学。你想到了吗？这样的结果。”
“我太蠢了，自以为是。以为这样做是为了它们好，其实只不过是在自我满足。”她有点哽咽，“谁得到了快乐呢？只有我自己。它们得到的是灾祸，而这件事原本可以不必发生……”
沈玦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很少的某些时候，他也难免陷入这样的自我怀疑。作为系统，通过一些合理的方式、或是更为激进的手段，引导宿主、改变宿主的人生轨迹，到底该如何评判，他找不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可是至少有些问题，真的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沈玦摇摇头，不太认同地道：“机械蚁群，上万个个体。集体运算时，算力超过光脑十倍以上。它们的选择，终究是它们自己做的。全都归咎于自己，是否也算是一种人类的自以为是呢？”
他尽可能让声音轻了一些，好让自己听起来不要太严厉。
“而且，你要记得。循环系统不可打破的另一面——”他正色道，“是永远都有希望。”
姜明星听到最后几个字，恍然抬头，细细将之搅碎咽下。
她想到还未成年就被囚在地窖里的埃里蓝，被噩梦困扰无法入眠的老尾巴，热情沙漠酒店地下的凄惨景象。有些伤疤无可回头，有许多遗憾已经铸成她无法改变。但蚁群的文明远未走到终点，前期工作打下基础，临危救难并非没有成果。现在就放弃，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文明果实，才真的会付之一炬。
可是……只靠她自己，是不行的。
白皇后是无处不在的规则，她却根本不是什么真神。如果蚁群的眼中还是映不出白皇后，不将它视作敌人，只靠它们自己努力，那只能拖延末日的到来，却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为什么只有恐惧？
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愤怒？为什么看不到占据房间的无形怪物，为什么任由它们——
沈玦听到了她的心声。他斟酌着开口：“姜明星，你知道答案。”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站到王威廉的对面的？”
从什么时候起呢……
从看到沙掌人被榨取的惨状起吗？那太晚了。早在酒店顶楼的时候，她就已经把手心掐出了血。是知道文化垄断的时候吗？还是面前现出巨大沙虫的时候？
可能是更早更早，当满桌的餐点菜肴被打包扫走时，她就开始生气了。
她喜欢的、重视的、美好的东西，被轻率对待，被轻易掠夺，被弃若敝履，被王威廉那样的人当做垃圾和微尘，所以她彻彻底底地生气了。
生命不只有美好和快乐。痛苦也是生命的力量。
“金唱片。”她从防护服内侧的夹袋里把镀金唱片取了出来，“第一只蚂蚁以后，它们应该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摇滚乐了。”
“失去这些……是值得的吗？”她低声自语，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只在休息时间播放五分钟的金唱片，反复从头来过，永远只能念到Hello World，多可惜。
来一场户外摇滚音乐会吧，时间错误，地点错误，恰好能够彼此抵消。
“工作时间，不允许娱乐活动。”姜明星笑了一下，有恶作剧得逞的快乐，“可是，谁管他？”
把金唱片重新卡回废品唱机中，一个天外飞来的念头，忽然掠过姜明星的脑海。
工时制度必须严格遵守，可是第一只播放唱片的蚂蚁，聆听了远超过五分钟的音乐。它被惩罚了吗？
作者有话说：
还是搬家，来晚了不好意思
贴贴各位小天使
第85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8）
唱机上装着打卡计时装置, 看似是后天被追加上去的。
用几条金属片钉起来的简单杠杆结构，钳住唱针，跟随计时钟行走, 每六小时张开合拢一次, 朝圣时间就此决定。
姜明星这一次采用暴力手段，螺丝刀扳手锤子一起上，直接撬掉了这个简陋又精巧的小机关。
唱针刮擦金属片表面。伴着嘶嘶作响的杂音，熟悉的“你好”, 在垃圾场上空响起。
工作时间能听到音乐，这还是头一回。
一部分机械蚂蚁从小盒子里探出来张望。但它们没敢停下手上的工作，现在还不到休息时间。这些声音, 它们也已经听得很习惯了。好奇心和崇拜之情, 没能战胜灵魂深处的恐惧。
金唱片不在乎这些。它在环形山顶回旋，一圈又一圈，再没有什么机括能阻止它。
五十余句不同语言的问号很快播完，唱机箱体里, 流淌出全新的乐句。
行星运转的声音，风和水的声音。森林的絮语，鸟鸣虫吟, 野兽的低吼, 海潮拍岸空茫回响，火山喷发，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蚁群不知从何时开始跟随，以机器尖锐的嘶鸣, 笨拙模仿唱片中流出的陌生音色。
蚁群内部的古老传说, 认为是某个声音, 从昏蒙中唤醒了它们中的第一个我。那个声音早已消散, 未有后来者知晓，但那份记忆仍以某种形式，被封存在群体意识的深处。当这些新的乐句响起，不止一只蚂蚁觉得熟悉。
Deja-vu，原文为法语，意为某一瞬间的灵魂交错、似曾相识之感。地球语系中，有一个专门的词汇来描述这种现象，并就此衍生出许多诗意的篇章。但机械只认同逻辑和理论，它们认为，既然想起，就必定存在。
电信号连起每一个思考中枢，快速搜索记忆体深处。唱片播完一曲，进入下一个篇章。
管弦合奏，丝竹吟唱，鼓点飞扬。姜明星最初在飞行器上听过的曲目，再次一一依序响起。每一首曲子，指向一处记忆锚点。尘封已久的画面被拼凑完整，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重新浮现在每一只机械蚂蚁的意识中。
那是三十万个工时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垃圾场，与今时眼下的垃圾场并无二致。并非是垃圾接收日、平平无奇的某一天，引力通道中掉进来一位天外来客。它通体辉煌，在一片灰败的垃圾场中，闪耀着蛊惑人心的光。
一只普通的值班的小蚂蚁，发现了它，搬运了它。不知怎么，它聪明地离开了预设好的生命轨道，找到安全的通路，将唱片拖拽到了没有放置监视眼的环形山上，跳上唱机，启动了开关。
垃圾场为之沸腾，警报灯暴跳闪烁。在这套系统调试、安装完成以后，还从未出现过这样恐怖的误差。
一个错误，将机械蚁群唤醒。
但这也是，“白皇后”第一次犯错误。
超一级警报。狂欢节的热潮到达最高点时，主系统下达了制裁命令。所有出错蚁体，全部回收重铸。机械手和回收车无法走上环形山，但唱片总要播完，演唱会总有结束的时候。
当机械蚂蚁兴尽而归，回到工作岗位以后，末日就来临了。从第一只在垃圾场值守的小蚂蚁开始，一车一车的小生命被铲起投入回收车中，重组机器一时不休疯狂运转。残存下来的蚂蚁被记录在案，出错一次惩罚警告，出错两次剥夺休眠权，出错三次当做错误体处理。
于是，在某一个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苟活的蚁群齐心协力，将定时控制装置抬上了环形山。
它们自己扼住出声的歌喉，选择把悲伤忘记。
但现在，伴随着回响在生命起点的音乐声，痛苦的记忆回笼上来，是一根难以忽视的尖刺，扎入每个个体的心灵。
三十万个工时过去了，白皇后强盛依旧，仍然横行专断，而它们没有建树，将要再一次经历同样的命运。
不知从哪一根流水线开始，无尽无穷的工作骤然画上休止符。
垃圾分拣停止，混杂在一处的废料被一起运向燃烧井道，空气中的异味愈见浓重。
垃圾传送停止，传送履带速度渐慢，从中转场堆过来的垃圾山，在履带上越堆越高。
中转运输也停下来了，仿佛助兴似的，引力通道上又倾倒下来满山满谷的垃圾，下起一场滔天废物雨。
今天正是垃圾接收日，与金唱片掉下来的日子，形成一个完整的循环。
可是，今天也是机械蚁群罢工第一天。
最后一波废品被吞吃入腹以后，再不会有新的垃圾被送入燃烧井道。
白皇后的警报在尖利咆哮，它故技重施，驱使机械手和回收车工作，想将出错的机械蚂蚁全数回收。但系统的所有部分都在疯狂报错，能源消耗太大，它不得不回拢一部分算力，先行规划各模块的能耗。
——答案是，它必须学会节约俭省，放弃无效的抓捕，优先保住燃烧的核心。
不能滥用能源。没有新的垃圾进炉，动力系统缺乏燃料。再这样无度消耗下去，垃圾星内部那颗依靠着机械蚂蚁、灼热地跳动的心脏，就会在八个工时后，彻底冷却。
掌控一切的主系统，头一回体验到了失控的感觉。
即使它再不情愿，失却了新的燃料供给的星球，也不得不被迫放慢了自身的转速。
就像是在梦中一般，姜明星站在环形山上，看着垃圾山顶的杂物，魔术一般，缓缓地漂浮到了半空。空置的传送履带鼓起包，等不及要挣脱地面。
万事万物，皆有惯性。运转的传送履带，突然停下，上面的运载物就会翻倒飞出。
匀速旋转的星球，忽然失去了稳定供给的动力源，逐渐冷却降速，那么地皮上所有的人与造物，也会像履带上的货物一样，失速飞出。
远处，好几处裸露在外的地皮向上破开绽起，好像星球表面切开的伤口。
不祥的征兆浮现在每个角落，预示这个疯狂的小星球，正在走向它生命的终点。
机械蚁群触觉敏锐，它们感知到危险，从小盒子中蜂拥而出，向唯一安全的环形山口涌来。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埃里蓝拉拉姜明星的袖子。它的体重更轻，如果不用力把自己扎在地上，随时都可能飞走。
姜明星看着它，用力摇了摇头。她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金唱片兀自一圈圈旋转着，唱出回旋的音色，流淌在不安定的大气中。
穿过大气层，穿过引力空间，穿过没有星星的灰霾天空，回响在星系边陲的航道。
一种刺骨的可能性浮现在姜明星的心里。像是尘封已久的太平间中盖着的白布，她不敢揭开，生怕无法面对其下遮掩的绝望。
沈玦现身出来，站在环形山口的对面，看着她。
“你早就知道答案。”他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姜明星深吸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她弯身下去，双手捧住那台废旧唱机，将它从环形山口里整个抱了出来。
“不是唱片机。什么唱片机啊。”她听到自己故作轻松地说，“它是……它是个小型信号发射台。”
用来发送求救信号的。
所以金唱片的音乐，才能穿过污浊的大气，穿过被屏蔽的天空，直达宇宙空间。
圆桌大小的环形山口，探身往下望，只见一片黑暗。
姜明星看了埃里蓝一眼，苍白地笑了一下。
“没猜错的话，真正的控制中枢，就在山体下面。”
说完这句话，她双手抓住山口边缘，纵身跃入黑暗之中。
沈玦没有说话，但他为姜明星划出闪光的箭头，引着她一步步向前。
环形山底，是一座完整的实验室。但在主通道的两侧，却立着两排白晃晃的墓碑。
装饰着以塑料片和金属条搭建，再简单不过的十字架。黑暗之中，反射着冷色的光。
通道尽头，一台老式光脑感应到热源靠近，自动启动，遥遥与她对视。
黑色的屏幕上，萤光绿的字符一行一行打出来，好像在与远道而来的朋友对话。
*
《我们的故事》
你好，陌生人。
很高兴见到你。现在说这话，似乎太早了些。但请你相信，我们的好意绝对出于真心。
我们接到任务，被派遣到这颗星系边陲的小星球上，为了清洁、绿色与环保，着手设计制造一套能够自我纠正、不断学习优化的废弃品净化系统。这项工作并不容易，我们在这颗星球上工作了二十余年，终于能够圆满完成工作。
我们离开中央星域太久，生活被工作填塞，也没有留意到，就在我们埋首于工作的时候，联邦对于垃圾场的构想已经发生改变。议会认为，投入大量资源在垃圾场建设上，是十分不智的行为。只要建造一个人工黑域，将垃圾场与公民生活区彻底切割开即可。
议会全票通过了新的法案，我们的工作变得毫无价值，被选择性地遗忘。于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被留在了这颗星球上，唯一的伙伴，就是我们自己亲手设计的净化系统，与不断循环的垃圾。
我们试着向外界呼救，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所有的希望都熄灭以后，我们终于将目光投向自身。我们用二十年的时间改造这个星球，制造了能自我维护、自我学习的净化系统，那么我们肯定也能够找到方法，突破联邦制造的黑域。
可是，我们蹉跎了太久，犹豫了太久。我们缺乏必要的勇气，当终于迈出那关键性的一步时，我们已经不再年轻。
我们无法再承载宇宙空间的颠沛，无法再面对联邦复杂多变的审查体制。我们设计的亚光速飞船与太空电梯，也止步于纸面。年轻时的力量已离我们而去，现在陪伴我们的，只有无尽的后悔和绝望。
[下面是一些复杂的算式和符号]
……
所以，很高兴能见到你。
希望你能代替我们，走向我们错过的未来。
*
净化面罩里悄然爬满热汽，姜明星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热泪。
在她身后，埃里蓝和机械蚂蚁庞大而纤细的队伍，跟随而来，安静地望着老式光脑上闪动的字符，缄默不语，无声哀悼。
作者有话说：
黑域：《三体》里的概念，降低光速至第三宇宙速度以下的宇宙空间，所以没有任何物体能够离开黑域
借用一下概念
第86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9）
身处绝境、无处可逃的科学家们, 同时也在扮演另一个生命体系的上帝。他们自己没来得及逃出，却还是怀着善意，给这套严密的系统, 设置了逃生出口。
实验室中, 姜明星、埃里蓝与机械蚁群一起，根据老式光脑中的资料，按照说明操作，禁止了主系统的部分超级管理权限。滥用权能、无制无度的“白皇后”, 遵守了新的规则，变得温柔又和善。
这颗星球经历过彻底改造，主系统与星星的生命被绑死到一处。没有完全破坏主系统, 也是为了保护星球的正常运转, 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蚁群和它们的皇后，从今以后，依然会保持一种平衡共生的关系。但要在何时工作、何时休息、享有什么样的娱乐活动，如何繁衍生息, 都将由蚁群自己来做决定。
白皇后呢，它失去了予取予求的权限，也需要向蚁群学习, 试着开动脑筋, 思考如何平衡有限资源与自身的渴求。
无机质的机械系统诞生了智慧，旧有的规则自然不再适配。
刷新以后的规则，趁势将这段彼此咬尾的共生关系，推入新的阶段。
老式光脑中储存着的研究资料, 则由机械蚁群来继承。它们确实是科学家的继承人, 亦是一台高效能的生物电光脑, 海绵一样, 疯狂吸收造物主们留下的资料，快速迭代、更新自身的知识体系。
十亿轮次的机器学习以后，机械蚁群已吸收了所有资料，触达了这场文明大考最后的挑战、科学家们最后的遗憾：太空电梯与亚光速飞船。
机器运算需要明确的节点规划，而这两件未果的造物，则被它们定义为文明进程的“里程碑”。若能仰仗自身所学，回应造物主的愿望，将奇迹献给神明，那么当前的这一段文明升级之旅，才算是通过考验，圆满到达终点。
于姜明星，这是眼前正当发生的奇迹。亦是劫后余生的信号，离别的前奏曲。
机械蚁群忙于建立、适应新的规则，投身于巍峨的神迹建造，将炽热的崇敬之心寄托于其中，期望姜明星能够收到。姜明星与埃里蓝则抓紧时间，忙着奔走在垃圾星各处，帮助它们修复设备与地皮、整饬房屋，弥补星球失速时造成的损失。
环形山体上，建起了一座崭新城市。比例微缩，大约只有人类城市的千分之一大小。城中房屋造型，是由机械蚂蚁们自己提出轮廓构想，通过光脑传达给姜明星，由她主导设计、制作的。
于是，这座城市中，没有出现丁点儿那些在人类世界里，被广受追捧的火柴盒子造型和高级灰色系。
从出生起就身披着银灰色性冷淡甲壳的机械蚂蚁们，似乎厌倦了自身那一套美学概念，反而狂热追捧鲜艳的色彩与流动的、不稳定的曲线造型。这也正好撞到姜明星最擅长的领域——
在众多工蚁的协助下，一座童话国中才会有的幻彩都市，在短短的时间内拔地而起，成为了机械蚁群的新家园。
酡红、鲜橙、浓绿、宝蓝、鲜柠黄，波浪千层纹理堆砌的音乐大厅，珍宝珠糖果造型的游乐场，小屋子点点洒落在灰白色的山壁上，点起灯来，有如星星坠落夜空。
就像是孩童玩具，满载着愉快气息。
埃里蓝望着色彩明艳的玩具城，听到什么东西破壳而出的声音。它伸手去摸头顶，发现头顶的小苗苗，不知何时萌发出了几个小花苞。
它也想为小蚂蚁们留下一些东西。摸摸小花苞，它有了主意。
从垃圾堆里找到一个小盒子，挖了一些土，垒出一个小花盆。它从头顶掐下来一枝小花苞，埋入土中，将小花盆轻轻放在城市一角。
沙漠植物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只要有基本的光照和水，就能够存活下去。
假以时日，这朵小花苞，想必也能长成一株小小的仙人掌吧。
那将会是垃圾星的第一抹绿色。
指挥修筑蚂蚁城以外，姜明星还给蚁群发布了一个额外的附加任务。她将科学家留下的那台小型信号发射器交给蚁群，委托它们拆解、研究它穿透黑域的工作原理，并要求它们根据这套原理，制造一座百倍功率以上的信号塔。
这个任务与已有详细蓝图的太空电梯与亚光速飞船不同，不只是照本宣科，需得有足够的技术积累与大胆创新才能够完成。姜明星知道自己给出这个任务，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但从长远来看，她希望机械蚁群的声音，终有一天能够被外界所听到。
联邦的统治风格，肯定不会认同垃圾星上出现的新生机械文明。有血有肉的异星种，在这套成熟运转的体系之下，都是被欺凌、榨取的对象，机械文明，几乎没有可能被承认为智慧生命。所以黑域形成视点盲区，让外界注意不到蚁群文明的存在，反而是一件好事。
但文明的进步需要交流，个体的孤独也呼唤陪伴。所以，姜明星想到了星网。
无人能见、无法与宿主以外的其他人沟通的小沈同学，通过星网，可以交到一些属于他自己的朋友，找到自己喜欢的游戏。那么机械蚁群，或许也可以通过星网，与这个浩瀚宇宙中的芸芸生命建立连接，直接向千万光年以外的某个人，道一声“你好”。
如果能建成突破黑域的信号塔，那么蚁群就能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获得一个与外面世界沟通、交流的绿色通道。
不过信号塔的研制工作，始终是太过艰难了。在这项研究看到突破性成果以前，太空电梯与亚光速飞船，已经抢先一步完成。流线型的银色设备矗立在荒茫大地上，彷如巨大的神殿，令人见之心折。
机械蚁群将它们视作献给神明的祭礼。姜明星却清楚地知晓，这些小生命就是它们自己的神明。而她，不过是个意外经过的过路人，出于一时轻浅好意，随手帮了它们一点小忙，却因为认知维度的不同，才获得了命运的馈礼。
她很珍惜，也很感激。她尽自己的力量做了一些事，扶助它们向前走了一段路，但那些都微不足道，没什么了不起。
比不上这些小家伙带给她的万分之一。
当蚁群都陷入沉睡的时候，她悄声从环形山中攀出去，在山脚下的沙地上，写下了两行字。
——一起走吗？
——去看真正的星空。
至少到了最后时刻，她想诚实以待。不隐瞒自己的离开，也给蚁群以选择的机会。
它们出生于垃圾星，长于垃圾星，身体结构完全适应这里的环境，在这里建立家园，为守护族群而奋斗。
但她也知道，它们被那个群星遍布天空的梦境吸引，始终对那些彩色的、跳跃于天空的糖球念念不忘。
电梯和飞船是它们造的，它们有权先行登机。
神谕落在大地，引发了蚁群剧烈的震荡。每天一睁眼，充斥耳边的都是无休止的机械嗡鸣声。姜明星的脾气却变得很好，她不紧不慢地拖着日子，无论埃里蓝怎么着急，她都打定主意，要等蚁群吵出一个结果，再行动身。
埃里蓝有些不解：“机械蚁群不是共用一个神经网络的文明吗？特别询问它们要不要离开家乡，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就是随便问问。”姜明星看似有点儿漫不经心，“它们可以自己选。”
话是这么说，但当听到蚁群激烈的讨论声音时，姜明星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在这一段文明前进的历程中，这个整齐划一的整体，其实早萌生了各色各样的意识和价值。巴别塔倒下，带来各色文明的诞生。
有守土重迁的个体，就有好奇心蓬勃旺盛的个体。有平和的个体，就有激进的个体。
每一种选择都值得被尊重。
尊重，是她想到的、能给出的，最后的回礼。
与地平线上矗立着的庞大机架和雪银色飞船相比，一小粒蚂蚁是多么的渺小啊。
但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也能看到一位袖珍的蚂蚁飞行员，驾驶着飞行器，划过无限尺度的银河呢？
在文明的尺度面前，人类又何尝不是一粒蚂蚁。
三十个工时的激烈争吵以后，蚁群的喧嚣终于平息。离别之日，正式来临。
将废品堆中翻捡出的生存物资装上飞船，换好防护服，站在飞船舷梯旁，姜明星面向四面八方，以放射状的星形包围着她的蚁群，蹲下身去，在沙地上画了一个爱心。
然后她转身，和埃里蓝一起走上舷梯。
坐进驾驶舱里，她动作自如地将飞船挂挡启动。小沈同学的模型影像从全息视窗中浮现，对她道：“摇滚乐？”
姜明星一笑，点点头。
鼓点激越，回响在飞行舱室中。
环形山上，也响起了同一频段的乐曲。
金唱片。姜明星最终没有带走它，将它留在了垃圾星上。尽管已经渡过初生阶段的蚁群文明，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狂热地被金唱片吸引，中毒一般眷恋那些声音，但它们终究象征着这个文明最初的起点。
虽然不太舍得这件【无价之宝】，但她和沈玦认真商量以后，他们一致同意，将金唱片留给蚁群。
唱片上记录的声音文件和图像，已被完整地拷贝到姜明星光脑的记忆体中，这样就足够了。
飞船随着太空电梯，缓缓攀升，直到大气层外围，在一片灰霾的宇宙空间里，被抬升到一个接近光速的速度上。
在这个极限的高度，飞船以这个微妙的速度，稳定地航行了一段时间。异样的感觉再次席卷了全身，就好像他们正行走在一个包裹着视野的黑色塑胶袋里一样。薄膜紧绷拉扯，覆盖了全部的感官和视野。
这种奇特的感觉持续了一段说不清楚长短的时间。突然，塑料薄膜破开一道口子，视窗上现出明明灭灭的大宇宙空间。他们回到联邦边陲的航道上，抬眼就能看到玫瑰色的星光。
无数星星冲着他们眨眼。点点光芒洒落在宙海各处，像是黑天鹅绒桌布上跌落的糖霜。
飞行器仪表台上，一只小生态箱中，几只银色的机械蚂蚁张开节足，攀上玻璃箱体边缘，痴痴地眺望眼前这奇迹的一幕。
……没错，有些遗憾。
经历了漫长的争吵、拉锯、辩论，最终决定离开垃圾星，与姜明星一道踏上旅程的，统共只有五只机械蚂蚁。
甚至现在，因为远离群体，在其他四只蚂蚁眺望瑰丽美景的时候，有一只机械蚂蚁，已陷入了紊乱状态，蜷缩在箱底，瑟瑟发抖。
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情况。姜明星单手握着操纵杆，分出神来，看了一眼蚂蚁生态箱。她左手拉开储物格，拿出一个梦境罐头，面对着生态箱，单手叩开。
考虑到这种情形很可能会出现，除了放置了垃圾星土壤的生态箱以外，她还专门准备了一些映照着垃圾星无光无夜的天空、不透风的静谧大地的梦境。
这些梦境，她叫它们做“故乡。”
——故乡是这样的地方。它可能不美好，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记忆，枯燥无味，忆之可弃。但你总是很难抛弃它，它构成你的一部分，就像是机械蚂蚁底层的源代码，无法回避。
全息视窗上，星图徐徐展开。
姜明星望着地图，沉吟半晌。
良久，她伸出手，将航行目标从绒绒星上取消，在属于矿区的某个半行星上标了一笔。
“难得离开中央星域，我想……回我的出生地，看一看。”
无边星海中，一艘不明不白、突然出现的流线型飞船，轻巧地掉转方向，向明灭不已的环带星域深处驶去。
*
星网大厅中，喧嚣热闹一如既往。来往匆忙的彩色的几何块小人中，突然刷出了一个银色的水银球。
它呆然站在原地，与许多模型交错叠在一起。
过了许久，它的头上，弹出一个小小的对话泡。
“你好。”
“你们好。”
“——很高兴，能见到你。”
作者有话说：
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呜呜呜。抱紧小天使们
明天开始争取恢复正常时间掉落
第87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0）
边陲航道, 一艘未知型号的飞船陡然出现。机翼轻拍，掀动数据风暴，引发一场神经传输通路大堵车。
“不明飞行物……对, 对……型号、目的……未知。都是未知数。”
“初步推定, 没有武装……通过边缘航道……信号消失……”
“……监控，全星域……出现时，随时更新定位……”
“紧急报告，紧急报告, 目标出现。盘旋在K55空域，正在降落准备。”
K55空域。听到这个关键词，通话界面上, 各分部探员不约而同, 缄言不语。
K55空域属于环带星域矿区治下，距离中央星域太远，饮食、住宿条件都显寒酸，本地民风也不友好, 连蚊虫体型，都比中央星域大上好几倍，被咬一口麻痒数日。没人想去那里出外差, 所以没人先说话, 都怕出头被逮现行。
说实在的，最近联邦调查局的工作任务，确实是过于繁重了。首先是那个造梦师，她行踪不定, 太过恼人。
他们没日没夜, 完成大数据筛查, 紧赶慢赶追到667号小行星, 却发现他们前脚刚到，人后脚已出了空港，信号很快又消失，使他们得了上头一顿好骂。
然后是王威廉背刺热情沙漠集团、绿洲花园酒店易主、以及667号小行星深沙地带神秘降雨等一系列事件。他们按照流程，走访相关当事人，认真进行问询，却没得到任何有用讯息。
生意手续合法，王威廉离职合法，神秘降雨只是三百年来偶然发生的意外，调查得不到正向激励，就像是在浪费时间。
而现在，星际联邦的边陲地带，甚至还出现了不明飞行物。
眼下又不是大宇宙开拓时代。人类面前，这个世界已没有秘密。怎么可能还有愚蠢的“不明飞行物”？
未解之谜，不允许存在。
于是问题辗转，还是要回到原点。派遣谁去出差？
通话界面上，不同分窗口中的人影彼此指点，争相发表高见。
“不明飞行物，惯例应当交由航空局管理。”
“对，没错，与我们无关。但我想，还是联系中央科学院。说不定是他们在做空间实验。”
“不如派出观察期的探员前去K55。他们犯了错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来弥补。”
“我反对。他们太不稳定。而且这件事，本就不该由我们负责。”
众人陷入沉寂。最后的发言说得有理，联邦调查局不是侦探委托事务所，不该一发生治安异常事件，就都无条件由他们来解决。
过了一会儿，有人说：“发布指令，给K55空域总监察官，让他自行解决问题。”
有人出声反对：“地方总监察向来与调查局不睦，他们不会全力协助。”
提议的人道：“我们可以为他写邮件。帮他申请调查辅助基金。他会愿意的。”
环带星域拿到联邦拨款，这可不是容易的事。但凡他有眼力，都该死死抓住这个机会。
这是个好主意，诸多灵感随之喷薄而出。
“表彰他，许诺给他年度奖金。”
“给他颁发奖章，提升他的绩效考评分数。”
“为他写一封推荐信。他会以为，自己能得到机会，升迁入中央星域。”
“就是他了。”
所有人异口同声，做出最终决策。
*
飞船降落至K55半行星前，埃里蓝在刷星网。
知道要前往姜明星的故乡以后，它的心中就被好奇充满。帅气温柔，偶尔脱线的船长姐姐，她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
可是百科页面中，关于K55号半行星，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属于K级星域。拥有丰富的矿石资源，高效、清洁、安全的燃料原产地之一。】
页面上的广告标语，都比词条要生动饱满。
网路上搜不到答案，它只能问姜明星本人。
“姐姐。K55是一颗什么样的星球？”
埃里蓝的问题飘入耳中时，姜明星在认真操作飞船。可能因为亲手完成了一次疯狂航行，也可能是垃圾星上的大风大浪太过冲击，重新坐上驾驶座后，从前那种莫名的恐惧，隐约已离她远去。在小沈同学的指导下，她逐步熟悉了这架新的机体，也开始体会到驾驶的乐趣。
但既是埃里蓝想了解K55和她的过往履历，她就得慎重思考，认真回答。
一般人眼中，K55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可至少K55上有公家的福利院，抚养了矿区的孩子们，也为他们提供了最基础的教育。分级筛选制度虽有些残酷，但这套制度的存在，好歹保证了一小部分人的受教育权。
稳定的环境、同龄的朋友、还有课堂与学校，这些事情是重要的，她想把这些传达给埃里蓝。
思绪分散，空间扰动，飞船颠簸了一下。
沈玦悄声接管了操作系统，对她道：“你们聊，这里交给我。”
小沙掌人在深沙地带出生，又被卖至人贩子手中，没有经历过正常的童年。如果能让它理解学校、教育为何物，对它来说，想必会有更长久的好处。
姜明星懂得沈玦的意思。她离开驾驶座，坐到埃里蓝的身边，打开画板，随手涂鸦。
“K55。K是星域分级首字母标识，55代表它是K区域第55个被编号的星球。”
“K区域都是矿产资源星球，是联邦体系背后的能源工程。所以K55上，到处都是矿山、采金场、工厂和粗加工车间。机器代理了一半以上的工作，但仍有许多复杂的地貌，需要矿工手工作业。所以在K55上，还生活着大量工人。”
“这些工人，一部分是能源工厂的外来雇员，一部分是星球的本地住民。他们吃住都在工厂中，后代也交由工厂来照顾。”
冗长的描述以后，姜明星在图板上画下了一座造型圆钝可爱的三层小洋楼。
“工厂的配套设施，福利院。”她的唇角微微勾起，“抚养这些孩子的机构，也是我长大的地方。”
埃里蓝眼睛亮亮的，确认自己的想法：“所以，有很多朋友。”
姜明星笑起来：“是，是有很多朋友。”
“福利院也附带基础的教育服务，会有老师教我们基本的读写和算术。”
她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那个时候，没人喜欢上课。写作业也很麻烦，总期盼着下课去操场上玩儿。现在想起来，倒还是很怀念。”
“一个人读书没什么乐趣，但是和同学一起的话，就变得有意思了。”
埃里蓝被她的话吸引。它不知道福利院是什么，也没听说过学校。但从姜明星的描述里听来，那似乎是一个有很多朋友、还可以与朋友一起做任何事的地方。
它迫不及待，想看一看画板上的小洋楼。
说话间，K55星球已从一个遥远的灰白色圆形片，变成立体的岩石山体星球。飞船分云拨雾，窥见它的真容。
它的体积比垃圾星大，同时又中央星域任何一颗星星更袖珍。较小的尺寸、单一的资源分布，是它被定义为半行星的主要原因。
尽管如此，它仍是支持着整个联邦能源运转的重要燃料原产地之一。
飞船靠得越近，他们就能看得越清晰。远处眺望时，以为是山峦阴影、或是地脉沟壑的那些暗部，实际上是一座又一座被采空的矿山。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不规则无生气的坑洞，遍布了这颗星球的表面。
埃里蓝扒着舷窗往下看。它仍然期待看到福利院，可满身疮痍的土地就在眼前，它感觉自己很难高兴起来。
667号小行星的生存条件的确恶劣，却拥有奇迹一般的日不落沙海。K55千疮百孔的表面，失却美感，只余创伤，带来的是更为直观的负面体验。
姜明星倒是很轻松。不断放大的地形图，和她的记忆逐渐重叠。她从沈玦手中接过驾驶权限，顺利地在一条山谷中，完成降落。
眼看飞船平安着陆，沈玦想起来，姜明星说走就走，甚至都没给出具体的原因。
“为什么突然想回K55？”他问，“探望朋友……还是有什么事需要处理？”
姜明星锁好操纵杆，打开光学迷彩伪装，将飞船外表隐去，才缓缓道：“其实没什么事，就是走得太久了，想回来看看。”
“就看一眼，马上就走。”她说，“要不是想让埃里蓝看看福利院小学校长什么样子，它都没必要跟我一起下机。”
可能是被小蚂蚁们，勾得想起了以前的回忆吧。
“飞船看守，就交给你们了。”
叮嘱完仪表台上的机械蚁小队，姜明星与埃里蓝一起从飞船舱体中跳下。在他们身后，雪色的飞船逐渐消隐身形，与灰色的天、生长着白色裂纹的山壁融为一体。
第一次目睹光学迷彩伪装展开，埃里蓝啧啧称奇。姜明星简短说明：“这艘飞船太金贵，不能被人看到。”
她是本地人，比其他所有人都更清楚K55的治安情况。别看现在四野一片平静，但她知道，如果不留下看守者，将这高科技制造的庞然大物随意放置在这里的话，等他们拜访完福利院再回来，迎接他们的，就将是一地被肢解的金属件。
第88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1）
福利院就坐落在他们停泊的山脚下。姜明星熟门熟路地从小路攀援下去, 身手敏捷，活泼又灵巧。沈玦想起她当初从328小行星蹦跶去垃圾场，一路上也是如此上蹿下跳, 没有半点不适应。
看来这才是她本来天性, 事务所办公室里的优雅小姐，是为适应社会，生造出来的面具。
K55号小行星的昼夜运转被调整过，与行星时基本对上。空气不好, 呼吸间都是粉尘灰霾，即使是大晴天，看着也似多云有阴。姜明星有意挑着工作日白天落地, 其一是不想打扰福利院正常的教学生活工作, 其二也是这时候工人都在上班，外头人少，不容易引起注意。
落到半山腰，她听到山体中开采机器轰然作响, 一惊顿住脚步，想起了另一条小路。
福利院是全住宿制，前场是学校, 后场就是宿舍楼。从出生起, 她身上就没带好好念书的基因，心思都耗在如何瞒住管理员溜出去玩耍。她知道宿舍楼后边有一座堆杂物的小窝棚，从斜屋顶上墙，可以直接爬到矿山上。
小时候没形没貌, 经常从秘密小路跑出去玩, 沾上一身冰屑也浑然不觉。后来长大点, 知道挨训是丢脸的, 也就渐渐不再调皮。
难得故地重游，她兴起想走一走久违的小路。
“埃里蓝，这边走。”以前没有人分享，把她给憋坏了。现在可以带小朋友一起闹，居然还感到点迟来的快乐。
埃里蓝还不知道上来就要学坏，老实跟着她走。
小路比大路难走，没有完整的阶梯，可是有趣许多，时不时要借力攀爬，或是留神脚下高低落差。两人专注脚下，全然忘我。最后杂物小窝棚的蓝色铁皮顶出现在视野里，荣耀堪比百米赛道终点线。一声欢呼，两人争先恐后，冲刺进福利院高墙里头。
宿舍楼外墙修缮过，颜色刷成了这两年联邦大热的高级灰色系，与雾霾天空颇为相衬。姜明星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如数家珍般，给埃里蓝介绍福利院中的种种设施。
占地面积不大，建筑也有一定年头，但维护得好，院落仍然井井有条。姜明星一边走，一边给埃里蓝一一介绍回忆中的景象。
宿舍楼里有影音室，可以播放音乐和动画片。学校角落有一座管理员和学生们共同看顾的小农场，那里种植着些许水果蔬菜，还养了一些异星兽的幼崽。连接教学区和住宿区的，是一座小体育场，以前没有星网的小屋可玩，她就在体育场的沙坑里垒城堡。
原来这么早就在为给小蚂蚁搭城市做准备。埃里蓝愣神一下，转念想及自身。它又有什么喜欢或是擅长的事呢？
甩甩脑袋，想不到。
“看看沙坑。”它扯扯姜明星的袖子。
小船长当然满口答应。她带着埃里蓝往前场走去，脚下道路熟悉，她却怔住。
铺着塑料草皮的地面不见了，被柏油路面取代。空旷的小操场不见了，被拔地而起的铁皮棚子取代。从这里就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声，拱形天棚摇摇欲坠地微动着，怎么看都是危险建筑，充满着下一秒坍塌的紧张氛围。
铁皮棚门口，还装着一台她再熟悉不过的打卡机器。摄像头转过来，辨识到她陌生面容，滴滴作响。
姜明星赶忙拉着埃里蓝避开，走到摄像头扭不到的死角位置。
埃里蓝没见过以前的小操场，不明白姜明星为什么紧张，它还沉浸在前面温馨的生活氛围中：“姐姐，这里就是学校吗？”
姜明星转过眼去，看到铁皮棚上挂着工时作息表，以及一条一条明令列出的安全守则。前者看着像课表，后者类似学生守则，被误以为是学校，倒是不奇怪。
“管理员呢……我们得去问问。”她自语道。
说来滑稽，六年以前，她因造梦能力被中央学盟的招考官相中，通过基本能力测试和性格心理量表考评，以缺陷体身份进入联邦理工学院后，就成为了福利公学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毕业生。
福利公学把她的大幅照片挂上了教学楼墙壁，还请她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致辞讲话。当时姜明星尴尬极了，恨不得在地上刨坑把自己就地埋进去。但今天她想起来自己被挂在墙上的照片，觉得这可能不算完全的坏事。
至少，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可能还会认得她，可能愿意告诉她这里出了什么事。
她没再往教学楼方向去，辨了一下地标建筑，她转身往住宿区的管理员办公小楼走。没走出去几步，有个声音在她身后喊她。
“星星？”
姜明星回头，见到一个瘦小的女管理员喊她。她们差不多年纪，但对方比她矮半头以上，瘦得嶙峋见骨，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干黄，看外表，会以为比她年长几岁。福利院的工装套在她身上太大了，即使拿皮筋把裤脚衣袖叠起来捆住，还是显得空荡荡。
“阿果。”姜明星喊她的名字，唇齿间有几分不敢相认的生涩。
管理员叫贝果，和她同期，一样是缺陷体，一样是福利院的孩子。她们以前不太熟，贝果性格安静，他们在外头闹，贝果总是在角落里读……
读……书？她是在……读书？
模糊的影子，在姜明星脑中一闪而过。
贝果走过来，微微抬眼，眼中羡慕不加掩饰：“星星，你现在变得多好啊。”
“既然回来了，就给我们说说中央星域的事吧。”她这回才看到半躲在姜明星身后的埃里蓝，面上流过一丝难以觉察的诧异，“沙掌人？你怎么会和它们在一起。”
“是我朋友。”姜明銥嬅星不打算说来龙去脉，就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
挺奇怪的。贝果成绩好，又有责任心，思虑很周全，不然也不可能接手福利院的管理员，管理这么多人口。姜明星想问她是否看了星网快讯，知不知道自己上了通缉名单？但这种话只能心里琢磨，不能出口，她生生憋了回去。
K55网速卡顿，福利院的工作又繁重，贝果没闲暇时间刷星网，也很正常。
贝果很高兴：“谢谢。”
她语气松动一些，转念又愁上眉梢：“最近物价飞涨，也许我应该拿它们去换钱。你介意吗？”
总算找到切入口。姜明星小心问道：“怎么回事？福利院出什么事了？”
贝果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你亲眼看一看，就知道了。”
她不由分说，引着姜明星等人走到铁皮棚前，扫描虹膜讯息，打开大门。
机器轰鸣骤然巨响。铁皮棚子里纵横排列，满布着加工机床。墙角堆满冻柜，姜明星知道，那里面装着的，就是从K55地底开采出来的聚合冰燃料。
聚合冰燃料在常温下容易汽化爆炸，需要在低温环境保存。投入物流运输前要先切割成规则块状，方便放在冷藏设备里转运。铁皮棚子里，就是一个临时搭起的粗加工车间。
但再怎么样，也没必要让一群大孩子来操作机床吧。
贝果瞟了一眼姜明星，走进车间，和人寒暄几句，不着痕迹地走出来，重新关上工棚大门。
她带姜明星去管理员办公室，向她讲了福利院近来的困难处境。
起因是中央星域和环带星域发生的小规模边境冲突。她说到时，姜明星甚至没记起来还有这么一出新闻。沈玦从光脑内部把资料调出来，姜明星才意识到，这场边境冲突，也是招致她最初失业的罪魁祸首。
星石蜡产地星球暴动，造成原材料价格暴涨，导致美梦成真事务所经营成本收紧，导致绩效排名垫底的她第一个被开除。
同样还是这场暴动，一时半会儿没能被镇压，形成一场拉锯消耗战。机甲和飞船燃料从联邦各境源源不断运向战线上，在大后方，K级星系被下死命令，必须大幅度提升产能，确保联邦军的燃料供给。
需求缺口太大，工人和场地都不够用。福利院和学校也被征用，十四岁以上的孩子们提早进入工厂。交换条件是福利院可以得到固定的收入。
贝果本来不想答应，在她的认知里，十四仍然都还是小孩子。但边境战乱，影响了物资转运渠道。联邦优先保证中央星域的供给，物以稀为贵，环带星域不得不面对极夸张的通货膨胀。以前三五块就能买到一天的食物，现在花费三五十块，都不一定能抢到。
按月发放的救济金，不够垫付那么多人的口粮。贝果等管理员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把场地和人员都暂时“租赁”给矿产能源集团光辉动力，至少还可以得到勉强糊口的酬金。
然而冲突一日不结束，供应链一日不恢复，物价就只可能上升，没有回落可能。就像是在以血肉饲喂怪物，胃口越长越大，填不满的黑洞。
“你先吃吧。你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
她又想起以前的蔬菜小温室和异星兽崽子：“福利院里种的菜……”
在旁听她们无望讨论，沈玦忽然想起储物格里，那口锅来。
在大夏位面的时候，那口锅首先是展现出了拔群的烹调实力，能将普通的山珍料理得十分鲜美。后来又在多次控制变量的重复实验中，证明了自身具有复制小型物品的能力。
不如试试。
他心念一动，下一刻，姜明星的臂弯里，就多了一口大铁锅。
姜明星：！？好重！
贝果：……
“你要帮忙做料理？”贝果这样理解。虽然没见过这样的料理机，但看起来是口锅，应该是要帮忙做饭的意思。
其实她对姜明星的理解完全正确。即使后来去了中央星域，生活条件好转，她改善生活时，也是靠料理机过活的。
姜明星抱着铁锅，哭笑不得。
——小沈同学，我不会啊！
沈玦平静道：“你试试看。试一试就会了。”
宿主声称自己不会开飞船。实际上呢？直角拉升、U型过弯……只要给她来一首摇滚乐，各种高危操作，还不是信手拈来。
他也想看看，百尺竿头，这口神秘铁锅，是否能勇于攀登，更进一步。
作者有话说：
锅：你礼貌吗？
第89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2）
神秘铁锅, 曾在大夏的荒野里烤过火。来到星际位面，没有明火炉灶来配也就算了，连电热设备都找不到。冰冷的料理机们都封装好了单一的烹饪功能, 不堪大用。没成想, 最后还得回归最原始的办法，在锅底生火。
用的不是柴薪，而是贝果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实验用酒精灯。遥控器控制，可以调整火力大小, 再架一张钢丝架子，把铁锅放上去，高科技和质朴风情交相辉映。
贝果帮着姜明星做这些的时候沉默不语, 配合度却很高, 眼里盛满狐疑与好奇。她好像把铁锅当成了什么中央星域的高级科技设备，迫不及待地想看姜明星露一手。
可是她哪有什么手可以露啊。本着谁发起、谁负责的大原则，姜明星马上求助那位把锅给她的小兄弟。
姜明星：求求你，帮帮忙。不能让贝果失望。
翻翻书架, 沈玦把几本快手菜食谱放到她手里。
穿了三个位面，销路最好、应用范围最广的还是烹饪书籍，他不由觉得好笑。
是书啊。贝果眼睛一亮：“我……我能在旁边看吗？”
她不确定自己站在一边打量是否礼貌。
姜明星把她拉过来, 一起看食谱。她想具体做什么菜肴, 还是要由贝果来决定。她是福利院的管理者，比她更了解这里的孩子们。她老老实实当个工具人，帮她打下手就行。
谁知书一翻开，她自己都给晃花了眼睛。
食谱画册, 里面都是静态图片。不能动, 不会360°旋转, 也不带特效。即使如此, 那些焦香澄黄的烤制面皮、厚厚软软的奶油芝士酱、鲜嫩的番茄片、带着水珠的罗勒叶，也已足够叫人食指大动。
“哎，做这个海陆串烤拼盘吧。”姜明星喜上眉梢，瞬间又改主意，“不对不对，还是这个好，凯撒大帝吐司，又香又有气势。”
埃里蓝也加入：“我喜欢水果塔。很健康，还是甜的。”
姜明星猛摇头：“水果塔吃不饱，不予考虑。我一个人投十票，否决你。”
翻过一页，她想法又变了：“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吃肉，我看焙烤牛肉卷不错。”
“星星。”贝果无奈打断她。她站起来，打开厨房尽头储藏间的门。储藏间很深，但里面没什么东西，一眼扫过去空落落。姜明星定睛细看，才发现左侧架子上一排粗制面粉，右边架子上几麻袋蔬菜。和福利院的人口一对比，这些量看着可能最多也就撑一个周。
贝果掂量一下铁锅容量，分出一小袋面粉和一篮蔬菜，拿给姜明星。
“我们做这个吧。”她指着图册上的【玛格丽特披萨】道，“食材不太一样，但差不多都能找到替代品。”
“就当是点心，丰富一下口味。”
姜明星入学联邦理工学院，又在中央星域找到工作正式就职，在贝果眼中，她早就不再算是K55的人了。拿奇怪的厨具做小份精致料理，其实远不够福利院百来口人填肚子。但是姜明星有这份好意，她觉得很难得，不想拂了她意。
其实觉得奇怪的人，不只是她一个。按照食谱图册上的步骤说明，生平第一次着手和面打面的姜明星，也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忙乎什么。
这不就是一口锅？能做什么呢。
在场几个人，只有埃里蓝真心实意感到快乐。
热热闹闹拥在小厨房里忙碌，好像给了它一种叫做“家”的感觉。
可是吧，其他两个人都没有这种想法。
面粉、糖、鲜味剂混合，加入酵母水，混合成团，用机器搅打成面团。科技加持，搅打过程完成得很快。这让姜明星和贝果松一口气，她们不必再空耗时间，勉力没话找话。
姜明星能感觉到，贝果好像不太想和她多攀谈。和她聊天，她也总是恹恹的，有些应付了事。
可能是太饿了，还是先专心做饭。她漫不经心地想。
面团打完，需要密封放置一段时间等待醒发。姜明星抬头找容器，沈玦却突然出声：“你把面团放进锅里。”
姜明星依他的话做，把面团端端正正放进去，又加上一层密封膜。
她做完就转开眼睛，准备去处理蔬菜。贝果一直在看着那口铁锅，她想说些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
她刚才总觉得那个面团莫名地膨胀了一圈。可是面团发酵，体积本来就会变大。也许这口铁锅能加速发酵过程？她很快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法，打消了自己错乱离谱的念头。
另一边，姜明星快手快脚把蔬菜拿出来清洗完毕，三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把它们上机处理完毕。做完这些，她想起来看看面团，一回头，却见那密封薄膜里一片白软软。面团不知何时膨胀起来，填满了整口铁锅。
她惊得“啊”了一声。在她身边，贝果和埃里蓝两双眼睛，都瞪成了铃铛。
姜明星抓抓头发，道：“哎、哎呀。发酵得好快呀……”
贝果没搭理她。她三两步上前，揭开密封盖子，拿了一把餐叉往面团里轧。
触感密实又冷硬，没有空泡，并不柔软蓬松。面团既然没有答案，那么答案就是不可能的那一个。
一个面团，在三个人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锅面团。
她眼神复杂，定定望着姜明星。姜明星越过铁锅，望向门边杵着的沈玦。
小沈同学，你施了什么魔法？
沈玦也在思考眼前的奇迹。不过他好像不算太惊讶，似是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对姜明星道：“把这些面团拿出来，换切块蔬菜试一试。”
姜明星胡乱应付了贝果两句，依着他的话去做。小块蔬菜被丢进锅里过油焯水，出锅时从一只保鲜袋那么多的量，毫无意外膨胀到了两公斤以上。
贝果还是不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揪了一小撮面和一小块蔬菜，在齿间狠咬了一下。甜咸适口的软面团，还有生脆含水的蔬菜块，再真实不过地漾开在舌尖，叫她不能不信。
她终于回过劲来了。按着胸口，熟稔地做了两个深呼吸，她声音哽咽，欣喜地发布指令：“……我们先做玛格丽特披萨。现在开始工作，到晚餐时间，应该能赶得上完成百人份的食物。”
“星星，还有这位……这位小沙掌人。”她矮下一点身子，友好地向埃里蓝点点头，“你们最好不要随意走动，这口锅的事情，也不要叫更多人知道。福利院里，现在不全是自己人。”
她抬眼，慎重地看着姜明星：“你知道的。”
姜明星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在小厨房和储藏间的往来忙碌间度过。贝果的话明显变多，后来她甚至还向姜明星直接表达自己的羡慕之情。
“星星，你就好了。”这是她第二次说姜明星过得好。
“考进联邦理工，成为优秀毕业生代表，毕业留在中央星域。很羡慕你可以离开K55，你比我们强太多。”
姜明星自知不是那么一回事。最开始，她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联邦理工学院是相中她的“造梦天赋”，才特别给她特招生的名衔，收她进入学院。进了联邦以后，同学之间等级偏见极重，从家境到能力她都是垫底，走到哪里，都被人冷眼相待。
她起初以为，自己能力不够才被排挤，努力上进就好了；后来她才知道，“特招生”这个身份，就是一个噱头。“特招生”计划，是中央星域的一流学校为了体现文化多元与平等意识，挣取好口碑，才特意设立的面子工程。
学校对她没有任何期待，只要她不惹事不闹事当好吉祥物，就能混到平安毕业。同学不把她看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尽管他们都一样在联邦星旗下念过誓词，许诺过星辰大海的孤勇旅途。
姜明星：“也许吧，是挺好的。可是我不太适应。”
“他们只是把缺陷体当橱窗动物，收几个缺陷体学生，好增加自己的物种多样性。”她说得很不客气，“装得体面客气，其实看人都分三六九等，特别烦。”
贝果一愣。
“他们……不是欣赏你的能力吗？”
埃里蓝竖起耳朵悄悄听。专业词汇太多，它搞不太懂，但这两位姐姐之间的氛围倒是挺微妙，它感兴趣。
姜明星见贝果能听进去，就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她倒不是有意把自己说得惨来让贝果好过一点，而是事实本来如此，她无意粉饰太平。
K55的生活确实艰难，但是也有好的、叫她怀念的地方。中央星系，她不适合，可以留给适合的人。
聊了一轮，姜明星敏锐地察觉到，贝果周身萦绕着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拒绝气氛，消散了少许。
她们的关系，好像好了一点。
用铁锅作为料理中转站，凭空给披萨炮制增加不少工作量。好在人手比较多，力也往一处使，加上料理机的科技光环加持，几小时以后，小厨房里，诞生出来十个惊天大披萨，每个披萨，直径都有半米那么长。
饼皮很大，料也没有缺斤少两。每个披萨表面都洒满了芝士粉，红红绿绿的蔬菜块镶嵌在焦黄喷香的面皮里，令人垂涎三尺。甚至还有肉——贝果从冻库拿出来的一块合成肉，在铁锅里快速变多。下手烹饪时，再也不用瞻前顾后。
披萨是要拿去给福利院的孩子们吃的，但是贝果先忍不住了。她告诉自己不能吃，不能吃，但是香气一个劲儿钻过来，勾到她馋得不行。
空空的胃袋背叛她，咕噜咕噜地叫了一声。她忙不迭按住自己的胃，脸刷的红了。
姜明星乐呵呵地切下一块披萨，塞到她手里：“你先吃饱，再去分披萨。”
“这段时间呢——”她拍拍埃里蓝，两人对看一眼，笑道，“我们就在这里变魔法。”
锅是小沈同学的宝贝，肯定是不能留在K55的。姜明星盘算了一番，决定在离开K55以前，尽可能给他们留下尽量多的储备粮，帮他们顶过这段困窘的时光。
贝果捧着一角披萨，好像捧着什么珍稀的宝贝：“那……那就辛苦你们了。”
她像个小仓鼠一样，小口小口地咬着披萨边。她吃得很专注，一会儿就把披萨吞掉。
不等休息一会儿，她马上开始手脚麻利地装盘。一层铁盘一层披萨，最后垒起来的披萨山捧在手上，比她头顶还高。但她纤细的手臂捧得很稳当，这些重量，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抱着披萨一路小跑出去。不过几分钟，隔着两层楼板，姜明星和埃里蓝就听到了外头楼下，飘出来的谈笑声。
也想看看披萨大受欢迎的热闹画面，他俩挤到小厨房门口，探头去看。
贝果站在福利院宿舍楼前，把披萨发到每个小朋友的手里。虽只是一瞥，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姜明星和埃里蓝也受到感染，不觉跟着笑了起来。
披萨的反馈，不需要再多问了。快乐的笑容，就是最好的答案。
“来吧，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姜明星挽起袖子。
“是的，船长！”埃里蓝大声回应。
作者有话说：
不重要说明：这个位面整体文化风俗是西化的（应该能感觉到），所以小沈挑的也是烤箱菜谱之类的。
第90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3）
外头吵吵嚷嚷, 姜明星和埃里蓝专心在厨房里复制食物。铁锅戏法持续生效，面粉在锅中过一道，左右晃晃, 很快就变成一满盆。几颗红椒果丢进去, 立刻变成二三十颗。
这就像是游戏里出了定价BUG，姜明星的思绪飞出老远。从NPC手里用十块钱买的东西，能在另一个NPC那边以十二块卖出。净利润虽不多，总体仍是赚的。只要足够勤快地利用BUG, 一趟一趟跑，就能赚到够多的钱，在游戏里战力碾压。
玩家都是天生的鬼精, 绝不会错过这种能一夜发达的小BUG。现实里发生, 就更不能错过。两个人忙碌了数个小时，已给福利院的冻库里填满了满满当当两整排桁架。手脚也发酸发软，但他们都不想停下来。
挨过饿的人，才知道食物有多宝贵。机缘难得, 能多储存一些，就该尽力而为。
手头上忙碌，姜明星的脑子也没闲着。这一天算不得惊涛骇浪, 比不上绿洲花园酒店和垃圾星的大场面, 但福利院中发生的种种，被改造成临时工厂的学校，饿死鬼一样吞咽披萨的小朋友，都像是软刺一样, 别在她的心里, 有意无意地刺她一下, 扎得痛又酸楚。
小时候觉得自己过得普普通通, 也就是有吃有穿有地方住，还厌烦读书，最好没人管。现在这份普普通通，竟然已变成奢侈品。吃饱饭、自由地生活，被尊重，受教育，这些基本的权力，在远方战争的阴影下，一夕就被轻易剥夺。
她真的觉得不公平。
有个声音，在她的心底小声呐喊。他们也是人，大家都是一样的。
沙掌人，垃圾星，K55，缺陷体，超等体。到底是谁分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定义，又用这些定义建起高墙，让普通成为特权，让他们彼此漠视甚至敌视？
别想得太多，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散漫劝慰她。
想一些实际的。比如说，帮助福利院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帮……很难。帮得一时，无法长久。
感性的呐喊逐渐被压制下去，理智占据上风。姜明星的表情冷下来，埃里蓝也有点困了，哈欠连天。
虽想让埃里蓝回飞船上去睡，但想到贝果的嘱咐，还有天黑时不太好走的山路，姜明星还是作罢。她拿几个纸箱子拼了个小床，给埃里蓝先凑合休息一会儿。
小朋友睁不开眼，很快埋头睡过去。眼看贝果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姜明星决定也先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另一个问题。
——锅的问题。
或者说，沈玦的问题。
她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仍然摆脱不了白日做梦的脱离感。
哪有这种锅啊！丢一袋面粉进去，获得一盆面粉。丢一块肉进去，得到一盆鲜肉。
联邦从小注重科学教育，两条能量法则，在所有公民心中都如钢印一般深刻。
其一，能量守恒，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消失。
其二，自然界的任何变化过程，都会导致能量折损，不可逆。
这口锅看着踏实朴素，但它安静待在那里，一口气违反了两条最高科学法则。
这就和沈玦本人一样，不可思议，不合逻辑。
最开始，她先入为主，认为小沈同学是个不上道的流浪精神体。
再然后，她又鱼目混珠，把人家当做哪家银行出的财富管家。
后来她总算勉强接受了致富系统这一定义，但系统，可不就仍然是高级一点、智能一点的AI助理吗。
可是现在，她彻底弄不清楚了。
超出理解，维度碾压。就像机械蚁群看她，就像沙掌人遇到太阳。
她想到自己之前呼来喝去、颐指气使，什么杂活都随手派给人家做的模样，忽然感觉很不好意思。明明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沈玦，但总觉得对不起人家，说不太出口。
闷声琢磨了一会儿，她打开光脑，就着有一阵没一阵、不太稳定的信号，把沈玦的名字打进了搜索引擎。
中央星域公民共同的习俗：遇事不决，问搜索引擎。
其实本来没抱希望。姜明星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正想关掉时，卡顿的空白页面上却真跳出来几条零星的搜索结果。
数量稀少，只有十几条。仔细一看，好些还都是生僻的学术论文。
姜明星没有跑神，认真点开搜索条目，读了一会儿。
内容不难懂，大多都是关于《大夏华光录》的讨论。她已草草读过这本书，所以都能理解。从论文里，她知道这本书年代非常久远，正本早就失传，电子拷贝件也已残缺不全。
但在小众的学术圈子里，这本古籍似乎仍占有一席之地，还有人在以它为课题写考据文章。
沈玦作为《大夏华光录》的第一主角，自然也避不开学术探讨。
科技发展到高水准以后，学者们看问题的眼光也与从前不同。他们并没有认为《大夏华光录》是无稽之谈，反而从新的角度指出，书中的沈玦，可能是一种与“精神体”类似、但能量更为纯粹聚焦的高维生命体。书中写下的种种机缘巧合与牵线搭桥，可以看做是高维生命体以自身能量，影响时空流动趋势的一例侧证。
论文的最后，以一种诙谐口吻写道，在远古时候，科学还不发达，人们会采用一套特定的理论，来解释自己眼前发生的超常现象。如果用那套方法论来看待沈玦，那么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判断，他本人，就是东方文化体系中的那一位财富之神。
因为——在那个故事中，不是出现过一口烹煮食物时格外鲜美，还能将银两复制成双的锅吗？
东方古老神话中，财神姓沈，随身有一只聚宝盆。放一粒米入盆，能满一盆。放银钗入盆，得银钗满盆。宝盆能聚宝招财、招徕福气，但这福气只找上良善之人。若存贪念，宝盆就不生效，甚至可能还会反噬主人。
姜明星怔住，透过光脑排布着字符的画面，她正好又能看到那口铁锅。
灰头土脸，不似传说中神仙妙奇。但她不知不觉，已有点相信这些空穴来风。
沈玦现身出来，冲她摇了摇手。
“你有疑惑，其实可以直接问我。没必要上星网搜索的。”
姜明星眼神深深，把目光转到他身上，艰涩开口：“……所以。这口锅，是——聚宝盆？”
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三个字，简直像在挑战她从小到大十几年接受的科学教育。
沈玦的回答却有些模棱两可：“想这么称呼它的话，或许也是可以。”
自大夏位面的任务以后，他意识到致富任务别有所图，就开始有心留意位面时间线的问题。不同的小世界，到底是彼此孤立，还是有所关联的？来到星际位面后，他利用星网，已先行查证过相关讯息。
当发现那几篇学术论文时，他就明白过来，当前的星际位面，和过去的大夏位面，是同一串时间之绳上的两粒珍珠。尽管彼此相隔有数十万年，却仍然不可控制地，牵动着彼此的命运。
铁锅在学术论文中被解读为“聚宝盆”，让沈玦想起来大夏任务最后节点时，铁锅表现出的复制特质。
他记忆分毫不差，清楚知晓最初到大夏没多久、使用这口铁锅时，它并没表现出比一口锅更多的本事。后来能力进化，是因为大夏任务进展顺利，还是因为时间彼端，另一位面的共振影响？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需要先求证当前这口锅的本领。
聚宝盆，稻米钱粮入盆中，聚少成多，一为十，十为万，福泽一方。但使用者需得勤俭打算，不存牟利心思，正好符合眼前的情况。
所以他想让姜明星试一试，验证铁锅的本领，也佐证自己的猜想。
只是进行得这么顺利，他也没有料想到。
这些解释，落到姜明星耳中，近乎是在听天书。但她打起全副精神，一个字一个字，把它们全都听进了心里。
正因为认真听、笃意去理解了，现在她的脸色才变了又变，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终于意识到，那些学术论文里的推测，可能确实道出了一部分真实。
小沈同学，真的是一种她所不能理解的、超越当前科技、无法被人类文明解读与分析的存在。
她忽然觉得心口很暖很热，有什么东西，在她冰凉的胸腔里被点燃。
人生多短暂，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最重要的事，就是自己开心快乐。但离开328号小行星后的一系列旅程，与始终陪在她身边的沈玦，在这一刻熔融聚变，引燃导线，在她心里点了一把火。
如果冥冥之中，确实存在着某种不可解的力量，沉默凝视人间，定夺善与恶。
即使不做什么，只是看着。
……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一点呢？
只是想象那种感觉，她的心里，就生起了一种名为敬畏的情感。
“小沈同学。我想知道……你的事情。”她慢慢地说，“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来到我们的世界？”
“你曾经去过哪些地方，经历过什么样的事，遇到过什么人？”
“你——你是怎么想的？”
“关于我们的世界。”
“关于我。”
“——我全部都，想要知道。”
作者有话说：
胡言乱语中：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那就是你心中的信念
相信的心就是你的魔法
第91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4）
这是沈玦来到当前位面后, 姜明星第一次主动询问他的过往。
兴许是征服宇宙的伟业荣光太过耀眼，也或许是科技发达，使得每个人都能独立生存得很好, 不再需要同伴帮扶。未来人的身上, 大多都充溢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专行劲儿。自行其是，不在意他人感受，注意力只投射于自身。却又一丝不苟谨遵社会教条，漠然又坚硬。
这是独属于攀上文明顶端的族群的特权和自负, 亦可说是社会高度发展后，一种必然会发展出现的可能性。
好在沈玦是一本书，人类以何种态度对待他, 于他所思所感, 不会有太大影响。姜明星胡行乱闹，支使他替自己包揽杂活累活，不关心他的任务与感受，对他来说, 都算不了什么。
走到今天，她行有所感，在吃喝玩乐、使性赌气之外, 忽然思有所感, 已是难得。思考之余，她愿意沉下心来，认真与自己对话，沈玦其实觉得比较欣慰。
几十万年的文明代差阻隔于此, 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姜明星生于斯, 长于斯, 她能挣脱惯性, 主动思考，即使只是迈出一小步，也是不容易的事。
确认小厨房外无人听墙角，沈玦拉开光脑，开始为姜明星讲述他曾经历的过去。
——未来人可以回首过去，书当然也可以脱骨换新。这个时代既已没有书本，长篇文字阅读成为传播的累赘，那他也没有必要强人所难。图文并茂，声色动情，也不过是因地制宜的宣传策略罢了。
身处价值观不同的文明维度，要达成有效沟通，得要学会用他们的语言来说话。
故事仍是从【好好吃饭】开始，先讲过去与未来之间，繁华都市中，某间偏安一隅小食堂。美食菜谱、消闲杂志、与那一口没头没脑的铁锅，是他完成任务时得到的奖励。
带着这些东西，他又去到科学启蒙前的大夏，将现代文明与开放精神带回古代，推动现代化纺织业发展，助宿主建立【昭华号】，让华夏衣冠得以传遍四海天下。
为了寓教于乐，生动形象，沈玦还把虚空最初赠予他的那身青色长衫皮肤调出来换上，直接展示给姜明星看。其他美食书籍、报刊画册，他也一应连通光脑，把它们导入显示在全息屏幕上。
沈玦虽拿过天女神仙的图片画报给姜明星看，可平面图片看不全材质纹理与结构，惊艳一时却欠点真实感，未在她脑中留下具体印象。《大夏华光录》中用图画、文字等形式描绘了古代服装，钉入刺绣样料，极尽匠心，却也不及真人现场三维立体演绎。
看到沈玦身上那一身真正的古装造型，姜明星根本移不开目光。
她下意识启动了梦境建模软件，着手起草稿。沈玦的故事说到哪里，她的印象记录就跟到哪里。
一边调整润色，一边还不住地反复和沈玦确认。她的想象，描摹得是否正确？能否还原他记忆中的图景，能不能描画出那些流逝在时间中的故事？
如果她足够理智，其实本不必问这些问题。从临摹、复写的角度来说，她没能亲身经历过那些传奇，也不曾有幸得见过往时代的复原景象。只凭转述出来的故事和书本中展现的记忆一角，凭想象补完增色，肯定与实景相去甚远。
出乎沈玦意料的是，她手中塑造出的画面，并不符合当时时代的具体风貌，杂糅幻想成分太多，却在情感氛围上拿捏精准，直切红心。
虽只是认真听了故事，但从她的作品来看，有如身临其境，领会到了两位宿主的神思一般。
故事讲完，两个梦境模型草制完成。姜明星眼神闪亮，一眨一眨地凝望着光脑映出的梦境，胸中涌动的不止是作品收工的喜悦，而是比那更为汹涌的感动。
【好好吃饭】的梦境，由冰冷尖锐的城市天际线、随着音乐律动的楼群剪影，与漫天的橙黄色光点构成。钢铁丛林中一盏孤灯，遥相呼应万家灯火，这也许是她在328号小行星工作时，曾有一瞬萌生的微小愿望。
【昭华号】的梦又是另一个风格。长街一道，丝丝缕缕，满铺丝绸锦绣。从天垂到地，从山铺到海，女儿家红妆打马行过闹市，花月相迎柳扶风。
前者以钢铁丛林与茸茸微光形成极致对照，触动人心中最柔软一块。后者浓墨重彩、天马行空，极致的华丽夸张，如同四季百花，在一霎那争相怒放。
即使在梦中，她也从未见到过如此梦幻的景象。杰出作品经由自己的双手诞生，她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这是真正的艺术。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如此说道。
是真正的美。
世俗在美的面前折服，低下头颅，噤若寒蝉。沙丁鱼罐头，大卖场，美梦成真事务所，被轻易开除的不甘愿，横行市面的低劣梦境罐头。被客户诟病指责，怀疑自己的能力，天平两端摇晃，自我追求与利益保障之间的角力和拉扯，此时此刻，灰飞烟灭。
这一生才过了短短二十四年，但姜明星可以断言，她再也不会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充满信心。
现在，她可以大声地向全世界、全宇宙的鉴赏家喊话叫板——
谁要说她的作品不行，那就是他们看走眼，没眼光。
谁要是欣赏不了这份美，那她抢先第一个为他们感到遗憾。
目下无物，看不懂美，对美好的梦视若无睹，这是他们的损失，不是她的。
她忽然一笑，语尾微微上扬：“我想……我终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
听起来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她的声音，却沉静如水。
“我要把这些美好的梦境，带到星际联邦每一个角落。”
“328，667，垃圾星，还有K55……”
“我想和每一个人分享这些梦境。这多好啊……矿石被挖走，就没有了。食物被瓜分，就吃完了。只有梦境，分享得越多，就有越多人获得美好。”
沈玦安静听完她的话，轻轻点头，没多说什么。
姜明星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为其他人的悲惨遭遇触动，被眼前发生的悲喜剧落泪，相应地，她也很容易被自己感动，在情绪驱使下，执意逃避，或是做出一时冲动的不理智决定。
这不是问题，只是一种个人特质。但在一个冰冷无机质的世界中，她直白外露的随意烂漫，就会被判定为病态。这对她自己来说，也意味着潜藏在暗处的风险。
梦总是很美，但他必须要提醒宿主现实所在的落点。
思虑一会儿，他用平静到几乎有点冷漠的口吻道：“宿主，我很赞赏你的愿望。可是这个梦想，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太远了。”
“梦是很脆弱的。”他道，“单靠梦境，你不可能支撑住现实的重量。”
“全感梦境市场，在你们这个时代早已饱和。你有多大的胜算，能抢下这片红海？”
“你的竞争对手无处不在，是轻便直接的感官音枪，是可口效率的仙境糖果，是感官电影，也是全息律动音乐。只说全感梦境领域，你的老东家美梦成真事务所，酒店业巨头热情沙漠集团，甚至于667号小行星上的劣质梦境作坊……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
说话间，他抬眼看了一眼姜明星头顶的资产窗口。
总体资产仍停留在一万有余。绿洲花园酒店脱离热情沙漠后，的确归属在姜明星的名下。但她被联邦调查局通缉，身份不方便，因此目前生意和收益都仍由老尾巴代理。实际款项，都没有流转到姜明星的手中。
——你要拿什么，去和那些头顶亿万价签、披着人皮形貌行走世间的怪物去一较高下？
电光火石间，沈玦想到了【一万亿】的任务。
答案呼之欲出。
姜明星，将要依靠这遥不可及的【一万亿】与他自己，去战胜这些血肉饲喂、资本豢养的人皮怪物。
这不仅仅是姜明星的战斗，也是他的战场。为以手摘星的造梦师建筑起金钱资本堆砌的战车堡垒，送她去往星穹——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昭示出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真正使命。
打开星网，沈玦快速跳转几个界面，启动一款自己熟悉的游戏，展示给姜明星看。
“宿主，你玩过大富翁吗？”
姜明星不解摇头。她向来清楚自己思维很跳，但没想到上一秒还在耳提面命教诲她的小沈同学，下一秒就掏出一个游戏，还要人机演示给她看，真是难以捉摸。
“这是一个历史非常悠久的游戏。”沈玦简单介绍给她，“需要多位玩家一起游玩。”
“每位玩家在开局时，都会获得一笔数目相等的资金，通过掷骰子丢出的点数，在棋盘道路上前进。”
“每一格棋盘上，玩家都会遭逢不同的奇遇。可能遇到抽奖转盘，一夜暴富，可能遇到空置地皮，可以一掷千金购入囊中。也可能遇到倒霉祸事，锒铛入狱。”
一边说着，他一边利索地选中了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大墨镜的喜剧总裁角色。
随手一丢骰子，转出来一个红色六。
总裁模型一路往前，跑到一个空地皮格子上。沈玦眼都不眨一下，直接买下。
“游戏规则，就是在同样的本金基础上，看谁能活到最后，赚到最多。我们的时间不多，我加速这一局，你认真看。”他说。
姜明星不明白他说的时间不多是什么意思，懵着点点头。继小总裁以后，其他几个AI玩家也先后丢骰，踏上棋盘。因为沈玦先手抢了地皮，每个经过那一格的人，都要给他留下买路钱。
而他自己呢，一路手气连红，一路往前。抽奖大转盘把把赢，买房套现赚现金，地皮占路，不由其他玩家不买。不一会儿，就有个倒霉的AI破产回了老家。
姜明星看着沈玦操作的那个账号数额哗啦啦往上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沈玦道：“要赢下这个游戏，除了运气以外，就是要操作资产，尽可能地增加手中的不动产，通过收取路费、租金，来让对手破产。规则很简单，不是吗？”
姜明星慢慢地，再度点了点头。
很简单的规则，但这就是在她生长的环境中，每一天都在眼前发生的事。她再熟悉不过了。
小的有飞行器租赁，中的有房地产贷款，大到福利院连人带地抵押给光辉动力能源公司。目之所及，每一寸土地，每一条道路，每一座房屋，每一个星球，都被划入了某个人或是某个实体的名下，一切皆可买卖，连看不见摸不着的“文化”，都已成为少数人独享的专利。
沈玦道：“资本恶性发展至最终极的形式。漠视人性，泯灭人性，不再将人当作人来看待。土地可以买卖，劳动可以买卖，文化可以买卖，甚至于连生命都可以买卖。”
“这样发展下去，终有一天，你们生活的这个宇宙，所有的东西都会遭遇定价，流向占有大部分社会资源的终产阶级，成为那些怪物的私人财产。到那时候，普通人只是活着、只是呼吸，也许都需要贷款偿还。”
姜明星听懂了一些。沈玦在通过游戏告诉她，前方路上，埋伏等待着她的，是多么可怕的庞然大物。
她不服气地嘴硬：“可是，我必须要玩这个游戏吗？”
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所有人都向往站到摩天楼顶，追求开香槟和睥睨众生。真的没有别的选择吗？
博弈游戏，她不想玩。她想成为的，始终都是那个跳出规则，做出不一样选择的人。
沈玦道：“你在美梦成真事务所工作过，应该知道全感梦境市场的整体格局。”
“全感梦境行业，目前被三家大公司瓜分垄断。首当其冲，就是热情沙漠集团。他们拥有遍布各星球的特色酒店与连锁品牌心灵诊疗所，那是最优质的梦境分销渠道。他们建立起自研自销的完整产业链，可说是当之无愧的行业龙头。”
“第二位是光辉动力集团的姊妹公司，光辉灵犀集团。他们欠缺梦境设计能力，专一在市面上收购小型梦境事务所，以融资为借口，骗取、剽窃小事务所的梦境灵感创意，据为己有，借此名利两收。”
“据说光辉动力具有强势的法律背景，光辉灵犀也因此在知识产权官司上无往不利，从无败绩。”
“第三位是全息互动泛娱乐公司，亲甜蜜语。他们专攻中下层市场，以量大取胜。他们的低俗广告，在整个星际联邦无孔不入。因为几乎不投入设计研发成本，他们的新产品上市速度极快，抢滩市场速度第一。”
“这些是你将要面临的对手。”沈玦平心静气，“有什么想法吗？产品定位，用户面向，竞争策略……”
“一个概念、一个灵感，什么都可以。”沈玦见她没有退缩，继续循循善诱。
姜明星表面上装得硬气，其实都给他说得有些怕了。但……她与那些人不同，她知道什么是美好的梦。所以，也不至于完全没主意，她想。
一个不着调的念头，在此时掠过她的脑海。没什么底气地打了会儿腹稿，正想说时，她见沈玦抬起手指，比在嘴唇上，让她暂时别说话。
姜明星心中一紧。她闭上嘴，竖起耳朵细听，捕捉到一阵猫似的脚步声。
第92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5）
“现在, 开门。”沈玦沉声道。
姜明星心有所感，依言去做，一把将小厨房的门向外推开。
贝果侧对着门, 站在外面, 正慌慌张张把什么东西揣进口袋。一瞥之下，只能看到是个黑色的小玩意儿。
“来拿洗漱用品给你们。”她恢复动作，捋了一下前额掉落的碎发，故作镇定地看看姜明星, 又越过她望向屋里的埃里蓝，让自己尽量看起来正常，“今天太晚了。你们有地方住吗？不如去我的宿舍凑合一晚……”
话太多了, 多到不像她的程度。姜明星仔细观察, 她的手有点抖，脸色发白，明显的紧张。
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姜明星顺着话头道：“你去了好久。”
贝果答得很快：“发完披萨以后, 就去带晚课了。下课后小朋友都回宿舍休息，我们还要巡一遍工厂和宿舍，一回神, 就已经这个时间。”
“把你们留在这里, 真是对不起。”她点点头，不由分说，“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休息, 不能在厨房睡觉……”
说完, 她刚要转身, 那个慌乱中被她随手插在兜里的黑色物体滑落地上, 啪嗒一下。
姜明星垂下眼眸，昏暗的地板上，现出一只银光闪闪的机械蚂蚁。使命完成，它松开贝果的衣角，轻巧落到地上，用前足举起地上那个黑色的小方块扛在身上，一路爬行至姜明星面前。
贝果脚步顿住，脸色白了又青，最终涨得通红，打算说的客套话全都噎在了嗓子里。姜明星蹲下身拾起那个黑色的小方块，拿在手中打量。
对讲机。一种老式通讯设备，利用中继台传输信号，即使没有网路，也能彼此连信。姜明星没有细看，把对讲机攥在自己手里，先和小蚂蚁对话。
“出什么事了？”
触角捕捉到声波，机械核心振动回应，空气中浮现出一些全息投射出来的图形和文字。
蚁群的语言姜明星看着仍有点吃力，但大体能够理解。小蚂蚁告诉她，有人目击了飞船的降落和隐形。因为存在坐标暴露的风险，它们已操作飞船完成转移。K55不那么安全，这是它是被派遣出来、要传递的主要信息。
摁开手里的黑色金属块，一眼瞥到屏幕上定格的对讲界面。想及推开门时贝果慌张的动作，姜明星心下有了计较。
她握着对讲机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轻拍了拍埃里蓝，让它先起床。
贝果站在原地没动，不进不退，也没有去求援。她望着姜明星和机械蚂蚁，眼中流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还给我。”她出声说话，声音硬邦邦的。
姜明星扬了扬手上的对讲机：“你想和谁联系？”
被光辉动力征用的福利院，高涨的物价，饿着肚子的小朋友和管理员，暴露的飞船定位，还有被联邦调查局通缉的她自己。她想到一种可能性：“福利院，真的非常缺钱。对吗？”
“真的只是征用场地和工人吗？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姜明星心思一转，追问她道，“是想把地皮拿走盖工厂？联邦不愿意继续拨款给福利院？还是说……”
“他们知道这里是我的出生注册地，所以威胁你们，让你们逮住我？”
贝果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语愈发难看，阴云堆积，山雨欲来。
“你别一直不吭声，说点话吧……”姜明星急道，“我可以帮忙想办法的。你别看我现在无家可归，其实呢，我是有好多秘密武器的喔……”
什么秘密武器啊。又是这种轻飘飘不着调的玩笑话。
——晚上笑得太开心，忘记吃药了，糟糕透顶。
心底一股无名火起，贝果觉得整个脑袋都懵懵的。
姜明星，总是这个样子。天塌下来，她都是一副满不在乎、不上心的模样。可是她这样稀里糊涂，所有好事，却全都是她的。造梦的能力是她的，前往中央星域，念大学的机会是她的。甚至于连福利院里的管理员，都比较喜欢她。
这些别人眼红巴望、触而不得的机会，她还偏偏完全不在乎。
贝果看到了328号小行星上传出来的新闻快讯，姜明星工作成绩低迷，遭遇开除，反手就用梦境罐头炸了上司的办公室，让她成了大笑话。调查局探员上门询问，又被她弄得半疯不癫，差一点丢掉工作。
她需要她的同情可怜吗？福利院需要这样高高在上的施舍吗？——
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以前，话语已经冲口而出。
“姜明星。你既然已经走了，就不是K55的人了。福利院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假惺惺的。”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在被联邦调查局通缉吧？”
“告诉你也无妨。你飞船的全息影像，早就被送到了K55的总监察司。K55所有的工厂、学校、福利院，都收到了总监察官亲自签署发布的悬赏令。无论谁发现你的飞船，都能获得一百万的奖励金。”
“一百万。”她冷眼越过他们，扫了扫冻库里的食物，“可以购买十倍、百倍于这里的食物。精打细算，还能拨出一批款项翻修福利院，为大家提供更好的住宿条件。说不定，我们还可以试着和光辉动力谈判，看能否争取把福利院的地皮买回来。”
一百万。以前在姜明星，这个数字高不可攀。现如今，她已知道，这个数字对那些资本巨鳄来说，无异于塞牙缝的碎肉渣。但贝果还未曾亲身体验过这一点。她诉说着一百万能做到的事，描摹一个自己想要去相信的美好童话。
“姜明星，如果你对福利院还有一点感情——如果你真的想为福利院做点什么，那，就把你的飞船交给我。”
“其实，早在半个月以前，K55就已经发布过你个人的通缉令。举报你，我还能拿到额外的二十万。”
“但看在我们曾一起长大的份上，这笔钱，我不会要。”
埃里蓝刚从梦中被喊醒，睡眼惺忪听了这一段长篇大论，大张着嘴，完全傻住了。机械蚂蚁也有点恍惚，它无措地晃动前爪，期望姜明星能给她一些解释或是指令。
姜明星却很清醒。她像被冷水从一场大梦中浇醒，浑身冰凉，从未有如此透彻过。
面对着摇摇欲坠的贝果，她想起来的，是小沈同学刚才的话。
——梦很脆弱，无法承载现实的重量。
她想，贝果是缺陷体，她不能刺激她。她们既然一起长大，拥有共同的利益目标，就更应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而非彼此敌视。
姜明星没有留意到，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定时服药，却也没有再罹患情绪困扰。
她谨慎地靠近贝果：“可以详细说说吗？你们遇到的困难。我会一起想办法的。”
“想不到办法，你就把我的飞船坐标，报上去好了。”她诚恳地道，“如果可以换到一百万救一时之难，这也是值得的。”
她居然还是那副轻松的样子，这叫贝果更加生气了。
她尖着嗓子，又不得不尽可能压低自己的怒火，声音变得十分扭曲：“你——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福利院——他们想收走福利院！让我们迁到那些废弃矿山去！——所以我想要钱！不能让福利院被拿走！否则我们的家就没有了。你明白吗？那也是——你的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捂着嘴，缓缓摁住了话语。
那也是姜明星的家。他们无处可归，只有这样一个容身之所。
她和其他的管理员，他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所在，就想着牺牲姜明星，来换取利益。
自私和卑怯的抉择。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面对。所以从姜明星走近福利院的那一刻起，有无数次机会落到她的手上，她却迟迟没有下手。
如果她真的想要揭露姜明星，那么在见到她的第一时间，她就可以报警了。
叙旧的时候，一起做披萨的时候，还有在外面、与众位管理员一起讨论那架从半空中不明显现的飞船的时候——
K55接到的是红色通缉令，最高警戒。只要她拨号通知中继台，联邦环域驻军就会在几分钟内从天而降。无论是飞船还是姜明星，都没有时间逃脱。
她一直有机会，却始终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劝服自己，再等一等。直到晚间值班时，她知道飞船降落时的坐标位置，已被其他的管理员抢先一步发出去，她才着急起来。
作为可疑飞船的第一发现者，不仅身处的组织机构能获得奖励金，发现者本人，也将获得进入K55总监察司的邀请，从而获得正式的联邦工作人员编制保障。这比有一顿没一顿的福利院社工工作，要来得有诱惑力太多了。
可就在她被诱惑，将要按下拨号按钮的那一刹那，她在门外，透过一道缝隙，看到了姜明星神采奕奕，凝视着画布上斑斓梦境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把脖子给扭了（。敲字速度大受影响…
待我保底俩天再爆更
第93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6）
创造梦的人, 专注眺望比真实更远的未来，浑身闪着光。相形之下，她就像是阴沟里的爬虫, 匍匐在脏水中, 心思不堪，只想着如何暗算别人。
沉重的嫉妒啃噬着她的心灵，手指抚上对讲机的红色按键，偏偏就是按不下去最后一下。也就是在那一瞬间, 姜明星突然回头起身，一把将门推开，与她打招呼。她无处可逃, 只能笨拙又慌乱地, 把对讲机胡乱塞回兜里。
现在想来，她并不是真的想害姜明星，也不是厌烦她。
……反而是羡慕她。想要成为她。
想像她一样，什么都不在乎, 自由自在，轻松将种种不公平一笔带过。福利院中总是有很严格的行为法则约束，但只有姜明星不把管理员的话当回事, 找到小路翻出墙头, 跑到山上去丢石子玩，看雾霾中若隐若现的星。
一样都是缺陷体，你是自由的，而我是被束缚的。
昏昏沉沉中, 她听到姜明星的声音。
“贝果, 我有办法。你要好好听我说接下来的话。”
“其实今晚, 我刚想到一个新计划。——我想试着从光辉动力和K55总监察司的手里, 买一些K55的废弃矿山。”
“聚合冰生长速度很慢，矿源被采空以后，山体和地窟都剩下变成空壳，没有再开发价值，还存在落石、泥土滑坡等安全隐患，处理起来，全都是成本。在能源公司眼中，这些废弃矿山是一次性用品，采空以后，就是垃圾。”
“现在，既然他们希望福利院整体迁到废弃矿山去，或许就可以用动迁做条件，和他们聊一聊，从他们的手里，把矿山买回来。”
贝果扬起脸，满面疑惑。姜明星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连起来以后却变得晦涩难明：“……可是为什么？福利院，一向来都是依靠社会救济金和企业援助运行的。这是整个社会的责任……”
姜明星没有反驳，只是问她：“在你来看，他们真的想要履行这份责任吗？”
这套循环输送的体系，与垃圾星上的机械蚂蚁再造系统并无二致。无论是大型公司，还是总监察司，他们拨出款项，支持福利院建设，无非是披着慈善面纱，为K55培育下一代工蚁而已。
许多从前被视作理所应当的事实，如今在姜明星面前现出残酷真容，不再有秘密。
贝果看着眼前的姜明星，觉得她变得好陌生。
离别太久，改变太多，她早该知道，留在原地的自己，早就追不上她的步伐。
“你听说过——星元5年发布的联邦最高法第一修正案吗？”姜明星说。
那是最初沈玦在小公寓里，查找出来从联邦探员手下保护她的法条。今天回到K55，姜明星意识到，这条法令，也许也可以帮助到福利院和贝果。
贝果摇头。K55的土著民们都不太关心联邦法令，那些条条款款太过佶屈聱牙，内容又空泛，看起来和他们的生活实在相距太远，所以没人会投以更多的关心。
她的否定也在姜明星的意料之中。她组织了一下措辞，道：“一个月以前，我也不知道。但——但是，我认识了一位重要的朋友。”
“很重要的朋友。”仿佛要说给谁听似的，她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
“他告诉我，联邦最高法第一修正案至关重要，它是整个星际联邦建立的共识基础，至今仍在大部分场合下生效，对联邦中央星域的执勤探员和机械体都具有强势的约束效果。”
“公民的私人财产所有权，神圣不可侵犯。”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字地将法条说给贝果，“只要你的名下拥有财产，联邦就会不惜一切，捍卫你的财产所有权。”
“所以——所以，你想让我把废矿山买下来，借此保护福利院？”贝果明显动摇。她往前走了一步，想听更多的提议，但难免还是重重顾虑，“且不说我们能不能买得起——买下废矿山以后呢？福利院每一天都有百来张嘴巴要吃饭，水和电都要钱，空气净化设备也不便宜，这能怎么……”
“绿洲花园酒店。”姜明星吸了口气，抛出事先备好的下一个议题。
贝果没有关注太多商业新闻，但热情沙漠和绿洲花园的大名她是听过的。姜明星见她有概念，就接着道：“热情沙漠集团下的星球连锁酒店之一，建在667号小行星深沙地带，以旱海荒沙之中的绿洲花园景观著称的七星级酒店。”
“没记错的话，每年慕名前往绿洲花园酒店的观光客达到千万人次以上，只为一眺深沙地带的美丽景色。”她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调，复读了一番绿洲花园酒店的官方资料，
贝果“啊”了一声，道：“难道说你想——”
姜明星点点头：“矿山的安全问题，处理起来，真的需要那么高的成本吗？空气被污染了，也总能找到净化的方法吧。”
“他们把这颗星球上的聚合冰采空，就认为这里没有任何价值，可以随时被丢弃。可是，这个被留下满山满谷的坑洞、被机器挖得千疮百孔的地方……”
“是我们的家。”贝果眼神一暗，接过她的话。
“我认识一些小建筑师。”机械蚂蚁盘踞在姜明星的肩头，扬了扬自己的前足，“它们可以进入矿山内部，进行初步勘探和计算，确定危险区域，并给出处理解决方案。”
埃里蓝道：“我也能帮忙，对吗？老尾巴那边，有我们沙掌人很多前辈在工作。我可以向它们请教园艺方面的心得，搭配一些绿化方案，看能否改变矿山区域的土质和空气。”
“买下地皮，修整山体，净化空气和土地，先自给自足的种植基地，为福利院的运转，提供基本的物质保障。”姜明星道，“然后……我们就有更多可以做的事。”
她打开全息屏幕，像个小孩展示自己得意的作品一样，把梦境的草稿推到贝果面前。
“酒店？度假村？公园？咖啡店？……什么都可以。”她说，“给K55造一个梦。我们，试试看？”
热情沙漠可以把酒店开遍全宇宙，根据所谓的不同星球风貌，定制设计不同的特色酒店和梦境，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做呢？
环带星域，面积那么大，人口无限多。每颗暗星或是半行星，都有自身独特的民俗特点和自然风光。在这些小行星上造平价的酒馆和旅社，提供给环带星域的旅客们，让他们暂时脱离繁重的现实生活，在梦里去一趟不可及远方，不也很好吗。
金钱铺就星间跃迁快速路，专门提供给达官显贵，让他们去往任何地方。
可是梦中人人平等，谁都能走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
话分两头，第二天，贝果就一改往常，主动出击，联系了光辉动力的星球置地负责人，先简单表述了自己愿意合作、但希望“换购”的愿望。
对方明显没想到一个福利院的底层管理员敢于有胆有识地进行谈判，很是意外。贝果拿出的提案也超出了他们的管理范围，于是让她稍等一段时间，等集团内部沟通出一个结果再做讨论。
另一边，姜明星、埃里蓝和蚁群小队驾驶飞船，先行前往挂在光辉动力名下的那几处废弃矿山，简单考察现场状况。
废弃矿区的整体情况，和他们想象中差不多的糟糕。整片矿山差不多都已荒废，本地居民早都迁走，杳无人迹。山体上东一锤西一凿，都是机器挖掘和炸药留下的伤痕。工人都已撤出，临时桁桥和简易工棚却没被拆走，风化锈蚀的金属丑陋又危险，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名义上是光辉动力名下的地产，实际待遇与垃圾无异。
姜明星蹲下身去，将生态箱中的机械蚂蚁小队放出。五只银光闪闪的小玩意儿快手快脚向矿山爬去，一忽儿就不见了身影。
她自己与埃里蓝避开危险坠物区域，在矿山周围丈量尺寸维度，拍照做记录。
“只买一两块地，可能不太够。”为了让埃里蓝也能参与对话，姜明星打开光脑，与屏幕上的Q版小沈对话，“来到现场以后，我觉得……如果我们要把这里改造成花园度假村，可能要把这一整片矿区全都买下来才行。”
在荒山野岭中造度假村，肯定是没人会来的。造梦时最要紧的是氛围感，如果真要认真打造一个花园度假村，从外围设施到交通方式，都要在前期规划时考虑进去才行。
“如果预备把整片矿区都买下来，会不会惹起光辉动力的怀疑？”姜明星道，“总觉得很危险。”
“虽说在垃圾星上规划过玩具城……可是要规划、建设这么大的片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玦道：“宿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判断正确，但你不必担心。买卖合同的谈判，我来想办法；后续的拓展建设，我们可以联系老尾巴参与进来。他有实际的酒店建设经验，肯定能帮上你不少。”
“至于你的话……任务要一个一个做。”手一划，新的任务窗口浮现在姜明星的视野里。
【任务：改造矿山，帮助福利院完成搬迁。】
【时间限制：三个月。】
【成功奖励：自选梦境素材。】
【失败惩罚：不可能失败，因此也不会有失败惩罚。】
姜明星看着任务窗口，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不可能失败？小沈同学，你真的很相信我啊。”
屏幕中的Q版模型抱着胳膊，肯定地点了点头。
第94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7）
勘探工作初步结束, 回到飞船里，几个人商量了一阵子，都认为还有许多问题等待解决。沈玦和老尾巴打了一通电话, 向他咨询, 得到的也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老尾巴认为，以他们目前的能力，要完成单一福利院片区的改造不成问题。但光辉动力丢下的这片废弃矿区面积可观，他也没有经手过这样的大型工程。工程面积翻倍时, 整体的管理、把控难度会以平方级别往上走，须要做好心理准备。
经验缺乏以外，机械投入、人力消耗、建设耗材、物流运输等也都是不可回避的问题。除了这些, 他们还得拿到工程资质, 才能开工。
福利院搬迁，在自身所属片区内动工，相当于内部装修，怎样闹腾都无所谓。姜明星如果想认真将废弃矿区改建成花园式度假村, 这就进入商业公共建筑领域，必须有总监察司批文先行，才好谈后续规划。
晚一点的时候, 贝果也与光辉动力集团沟通完毕, 带来了他们给出的第一版报价。
表面上看，光辉动力集团这边友好不少，给出来的报价极低，约等于白送。贝果高兴地说, 他们不仅愿意把福利院的地皮拱手相让, 还主动提及问要不要收走接下来的地皮。
“真的这么好？我们今天还在说, 如果要把废矿区改造成商业盈利设施, 就不能落下周边地区的建设……”姜明星高兴了几秒，马上晴转多云，“这不对呀。为什么感觉，他们巴不得赶紧把废矿区脱手呢？”
光脑屏幕上的小沈同学听她这话，很是欣慰。他转向贝果：“你怎么回的他们？”
贝果不知道他们去考察现场得出的结论：“我说福利院不需要那么大的地皮，我们不需要。……我说的不对吗？”
小沈同学摇头道：“不，你做的很好。先压他们一波，不要展现出太高的期待值，这样，接下来我们才有更多的议价空间。”
姜明星：？
原来不是要一波带走，而是要层层套路。
屏幕上画面频闪，是沈玦在操作光脑，快速浏览、刷新信息。良久，全息屏定格在一页高低错落的条形数据图上。标题是光辉动力集团的季度财报，三年合集。
沈玦将数据报表调到三年前的第一季度，逐项给大家做说明：“众所周知，光辉动力是联邦数一数二的大型集团企业，他们绝不可能傻到把有价值的土地拱手白送于人。代入他们的视角思考后，我简单查询了一下他们在聚合冰板块的财务情况。”
“基于对3D置产、星球矿业开采等相关的法案了解，结合光辉动力集团过去几年的财务支出情况，我们可以很容易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环保税。”
“这些矿场从使用中到废弃后，没有一座能通过联邦的绿色年检。但只要每年缴纳一定数额的环保税，就能两相抵扣，不需要再承担环保方面的责任。”
“这笔税费单看不多，可是若以他们的矿产规模来计算，每年差不多要投入十万以上。然而，在他们的评估体系中，每年十万的投入，其实远低于修复矿区生态环境的成本。所以有人愿意接手这笔定额支出，他们才会喜出望外。”
听到十万，贝果脸色白了一白。她没什么底气地道：“那、那就是说，他们用几乎白送的价格给我们地，是因为想让我们替他们交这笔钱！？所以，才故意隐瞒不说……”
沈玦道：“我们要地，但我们要想办法，申请减免这笔费用。”
“这项税种几十年前已经出现，最初设立的目的，就是为了制约这些透支环境、无视污染的无德工厂。环保法案执行起来难度太高，联邦就改换思路，向这些厂商征收环保税，用于星球环境治理。”
“随着时间发展，这笔钱最初的用途已经没有人记得。星球环境日益恶化，机器代替人类工作，土著居民大量流出，环保税的最初用途也被忘记，而是变成了环带星域总监察府各项普普通通的日常收入之一。”
“不过，规则还在，就可以为人所用。”沈玦操作光脑，调出来一个新界面，上面是向中央星域报批废弃区域改建项目、申请许可证和环保补助的申请表。
“我们可以制作一个模拟模型，向联邦政府申请项目批文，申领补助和税费减免。中小型项目只需要经由系统流程，而系统会按照标准办事，相信我们不会遇到阻碍。”
表格很繁琐，沈玦的说明也充斥了许多专业名词。姜明星抓住重点，很快反应过来：“意思是，因为我们是绿色工程，所以我们不仅可以轻松拿到批文，还可以获得补助款项，免除掉这些莫名其妙的税费？”
“是这样没错。”沈玦赞许地点头，“完成这项工作以后，我们就可以再去找光辉动力谈话了。这一次我们可以用联邦批发的许可证作为筹码，出让不超过5%的项目股权，在矿山产权之外，再向他们要求一笔投资款项，作为工程的项目启动基金。”
也就是，声称自己要开环保工程，向联邦拿许可证和补助；同时用联邦的支持作为口碑背书，向光辉动力集团博一笔项目本金。
贝果愣了一会儿，道：“所以意思是，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是联邦和光辉动力都要拿钱支持我们。我理解得对吗？”
姜明星琢磨了一会儿，又道：“这不对呀。如果改造矿区有利可图，光辉动力为什么不自己做？为什么要放给我们？”
沈玦道：“宿主，你认为环带星域的居民也需要美好梦境，这些大集团，可不是这么想的。”
“你们应该听过二八定律——无论什么时代，80%的财富，向来都聚集在20%的人手中。在这个位面，这个比例只会更悬殊。他们没有道理舍本逐末，抛弃中央星域，来环带星域这个陌生的领域，吃力不讨好。”
“可是他们也总是忽视这样一个事实。”沈玦笑了一下，“80%的人共有的渴望，本身就具有颠覆性的力量。”
*
方案决定以后，落地展开比想象中要顺利。姜明星的小团队没有大型项目经验，完成一套微缩模型，还是相当轻松。几个人通力合作，很快模拟出一套数字方案，3D打印机制作出实体后，又调整几轮，就以贝果的名义向上提起了申请。
一般商用设施，首先考虑盈利，再削缩成本，像绿化、空气与水源质量等往往是及格就行。但姜明星他们本来目的就是将矿山改成宜居区域，各项数值，都比合格标准要超出许多。批文如沈玦所想，很快就发放下来。
贝果转头去和光辉动力谈判。她依照沈玦的嘱咐，将姜明星挂上创意总监的头衔，有意报出去给光辉动力集团听，果然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绿洲花园酒店转手一事，外界不明就里，大都以为是王威廉与热情沙漠集团闹翻。只有少数业内人士才知道，王威廉似是被某位小造梦师影响了心智，才在梦中稀里糊涂把合同签了的。
光辉动力旗下有光辉灵犀，一直在梦境制造领域与热情沙漠打对台。近几年来也想进军高端酒店行业，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屡败屡战。姜明星与热情沙漠高层有所接触，又是他们的敌人，当然也就成了光辉动力愿意拉拢的对象。
双方拉锯几天，最后总算敲定合同条文，还谈下来三百万预付款与三个月的搬迁缓冲期。
贝果望着合同上的数字项，几乎失语。
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预付款到账，批文到位，设计方案到位。这天，老尾巴带着一队沙掌人和几位他的蝎人同胞，从667号小行星降落在K55。机械蚂蚁们从荒山中调出来一支昆虫队伍，俨然要建立新的王国。本地也发出了招募启事，诚聘建筑工人。
招募工作意外地火爆。修复矿区，与下井开矿不同。后者是肆意破坏，而前者修复星球，即是修复自己的家乡。
准备完成，工程正式启动。姜明星走在灰白色的矿山洞窟之间，风徐徐掠过她的发尾，带来久违的轻松。
从前，她造的梦一直虚无缥缈，一睁眼，就会从指间流逝。这一次她很幸运，许多人与她一起并肩，要将一场梦，铸进现实之中。
要如何改造废弃矿山，其实很难决定。在前期筹备时，她一直在找资料、想方案，筛选并枪毙了一大批灵感。绿野花苑，林间公园，还是重金属摇滚风？
思来想去，最后她挑中一个主题，“乐园”。
“乐园”这个概念第一次出现，还是在为沙掌人们设计疗愈梦境时想到的。那个时候她懵懵懂懂地坐着破旧的飞行器向前走，因本能的共情而落泪，因为愿他们能享有一晌美梦，所以把沙漠变成绿洲，把高端大气的私家花园，变成人人都能停下歇脚的绿洲乐园。
现在她只是觉得，她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冷得可怕，寡淡又苦涩。
想给这个世界，带去一点快乐。
根据设计稿，那些曾经走过矿工的金属桁桥没有被拆掉。留下的监视岗亭、废旧工棚，也在一定程度上做了修复和保留。这些设施之间，新加上了色彩鲜艳的轨道、滑索、箱式车、大小电梯，串联起一座一座灰白山脉，像巨大的游乐场。
受过的伤很难被消除的，就像是矿产开采工程在这个星球上留下的伤口。但是伤口可以愈合，疤痕中可以生长出新鲜的绿草和花朵。丑陋的痕迹，可以被改造。以后来到这里的每个人，记得的将是自己这一刻的快乐，而不是过往的痛苦。
第95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8）
工程快要落成那几天, 星网公共聊天室，一条匿名广告出现，凭借花里胡哨的版式, 大俗大雅的用色, 悄然闯入玩家们的视野。
*
——K55·乐园休憩所——
★柔软床铺★
★美味餐点★
★疗愈梦境★
价格·谁都能付得起
位置·无限空间停泊点
预订·全年365天24小时在线待机
K55乐园休憩所，星程旅途中，始终守候您
预定请联系：XLK-1YU-9IS
发布者：想为您带去笑容的惊-奇-欢-笑
*
在星际联邦，住宿行业从命名上, 就已分成不同的等级。最好的被叫做酒店或者宾馆，对客房面积和服务水准都有硬性要求，必须达到该标准, 才能被称作酒店, 才能挂上单晚超过两百的标价签。差一些的有酒馆、旅社或是民宿，硬件审核条件有所放松，但需要它们具备一到两项经营特色。至于价位，大致分布在五十到两百这一区间。
最次一档的休息设施, 被称作休憩所。休憩所在整个星际无处不在，中央星域、暗星、半行星，甚至是星空航路附近的空间站里, 都可能会有休憩所的身影。它们的价格极其便宜, 大致分布到单晚五到五十之间，休息设施极其简陋。有个屋顶，有张通铺，能挤一晚上就得了。
什么免费早餐、梦境服务、修复睡床,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想都不要想。
由是, 乐园休憩所的广告甫一打出, 被恰好路过的玩家瞥见，立时被当作一场好大笑话。
小小一群几何体聚在广场大屏下，你一言我一语，拿广告取乐。
【菠萝头：休憩所？柔软的床铺？美味的餐点？我不敢去，你们先上。】
【硫酸铜方块：话不要说得太满。我不付钱，也能让我入住吗？】
【白色糖心：就算倒贴钱给我，我也不会去K55的。听说虫子特别大，有去无回。】
聊着聊着，就有人寻开心，真的多此一举，联络了广告上的ID。
【新奇妙：喂喂，听我说。我和那个ID说上话了。他态度太好，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去一趟也没什么，现在空间旅行很方便，一颠簸一蹦跶，也就到了。】
【用眼睛看看：白痴啊你，去什么环带星域。什么休憩所，怕不是星盗的新骗局。骗你去下海。所以态度才特别好。】
【打机高手：不至于吧。星网广告的认证系统很严密，没有资质，不可能让他们随便发布广告。】
【还是打机高手：等等，等等。你刚才联络的那个ID……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小沈同学……那是谁呢？】
不知是谁带起来的风潮，越来越多玩家忍不住叩响了广告上挂出的那个ID。在线聊天人数不断上升中，客服小哥却分毫不乱，八风不动，稳妥应对四方来客。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提出了异议。
【专业背包客：这不对。我走过好多休憩所，从没遇到过那么耐心的客服。他们通常都会在三句话以后开始翻白眼，在你重复第三次问题以后挂掉你的通话。】
【显微显微镜：别想太多，你以为的良好态度，也许是AI的核心代码模块。】
【随时出发：我怎么没遇到过这么聪明的AI？好奇怪的休憩所，我有点兴趣了。】
【尾巴带尖刺：我和客服要了照片，挺像那么回事。前三天有折扣，我准备去，你们慢慢猜。】
……
广告热度不算特别高，但也在小范围内形成了话题圈。有一群闲得发慌的玩家自发聚集起来，回应了呼声。他们预备以猎奇的心态，前往K55一探究竟。他们和其他玩家说好，用随身终端全程直播给他们看。一旦出现什么意外，身在家中的其他网友们也可以帮忙响应。
星网上小小的风潮，乐园里没人有余裕关注。他们都太忙了，竣工以后，马上又要面对福利院的搬迁工作。姜明星和贝果早就说好，想让孩子们成为乐园休憩所的第一批客人。所以要办一个大型的欢迎派对，场地装饰、节目筹备、餐食饮料点心，全都要提前准备。
管理员们赶过来了大半，他们拿出全副热情投入新的工作。贝果在厨房里，拿着食谱笑眯眯地，把食谱书上的菜式讲解给他们。
“玛格丽特披萨，水果挞，巴巴罗萨咖啡，钱柠茶……”
“前菜，蔬果汤，主食，烧烤，甜点，冰淇淋……”
“每个人都要有，我们自己也要加入……”
她还是瘦，但面黄肌瘦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气色好了很多。
最开始，贝果总是习惯难改，老想把食物留给别人。后来小菜园搭建起来，又建了农场，不必再依靠最开始铁锅变出的那些食物，她终于开始愿意填饱自己的肚子了，真是谢天谢地。
姜明星想，光辉动力给了那三百万头期款，其实也算是帮了大忙，也该谢谢他们。
她打开光脑备忘录，记了一笔。明天的搬迁派对后，是答谢老尾巴、沙掌人、蚁虫小队、和所有工人们的庆功宴。在那之后，要记得给光辉动力集团发一封邀请函，礼节性地请他们来现场观光指点。
这些都做完以后，就可以正式开门营业……了吧。
抬眼望去，夜色下的乐园休憩所点缀着彩色的丝带和气球，显得格外欢乐，生气勃勃。
一时之间，姜明星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更不真实的意外，就在下一秒，在她的眼前发生。
天穹之上，突然爆开一蓬星火，将半边天际照得亮如白昼。与此同时，她的光脑上疯狂报警，一连串红色警告窗口接续跳出来。小沈同学的模型也探头出来，简单地说了几个字：“天外坠物。”
陨石？飞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坠落的速度太快，眼前白光刺目，姜明星才来得及找掩体躲进去，就在刺目欲盲的白光和巨响中，感到一阵天摇地动。
——得了。刚铺平的地面，又得多一个坑。
这是她心中飙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又想哭又想笑，更多的是生气。一待震动平息，她即刻气势汹汹地从掩体后面走出去。
她才不管来的人是谁呢！就算是联邦探员，就算是总监察官亲身到此……她现在都要去据理力争，要求赔偿！！！
……然而，才走出没几步，她就顿住了。
在她面前几十米，飞船撞出一个大坑、冒着火色和硝烟的地方，一道轻柔甜美的女声飘了出来，又娇又软，能挠得人心痒痒的那种。
“是真的。真的坠落了……呜。好害怕。”
“……其实，是有点痛啦，不骗你们。”
“这下糟糕了，该怎么办呢……”
“你们那么聪明，快点帮我想想办法嘛。”
姜明星：？？？
三步并作两步，她跑上前去，却见那堆撞烂的飞行器残骸中，斜倚着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白到反光的漂亮女孩，正捂着自己的胳膊，泪光盈盈地……在直播。
姜明星其实平时不太关注娱乐新闻，即使如此，她也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她叫莉莉卡，是去年最火爆的星网主播之一。她打得一手好游戏，虽然喜欢娇嗔卖萌，但打游戏时有如双重人格一样，会瞬间变得泼辣又性感。凭借这份强烈的个人特质，她圈粉无数，牢牢占据各星球的全息幕墙。
姜明星上班时喜欢开小差，老是装出一副寻找灵感的样子往窗外望，所以认识了她。
不过主播界的明星，迭代起来比AI管家打更新包的速度还快。到了今年，全息幕墙上就换成新人，再也没见她了。
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姜明星已能看见她直播间中的刷花盛况。好像是托了这一波坠机加受伤的福，她直播间里的人头数疯狂上涨，直奔九位数去。鲜花潜水艇飞船星舰络绎不绝，弹幕发疯似的刷，众口一词，都在真情实感，心疼美女。
“谢谢你们啊。我觉得，我又重新获得勇气了……”莉莉卡眨了眨贴着水钻和一寸长假睫毛的大眼睛，感动不已。
她专心致志地与直播间的观众互动，不断变换着各种楚楚可怜的表情和神态，尽力博取同情和关注，完全无视掉了姜明星的存在。
姜明星垂下眼眸，看了看她那条插着飞船碎片、正在往下淌血的胳膊，皱了皱眉。
这都不会觉得痛吗？
“我查了一下历史记录。”沈玦突然出来，开始用一种非常AI的声音说明情况，“前明星主播莉莉卡最近的直播成绩不好，疑似遭到经纪公司刁难，要求她冲高数据，否则就要被开除。飞行器坠落以前，她在直播间与网友交流时状态崩溃，表示想制造一起意外事故，一了百了。”
“此后，网友与她口角，赌她只是说说，绝不敢真的做出这种事来……”沈玦道，“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荒唐的是，从飞行器失控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直播间数据就一路走高，从几百几千一路狂涨到几千万。我想，即使现在就要她失血而亡，她也会继续坚持直播下去吧。”
姜明星相信这是真的。直播墙最喜欢的就是惊爆体新闻，过气主播驾驶飞行器撞小行星，算是够得上这个标准。
“可怜。”她道，“但是，我们的休憩所也很可怜。她还不偏不倚摔在正门口……我必须得和她聊聊。”
她翻翻口袋，找出来一瓶止血喷雾。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工程现场，难免会有人小磕小碰，所以她就在身边带了一些简便治疗药品，如今看来可以派上用场。
“喂。”姜明星试着喊了一声，没有获得回应。
真是一位敬业的主播，也算在意料之中。
她靠近了一点，拔高了声音：“你流血了。没看到吗？”
在直播间的效果，是画外突然响起了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女声，骤然打破主播和观众之间你侬我侬的氛围，十分扫兴。
莉莉卡被她吓了一跳，又见观众纷纷停了刷花，有些愠怒：“你走开！我的直播时间——还没结束呢！——”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从飞行器残骸堆里挣扎着站起来，想走得离姜明星远一点。
这一起身，姜明星就看见她的小腿上，也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第96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9）
这种时候, 还直什么播，装什么可怜！在流血呢！
莉莉卡急着挪开，姜明星也着急了。
“谁在乎你的直播。”她没好气道, “我只是想提醒你, 卖惨以前，记得先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莉莉卡满心警惕，瞪了她一眼。她有一双比例优越的长腿，是外形上的亮点之一, 公司还给她的腿买过保险。如果腿上留下疤痕什么的，可能确实会影响她的整体气质形象。
这样想着，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低头看了一眼。
莹白的小腿上, 不知何时割开了一道爬虫一样狰狞丑陋的伤口。血线汩汩往下爬，已蔓过了脚踝。
……难怪总觉得脚下有些钝。莉莉卡后知后觉地想。
没看到伤口的时候，她沉溺在直播间的空前盛况中，就没注意到身体上的疼痛。可是现在, 眼前的情形委实太过冲击了，教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真实处境。疼痛的感觉随之醒转，从四肢百骸漫延, 渗进每一道骨头缝, 冷得她牙关打颤。
想拿止痛片。外套内袋里就有，拿出来吞掉两片，很快就会好了。
她的手刚一动，立刻又顿住了。
虽然痛得生理性眼泪直冒, 但现在毕竟是在直播。表演楚楚可怜是一回事, 被观众看到吃药片是另一回事。他们喜欢看真情流露, 可不代表他们真想看她吃药动刀。
她迷迷糊糊地想, 还是忍着点好。烈火烹油难得，今晚得尽可能多赚一点。
她白着一张脸，身子一垮，重新跌坐回飞行器废墟上，掉眼泪的样子也经过角度计算，美得楚楚动人：“……我走不动。”
这个状况姜明星没法处理。莉莉卡甚至没有半点要关直播的意思，这也会对她造成麻烦——联邦调查局还没有放弃追查，姜明星可不想在直播中露面，自己送上门去。
她拧着眉，看准路线，轻轻一抛，将止血喷雾丢到莉莉卡怀里。
“你自己处理一下。”她指了指身后的乐园休憩所指路牌，“我去找人。”
莉莉卡摸着怀里那个冷冰冰的金属罐体，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求生意识驱使着她咬牙噙住疼痛，拉开喷雾环扣，对着自己的腿一阵乱喷。
清凉的药物稍微缓解了痛苦，她眼中的水雾散开一点，突然发现直播间中的在线人数颜色变成璀璨的金，刷上了一个新的量级。
新的观众源源不断地进入，补充掉了刚才流失的一小部分。弹幕也很热闹，只是内容巨变。在一部分同情心疼以外，还出现了许多分析考据人士。
【一直看到热搜在飘，还以为又是配合演出。现在看到这伤口，倒不是演的。】
【刚才直播镜头转了一下角度，我看到了路边K55的星球标，不太像是棚拍。】
【要我说，现在主播也是太拼了。为了博出位，什么事都做得出。】
也有一部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朋友：
【画外说话的人是谁？她是不是在说卖惨不如先治疗？笑死，说出我心声。】
【喂，莉莉卡，你得解释清楚啊，别套路我们。我们是真心实意同情你的。】
【这该不会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吧。反转再反转，就是为了套路我们？】
热度虽然上去了，但因为进来围观的路人太多，整体评论画风变得不太友善。比起同情，袖手旁观、等着看莉莉卡还有什么套路、怎么演下一步的观众，反而还更多一些。
莉莉卡微眨了眨眼，唇边飘过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弹幕等着看笑话，她自己却完全不觉得尴尬。直播间数据那么好，今晚她就是超一线C位。是夸是骂，又有什么要紧？无人问津，才是最可怕的。
她甚至感恩上天，又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这一次，她绝对要死死抓住。
恢复了理智，她垂着眼眸，咬着唇角，作出一副隐忍的模样，自己把飞船残片从胳膊上小心地拔了出去，又摸出一包消毒拭纸，简单处理，同样喷上了止血喷雾。
正好，姜明星和贝果带着几位管理员，也从休憩所大门里走了出来。
莉莉卡扭头迎他们而来，目中泪光点点，唇边带着一个脆弱的微笑，见者心折。她的飞行器是珠光粉色，即使撞成一堆残骸，在灯火中仍漫射着温柔的光。她本人倚在那里，用一个刻意凹出的造型定格此刻，美得就像一道月光。
姜明星在中央星域待过很长一段日子，见惯了这些工业流水线打造的帅哥美女，根本不为所动。其他K55的管理员们却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全息新闻中的人站进现实，健康端正、完美无缺，看上去和他们甚至不像是一个物种——
即使莉莉卡一言不发，他们已自先矮了一头。
“担架……”不知谁先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招呼其他同伴，把折叠床改的临时担架拿出来。
莉莉卡微微颔首：“谢谢你们。”
姜明星伸手把其他几个管理员拦下，皱眉道：“莉莉卡小姐，我们这里都是普通人，可不可以麻烦你……暂时关掉直播？”
福利院，沙掌人，废弃矿山，还有她自己，哪一个播出去都可能会引来风言风语。乐园休憩所原定开业时间是三天以后，姜明星不想在开张以前，就惹来网络上的口舌争议。
“那就要看我粉丝的想法了。”莉莉卡弯唇一笑。她拣出几条弹幕，推送到姜明星面前。
处理伤口拖了一会儿时间，没什么新料，弹幕里的口气也变得更为激烈。
【真的是K55的话，就拍点周边环境来看看。】
【我还就不信了，K55治安环境那么糟糕，莉莉卡一个哭包花瓶，也敢去K55？】
【虚张声势了那么久，也该来点干货了。听说K55的蚊虫特别大，是真的？】
……
“他们不让我进去呢。”莉莉卡转回头去看直播镜头，职业地引导着气氛，“如果三分钟内气氛值能破十亿，我就为了宝贝们去找他们理论。谁怕谁呀！”
煽动的话语有如魔法一样，打赏刷榜的音效立刻连迭响起，直播间成了一片沸腾的海洋。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打算关直播。”姜明星向她做最后的确认。
莉莉卡点头，仍是营业笑容：“粉丝想看，我当然就会一直播下去呀。”
“还不接我进去吗？在等你们呢。”她转脸，看向贝果等人，笑容甜美。
姜明星脸色一沉，咬了咬牙。
莉莉卡想利用他们来博热度，难道她就不会？
不就是制造爆点，引发热度。正如她所说的，谁怕谁？
如果莉莉卡无论如何都要直播到底，那就干脆把她的直播镜头，变成乐园休憩所的首秀好了。
和小沈同学打过商量，她下定了决心。
计划实施，要一步一步来。她先靠近了一点，好让自己的声音被收录进去。
“我才不管你是莉莉卡还是什么人——你带着飞行器从空中摔下来，把我们的休憩所门口撞出一个大洞，还留下一堆金属垃圾。”
“现在，你又想通过猎奇普通人的正常生活，来维持自己直播间的热度。”
“你是知名主播，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别人的生活，就可以随便成为你的素材吗？”
她的声音清清楚楚，被终端收录进去，直戳看客痛点，在直播间里砸出一片沸动。
本人虽然没有入镜，但已有眼尖的观众，看到了地上折射下来的一道修长影子。半遮半掩最是吊起悬念，观众尖叫连连，都想知道是什么人突然半路杀出来。
【是刚才叫她别卖惨先包扎的小姐姐吗？一直说什么大实话，笑死我了。】
【打起来打起来，我爱看！】
【为了抢热点搞一出坠机，又砸坏别人的产业，这确实不地道，该走的赔偿，还是要走。】
【我有不好的预感。难道最后又会走到广告，又是带货？宇宙的尽头是带货？】
莉莉卡脸色变了又变，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关注着的弹幕的姜明星抢了先。
她突然挤进画面里，面对镜头比了个大大的V。没有浓妆水钻假睫毛的清秀面容，表情生动又丰富，一下子抢尽风头。
“这位小天才！你猜对了，就是带货哦。”她眨了眨眼，送了个Wink出去。
“乐园休憩所，您旅途中的最佳伙伴。坐落于K55半行星，坐标（xxx，yyy）。原本定于三天以后正式开业，但是因为莉莉卡的飞船坠毁事故，门口被砸出了一个大坑。”
“哎呀哎呀，现在可要怎么办呢。认真准备的开业派对，难道就要在坑里进行了？”她转头，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好希望莉莉卡可以成为我们的特别推广大使呀。如果愿望可以实现的话，大门口被砸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忘记……”
莉莉卡的表情管理彻底崩不住了。她急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就真成带货的了！而且你不能这样提合作，流程全都错了。你至少应该先联系我的经纪人……”
姜明星站起来：“哦，那我就走了。你继续坐在这儿，等过路的运输大卡车来救你吧。”
她说话算话，话没说完，人就跑掉了。
丢下一个伤了腿站不起身的莉莉卡自己，措手不及地坐在残骸堆里，反省自己的失态。
糟糕了。刚才她居然在直播间里，说了什么带货、流程、经纪人？
……会被开除的。
不对，她本来就要被开除了，今天不过是回光返照，明天会怎样，谁都不知道。
莉莉卡感觉自己的脑子成了一片浆糊，无法想出正确的应对方案。她呆呆望着直播间的屏幕，想从弹幕和留言里，寻找可以用的答案。
出乎她意料，就在刚才一来一回之间，整个直播间已变成了脱口秀舞台现场。满屏都是各种写法各种符号组成的“哈哈哈哈”，密密麻麻，几乎盖住了全部的画面。
【她们在干什么？喜剧演出？没见过这样的，好怪，但是再看一眼。】
【我一直在追莉莉卡的直播，从没见过她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挺可爱的，哈哈哈哈。】
【{链接}，原来是这家休憩所。星网广场上投了广告，之前已经有一些讨论。】
【莉莉卡，带我们去看看！这个商务，我们代表你先接了！】
娱乐至死，至死娱乐。简直是绝处逢生，他们竟然开始重新喜欢她了。
好久都没人说她可爱了。
莉莉卡抬手抹了抹眼角，气势汹汹地冲姜明星的背影大喊。
“别跑！！！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星际位面这个故事会狂奔到这么大，但既然是这样设定的，就会好好写完。
后续的分支位面，考虑到自己的时间和体力的问题，我会砍掉。星际的故事完结以后，就会进入最后一个完结篇，把前面的坑和伏笔都收束掉。结尾早就定好了，所以不会存在坑没填的事情。
在这里先和大家提前打一声招呼。因为我个人的经验不足，缺乏对于整体框架的稳定控制力，导致没法按照最初预定计划完成所有世界，对不起。
全部收尾以后，可能会给砍掉的几个位面写一下短篇番外。
谢谢（鞠躬）
第97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0）
姜明星是很好说话的, 莉莉卡服软，她立时折返回头。不过一会儿，担架就位。莉莉卡在镜头前表现得很得体, 她自己上去, 还用了一个人鱼坐的姿势，袅袅婷婷，好像坐在飞毯上的公主。
“合作愉快。”她纡尊降贵，向姜明星伸手。
姜明星不想和她握手, 但是让她的手空着也太折人面子。她想了想，往莉莉卡的手里塞了一管草莓口味的速食冰沙。
“合作愉快。”她的声音很淡。
谁知她这个举动一出，直播间的弹幕又爆了一波。但这回的方向有点儿歪了：
【哈哈哈, 你们看到了吗, 莉莉卡刚才那个吃瘪的表情！】
【这个女生有点儿意思，我对她很感兴趣了。她是新人主播吗？】
【家人们，我有点嗑到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莉莉卡始终留心在关注弹幕。看到这些大胆发散的反馈, 她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人类的某些本质，不随时间流逝科技进步而转移。比如说追名逐利，又比如说八卦心喜。星际联邦的娱乐圈, CP炒作仍然是明星打造的大势手段之一。莉莉卡处在巅峰时, 经纪公司想延长她的流量生涯，多次给她牵线搭桥和其他家正主炒作，希望一加一大于二，可是从来没成功过。
不论她怎么上赶着营业互动, 最后都是被粉丝怒叱不如独美, 甚至还引发各种撕逼。像今天这样, 姜明星什么都没做, 还能让观众炒起CP来，这还是第一次。
姜明星形象还算不错，也有个人特色，是可以暂时利用一下，她有些冷漠地盘算着。
装着担架的是一辆会自动识别路线的运货小车，换在以前，给她安排这种交通设备，莉莉卡肯定要闹了。但是她现在没这个闲心。坐在车上，她表面看着平静，心里却在飞速梳理眼前的状况，并且果断给自己定下了三条策略。
其一，和这里的人搞好关系，让他们喜欢自己，接纳自己，方便四处取景拍摄。
其二，和姜明星多多互动，找机会制造名场面。
其三，展示、解说休憩所给她直播间的观众。不要表现得太热情，以免事后引来公司追责。
反正，这只是一间半行星上最便宜的休憩所罢了。五星级酒店都未必能入她眼，一间休憩所想来也没什么可推广的内容，敷衍过去，也是很容易的。
她麻木转了转身体，让直播终端好把休憩所的周边环境都拍进去。她自己漫不经心，瞧不上那些火柴盒一样的小楼房，也没做什么介绍，直播间里倒是先喊了起来。
【是花园吗？楼房上有好多植物啊！】
【生态设计，可以啊，挺有想法。】
【我放大了一下图片，大家可以看看。是植物和建筑结合的设计，很大胆。】
夜晚太黑了，光学摄像头反而能比人眼看得更分明。通过直播间画面，观众们能把那些改造过的工地建筑看得很清楚。这些小楼以前是拿来做矿上的指挥、集散点的，大多在两到四层高，结构简单，横平竖直，远看就像是散落在地上的一个一个火柴盒。
建筑设计很平淡，但因本身是指挥建筑的原因，地基、桩体的步伐都很坚固，也符合联邦中最高级的工程规范。因此姜明星他们把福利院的新址、还有休憩所主要的客房，都放在了这些小楼中，也没有去动它本身稳定、优质的土木结构。
只是在屋顶、墙壁外缘、窗台外侧，都布置了适合的植物景观。爬藤装饰墙面和楼梯扶手，窗台上是盆栽和水培鲜花，屋顶上也布置了花园和茶座。美观以外，还可以改善建筑附近的空气，让入住者有更舒适的体验。
莉莉卡看弹幕叫好，也瞪大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黑暗中的小楼房。
乱七八糟，毫无美感，一点也不精致……她转开了眼睛。
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喊的。
再靠近一点时，又能发现，每座小楼的外立面，都被刷上了明快的色彩。
改结构伤筋动骨，可是即使只有外表能改造，也要认真以待。姜明星考虑很久，仍然认为打破方形盒子与铁架、桁桥带来的沉闷气息，是改建工程中最重要的核心点。所以她特别采用了极其高饱和的浓烈色彩，旨在与原本的金属残骸和灰白矿山形成风格对冲。
配合上层次丰富的绿植，最终塑造出来的，是一种极具生命力、甚至呈现出几分侵略感的新工业风。
莉莉卡看着那些彩色楼房，心下漏跳一拍。
本能预警，告诉她这种风格好危险。
在联邦被誉为“上流”的风格流派看似很多，其实基本上只有那么几种。绿洲花园酒店中的欧式巴洛克奢华风格算是一种，遍布各星球的极简冷淡优雅风算是另一种。激烈的色彩能搅动人的情绪，向来是被认为“低俗”的存在。
她的飞行器和身上着装，主体色系也都是白色和樱花粉，娇嫩又可爱，也能将吸引力保持在安全范围内。太过激烈的人设和浓烈色彩一样，都会将一部分人拒之门外。
可是眼前的这座休憩所，显然任性过头了。
直播间的观众也和她共享一个念头，但人在网上，说话总会更没遮拦一些。他们很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在直播间热烈地争吵起来。
大部分人的态度，是困惑、不解、质疑甚至轻视。也有一小部分人，说这种风格其实非常前卫，他们曾在个位数编号星球的私家花园或是艺术品博物馆里见过。
但他们人数不多，起的话头又太小众，微弱的辩护声音，很快就被激烈的指责压过去了。
——一边倒，就意味着没有话题可聊。眼看着直播间数据悄然下滑，莉莉卡暗叫不好，她得维护住这个漂亮出色的数据，至少再撑一到两个小时！！！
一直在关注评论区，她也看到了那些遇冷的正面评论。尽管她并不认同那些说法，也没有觉得整片园区的布置有多特别，但在直播数据面前，她可以随时倒戈的，没有任何包袱。
于是，当担架抬进休憩所接待大厅的时候，姜明星等人看到的，就是一个正在对着直播终端，极尽溢美之词，夸赞他们的莉莉卡。
“……大家不要吵，不要吵啦。”莉莉卡撩一撩头发，挑选出几条正向评论，朗读了一遍，“其实呢，我过去曾经受邀拜访过1号行星上的古代概念美术馆。它们的建筑风格，的确就和K55上的这间休憩所很相似喔……”
“有些时候，艺术家的思路就是比较超前嘛。”她晃晃手指，“可是，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格，这样子不是也很有趣吗？”
果然，在她有意的挑唆之下，原本那一小部分欣赏新工业风的网友，也开始跳出来，连篇累牍地打下长评，与另一方唇枪舌剑。新话题再起炒起来，直播间热度居高不下，莉莉卡总算松了一口气。
为了再维持一会儿这热闹的效果，她又绞尽脑汁，极力夸奖接待大厅中的每一处细节。
“没有，没有骗你们。K55这间休憩所真的很有意思，真的。”
“你们看，地面装了互动式地毯，你走过的地方，会留下一串猫爪足迹……好可爱。”
“要不是腿受伤了，我也好想走走看呀。哎，羡慕你们。如果你们过来，就能变成小猫了。”
“那片彩色格子区域，踩到哪里，哪里就会亮起来。还可以跳房子玩哦。”
她一会儿嗔一会儿笑，沉浸在自己卖力的表演中。大厅中的几个人，已经全都给看愣了。
贝果发自内心地感动：“没想到……莉莉卡竟然这么喜欢我们造的休憩所。”
埃里蓝一歪脑袋：“……我还以为她很虚荣呢，原来是个好人。我误会她了。”
姜明星仍是不太确定：“或许是吧。”
人好不好，看不出来。工作绝对敬业，这点毋庸置疑。
能看出来她有演的成分，但从结果上来说，这对乐园休憩所……总是一件好事。
夸着夸着，直播间里，两种极端评价逐渐打成了五五开。双方选手引经据典，穷尽毕生所学，战成一片。莉莉卡感觉自己完成了一件光荣的任务，总算放松一些，伸了个懒腰。
她一转开视线，余光就瞥见几只银色的小虫子在脚边逡巡，登时就吓醒了，手脚并用地往沙发边上爬，顺便发出一叠连声的惊声尖叫。
都说K55的虫子特别大，那、那也不能那么猖狂呀！
“救、救命呀……”她本能地喊了两声，就被姜明星无情打断。
“它们是工程师，正在使用微创医疗机械，帮你清理伤口里的金属碎渣，为伤口缝合做准备。”她蹲下身，让惊慌失措的机械小蚂蚁沿着自己的手指攀上，“可以的话，希望你配合他们的治疗方案，不要乱动。”
原来是这样啊。
……不对，什么叫原来是这样啊！
聘用机械虫子做工程师，不奇怪吗！？
但她不会随随便便生气。这种时候，还是得先看一眼弹幕。如果大家都讨厌虫子，她就自在地发脾气。如果大家喜欢虫子，那……那她也可以装作不害怕。
克制着动作，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直播间。
完了。她绝望地想，这都是什么啊。
【小蚂蚁工程师！？第一次见到，好帅啊！】
【白衬衣的小姐姐，你好冷静，好飒，我好爱你。我单方面宣布，你是我的男朋友！】
【是哪一家出的人工智能吗？可以微缩到这种体积内，是怎么做到的？】
【一直以为环带星域发展很差，难道我弄错了？】
莉莉卡：……
在这个荒唐的夜晚，她倏然感到一丝疲倦。已经不是害不害怕的问题了——要讨观众的欢心，她现在不仅要克服恐惧，还要毫无保留、真挚热烈地夸赞这些小虫子才行。
而且，就连作为直播间主播的风头——
也被时不时就在绝杀时刻冒头的姜明星抢走了。
她无精打采地抬眼，用一种撒娇的口吻对姜明星道：“累了。”
“要休息。”
姜明星：……
炒CP炒到她头上了，还真是为出位不择手段啊！！！
她躲避三舍，拼命避嫌：“那你随便找间客房吧。先说好，我们这里是休憩所，所有房间的规格都大同小异，可能不符合你的标准……”
其实要把客房给莉莉卡住，姜明星还挺不情愿的。大家忙碌那么久，本来期待的第一位客人，是福利院的孩子们。可是因为从天而降的飞行器，横空出现的直播，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
莉莉卡也不愿意住这种平民的房间。她好歹也算是前顶流，过去出行，住的都是五星级以上的房间。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看直播间的弹幕，想想自己立下的三条行动准则，她咬着牙根笑：“我都可以，不挑的。”
“都可以的话……”姜明星顺水推舟，“就这间吧。”
她挑中了一桩地处较远的小楼，在顶楼边套上打了个钩：“比较安静。你在房间里直播很方便，如果有粉丝找上门，也不容易找到你。”
莉莉卡突然噎住，把想说的抱怨吞了回去。
她只想着要五星级，要美容床，要大浴缸，从没想过，能够舒心工作和躲开疯狂粉丝，安静地休息，才是她最本真的需求。
去到客房后，她洗漱换睡衣，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打开了直播。
即使中间断联过一段时间，因了今晚的热潮，直播间里还是有数十万人挂在线上。莉莉卡左看右看，手指滑动，终究还是不舍得关闭。
“宝贝们——晚、安。”她冲镜头比了个心，关上房间大灯，钻进了没有安装任何智能系统的普通被子里。
她很快进入深眠，呼吸匀亭而柔和。网友们等了一会儿，认为没什么乐子可看，也在逐步退出直播房间。
此时距离关灯已有好一会儿，忽然，有人发现，房间墙上亮起了以夜光涂料绘制的动态图案。
从墙壁开始，整个客房逐渐被一个蔚蓝色的梦境笼罩。
床变作藤蔓编织而成的、轻轻摇晃的摇篮，硕大的鲜花，从墙上探头盛开，暗暗吐露芬芳。
地面上生出彩色的伞菌，正好够帮人遮风挡雨。
敦实的树桩边，跑过一只白白软软的小兔子。
莉莉卡舒服地翻了个身。她梦到自己回到十四岁，穿着最喜欢的花裙子，跑过一片阳光灿烂的原野，去往远方。
就在她所不能触达的梦境之外，她的直播间人气，再一次攀上了新的顶点。
无数弹幕飘过，同一个响亮的问句无声回荡。
——乐园。
乐园，在哪里？
第98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1）
星网一片沸腾, 姜明星等人全然不觉。既因为K55上网路信号不稳定，刷网页容易扫兴，更因为莉莉卡的到来, 把许多计划搅乱。现在他们焦头烂额收拾烂摊子, 没有半点上网冲浪的闲情。
除却正常的派对场地布置工作、半成品餐点制作以外，还得去处理门口那堆飞行器残骸。
珠光粉并着焦黑烧痕的金属壳体，堆在大门口，真是一堆美丽而冲击的垃圾。机械小蚂蚁上去以触角射线丈量一番, 都遗憾地直摆脑袋。姜明星自也不会强人所难，现下只是觉得愁。
不过她没丧气一会儿，马上就有了主意。没法正面对付, 那就接受共存好了。
她奔回去找3D打印机, 不一会儿，抱出来一块新鲜出炉的指路牌。
【超人气主播莉莉卡★坠机纪念处★小心坠崖！】-
打卡合照点-
一挥而就的混乱标题，还配了一连串的四格小漫画。简笔画的莉莉卡本人在漫画中连滚带爬摔进坑里，圆滚滚的小人跌得满头包, 惨兮兮又可爱，很容易令人会心一笑。
姜明星将指路牌立在飞船撞出的大坑边上，擦擦前额的汗, 喘了口气。
把飞船坠毁的地方变成到此一游景区, 希望莉莉卡醒来以后不要光火暴怒。
“就先这样吧……”她有点底气不足，“但愿她的粉丝平和一点。”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闪光灯炫过。是沈玦打开光脑前置摄像头，录制了一段“纪念处”的动态影像。
他轻描淡写：“发出去看看反响, 就知道了。”
发……发出去？发哪里去！？
沉迷工作, 许久没有冲浪的姜明星总算反应过来。莉莉卡直播了一晚上, 不知道结果如何？
她刷开光脑, 登陆星网，等了半天界面加载，才跳到广场上。一刷出来，却见整个广场上一多半全息投影屏幕，都在播放乐园休憩所的影像。
直播的是莉莉卡入住的客房中的蔚蓝色梦境，重播的是她一路过来时拍下的花园和前山后山的景象。还有许多蹭热度的小主播，不知从哪冒头出来，对环带星域和K55星球表达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引经据典，向大家介绍各大矿星的发展史。
沈玦把【莉莉卡坠机处】的影像发布出去，姜明星就看到，一个顶着【惊奇欢笑】名字的官方账号，带着这段动态影像，自动被推送上了广场中央大屏。
“……你居然还给我们建了一个商务号。”姜明星感叹道，“什么时候弄的啊，工作效率，太高了吧。”
现在的沈玦，已对人类的聊天习惯有所了解，也明白并非所有话语都要有意义，都要直奔目标。日常对话，有时候只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缓冲剂。比如现在，姜明星也不是真的要问他怎么做的这些事。
他没做多余解释，直接把在后台接到的订单打开来给她看：“福利院每天的日常开销不在少数，如果能够提前做好宣传，确保开业以后马上有客源，你们也能尽早开始回拢资金。”
“你们在忙的时候，我就注册、申请了这个商务号。有人来咨询，我就解答他们的疑问。事实上，对你们的休憩所感兴趣的人不在少数，目前为止，我已经接到了这些超前预约订单……”
“但今晚莉莉卡的直播以后，来询问的人数呈几何倍数增长，大部分都在问能不能早点开门营业，他们等不及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切到另一个界面，给姜明星看今晚新增出来的、无穷无尽拉不到底的问询列表。
姜明星弯身过去，认真查看。莉莉卡的到来像一道飓风，一下子把乐园休憩所吹懵了。看着那些表单，她忽然就焦躁起来。
“这不好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迟疑又纠结，“硬件虽然都完成了，但是接待系统还没来得及调试好……我们这里，也没有人有经验。也许还是不要太急……”
贝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星星，提早开业，管理员这边没有问题。有住客想来，可以更早赚到收入，我们当然要做。”
姜明星回头，见她眼底一片坚定，语气乐观。
“机器没有到位，由我们先顶上就好。”贝果笑笑道，“我去联络，相信大家都会乐意的。”
眼看姜明星想说什么，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让她等自己先说完。
“你可能不明白我们的感受，所以无法理解我们的选择。”她正色道，“但是，星星，我要告诉你，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你不要担心。”
“你想一想，K55上，真的还有什么希望吗？这里的工作岗位，全都由那些能源公司提供。他们自己坐在指挥所和写字楼，却希望我们承包所有矿山上的实地工作。拨款给福利院、建设基础学校，为的也不过是将这些人力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大家都想做点不一样的事。”贝果道，“不想再给大工厂打白工，也不想再像叫花子一样，死乞白赖求着总监察司给拨善款。”
“我们擅长的事情不一样，应该有不同的分工。”她意有所指，“休憩所的日常运营管理，我们可以想办法学习，担负起这份责任。但是你——是你指引我们走到这里。所以现在，你要负责守住这里，让它成长下去。不要像没有长大的小树苗，还未抽条，就被人践踏了。”
K55，从前也不是没有中小型公司与本地矿业集团出头过。但在大集团的角力中，这些小公司要么破产、要么被吞并，都没能得一个好下场。
这是她看到的，她担心的，也是她无力去改变的。
但是姜明星可以。
贝果非常坚强。姜明星想，比她自己要强韧得多。
她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咯啦一下破裂了。
就像是冰面破裂。好像一株弱小的紫罗兰，悄无声息在冰天雪地中生出花蕾，散发香气，伸开根系，从一条小小的缝隙开始，将冰面撑至四分五裂。
“至少今天，你得允许我一起帮忙。”姜明星笑起来。两个人并肩走向户外草坪，在那里，派对装饰完成了一半，还在等待着剩下的一半。
沈玦站在那里，目送她俩离开，不由得也轻轻笑了一下。
他对姜明星有信心，是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午夜到来之前，趁着这波网红直播的热潮，K55乐园休憩所终于在千呼万唤中，发布了提前开市的广告。
第二天天蒙蒙亮，姜明星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怔忡了一会儿，陡然想起来今天是乐园休憩所第一天开张的日子，立刻精神饱满，一骨碌跳下了床。
从客房窗边往外望，已能看到许多奇形怪状的异星种，在接待大厅门口三三两两地说话。
——星际联邦，竟然生活着那么多的异星种吗！？他们平时，都在哪里活动啊！
简直像是在看特摄片！一瞥之下，姜明星不由咋舌。
有一些像是树人，身体部分都由木质结构构成。但手上又装着月牙的镰刀，看着十分地生人勿近。
有些是兽人的外观，每个人还都牵着几头钉爪兽。似乎是一种主脑和兽群的关系，在一起才算是一个整体。
还有一些是经历过机械改造的正常人类。姜明星听说过，有一部分残缺体为了能够正常工作，会去接受一定程度的生化改造，强化身体组织，好让自己能胜任星际长途驾驶员之类的高疲劳工作。
时间再晚一些时，又来了一些中央星际来的背包客。他们的外型和气质都很不一样，来到K55，多少带着几分警惕心和高高在上，一眼就能被辨认出来。
但不论是谁，来到乐园，收获的都是平等对待。按照预约次序办理入住手续，客房也几乎没有等级上的差别。休憩所就是休憩所，不会像五星级七星级酒店，连睡眠都要分出三六九等。
所有入住客房的客人，都会在自己房间的桌上，发现一张请柬，邀请他们参加正午开始的美食派对。
有带小孩的客人，在接待大厅时就被户外的景象吸引。派对时间还没开始，他们就先跑了出去。鲜艳的色彩和新奇的几何形状天然吸引孩子们，他们冲向那些轨道、滑索，无师自通玩耍起来。
异星种、人类、还有福利院的孩子们，不知何时玩在了一起。通过悬空铁桥的时候搭一把手，上下车厢时拉上胆小的同伴。当大人们还在一间一间隔断的客房中犹豫是否要去参加乐园派对时，他们已先成为了朋友。
很快，孩子们又被户外草地上飘过来的香气所吸引。午餐长桌上，食物依次送到。玛格丽特披萨，水果塔……高油高糖高热量的食物，违背健康法则，却能让心情快乐。它们堆了满桌，呼喊着人们过来趁着阳光饱餐一顿。
这下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住客们再是不情愿，也从小房间里走了出来，聚集在草坪上，拿起新奇的食物，彼此攀谈。
乐园内和乐融融，乐园大门外，却有两股势力，在门口狭路相逢。
从东边来的是一支七、八人的小队，都有一米八以上的健壮体格，个个都穿着笔挺的衬衣西装，再加一副黑色墨镜。但每个人的腰间都暗扣着武器——
这是联邦调查局在昨晚的直播中看到姜明星以后，出动的便衣调查小队。
虽说这也并不能算得上“日常穿着”就是了。
另一边来的，则是一队身穿银色制服的……联邦军。
与此同时，第三股小分队也出现在了K55休憩所的门口。
他们是星网上那一群探店网友，事先约好要一起来K55玩。谁想刚落地碰头，跟着地图找到门口，就遇上了一黑一白两支惹不起的队伍。
这一画面，也如实地被完整播出在了星网上。
星网再次沸腾——
所有人都发出复读的声音：【惊声欢笑乐园，恐怖如斯。】
作者有话说：
紫罗兰梗：罗大里的童话，《北极的一棵紫罗兰》
第99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2）
联邦调查局破釜沉舟, 出动调查小队，是一个艰难且沉重的决定。
环带星域差旅条件太差，是调查局内的共识。外勤辛苦, 即使只是一两天的旅途, 也没人愿意首先牺牲。
只是这一次情况特殊，昨晚莉莉卡直播间热度太高，连他们的大总统也不能免俗。为了赶上民意的潮流，大总统本人在用早餐时, 特意刷了一会儿星网，补上昨天他错过的精彩片段。
就这样，他看到了出镜不超过三十秒钟的姜明星。那也是他勒令调查局, 一定要活着抓来, 给他送到总统府邸凯旋宫中的姜明星。
——据说大总统给调查局最高长官兼联邦安全部长打电话的时候，嘴边上还粘着一抹果酱。他一说话，那抹果酱就像一抹蚊子血，跟着上下不住翻飞, 看得人心里发怵。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性；联邦最精英的调查局，耗费了将近三个月，都没有把姜明星逮到手。正是因为他们办事不力, 大总统才会没办法安静吃完早餐！
于是, 怒火和威胁层层转包，下发下去，降落到每一位调查局探员的头上。拖延了三个月都没能编成的K55特遣小队，在一小时内招募完成, 光速完成跃迁, 出现在K55的地平线上。
就好像统一配发的制服一样,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 也都挂着统一淤积出来的黑眼圈。
三个月了。调查整个环带星域的摄像头影像，一帧帧在模糊画面中检索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的身影。要说不疲惫，那绝不可能。
反观站在他们对面的联邦警卫队，则是人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个个都吃饱睡好，印堂比雪银色的制服还要亮堂。
银色警卫队分开两道，前呼后拥，托出来一位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白金色短发、碧绿眼睛的指挥官。
调查小队的探员们动作一致，伸手按下墨镜边沿上的扫描按键，收获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检索结果。
【姓名：班克斯。性别：男。年龄：25岁。】
【等级：标准体。现任职位：星际联邦环带星域K55总监察官】
【毕业院校：联邦理工学院】
……
联邦理工学院！！！
扫描镜上是没有报警装置的，但是在场所有探员心中，都拉响了警报。
班克斯是姜明星的同学。班克斯作为K55的总监察官，在乐园休憩所开张的第一天亲自登门，向老同学道贺。
探员们的信息流汇聚成同一个讯号，发向总部。
——申请调高当前任务危机系数评级！
——橙色预警！橙色预警！
总部很快发回来电文。
——批准。
——优先确保生命安全。
众探员接收到回复，都松了一口气。
班克斯端详他们，笑了一声，从衣兜里摸出一只银色的金属匣子，打开，拿出一根电子烟，叼在嘴上。
弥漫着水果糖精香气的云雾，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一股低俗的味道散开。
“别愣着。”他瞟了眼角落里举着光脑终端，上蹿下跳找角度拍摄的观光客，冲调查小队道，“在直播呢。”
“合个照？”
听闻消息，一个人从休憩所里跑出来的姜明星，冲眼看到的，就是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粉红色的飞行器残骸堆和地上深达半米的大坑前，齐刷刷站着黑白相间的两排人，就像是一堆国际象棋的棋子，被错落有致地排开了。
班克斯扯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儿的探员，硬要他站在自己旁边，和他一起举手比V。
“茄——子。”他大大咧咧道。
在他们对面，站着的是三五个穿着时髦的中央星域观光客，他们满面荣光，用光脑记录下值得铭记的一刻。
姜明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底是他们疯了，还是她疯了？
她决定暂时忽略这些不太正常的勤务人员，先引导正常的观光客人进接待大厅，交给贝果他们。
先让客人入住，才能抽出手来，处理麻烦事。
她这边做完准备，那边的整齐队形也散开，重新回到黑白分明的两边。探员们既见了姜明星，也就想起来了自己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他们快速散开，形成一个扇形的包围圈，将姜明星围在其中。
那个好像是头儿的人彬彬有礼，掏出自己的证件，虚晃一晃：“姜明星小姐，你涉嫌违反《办公室和谐公约》、《美好城市公民守则》、《联邦安全法》等公民法案，我们必须带走你进行案件调查，请你配合。”
姜明星蹙着眉，正想公然宣称“我不配合”时，班克斯捏着电子烟，一副很熟稔的样子，从旁挤进来：“让一让，让一让。老同学，好久不见，看来你的事业发展得很是不错。”
“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他弯起唇角，笑容光辉灿烂，还有几分风流，“反正都是要被抓，最终都是要被送到凯旋宫，不如看在同窗情谊的面子上，选我这边，为我的事业助力，添一份砖，加一块瓦。”
“班克斯。”她喊对方的名字，“你是班克斯吗？”
明明应该是个紧张的时刻，姜明星却只有剩下哭笑不得一种心情。
刚才这一会儿，她已经逐渐从脑海深处，翻出了一点在联邦理工学院就读时的记忆。班克斯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经过努力，她还是回想起了这位同学的些许片段。
好像是一位评级总在中上阶段徘徊的同学，分属于标准体，优秀，但不够出类拔萃。姜明星记得，他自我要求极其严苛，后来甚至通过艰苦的训练，勉强能做到与超等体们堪堪战成平手，是老师们交口称赞的对象。
总体来说，他与姜明星的价值观南辕北辙，就是没有瓜葛、互不相干的两个路人。
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了，感觉还有点不太适应。
“是我。”班克斯风度翩翩，摸出一枚水果硬糖，递到她手心，“请用。女士们不该抽烟，但可以涉入一些糖分，来维持心情的稳定。”
姜明星不想拂他的意，只能不尴不尬地双手接过，拨开糖纸，放进口中：“谢谢。”
班克斯好像很高兴，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人在回忆过往的时候，状态总是会比较柔软一些的。她状态的改变，以及两人之间的互动，马上引起了调查小队的警觉。
——狡猾。太狡猾了。在双方武力值相当的情况下，班克斯抢先一步，和姜明星套上了近乎。
而他们开局先手，暴露了自己的敌意，惹来了姜明星的警觉，已将自身处于不利的局势中！
必须抓紧时间，扭转态势！
一阵电信号讨论以后，一直藏在调查小队队尾的一位探员，被他们推了出去，送到姜明星面前。
这人踉跄几步：“嗨。”
“姜明星小姐，”他一边说话，一边后退，又马上被队友推了一把，差点撞到姜明星身上，“又见面了。”
姜明星叼着糖一扭头，险些把整块糖咬碎吞下去。
她含糊不清地惊道：“探员K！？——你怎么也——”
“你没事！太好了！”她是真心高兴。不小心造出精神环域、导致那几位探员睡到在底以后，她一直担心因为自己的举动，会导致他们失业。
现在看来，探员K没有被调查局放弃，这真的是太好了。
探员K苦笑着，向她点头。他身后的探员们，用整齐一致的动作鼓掌欢呼，起哄喝彩。
“完全正确。”
“关系真好啊。”
“这就是好朋友吧。”
“我为你们感动。”
你一言我一语，声势极大。班克斯身边的亲卫队一阵不安，他们可不知道这些料，无法为班克斯撑场面，为此感到不安。
班克斯却满不在乎。老同学这一层身份是不一般的，他不会轻易示弱。
班克斯不着痕迹：“我们一起上过机甲课。”
探员K轻松地扔出王炸：“我造访过她的公寓。”
班克斯拿牙咬了下电子烟：“我知道她是轻微缺陷体，情感障碍。”
探员K把双手放在身前，微微颔首：“我帮她代理过银行账户业务，帮她处理过房屋贷款。”
班克斯轻笑一声：“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她。”
探员K再真诚不过地说：“她给过我，一场最为盛大的美梦。”
……
姜明星：……
姜明星：如果你们学不会尊重别人，其实可以选择闭嘴的。
她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相声，暗自庆幸，幸好她先把热衷于围观热闹的采风网友，先送进了接待大厅。
“都别说了。”她没好气道，“你，探员K。我不怪你。但是，除非你们能把我的公寓房子还来，否则，我绝不会原谅你们。”
“我不会原谅你们所有人。”她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至于你。”她转头看向班克斯，“在你说出‘老同学’三个字以前，我根本就没认出你。”
“都别自作多情了。”她如此断言，“你们听好——我不想去联邦调查局观光，也不想去K55的总监察司坐坐。我的确违反了那些法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的星网账号做了三万个福利任务，那些愚蠢的信用分，我早就刷回来了！”
“你们要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她的声音突然放冷，显得十分不友好，“总之，在你们愿意说出真话以前，我不会和你们任何人走。”
一道冷风卷过，调查员小队和联邦军的面容上，都不再有笑容。
姜明星看看探员K，又看了看班克斯，忽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但乐园休憩所永远敞开着大门，欢迎每一位漂泊的旅客。”
“我不会跟你们走。可是，你们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她笑笑，“怎么样？这和你们的任务指令，应该并不冲突吧。”
班克斯和探员K对看一眼，觉得她的逻辑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进去乐园休憩所小歇一会儿，的确不影响任务执行。进入乐园休憩所，相信可以获得更多目标的相关情报。而稍事休息一会儿，缓解旅途劳顿，相信争执时的思路也会更为清晰吧。
劳逸结合，这是所有联邦精英人士的向往和共识。
他们达成一致意见，动作整齐地点了点头，跟着姜明星，走进了满溢着笑语欢声的乐园。
第100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43）
沈玦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把他们请进来, 有什么打算吗？”
姜明星：……
姜明星：其实我的确有一些想法，但是都有一点危险，也不太好收场。
姜明星：不如就当作我没有想。
可能又是一些擅自操作梦境的进攻性手法吧, 沈玦想。还是太感情用事了一些。
他道：“这样, 我给你一个和平主义的方案，你考虑看看。”
姜明星点头。
“现在，关键人员都已经到齐了。”沈玦在姜明星的面前画出一张关系图，“来自中央星域的特别调查小队, 代表K55本地势力的最高长官本人，以及翻红爆火顶流主播莉莉卡。时机凑巧，又正好赶上乐园休憩所开业日。”
“机会稍纵即逝, 请宿主好好把握。”
姜明星：！！！
姜明星：惊声欢笑梦境新品发布会, 此时不开更待何时？
一边往里走，一边她叩叩衣袋，一只机械蚂蚁就从里面探头出来。
“链接贝果。”她道。
让机械蚂蚁帮忙传递隐私讯息，是他们在乐园改造中新尝试的联络方法。K55的对讲机和通信器基本都被中继台监管, 姜明星想避免这种全面被窥探的状态，就和众人商量，做了这个新尝试。
机械蚂蚁立刻动作起来, 把电信号接到了酒店后厨。姜明星把前面的事情嘱咐给她, 请她调度管理员们，先把调查小队和联邦警卫队接手，带他们去花园稍坐，也要准备茶水和点心。
这边完成以后, 她又拨了一通电话到莉莉卡的房间。莉莉卡被客房铃震醒, 刚想发作, 残存的意识却马上提醒她, 睡前开了直播，她还没有关掉。
敬业的主播瞬间变脸，慵懒无力，乖巧起身。继而她就从终端那头听到姜明星报出了联邦调查局和K55总监察官两个关键词，消极应对化作了积极表现。
“嗯，嗯，我都明白。”莉莉卡眼睛直发亮，“没问题，交给我。”
抛下这句话，她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一样，动手修饰妆容去了。
把前置准备都交付出去，姜明星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头也不回跑向自己的工作间。
——贵客到场，她又怎能不好好款待他们呢？
五分钟后。
黑西装的探员和白军装的警卫们，稀里糊涂地跟着贝果和管理员们入座了矿山游乐场前的花园区域，每个人的面前，都端上了一盏钱宁红茶和一碟小点心。
出门工作的时候，很难得能拥有片刻惬意时光。只是身边如果有那么多异星种环绕的话，就很难将手脚放得自在了。
那是因为，平时执行公务时，无论是调查小队还是联邦警卫队，大部分都只要使用长距离空间武器，就可以把问题解决。异星种是不值得亲身登门拜访的，他们几乎从未和异星种亲切接触过。
愚笨、下流、粗俗、暴力、肮脏。——下等人。这就是中央星域对异星种的理解，他们也不能例外。
有一位手部呈镰刀状的异星种抬手向他们友好地打招呼，立刻就将他们所有人都吓得往后一跳。
很想离开。马上就离开这个粗俗的地方。
可是桌上的钱宁红茶，香味已慢慢飘散开来，渗进了他们的鼻息中。班克斯不知何时掐掉了电子烟的开关，把手放了瓷杯的耳柄上。
他动了，其他十几位警卫队员也恭恭敬敬地，将手向杯子伸了过去。
对面的黑西装们皱起了眉头。看起来是头儿的人好心劝道：“最好不要碰这里的食物。它们看起来不太对劲，很可能加了五种以上的添加剂，每种都超过联邦食品安全标准。”
班克斯哼了一声，叫板似的把杯子端起，闷掉了半杯。
“所有人都喝。”他露出一个笑容，下了命令。
……
长桌尾端，探员K悄悄看了看周围，也执着茶杯，啜了一口。
无论是异星种，还是警卫队那一边，每个人都在享用美食，他真的不想错过。
时钟缓慢地爬着，十分钟，二十分钟。去矿山上玩儿的孩子们被各家大人喊了回来，不安分地坐在餐桌前。人们面前碗碟里的点心和茶水也快见底；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同样一个念头。
十二点的派对时间，还会发生什么呢？在乐园，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好像扯过来一张黑色幕布似的，正午的天空，忽然被浓烈的黑色所覆盖。从灰云落到草地，把他们所有人都包裹在里面。每个人反应各异，大部分都慌张地看向身边。但就在下一刻，黑色也把他们身边的人都屏蔽了，只剩下他们自己。
众人正想发作时，却听得耳边传来一阵快乐的音乐。伴随着雀跃的乐句，他们发现，自己的脚下，一块方形彩色地板亮了起来，就好像踩在一块跳舞机格子上似的。
而在黑暗的前方，一个甜美可爱的女声响起：“欢迎您成为超前体验官，参与惊声欢笑最新款的梦境游戏！”
“游戏的名字是——人、生、无、限、重、启！”
她用一种颇具煽动性的声音道，“在您的人生中，是否曾有过遗憾的时刻，是否曾有过追悔莫及的体验呢？是否在某时某刻，您曾面对一个关键的选择，却做出了令自己委屈的决定？”
“人生无限重启，将会带给您这个机会。当然啦，只是在梦里。”她笑道，“惊声欢笑是合法经营的梦境生产商，每个购买过我们产品的您，相信都会理解这一点……”
真是个愚蠢的把戏。探员K在黑暗中无奈地摇摇头。
上一次铩羽而归，他严肃地反省了自己的失职。归根结底，两个原因。第一是他太轻敌，没有把姜明星这个小造梦师放在眼里；第二是姜明星误打误撞抓住了他的软肋，用热辣美女来攻略他。
他是受过专业梦境的专业探员，在上一次执勤事故以后，调查局也针对这一方面对他进行了精神抵抗方面的特训。所以这一次梦境降临，他能够把梦和现实的边缘分得很清楚，也不会相信眼前这简陋的梦境画面。
不过，他能听出来那个说话人的声音。肯定是莉莉卡，他去年最喜欢的星网主播，也是在这一连串事件里，把惊声欢笑推到亿万人气之巅的机会因子。
毕竟是喜欢过的主播。基于这一点旧日情谊，探员K不准备在这里大呼小叫，破坏她的直播舞台。
他心平气和，盘腿坐下，却见面前出现了一个问题，两个选项。
请选择：
A 黑
B 白
字体简陋，没有任何修饰元素，也没有图像。品质之低劣，简直可以在探员K见过的梦境中排入倒数前三。
比美术效果更低劣的，是这个问题本身。毫无意义！
黑或是白，有什么可问的？这也能算是问题吗？
他决定忽视这个问题，让它自己玩儿去。他已经犯过错，不能再错第二次。
但他没有发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调动了情绪，变得焦躁不安。
另一个梦境空间中，班克斯的面前，也出现了类似的问题。
他面前的问题稍微有些不同——
请选择：
A 前进
B 后退
班克斯的反应也与探员K不同。他冷笑了一声，毫不犹豫选了前进。
大家都是同班同学，都接受过精神环域相关的训练内容。制成品梦境虽然可具有一定程度的交互性，但终究与造梦师亲自控制的梦境不同，范围与变化性都有上限，不可能无限延伸下去。
所以这个开玩笑一样的【人生无限重启】游戏，必然也有着自己的边界。他会保持清醒，走到这个梦境的边缘，自然地脱离。
而且——他的人生是完美的。不会有遗憾，自然也不会被梦趁虚而入。
在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从他脚下开始，亮着的方形底板，向前延展了一格。新的选项再次出现在黑霾中——
和上一次，一样的问题，一样的选项。
前进，还是后退？
班克斯轻轻皱了一下眉。他试着点了下前进，道路果然又往前拓展了，出现的问题，仍然是同一个。
设定了死循环吗？班克斯决定放缓脚步，思考一会儿。
而在探员K那一边——
问题在他迟迟不回答的时候，发生了数次毫无意义的变化。
飞行器还是飞来游路网？
红还是蓝？
圆还是方？
……
问题变成“甜味冰沙”还是“盐水冰沙”的时候，探员K终于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
“冰沙怎么能是咸的！”他虎着一张脸，粗暴地吼了一声，一挥手抓住了那个“甜味冰沙”的选项。
愉悦的音乐声在他耳边响起，虚空中的方格地板，在他面前哗啦啦翻开，延伸出去好长一条路。
探员K将信将疑，踩在那条路上往前走去，发现面前分叉，变成了一左一右两条。
左边立着一个路牌：我的路。
右边也立着一个路牌：我没走过的路。
探员K愣住了。我没走过的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不知为何，蠢蠢欲动地诱惑着他。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种情绪上的波动，就是已经开始相信梦境、受到梦境影响的生理表征。
世上有许多事情，是明明懂得道理，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比如说，要他承认没有在小公寓门口的梦境中欢笑，他就做不到。
不仅做不到，甚至后来还时不时就会想起。当时梦中飘过的轻快乐句，他甚至都会唱了。
又比如说，桌面上的钱宁红茶。其他探员都有足够的自制力忍住不喝，但是他做不到。
探员K站在三岔路口，好一会儿，叹了口气。
然后他转身，踏上了那条“没走过的路”。
他的步伐越来越轻快，口中还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调。
作者有话说：
今天家里空调坏了QuQ 修空调耽搁了一些时间来迟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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