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秘密

    由于在澎景山吃过轻敌的大亏, 这次各仙宗都做了充足的准备,带人带法器赶往熠阳山庄。为了避免大规模移动引起山中人的警觉,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入夜动身。

    扶摇仙宗足足坐满了两艘大型灵舟, 罩着隐形的法阵在夜色中行驶。直到飞至炎阳谷上空,才解开法阵缓缓降落。

    熠阳山庄之人早已在谷口等待, 宗主及各位长老入山庄议事,而随行的几百名弟子则由山庄中的仆从引导至刚刚开辟出的小世界等待。

    带路的仆从有两个, 一老一少。见了扶摇仙宗队伍打头的徐耀之, 老者似是不可置信般失态地看了他好几眼, 直到旁边的少年拽他的袖子, 才猛然反应过来, 客气地说:“各位请随我来。”

    徐耀之虽然领宗主之命管束跟来的弟子们, 但却不敢怠慢身后那身着白衣、一身冷意的御霄真人。他侧开半个身子,恭敬地说:“请真人先行。”

    白十九余光看了眼身边的谢桐悠,说:“宗主命你代管众弟子,不必顾虑我。”

    “谢真人体谅。”徐耀之躬身施礼, 视线却在弯腰时不着痕迹地在并立的一男两女身上快速扫过,心头疑惑更深了一分。

    同他一样琢磨不透眼前情况的还有后面跟着的几百名弟子。临行之时, 天玑峰弟子身边多出了两个人——御霄真人和那位来历莫测的黑裙女子羽梳。一向呱噪的霁风一路上眼观鼻、鼻观心憋得辛苦,而其他人都讶异不已。这个刚入内门没几个月的谢桐悠, 怎么看起来与御霄真人颇为熟识的样子?

    此刻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等徐耀之直起身子,仍旧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样子,对带路的老伯说:“有劳。”

    老人低头嘟囔了句“不敢当”便急忙转身向前走去。谢桐悠站在前排看得清楚,那老伯转身之时抬起袖子在脸上蹭了一下, 似乎是在抹眼睛。

    由于各家仙宗齐聚, 熠阳山庄特意开放了风和日丽的小世界, 里面亭台楼阁林立,专供各仙宗休憩。

    说是休憩,可没有人真能放松心情。谢桐悠将这些天新制的偃甲取出来抓紧时间进行调试。因为赶工急了些,这只巨大的偃甲外表有些丑陋,背上竖着些意义不明的管子,和她此前制作的偃甲兽很不一样。

    就在她牵动灵丝检查零件配合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个陌生的声音问:“请问是扶摇仙宗谢桐悠么?”

    谢桐悠连忙擦了擦手上因调整偃甲而沾染的油脂,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肩头坐着长眉白猿的男子。

    “是我,不知道友找我有什么事?”谢桐悠再次确认,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而他肩头的白猿也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男子坦然一笑说:“我是万兽宗的权谷,长老让我来找你。听说你有只灵宠需要看诊?”

    听说是万兽宗的人,谢桐悠赶紧请他进屋。

    权谷一进门,便看到那个占了大半个屋子的偃甲,脸色露出惊异的神色,说:“早就听说桐悠师妹擅长以偃甲作战,今日有幸得见,真是……”他抬头又看了看那堆怪模怪样的木头,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个词来,“真是奇特!”

    谢桐悠着急小白的情况,顾不上给他解释偃甲,只是客气地笑笑,便打开腰间的竹笼,伸手将白蛇取出放在桌上。

    “权谷师兄,小白这阵子一直嗜睡,经常一睡就是五、六天,怎么叫也不醒。”她担忧地摸了摸白蛇三角形的头部,说,“就算醒了也是没什么精神,吃些东西就又睡了。你看看她是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呀?”

    权谷小心地将白蛇托在手上观察,又从手指引出一团灵力自她的头顶灌入。许久,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比刚才看到偃甲还要惊诧,手托着白蛇不停打量。

    “师兄,可是有什么不好?”谢桐悠看他始终不说话只是翻来覆去地查看,着急地问。

    “师妹,你这灵宠可不是什么蛇啊!”权谷啧啧称奇。

    听到他的话,谢桐悠吓了一跳,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权谷眼睛发亮,指着小白耳边两点凸起说,“你看,这里虽无角,却有异鳞。”他又示意谢桐悠看向蛇身,“通体有珠光,这哪里是蛇,这是虬啊!”

    “球?”谢桐悠一脸茫然之色。

    见她不明白,权谷便解释起来:“虬便是无角小龙,据说两百年可化为虺,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则化为龙啊!”

    权谷此时就像托着稀世珍宝,兴奋地不住打量,“龙族灭绝已久,没想到今日竟然能见到一条虬,真是三生有幸!”

    虽然被他看出了小白是龙族,但还好她身上的龙息微弱需要重新修炼,权谷并没有将这条小小的虬与曾经大杀四方的魔龙联系起来,让谢桐悠暗自松了口气。

    “先不论她是什么,这沉睡不醒总是不大对劲,你可看得出是出了什么问题?”谢桐悠打断他的赞叹,将话题引回到看病上来。

    “师妹不必担心,”权谷眼睛就像粘在了小白身上,头也不抬地说,“龙族是上古圣兽,得天地眷顾,不用修炼便可以灵气滋润自身。这条小虬应该是要蜕皮了,蜕皮过后,修为便会上一个台阶。”

    “原来如此!”谢桐悠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向还在沉睡的小白,“枉我们担心了半天,原来你是在成长啊。”

    “师妹,你是从何处得到这条虬的,可能告诉我?”权谷手捧着小白,小心地问道。

    谢桐悠还是按照一直以来的说法,称自己是在瑶天秘境中无意中遇到了小白,以为是普通小白蛇,只因她生得可爱,才留在了身边。

    权谷知道瑶天秘境入口已经崩塌,捶胸顿足地懊恼不已,自己当年去的时候怎么就没这样的机遇呢!

    看着他的样子,谢桐悠想起一事,连忙嘱托:“师兄,桐悠有件事还请您务必答应。”她用玉葱般的手指点了下小白,说,“她如今修为尚浅,未免有心人知道后不利,小白的身份还望保密!”

    权谷听了此话,重重点头道:“我知道的,你放心,我谁也不会说的!”他眼含期待地又问,“那我能偶尔去斗山看一看这条虬么?”

    谢桐悠展颜一笑,说:“当然!”

    就在此时,一阵滋滋声从两人身后传来。他们连忙转头,这才发现那只长眉白猿早就觉得无聊,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偃甲旁边,这边戳一下,那边动一下,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地方,偃甲背上竖着的管子里竟然冒起了火花,惊得它龇牙咧嘴。

    谢桐悠急忙上前拆开偃甲背后的一处木板,操作一番后管子里冒出来淡淡黑烟,总算没有引起什么大动静。

    权谷捉回那只惹祸的白猿放在肩头,依依不舍地将小白还给谢桐悠,又取出一枚传音符说:“以后但凡有用得上我的时候,及时联系!”

    谢桐悠接过传音符收好,笑眯眯地说:“如此便多谢师兄了!待此间事情结束,欢迎师兄来斗山做客。”

    权谷听了十分高兴,又嘱咐了些虬修行的注意事项,乐颠颠地离开了。

    谢桐悠看了看盘在她手腕上呼呼大睡的小白,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说:“没想到,你这个小家伙就要长大了。”

    夜半时分,各仙宗隐藏气息一路疾行,来到熠阳山庄弟子当日发现异变兽的山岭附近。果不其然,这山中群兽都已被改造,几万只大大小小的异变兽被驱赶到半山的一个法阵,接连走入其中消失不见。

    原来这里只不过是巫族制造异变兽的地方,之后再通过传送阵将它们送到别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巫族造这么多异变兽具体意欲何为,也不知道这传送阵通往何方,但所有人都非常清楚一点——阻止传送。于是,在那些黑衣人和异变兽毫无预料的情况下,仙宗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一时间,术法和法器发出的光亮照亮了整个山岭。

    一个时辰之后,整座山岭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半山处遍地是腥臭的污血和异变兽的尸体,至于那些黑袍人则全都不见了。原本仙宗中人还想留两个活口好探查敌情,可那些黑袍人一看大势已去便引爆了自身金丹,以自身为武器将周边一切活物炸为血雾。

    此时山上还有数千只形态各ᴶˢᴳ异的异变兽被白十九的剑气冻住,暂时不能动弹。对于这些异变兽的处置,各人有了不同的看法。

    “群兽无辜,是被人强行以魔气结合诡异阵法催生,罪不至死。”白十九面若冰霜地说。他是兽身入道,自是明白兽族修行的艰难。这些灵兽本在山中自在生活,不少勤学苦修者已到了玄兽境,却被巫族强行催发异变,修成的人身也无法保住,成了理智全无的妖兽。若它们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何其残忍。

    尹天逸面沉如水,道:“纵然如此,可它们已经不辨是非只知道嗜血食人,不全杀光必有隐患!”

    不少人都在频频点头,随声附和。

    万兽宗一向与兽族交好,此时也出来发声:“御霄真人言之有理,群兽凭白遭受罪孽,绝不可简单以杀止杀。”

    “话虽这么说,可是这么多异变兽,万一跑出去了,不知要伤害多少人啊!”浮玉剑宗宗主莫云初说。

    “可是今日我们要是将它们斩杀殆尽,此山中便再无生灵,有违天道。”万仙门门主浦和道君一甩拂尘,面上浮现出悲天悯人的神情。

    “既然巫族能用秘法促成它们异变,或许也有办法驱除它们身上的魔气,让它们恢复原样!”万兽宗宗主思考再三,说。

    “这也是猜测而已,我们怎么能用世人的性命来做赌注?”熠阳山庄庄主道。

    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各仙宗的大能们吵得不可开交。

    “好了,都闭嘴!”一个娇媚的女声突然高声喝道,“吵得我头都痛了。”一身紫裙拖地的夕凤夫人扶额。

    听到她的声音,众人暂时噤声。

    “你来说说,若是将它们变回去,有几成把握?”夕凤夫人纤手一指,点向万兽宗宗主。

    宗主思考了一下,说:“五成!若是能让我看到那个催生魔气、导致它们异变的法阵,就能有八成把握。”

    不等其他瞪着眼的宗主、长老出声,夕凤夫人抢先说道:“那便先把它们封起来,给你六个月的时间。若能让它们变回去,皆大欢喜;若是变不回去,只好都杀了干净!”

    事已至此,各仙宗终于达成一致。由浦和道君和恒衍真人共同施加双重阵法将异变兽群困在其中,而尹天逸等剑修则在阵法留下凌厉剑意,让人无法靠近。

    夕凤夫人袖中的金色蝴蝶一团团飞出落在阵外,看似美丽却尽是杀招。做完这一切,她抬手打了个哈欠,说:“折腾了一夜,我都累了。散了散了!”

    说完不等其他仙宗有何反应,她便带着蝶云谷的弟子们施施然离场了。

    谷中赏奇景

    对夕凤夫人这种我行我素的作风, 各仙宗宗主早已是见怪不怪了,眼睛都没眨一下。继蝶云谷先行离去后,宗主们简单交流了下后续的安排, 大部分仙宗便向熠阳山庄庄主告辞,乘着各式各样飞行法器离开炎阳谷。此时隐患已除再不必遮掩行踪, 一时间天空中被各种法器流光四溢的光芒映照得五彩斑斓。

    尹天逸与熠阳山庄庄主徐黎昕是旧识,已有不少时日未见了, 因此并没有急着离开。弟子们回到小世界疗伤休息, 而他则准备同老友秉烛夜谈。

    此番因巫族之事, 扶摇仙宗浩浩荡荡来了将近千人, 年轻一代的精锐弟子几乎到了三分之一。熠阳山庄虽然不如四大仙宗, 但也是实力强盛的宗门, 徐黎昕励精图治一直想更上一层搂。此时有了这样的机会,他便提出希望能让两边的年轻人多交流切磋。

    既然是至交开口,而且是对双方弟子都有好处,尹天逸当然不会拒绝。不过他作为宗主还有不少事务等着处理, 便让恒衍真人带着十几个年轻的内门弟子留下逗留一段时间。

    夜幕下,两个老朋友仍在房中交谈。徐黎昕早已安排人备好酒菜, 两人边喝边聊,都带了几分酒意。

    也许是喝得有些多了, 也许是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 尹天逸面色微红,拉住徐黎昕说:“黎昕啊,不是为兄说你,耀之那孩子很不错, 你当年……未免太草率了些!”

    徐黎昕听了, 眼睛一瞪, 语气有些严肃起来,被酒气熏染的脸山涨得通红,“好端端的,干嘛说起他来!”

    尹天逸叹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说:“我知道你心里担心什么,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你看他可有半分妄念?”

    “现在没有,未必日后不会有;面上没有,未必心里就没有。天逸兄,我不能赌,也不敢赌。”徐黎昕说。

    “你呀,就是做事不留半分回转的余地!”尹天逸趁着酒意,开始数落起他来,“那孩子在我身边将近两百年,心性醇厚,待人温和有礼,修行天赋更是没得说。”他微吊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你可知道,不久前他已经到了元婴初阶。”

    “这么快?”徐黎昕脸上的惊诧明明白白,随即黯淡下来,“是,他是个修行的好苗子。”

    “如何,”尹天逸转着手中的杯子,“可是觉得后悔了?”

    “不,”出乎他意料,徐黎昕的神色却是更加郁郁,“正好说明我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他顿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我也不瞒你,衡儿先天有损,前些年用了各种药养着,如今也不过金丹中阶。”

    尹天逸对老友独子的情况也较为了解,看到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从随身的乾坤袋里取出一枝九节参,说:“这次来得匆忙未及准备,这枝参你先收着,回去我再派人送些好东西过来,给侄儿补补。”

    九节参极为稀有,对修行之人大有裨益,徐黎昕连忙推辞。

    尹天逸把参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我何须如此客气。”

    徐黎昕见状只能道谢收下,两人又推杯换盏,直至天明。

    在两个宗主推心置腹的时候,山庄中另有人还未入眠。熠阳山庄地处炎阳谷腹地,气候常年燥热。谷中之人皆修火阳之功,身处这种环境中只觉得如鱼得水。而对于比较怕热的谢桐悠来说,虽然客房中已经放置了冰盆降温,但她还是觉得有些闷,便外出透气。

    她沿着花园小径随心漫步,直到感受到前方一丝水汽才觉得凉快下来,便循着那丝凉意而去,想必前方应该有湖泊之类。

    今夜半月低垂,朦胧月色给园中的草木葳蕤罩上了一层纱网。白日里开得怒放的火棉花微微收拢花瓣,像是炙热燃烧的火焰收敛起来小憩。空气中满是花草的清香气味,树与花的影子重重叠叠混在一起,偶尔还有会发光的小虫在林木间忽隐忽现,脚下一条透白石子铺就的小路蜿蜒向前,如梦似幻。

    绕过一丛一人高的芦苇,静谧的湖泊近在眼前。谢桐悠刚要踏上湖面栈道,却看到湖心亭中有两个人正在说话。深夜相约,必是有私密话要说,她不欲打扰,准备转身离去。

    可亭中之人已然察觉了她的到来。身材高大的男子站起来叫住她:“桐悠!”

    谢桐悠抬头去看,才发现叫住自己的正是仙宗里的大师兄——徐耀之。她不好再走,便沿着栈道来到湖心亭中。

    亭子里有两个人,站着迎她的是正微笑以待的徐耀之,另外一位则是身形瘦削的妇人。她长相温婉,眉眼如画,让人一见就心生亲近之感,可气色却不太好,便是坐着也显出虚弱的样子。

    妇人刚想开口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谢桐悠顾不上礼仪,上前在她背上轻轻顺了顺,说了声“失礼”,握住她的手腕送入一股太阳之力,帮她渐渐平复下来。

    “见笑了,”妇人用帕子半掩着嘴,眼中流露出歉意,“我身体虚弱,第一次见面便让姑娘来照顾我。”

    谢桐悠连忙摇头,“夫人客气了,您不怪我逾矩便好。”

    这位夫人虽然打扮素净,但穿戴皆非凡品,必然是个人物。谢桐悠刚刚输送灵力时却发现她内息紊乱,灵脉虚弱,身体亏损得厉害,她那点灵力也就能帮人暂止咳嗽罢了。

    “夫人,这便是我与你说的桐悠师妹。”徐耀之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尊敬。

    妇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谢桐悠,露出笑容微微颔首,又颇有深意地看了徐耀之一眼,让谢桐悠猜不透他俩是在打什么哑谜。

    “见你如今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妇人冲着另一边栈道尽头的侍女招招手,“夜深了,我回去了。”

    徐耀之托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两名训练有素的侍女搀扶着她缓缓离去。

    谢桐悠虽然好奇她的身份,但看两人都没有要介绍的意思,便也闭口不提。看她的样子,应该不是这次赶来铲除异变兽的仙宗队伍,那么便可能的山庄中位高权重的人了吧。

    “桐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可是住得不舒服?”徐耀之问。

    “不过是有些睡不着罢了,就随便走走。”谢ᴶˢᴳ桐悠回答。

    徐耀之略想了下,便说:“既然师妹还不想睡,不如同我去个地方吧。”

    大师兄开口,谢桐悠自然不会拒绝,甜笑着应了下来。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徐耀之要带她去的地方并不在熠阳山庄内。

    谢桐悠坐在傀儡背上,与御剑的徐耀之错后一个身位,以示尊敬。可大师兄却微微减速,使两个人并行。

    不多时,他们两人落在一片无人山谷之中。这里离熠阳山庄不算远,但因地处炎阳谷边缘,因地热而显得闷热的温度降下了许多。

    徐耀之落地之处有一条潺潺的小溪,溪水在月光照耀下微微泛起银光。溪中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头,将本就不深的溪水拉扯成几条更小的细流,如同大树的根系。

    谢桐悠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让徐耀之将其中的疑惑看得一清二楚。他抬起手,一阵烈焰般炙热的灵力从他的手掌而起,化作一团暖风吹向小溪对岸。随着风吹入林,一个个小光点亮了起来,随即飞扬而起,仿佛是谷中出现了一条璀璨的银河。

    那些光点漫天飞舞,不多时便来到他们身边。谢桐悠惊喜地伸出手,一只形似蜻蜓的小虫落在她的手上,翅膀上闪着橙红色的亮光。

    无数闪光的小虫扑扇着翅膀在溪流上、草木间盘桓,像星河流淌,如灯带飘舞。徐耀之看着身边沉浸在这梦幻景色中的谢桐悠,笑意更深。他微微侧身,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相交,好似亲密地相拥。

    过了好久,那些光点又渐渐黯淡,小虫们收拢翅膀在花瓣和草叶的下面睡着了。谢桐悠终于回过神来,眉眼弯弯地对徐耀之说:“师兄,这里真的很美,谢谢你!”

    徐耀之还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唇边笑纹深了几分,“你喜欢就好。”

    “对了,”谢桐悠好奇地问,“师兄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徐耀之并没有立即回答她,将目光落在潺潺的流水上,低声说:“我以前在山庄住过一段时日。”

    “你原来是熠阳山庄的人?”谢桐悠只听说他是宗主外出游历时带回,从不知道他还和熠阳山庄有所关联,初听这个消息吃了一惊。

    以徐耀之的资质,在任何一个仙宗都会成为宗门主力,而熠阳山庄又是数一数二的名门,若他真的是山庄之人,又为何要去别家仙门修行,而庄主徐黎昕又怎么会轻易放人呢?况且,虽然她在扶摇仙宗日子不算很长,但也从未听爱八卦的韵曦师姐说过大师兄与熠阳山庄有关系。

    “不,”虽然还是那张英俊温和的脸,但他的眼角明显冷了下来,“只是住过些日子罢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察觉到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谢桐悠不再追问。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见夜色深沉,徐耀之便带着她回到山庄,送她回房才离开。

    谢桐悠目送师兄远去,准备回自己的住处,却不料旁边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有些委屈的声音响起:“你去了哪里?”

    山庄比武艺

    谢桐悠一扭头就看到白十九清清冷冷地站在门边, 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多余表情,但是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却露出丝丝缕缕的委屈。

    头一次见他这个表情,谢桐悠有些惊奇地走过去, 说:“刚跟着大师兄去了个地方,”她的眼睛如黑葡萄般明亮, “那儿真的很美,我想和你一起再去一次。不过今天太晚了, 我们明晚去吧?”

    白十九听了她的话, 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 “这么晚了, 他还约你出去?”

    “没有没有, 我睡不着就出去走了走, 正好碰到了大师兄。”她的脸上突然明艳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眉眼弯弯地说,“你这么晚不睡在这里等着我, 不会是吃醋了吧?”

    “对,”白十九伸手, 将人揽在自己怀里,闷声闷气地说, “我就是吃醋了。”

    谢桐悠没想到他真就这么承认了, 不由瞪大了眼睛。下一秒,她的双臂就自然而然地搂上了他的脖子,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我和师兄之间坦坦荡荡,不过就是恰好遇到了。”她将眼前之人向自己的方向拉近, 软着声音说, “我对他一点别的心思也没有。”

    两个人的鼻子碰触在一起, 谢桐悠轻轻地蹭了蹭。感受到她明显的亲昵和讨好,白十九心里那口闷气终于下去了大半,微凉的双唇落在她的额头、眼睛和鼻尖,最后终于吻上那柔软的玫瑰。

    良久,两个人呼吸都有些急促,才难舍难分地放过彼此。白十九轻轻抵着谢桐悠的额头,拇指忍不住在她亮泽的唇上划过,说:“以后,离徐耀之远一点。”

    虽然他面上不显,但那些不着痕迹的目光,比往常更耐心温柔的语气,都让白十九心中响起了警铃。谢桐悠或许懵懂不觉,他对徐耀之的心思却看得十分清楚。

    可惜谢桐悠真的全然没觉察到徐耀之的情谊,听了白十九的话反而笑了出来,说:“不会吧,原来御霄真人的心眼儿这么小!”

    明明是她对别人的甜蜜陷阱不自知,还在这里说他“心眼小”,白十九听了涨红了耳朵,小声说:“对,我就是小心眼,心里只能装下你一个……”说完,就用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她看。

    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情愫,让谢桐悠不由败下阵来,“好嘛,我以后不会大半夜跟他出去了。”

    白十九叹口气,摸摸她头顶柔软的秀发,说:“他对你有心。”

    “哈?”谢桐悠脸上惊诧的表情一晃而过,然后就自己思索起来。以前她一直当徐耀之是救命恩人、尊敬的大师兄,压根没往这上面想过。回忆起刚刚在野谷中徐耀之含笑看自己的眼神,莫非真的不是对小妹妹的关爱?

    她其实此时也不太看得清徐耀之是否真的如白十九介意的那样,不过还是露出老老实实的表情,说:“就算他有,我也没有呀,我会和他说清楚的!”

    白十九见谢桐悠的反应,知道徐耀之根本没有半点机会,心里的不舒服终于烟消云散。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一早,尹天逸便带着大部分弟子离开,而看到不请自来的御霄真人与恒衍一起留下,他有些狐疑却也没有多问。

    接下来的几天,两宗弟子便以武会友,展开了多场切磋。而谢桐悠也有幸见到了熠阳山庄的绝技——无光刀法。

    无光刀法是熠阳山庄徐氏血脉不外传的绝技,在谢桐悠面前使出这套刀法的是山庄的少庄主徐荆衡。两个人都是金丹期的修士,虽说此次不是真正的擂台,但也都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徐荆衡比谢桐悠年长,入金丹期也早了十多年。但是因为自小身体不好,修行可谓是磕磕绊绊,小时候没少吃苦头,直到结丹后才不再虚弱。

    谢桐悠知道对方已是金丹中阶修为比自己高,一开始便没打算藏着掖着,上场便放出了偃甲鹰和变成飞虎形态的小木头,十指翻飞,五只偃甲一下便将徐荆衡围在其中。可他也不是泛泛之辈,短短几招过后便明白这个看起来笑嘻嘻的丫头不好对付,当机立断使出了绝学第一招。

    熠阳山庄的刀法走的是霸道的至阳路数,据说无光刀法练至最高境界,持刀者的刀意会变得比日光更加夺目,能烧烬世界万物,故此取名无光刀法。见此刀光,世上便再无物可称得上是“光”。据说见过这最后一式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这便是山庄赫赫声名的根基。

    当然徐荆衡的刀意还远没有练得至臻,而且双方切磋也没有搏命之意,因此这一招无光刀法并没有传说中那般恐怖。可即便如此,也逼得谢桐悠放出第六只偃甲兽——夔牛,才堪堪接下了攻击。两人最终打成了平手。

    谢桐悠只觉得这一场打得酣畅淋漓、棋逢对手,下来还想和对方探讨一番。可那面色郁郁的少庄主只是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便先行离去,连句客套话都不曾留下。

    她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不过是互相练个手罢了,至于这么生气么。

    在她暗自吐槽的时候,一个身影走到她身边,小声说:“他从小被人捧惯了,不必理他。”

    谢桐悠听到来人的声音,客气地转身叫了一声“大师兄”。

    徐耀之见她对自己的态度没有上次夜间相见时那么自然,眼中的异色一闪而过,忽视了她的疏离,语气依旧温和,“刚才你用傀儡使出的那招穿云破月,若是紧接着一招倦鸟归林,他的刀法可破。”他一边说一边出手演示,“就像这样。”

    见他是要指点自己,谢桐悠听得认真,脸上不禁有茅塞顿开的笑意。

    而不远处看台上落座的白十九,看到场边两个比比划划的身影ᴶˢᴳ,周身的气息却是越来越冷。

    坐在他旁边的恒衍真人立时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顺着视线看过去,露出有些了然的眼神。他传音问白十九:“真人,你不会是对我这个徒弟……”

    “是,”白十九眼神冷得像冰,落在徐耀之身上,“你猜得不错。”

    多日的猜测被他一口认下,恒衍真人心中不仅掀起惊涛骇浪。他看着那还在和徐耀之交头接耳的背影,觉得有些荒唐。

    旁边这位可是圣兽境、而且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修真大能,更不要说还是祖师的灵宠。他一向喜清静不爱见人,能让他动心那可真得是九天玄女下凡才行。虽然自己这个徒弟是不错,可若是把他们俩放在一起,哪个也不会想到会是一对儿。不过话说回来,谢桐悠这孩子自小入门,也算是他看着长大,性格好、样貌好、头脑好,修行天赋也是没得说……这么一看,除了年龄小点、修为差点,倒也可以说句般配。尤其他们俩一个见人就躲,一个和谁都能说上话,正好互补。

    恒衍真人心思转了一圈,长眉舒展开来,再看一眼旁边正襟危坐的白十九,不由泛出几分得意。纵然再是天纵英才,不也被我徒弟给拿下了?再看看他此时越来越冷的表情,恒衍真人锐利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笑意。看来还是得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出手帮帮忙才行。

    谢桐悠依然在和徐耀之讨论身法修行,冷不防收到师父传音让她过去,以为有什么要事吩咐,连忙向大师兄说明情况,穿过人群来到看台之上。却不想恒衍真人说御霄真人听说了他们最近研制的偃甲,很有兴趣想要看看。

    “为师还要在此坐镇,免得有人一时失手伤了和气。”恒衍真人还是往常略带严肃的样子,看不出一点端倪,“桐悠,你便带真人去看看吧。”

    谢桐悠心下有些奇怪白十九怎么突然想看偃甲,但在师父面前还是恭恭敬敬称是,跟在白十九身后离开了人声喧哗的演武场。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暂住的客房,谢桐悠终于觉出些不对劲,走快一步拉住白十九的衣袖,问:“你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不高兴么?”

    白十九闭了下眼睛,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心胸不太开阔,明明知道悠悠对徐耀之只是师兄妹之情,但是看到两个人堪称亲密地站在一起,胸口就直冒泡。

    他转过身,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只是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太长时间。”

    谢桐悠露出了然的神情,虽然他恢复人身后看着高冷,但实际本质上,还是从前那只社恐的仙鹤嘛。

    “今天时辰尚早,不如我们出山庄到四处走走?”四舍五入也算是摸鱼游玩了。

    白十九点点头,全身的冷意渐渐松弛下来,“听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刚要动身,却见一袭黑裙的羽梳急忙忙从外面走了回来。

    一看到他们两个,羽梳便露出微笑,说:“刚好你们都在,我这几天在山中细察,发现了一些线索。”

    自从扶摇仙宗之人在熠阳山庄住下,羽梳不是仙宗弟子,也没有参与和山庄中青年才俊的切磋,第二天便嚷着无聊去炎阳谷中闲逛,自此早出晚归,同白十九、谢桐悠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此时听到她说发现了线索,两人心中都是一紧。

    查探留安城

    原来羽梳早出晚归的这些日子并不是去游山玩水, 而是在出现异变兽的山岭中寻找那个促成异变兽转变的法阵。

    那夜各仙宗突然出手将巫族黑袍人和大半异变兽剿灭干净,将异变兽运往他地的传送阵更是被莫云初一剑劈得稀碎。便是之前熠阳山庄弟子看到过的那个不断冒出黑色魔气的转换法阵,也在战斗中被毁坏, 才使得万兽宗宗主无法根据法阵来研究反向转换之法。羽梳在残败的战场上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法阵残址, 或许可以循着空间通道找到魔气的来源,从而找到巫族藏身之所。

    空间通道变幻莫测, 一个不小心就会永远迷失在虚无空间。好在羽梳说她这一族对世间各种灵气异常敏感, 而充满混沌杀戮的魔气对她来说更是显眼, 可以试试看。她知道白十九想早些帮那些暂时被封起来的异变兽找到复原的办法, 便来告诉他自己准备试一试。

    “你有几分把握?”虽然想尽快找到解决的办法, 但白十九并没有昏了头脑。这件事一个不小心就会有去无回, 他不想羽梳冒险。

    “六成,”羽梳的目光在面前两人的身上扫了一下,又补充道,“打开空间通道并非易事, 若你同我一起,我想至少有七成把握。”

    “好, ”白十九微微点头,“可以一试。”

    听了两人的对话, 谢桐悠自然提出要一起同行。白十九本来不想答应, 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可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

    谢桐悠背着手,下巴微扬,理直气壮地说:“上次在虚无之所要不是我, 你怎么能找到紫雷石心, 又怎么能斩破虚空呢?多个人多份力量, 我一起去,这成功率说不定就有八成、九成了,羽梳你说对么?”

    羽梳只是笑笑,将矛头又拨回给难以抉择的白十九,“一切听凭真人做主。”

    最终白十九还是没能拗过谢桐悠,给恒衍真人说明情况后,三个人便一同到了山岭之中。

    原本茂密的山林此时到处是焦黑一片,四周安静极了,半点鸟兽的声音都没有。巫族留下的法阵已被破坏了大半,地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残缺不全的符印,转换法阵已经无法启动。

    羽梳蹲下身子,将手放在符印之上,说:“这里有两个阵法叠加,一个是将魔气传送到此处的小传送阵,一个应该是将魔气导入群兽体内诱导它们异变的法阵。现在我会试着打开传送阵中原本的空间通道,请真人抓住时机助我一臂之力。”

    见白十九颔首表示明白,羽梳的手掌上浮现出一层金光。原本已经破损的法阵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自涌动,随着她不停催动真气,空气就像沸腾了一样,不停有紊乱的气流从法阵中升腾。某一刻,一道扭曲的空间裂隙出现在法阵上方,早已持剑在侧的白十九一剑带着雷霆之势刺下,生生将那条细小裂隙阔成了可容一人进出的口子。三个人鱼贯而入,进入未知的空间。

    这片虚无之所与上次白十九和谢桐悠到过的并不一样,空气中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感觉。有不成人形的雾灵时不时伺机攻击,两人一个用剑,一个操作偃甲,将那些雾灵通通打散。而羽梳则不停地释放神识追踪已经变得很淡的魔气,闭眼带着其他两人在一片虚无中左拐右转。

    过了很长时间,谢桐悠放出夔牛偃甲将前方的一片雾灵撞散,然后谨慎地说:“这些雾灵变得越来越厉害了。”

    最先出现的还只是些模模糊糊的雾团,可刚刚击败的雾灵已经开始出现了四肢,身形瘦长,活像被拉长了的面人,动作更加灵活,攻击也有了招式。

    “羽梳,我们离那边还有多远?”白十九一剑将从雾中冲出来的尖锐利爪斩断,问道。

    羽梳催动真气,仔细分辨身边围绕的各种气,随着那淡淡的混沌之息向前走去,“快了。”

    这句快了让他们又陷入了几个时辰的搏斗。直到浓雾中冲出的已经是多头多手的怪物,羽梳终于面露喜色,“就在这里!”

    她的手心飘出一串光点,准确地围住空间中一处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白十九毫不怀疑地落剑,一道白光过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城池之中。

    热闹的街市,来来往往的人群,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巫族藏匿的地方。而对于他们三个凭空出现的人,周围的凡人都在指指点点,猜测他们是哪里来的大能。

    白十九许久没有无缘无故面对这么多的凡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向人少的地方走去。两个女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然,赶紧跟上。

    三个人穿街过巷,终于来到一片破败的矮房子前面才停下脚步。走过来的一路上,他们都看得清楚,这里既不是什么幻境,也不是有名门驻扎的大城,不过是个凡间的普通城镇罢了。

    看到谢桐悠疑惑的眼神,羽梳解释道:“魔气经过一段时间已经太过微弱,所以我无法直接找到另一端的出口。但是我敢肯定,此处已经离目的地不远了,那个传送阵的另一头,肯定就在这个城中。”

    “既然如此,你们便在城里找找,”白十九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收剑入眉心,“我去城外看看,一个时辰后在这里会合。”

    知道他是进了人堆不自在,谢桐悠和羽梳相视一笑,也开始分头寻ᴶˢᴳ找线索。

    谢桐悠在街上随便逛了逛,看来往的百姓神情自然,城中烟火气颇重,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不想漫无目的地乱走,就来到路边的茶水铺子。

    还不等她坐下,一个小伙子就拿着抹布快步走了过来,俯身擦了擦桌椅,低头哈腰地说:“姑娘快请坐,您来点什么?”

    谢桐悠一笑,粉腮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给我一壶香片,再配几个你们这最拿手的茶点。”

    “好嘞!”小二不一会儿便利索地端上茶水点心,“请慢用。”

    这个茶水铺子并不是很大,但是装修得很用心。内里有放着竹帘的雅间,堂中坐了几桌服饰各异的客人,而谢桐悠便在靠近中间的地方,可以将整个铺子一览无遗。

    她没有去城里的豪华客栈,也没有到脚夫等人去的路边摊儿,而是来了这个稍微有点门面却又消费不高的地方,便是想打探消息。

    小二忙了一会儿,看刚才落座的客人一边不露痕迹地观察四周,一边慢条斯理地小口饮茶吃点心,心里有了计量,眼珠一转便走到她的身边。

    “姑娘,我看您不像是来闲坐的,”小二满脸笑容,微微弓着腰说,“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这位客人年轻不大,穿着樱色绡纱罗裙,只在裙边和袖口绣了几枝山茶花,看着并不如何富贵,气质却是非比寻常。但他恰巧有个当绣娘的母亲,因此看得出来那布料比名贵的云雾绡还要轻薄柔软,上面的轻纱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珠光,绝非凡品。看似单纯天真的姑娘,来历绝对不简单。

    谢桐悠见他面上的谄媚,轻挑了下眉毛,一指对面的座位,脆声说:“坐下说。”

    既然有机灵人主动想做事,谢桐悠当然不会拒绝。她翻出一小块下品灵石,见对方眼睛都亮了起来,便一边把玩灵石,一边微笑道:“我刚从外地来,想听听这城里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小二瞄一眼灵石,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姑娘你这可是找对了人,要说起这城中的大事小情,可没几个人比我更清楚。即便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也一定去帮您问个清楚明白!”

    接下来,小二便将这里的情况给她做了介绍。这里是留安城,临近南海,说起来和最先出现魔物的安逊城距离不算太远。城镇并不是很大,也没有多少值得留意的事情,最近的新鲜事无非是城中首富出钱重修了雨神庙,城主下个月过生辰会很热闹,街头脂粉铺和绣庄前阵子闹矛盾当街大打出手……

    谢桐悠听了一会儿,打断他的口若悬河,“这些年,不,近百年来留安城中可有出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不同寻常?”小二生怕得不到奖赏,苦着脸想了半天,却还是实话实说,“咱们留安城虽不能说万事顺遂,但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能让您看得上眼的奇闻怪事。就算是大半年前安逊城闹反贼那会儿,咱们这儿也是安居乐业的。”

    魔入人间非同小可,朝廷封锁消息,对百姓只说是反贼作乱。

    看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谢桐悠将手中灵石放在桌上,不再理会小二的兴高采烈,起身去矮房子处会合。

    三人见面,知道不是说话的地方,一起去城里最大的客栈定了三间房,然后设下结界防止隔墙有耳,坐下来交流探查到的信息。

    首先说话的是羽梳,因为她对魔气敏感,便在城中四处走动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存在魔气的地方,谁知道还真让她找到了一处。

    那是一间售卖粮食的米铺,店面不算很大,收拾得干干净净。羽梳在路过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魔气,进铺转了半天,终于确定是在一只装粮食的袋子上沾染了一点点已经快要消散的魔气,若她晚来一天,必然就看不出来了。

    这家名叫“郑家米行”的商铺除此之外并无异样,忙里忙外的伙计和拨拉算盘的掌柜都是普通凡人,进出的买米的也是些普通百姓。打听后得知城里三家米行都是郑家所开,羽梳便索性将每个铺子都逛了一遍,却再未发现异常。

    听了羽梳的讲述,谢桐悠略一思索,说:“关于这个郑家,我倒是听到一些消息。”她纤细的手指弯曲着在桌面上敲了敲,说,“郑家米行不只留安城中有,他们做生意的脚步可说是遍布九州大地,在多个城镇都开了分店,是留安城的首富,便是城主也得给郑老爷三分薄面。”

    “此地不比南方,一个本地的米行竟能将分店开满九州,可谓十分会做生意了。”羽梳用狭长的丹凤眼看着她,似是不明白这些消息对他们有什么用。

    “可不是!”谢桐悠用眼神示意羽梳不要着急,继续说了下去,“郑家经过几世的经营,财富不可小觑,可郑老爷既不搬去米粮主产地江州,也不搬去皇城或是其他大城,只守着留安城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宁愿每年花费大量时间外出收粮、卖粮,你们说奇不奇怪?”

    “这郑家可还有什么异常之处?”沉默了许久的白十九开口。

    “没有了,大家都觉得郑老爷洁身自好、乐善好施,虽然有钱有势,但是从不会仗势欺人,还经常修桥铺路,是百姓口中的大善人。”谢桐悠的眼里透出一丝玩味,“郑家从做米行生意至今已有五代,每一个郑老爷都是如此。”

    是真的家风纯良,还是要用善行掩盖些什么东西?

    “对了,”谢桐悠喝了口茶,又说道,“上次安逊城因魔致患,留安城虽然离得近,却是半点影响也没有。看来这魔物要作乱,也会挑挑地方。”她放下茶杯,一字一句地说,“再或者,这里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让魔物绕道而行。”

    “城里找不出什么,不如明日我们一起去城外看看。”白十九用手指点了下额头,说,“我今日在城郊曾见过一处粮仓,应该就是郑家收粮、存粮的地方。既然羽梳发现沾染魔气的是盛装米粮之物,也有可能便是在粮仓处沾到的。”

    魔气朔根源

    第二日, 三个人一大早便出了城。在谢桐悠的提议下,他们并未直接去粮仓,而是在城外无人处御剑而起, 围绕着留安城不断扩大范围进行查看,终于发现了端倪。留安城的外围被人设置了迷惑之阵, 只对非人的生物有效。在它们的眼中,靠近临安城的周围就和石头、土块没有区别, 难怪南海而出的魔物全奔着安逊城去了。

    不过, 这阵法是护城的阵法, 也许是之前有大能为了保护留安城而设, 不一定与巫族有什么干系。最关键的, 还是得看看粮仓里是否有什么猫腻。

    三人来到附近的小山顶向下俯瞰, 粮仓和周遭的一切被一览无遗。空旷的平地上,有八座巨大的粮窖半埋在地下。粮窖四面是瓦房和高墙,场内不时有手持棍棒的人巡视防止贼人偷粮,他们的身上没有半点灵力波动, 只是习武的凡人。保险起见,羽梳又用神识扫视了一番, 摇头表示并无发现。任凭他们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存粮之地。

    既然来了, 还是得靠近看看。他们掐了个隐身诀, 将身形隐藏在凡人视线之外,趁着门口收粮有些乱糟糟的,找机会进了围墙。北面的瓦房应该是给粮仓护院们准备的住处,除此之外, 便只有那八座地下粮窖了。

    因用了隐身术, 那些凡人护院并不知晓粮仓内多了三个人。他们一个个查看粮窖, 终于发现了端倪。这八个粮窖中有七个能看到些许散落的粮食,虽然已经清扫过,但是在砖缝之类的地方总会留下一些。唯独另外一个却是干干净净,似乎很久没有存取过粮食。

    虽然很想立刻将这个窖打开一探究竟,但毕竟光天化日之下不好动作,他们耐着性子一直等到天黑才动手。

    趁着夜色掩护,谢桐悠悄无声息地掀开了粮窖的门,一个黑漆漆、斜着向下的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阴冷的空气夹杂着不太好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里肯定不对,”谢桐悠小声说,“粮窖都该是干燥防潮的,这下面却一股子潮气。”

    她说完便要当先下去,却被人拉住了。白十九一撩白衫,第一个走下通道,谢桐悠紧随其后,而羽梳跟在后面轻轻关上了窖门。

    门没关的时候还有点光亮,随着窖门紧闭,通道里伸手不见五指。

    白十九从眉心取出心剑,冰蓝色的微光亮起,勉强照亮了周围。走出不远,窄小的通道变成了长长的石阶,四面是密不透风的墙壁,隔一段距离插着火光昏暗的火把,摇曳的惨白色火苗照得四周影影幢幢。

    再走了一ᴶˢᴳ段,路到尽头,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黑色的铁门,上面雕刻着那个熟悉的只有一只眼睛、长着蛇尾的长角牛。看到蜚兽印记终于能肯定他们的怀疑,这里必然与巫族脱不开关系。

    白十九上前推了推,沉重的铁门纹丝不动。他催动真气再度用力,却看见蜚兽的眼睛亮起绿油油的光点,表示门上设了禁制,要达到必要条件的人才能打开。

    就在这时,谢桐悠见门上那只眼睛亮了起来,突然感觉一阵恍惚,随即面上浮现出被迷惑的神情,抬手将指尖落在了蜚兽浮雕的胸口位置。

    白十九瞳孔紧缩,立时出手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直到后背碰触到白十九的胸膛,谢桐悠才如梦初醒般晃过神来。

    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门上的浮雕蜚兽整个儿泛起了亮光,然后只听到“喀拉拉”一阵响,原本紧紧关闭的铁门竟然打开了。

    羽梳若有所思地看着谢桐悠的侧脸,不知在想什么。她察觉到旁边警示的冰冷视线,若无其事地说:“门开了,巫族的人可能就在里面,大家小心。”

    白十九颔首,依旧走在第一个进了铁门。他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想来巫族的禁制非同小可,为何悠悠只是碰触了一下,这门就自己开了,是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恰好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三个人里面,只有谢桐悠对刚刚的异常毫无察觉。她并不知道门上有禁制,以为是白十九运转真气打开了门。谁都没有注意,她脖子上挂着的红珊瑚制成的葫芦,微弱的光亮一闪即逝。

    门的那一边并不是地下密道,而是连通了一个小世界。

    肆虐的狂风呼啸而至,黄沙铺天盖地直上云间。四周环绕着许多巨大岩石,被风沙磨砺得形状各异、棱角分明。穿梭在这片石林中,四面八方都是土红色的石柱、石墙,光怪陆离。风在其中怒吼,时而如虎啸山林般惊天动地,时而如鬼怪尖叫般尖细嘶鸣,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许久,一个人都没有看到。随着风声渐渐减弱,眼前的景象焕然一新。起伏的地面上铺着无数琥珀色、乳白色、透橘色、浅紫色的玉石,将整个河滩妆点得冷峻鲜艳。一条湍流不息的河流奔腾而过,水声隆隆。而在河对岸,青翠的绿洲百草丰茂,青色石块搭建的宫殿矗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谢桐悠回头看向刚刚经过的石头群,那些高大的被风侵蚀的石头交错耸立,诡异萧瑟之感与对岸生机勃勃的绿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怪石嶙峋、河谷绿洲,”白十九脸上露出几分凝重,“像是书上记载的南荒之地,巫族曾经生活的地方。”

    “那不是直接到了巫族的大本营?”谢桐悠吃了一惊,警惕地四下环顾。

    “真正的南荒之地早就被毁,这里即便再像,也不过是依样打造的小世界。”白十九手中心剑上的冰龙不耐烦地抖了抖胡须,似是催促他快点前进。

    “巫族狡诈,你们小心。”说完这一句,白十九在三人身上覆了一层隐身术,执剑向前。

    奔腾的河流看着凶险,却未在他们御剑过河时掀起波澜。绿洲之中花木葳蕤,奇花异草散发着异香,时不时有小巧的灵兽在树木后穿梭,又隐入灌木丛中不见踪迹。

    前方隐约有谈话声传来,因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他们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看见两个穿着黑袍的人正抬着箱子往那个青石宫殿而去。

    “圣女最近脾气不好,等下你可得注意点,别惹到她。”黑袍甲嘱咐同伴。

    “圣女的脾气从来就没好过!喜怒无常、凶残成性,身边跟着的那些东西也是恶心得紧。”黑袍乙想起等下就要见面,不禁抖了一下。

    “嘘!”黑袍甲赶紧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动静才松了口气,“不要命了,这样的话你也敢说!”

    “怕什么!”黑袍乙有些不以为然,“就算她再厉害,还能隔着老远听到我们的对话不成?”

    黑袍甲伸手就在他的头上重重敲了一下,看着他捂头呼痛的样子,小声说:“圣女最擅长什么你忘了?万一她放些虫子出来监视我们,你这些话就都传到她耳朵里了!”

    被打的那个也不再呼痛了,捂住嘴巴心有余悸地四下张望,不敢再说话。两个人抬着箱子加快脚步,却不知道谢桐悠他们就跟在身后。

    一路跟着两个黑袍人进了宫殿,白十九停下脚步。那两人口中的“圣女”八成就是那次在澎景山上见过的驱使蛊虫的少女。隐身术只能在修为低于自身的人眼中有效,那个圣女应该是金丹高阶,谢桐悠和羽梳的身形在她面前隐藏不住。目前还对这里的情况不甚了解,他不想打草惊蛇。

    这座宫殿以白玉为顶,七彩琉璃做窗,墙上四处镶嵌了夜明珠,柔柔珠光既能照明又不会太过刺眼。黄金雕刻的花朵在白石墙上绽放,地板上铺着暗红色锦织缎绣的地毯。宫殿很大,里面的人却不多,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羽梳一进来就察觉到有淡淡魔气在飘散,领着谢桐悠和白十九向深处走去,直到从盘旋的楼梯走到地下的地宫,才停住脚步。

    “前面应当就是魔气源头了。”她手中出现一柄剑身遍布淡红色碎纹的剑,如同取下了天边晚霞淬在其中。

    谢桐悠手指飞出灵丝,随时可以将偃甲瞬间拽出来御敌。

    不同于上面的富丽堂皇,整座地宫光线昏暗,墙壁上或刻或画,全是些看不懂的扭曲图形,还时不时闪动暗红色的光。他们下来的地方是一个不长的通道,走过之后便看见了三间宫室。

    中间的宫室不停传出阵阵惨叫,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齐齐步入其中。

    这是一间巨大的前堂,靠墙两排一丈高的铁笼,里面关着不同种类的异变兽,其中大半都是皮开肉绽、气息微弱。室内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血腥味、腥臭味的味道,刚一进去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前堂的正中间,有一个正在运转的法阵,一根根黑色荆棘从地面伸出,贯穿了法阵内两条潇雪银蟒的身体。浓郁的魔气不断从荆棘上释放出来,从异变兽的伤口灌入进去。

    潇雪银蟒双眼滴血,拼命地扭动身体,口中不停发出痛苦的嘶叫声。不消一刻,那两条巨蟒身上像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涌动的魔气催动它们的身体发生了变化。长长的蛇尾一分为二成了纤细的双腿,三角形的头部在抽搐中化成出了人脸。原本是蛇体的异变兽,竟然逐渐有了人的形态。

    地宫现阴谋

    法阵外面有几个人, 见此情景都是面露喜色。可惜还不等他们高兴多久,下一刻阵中的情形就急转直下。

    刚刚成人形的一男一女身子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汩汩黑血从他们的口鼻中冒出, 白嫩的肌肤上出现大片的黑斑,全身的肉都开始坏死, 随后发出一股腐臭的味道。蜂腰长腿的美人只存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化为两具不堪入目的尸体。

    “啧,”在场唯一一个坐着的黑袍人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 法阵中燃起的黑焰将潇雪银蟒化身失败的尸体烧得一干二净, “又失败了。”

    旁边几个小卒等着黑火熄灭, 快速在阵边扔了几个清洁咒过去, 将那些遗留的灰清扫干净, 动作娴熟, 一看就知道做了不知道多少遍。清洁咒过后,地上只剩下法阵线条交错的白光,那些痛苦的嘶鸣、不断涌出的血液都再没了痕迹。

    “公子,是否再换个血色飞蛾试试?”一个侍从抱拳请示。

    “算了, ”被称作“公子”的黑袍人慵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都试了几回了。要是老东西的阵有用, 还能废我这么长时间?”

    见他向侧面伸出手,侍从赶紧递上雪白的手帕。他接过来细细擦了擦手, 又漫不经心般问道:“那边炼的药如何了?”

    “比上次好一些, 大多数人吃下去都能融合,不过……”

    “不过没几天就又会爆体而亡是不是?”公子将手帕随手丢在地上,声音变得冷了几分,“折腾了这么多年, 还是没有什么用处。”

    侍从感觉到他的怒意, 小心劝慰:“自从上次空间裂隙大开, 长老得了不少魔气,玄阴丹比起之前还是有效了许多。公子不必泄气,想来长老一定能炼丹成功。”

    “那给你一颗玄阴丹增长功力,怎么样?”男人阴恻恻地开口,斜眼看着旁边的侍从。

    那侍从听了,连忙单膝跪在地上,声音都发了颤,“小人妄言,还请公子恕罪!”

    黑袍人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离开了。跪在地上的侍从擦了把冷汗,站起身赶紧缀在主子身后,大ᴶˢᴳ气也不敢出。

    他的修为不低,似乎是察觉到有异样突然向谢桐悠藏匿的方向看了一眼。

    好在她早有准备,在黑袍人动身离开的同时便拉着羽梳踮着脚尖从前厅退出,进了旁边的耳室。

    黑袍人隐约感觉角落里好像有个阴影,等他走近察看时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他揉揉眉心,觉得自己一定是因为看了太多扭曲的变异产生了错觉,须得好好休息几天,于是加快步子离开了地宫。

    等外面没了动静,谢桐悠松了口气,紧缩的肩膀松弛下来,这才有心观察起藏身的耳室。原来这是个丹房,药柜里只放着几种药材,她看了看,发现都是些帮助稳定心境的草药。除了药柜,丹房中还有一个丹炉,此时未燃灵火。她凑近看了看,发现丹炉的里面有炼制魂魄留下的特殊腥臭味,内壁还刻着一个有些眼熟的法阵。

    “悠悠。”清冷的声线从她的身后响起,原来是白十九不见她和羽梳回来,担心出事就来找她们了。

    “十九,你来得正好。”谢桐悠示意他看向丹炉内壁,“你看这个法阵,是不是与亭阳城里那个邪修用的一样?”

    白十九上前打量一番,点头道:“不错,看来他们的用魔气炼丹之术果然是来自巫族。”

    谢桐悠想起刚刚在前堂里听到的话,说:“玄阴丹应该就是那些邪修口中的‘神丹’了。看来这些年,巫族一直都在研究提升玄阴丹的功效。”

    当日在亭阳城时,他们都曾亲眼见过服食玄阴丹的修士,其中绝大多数人会立刻变成只知道杀戮的怪物,只有几个人会修为大增。听刚才侍从的意思,现在的玄阴单已经不会让那么人变成怪物,但是得到修为的人却会在一段时间后爆体而亡。

    炼制玄阴丹主要需要两样东西——魔气和人魂。谢桐悠看着那个黑色的丹炉,仿佛看到了无尽的血腥与罪孽。她捏紧拳头,恨不得将丹炉砸个稀巴烂。可此时身陷敌营还没有探明全部情况,还是不要惹出动静为好。

    丹房中再无他物,三个人又回到了最大的前堂。白十九取出一颗留影珠将地面的法阵仔细记录下来。这个法阵虽然与将灵兽转变为异变兽的法阵不是一模一样,但是同宗同源,可以说是它的进阶版。从刚才的情况看,巫族是想要再次催生异变兽升级以获得更高的战力。不过异变兽毕竟不是钢铁之躯,哪里容得下那么多魔气的侵蚀。

    这间房间的后面还有个小的后室,里面放着各种类型的刀、棒,浓郁的腥臭味根本散不开。长条桌上血痕累累,堆着些乱七八槽的皮肉,谢桐悠只看了一眼就差点吐了出来。这里肯定就是那些人解剖研究异变兽的地方。

    最后只剩下一个耳室,谢桐悠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次,才和同伴一起进入。好在这里并没有什么让人恶心的东西,只有一张张图和厚厚的手札。

    三人简单翻阅了一下手札,终于明白巫族所作所为的目的。他们利用魔气将普通兽族变为异变兽,是想研究利用魔气催生修为的方法,并以此制造了玄阴丹。只是如今玄阴丹的功效不稳定,虽然可以让人立时破境,可也会让人在短短几天内因体内灵力紊乱而爆体而亡。若是研制成功,玄阴丹可以让资质平平的人一步从元婴步入渡劫,再用万千异变兽的力量抵御天雷,便可以飞升上界。

    但是这一过程中,不但要杀死数以万计的异变兽,更是需要残害很多人以获得他们的魂魄。手札上的一切都让人不寒而栗,这间地宫不知道有多少人、兽消亡,难怪血腥气厚重得如有实体。丧尽天良,不过如此。

    这一番下来,没有人想要说话。白十九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气,就连一向嬉笑的谢桐悠也冷了脸。

    最终是羽梳打破了沉默,“既然这里的事情都弄清楚了,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白十九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才将胸中的汹涌愤意勉强压下。虽然他恨不得仗剑直行,将巫族余孽杀个片甲不留,可此刻他们只有三个人,万一有差错,他自己或可逃脱,但是另外谢桐悠和羽梳就可能落入敌人的手中。保险起见,还是应该回斗山集结人手再一举攻入,以便永除后患。

    既然做了决定,三人不再犹豫,一起向来路走去。正当他们要踏上地宫出口的盘旋楼梯时,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上方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

    “既然来了,何必这么着急走呢?”

    再见李兆熹

    “李兆熹, ”听到这个久违的声音,谢桐悠一下就认了出来,怒目呵斥道:“你果然成了巫族的爪牙!”

    “好歹你我也是同门一场, 何故说话这样难听。”男子的声音中有一丝讽刺之意,“你这个样子, 冉姐姐可是要心疼的。”

    听他提起徐思冉,谢桐悠顿觉血气上涌, 怒气冲冲地说:“你还有脸提冉姐姐!我问你, 她是不是被你骗走的?”

    李兆熹在暗处发出低笑声, 说:“这么关心她, 我就大发慈悲, 让你们姐妹俩见见面吧!”

    话音刚落, 一个身影从盘旋的楼梯上一步步走了下来,在还剩下最后几阶时停住了脚步。她身着绛色复纱百褶裙,一头乌发全然没有绑扎,泼墨般垂在腰间。丹凤眼眼尾上挑, 眸子里泛着淡淡粉色,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无喜无悲。如红色藤蔓般的符印覆盖了大半个脸颊,诡异非常。

    谢桐悠没想到徐思冉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下意识就要上前, 却被白十九伸手拦住,只能愤愤地仰头看向出口上方,“你做了什么,将冉姐姐变成这个样子!”

    一身黑衣的李兆熹不急不慢地拾级而下, 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会在清风明月中微笑的俊俏少年, 整个人变得十分消瘦, 两侧脸颊凹陷下去,面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潮。目光如毒蛇般阴冷湿滑,偏偏嘴角还噙着一抹阴毒又凉薄的微笑,和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书呆子”判若两人。

    李兆熹走到徐思冉的身边,牵起她的手慢慢把玩,女子如同失魂的木偶,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将白皙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然后阴恻恻地说:“许久没和老朋友见面了,我知道你也一直牵挂着她,现在就去和他们玩一玩吧!”

    随着他的说话,徐思冉突然有了反应,抽回手一跃而起,瞬间就到了三个人面前。炙热的火龙从她的手中飞出,喷着烈焰扑向谢桐悠。

    虽然被李兆熹的出现扰乱了情绪,但谢桐悠知道来者不善一直严阵以待。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一只飞虎偃甲张嘴吐出一阵狂风,将猛烈的火焰阻了一阻,裙角飞扬间,谢桐悠和其他两人各自旋开,亮出武器攻了上去。

    李兆熹用手在墙上一按,地面突然出现一道暗门,从里面传出来各种嘶吼的声音和纷乱的脚步声。只一眨眼,暗门里面七手八脚爬出来许多扭曲变形的怪物,垂着黑色口涎贪婪地扑向白十九他们,张嘴便咬。

    一时间,地宫里充斥着不断喷发的火焰和因吃了玄阴丹而由修士异变成的怪物。那些怪物行动灵活诡异,却又不惧疼痛,除非毙命才会停止攻击,三人被缠住不好脱身。而徐思冉则持剑与火龙一起趁机呼啸而至,要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因夔牛偃甲相对笨重,谢桐悠怕不能及时躲避火龙造成损伤,所以只放出变形为飞虎的小木头和四只偃甲鹰。她骑在飞虎背上,一面操纵着傀儡偃甲用风刃和利爪攻击,一面让偃甲鹰暗自带着灵丝绘制法阵。

    白十九一柄寒剑飞出,在满地爬行的怪物之间游走。他的剑意最是冰冷无情,瞬间就将那些东西斩成了烂泥。就连气势汹汹的火龙也对他退避三舍,转头向另一边的羽梳扑去。

    三个人里面,羽梳的修为略差一些。她不久前才修成人形,虽然身姿轻盈、剑法凌厉,但是不多时便觉得真气不足,一时间险象环生。

    谢桐悠还在忙着布阵,抽不出身来帮忙。她用眼角余光看到白十九出手将羽梳护在身后,才松了口气,加速催动偃甲鹰带着灵丝在空中划出复杂的符文。

    白十九左手拉住羽梳的袖子将她护在背后,右手结印向心剑输入大量真气。那寒光闪闪的心剑之上缠绕的冰龙松开剑柄,猛地涨大身体,甚至比徐思冉的火龙还大了一倍,喷着寒气与火龙缠斗在一起,不多时便将火龙抓在掌中。白十九一剑刺下,火龙全身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火焰逐渐熄灭,而火龙也终于化为乌有。

    与此同时,谢桐悠的阵法也成了,明亮的太阳之火在阵中燃ᴶˢᴳ起,将那些身体扭曲的怪物烧成灰烬。眼见着徐思冉也要陷身火海,谢桐悠一掌将她拍了出去。

    徐思冉受了她的一招破云掌,如盛开的山茶花般飘然飞出,落地时踉跄了下。甫一站定,她连脸上溅到的黑血都不理,一言不发地跃至半空,举剑向谢桐悠快速刺来。

    见她明显不太正常像是被控制了心神,谢桐悠一边操纵小木头挡下她的攻击,一边冲着她念了一段清心咒,又丢出几张让人头脑清醒的符咒。可惜这些对徐思冉都没有用,她依然目不斜视只知道拼力厮杀,没命地催动真气凝出第二条火龙,丝毫不顾自己因过度消耗而微微发颤的身体。

    白十九一剑如山般落下,又将才成形的火龙斩断,然后一扭身向还在观望的李兆熹飞身而去。

    李兆熹大吃一惊,脚下不断后退,同时冲着徐思冉做了个手势。下一秒,红衣女子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想也不想地成了李兆熹的人肉盾牌。

    白十九的剑气冰冷刺骨,瞬间就让她的睫毛上凝结了细小冰珠,可徐思冉却毫无察觉,毅然决然地挡在白十九面前。

    白十九眉头微皱,堪堪收了剑,可霸气的剑意还是让徐思冉的腹部破了个口子,鲜血涌了出来,又被寒气冻成了冰渣。

    而李兆熹也没闲着,趁着这短短的几息之间抬手结印,暴虐的真气从他身上猛然释放而出,随着他嘴角扯起冷意,地宫墙壁上那些闪动暗红色微光的扭曲图形突然亮了起来,犹如无数疯狂扭动的地龙。随即,一条条粗大的长虫从墙上弹跳下来,将谢桐悠他们团团围住。

    这些怪虫皮糙肉厚,头部有巨大的口器,里面遍布细密而尖锐的牙齿。怪虫行动不算特别迅速,但是数量众多,看得谢桐悠头皮发麻。她放出夔牛偃甲将探头到她跟前的怪虫撞开,又用风刃将其绞伤。

    就在三人应对不暇时,李兆熹抱起受伤的徐思冉,说:“今日就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说完从楼梯上盘旋而上,随即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那些楼梯缓缓上升,最后从出口收到了地上,而一道门则将地宫封了个严严实实。

    怪虫实在太过难缠,就连从前巫族圣女给谢桐悠的香囊都失了作用。虽然白十九剑锋凌厉,不停将肉虫冻成冰棍,而谢桐悠也一再放出太阳之火,可那些肉虫生命力极其顽强,仿佛根本杀不死一样,没完没了地冲着他们咬过来。

    谢桐悠好不容易躲过一只仅剩半个身子的怪虫的噬咬,却不防被另外一条虫的尾巴扫中,饶是她连忙操纵飞虎躲闪,也还是内府受伤吐出了一口鲜血。她随手将下巴上的血擦去,又扯动灵丝形成新的困阵,将几条怪虫困在里面不能出来。

    无人发现,一小滴血液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去,直到沾到她脖子上挂着的红珊瑚葫芦上,瞬间就被吸了进去。

    就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开关,空气中有不明的灵压猛然涌动,原先还在躁动不安攻击三人的怪虫就像听到了某种号召,都疑惑地抬起头来,将它们并没有眼睛的头扭向谢桐悠的方向。

    面对这一变化,三个人虽然不明所以,但总算可以从无休止的战斗中喘口气。羽梳和白十九不约而同地走到谢桐悠身边,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她。

    谢桐悠被他们看得后背发凉,刚想解释一句却发现他们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将目光定定落在了她的胸前。她不禁低下头去,惊讶地发现一直放在衣襟下面的葫芦亮起了红光。

    她抬手将葫芦提出来,那团火红的光变得更加明亮,将整个地宫都照得红彤彤一片。刚刚还在发呆的怪虫如梦初醒,扭动着身体爬回了墙壁,又变成了一个个无人看得懂的歪七扭八的线条。

    “你这是什么宝贝,竟然如此厉害?”羽梳忍不住开口问。

    这一问,却把谢桐悠问住了。这个葫芦从她穿越来的时候就一直挂在她的脖子上,似乎是原身的父母留给她的遗物。很久以前恒衍真人还曾告诉过她,葫芦里面隐藏了一个小世界,只是不知道如何能够打开入口。

    “这是我父母留下的。”斟酌再三,谢桐悠只能实话实说。

    羽梳狭长的眼睛大睁,不可置信地问:“莫非你是哪位大能的女儿?”

    “不不,”谢桐悠连连摆手,“他们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我想,这个东西他们并不会使用,或许……或许是机缘巧合得到的。”

    她的回答并不能让羽梳满意,羽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眼神似有深意。

    “好了,”白十九不想让谢桐悠为难,说,“当务之急,还是快些出地宫。葫芦的事情,以后再说。”

    他说完便御剑而起,在地宫顶上细细观察了一阵,找到暗藏的机关用力扭动,只听“喀拉拉”一阵响动,原本紧闭的大门打开,楼梯也重新放了下来。

    当他们快速跑到地面的时候,却看到正在原地给徐思冉疗伤的李兆熹。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不可能,你们怎么能出得来?”

    几乎同一时刻,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红光还未褪去的葫芦之上,露出忌惮的表情。

    “那是什么东西?”不知为何,他突然对其生出了一种天然的恐惧。

    身世存疑云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谢桐悠、白十九和羽梳三人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李兆熹围在中间。这里的地宫的第一层角落,没有神秘阵法, 也没有怪物的帮忙,就连唯一一个拼死也要护住他性命的傀儡人徐思冉也因为受伤倒在他的怀里。

    李兆熹看着逐渐逼近的三个人, 脸色露出一瞬间的慌乱,很快又变成了穷途末路的疯狂。他将手压在徐思冉头顶输送真气, 逼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说:“别过来, 不然我就让她引爆金丹!”

    羽梳闻言露出轻蔑的笑容, 说:“都到了这个时候, 你还妄想挣扎?不过一个傀儡人而已, 正好做你的陪葬!”

    可李兆熹却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因为他清楚看到谢桐悠脸上的忌惮之色,“对你来说当然不重要,可对有的人来说, 想必是下不了手吧?”

    “卑鄙,”谢桐悠真是咬碎银牙, “冉姐姐对你一片真心,你竟然为了活命要她爆体而亡!”

    “正是因为小冉爱我怜我, 所以必然看不得我在此丧命啊。”李兆熹堪称温柔地理了理徐思冉凌乱的长发, 说,“能够为我而死,她的心中也是开心的。”

    随着李兆熹的话语,徐思冉气府中的金丹开始发出光亮, 那是真气不停凝聚的结果。

    “住手!”谢桐悠不甘心地看了看目光如蛇的李兆熹, 又向白十九使了个眼色, 然后侧身让开,“你走吧。”

    羽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但看到白十九垂手收了武器,只好抿了下唇,不甘不愿地收剑退后几步。

    李兆熹嘴角上翘,拉着暂停催动金丹的徐思冉迈步准备离开。他知道,谢桐悠是不会忍心亲眼见着徐思冉送命的。

    可不等他得意太久,就在他与谢桐悠擦身而过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的徐思冉停下了脚步,任凭他怎么用力去拉也一动不动。他诧异地回头去看,这才发现徐思冉脚下一个小型的困阵正发出微光。

    李兆熹暗叫一声“不好”,甩手便逃。可他不过跑出几步,便感觉一道寒气从后方飞出直击向他的后心。不用回头看他就知道必然是白十九出了手,心下大骇。

    李兆熹大喝一声,股股青黑色的气从他身上升腾而起,转眼他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了青色,还覆盖了一层长毛。变成长毛怪的李兆熹妖气暴涨,反手推出两个青色光团,想要将白十九的心剑拦住。

    可心剑来势太快,况且圣兽境的白十九已可与大乘初阶的修士一战,又怎会被这小小妖气所阻。寒光霎那间穿透青色光团,直向李兆熹胸口而去。

    李兆熹瞳孔紧缩,一边释放妖气一边不断向后退去,可还是被剑光罩住了全身。下一刻,他便会被一剑穿心。

    就在此时,突然一团黑影飘然而至,只听到“哐啷”一声巨响,天外陨铁制成的法杖与心剑猛然撞在一起,魔气与寒气互相缠绕,终于将剑逼了回去。

    看到来人,李兆熹脸色露出喜色,叫了一声“师父!”

    来者正是他们之前见过的那个被巫族圣女称为“爷爷”的灰眼老者。只见他用灰白的眼珠在几人身上扫过,然后面露惊异地看向那个还闪着微微红光的葫芦,最后将视线停在了谢桐悠的身上。

    谢桐悠知道这个老者有多难缠,当日在澎景山他以一己之力挡住了四大仙宗宗主的攻击,今日即便有白十九在场,ᴶˢᴳ可他们毕竟身处巫族的领地,恐怕难以脱身。她看着对方那双灰白眼珠直直地盯着自己,不由心惊。

    出乎意料的是,老者并没有立时发动攻击。他似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定定“看”了谢桐悠一息,然后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谢桐悠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反应,保持警惕退后和白十九、羽梳并肩而立,召出所有的偃甲兽站在她的面前,准备拼死一博。

    灰眼老者看到她的举动,沉吟许久后忽然叹了口气,将横在胸前的魔杖放下,说:“你们走吧!”

    面对他这不合常理的举动,李兆熹刚想说话,却被他的余光一扫,立时噤了声,将青黑色气息散去变回人的模样,束手立在旁边。

    而谢桐悠三人也是摸不着头脑,不相信他会如此轻易就放他们离开,俱是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老者索性转过身去,嘶哑的声音低低开口:“快走,不要让我改变主意!”

    白十九冷眸微眯,做了决断:“走!”

    两名女子都跟在他身后匆匆离去。

    就在经过老者身侧时,他突然一把拉住谢桐悠的衣袖,说:“你可还记得你的父亲、母亲么?”

    白十九人虽在前面走,注意力却一直放在老者身上。就在老者伸手的瞬间,他的心剑便倏然飞了过来。不等一剑斩落,老者就松开了谢桐悠,头也不回地带着李兆熹向青石宫殿深处走去,徒留下一脸震惊的谢桐悠。

    白十九握住谢桐悠发凉的手,深深地看着她,说:“先回去再说。”

    巫族老者的话如同一桶冰水临头浇下,让谢桐悠全身的血液几乎凝成了冰,心乱如麻。她看着白十九暗藏担忧的眼神,扯了扯嘴角,说:“好。”

    羽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谢桐悠,不动声色地跟在两人身后,一起走出宫殿。

    等他们从粮窖中出来时,天色已经微亮。巡视的护卫看到有三个人从这个久不启用的粮窖内出来,瞪大眼睛呼喊同伴,虽然手持长棍却犹豫着不敢上前。这些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尤其是其中一个女子身后还跟着个怪模怪样、会走会动的木头人。

    羽梳他们此时各怀心思,并不想与护卫们多加纠缠,索性御剑而起直上青天。

    谢桐悠打从地宫脱困起就对自己一直带着的葫芦法器产生了怀疑,直到巫族老者的那句话,让她不得不反复回想当年刚穿越时的情景。她一直以为那时丧生在异变兽爪下的一男一女就是原身的父母,是村里的普通村民,可今天的经历却是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

    “你可还记得你的父亲、母亲么?”

    巫族老者的声音不停地在她的耳边回响。若那村中的男女真的不是她的父母,那么她的父母又是何人?联想到灰眼老者的举动,难道原身会和巫族有什么关系?

    见她一直沉默不语、陷入思绪,白十九没有出言打断,只是默默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御剑而行。而羽梳则是识趣地落后一小段距离,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

    自己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谢桐悠深深呼吸,索性先不再管它。与其被那三言两语扰乱心神,倒不如继续做点正事,把留安城内郑家米行的事情弄清楚。

    听她说了接下来的打算,白十九见她没有沉溺于猜疑焦灼,自然不会反对。而羽梳一向以白十九马首是瞻,也点头赞同。三个人简单交流了意见,决定从留安城的地方志入手。

    因为考虑郑家在本地影响力颇大,不知道是否与官府有所勾结,故他们选择入夜潜入城主府衙的档案库进行暗查。

    从地方志上看,郑家是在两百多年前开始出现在志书上的。这之前郑家估计是普通人家,对临安城毫无影响力,因此并未纳入至书的记载。临安城的地方志每二十年更新一次,看来正是这二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郑家从默默无闻的小户变成了富可敌国的商家。

    三人又找出这二十年间的户籍册逐一翻看。原来郑家原本不过是城郊农户,某一代有兄弟二人,弟弟因有资质成了修真之人离家修行,免除了赋税。后来遇到大荒之年,成为修士的弟弟回城以仙法催生稻谷,救人无数,还帮助哥哥开始了粮食生意,自此郑家在短短一年内建起了郑家米行,成为临安城的首富。

    弄清了郑家米行的来龙去脉,三人更加疑惑。郑氏户籍清晰,确是临安城本地人士,应是与巫族没什么干系。但那个与巫族曾经生活的南荒之地异常相似的小世界确实藏在郑家的粮仓里,这么大的一个粮窖另做他用,当家人不可能不知道。

    谢桐悠曲着手指在桌上慢慢敲了几下,说出了另外的疑点,“郑家已经从商两百多年,能够如此长时间地在行商中屹立不倒的家族本就少见。更罕见的是,他们居然一直从事粮食买卖的生意,不是很奇怪么?”

    粮食买卖可说是看天吃饭,一般像生意做得这么大的商家,必然会入足别的领域。比如开当铺、钱庄,显然都比单纯开米行要赚钱得多。

    “不以赚钱为目的,难道郑家开米行是另有所图?”羽梳狭长的眼睛中露出疑惑之色,“可是卖米能有什么好处啊,粮食运送起来又不方便,要是没有储物法器,根本就运不了多少吧。”

    “储物法器,卖米的好处……”谢桐悠感觉脑海中有什么被串联,她那如黑葡萄般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知道了!郑家并不是真的要做生意,而是找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运用储物法器在九州各地运输的由头!这样他们就可以将别地的灵兽运到临安城进行异变了。”

    虽然传送阵可以进行灵兽的传送,但是每开一次都要花费大量灵力和灵石,传送数量也有限制。像澎景山之役那次由灰眼老者打开的传送通道,更是只有化神期以上的修士才能做到。这样看来,郑家的米行生意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你们看,”一目十行翻完户籍册的白十九缓缓开口,“郑家自开了米行后,每一代都是独子,而且每五十年就会办丧,这也未免太巧了。”

    “难道,郑家的五代经商,其实根本就是假象,”谢桐悠想到了一个乍听之下不可思议,却与当前情形最是符合的情况,“郑家的郑老爷,根本一直都是同一个人!”

    逆转救群兽

    异变兽之乱从两百八十年前自西山而起, 如今终于被他们还原了背后隐藏的阴谋。巫族利用空间裂隙散逸的魔气研制出将灵兽催生异化的法阵,并以此为基础混合人魂炼制了玄阴丹,目的便是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修士的修为, 妄图一举达到渡劫境界。而阵法催化的异变兽皮糙肉厚、神魂丧失,等天降雷劫时便成了服药速进的修士最好的护盾。

    如今只是不知, 以米行生意为掩护的郑家到底是如何与巫族产生了关系,是否在其中还扮演了其他角色。

    近千年来, 不知何故整个九州能达到渡劫境的人少之又少, 最近几百年来更是没有出现过飞升上界的情况。虽说修真难、飞升更难, 可千年以前还是会有修真大能历经劫难终得飞升。如今就算是扶摇仙宗、万仙门、蝶云谷、浮玉剑宗这仙门四大仙宗, 也再没有出现渡劫期的修士。就好像上天突然关上了一道门, 任修士们如何勤学苦练也不得突破。

    在这种情况下, 走邪门歪道的邪修队伍开始壮大起来,邪修残害生灵妄图增进修为的事情时有发生,不过大多不成气候。像巫族这样谋划几百年的却甚是少见,所用手法也更加邪恶。

    从城主府衙出来之后, 三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去郑家宅院进行查探。

    天还黑着, 正应该是人们熟睡的时候。郑府门前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整个宅院一片安静, 如同一只卧倒的巨兽正在酣睡。

    谢桐悠等三人用隐身咒隐去身形, 悄无声息地进了郑府。空气中涌动着不安的氛围,偌大一个府邸并无半点声音,安静得让人窒息。初夏的夜晚,连风也是暖的, 送来一阵阵花草的香气, 可其中却混杂着一股血腥味道。

    三人心中一紧, 快步在郑府内搜了一圈,最后在西南角的下人房找到了血腥味儿的来源。

    青石砖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多具尸首,看样子都是侍女、小厮等下人。他们满面惊愕,衣着却算得上整齐,似是突然遭受了意料之外的不幸。从伤口看,是修士的剑气一击毙命。对于这些普通百姓来说,筑基期的剑修便可轻轻松松取了他们的性命。

    “一定是进入粮窖的事情打草惊蛇了,”谢桐悠不ᴶˢᴳ由后悔,“要是我们动作快些就好了。”

    “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必然是不想让我们发现什么。”白十九闭上眼睛,用神识再次查探,发现后花园的假山之中似是另有空间。

    几人赶紧来到假山处寻找,果然找到一处暗藏的地道,里面原本摆放了很多典籍档案,如今大多被搬空,剩下的也被烧成了灰烬,尚有余热。谢桐悠废了好大的劲,终于找到一片还未完全烧掉的碎片,仔细辨认发现上面用灵力落有一个记号——九煞门。

    郑氏已然将此地舍弃,线索暂时中断,临安城已无再逗留的必要。三人急急出城,先将存有地宫法阵的留影珠送去万兽宗。

    万兽宗宗主得知了地宫所见,一脸愤怒地说:“为了自己飞升,便要屠害这么多生灵,真是罪无可恕!”

    世间万物,以人天生灵感最优,虽然本身寿命短暂,但是修行速度最快。而兽类修行相对艰难,光是开灵智这一关,可能就要花去数百年的时间。即便修到玄兽境化身为人,因很多仙门对以兽身入道的修士心存偏见,不少兽族修士只能在荒山野岭自行摸索,或者成为人族修士的灵宠订立契约,从此和主人生死同命,这样才能享受对应的门派资源。

    万兽宗虽然修行御兽之道,不过并不视兽族低人一等,将订立契约的兽族视为手足伙伴,同时宗内也吸纳了很多兽族的修士。如今得知因为巫族和郑家的妄想,不知多少灵兽与凡人都成了冤魂,他自然很是生气。

    好在白十九带来了催化异变兽的法阵记录,他与万兽宗宗主共同废寝忘食地试了数日,终于研究出逆转异变的法阵。虽然法阵效果如何尚未可知,但十万大山中封困的那几千只异变兽终是有了一线生机。

    事不宜迟,万兽宗宗主带着若干门人,与扶摇仙宗的三人一起赶赴十万大山。动身之前,白十九已经传信回斗山,请恒衍真人和浦和道君一同解除封困阵法。

    不过半月的时间,山岭内已是一片衰败景象。不知是因为那晚的战斗太激烈,还是因为异变兽的血液有毒,大片的树木都枯黄凋零了。

    简单寒暄过后,白十九将之前剑修们留下的剑意一一化去,等恒衍真人和浦和道君撤去法阵后,将冰层缓缓解封。群兽因冻僵太久,肢体都很僵硬,即便是冰消雪融,也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活动身子,低声嘶吼。而在这段时间,万兽宗宗主已经带着门人布下大阵,不等异变兽们发起攻击,白色光华自空中而起,繁复的纹路围绕兽群生成,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它们的身上散发出来,被法阵化去。

    这个过程对异变兽来讲显然不好受,它们红着眼睛拼命冲撞,试图逃出法阵的范围。在场的修士都出手帮忙,有的用法术将异变兽困在原地,有的则将灵力注入法阵以增强力量。

    一个时辰过去,所有的黑气都被净化完毕,那些失去神智的异变兽终于变得眼神清明,纷纷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一只人面、长有双翼的白马优雅地行至前方,前蹄向下弯曲,向修士的方向行了一礼。他开口说话,声音怅然:“之前所为犹如噩梦,幸得诸位相助,不胜感激!”

    后方的异变兽纷纷站起身来,有的口吐人言“不胜感激”,有不会说话的便发出种种叫声。表达谢意后,众灵兽拖着疲惫的身躯散开,隐入山林不见了。

    唯有最开始道谢的那只孰湖并未离去,他小心地打量了下众人,来到白十九身前,说:“山林生气被毁,怕是要上百年才能恢复。若有可能,还望阻止那些人继续为害。”

    白十九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周围枯死的树木,目光灼灼,“生气丧失,可是与异变之事有关?”

    孰湖点点头,回答:“天气万物自有规律,强行逆天而行,必会扰乱生气。”

    “可有补救之法?”白十九面上凝重了几分。

    “顺其自然,若再无异变之事,这片山林和其间生灵便会慢慢修复。”孰湖又迟疑一下,最终还是说道,“我们对自然生气有所感应,我感觉,这些年世间生气一直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慢慢消逝。”

    “消逝?”白十九闻言眼中露出沉重,“可会恢复?”

    “不知道,”孰湖摇摇头,“万物循环往复,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天地常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的情况。说到底,这些也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

    孰湖说完,又微微屈膝行礼,转身“哒哒”地向山岭身处去了。

    谢桐悠就在白十九身边,自然将刚才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她咬着嘴唇说:“若真如他所说,怕是要出大事。”

    白十九默了一息,说:“暂时不要和别人提起,待我回斗山和宗主商议。”

    斗山遭夜袭

    自那日从十万大山回到扶摇仙宗, 已经过去一月有余。这期间尹天逸通过玉壁映像将巫族和九煞门之事告知了其他仙门,并联手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门派进行了调查。

    九煞门地处西山深处,门人行事十分低调, 而且少与外界往来。临近的修仙门派只以为他们是关起门来专心修炼,哪想到居然会和异变兽起源有关系。

    据说九煞门现任门主叫郑葛光, 继任门主以来就废除了从前邪修老门主研究的各种害人的法术,自称九煞门从前作孽太多, 自两百多年起就关闭山门, 不见外客。现在看来, 俱是贼喊捉贼的行为, 不过是为了那些恶行打掩护而已。越少人关注他们, 暴露的可能就越小。

    老门主留下的那些炼人魂成丹提升功力的法子, 必然是由郑葛光和巫族联手进行了改进,得到了玄阴丹。

    如今一切都不再是秘密,修仙界对九煞门催化异变兽吞噬修士法力、练人魂迫害百姓、破空间裂隙造成魔气散逸的行为可说是痛恨不已,纷纷表示不能再留这个祸害。经四大仙门商议后, 扶摇仙宗、万仙门、蝶云谷和浮玉剑宗联手发出诛仙令先礼后兵,命九煞门交出巫族余孽, 门主和长老自废魔功,并保证再不走邪途修炼, 否则便会出手除魔卫道。

    可九煞门接到诛仙令后的反应, 却是从九州各地放出了大量的异变兽攻击各个仙门,堪称疯狂。

    这一个月期间,谢桐悠成天泡在神机堂中,对新型偃甲进行最后的修整调试, 除此之外的时间都拿来练习阵法。她不是在试验空间进行偃甲对战, 就是按照阵图一遍遍用真气描绘复杂的线条。也许只有让自己埋头做事, 才不会因巫族老者的话而胡思乱想。

    这夜月上树梢,谢桐悠用尖如嫩笋的手指引导着缕缕月光描绘阵图,突然听到主峰钟声大振,护山大阵随即开启,无数飞剑倏然升起形成剑阵,自动向入侵者发起攻击。

    谢桐悠停下手上的描绘,疾步走出琳琅水榭,看见两位师兄也联袂而来。

    “我去启动机关,你们先去!”清悬面色凝重,深深看向师弟,“保护好师妹。”

    霁风嘴角微微一抽,谁不知道师妹是修行天才,一会儿还不一定谁保护谁呢……不过他依然点点头说:“放心。”

    谢桐悠一直猜测镜湖下面可能藏着重要的东西,所以历任神机堂堂主才会在湖面之上设置众多机关。刚刚搬来琳琅水榭的时候,即便有水榭机关图,她也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才能做到出入自如。不过师父和师兄都对此讳莫如深,她自然不会开口询问。看来除了日常的那些,镜湖之上还另有更加厉害的机关。

    师兄妹两人跑出没有多远,便听到了震天动地的嘶吼。三只巨大的雷氲牛并肩而立,头上尖锐的牛角不断射出劈啪作响的紫色闪电。那些闪电如鞭子般落在剑阵之中,似灵蛇一样四处游走,拖住了大部分飞剑。

    而在雷氲牛的后方,各种中小型的异变兽蜂拥而至,虽然不时被剑阵中的飞剑刺穿胸膛,但还是前仆后继地涌了过来。

    神机堂留守弟子们几乎全部出动,只留了一些修为尚浅的师弟师妹在堂内,其余的修士正在与异变兽战作一团。这些弟子虽入内门,却并非亲传弟子,仅有几个人达到了金丹期,对抗起大量的异变兽不由有些吃力,很多人身上已经挂了彩。

    霁风见状,立刻放出几个作战偃甲,在它们胸前重重按下。那些偃甲人立马活动起来,抡着铁臂冲到了兽群之中。

    而霁风自己则将一对玉笔挥得生风,也与异变兽斗了起来,嘴里还喊着:“师妹,快把你新做的东西亮出来!”

    看着成百上千的异变兽,谢桐悠并不十分慌张。她嘴角翘起一抹微笑,抬手抚上胸前的小葫芦,将一句两人高的偃甲取了出来。

    那偃甲也是人的模ᴶˢᴳ样,背后却竖着好几个怪模怪样的部件。整个偃甲外面覆盖了一层天铁,坚硬无比。

    谢桐悠放出灵丝连上偃甲的核心,将精神力注入其中。瞬间偃甲便睁开了眼睛,行动迅速地向兽群冲去,边跑边将背后的一个部件变形到手臂处。随着谢桐悠操作机关,一团团符咒从其中喷射出来落在异变兽中间,发出轰然巨响,炸得四周的异变兽都掀翻倒地。偃甲人的手上又伸出利刃,向迎面而来的异变兽斩落。

    此时偃甲鹰也被放出,谢桐悠的神识落在上面,犹如开了空中监控。她一面让偃甲人手起刀落杀出一条血路,一面从身后另外的炮筒里射出威力巨大的爆炸符直向雷氲牛而去。

    一声声爆炸在三只雷氲牛的周围响起,眼见它们就陷入了火海之中。雷氲牛再顾不上破坏剑阵,鼻孔里喷出带着电花的粗重气息,气势汹汹地向偃甲人冲了上来。

    霁风见势不妙,一招倦鸟归林跃到稍稍落后的那只雷氲牛身后,凝结真气祭出玉笔向它脊柱点去,激得它掉转身子怒吼着同他缠斗起来。

    剩余两只雷氲牛如雷霆之势奔到偃甲人跟前,一道道手臂粗的闪电向它甩去。谢桐悠十指翻飞,收起偃甲人双臂上的刀刃,调换为两个手臂粗的铁管。下一秒,炙热的火焰就从其中喷了出来,将雷氲牛吞没在其中。愤怒的巨牛在火场中横冲直撞,却被偃甲人坚硬的铁臂拦下。不知何时伸出的刀刃在身前划出一道道银色痕迹,逼得雷氲牛步步后退。

    而失去雷氲牛阻拦的剑阵逐渐发挥了最佳功效,之前还锐不可当的异变兽大军四处哀嚎,被飞剑击得七零八落。神机堂的弟子们群情激奋,立时来了一波反扑。

    谢桐悠看时机已到,手中结出复杂的法印。她运用真气高声喊道:“大家退开!”

    皎洁的月光似乎一瞬间有了实体,凝结成一道道光线在地上盘旋成繁复的图形,最后连接成了一个几乎覆盖整个山头的法阵。

    初初听到她的话,修士们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看到大阵渐成,他们纷纷露出惊异之色,从阵型中退了出去。

    虽然有月光的助力,真气还是源源不断地流失出去,才能画出如此巨大的阵图。谢桐悠咬唇强忍住眩晕的感觉,继续向阵中注入真气,直到看到无数银色藤蔓从地下伸展出来,缠住异变兽的身躯将其束缚。

    正硬撑着与雷氲牛苦战的霁风刚刚喷出一口鲜血,突然见蛮牛被数根藤蔓缠上不住挣扎,放出几只装了麻醉针的偃甲蜂一阵扫射,雷氲牛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昏睡不醒,让他终于能停下缓口气。

    护山大阵因敌人入侵而被触发,此时全场没了争斗,飞剑重回剑阵排列成整齐的图形,闪闪发光。

    谢桐悠眼前一黑,因过度使用真气的身体再支撑不住就要向后倒去。电光火石间,小木头出现在她的身后变形为猛虎形态,恰好让她坐在背上。

    谢桐悠放下手指,斜靠在高高扬起的虎尾上闭目休息。还好,至少有半数异变兽被生擒。她取出装回元丹的瓶子,一仰头吃下大半,不多时便感到空虚的气府里又开始有真气流动。

    谢桐悠睁开眼睛,眼眸亮过天上的星辰。她伸出手不停打出繁复的法印,困阵随即发生了变化。银色藤蔓上开出了一朵朵晶莹剔透的小花,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异变兽的身上散发出来,又被花朵吸入法阵净化。要不了多久,这些被魔气侵染的异变兽就会重新恢复神智。

    全身的灵脉如同枯竭的河床,从头到脚都开始疼痛起来。谢桐悠将剩余的回元丹全部倒进嘴里胡乱嚼碎咽下,打起精神催动阵法,要将异变兽变回本身的面貌。

    看到她的身体已经在微微颤抖却咬紧牙关不发出一声呼痛,霁风几个起落来到她身边,震惊地说:“快停下来,你会受伤的!”

    “无妨。”谢桐悠挤出两个字,眼睛紧紧盯住法阵。异变兽眼中的暴虐猩红已经开始慢慢褪去,她不允许自己此时放弃。

    霁风虽然着急,可也知道现在的紧要关头。他将手放在谢桐悠后心,催动全身真气向她送去。

    同源同宗的真气如同一股暖流从背后传来,稍稍缓解了她的疼痛。谢桐悠眼中一片坚毅,不断吸引月光落在阵中,加快异变兽逆转的速度。

    就在那些黑气越来越少、眼见就要净化完毕的时候,一道黑影自暗处而起,快如闪电地击出一掌拍在霁风后心,将他震得飞了出去,口中涌出的鲜血在半空开出了艳丽的花朵。

    剑阵立时反应,无数飞剑凝聚成一柄巨大的利剑当空向黑影斩下。可那人却连头都没有回,长袖一挥放出团团魔气。阴冷粘滞的魔气如毒蛇般缠上利剑的剑身,随后那利剑就像被腐蚀了一般,又变回一把把飞剑掉落在地。

    谢桐悠向法阵输入最后一丝真气,操控偃甲虎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灰白色眼珠。

    身穿黑袍的老者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带着感慨又有几分欣慰。他开口道:“不愧是我族圣女的血脉,才金丹中阶就能催动如此强大的法阵。”

    谢桐悠的耳畔从刚才开始就有尖锐的鸣响,整个人觉得头重脚轻,全身的灵脉都像要裂开一般。她的真气几乎用尽,头部涨得像要炸开,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明白巫族老者言语所指,一颗心如坠冰窖,只觉得手脚像被冻住一般。

    “你的话,我听不懂。”谢桐悠呆了一会儿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仿佛一出口就会在风中消散。

    灰眼老者面上露出了然的表情,说:“你那时还太小,怕是记不得了。”他的眼中虽然一片灰蒙蒙,却让谢桐悠看出了一丝堪称慈爱的目光,“孩子,我是你的舅父啊!”

    月光入法阵

    听到老者说出这句话, 谢桐悠的脸上并不如他所料般露出震惊的表情,反而是扯起一个讽刺的笑容,说:“上下嘴皮一碰, 什么话都可以说。”明显是不相信的样子。

    灰眼老者脸上浮现出了然的表情,带着一丝微笑说:“光凭我几句话自然不能取信, 但你身上的血脉做不得假。你脖子上的葫芦还是我当年亲手炼化然后送给你母亲的,只有我们一族的人才能使用。再说那日你们在地宫里, 地龙为何会放你们离开, 你就当真没有想过么?”

    谢桐悠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其实内心深处已是十分慌乱。他说的话自己并不是没有怀疑过, 难道原身的身世真的并不简单?

    老者看出她眼神中的动摇, 声音变得更加柔和, “孩子,你确确实实是我的外甥女,当年出了一些意外情况才会流落在外。”他一甩手,将一个圆形的东西掷了过来, 谢桐悠下意识抬手接住,“这是咱们巫族的缘生草, 据说是从圣母娘娘血液中诞生,一日便可长成, 但只有见了族内人的血才会开花。你要是不相信我, 可以自己试试。”

    谢桐悠看向手中的物件,果然是颗棕色的种子。

    “想通了,便来西山找我。”灰眼老者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开,只落下一句余音飘在风中, “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便是你这些同门知道了你的身世, 可还会如往常那样敬你、爱护你么?”

    手里的种子圆溜溜、光滑滑的,看着很是普通,甚至连一丝灵气也没有。谢桐悠抿了抿嘴,还是将它收了起来。甫一抬头,她才发现附近的同门们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奇怪。

    刚刚自称是她“舅父”的灰眼老者说话并没有压低声音,周边的人都听到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她明白现下估计有些人心中已经起了猜忌之心,但她却顾不上解释什么,况且自己也不知道能解释什么,便没有管那些或是猜疑、或是惊讶的眼神,跌跌撞撞地跑到被老者击伤的霁风处,查看他的伤势。

    霁风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断了好几根肋骨,内府受伤。他并未昏迷,却也提不上力气动弹半分。平时总是笑嘻嘻的脸上一片惨白。

    谢桐悠连忙取出一颗九还金丹喂在他嘴里,看见他脸色的衰败气息褪去几分,有些涣散的眼神开始聚焦看向她,刚想说话便咳出一口血来,连忙招呼旁边的同门道:“麻烦你快去请百草堂的医修来!”

    离得最近的一位修士连忙点头,却被同伴拉住了袖子。那是个入门已久的修士,有些忌惮地打量了一下谢桐悠,说:“异变兽入侵,其他几峰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我们本领低微,不如还是三师姐自己去吧,二师兄自有我们照看。”

    内门的弟子排位不单只看入门年限,谢桐悠虽然比他们入内门都要晚,却ᴶˢᴳ是长老的亲传弟子,因此被称作师姐。

    那个原本点头的人听了他的话皱起眉头,说:“师姐刚刚起阵耗损了真气,怎么能……”

    他的师兄却打断了说话,瞪了他一眼,“师姐得恒衍真人真传,哪里就这么没用了,你不要在这里杞人忧天。”他那若有深意的目光又在谢桐悠脸上似有若无地扫了一下,低声说,“师兄是被那个巫族老头儿打伤的,他和谢师姐之间的关系……你没听到他说的话么?”

    谢桐悠和这两位同门虽然不甚熟稔,但也时常能在神机堂打个照面。上次她做红糖糍粑给大家当零嘴的时候,记得他们还很高兴地致谢。此时听到他的说话,谢桐悠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地向下坠着。

    许是因为她的表情让人有所触动,许是因为事情还没调查清楚总有人不会随便相信,开始答话的那人面上不太好看,瓮声瓮气地说:“师姐平日里什么样子,你我都看在眼里,岂能因外人几句话就胡乱猜忌?”

    说完他一甩衣袖,便动身准备去开阳峰请医修。

    还不等他迈步,姗姗来迟的清悬大步走了过来,一眼就看见重伤的师弟和疲惫不堪的师妹。他扫了眼已经逆转回原态、暂时还不能乱动的兽群,明白天玑峰的危机已经解除,便吩咐周围的人:“你们把这里清理一下,送受伤的人先去神机堂休息,任何人不得靠近镜湖。”他抬手点了几个金丹期的同门说,“你们几个跟我去一趟开阳峰,那边都是医修,万一……我们得赶紧去帮忙!”

    清悬是天玑峰的大师兄,素有威望。听到他的安排,众人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动作起来。刚才对谢桐悠颇有微词的那人还想再说什么,被同伴拉住打扫战场,只好先住了嘴。

    有师妹要来扶谢桐悠,谢桐悠看到她怯怯的样子,主动开口:“我没事。”

    听到她这么说,那个师妹终究收回了手,讪讪地笑了笑。

    早有几个弟子小心翼翼地来抬已经陷入昏迷的霁风,而谢桐悠则照旧坐在偃甲背上,跟在他们后面进了神机堂。

    霁风被抬进值守弟子居住的房间,谢桐悠见好几个人围在床边一脸焦急,便没有跟进去,而是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将目光投向外面。

    这里能看见镜湖的一角。平时如同银镜般平静的湖面今天却像是沸腾的热水翻滚不停,水下看不清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来回巡视。可谢桐悠此时对这些毫不关心,心里一直在回想和巫族老者的对话。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懂,又被原本认知以外的异变兽吓破了胆,根本没有精力去探究身边的人和事。她记得那时候与她在一起的只有一男一女,男的还没说过话就被异变兽吃了,女的也为了保护她身中雪色飞蛾之毒而死。

    自从上次知道自己可能与巫族有关开始,她时常努力回想那时的情景,可因为原身当时年纪还小,自己又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如今对那对男女只有个模糊印象,根本想不起来具体长相。不过他们的穿着倒还能想起,是普通农户的打扮,确实不是修行之人。

    谢桐悠取出缘生草的种子,捻在指尖轻轻摩挲。该来的总也逃不掉,她已经下定决心。

    这一晚斗山的七座山峰都出现了异变兽,尤以天玑峰涌入的最多。好在除了恒衍真人有事外出,其他长老都在本峰,加上有护山大阵第一时间应对,各处的伤亡都不算多。

    白十九挡住出手便要将几百只异变兽全部斩杀的尹天逸,不顾他眼底的怒意,催动真气召出冰龙,将摇光峰的异变兽全部封在冰里。

    摇光峰是宗主所在,除了亲传弟子和尹天逸的灵宠毕方,便只住着御霄真人白十九。眼见没有外人在场,尹天逸对白十九的不满再无需掩饰。

    他毫不避讳地端倪着白十九,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白十九只是如平时一般没有多余的表情,带着些冷冽,却又微微垂下视线以示对宗主的尊敬。

    尹天逸用隐含厌弃的目光又扫了他一眼,开口道:“真人,望你不要逾矩,我才是扶摇仙宗的宗主。”

    白十九对他话中的尖锐恍若未闻,神色如常地说:“宗主过虑了,我只是想给群兽一个机会而已。”

    深吸口气,尹天逸将那些涌动的情绪收了起来,传音给其他峰的长老了解情况,不再理会他。

    白十九微低下头行礼,默默退后向去其他山峰的传送阵走去,并未注意身后正在同无涯子对话的尹天逸,目光微闪地看着他的背影,连正在说的话也突然停顿了一下。

    白十九一路行至天玑峰,看到到处是异变兽的尸体和失去力气困在原地的灵兽,知道这里出现的异变兽可能是其他地方的几倍,冷眸微眯。但看到至少一半的异变兽都被转换回来,知道是谢桐悠所为,眼中浮现了一层暖意。

    他问了正在清理战场的弟子,知道谢桐悠此刻在神机堂,便径直而去,对路上弟子们崇敬、惊讶的眼神视若无睹。

    等到了神机堂,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坐在偃甲背上,靠着窗边看风景的窈窕背影。即便没有见到她的正脸,白十九也能看出她的疲惫。平时挺拔的身姿无力地靠在窗台角落,整个人毫无生气。

    他突然觉得一阵心酸,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鼻尖似乎有淡淡的清雪气息飘了过来,谢桐悠转身,正对上白十九关切的目光。

    看到是他来了,那些原本压在心头的情绪突然就淡了几分。谢桐悠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手去。

    在弟子们震惊的目光中,白十九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仔细在她身上打量。“可有受伤?”

    谢桐悠感觉到从他手心传来的力量,摇了摇头,轻声说:“没有,只是用光了力气。”

    白十九见她没有外伤,输入一股真气缓缓探查,觉察出她灵脉枯竭的干涩,知道此刻她身上并不好受,紧紧皱了眉,上前一步便将谢桐悠横抱了起来。

    议事厅问话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正是之前心有顾虑、没有及时搀扶谢桐悠的那个师妹。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御霄真人面前失了得体,连忙捂住嘴巴,可眼中的惊讶却是掩盖不住, 直直地落在了抱着谢桐悠准备离开的白十九身上。

    在神机堂众弟子讶异的目光中,白十九目不斜视地抱着心上人大步离开。他一向冷冰冰的面容上罩着一层担忧之色, 给原本如冰雕般的玉颜增添了几分生气。

    谢桐悠从前一直避讳让其他人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可现在却不想在意别人的眼光。躺在白十九的怀中, 她刚刚还在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聪明如白十九, 必然已经从上次地宫中发生的事情猜出了些端倪, 可他对谢桐悠的态度从未变化。这些日子以来, 谢桐悠自己内心未定, 也不知道怎么同他说。白十九却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只在她想要见面的时候温柔陪伴,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着她。

    白十九一路疾行到了开阳峰。开阳峰是扶摇仙宗医修修行的百草堂所在,御敌的实力最弱,即便有鸿道真人坐镇, 也还是有大量的弟子受了伤。好在大家都是医修,边战边互相治疗, 也还撑得下去。

    白十九到的时候,还有少量异变兽未被诛灭。他眉间红印一闪, 心剑随即飞出, 将护山大阵的飞剑挡下,剑锋化出凌冽的寒意,将那些嗜血的异变兽封在厚厚的冰层之中。

    顾不得理会弟子们的欣喜的道谢,他星眸微转在人群中找到了要找的人, 直直向他走去。周边弟子们都不由自主地退让开来。

    鸿道真人原本一面结出圣光大阵给受伤的弟子疗伤, 一面放出自己的法器来御敌。突然一阵冰冷剑意袭来, 泛着微光的冰龙口中喷出冰屑将异变兽全部冻了起来。

    鸿道真人转过身,正看见一身白衣的剑修横抱着谢桐悠向他走来。虽然之前也有过猜测,可此时看到他明显超出寻常的关心,鸿道真人的眼中还是露出了异色。

    白十九白皙的面庞因赶路微微泛起一层薄薄的桃色,有些焦急地开口:“快看看她怎么样。”

    鸿道真人搭上谢桐悠的手腕,摸了摸胡子,说:“真气耗竭,灵脉枯萎,不妙啊!”

    谢桐悠虽然浑身无力、灵脉抽痛,却自觉不过是真气运用过度,此时一听鸿道真人的话被吓了一跳。

    而更紧张的则属带她前来的白十九,只见他眉头紧皱,焦急地问:“可有办法医治?”

    鸿道真人的眼中突然流露出几分玩笑的意味,说:“正好我前些日子炼了几颗乾坤造化丹,可修复灵脉,平复真气ᴶˢᴳ。”他取出一个小木盒递过去,“不过是真气耗尽而已,你这就叫关心则乱吧。”

    白十九沉默地接过木盒,对他的说法没有否认。

    “最近要好好修养,灵脉受损可是有的罪受,”鸿道真人转头认真嘱咐谢桐悠,“下次不可再如此了,不然真会伤了根本。”

    谢桐悠没想到平时一脸慈祥的鸿道真人也会出言调笑白十九,脸上不禁微微发热,点头称是。

    既已取了药,白十九只想带谢桐悠快点回去休息,自然不会再和鸿道真人啰嗦。他颔首道了声“多谢”,便如来时那样,抱着人匆匆离去。

    镜湖的机关可能还没有关闭,他也不想回主峰惹尹天逸嫌弃,索性抱着谢桐悠回了流碧池秘境。这是他还未成人身时的住所,宗内鲜少有人知道,自然清净。

    白十九将谢桐悠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取出乾坤造化丹给她服下。

    随着生涩的灵脉开始舒缓,气府中逐渐有丝丝真气运转,谢桐悠的脸色开始好转。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开口的声音依然有些嘶哑。今晚与老者之间的对话,她一一告知了白十九,并将那颗种子拿出来给他看。

    白十九看出她的不安,将她的柔荑包在掌心,柔声说:“血脉不代表什么,重要的是你的心,你做的事。”

    好似有什么东西从内心深处一下子破土而出,谢桐悠莞尔一笑,原本笼罩在面部的阴云终于散开。有人如此相待,就算前路未知,她也不再彷徨。

    两个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彼此心意相通。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如白十九一般对她的身世毫无芥蒂。第二天,关于“天玑峰的谢桐悠可能是巫族之人”的传言,便人尽皆知了。

    毕竟她之前与巫族的对立大家也看在眼里,所以虽然有猜测和讨论,却没有人真的来质问她。或许是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直到几天后她恢复得七七八八,宗主才传令让她到仙宗的议事厅问话。

    谢桐悠跟着摇光峰的师兄来到议事厅外,深深呼吸后步入了大门。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宗门的议事厅,内心难免有点紧张。只见宽阔的大厅内紫柱金梁,白玉铺就的地面依稀映出了她的倒影。宗主和五位长老高坐宝座,还有两人在宗主旁边站立,正是御霄真人白十九和宗主的大弟子徐耀之。

    谢桐悠走到大厅中间,抱手施弟子礼,道:“谢桐悠见过宗主、各位长老、御霄真人。”

    尹天逸静静看她躬身,眸光渐深。他久久不曾开口,只是微眯着眼睛端详下面那个恭敬的身影。

    直性子的携霜仙子受不了这种沉默凝重的氛围,轻声唤道:“师兄?”

    听到她的声音,尹天逸眼神恢复如常,道:“起身吧。你可知今日为何叫你来?”

    谢桐悠直起腰来,面上一片沉静,“弟子猜测应是与巫族之人的胡言乱语有关。”

    “哦?”尹天逸的目光如鹰,似要看穿她的心思,“你怎知不是有凭有据。”

    “弟子有记忆以来便生活在山村,之后因异变兽屠村失去双亲,幸得大师兄带我回斗山,才拜入宗门。”谢桐悠不慌不忙,婉婉道来,“弟子已至斗山二十多年,早已将这里当成了家。那个黑袍老者所言,弟子并不在意,还请宗主明察。”

    她这番话,既表达了对师门的感恩,也撇清了与巫族的关系,在场的几个对她印象不错的长老都是暗自点头。

    尹天逸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听说那人离开时还给你留下了东西,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谢桐悠取出褐色的种子,说,“他称此为缘生草,说可辨认巫族血脉,让我自辨。”

    “那你准备如何做?”尹天逸的眼睛紧盯着她,不错过半点神情变化。

    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谢桐悠两指发力,一下就将那种子捏成了粉末。

    携霜仙子以为她是要毁掉可以检验血脉的证据,一下变了脸色,厉声喝到:“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桐悠微微一笑,拱手道:“禀长老,弟子一心只想做天玑峰的谢桐悠,血脉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她抬起头直视尹天逸,“有人告诉我,只要凭真心行事,公道自在人心,不知宗主以为如何?”

    她不过是个年轻弟子,这样与一宗之主说话实在有些不敬。

    尹天逸看着她扬起的头和暗自握紧的拳头,静默一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真不愧是御霄真人看中的人,果然有胆魄,”他看向一旁垂下眼眸的白十九,说,“你师父这些天未在,关于你身世的事情还是待他回来再做商榷。”

    谢桐悠刚刚松了口气,又听到他说:“这次异变兽夜袭,你做得不错。既然你可以使用阵法让它们回到原貌,御霄真人封起来的那些异变兽就也由你处理吧。做完这些,便在玲琅水榭好好修养,不要随意走动了。”

    “宗主,”一直沉默的白十九突然出声,“你这是要将她暂时囚禁?”

    “真人,”尹天逸的声音沉了几分,“难道你是要质疑我的决定?”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威严,死死盯着白十九。

    白十九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垂下眼眸,说:“宗主言重了。”

    尹天逸见他服软,目光不再凌厉,说:“御霄真人如果想去看望,我自然不会阻拦。”

    谢桐悠知道宗主还是心有芥蒂,但没有直接将她逐出仙宗便已是好事,急忙躬身道:“弟子遵命。”

    “好了,”尹天逸挥了挥手,说,“你退下吧。”

    他看了一眼白十九,又说:“我和诸位长老还有事要议,御霄真人若无其他事情要说,请自便。”见身边的弟子听了话也准备行礼离开,他又补充道,“耀之,你留一下。”

    白十九星眸微闪,在徐耀之的脸上逡巡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下高台,拉起谢桐悠的手一起离开。

    看着两人牵手的背影,尹天逸的面上神色难辨。他看了一眼,就转头问最喜爱的弟子:“耀之,你再将遇到谢桐悠的事情仔细地回忆一下,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徐耀之回想了一番,说:“禀师父,徒儿当时外出历练,也是无意中发现异变兽的动静,这才出手救了她,并未发现异样,不然也不会带她回来了。”

    “那她的父母亲人呢,可有灵力?”尹天逸追问道。

    徐耀之摇摇头说:“徒儿见到她时,只有一个妇人在她身边,确实是普通农人,为了保护她被异变兽所害,也不像是有预谋。”

    见问不出来什么,暂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确认她的身世,尹天逸又和长老们讨论了一阵,决定还是等谢桐悠的师父—外出探寻巫族相关事宜的恒衍真人回来再说。

    溯源巫族身

    天气渐凉, 谢桐悠暂时被限制自由,只能在玲琅水榭中度日。如今让她牵挂的,并不是身世真相, 而是师兄霁风的伤势。她住的位置较偏,只隐约听到师兄们住处方向人来人往热闹了好些天。好在白十九隔两天便过来一次, 告诉她霁风的伤已无大碍。而另一位师兄清悬则不知道忙碌什么,很少出现。

    直到这一日, 谢桐悠正在吐纳养脉, 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她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正是愁容满面的清悬。

    清悬进了水榭, 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外面, 确定无人才把门关紧。

    谢桐悠看得奇怪, 问:“师兄你可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说?你放心,我这里没有人来的。”

    清悬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师妹,你对巫族了解多少?”

    听到这个问题, 谢桐悠心里没来由地一沉,面上却神色未变, 说:“巫族原本住在南荒之地,因与魔族有所勾结, 千年前被各仙宗联手灭族。”她回忆了一下几次的交手, 又补充说,“巫族可以蛊术驱使毒虫,还会运用魔气。”

    “除此之外呢,你还知道什么?”清悬急忙追问。

    “师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谢桐悠自嘲地一笑, 声音透出几分落寞,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与巫族有关,也记不得很小时候的事情了。我的记忆,便从大师兄从荒村救我开始。”

    看到她脸上的失落,清悬愣了一下,连连摆手说:“师妹你误会了,我并非是怀疑你……”他斟酌了一下,终于说:“你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之前去千书阁帮忙整理过宗门早前的书信?”

    谢桐悠点点头,正是从那堆书信中的只言片语,他们才在澎景山之役时推测出巫族的真实目的,及时赶到圣地阻拦了驱使蛊虫的少女解除封印。

    “我之前便隐约记得那些书信中提过巫族的事情,不过当时没有细读。你出事之后,我便去求了无涯子长老,重新翻查。长老听闻后极为重视,这些天带着几个弟子ᴶˢᴳ和我一起细查那些书信,果然找到了很多今人早已不知道的信息。”

    万载以前,世间并不分什么人界、魔界,人、魔、兽族、灵族都生活在九洲大陆。魔族嗜血,经常为了得到力量而攻击其他几族,战乱频生。之后终于引起了重怒,爆发灭魔大战,几方合力将魔族赶入异空间,并设不可攻破之门断绝了联系。

    但是,人、魔两界并非全然没有连接,尚有大小上千处空间裂隙与魔界相连。不过空间裂隙为空间扭曲之处,不可简单通过,虽然偶尔有低等魔族误打误撞来到人间,但因为裂隙很不稳定,实际不能支撑再高等级的魔类通过,所以当年的修士没有再花力气去管。

    只是,空间裂隙的存在还是会让魔气外泄,而魔气对普通人来说不但可能改变心性,还是一种剧毒。

    几千年的时间过去,人间开始出现了一批异类。他们受魔气侵染身体发生了变化,但并没有真正入魔。这些人创立了独特的修行方法,开始在修真界崭露头角。

    但是因为他们是从魔界获得的力量来源,有一些人难免弑杀性暴,做出了不可原谅的行为。最终,修真界一起出手,要将他们视为魔族诛灭。

    当时那些人中有一位女修已是渡劫境,她以一已之力拼死挡住讨伐的队伍,压着剩余的己方修士发下重誓共入南荒之地,从此不再踏足九洲。这些人自此离开家乡,自称巫族,在南荒之地自生自灭。

    讲述完巫族的来历,清悬眼含歉意地看着师妹,“原本我是想看看能不能有办法帮你,如今……我也说不好知道这些事情对你的处境是好还是坏了。”

    没想到,巫族竟然因魔而生,那巫族的血脉中是不是会有魔气继承?

    谢桐悠原本一直觉得魔是邪恶、恶心的东西,却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告诉她——你身体里可能有魔物的气息。

    基因还是后天环境对人的影响更大?谢桐悠突然觉得这荒谬的经历都可以开个课题。

    见她不说话,清悬有点着急,“桐悠,不管你是不是巫族的人,我只知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妹!”

    看着师兄担忧的眼神,谢桐悠原本沉重的心里涌上一阵暖意。她眨眨眼睛忍住眼底的湿意,说:“谢谢师兄。”

    “师兄,你放心。”谢桐悠垂下视线,却语气坚定地说,“巫族也好,人族也罢,我就是我,不会因为这些东西而改变。”

    “对对,师妹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切不可妄自菲薄。”清悬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宗内可能有些人暂时不能理解,你别放在心上。”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清悬便告辞了。谢桐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想着师父回来会如何看待她呢?

    又过了几日,离宗月余的恒衍真人终于回到了斗山。清悬已将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传音禀告了师父,因此恒衍真人一落地就直奔玲琅水榭,带着谢桐悠去见了宗主。

    “宗主,我已去南荒之地看过,那里遍地黄沙,已经没有巫族的踪迹。”他一脸严肃,“南荒之地本由相柳镇守,可相柳族长却说当时只与人族修士定了五百年的契约。将近四百年前,确实有人从南荒之地而出,估计是给了相柳一族什么好处,他们便视若不见,放任那些人入了九洲。”

    看来巫族入世的事情已经很清晰。千年前一部分巫族从各仙宗剑下逃脱出来,隐匿在南荒之地。也许是因为环境持续恶劣无法生存,他们贿赂相柳到了九洲,后与九煞门勾结在了一起。

    “嗯,师弟你辛苦了。”尹天逸瞥一眼静立在一旁的谢桐悠,意有所指地说,“你不在宗门的时候,我们也查到了些东西。”

    尹天逸所说的,便是巫族的来历和被赶去南荒之地的原因。

    谢桐悠听着宗主的讲述,察觉到他偶尔闪现的不喜,攥紧了拳头。

    恒衍真人听完,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

    尹天逸见他一幅不甚在意的样子,皱了皱眉,“谢桐悠身份未明,你如何看待此事?”

    恒衍真人迎上他的目光,说:“宗主,您也说是未明,此事可从长计议。”

    尹天逸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说:“师弟,世人皆知巫族恶行。魔性既入血脉,难保哪天便会出事!”

    恒衍真人只是坚持:“如今一切还未确定,说不定是巫族的离间阴谋也未可知。日后若真有一天她入了魔……我自会亲手清理门户。”他低头拱手,“望宗主成全!”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尹天逸叹口气,终于同意暂时将谢桐悠留在扶摇仙宗,以观后效。

    回天玑峰的路上,谢桐悠跟在恒衍真人的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腰背,低呼出声:“师父……”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心头感激,最终只凝结成了这两字。

    恒衍真人脚步顿了一下,说:“走吧,回去了。”

    师父还是如往常一般寡言,但谢桐悠却从这短短几个字中听出了温情。她眼角微红,笑着跟上。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从前一般,但又分明有什么不一样了。

    宗门内大多数人都在厉兵秣马,准备着与九煞门的战斗。除了几个与谢桐悠熟识的同门,其他人都尽量和她远远避开,即便面对面相遇也是匆匆而过,好似她身上带了瘟疫。

    谢桐悠开始时也曾失落,之后心里的某一处就变得硬了起来。有良师,有益友,更有知心爱人,足矣。至于其他人,何必在乎那么多呢。

    可惜有些事情不是她想不理会就不会发生。这日她正在神机堂调试偃甲,突然发现有一群蚂蚁排着整齐的步伐爬到她的脚边,然后调整位置,组成了“见面一叙”四个大字。

    看到这熟悉的手法,谢桐悠猜到来人的身份,见蚂蚁不一会儿又排成一排向外爬去,跟着那支蚂蚁队伍走到了山下。

    树林中,身形瘦削的少女站在一条巨蟒的背上等她。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谢桐悠问。

    少女手里托着一只手掌大小的五色蜘蛛把玩,漫不经心地回答:“你身上不是有我给你的花么。”

    谢桐悠松了口气,看来护山大阵并没有出问题,巫族也应该没有真正的内应。

    她带着警惕之色开口:“何事?”

    少女摸了摸蜘蛛背上的硬毛,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说起来,我似乎该叫你一声姑姑。”她的嘴角翘起危险的弧度,“爷爷都对我说了,你是上届圣女的女儿,天生就该成为巫族的圣女。可是你看,如今我才是圣女啊?”

    四周开始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到处都涌动着密密麻麻的毒虫。

    “杀了你,我就一直是圣女了!”她眼神冷戾,捂着嘴咯咯笑道。

    谢桐悠心头一秉,偃甲们随即被放了出来。她定定站在偃甲中间,一边分出部分心神控制偃甲攻击虫群,一边冷冷地说:“什么圣女不圣女的,我才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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