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今日是观音诞,本是道允有意在各家夫人面前露脸的时候。
虽然与林氏相好已经为他挣得了许多好处,但他没打算就此收手,如果有机会接触到更高贵更有权势的女人,他自然也是愿意的。
可不知为何,从清早起来,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小腹处隐隐有抹燥热之感,心烦意乱怎么也压不下那股邪火。帮来礼佛的夫人们讲经时,他险些当众出丑。
他凭着过人的意志力坚持到讲经结束,匆匆回到自己的禅房喝茶,这些年随着年纪渐长,又有过太多女人,过早败了身子,在那方面他已经应付得有些吃力,为了哄得林氏对他死心塌地,他甚至不得已用了些助兴的药和工具。这样耐不住火气的时候实在不多。
他在房里饮了一大壶茶,没想到体内的燥热感不减反增。无奈自己用手解决了一回,刚预备出门,不料那处又有抬头之势。
道允作为常年玩弄风月的熟手,自然知道自己的反应不对劲。
他是时常用药的人,不仅给人用,自己也常用,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功效霸道的药,无论是饮茶还是泡澡,那火气竟然半点都没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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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太在大殿前门处撞上了正与人闲谈的薛二夫人。
林太太是刻意来找她的,今日这种场合,有薛家人在场,瞧在薛家面子上,谁也不会刻意冷落她。这些日子她求助无门,只能凭借这种法子来撞运气,努力去和那些贵勋夫人们说上话。
“亲家太太,怎么今儿来也没事先说声,早知道咱们一块儿坐呀。咦,关夫人,秦夫人,好些日子没见了,真巧,竟在这儿遇见您二位。”
既遇上了,自然不好当众撂脸子,林太太跟随众人一道往禅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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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避着人群朝后院走,今日香客颇多,实在不是合适的约见之时,她不知道道允究竟有何急事,一路偷偷摸摸的潜过来,耗费了她不知多少心神。来到相约好的禅院时,林氏是有些气急败坏的。
二人相处以来,一向任何事都是道允事先安排好,林氏只需耐心等待,他自然会想尽法子找上来。林氏被服侍奉承惯了,她实在很不喜欢今日这种做贼般的感觉。
“道允,到底什么事这样急?”
她推门走进去,命胡萍和半夏在外守着。
房间里很暗,门窗紧闭着,能听见帐子里传来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见他不露面不答话,林氏不快地走进去撩起帘子,“你到底……”
话没说完,在见到道允面容的一瞬,她完全呆住了。
男人不复往日斯文儒雅的模样,他身上的僧袍被汗湿透了,前襟狼狈地敞开着,素来温柔多情的眼睛此时赤红潮湿。
骤然被打开帘幕,投进来的微弱光线令他下意识抬手遮住了眼睛。
林氏骇了一跳,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质疑他到底喊自己来做什么,他的样子不对劲,很不对劲。
“你这是怎么了?”她坐过去,抓住男人的手,“你的样子似乎很辛苦,不舒服么?我命人去找郎中过来?”
手腕被男人翻手抓握住,他力道失控,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
“道允,你弄疼我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她想收回手,可她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男人抓着她的手腕,朝内重重一带,她立时扑跌在床上。男人翻身压覆过来,不带一丝柔情地开始撕扯她的衣裳。
林氏吓坏了,抬眼对上他赤红的双眸,悬殊的力量和体型差别,令她根本逃脱不开他的钳制。
“你干什么?你到底怎么了?放开我,放开!”她被弄得又疼又难过,道允从没试过这么粗鲁的,他一向怜惜她,每回亲热都会用尽耐心哄她、在意她的感受。今日的他却彷佛一只毫无感情的野兽,一见面就如此无礼的求-欢,林氏新裁的留仙裙被他一把扯坏了,清晰的裂帛声令她心魂剧颤。
衣裳撕坏了,她还怎么出去见人?她拿什么理由搪塞?道允疯了不成?
她挣扎着坐起来,推开身上的男人,抬掌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你疯了!”
道允被打得偏过头去,粗重的呼吸为之一顿。
林氏难得挣开钳制,她跳下床趿着鞋飞快地朝外逃去。
一股大力从后袭来,男人撕扯掉身上碍事的衣衫,揪住林氏的长发将她拖回到自己身边。
林氏疼得尖叫出声,已经顾不上外头守着的人会不会发现自己的不伦恋情,她有种自己会死在道允手里的不祥预感,她要逃出去,她必须逃出去。
道允拖着她的头发将她狠狠掼到床沿上,他浑身是汗,像被人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
药力已经完全掌控了他的思想,此刻什么柔情斯文理智全不在了,他已经熬了太久,忍了太久,眼前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身体的本能。
林氏的呼声像被掐断了尾巴的猫,在发出短促的一声后戛然而止。
林太太等人在屋中说话,薛芙儿和姜氏挽手在寺里漫步赏花。
今儿天色晴好,山寺间的桃花开了,引得不少香客敬香结束后在此流连。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隐约的喧闹声。
大殿里的小沙弥成群结队的抬着水桶水盆朝后山涌去。有人小声议论,说似乎后边的某个禅院出事了,不知哪个香客不小心将点着的火引子随意丢在禅院门口,惹得火星子燃了起来。
知客僧正忙着将人群疏散开,“各位施主,后山出了一点小状况,大家不要往后走了。”
姜氏把要跟着人群去瞧热闹的薛芙儿拦住,“起火不是小事,三妹妹不要去了,咱们不若先回娘那边去。”
话音刚落,薛芙儿就在人群里看见个熟悉的影子,“六嫂嫂,今儿五嫂嫂也来上香了吗?”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影子道:“你看,那不是五嫂嫂身边的胡萍吗?她怎么跑得那样快?”
后山是起火处,胡萍为什么不顾劝阻飞快朝后山跑?
姜氏顺着她指的方向瞧过去,只隐约看见个一闪而过的影子。薛芙儿道:“走,咱们也跟去瞧瞧。”
姜氏被她拖着手,强行挤开喧闹的人群朝后山走去。
“芙儿,这样不好,咱们还是先回去……”
到了后山,才发现火势已经很大了,滚滚浓烟升腾在半空中,火苗大部分被扑熄了,但禅院外围着火,木门首当其冲被烧得七零八落,小院里头是何情形从外根本瞧不出来,僧人几番朝里喊人都没得到回应。
胡萍挤开救火的小沙弥扑向院子,“救人呐,我们奶奶在里面,我们奶奶还在里面呢!”
在场主持大局的僧人吃了一惊,这禅院是道允的私人宿处,并非供香客栖息的厢房,怎么可能会有富家太太在这里头?
“姑娘是不是弄错了?”他将胡萍让到一旁,低声道,“这是我们道允师父的禅修之所。”
两人说话声音夹杂在鼎沸的人声中,并不如何响亮,可胡萍焦急的模样瞧在众人眼里,大家纷纷猜测起来。
“不会错,不会错的!”胡萍跺着脚,急的大哭起来。“我不过离开了一小会儿,怎么会突然起火了?师父快进去瞧瞧,我们奶奶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必活着了。”
本来林氏命她与半夏在外守候,中途半夏肚子疼,院前就剩下她一个,片刻又有个老人家来问路,她一时好心,就引着那老妇走了半程。
不过才离开须臾,哪知道禅院会突然起火。此时林氏在内生死不明,由不得她不着急。至于这是谁的院子,林氏为什么进去,她根本一无所知。
“胡萍,你在这里干什么?”
胡萍正焦急的哀求僧人救人,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道尖利的嗓音。胡萍吓了一跳,回过头去,见林太太与几个相熟的太太一道正立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明显是听说起火特地来瞧热闹的。
胡萍正六神无主,一见林太太更是慌乱起来,“太太,我们奶奶她……”
“哗啦”,一大桶水泼向门梁上最后一簇火苗,小沙弥抹掉脸上的黑灰,朝领头的僧人道:“师叔,火扑灭了,还好没有引起大火,只是这烟瞧着吓人。”
林太太越众走向胡萍,“你们奶奶怎么了?你为什么在这儿?”
胡萍转头看了眼适才那僧人,又瞧了瞧房门紧闭的屋子,灵台中仿佛有一根弦,在这一刻被连通了。这是道允的禅房,林氏原不该走进去,但她走进去了,还把服侍的人撵在外面守门。此刻起了火,门窗紧闭内里没动静。——如果奶奶没有被火伤及,多半是碍于外头人多眼杂不敢出来……
她该怎么办,该怎么替奶奶遮掩?该怎么答林太太的问话,该怎么处理眼前的局面?
不等她出言,几个小沙弥已经飞快冲进了浓烟滚滚的院子。
禅房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窗纸烧烂了,门也有些松动,但还好,内里不像是受过大火的模样。
“道允师叔!”小沙弥呼喊着,找棍棒来把反锁的门凿开。
众人目光落在那扇门上,小沙弥用湿帕捂住口鼻冲进去,片刻又在众目睽睽下神色怪异地冲出来。
“师师师叔,您快来看看吧。”
外头围了太多的人,他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
领头的僧人神色凝重起来。
适才胡萍的话本就令他百般疑惑,此刻小沙弥的反应让他几乎立时笃定,——确实有个妇人在道允的房间里。
众人议论纷纷,小声猜测着里头究竟出了什么事。
僧人瞥了眼脸色发青的林太太和众人,摆摆手,命大家安静下来,“此间火已扑灭,众施主不必担忧。请随本座的弟子们前往休息……”
一部分香客被劝走了,仍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
“师父,里头烟气呛人,若是再不把人拖出来,只怕——”小沙弥还未从适才看见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但里头的人已经晕去一段时间,内里烟雾还没散,留人继续躺在里面,怕是真的会闹出人命来。
“胡萍,你刚才说,五嫂在里面?”薛芙儿越众走上前,她不知道为什么僧人们会迟疑,救火救人,都是顶要紧的事,如果林氏真的在里头,如何还能在此蹉跎时间?
姜氏扯了下她的袖子,薛芙儿没反应过来,“你们愣着干嘛?还不快救人呐?”
她挥了挥手,贴身跟着的两个婢女就要上前去帮忙。
僧人面露难色,他与薛家几位夫人都相熟,知道此间能做主的便是二太太,他犹豫地道:“还请二太太随老衲移步……”
林太太听说自家女儿在此,如何还能等?她一把抡开面前的小沙弥,提起裙摆头一个跨过灰屑纷飞的门槛。
薛芙儿等人跟在她身后,依次跟着走了进去。
屋中昏暗得没有一丝光,浓烟灰蒙蒙的笼在床帐里,内里没有起火,陈设物品摆放分明。
林太太一走进去,脚底就踩上了一片柔软的衣料。
她挥开烟雾,蹙眉看去。
绯红的裙摆,像一团热烈的火。
她整个人忽然被一种震慑心魂的恐惧紧攥住。
她震惊地望着那片衣料,呆滞的目光缓慢地移向里间,移向那张帐帘紧闭的床……
“亲家太太,你这是……”二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着屋门敞开,大片的天光透进来。
适才小沙弥进来翻拣过幔帐,此时那帐子分开半片,露出两双交缠的脚。
地上散乱地丢着衣裳裙子甚至首饰,女人脚上还穿着一只大红色的绣鞋。
二太太回过身去,大声斥道:“不准进来!”
薛芙儿吓了一跳,连她身后一同挤过来看热闹的人都被惊住了。
二太太的反应令大家更好奇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太太喝道:“芝宁,带你妹妹离开!”
薛芙儿大声道:“为什么?我不过是担心五嫂……”
“什么五嫂,这里没有你的五嫂!”二太太立在门前,用身体遮住众人翘首看来的目光。
林太太脚一软,重重的跌坐在地上。
适才同来的秦夫人等见状,如何猜不到里头发生了什么?秦夫人厌恶林太太的做派,适才被她缠了许久,心里早有怨言,当下给身边的婆子打个眼色,后者大惊小怪地嚷道:“哎哟,林太太这是怎么了?”
第55章
婆子上前搀扶,林太太被强行拖了起来。
“哎哟,这是谁啊?”
婆子一眼望见帐子里交缠的两个人,大声嚷了开。
这一嚷,无数的婆子媳妇闻声冲过人群挤到门前来瞧热闹。
“是对男女,没穿衣裳的!”有人透过破烂的窗子瞧出了端倪。
“被烟熏晕了,就这么光着抱在一起,可真不要脸!”
“男的是个和尚,这女的是谁啊?”
“你刚才没听那姑娘说,里头是她五嫂吗?”
“什么什么?那和尚不会是她哥哥吧?”
“傻子,是她嫂子在寺里偷人!”
“不会吧,瞧他们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
“大户人家的夫人就不会偷人了?”
一声声“偷人”“不要脸”,将薛芙儿雪白的脸蛋臊得通红,这些脏污不堪的字句她长这么大以来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起。
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脚步顿在原地,又想冲进去瞧个究竟,又怕瞧见的不堪令她更加无地自容。
僧人派小沙弥们去劝阻围拢过来瞧热闹的人,林太太冲到床前,哭骂着揪起昏睡不醒的道允。
两人某处连接,被浓烟熏晕之前仍在忘我的进行着动作。
林太太看清了躺在底下的人,喉咙里涌上一抹腥甜,差点呕出血来。
林娇闭着眼,什么都未穿,她面色泛着不自然的白,已经晕厥许久。
林太太一掌打在她侧脸上,她脸蛋一偏,却仍未醒。
林太太接连几巴掌挥出去,被上前的婆子拉开。
“林太太,您这是干什么啊。先救人要紧,先救人啊。”
跟在林太太身边的人忙拿东西去遮住林氏,林太太倒退几步,捂住脸疯狂地哭了起来。
二夫人命人将林氏裹住,道允倒在地上,根本无人理会他。
外头僧人仍在努力的劝散人群,可发生了这样香艳的事,根本没人肯听话离开。
甚至更有好事者,去而复返,把屋子里发生的丑事传扬开来。
丑事遮不住了,二夫人扶着门框摇摇欲坠。
为什么偏叫她给撞上了,身为长辈非但不能不理会林氏,还得出面替她善后。
实在是太丢人了,平生从未丢过这么大的人。
人群里有人小声地道:“看见没,冲进去那个就是林太太,里头没穿衣裳的女子是她闺女,薛家的五奶奶。”
立马就有好事的婆子围住她,“当真?诚睿伯府薛家?”
“这俩人好了不是一两日了,我家媳妇儿早就见过她跟道允和尚往后山林子里头钻。”
“不会吧?这么大胆?她丈夫不管她么?”
“你有所不知,这妇人啊,丈夫在外头任上五年,五年守活寡,她哪里愿意?这不就找了和尚来填补喽?”
“林家你知道吧?就是最近犯事的那个林家,林俊强抢民女,霸占人妇,这兄妹俩,根本一窝的淫男贱女。”
“林家这回要难看了,原本还想借着姻亲关系叫薛家帮忙捞人呢,这回好了,怕是薛家也不会管他们死活了。”
“等会儿大姐,大姐,你还知道什么,再给大伙儿说说嘛……”
屋子里,有人给昏厥的林氏灌了一碗麻油,又施针挑破人中,林氏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今日道允格外癫狂,拉着她连续弄了两三回,弄得她头晕目眩,身子发软,通身一点气力也没有。
此时呛过浓烟,脑子里愈发混沌,她睁开眼睛看到面前那么多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意识尚未回笼,试探动了动酸麻不堪的腿,林家的婆子连忙叫起来:“姑奶奶别动!”
身上裹着的衣裳松开一点儿,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外头传来一阵哄笑。林太太想就此打死她的心都有了。
林氏下意识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又茫然地朝周围看去。
当视线落在躺在地上昏沉不醒的道允时,她腾地弹起又重新倒了下去。
眼前一阵发黑,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林太太哭了一场,忍着剧烈的头痛思谋着林娇的退路。
她上前去,指着地上未着寸缕的男人道:“这是谁,你可识得他?”
林氏茫然望着她,羞愧惊恐交加,一时哆嗦着嘴唇不知该如何答话。
“啪”地一掌,林太太狠狠打了她一耳光,“你被谁诱骗至此,是谁设下这毒计害你,你当真不知?”
顺着她的话意,林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母亲要护住她性命,保住她名节,她当即道:“我……我不知,我不认得他……”
门外传来一声轻蔑的笑。
林氏母女一唱一和想遮掩这糊涂官司,二夫人如何瞧不出来?
先前她护着林氏,不过因为她是薛家的人,为的是不丢薛家的脸。
此时林娇与道允的丑态已被多少人看去传扬开,哪里是他们在此的几个人能遮掩的住的?
二夫人摆摆手,命婆子把守住屋门,她跨入进来,提起地上被踩满脚印的裙子丢在林氏面前,“穿上衣裳,我不想跟光着身子的人说话。”
林太太抹掉眼泪,扶着婆子的手颤巍巍的站起身,“二夫人,娇儿年纪轻没心机,一时遭人设计陷害,这里头……”
“这里头有什么机关,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二夫人捏了捏眉心,瞭一眼外头围拢不散的看客,心烦意乱地道,“只是——既然给我撞见了,对不住了林太太,这两人我得带回去,给我们家老五一个交代。”
“不!”林氏下意识地拒绝,道允如果落在薛晟手上,岂还会有命在?薛晟精于刑讯,人落到他手上,什么事挖不出来?
二夫人咬牙切齿地道:“你既然害怕老五,又如何要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去,给你们五……不,给林氏穿上衣裙!”
林太太道:“二夫人,咱们借一步说话,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我没什么想说的。林太太不若好好想想,回头怎么跟我大哥大嫂交代!”
林氏被胡乱穿上衣裙,肚兜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根本穿不得了。她被两个婆子架着站起身,腿上实在酸软无力,才走了两步就又软倒下去。
窗外一片哄笑声,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姜氏一直护着薛芙儿站在外头,此时心中不忍,走上前来,取出袖中的纱巾遮在林氏面上。
她动作轻柔,面上不带半点幸灾乐祸的嘲色。但林氏仍是难受得受不了,想到自己衣不蔽体的模样尽数被人瞧去。她垂下眼睛,眼泪滚滚落了下来。
她为什么站在这儿,受无数人嘲弄讥笑着,被厌恶的人怜悯着。
她为什么会落到这个田地。
她想不通。
她实在想不通。
她不过是,希望能有个人真心喜欢自己,想尝一尝男欢-女-爱的滋味罢了。
为什么人人都可以拥有的感情,对她竟是那样奢侈。
如果薛晟好好待她,她又怎么会贪恋道允给她的那一点点柔情。
好希望是梦。
睁开眼睛梦就醒过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一辈子心高气傲,最终最终,裸-身人前,受尽白眼,成了这天下最大的笑话。
跨出屋内,明媚的光线从头顶落下来,林氏在满是浓烟的屋中太久,一时不适应,抬手遮住眼睛。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不知是谁起的头,一名妇人“啐”地一声,朝她身上吐了一大滩口水,“偷人的贱货,不要脸!”
有人拾起地上烧断的木头,朝她身上丢过来,“不知羞!”
咒骂声此起彼伏。
当道允被人绑在被子里架出来时,人群里有人悄悄红了眼眶。
这些年他在朝露寺里借讲经说法的机会,不知诱骗了多少贵妇,他对每一个都柔情蜜意,赌咒发誓说对方是自己的唯一。如今真相摊开来,实在太不堪。
有个年轻的妇人不顾一切冲上来,一把抓松了林氏刚挽起的长发,“不要脸,你勾男人,不要脸!”
小沙弥上前帮忙,将妇人拉开。
林氏脸上身上都被抓伤了不少处,婆子根本拦不住那些冲上来打骂她和道允的人。
道允此时仍未醒,他英俊的脸上挂着鲜明的血痕,肩头露在棉被外,被人拖着架着被迫前行。石子、木块招呼在他身上,他根本感觉不出痛。
而林氏的痛楚和羞耻是鲜明的,她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醒过来,不若就昏死,永远的昏死下去,为什么要让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被全天下厌弃的滋味。
林太太追上来,她仍在哀求,坚持说林氏遭人陷害,二夫人并不理会她,今日薛家失去的脸面,必须要从林氏身上讨回来,根本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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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车上,二夫人一言不发。
想到秦夫人和婆子们偷笑的样子,她额角隐隐作痛。
就连平素话最多的薛芙儿,此刻也安静了去,今日之事实在太过伤风败风,于她稚嫩的灵魂是种前所未有的冲击。
马车到达薛家门前,二夫人命人押着林氏率先走了进去。
“芝宁送你三妹妹回房,不许她跟着来。”
二夫人丢下这句,头也不回地朝上院走。
薛芙儿倚偎在姜氏肩头,轻声道:“六嫂嫂,五嫂嫂会怎么样?”
林氏会如何?姜氏不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今往后,她怕是再也见不到林氏了。
那个一向高傲,对谁都不热络的林氏,再也无法张扬地活在天日下了。
杨氏知道消息时,终究是太迟了。
林氏所行对薛家的影响已经无法挽回,薛家颜面尽失,薛晟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她十分后悔,她早就发觉了林氏与道允的端倪,却因为一时大意,没能阻止林氏再去与他相会。
大夫人身体不好,众人不敢说与她知晓,二夫人和杨氏一面叫人给薛诚报信,一面将林氏暂时关押在祠堂,等候夜晚的审判来到。
傍晚,顾倾提着风灯走过长长的回廊。她纤细的影子映在墙上,被灯火拉得老长。影子越过门槛,落在空荡荡冰凉凉的地砖之上。
林氏坐在角落里,仰起头来,看见自己昔日的女婢身穿茜红新裙,袅娜地立在门前。
“你来干什么?”
整日没能吃东西,胃里空空的,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林氏靠坐在墙根下,仰头瞧少女朝她走近。
“我来瞧瞧奶奶。”顾倾说。
她放下灯笼,走到佛龛前点燃了一支白色的蜡烛。
林氏笑了声,“新做的裙子?他对你很好啊,叫人给你买首饰,裁衣裳,他原来是这样细心的人,我都不知道。”
烛光照在女孩侧脸上,将她柔和的轮廓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女孩儿手持烛台凑近,缓缓在林氏面前蹲下来。
“喜欢吗?——今天的所有。”
林氏怔了下,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你……是你?”
顾倾抬手,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小声点儿,这可是祠堂。薛家祖辈们躺在旁边听着呢,别吵了他们歇息。”
林氏直起身来,气急败坏地想来抓住顾倾。
女孩儿后退一步,瞧她无力地扑倒在自己面前。
“奶奶可还记得,我姐姐顾出尘?”
林氏面容阴沉沉的,她抬起脸来定定瞪着面前的少女,“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姐姐当年遭受的,与奶奶今日滋味相比如何?”
脑海中豁然一顿,林氏瞬时反应过来,“你……你这些年一直假装不知情?你骗我?”
“姐姐饱受侮辱而死,奶奶却命人四处传扬,说她与人私奔。奶奶这些年心安理得高床软枕,是否自己都忘了,手上沾过多少人的血,害过多少人的命?”
“被唾弃的滋味好受么?被当众除尽衣衫,尊严尽失体面全无的滋味好受吗?当年害死我姐姐的时候,你可有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她一挥手,一个耳光响亮而结实地落在林氏脸上。
林氏被打得偏过头去,她今日已经遭受过太多的责打,此时耳际嗡鸣,几乎听不清声音,可她脸上那抹笑却越发深浓起来。
“好受啊。”她笑着道,“不知多舒服……道允他、很会弄那种事的……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尝到这种滋味。你姐姐也应当我感谢我,如若不是我,她到死还是个童身呢。你傻了吗,你自己不也跟薛晟情浓意笃,一个晚上都分不开吗?这算什么惩罚?哈哈哈,这算什么报复啊?顾倾,你太没用了,等我从这儿出去,我把道允介绍给你,你也试试,很不错的……”
“你……”顾倾面上闪过一丝羞恼,可很快,她便冷静下来。
“你想寻死?”她提着林氏的前襟,把人揪扯到自己面前,又重重的掼开,“你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你想死,死了就不用面对薛晟,就不用瞧见他轻蔑厌恶的目光了是吗?死了就不用再被提起今日的难堪,就可以抹除掉那些不敢回首的痛楚了是吗?林娇,死真是太便宜你了,我隐忍多年,会让你这么轻易的死了吗?”
第56章
“活着反省你的罪吧,林娇。”
于有些人而言,死是一种解脱。
林娇犯下的罪孽太深,她需要清醒的活着,活着去体会自己凄凉的下场。
顾倾从祠堂走出来,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姐姐,看到了吗?我做的一切——”让林娇自尝苦果,感受你当年的绝望。
撕掉她的面具,粉碎她的尊严,毁掉她的名声,湮灭她未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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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娇在祠堂跪了整晚。
这一晚林家和薛家没人能睡得着。
上院整夜亮着灯,薛诚、杨氏、二夫人等尽皆围坐在福宁堂薛老太太身边,一起商议着对林氏的处置。
薛晟来得很迟。
衙门里刚审过一桩案子,他洁素的官服上沾了点点滴滴的血痕,在凤隐阁里好生梳洗了一番,才慢步跨进薛老太太的屋子。
薛老太太明显哭过,苍老的眼睛微微红肿,适才说起成婚这些年来薛晟的孤苦不易,她心中悔疚难言,平素林氏来与她声讨薛晟冷漠绝情,她还多番逼迫催促薛晟与其相好,如今想来,那些所谓“为他着想”的举止言辞于他来说焉知不是一种折磨。
薛晟一走进,座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了过来。他略有些讶异,当即扯了扯唇角在薛诚身边落座,“发生何事?大家聚在此,是在等我?”
二夫人看了眼薛诚,这事外人不好讲,事情虽是她亲眼目睹,人也是她亲自带回来的,但事关薛晟身为男人的尊严,她实在不懂如何当面向他开口。薛晟一向脾气古怪,平素就已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傲模样,如今脸皮被人揭开,丢了这等大丑,还不知以他的骄傲,能不能接受当众被撕开真相的残酷。
薛诚咳了声,接收到二夫人求助的眼神,他责无旁贷地将话题接了过来。
“五弟,今日二婶带着小辈们前往朝露寺,撞见了一些事…”
薛晟点点头,手持茶盏露出认真倾听的表情。
他表现的越是平静,话题越难行进下去,二爷薛仲平忍不住道:“老五,你听了可不要生气着急,你祖母在这儿坐着,万事有她老人家为你撑腰做主,有我们这些长辈替你拿主意……”
听闻此语,又见众人表情小心而凝重,薛晟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他饮了一口茶,缓声说:“兄长不必迟疑,既是事关于我,望请直言不讳,在座皆是至亲,没什么不能直说。”
薛诚叹了声,硬着头皮道:“朝露寺后山起火,二婶同人经过,发现起火的禅房里,被救出来的人是五弟妹……此外还有个叫道允的和尚,两人是一同被发现的……当时的场面不大好看,五弟妹和那和尚,均是衣不蔽体的模样……”
薛诚说话的过程中,众人目光一直紧紧盯在薛晟身上没有挪开,他们观察着他的表情,注意着他的反应,也各自准备了许多或安慰或痛骂林娇的话,只等他露出或愤怒或难过的神色来。
薛晟只是静静听着,端茶的手稳稳捏着茶盏,水面平静无波,半点波澜都没有兴起。
他缓缓垂下眼睛,牵起唇角甚至笑了下。
薛仲平道:“老五,此事是林氏做的不地道,林家对你不起,你再怎么生气都应该。这种事若是发生在乡里,或是那等家法严苛的人家,或是陈塘或是沉井,女家是没资格置喙的……”
“你二叔说的是,”二夫人义愤填膺地道,“林太太当时也在场,我要把人带回来,她连句话都不敢多说。当时的场面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林娇犯了这么大的错,就是咱们把她撕了剐了,他们也怪不着咱们,给咱们家添了这么大麻烦惹出这么大乱子,林娇死也抵消不了她的罪责。”
薛老太太瞧薛晟不言语,心中越发难受,“子穆,你出个声儿,你想怎么罚怎么报复,只要你说,祖母都支持。”
在众人怜悯心疼的注视下,薛晟默了片刻,他信手放下茶盏,淡声问:“人在哪儿?”
杨氏立即道:“五弟妹此时在祠堂里思过,至于那道……那个男人,因为吸入浓烟过多,此时人还未醒,暂时关在水房里头,着人守着。”
薛晟点点头,移目看向老太太,“依着祖母瞧,此事当如何处置?”
薛老太太抹了把眼睛,恨声道:“若是依着我,我自然想把这两人活撕了,可……咱们家没这样的家法,几百年来也没出过这样的丑事。最妥善的法子,自然是先把人挪到庄子上思过,过个两三载,待风声过去了,是‘暴毙’也好,是出家也罢,总之,人是不能留的。至于那和尚,直接交给你哥哥,淫辱朝廷命官妻房,万死不足偿其恶。”
薛晟站起身来,“此事全凭祖母做主,从今日起,林氏再非薛晟之妻,请祖母代立休书一封。”
他肯提要求,薛老太太自然无不应允,“就依着你,不论如何处置,她都不能再顶着你妻房之名。明日就要你哥哥拟文书,你落个印就好。子穆,你就没别的话想说?你若是生气,祖母把那两个人提过来,由着你打骂发泄,是他们对不起你……”
薛晟笑了下,“不必了。祖母不必忧心孙儿。此事我知晓了,大家不必紧张难过,余下事多赖兄长和祖母操持,我便先告辞了。”
他执了一礼,不待薛老太太再说什么,转身从房内走了出去。
众人同情的目光压得他喘不过气,屋中沉闷的气氛也令人心头压抑。
走出抱厦,他立在阶上静立良久。
难过么?气愤吗?并不。
林氏率先迈出走向分道扬镳的一步,于他,其实是种解脱。
五年来他无数次想要结束这段婚姻关系,今天终于得偿所愿,就连一向最反对他冷落林娇的薛老太太都如此支持。
可他应该高兴吗?
他是朝廷三品大员,刑部侍郎,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男人衣不蔽体的被抬出火场,无数双眼睛看见,无数张嘴传出去,今后他将要面对什么样的评说什么样的眼光,可想而知。
朝廷官员相互倾轧,一向最喜戳对方的痛处。
这痛处偏是他身为男人的尊严脸面,是任何人都无法释怀的难堪丑事。
他虽然没有当场看见林氏与道允相好的样子,但从薛诚寥寥几句言语里,他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场景是如何的丑陋,可以想象到在场的人发觉这段不伦关系时是如何群情激昂、津津乐道、奔走相告,可以想象到其他人如何同情怜悯他、如何奚落唾弃他,如何猜测抹黑他……
薛老太太心疼他,想把那两个人提过来由着他发泄打骂。可他并不想。
他是何其高傲而自尊的人啊,他甚至连多看一眼他们都不愿,又岂会当面去质问、审判,去追问为何他们要如此的给他难堪?
他此生,不会再见林氏了。
他说过要把一切全权交给薛老太太和薛诚处置,此事他不会再过问一句。
屋里,薛老太太再次忍不住落下泪来,“咱们子穆,怎么这么苦啊……”
**
林氏被关在祠堂三日。
她好像被这世上所有人遗忘掉了。
头一日,她想过自裁。丢了这样的大丑,她的自尊心受不了,想到自己将来会如何在众人的奚落和白眼中度日,她觉得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她想过撞柱子,或是用发簪滑破颈动脉,然而当发簪落在颈上时,感受到那种冒着寒气的冰冷,她胆怯的退缩了。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脸面,她怕死,也怕疼。
除了想死,更多的还是恐惧。薛家会如何对付她,薛诚和薛晟干得都是刑讯逼供的营生,他们会不会拿出公事上那种狠辣绝情的手段对付她?
从前她兄长林俊有个妾侍与娘家表哥偷情,被发现后下场是多么惨,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林俊令十几个家丁轮番侮辱她,把那个男人丢进提前五六日没有放过狗粮的狗场里……
第二日,她开始不甘。凭什么薛晟可以冷落她,她就不能用这种法子报复薛晟?她守了五年活寡,难道他不理她,她就不能自己去找些乐子吗?薛晟身边尚有顾倾,为什么她就只能孤孤单单的一辈子?
第三日,就是今天。饥寒交替,水米未进闭眼难眠,她的身心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她一向都很爱惜自己,即便这些年过得实在不快乐,她也从没在吃穿住行的条件上委屈过自己。薛家供养她,她手里还有陪嫁的生意和薛晟早年给她的铺子,她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穿得是绫罗绸缎,睡的是高床软枕,出入呼奴唤婢,像这样被孤零零丢在阴冷的祠堂里,没吃没喝没人理会,她实在不习惯,也熬不住。
她扑向大门,连声唤人来,喊得嗓子也嘶哑了,仍是无人理会她。
难道他们想活活的饿死她、冻死她吗?
薛晟为什么不来?
她做出这样的事,他应当很生气才对。
他为什么不来质问自己,为什么不给她驳斥他、埋怨他的机会?
是他逼她这样做的。
是他把她逼上绝路,她才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罪魁祸首是他,为什么他还不出现。难道他就甘心,被她抹黑清名吗?
他就没半点不高兴,就不觉着心里难过吗?
林氏心中如何想,于薛晟来说,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这三天,他在衙门中度日,把手上未理完的案卷清理一遍。接见过一次前来报信的属下,他派人去找寻的拐子找到了。
顾倾终于可以脱籍回复自由身。
当晚,他回了一趟凤隐阁,想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第57章
“五爷,前头好像是大爷的车。”
车子转过春宜坊,雨雾中隐约看得见一个同色帷幕的马车影子。
薛晟点点头,双车一前一后驶入诚睿伯府东边窄巷。
东角门前,薛诚扶着从人的肩膀跳下车,回身望见撑伞而来的薛晟,抬抬手屏退小厮,立在门前等薛晟走近,与他并肩跨入门里。
“跟我聊几句?”薛诚道。
这几日他出面处置林氏和道允的事,薛晟不想沾染上这两个人,连消息也不耐烦多听,府中上下得了老太太耳提面命,没人敢在薛晟跟前提起这二人。
外头流言再怎么难听,毕竟没人敢当面嘲笑到他面前来,这三日薛晟过得还算简单清净。
此刻听薛诚如此说,便知是那件事有进展了,他“嗯”了声,手撑青油布竹节伞,脚下放缓了步子。
“我听说,你的人最近在搜捕一个姓冷的拐子,可拐的是当年从云洲进京来投亲的姊妹二人,我问你,是你那个小通房顾倾么?”
薛晟点头,“兄长也听说了?不错,我今日回来,正是为了此事。拐子已经伏罪,当年拐卖妇孺的罪责一概认了。兄长说及此,可是查到了什么?”薛诚一向不大关心后院的事,虽有几次打趣他与顾倾,也只口口声声只说“小通房”,他自不会无缘故的连名带姓提起顾倾大名。
“巧就巧在,我审道允,也提到了云城,提到了顾氏姊妹,提到了名叫顾倾城顾出尘的两个人。听说你的人也在查这两姊妹当年的事,我便多留了心,叫人多问了几句。”薛诚转过头,看向薛晟的目光带着些许不忍,“五弟,你知道她的来历么?你了解她的为人么?有些事,我……”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事,该不该过问。
薛晟这些年,难得身边有个红粉知己。那姑娘出身虽低些,可薛晟喜欢她,和她在一起,他变得更有人味,更像一个正常人了。
过去多年,因为亲眼目睹老四的死,他封闭着自己,不与人说话,不与人交心,养成了这样静闷沉郁的性子,走了一条忘情绝爱的路。他知道,薛晟心中没有林氏,所以不管林氏犯的错多么大,多么可恶,除却伤损颜面,并不能真正带给薛晟心灵上的伤害。只有被在意的人伤了,才会真正的心碎痛苦。
他在衙门辗转整日,刻意拖到这么晚才回来,他一直在琢磨思索,要不要将自己的怀疑说与薛晟听。
就在门前二人相遇的一瞬,他决定说出来。
他不想让薛晟做个被人蒙在鼓里的傻子,他有权利知情。
薛晟顿了顿,他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薛诚提及道允,提及云城,提及顾倾,那必然,这三者之间有所关联。
他缓缓道:“顾氏当年灭门之祸,我曾命人前去探查了解过。顾清远是天乾二十八年二甲进士,曾在永州做同知,因政见问题永和元年被贬往云州做地方义学督正,次年辞官,专心教养儿女子弟,倾城……就是顾倾,是他幼女。顾氏夫妻情谊甚笃,一家老小在云城郊野避世。永和三年云州匪盗横行,恰遇天灾,流民从北边涌至云城,顾氏开仓放粮,又义捐药草一千两百石用于救治灾民,顾氏在民间声名一贯好。永和三年秋,匪盗因与顾氏私怨,趁夜洗劫顾家庄,满门三十九口并仆人百余,全部丧生。顾氏姊妹是顾家唯一幸存……”
他慢慢说完,转过脸注视着兄长,“我所探知之事,应当并无出入,顾氏死后,当地官员为掩盖事实,平息民愤,侵占顾氏家财,曾矫造事实,说顾氏与匪盗原有私源,是为分赃不均而殴斗致死,引发灭门之祸。永和六年,云城城守受下属揭发,以私吞赈灾银子、侵占民产之罪下狱,顾氏冤案得以平反,当时顾家姊妹已然落入奴籍,几经买卖,成为林氏家奴。兄长想说的,大抵我全然知情。顾倾虽因林氏相逼而不得已委身于我,但相处以来,事事以我为先,不曾向我谋求过任何名分、好处,甚至多次因我而受困累,兄长若说,顾倾对我别有居心,只怕,是遭人蒙蔽设计。”
雨势不大,如烟似雾般飘在伞外,他声音听来平静安定,薛诚听得出,他对顾倾的感情是真切的,不存疑,不设防的。
薛诚低叹了一声,他抬手搂住自家弟弟的肩膀,边跨过铺满青苔的窄道,边低声道:“我并不想你与她存疑离心,只是有些事太过巧合,不说与你听,怕你当局者迷。你当我是多心也好,危言耸听也罢,先别急着堵我的嘴,替你那小通房争辩。”
“那和尚供认,从前未出家的时候,做的就是哄骗女人的营生。仗着一张好脸,巧扮成教书先生,借着传习琴艺之机接近富贵人家的妻女。巧就巧在,他正是永和三年从云城逃出来的。据他供认,当年他因东窗事发走投无路,不得已投靠山匪,随那些匪盗一并做杀人越货的买卖。后来他瞧准了顾氏姊妹中的姐姐,想借机金盆洗手一劳永逸,不想百般讨好,却终被顾家打了出来。此人怀恨在心,当晚便勾结山匪洗劫了顾家庄。也就是说,当年顾家之祸,全因此人而起。这样深的仇怨,顾倾会不会在六年后,认不出道允?”
“林氏与道允私会多番,顾倾身为贴身侍婢,若深知此人禀性,缘何从未试过相劝提醒?顾倾作为林氏贴身女婢,她发现二人在一起的机会想来很多,就连你嫂子身边的从人都觉得道允频繁入府一事不对劲,她是你的枕边人,又为何,从未向你提及?”
他见薛晟怔住了,狠下心来,又在这把火上添了一把柴。
“当年顾倾姐姐与人捐款私逃,林家曾报官追缉,以林太太禀性,却从未迁怒于顾倾,更放心将刚入府不久的她,作为陪嫁随林氏一道嫁入伯府。而顾倾更从未因林家追缉他姐姐,而迁怒怨怼林氏。我只是觉得,这里头牵扯到的所有人,态度都未免太平淡了。这平淡究竟是巧合,还是其中有人刻意掩盖了真相,模糊了情绪?”
他落在薛晟肩头的手,轻抬,在对方被雨沾湿的肩袖处掸了掸。
“我担心的不是这丫头有秘密有手段。我担心的是你,你喜欢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了解的模样。如果我今日的猜测皆是错,我自然为你高兴。但我身为兄长,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人蒙蔽,生活在他人筑起来的虚假的幻象里。我觉得,你需要去问出一个真相。”
薛诚不再言语,他看一眼伞外灰蒙蒙的天,跨步走出去,将薛晟独自留在狭长的夹道上。
雨声听来沉闷闷的,滴答滴答,仿佛永不断绝。远远跟在后面的雀羽不知二人谈论过什么,更不知此时立在道上持伞不言的薛晟在想些什么。
他不敢催促,不知缘何,他觉得当下的气氛凝绝到诡异。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刻意减轻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能感受到,薛晟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他的情绪就像这迷蒙而杂乱又沉闷的雨。
**
男人在廊前收起伞,震落鞋尖上沾染的水痕。
他走进去,透过滴溜的帘幕看见女孩迎来的目光。
她面容纯净美好,眼眸是那样澄澈透明,在见到他的一瞬,那张绝美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晴艳的笑。
每每相对独处时,他的心情总会为这抹宜人的笑而变得轻松舒快。仿佛在她这里,所有的烦恼都消弭了。
相处的每一瞬间,都是真挚而不必设防的。
女孩很快迎上来,福了一礼,上前自如地将他外袍衣带松开,“外头雨大么?爷的衣裳都湿了,快换下来,仔细受了凉气。”
她动作麻利地将外袍解下来,又去柜子里为他取了新的衣裳,“热水备好了,爷先简单洗漱一番,厨上做了清粥小菜,爷忙了这几日,定然没吃好睡好,随意吃两口,今儿早些歇息。”
她总是温柔解意,能让他轻易地放松下来。
薛晟点点头,说“好”。
走至屏风后,伸手捉住女孩布置巾皂的手,“倾城,你陪我一道。”
顾倾望了眼氤氲的浴桶,脸上微微泛了红。
她没有拒绝,转过身解开束带,任男人的手从后抚过来,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
二人一同浸入水里,温热的水汽笼着屏风后狭小的空间。灯影隔屏照进来,氤氤氲氲柔和了男人的轮廓。
他轻轻拥住她,用唇抿去她别住发髻的玉钗,长发披散下来,像软滑的绸缎。
灯色流转,他爱不释手地抚着女孩圆润的肩头。
冷峻的面容虽未带笑,可柔和的目光令她觉着安心而稳妥。
他没有急切的行进后面的步骤,任由女孩贴在自己肩上,以指为梳细细拢着她散乱的长发。
“倾城……”
他说。
“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顾倾轻轻“嗯”了声,软软地眯起眼倚偎在男人怀中。
“你的身契作废,当年的拐子服罪了。”
顾倾讶然,尚未问出什么,听他又道:“兄长已代我休妻,我与林氏再无瓜葛,你欢不欢喜?”
第58章
欢喜。
她自然欢喜的。
没了薛家这棵大树遮阴,林家才会真正走向没落之路。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是她求仁得仁如愿以偿。
她抬手搂住男人的脖子,仰头任他沉默而热烈的亲吻她美丽修长的颈。
“奶奶对不起五爷……”她轻叹,语不成声的说,“只要爷欢喜,我便也欢喜的……”
薛晟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按下她手掌压在桶壁上。
他沉而有力的剖开狭窒。
磅礴的,她需尽量舒展开自己,才慢慢适应那样多的给予。
“你自己呢,倾城?”
他吻她的下巴,轻刮着她温软的唇。
“自由身,不是你要的么?”他说,“你就半点没有觉得惊喜么?”
她连连退败,摇头无力娇弱断续的呼吸。
男人将她从水中提起来,抱挂在身上走向床前。
“欢喜的……”她眼望身边那盏太过灼亮的灯,羞怯的求他吹灭,“不要这样瞧着我……爷、爷吹了灯吧……”
他笑了下,抬手撩起她湿润软细的长发,细细密密的亲吻从额角延伸到肩头,“倾城,从此后,我亦是自由身。你可有想过,你我前路如何相伴?”
她仰起脸,早在不竭的沉浮中乱了思绪,咬牙断断的艰难呼吸着,“爷……啊……”
薛晟无法分辨,她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至于答案,于他已经不重要了。
真相如何,虚幻如何?
此刻是他真实的抱着她,是她陪伴在自己身侧。
诚然他从不是眼里能容沙的人,可事关于她,一窥究竟却令他彷徨胆怯。
他只要她留在身边。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便足够了。
还能去奢望更多什么呢?
这已是他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几许温暖光亮。
驱散这光芒,余下惨淡灰败的几十年岁月,他还能再次对人笑出来吗?
清晨的薄雾笼住了刚升起的太阳,天际灰蒙蒙的。
林氏迎来自己在祠堂里度过的第四个早晨。
她嘴唇干裂开,连秀美的肌肤也失去了光泽,那双眼里灰暗空洞,像嵌在面容上的两个窟窿。
她迅速的干瘪消瘦,长发蓬乱的散开。
躺在蒲团和椅子拼合起来的简易“床板”上,一动不动的望着窗纱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
饥饿和寒冷令她感官变得迟钝。
声嘶力竭的喊过叫过骂过,癫狂暴躁的砸过摔过,薛晟不来,谁都未曾来。
她被遗忘在这个摆满牌位的可怕之地,独自熬忍着恐惧和孤单。
没人来救赎她。
没人来问她一句为什么。
冷落远比审问更令人绝望。
孤独远比受刑更令人发狂。
她曲起手指,吃力的移动到额前,挡住了视线内那一点微光。
此时门外有了动静。
杨氏带着人,开启了那把沉实的铁锁。
“林氏。”
杨氏立在祠堂外,凛然而冷漠地看着她。
“你自由了。”
林氏动了动嘴唇,嘴角裂开渗出的血液已经干涸,她甚至麻木到已经感觉不到痛。她缓慢地移开遮在额头上的手指,艰难撑着椅子坐起身来。
杨氏转过头去,不欲与她多说。
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跨入进来,一左一右架起林氏伶仃的身子朝外走。
林氏鞋底拖在地面上,踉跄着,喉咙里干哑的发出嘶声,“嫂、嫂子……我要见薛晟。”
她不知道他们要带她去哪儿,也不明白杨氏所谓的“自由”是如何,她想了三天,整整三天,不论结局如何,她都想把这些年没能说尽的话与薛晟说个痛快。
一场夫妻,她固然有错,但从始至终,是他从没尽到过夫君的责任啊。她为什么不能怨,为什么不能恨呢?
该给她辩驳的机会,该给她这样一个机会才对。
杨氏辨认出她无意义的嘶声里夹杂的那几个字句,转过头来,轻叹了一声。
“你何苦呢?”同为女人,杨氏有着天生的良善,林氏固然是错了,可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深闺寂寞的苦,只是那一步踏出来,终究无法再回头了。
“五弟不会见你了。”杨氏道,“你不必再想。你的嫁妆已经清点好,昨日你娘家嫂嫂来核对过了,已经叫人替你领了去。回家后,便把这里的一切忘了吧。从此路归路,桥归桥,你和老五再无瓜葛,你父亲已经代你接了休书。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这些,又重新叹了一声,朝婆子们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几日林太太来闹过哭过求过,林参议亲自出面围追截堵薛晟想向他求情,林家但凡能说话的人尽数来哭求叩首认错过,可是无法回头就是无法回头。他们见不到薛晟,也求不来任何怜悯。
大势已去,林太太退而求其次,答应领受林氏的休书,并以顾倾身契为要挟,要求薛晟至少看在她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上,再救助林俊一回。薛伯爷大怒,驳回了林家的请求。
大势已去,林家需要钱,林氏的嫁妆至少还能救急……他们别无他选。
林氏浑浑噩噩躺在祠堂里的几日,她的夫家和娘家,替她下半生做好了决断。
她被婆子架着拖出院子,她嘶声嚷着要见薛晟,只是,薛家不会再有任何人听她说话,替她转达了。
门口空荡荡的,林家并没有派车来接她,她被婆子丢弃在后门外,几次扑上来想闯进去又被拖回原地。
她挣过闹过,再也没有任何力气了。
潮湿的雨雾沾湿她的衣衫,她顶着一头乱发人不人鬼不鬼的走在道上。
薛晟休了她。
娘家已经领了嫁妆回去。
她怎么办?
再也不是诚睿伯府五奶奶。
她风风光光的日子,被她自己一手毁了。
她此生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没有了。
摊开手掌,掌心空空荡荡,她痛苦孤单的在这段婚姻里挣扎了五年,最终余下什么?
**
薛诚坐在马车中,从道旁行驶而过。
他满腹心事无从出口。
薛晟的态度令他琢磨不透。
昨日他分明已经提点过,可瞧薛晟的反应,不像不介意,却又什么都没做。
还有一些话,他没有直接相告。
道允与林氏事发之时,道允身上不受控的怪异反映和突然而起的火,处处存疑。
以薛晟的能力,他若想知道真相,自然能够很快得到答案。
他不确定,薛晟究竟想怎么做。
薛晟正常上下值,他比从前,只是变得更寡言冷漠了。
二月末尾陈留王相邀的一场酒宴上,薛晟少见的出席。
安定大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姑姑,芳辰宴上宾客广至。
人人都以为不论是为不同的政治立场还是为着近来的流言,薛晟都不会也不敢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
可他不仅来了,还带来了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
他带着刑部吏员,传旨太监,和足够多的官兵,围住了位于京南占地最广最豪奢的园林。
“安定大长公主丁妍,使其爪牙戚长融广积民田,私占民产,于岷城福兴坊炼造兵器,囤养私兵。多年来暗中勾连朝廷官员,擅涉朝政,党同伐异,残害忠良,如今人证物证俱全,着刑部侍郎薛晟为主理,收押丁妍及其一众党羽,详审内情——”
男人面容平静,足下踩着一尘不染的官靴,踏下一节玉阶,官袍上绣金云纹在蒙蒙的雨雾中熠熠而动。
耳畔听不见一丝声响。所有人愕然望着他走近安定大长公主。
多年来安定与陈留王一干人,把持朝政左右朝局,连圣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安定绝美的面容不动不怒,见薛晟走过来,甚至启唇笑了一声。
“都说薛子穆是条咬人不叫的狗,看来传言非虚。”她举杯,轻蔑地掠过面前的人,向在座宾客致意,自己率先仰头饮了一杯。
“怎么,被女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到本宫的地盘来撒野发泄怨气来了?”安定重重拍了下桌案,震得酒盏碗碟乱跳,“你放肆!谁给你的狗蛋竟敢攀咬于我?”
薛晟轻俯下身,拾起足边倾倒乱转的酒盏,替自己斟了一杯。
他嗅了嗅那香醇的酒气,放到唇边却没有饮。
女人盛气凌人的面孔就在咫尺内,他垂眼忽略了面前过于艳丽风情的美貌。
“十一年前。”他低声说,“我知道是你。”
安定浓妆的面容顿住。
听他含笑道:“我发过誓,会亲手替他报仇。”
这十几年,薛家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忍下多少耻辱,吞掉多少苦涩,他人与姑娘嬉戏相恋的年岁,他寒窗苦读,磨练着性情。他凭什么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上,他为什么可以忍旁人所不能忍。
众目睽睽下,被提及丑事,他不觉羞耻,不觉难过么?
多年蛰伏,他不怕苦,不怕疼,不怕孤独么?
他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的血也是热的,心也是软的。
他直起身,抬手翻转酒盏,任酒液缓缓滴淌在地上。
安定推翻矮几,站起身来,“好,本宫今日就看看,谁敢押着本宫去昭狱!本宫要进宫面圣,薛晟,你给本宫滚开!”
薛晟点点头,让开身形。
其后早已围拢而来的官兵,团团围住了安定的去路。
她怒极回过身,“薛晟,你当本宫不敢斩杀你们这些狗辈么?”
薛晟缓步踱上来,轻轻摇了摇头,“是殿下忘了。臣等是陛下的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他不再多言,负手越过安定率先朝外走。
座中乱起来,这一瞬众人才真正惶恐。
“怎么办?殿下,您要拿个章程出来啊。”
“殿下私造兵器?这这这……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啊,圣旨都到了,此事不是薛晟那厮危言耸听,难不成……难不成……殿下所行之事,我等并不知情啊……”
“殿下还是好生向皇上解释清楚吧……我等、我等先告退了……”
薛晟立在园外,背靠门柱站立着,石青色官袍沁了一重浓重的露水,他眉眼深凝眺望着不远处淡淡可见的山影,心头压着一块石,并未今日有所获而觉得舒心轻快。
隐约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悬在头顶久久不去。
前面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一重磨难呢?
不论是什么。他总能挺过去。
**
别离了哭嚎不断的母亲,林俊踏上了属于他的流放之路。
林家筹集的银子花尽了,却没人敢为他再说半句话出半分力。
墙倒众人推,除却爹娘妻儿,无人来送行。
氤氲的风里,他别离生活了三十年的故土,远去不知名的穷乡僻壤去赎自己的罪。
往日繁华终于烟云,一吹便散了。
城郭外,长亭驿站,老马荒陌。
官差懒洋洋的在茶肆吃用点心。
离城大半日,天黑前赶往下一个县镇,这等苦差事,往往没人愿意做。
对罪囚们看管并不严,只要不拖慢行程,顺利到达目的地,旁的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俊发现自己被几个罪囚不怀好意的打量着。
他生的白净文弱,又是世家子,在狱中时,就没少受这些人欺凌。
那时他尚以为自己还有出头之日,可以逃出生天。可现在……
他默默躲去角落里。不令自己手腕和足踝上的锁链发出太引人注意的响动。
终于又赶路了。
他刻意跟紧了官差,远远甩下那几个人。
天黑后终于到了临县,官差与当地官府交接公文后,将罪囚并入当地一处监牢。
那几人挤开其他罪囚,按住林俊的肩膀与他被放入同一间牢中。
夜晚风静无声。
牢房里传来男人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和哭喊。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遭受这等折磨。
正如他不知道为何这回父母亲眼睁睁看着他流放受苦而不相救。
他捧着断掉的左侧足踝在脏湿的地上打滚嚎哭。
粗蛮的几人脱他下裳时嫌锁链碍事,拉开他左足硬生生掰折断裂。他断着腿哭得快没了气,哀求,咒骂,叫救命……求他们手下留情,哭着顺从,忍痛听摆布,甚至做下贱的狗……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
几人喘着粗气一边系裤带一边笑说:“有人叫老子问你,还记得安幼武吗?”
林俊觉得自己已经快死了,他哪里有力气去听他们说话。别说什么幼武,就是他亲爹来了,此刻他也认不出对方。
“当年你推他做你的替死鬼,令他被人斩了脑袋,有这么个事儿吧?”
“哥哥们这一路会好好招待你的,对方给的银子可不少,别说,这差事哥哥们做得真他娘的乐呵。小子生的细皮嫩肉,惯会伺候人,痛快,痛快!”
夜色笼罩在浓郁的水汽里。
邓婆子揽着幼子,沉默听着门的另一端男人气急败坏的咒骂声。身侧一柄匕首,一包药,是她早已为自己和幼子备好的护身符。
他应当是很生气的吧。
当年宁可出卖亲儿讨好主子,舍了儿子的命去给林俊做替死鬼,他为的不就是藏在床底的那几箱银子?
这么多年,管事做得风光,油水捞到手软。他不在乎亲儿死活,不在乎幼子如何被人打成傻子,他只在乎他的体面,他的银子。
如今那些银两,全都没了。他会肉痛得,恨不得杀了她吧?
他能虐打她到,将她脊骨折弯,却不能左右半分,她报仇的意志。
她不会让林俊轻易痛快的死,她要他受尽屈辱折磨,再在无尽的痛楚和悔恨中死去。
顾倾说得对。
有些人不是简简单单的死了便能赎罪。
一如林娇,一如林俊,一如林太太。
他们越在意什么,就越失去什么。
他们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
哭嚎跺脚,癫狂哀叫,又无能为力。
眼睁睁看着原属于自己的宝贝,一样样失去。
痛楚的流着悔恨的泪水,不甘的走到生命尽头。
**
顾倾开始频繁的出门。
如今她在薛家,有些明显的变化。下人们对她说话更客气了,杨氏等人看见她也会亲热的打声招呼。
薛晟对她的宠爱是不背人的。
林家所有的陪嫁家奴全部遣返,而她已脱奴籍,薛晟打算如何处置她,当前无人敢去问,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对薛晟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
也是唯一能抚慰他情绪的人。
安定公主一案后,薛晟赋闲了一段时日。
他需要时间重新调整自己的生活。
也是时候,和顾倾说一说他们的将来。
阳春三月,天气刚刚回暖。
薛晟带着顾倾,策马去了城郊庄外。
他们在浩瀚的原野上奔驰,相拥着滚落在青翠的草丛里。
天高云淡,那是顾倾见过的,京城最美的一片天。
入京六年,她从没一刻是觉得幸福安心的。
但那一天,似乎突然得到圆满。
她甚至想过,如果就这样和他一辈子……
可是林氏的罪还没有赎完。
她和干娘,还远没到可以停手的时候。
躲回林家,就是结局了吗?
她还可以再嫁,还能出来见人,还可以肆意打骂奴婢耀武扬威。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躺在风吹过的原野上,她仰起脸与男人缠绵的亲吻。
她顺从温柔的任他紧拥住自己,听他在耳畔低低的问,“倾城,你族里还有什么人?”
她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族里……大伯去的早,还有个小姑姑,当年远嫁之时,我们都还小,从未联系过,也找不到了……我与姐姐实在没去处,才会冒险来京城求人……五爷问这个做什么?”
他躺下来,眼底映着头顶的蔚蓝苍穹,想象她小小年纪受尽苦楚一路进京。
他拥紧了她,在她腮边轻轻吻过。
“何如,以后不必唤五爷,你不是我的婢子,倾城。”
顾倾抿抿唇,领会了他的意思。
她贴近他的耳朵,轻轻浅浅喊了声“子穆”。
她软着嗓子小声与他耳语,唇间温热的呼吸带来些微的痒意。
他猝然捉住她的手狠狠堵住她的唇。
气息纷乱间,唇齿暂离,他听见自己恍似轻松实则危险的问句。
“倾城,你对我——是真心的么?”
这话在数月前,她曾于枕席间开口问过他。
第59章
“自是真心的。”他是林氏最在意的人,她是真心想把他从林氏手上夺过来,若非如此,又怎么能让林氏发狂妒忌,又怎会让道允有可乘之机?
她知道薛晟不会贸然说出这样的话,他一向是自信的,当这样的疑问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必是已在他心头萦绕了千百回。
换言之,他一定发现了什么。
她是没准备瞒骗他一辈子的,当报仇真正结束那日,也将是她将一切向他摊开的时候。
他本是无辜被卷在这段仇恨里的人。不论林氏嫁的是谁,无论对方是怎样的男人,不论对象是不是他,她都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爱情是太奢侈的东西。
那不是她可以拥有的感情。
她活下去的全部理由和动力,唯有仇恨。
两人牵着手沿着小道往回走。马儿在后乖巧而温顺的跟随。
薛晟原本今日还打算带她去瞧一座宅院,他想给她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家,她如今的身份不得不说是有些尴尬的,他没打算一直将她看成通房,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应当受到更公平的对待,应当得到应有的尊重。等他与林氏这件事的风头过去——
可眼前,他是有些舍不得的,习惯了她日日进出凤隐阁,习惯了夜半理事的时候一抬眼就能看见她,习惯了她沏的茶,也习惯了她身上干净素爽的淡淡馨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没再使用袖中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隐秘更幽淡的自然香味。也许就是她本身的味道,是独属于她的女儿香……
贪恋在一起时的甜蜜温馨,就让他更自私一点,让她就这样日日陪伴着吧,等到时机成熟,再送她出薛家不迟。
**
傍晚,顾倾去了一趟邓婆子住处,如今林氏被休弃回家,顾倾不便进出林家,余下的事,皆需邓婆子出面代劳。
余下的几天,顾倾静静等待着消息。
第五日,他们的计划起效了,病中的林太太和林氏不约而同的梦见了同一个惨死在林家的婢女。
林氏后宅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夜半林氏窗后的水井里,传来女人凄惨的哭声。
不论是林氏女眷,还是下人们,全部都清楚地听见了。
林氏的外祖母出面,请了有名的道士来镇宅,当晚祭台前,众目睽睽之下,亲眼看见一具女人腐败的尸身从那口水井里飞出来。
道士吓得当场奔逃,林氏后宅乱成一团。
前院的管事们带着家丁大着胆子来查看,在井边发现一段断掉的绳索。那具尸身虽浑身透湿,但骨肉腐烂已久,身上沾满泥土,像是被人从坟冢里挖出来又投进井里的。
林太太惊惧之下,病情越发沉重。林氏原本想到过顾倾,可顾倾人在外头,她的手远远伸不到林家来。她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邓婆子,当面说服林太太将顾倾陪嫁给她的人不就是邓婆子吗?
可她叫人追踪了几日,邓婆子每日除了劈柴就是烧水,半步不离她那间茶房。
难道真是闹鬼?林氏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
几日之内,林氏又陆续看到许多枉死在林家的“鬼魂”。
他们穿着死之前的衣裳,以各种姿态出现在她房中、院子里、窗外甚至帐顶。
闹鬼之说渐渐广传开,林氏内宅残害婢女林家动用私刑的传言在京中无人不知。
薛家自然也得了消息,大夫人甚至到现如今都不敢相信,自己那个看起来知礼明事的五儿媳,竟是这样一个心狠毒辣之辈。
春日黄昏,夕阳如碎金,熠熠浮动在湖面上。顾倾独自一人,带着点心美酒出了城。
荒芜的野林间,顾出尘的坟茔静静伫立在那。
她跪下来用袖子擦净碑文上的浮灰,拿出酒来祭奠长眠于此的姐姐。
“道允死了,林太太想来也快了吧?林俊一走,她半条命都没了,又折腾这么长一段时日,有干娘在,她活不长。”
“林家这些年自以为做的隐秘,用严苛的家法肆意惩处家生奴才,他们以为自己捏着那些人一家大小的命门,就是做得再过分,也不会有人敢出来质疑一句。下人们也许当真不敢作声,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儿女兄弟姊妹平白没了命,难道他们丝毫都不恨?干娘蛰伏这么多年,暗地里帮了多少人。当年姐姐只存一口气,被丢在乱葬岗里等死,是干娘偷偷带我出来,要我有机会知道真相,有机会见姐姐最后一面。”
“林氏骗我说姐姐弃了我,当时我看着她那张脸,就暗暗发过誓,就算豁出我这条命来,也一定不会要眼前的人好过。”
“……因为闹鬼的流言传的太厉害,已经惊动了京兆府,浮上来的那具女尸是三年前林太太打死的卢姨娘,当年卢家就曾来闹过,林太太说她自己想不开跳了井,命人在井里找了好些日子都没能把尸身捞上来,这些年,卢姨娘就躺在林太太后院的花圃下头。姐姐别急,后面还有精彩的呢,林娇的床帐,这些日子晚晚都在滴答滴答的淌水,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命人去补屋顶,到时候她就会知道,这段时间陪着她一同入睡的,是人是鬼了……”
“姐姐,你只管等着看吧。害死你、侮辱你的那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林家怪事频生,林娇架子床顶上的屋梁里,掘出一段裹着衣裳的白骨,忍冬一眼认出来,那是当年负责教导她的大丫鬟巧月的衣裳。
下人们都吓坏了,没人敢走进内室伺候,林氏更吓得不敢继续睡在卧房里,她精神已经崩溃了,接二连三的怪事令她日日恍惚惊惧,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她从椅子上跳起来。
林太太的精神更差,本就病重的人,被噩梦折磨得一日都睡不安生。
更令她恐惧的是,随着越来越多的腐尸、干尸、断碎的骨头被发掘出来,林家一众人几乎成了京兆府的常客,隔几日就要带去问话,审理。
有些“嘴不严”的下人,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说了出去,其中也包括当年顾出尘的失踪疑云。
林家的事有人报给了薛晟。
“当年为救陆小姐,顾尘去外院找陆景阳通风报信,半途被好色的林俊拦下来,没能把消息递出去。林太太为了封锁消息,将当日所有知情的下人全部处置发卖,林氏贴身的几个人如张巧月、黄玉红,被秘密处死。顾尘因林俊索要,被送去林俊院中折辱了数日,又因‘背叛’过林氏,使得林氏怀恨在心,命几名家丁轮番……”雁歌知道着顾尘就是顾倾的姐姐,说及她的惨事,几番打量着薛晟的神色。
“顾尘不堪受辱,将绳索挣脱,用地上拾到的镰刀劈了个人,而后切向自己……”
“林家做的恶事,实在太多……”
薛晟闭上眼,抬手示意他不再说下去。
原来真相是这样。
林家近来频出怪事,也是她的手笔么?
第60章
姐姐惨死在林家内宅。
她一直是知情的吧?
所谓失踪,不过是林氏自以为是撒下的弥天大谎。
一切仿佛都能说通了。
所有的巧合,道允的出现,道允和林氏的苟且,甚至……
与他之间,也都是事先计算好的么?
他明知道她和他之间一定存在一些他所不知的欺骗。
他明知道道允和林氏之间的事存疑。
为什么不能干脆明白的对他说呢?
她想报仇,为什么不能借他的手呢?
提早告诉他真相,他不会介意动用自己的力量为她达成心愿。
如今想想,她不曾对他提过任何要求,不曾贪图过半点他的给予。
她和他在一起,并无所求,她贪图的不是荣华富贵更不是他这个人。
她只是利用他,来达成打击林氏的目的吧?
往事一幕幕回溯。
为他披衣时不经意的触碰。
总是萦绕在他身边的隐约香气。
花园里的偶遇。
一同喂过的奶猫。
刚好被他撞见的“失态”。
她受伤流血的额角。
达成共识说好一起瞒住众人的“承诺”。
伏在他膝头入梦受惊醒来时湿漉漉的眼睛。
恐惧下“不小心”勾住他手掌的指头。
为守住贞洁而狠狠剜损的手腕。
踩着绣鞋偶然露出的一截白嫩的足踝。
床帐里潮湿的长发和酥软令人沉迷的身子。
引着他一步步堕入重欲之中不愿醒来的旖旎……
是计划好的吧?
是她一步步用细小的钩子铺成的路,待他走上去。细心去瞧,才发觉蜜糖里全是荆棘。
她从很久以前就已在编织这张网。
她太知道自己的优势和长处是什么。
也太知道该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和长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去年深秋他回京?还是她走进薛家那刻就已经拉开帷幕?
在林氏不曾动过心思要为他立一名通房的时候,她的接近试探和引诱就已经初步达成。
他数次在独处的时候想到过她。
因为薛勤的索要,他甚至有些动怒。
早在他自己还不知情的时候,她的影子就已经烙刻在他心头。
可那个时常向他吐露出“不得已”引得他怜惜不已的女孩,在知道自己脱了奴籍重获自由的那刻,并没露出几分惊喜。
薛晟挥挥手,雁歌行了一礼,退出房中。
窗格将阳光分割成冰裂纹的形状,他闭上眼,硬朗的面容上落进那片交织的光影里。
**
林家的闹剧仍在继续,越来越多知情的仆从供出了更关键的消息,邓婆子夫妇也被带去问过几次话,没几日,卢姨娘的兄嫂在衙门前击鼓鸣冤,带着众多家中有儿女被林氏母女毒害的人家共同状告林府草菅人命。
按照仆从们指引,共在各地刨出风干掉的尸首七具,有林参议父子的姨娘,有无辜枉死的侍女,更有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小小男婴。
林参议后知后觉的知道,原来数年前,自己爱妾诞下的幼子不是被生母和仆人不慎遗失,而是早就被发妻害死了。
所有矛头都指向林太太。林参议一怒之下,将其交给了官府。
林太太的尸首从狱中被带出来那日,天上下起了暴雨。
林娇独自带着人,前去为母亲收尸。
父亲不顾夫妻情分见死不救,外祖母在母亲被带进衙门那日就激动的病倒了,母亲最爱的宝贝儿子林俊远在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服刑,嫂子早在哥哥走的时候就躲回娘家去了,两位姐姐被夫家下令不准再与这个丢进颜面的娘家往来,仆从们一个一个的背主,就连舅父舅母都不敢再靠近……树倒猢狲散,她从未想过,一夕之间,她不仅没了丈夫没了婆家,更连自己的亲娘也失去了。
命运何其不公,给她这样出众的容貌,却不肯叫她得意风光一日。
暴雨冲刷着膝下冰冷的石砖,她跪在母亲尸身前回想自己失败的一生。
原本她什么都有,原本她该是活得最幸福最恣意的那一个,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里做错了呢?
雷鸣电闪间,仿佛有什么拂开眼前遮蔽的迷雾。——是顾倾。
她想到自己关在祠堂里的头一晚,顾倾身穿华服前来奚落自己的模样。
是她夺走了薛晟,害得自己落得这个下场。
凭什么自己如此凄惨,声名和家族俱毁,顾倾却可以得意的留在薛晟身边?
她本是主子,顾倾算什么?不过是她从没瞧在眼里过的一个贱婢罢了。
**
大雨如注,落在地面上砸起一阵云烟,马车前两盏灯笼摇摇欲灭,车夫身披斗笠,缩身拱坐在车前。马蹄踏过积水,溅起水花无数。
薛晟手持一本卷册坐在车中,眼望着书页,却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什么人!”
随着前头车夫陡然一声厉喝,马车剧烈摇晃,强行停了下来。
无人的街心蹲着个身披大红斗篷的女人。
她浓艳的妆容被雨水洗刷得不成样子,长发散乱开,已然湿透,紧紧贴在脸上。
雁歌提着灯跳下车,上前两步,打量半晌方认出来人。
“林娘子?”
这称谓好陌生,林氏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他称呼的是自己。
就在数月之前,他还要恭恭敬敬在自己面前行礼,喊一声“五奶奶”。
雁歌回到车前,立在窗边道:“五爷,是林……”
“嗯。”薛晟应一声,并不准备下车。
林氏拖着踉跄的步伐,缓慢地靠近。
“薛晟。”
“薛晟,你出来!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枉我一颗真心一腔热忱待你!你连见我一面也不敢吗?你是被顾倾那个贱女人灌了什么迷汤吗?她是骗你的,她是骗你的!”
她癫狂地冲上来,想掀开帘幕把薛晟揪出来,雁歌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拨开她的手。
林氏反手一掌打在雁歌脸上,“狗东西,你算什么?连你也敢碰我!”
雁歌立定不动,直挺挺挡在她与车之间,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只厉声道:“林娘子自重,您与五爷已经再无瓜葛,五爷不会见您,何苦自取其辱?”
“我自取其辱?”闻言,林氏笑了起来,“不错,是我自取其辱,是我自取其辱,我不该嫁你,我不该把满腔真心托付在你身上,你害了我一辈子薛晟,我这一生、我拥有的全部都毁在你手里了。”
雁歌瞧她神情不对劲,怕她做出更疯狂的事,说出更不堪的话来,他回身向车内道,“五爷,要不要……”
车中人没有吭声。
林氏续道:“我唯一的朋友,为了你,与我成仇,她父亲为了打击我父亲,与他斗得两败俱伤。我为了嫁你,手上染了我最信任的婢子的血……那是我第一回 处死人啊薛晟,巧月,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婆子们勒死在我面前,是为了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嫁给你!”
她抬手抹去模糊了视线的头发和雨水,摇摇欲坠地站在雨里,“你是怎么对我的呢?你冷落我,疏远我,辜负我,甚至侮辱我,你宁可碰一个贱婢,都不肯碰我!薛晟,你凭什么?你高傲什么?你到底有什么好?道允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是要你做王八乌龟!怎么样,被背叛的滋味好受吗?好受吗薛晟?”
“林娘子慎言!”雁歌听她说得实在粗鄙,只得出言打断她,这两个月来,薛晟虽然看起来平静,可背地里传出来的那些难听话,他知道薛晟全都知情。身为男人怎么可能不介意?这是多么伤损尊严的一件事啊。
可是林氏宁可冒雨守在街上大半夜也要等到薛晟出现,她又岂可能轻易住口。她指着马车,仰头笑了起来,“哈哈哈,骄傲自大的薛子穆,被全京城嘲笑的滋味如何?被背叛的滋味如何?这种苦我早就受了五年,五年!人人背地里笑我,奚落我,说我是没有丈夫疼爱的可怜虫,瞧我的目光里带着怜悯和不屑。是你,是你把我一生的幸福都毁了!薛晟,你以为你能一直得意吗?你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吗?顾倾和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我,是为了她姐姐!薛晟,你以为你宠爱的女人真的单纯吗?我们走到这一步,是她一手促成!你知道自己枕边睡的是什么人吗?我就从没见过像她那么会做戏的人,我把她放在身边六年,从来没看出过破绽,她明知道她姐姐死了,她却能假作高兴瞒了我六年!薛晟,可怜虫!你真可怜!被个婢女玩弄在股掌之间,你不过如此,你不过如此,与我有何分别?哈哈哈,你不过也是只可怜虫罢了,哈哈哈……”
一直静默的车中,传出薛晟清冷的声音,“雁歌,走吧。”
雁歌点点头,望了眼癫狂大笑的林氏,向车夫打个手势,纵身跳上车辕。
马车冲破滂沱的雨雾,很快消失在林氏面前。
她仍在笑,大红斗篷湿淋淋的滴着水,唇脂花了,嘴唇像糜艳的残花。
她骄傲张扬的一生,在这场春日的暴雨中落幕。
世上再无昔日那个美艳跋扈的贵妇林娇,有的只是一个偶然被人提起时,被惋惜地唤上一声“疯子”的可怜妇人。
雁歌撑着伞,一路将薛晟护送回凤隐阁。
顾倾迎出来,殷勤地为薛晟换下衣摆淋湿的外氅。
他没有急着去洗漱,坐在榻前案边,手捧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唤住身后忙碌的女孩。
“倾城,你坐。”
她放下手中的湿衣,坐在他面前的空位上,“怎么了,爷?”
“有些事,可能你会想知道,我恰好听说一些,便说与你听听。”他随意地开口,语气轻松,像话家常。
“林太太过身了。”迎着她澄净柔和的目光,他淡淡地说。“死在京兆府大狱里。”
短暂停顿了一瞬,他继续道:“林家这阵子闹鬼的事,你听说了吧?挖出七具尸体,审出被林太太害死的下人和妾室、婴孩共二十六人。你姐姐也在其列。”
他抬眼望着她,伸手覆住她养得日渐白细的手背,“你姐姐当年不是与人私逃,她是被林家害死的。她没有抛下你,倾城。”
顾倾安安静静听他说,她知道,也许自己该露出几许动容的表情。
可对上他淡漠的眼睛,她恍然明白,他是故意说给她听。
他垂眼摩挲着她的手,从前做粗活留下的伤痕虽然不会消失,但细细养上数年,它们会变得越来越淡。她本该是被人好好疼宠着长大的姑娘,他知道这些年她过得不易,心疼她遭过的罪,怜惜她受过的苦。
顾倾定定的望着他,她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话。
薛晟缓声道:“只是她临死咬定,事情都是她一人所为,林娇兴许不会受波及。”他苦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凑在唇边轻吻她的指尖,“不过你不用担心,你那位邓干娘手段颇高明,隐在那些与林家有仇的下人们背后,只需煽煽风点点火,相信林娇亦不会好过。”
邓婆子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瞬间,顾倾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多谢五爷告诉我。”她淡淡望着面前,亲吻自己掌心、手腕,摩挲着自己腕间旧伤处的男人,“那么想来您,也有话问我的吧?五爷不妨直言,倾城不会瞒骗您半句。”
“是么?”他理好她翻折的袖角,一字一句地说,“我等了很久,我一直在等,等你主动开口与我坦白。为什么不说?倾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该说什么,五爷?”她从他手中,用力抽回手腕,缓缓站起身来。
“我该怎么对您说,五爷?是说我身上背着血海深仇,要向您的妻子报复?还是说当年因为您和林氏的婚事,害我姐姐枉死?”
薛晟从袖中抽出一本书来,是本梵文古籍,他摊开来,随意丢在桌案上,灯火摇曳间,他冷峻的面容上划过一丝不易捕捉的落寞神色,“不如,从你的绮蛇香说起?”
顾倾笑了,她早知道,他们之间终会有这一日。
她不曾后悔过,只要能报仇,她不计较她与薛晟之间是何结局。活着已经太奢侈,难道她真会奢望能骗一个人一辈子?
“不错,五爷对我的情意,便是从这香开始的。我稍加改良,做成了袖中雪,平素不易给人察觉,是专门为了接近您,调制了这味香。”她仰头看向暴雨滂沱的窗外,水烟迷蒙如雾,好一场大雨。“为了让五爷注意我,喜欢我,我废了不少功夫。”
她声音淡淡的,一丝恐惧也无,平淡的像在述说别人的事。薛晟手掌落在书页上,蜷起指头又舒开。
绮蛇香,能使男人情炽,可前提是,他需先有情,才能受香激发,令情更浓,意更盛……
他像个提线人偶,一头栽进她早就布好的局中。
“倾城,我并非介意你曾对我用绮蛇香,我亦可不计较,你一直以来的瞒骗。我知道你有苦衷,知道你不得已。”他抓住书页,骨节用力到泛白,脆弱的古籍在掌心里皱碎成一团,“只是你……你这样痛楚,为什么不试着告诉我?你不相信我会帮你?还是……你对我只有谋算,并无情意?”
知道她姐姐如何惨死,明白过来她为何痛恨林氏之时,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心痛。
心痛她背着这样沉重的仇恨,一步步在后宅里困苦挣扎,日日对着仇人强颜欢笑。她本不必如此辛苦,她明明只需要对他开口求一求,别说对付林氏,便是再为难十倍百倍的请求,只要她说出来,他难道会皱一下眉头?
除非,除非她从始至终,从未相信过他们之间的感情。或是……她对他,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爱意。
顾倾望着薛晟的脸,那张脸英俊,冷硬,线条分明,他是林氏爱了五年的男人,是世家贵勋,是如玉公子。
他这样好,原不该卷进这段不堪的仇恨里,成为她拿来对付林氏的棋子。
她利用了他,欺骗了他,也伤害了他。
薛晟凝眉道:“倾城,道允和林氏被发现的那天,你站在人群之后,听到他们议论薛家,奚落于我之时,可曾有过一丝悔?”
他垂首,摇了摇头,“不,应当问你,当你做这一切的时候,可曾有一刻,想到过我?倾城,你心中,可曾有我?”
那日旷野之中,苍穹之下,他问过她是否真心。
但这一刻,他已然知道了那个真正的答案。
可他偏不死心,他定要再问一回。
只要她说喜欢他,哪怕曾经有那么一瞬,为他动摇过,心悸过……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就甘心这一生做她的囚徒。又何妨?癫狂的爱一场,又何妨?
“五爷已知真相,又何苦?”她负手在背后,手指掩在裙中缓缓握成拳,“我顾倾城,自知身份,从不敢奢想……仇恨满心,拿什么盛装感情?”
她扣住袖中的手,仰头提声道:“倾城……未曾悔过。亦不曾,爱过任何人。”
她缓缓蹲跪下去,双膝落在光滑的砖地上。
“恳请五爷大人大量,放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反噬卷终,下一卷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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