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回村

    苏刈说他给了他一个家, 苏刈又何尝不是给了他一个家。

    白雾水汽萦绕在纯净的身躯间,热意随着水面微波飘浮。

    抛开躯壳相拥的热意,他们心跳和血液是相连的,

    此前一直未刻意想的一个念头, 在心口激荡呼之欲出——他和苏刈之间是家人。是可以交付心身与后背的家人。

    这片小小温热的浴桶突然变得漫无边际茫茫不到尽头,他们像是自空中散落的两滴液珠,于一片纯净中, 彼此依偎细细感受心跳的共鸣。

    他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 苏刈细细吻着,带着怜爱和疼惜, 一点点抚平那个噩梦带来的后怕和惊恐。

    片刻, 苏凌忍住了眼泪, 抬眸看苏刈;

    他整个人都被圈在怀里, 仰头承受着爱抚般的细啄。

    苏凌莫名其妙就噗嗤笑出声了。

    “刈哥, 我们这样像不像两只在河边洗澡舔毛的野猴子。”

    苏刈见他笑了,心底越发柔软发疼,他也跟着笑,“胡说, 他们背地里都说我是狗。”

    “那也是, 寻着味儿就找来了。”苏凌抽噎又咧嘴笑着,鼻头翕动显得十分乖巧。

    “这叫心有灵犀。”苏刈纠正道。

    苏刈下颚短短的胡茬儿又比分开前长了些,苏凌覆手, 扎的刺人。

    他脸上看着十分精神, 但眼底的红血丝好像熬了几个风霜雪夜。

    苏凌看着十分心疼。

    应该很疲惫吧。

    苏刈摇头,“见到阿凌就是最好的休息。”

    水温渐凉, 而且苏凌身体也不适合多泡。没一会儿, 苏刈便把人擦干抱起。

    两人相拥裹着被子, 苏凌脚心抵在他脚背上,紧紧地揽着他,呼吸没一会儿开始变得清浅绵长。

    他听着窗外呼呼的风雪声,被子里苏凌睡脸恬淡,哭得红肿的眼睑像是晕染的红脂粉。

    像是胸口蜷缩了一只睡着的小动物。

    苏刈鼻尖萦绕着香甜的呼吸声,一连紧绷几天的心身被怀里人暖得松弛。

    疲惫渐生,他吻了下苏凌的眉心,合上干涩已久的眼睑。

    ……

    两天后,风雪停了。

    苏凌风寒也好了很多,整个人又生龙活虎眉开眼笑的。

    他在客栈马厩看到自己家那匹栗毛马时,还十分吃惊。

    不是说被官府征用了?

    难道苏刈又私下要回来了?

    “不是,小栗根本就没被拉走。”苏刈道。

    原来小黑在家守着,那两三个小吏根本不能进院子。

    他们还仗着人多,想拿木棒绳子赶走小黑,反而被小黑龇牙追得在山路乱跑。

    小黑眉心两簇棕红眉毛越发深红,跑起来像是眉毛有两团跳跃的火头。

    黑眼怒瞪显得凶光毕露,最骇人的是它那一排咬合力惊人的森白犬齿。

    掀着厚大的嘴角挂着怕人的涎水,好像恶了好久的凶兽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小黑真棒,回家一定要好好夸小黑一番。”苏凌说着,眼里流露出想念的神色。

    “不过小吏没马交差,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吧。”苏凌又道。

    “他们自有糊弄交差的一套方法,只要交上去的数量对的上,不会管是哪家马什么品种。”

    “啊……”

    村里有马匹的人家也就袁屠夫家了。

    那自家马没抢走,肯定会抢袁屠夫家的。

    苏凌一面庆幸自家马还在,一面又对袁屠夫愧疚。

    不过这点愧疚也不多。

    袁屠夫家的马被拉走,错又不是他家,错的是不讲理的官府。

    苏刈看苏凌拧着眉头有些思虑,他道,“别多想,袁屠夫家的马,不是被顶替我们家马强行征用的。”

    “不是强行征用,难道是袁屠夫自己主动提的?”

    “不是袁屠夫,是他爹袁得水。”

    “袁得水一贯精明,怎么舍得三十几两银子的马?”

    “他这么做,可能是知道我家马拉不走,他家马只能顶替。还不如先开口讨个人情。”

    苏凌摸着栗毛马脑袋,发现它现在会很乖顺的低头,一双水润大眼满是温驯。苏凌看得欣喜,“幸好你还在。”

    “那现在,袁得水肯定到处给村里人说,他为护住我们后生家的马,主动让出了他家的马?”

    苏刈没常在村子里,没听到风声。

    但苏凌说的,袁得水那嘴脸还真能做出来。

    他也知道,袁得水一直想要当下任村长的位置。

    正好借机发挥做面子功夫笼络人心。

    苏刈看着苏凌突然提起的干劲儿,笑道,“这不正好,阿凌又有架可以吵了。”

    苏凌哼哼白了苏刈一眼,细雪风一吹,他下意识把脖子缩在斗篷暖毛里。

    苏刈见状,把斗篷后面的连帽盖在苏凌脑袋上,把斗篷系紧锁住脖子里的热气。

    大红的灰鼠毛斗篷衬的苏凌气血面色好,眼角眉梢都透着机灵鲜活,整个人完全看不出来大病一场。

    用钱悠的话来说,苏凌这就是害的相思病。

    这苏刈人一到立马就好了,还在房里呆不住想冒着风雪在城里逛。

    苏刈也不阻止他,买了件水滑厚毛红斗篷,把人裹得严实也跟着出门了。

    别说,这大雪天一件红斗篷还真是亮眼,看得她都想买一件了。

    她以为苏凌两人是出门逛街,可没成想,第二天客栈门口就运来了差不多一千斤粮食。

    什么土豆、南瓜、冬瓜、小米,大米、小麦的,只要能放的都杂七杂八买了些。

    “你们俩这是打算关门造十七八个孩子吗,这得吃到什么时候去?”

    苏凌已经习惯了钱悠越来越不着调的样子,这说出去是千金大小姐谁信?

    不过她以前风评也不咋的就是了,养男宠还有胆子按照女训反着行事,这也是一大奇女子。

    “怎么吃不完,生一个孩子有第九天的九朝宴,满月的满月酒,一岁的抓周礼。”“你倒是可以提前准备银子和礼物了。”

    苏凌说的信誓旦旦,钱悠也听的认真。

    她想了会儿后才想起苏凌还没怀呢,然后贱兮兮地说了句,“那你们可得好好加油啊。”

    苏凌脸臊,也不和她争了,直接靠在苏刈胳膊埋脸哼哼唧唧的。

    钱悠没眼看,“得,本小姐走了。”

    苏凌立马抬头得意道,“这就叫做杀人于无形吧。”

    苏刈无声笑了。

    苏凌哼了声,“你可珍惜现在的我吧,等回了青石城我就只忙着铺子了。”

    苏刈捏了捏手心的纤细手指,低声道:“求求主子啦,偶尔回家犒劳犒劳我吧。”

    苏凌咧着嘴笑,调子又厌弃,“你话好多,不要脸。”

    苏凌话是这么说,但是回到青石城后,他做事节奏明显缓了下来。

    不疾不徐,大有向张大夫靠拢的趋势。

    收的药材先放在铺子的仓库里,七天后官府统一来收。

    从云水州买的粮食也运去村里的粮仓放着。

    十几辆马车从云水州出城门的时候,遭到城门守将重点盘查。

    不过因为苏凌手持青石城的官府文书,写明是来云水州采买药材的,放行倒是很快。

    十几辆马车里夹杂的粮食也没遭到盘问,都默认是上面统一采买的。

    李公子也用济世堂的名义囤了大几千斤粮食,到时候即使真打起仗来,战后也能救济施粥。

    远处山巅、近处屋檐上的积雪还很亮眼,最近感染风寒的人多。

    即使苏凌不忙别的,就陪着张大夫看诊抓药都够忙活一天。

    不过忙完今天,明天就可以休息。因为冬至到了。

    傍晚快下工的时候,苏凌把铺子里的伙计都叫在一起,商量守仓库的安排。

    因为冬至休假五天。

    云哥儿伤势养的不错,现在也没之前战战兢兢胆怯的神情,整个人很有干劲儿。

    一些杂事也逐渐上手了。

    “苏管事,我来守着铺子吧,反着我也没地方去。”云哥儿率先道。

    这半个月来,他受到济世堂里的同伴诸多照顾,总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平时下工后,管账的棉哥儿还会教读书写字;

    张大夫和后来的王大业都很好说话,平时也经常指点他;

    唯独周王不咸不淡,平时做事还时不时走神。

    周王最近憔悴不少,脸颊都消瘦下来了,他也开口道,“我也来守铺子吧,我娘刚过世,也没心思过节。”

    苏凌看了周王一眼,“那好,就你和云哥儿来轮流吧,工钱照样。”

    周王最近做事还是挺积极的,但有时候会走神发呆。

    铺子里包括苏凌在内的,都没说他。

    毕竟周王是个孝子,老娘逝世,肯定是强打起精神来做事,内心还是十分痛苦的。

    值守的事情安排好了,苏凌又把从云水州买来的酱板鸭做手信,也算是当作冬至礼品送给大家了。

    几个人收到礼信十分开心,这云水州的酱板鸭在青石城也很有名,一只得八十到一百文不等。

    李公子就来得很直接,一个人发了两百文过节费。

    大家拿了钱和手信,清冷肃穆的大堂顿时欢声笑语,一个个说着过节安排。

    这时,管账的棉哥儿道,“听说,那个程五的夫郎找来了,找到的时候程五差点冻死在雪地里,现在还在青石城里租借了个小屋子住着呢。”

    这一屋子的人除了苏凌,听着这个消息都很吃惊。

    不过也除了苏凌,其他人都只是当个消遣故事听听。

    纷纷感叹就程五这样的男人,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命。

    之前抛弃原配夫郎在青石城鬼混,现在落难了,原配还不离不弃赶来照顾。

    简直走了狗屎运娶到这等好夫郎。

    虽然苏刈下手打的很重,但避开了要害。当时控制力道留人一命给苏凌折腾。

    如果那些伤得到好好静养照顾,不至于冬天生疮发脓半死不活的。

    苏凌其实私底下找过那哥儿,还送了好些药材过去。

    程五一看他就害怕,直说都是自己惹的祸和自己夫郎无关。

    苏凌只说了一句,你现在半死不活倒是突然长了心。

    他见那哥儿对程五也冷淡,喂药喂饭时也一言不发,看来内心在折磨自己。

    苏凌没再说什么,留了五两银子就走了。

    ……

    冬至如小年,街上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

    在雾霭细雪中,苏凌看到苏刈驾着马车朝他赶来。

    苏刈的脸在薄暗中时暗时明,光影把冷峻的五官映的更加淡漠;

    但他看到苏凌的瞬间,眼里含笑,嘴角无声扬起。

    两人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

    飘飘洒洒的雪落下,家家户户屋窗户里橘黄的灯影晕开,偶尔听见几声懒散的犬吠。

    “呀,凌哥儿你们回来了。”

    二姑听见院子里马车动静,裹着炭火气推门出来了。

    “正烤着柿饼,你们快来吃。”

    苏凌笑着点头,等苏刈把马车卸好,拴好马后一起进了灶屋。

    灶屋里十分热闹,三伯娘一家都在,同时火炉边还坐了一个姑娘。

    苏凌只觉得这场面有些熟悉,但一时没想起来。

    他把从云水州带来的酱板鸭和咸甜味儿的茯苓片等糕点分给了两家。

    本来一屋子人围着烧得通旺的火炉就热闹,此时还有个七岁的狗剩,显得屋子格外热闹。

    这孩子声似天然就带着喜庆,一声声的小凌哥喊着,年节气氛顿时就来了。

    炉子上架着一个大锅子,里面放了些糟糠和盐巴。把锅炒热后,开始把瓜子放进去翻炒。

    村里人的瓜果都是自家种的,葵花子、南瓜籽、花生核桃等年节小零嘴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

    到时候冬至串门就可以摆出来待客。

    虽然人人家都备有,但去别人家讨瓜子也是沾沾人气,有一个好兆头寓意。

    苏凌看着一旁翻炒的三伯娘,只以为两家一起炒,这样热锅省柴火。

    关系好的几家轮流每年一起炒,用一锅糟糠盐巴,还可以节约柴火。这在村里十分常见。

    三伯娘道,“凌哥儿还不知道吧,没过几天史丹就要成亲了。”

    史丹笑的露齿,笑意青涩有些不好意思,“对啊,凌哥儿,到时候就请你陪九娘了。”

    苏凌之前成亲的时候请的清水,没想到日子这么快,他都能陪新妇了。

    这代表别人认为你是个有福气的,夫妻恩爱。

    苏凌眉开眼笑,自然应下。

    苏凌看向那姑娘,瓜子小脸,杏仁眼亮亮的,一脸含羞带怯,虽然穿得粗布棉袄但看着不像是村里的姑娘。

    苏凌朝她一笑,“嫂子好。”

    九娘有些不自然地点头,然后身体不自觉朝史丹靠了靠。

    众人只以为她见到生人害羞,还纷纷打趣,只九娘神色有些不安。

    小插曲一闪而逝,不一会儿柿饼也烤好了。

    冬天吃这个热乎又沁甜,一入嘴整个人都会不自觉笑开。

    一旁热乎乎脆香的瓜子也出锅了,二姑正用簸箕筛出细糠,然后用小簸箕盛了给众人吃,其余的用陶瓷罐密封装着酒宴备用。

    众人纷纷吃着瓜子、糕点围着火炉聊着天。

    “清水,没几天就要生了。”炒花生的三伯娘开口道。

    苏凌正看着火炉里熊红的柴头子,此时都燃过变成一块块炭火,红红火火簇晕着偏橘红的暖光。

    好像用来烤糍粑正合适,这么漂亮的炭火不烤太可惜了。

    他抬头准备开口,就见三伯娘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三伯娘,啥事?这又没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苏凌道。

    一旁二姑利爽笑道,“你三伯娘不是说清水要生了吗,叫你去拿个喜被沾沾喜气,动喜去。”

    苏凌瞬间有些恍惚,难怪刚进灶屋的时候觉得有些熟悉,动喜……

    只不过那个梦里大家都不记得苏刈,但此时苏刈就在他身边。

    苏凌下意识挽着苏刈胳膊,整个人都贴着他侧腰靠着。

    众人以为苏凌这是含羞了,纷纷道都是过来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只有苏刈放下手里给苏凌剥的瓜子,侧头低声问怎么了。

    火光跳动,苏刈眼神深邃而专注,驱散了苏凌手心的寒气。

    那个梦好像在苏刈的注视下,也变得恍惚模糊起来。

    “嗯?”苏刈手肘轻碰了下走神的苏凌。

    苏凌抬头,余光见其他人在嗑瓜子说婚宴准备的事情,他对苏刈低声道,“你给三伯娘说你不行,生不出孩子,不然她操心我也烦。”

    薄暗中苏刈黑眸无声笑了,“可以。”

    “这就答应了?你们男人不是很在意这个?”

    苏刈意味深长道,“我不在意,只要阿凌知道我行不行就行。”

    苏凌脸被炉火熏得热,耍赖道,“我不知道。”

    “那今晚试试就知道了。”

    ……

    “咳咳。”苏凌没忍住发痒的嗓子,咳出了声。

    “哎呀,凌哥儿快多喝热水,小心风寒。”三伯娘道。

    苏刈接过热水杯子,“他刚好,可能还有点虚。”

    苏凌红着脸瞪了苏刈一眼。

    苏刈投来安抚的笑意,这在苏凌看来就是故意笑他。

    因为在云水州时,他在苏刈手下没坚持过小半刻钟。

    两人眉来眼去的,一旁史丹一直看着他们这边。

    他坐直身体一脸虚心好学的模样,一心做个好丈夫拿两人当例子学。

    苏凌抬头斜了眼过去,眼里满是史丹这愚笨脑袋怎么可能学的会。

    媳妇都还是求菩萨求来的。

    没错,苏凌现在还相信苏刈当时哄他的话。

    苏刈说史丹在院子里求菩萨,刚好他媳妇砸在苏刈肩膀上,所以带了点女人香粉味儿。

    苏凌两人还没吃饭,冬天村里人一般不干重活,晚饭就着糍粑酸菜丝就行了。

    苏凌问二姑要了三个糍粑,他一个,苏刈两个。

    糍粑在铁架子上慢慢变得焦黄卷边,再中间慢慢鼓起气膜,噗嗤一声气膜绽开,糍粑米香在火红炭块中散开,十分诱人。

    二姑准备了两个小碟,一碟是苏凌喜欢吃的糊辣椒拌折耳根;

    一碟是大头菜腌制的酸菜丝。农家做法很简单,就大火爆炒,放干辣椒蒜段出香味再放菜丝,闻着就很下饭。

    糍粑一般烧成焦黄就吃了,再烧就会起很大的气泡,里面糍粑像是被掏空一样,外面只剩浅浅一层焦脆的黄壳。

    这样烧很浪费糍粑,一般就哄小孩子才这样烧。

    苏凌叫苏刈把他的糍粑烧空,再往里面灌些糊辣椒汁儿和酸菜丝,然后再放进铁架上烤。

    糊辣椒折耳根和开胃酸菜丝在糯米的清香下裹着发热,香儿瞬间就饱满了,闻着就馋人流口水。

    “还像个孩子一样,都成亲了。”一旁史丹没忍住出声道。

    他看着苏刈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苏凌,把糍粑放碗里再递过去,这有手有脚自己来不行吗。

    苏凌臭脸看了他一眼,“学徒学不会都怪先生教的不好,你这典型的差生想法啊。”

    史丹装傻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苏凌看了一眼史丹,不会吧,这个男人这么快就变心了?

    难道嫌弃九娘没过门就住他家里?

    苏凌顿时有些鄙视,他起身走到史丹面前,居高临下地拍了他一巴掌。

    “学人精,你倒是学全套啊。”苏凌道。

    史丹一脸莫名其妙,“你打我干嘛。”

    苏凌看着他睁大的眼里,满是疑惑,一脸写满了奇怪。

    他顿了下,还是没有听见任何心声。

    哦,差点忘记,心声他已经听不见啦。

    史丹看着苏凌突然对自己粲然一笑,背后起鸡皮疙瘩,“你干嘛,奇奇怪怪的。”

    此时周围人都看了过来,苏刈的视线落在了苏凌的手上,苏凌顺着视线低头看自己的手——还搭在史丹肩膀上。

    苏凌连忙拿掉,然后又飞快装模作样地拍了下史丹,一副训诫口吻道,

    “屎蛋哥,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有些地方要注意下,异性之间要自觉保持距离。”

    “你简直扯犊子……”史丹急眼道。

    “诶,别急着狡辩,听我说完。”

    “即使我们之间熟稔也不例外,你看看,刚才我就试着和你套近乎,你毫无自觉不知避讳啊。这点还得好好和刈哥学下。”

    苏凌说完,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然后飞快溜回了苏刈身边。

    旁人都在说说笑笑,没有在意,还说史丹今后也是个好丈夫。

    唯独苏刈一脸若有所思地看了苏凌一眼。

    他知道苏凌在欺负老实人,倒打一耙。

    苏凌刚刚的笑和云水州客栈大堂,拍那群男人肩膀时笑得很像。

    苏凌没注意到苏刈的神色,手里拿着糍粑,入口嘎嘣脆,接着就咬到软糯的糍粑混着酸菜辣椒汁儿,十分美味。

    两人吃完后,没在二姑家坐多久就回去了。

    苏凌有十几天没回来了,有些想家里的小黑。

    估计这个冬至,都会在二姑家三伯娘家打转,有急于一时闲聊。

    两人回到家里,家里除了小黑是热的外,其他都冷冰冰的。

    小黑很久没见苏凌了,豆豆眼在雪夜里亮晶晶的,欣喜又委屈依赖。

    此时不顾苏刈拉扯,抬着肥厚的前爪,咧嘴就往苏凌身上扑。

    苏凌虽然高兴,但他那小身板真不够小黑激动下扑来的重量。

    索性苏刈眼疾手快,从背后撑住苏凌的背,苏凌才能好好抱着小黑脑袋,承受住着猛烈的重量。

    苏凌有了支撑,一阵埋头狗脑袋,物我两忘的开心撸狗。

    一旁马甩着尾巴,看着苏刈抱着苏凌苏凌抱着小黑,大黑眼扑闪眨着;

    时不时鼻尖冒着热气打个温顺的响鼻。

    不一会儿,小黑热情能控制了,苏刈就让两人自己玩。

    院子虽冷,但是小黑一身皮毛软和温暖异常;苏凌和小黑跑着跳着,动下还能热身。

    苏刈烧好洗脚水,两人泡脚后,就睡觉了。

    苏凌本就风寒刚愈,精气神容易疲惫,枕着苏刈结实的臂膀很快就有些倦意。

    苏刈却睁开眼看着黑暗,像是缓缓吐出憋在胸口已久的浊气,他道:

    “阿凌,你当时就没想过找史丹成亲?”

    “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二姑还待你很好。”

    要是平时,肯定有苏刈一顿好骂。

    此时,苏凌睡意困顿,侧向苏刈睡相十分乖软。

    他闭眼嘴角含糊道:

    “史丹?和那个鼻子挂着两道鼻涕虫的泥猴子?谁会想到和一个孩子成亲啊。”

    “他现在要成亲了,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半晌,一片沉默。

    苏刈躺着纹丝不动,要不是胸口还有明显起伏,苏凌都以为他睡着了。

    苏凌睁眼,“怎么了?”

    好像苏刈经常问他怎么了,他很少问苏刈怎么了。

    此时苏凌格外的耐心,稍稍抬了抬脖子,想看清苏刈的神色。

    苏刈五官隐没在昏暗中,叹了口气道,“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

    “我不知道如何让你像那样笑出来。”

    “哪样?”苏凌凑近了点,掰过苏刈的下颚,看到一双深幽的黑眸。

    “云水州大堂你对那些护卫的笑,还有先前在二姑家你对史丹的笑。”

    苏刈声音很轻很认真,仿佛还带着点困惑。

    “阿凌,你对别的男人笑得太灿烂了。”

    “醋了?”

    “嗯。”

    “你当时为什么在大堂挨个拍男人肩膀?”

    苏凌眨眨眼,即使暗夜模糊,但苏刈仍就看清了苏凌思考的瞬间。

    “我没怀疑你,只是单纯好奇。”苏刈补充道。

    苏凌手指点了点咫尺间的薄唇,蹙眉似有些纠结,然后似做了决心道,“因为我手痒啊。”

    说完他自己嘻嘻笑出了声。

    ……

    苏刈侧身,抬腿把苏凌腰勾近,四目相对,目光沉沉带着点探视意味。

    “不能说?”

    苏凌摇头,吧唧亲了一口他紧抿的唇角,开口道:

    “因为我可以听见人心,只要一点接触,就能在短时间内听见人的心里所想。”

    苏刈看着他没说话。

    苏凌轻踢他小腿肚子,“信不信。”

    “信。”

    “你说谎。”

    “没有,一切有迹可循。”

    “阿凌上街的时候总喜欢贴着我走,会刻意避开人群或者与人不必要的接触,这点我以为阿凌是有洁癖。”

    “平时我也注意到,阿凌有时候会拿手指或者故作不经意触碰别人。”苏刈说道这里补充了一句,“这别人不分男女。”

    “醋味儿好重,你倒是举例子。”

    苏刈捏了捏苏凌软和的脸颊,“买马的时候你用手戳那小厮的后腰,还有蔡老头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你摸人家胸口。”

    ……

    “你好过分,我有这么猥琐?”苏凌不满道。

    “我只是一点点触碰。”

    苏刈单手撑起脖子半侧着看苏凌,挑眉道:

    “那我和阿凌这么多次不分彼此深入拥抱,阿凌可有听见我的心声了?”

    苏凌脸一红,把脸朝苏刈胳膊下压,摇头闷声,“没听见。”

    虽然苏刈心声时断时续,平时也不容易听见。

    但每次他激动失控的时候,那心声就像是在夜空里炸出的流光,经久不停;

    听的他头晕目眩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发软似被一团热水浸泡着。

    苏凌躲避的神色太明显,苏刈笑了,然后贴着苏凌的耳边道,

    “不没关系,我可以再说一遍。”

    苏凌连忙抬眼,双手捂住苏刈嘴巴,拿目光凶人。

    苏刈黑眸如寒星闪烁,嘴角擒着笑意看着羞急的苏凌。

    苏刈见他真急眼了,才摇头而后吻了下手心,示意自己不说了。

    “真是神奇,阿凌竟然可以听见人心,一定是得老天眷顾。”苏刈道。

    苏凌摇头,神色有些低落和思念。

    他拿起苏刈脖子上,用红线挂着的菩提玉戒,“都是阿父为我做的。”

    苏凌便将灵山寺主持的话给苏刈复述了一遍。

    苏凌说了很多关于阿父的事情,苏刈都听得很认真,但脑子里唯一句话不散。

    阿凌用听人心声的能力交换了他能停留在这里。

    听人心声这么匪夷所思的能力,稍加利用便能无往不利。

    可阿凌选择了他。

    阿凌虽然把梦境说的轻描淡写,但他知道一定跌跌撞撞吃了很多苦。

    自责和愧疚像是苦酒顺着嗓子流入胸口,酒后回甘浸入骨子里散着甜味。

    苏刈把人搂过,下颚蹭着苏凌的脑袋,声音因嗓子发紧显得低哑,

    “阿凌,我们明天去给父亲坟头上柱香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92章 日常

    休假的这几天, 苏凌日子过得懒散惬意。

    在院子里追鸡逗狗玩得不亦乐乎。

    还去村里的梅园挖了几株幼苗,种在院子里。

    门口一排山茶树把积雪冰渍顶得饱满圆润;山茶花正开得大红绚烂,似与梅园里的梅花在这皑皑白雪里较着劲儿。

    连着下了好几天雪, 水池子结冰了, 引山泉流水的竹口挂着长短不一的数条冰凌。

    ?冰凌晶莹透亮,闪闪亮晶晶的,苏凌根本无法挪开眼。

    他哆嗦着手指, 艰难地掰掉了三根, 兴冲冲跑进灶屋喂给苏刈吃。

    苏刈正在烧火炖菌菇排骨汤,看着苏凌高高举着冰凌进屋, 鼻头、手心冻得通红, 眉眼倒是雀跃来劲儿。

    “不冷吗?”苏刈看着他鼻尖呼出的白热气道。

    “不冷啊。”苏凌把冰凌递近苏刈嘴边, “好吃的, 快试试。”

    “既然是好吃的, 应该先给小黑试试。”

    “乖,去喂小黑。”苏刈指着蹲在一旁摇尾巴的小□□。

    苏凌觉得有道理,毕竟他很久没和小黑交流感情了。

    他蹲下,把一条冰凌递在小黑嘴里, 小黑好奇的闻嗅并不张嘴。

    看着频频凑近的冰凌, 小黑还扭头往苏刈身边蹲去。

    “小黑不吃啊。”苏凌失望嘟囔道。

    苏刈看了一眼无辜闪躲的小黑,苏凌手心红的已经开始冒起冷烟了。

    “简单,把冰凌上沾点蜂蜜, 小黑就吃了。”

    苏凌欣喜点头, 哼着小调一边捣鼓起来。

    苏刈看着眼神怯怯躲来的小黑,拍了拍它脑袋, 低声道, “只能委屈你了。”

    得了苏刈的方法, 苏凌成功看到了小黑舔冰凌的傻憨样。

    小黑掀着长舌头,趴在地上眼里憨憨,跃跃欲试。

    它刚伸出舌头碰到冰凌,就似烫着般卷曲回缩;又馋得流口水,忍不住凑上舔蜂蜜。

    它一边舔,一边忍不住脑袋哆嗦打摆子。

    “过来烤火,风寒才刚好呢。”苏刈道。

    苏凌嘴里含着冰凌冻得嘴皮子打哆嗦,凑近含含糊糊道,“早好了。”

    苏刈把提前准备好的火炉子提到苏凌旁边。热火一靠近,苏凌手心、膝盖、袖子都冒起了水雾热气。

    “都快冻成冰块了。”苏刈摸着他手背道。

    “真不冷,烤火都没感觉。”

    苏凌把通红的手心几乎贴在炉子炭火上,再次嘴硬道。

    苏刈虽然不阻拦他玩,但也规定一天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还天天逼他喝补汤,他喝得有点想吐了。

    他这副贪玩孩子气性还夹着点抱怨,看得苏刈有些好笑。

    “你这手是冻麻了。”

    苏刈说着,把苏凌的手往自己脖子上贴,抬头看他,“感觉到热了吗。”

    冻麻的手心贴着暖和的脖子,才发觉手指冻得细抖哆嗦不止。

    不过他不会承认。

    苏凌朝苏刈递去冰凌,“真不吃?”

    苏刈看着他不答,明显感觉到苏凌有后招。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就差刈哥没吃啦。”

    “真是矫情,还要我喂。”

    说完,他凑近,光润鲜红的唇瓣浅浅朝苏刈勾着,苏刈下意识低头亲了下。

    苏凌狡黠一笑,抱着苏刈脖子加深了吻,然后顺利把嘴里的冰块抵了出去。

    正当苏凌达成目的得意撤离时,却被苏刈伸手揽住了他后脑勺……

    冰凌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嘴里逐渐融化成温软的水,苏凌觉得嘴角有些濡湿溢出,他蹙着眉,最后憋红了脸。

    时间在交替的呼吸声中变得有些漫长。

    苏凌没忍住抬眸。

    眼前的苏刈闭着眼,流线薄薄的眼睑冷锐而温柔;鼻尖的气息越发灼热,嘴里的气又越发稀薄,他逐渐有些溺气。

    冰雪水入炭火,噗嗤滋滋出声,一团氤氲水雾中,有丝若有似无的轻喘声。

    苏凌抬手轻推紧贴的胸膛。

    苏刈睫毛抖了下,而后挣开眼,看到一脸憋的绯红的小夫郎,黑眸里沁出笑意。

    他喉结滚动,吞了融化渐温的冰雪水,松开了憋急的苏凌。

    苏凌嘴角还沾着水渍,眼尾因憋气染上浅红。

    苏刈低头啄他嘴角,低声好笑,“阿凌这回怎么忘记用鼻子换气了。”

    苏刈在笑他嘴里含着冰准备耍小心机,反而被欺负傻了。

    苏凌哼了声,手还是冰冷的,“给我暖暖。”

    苏刈给他一个汤婆子,“先用这个捂着,要开始拌面粉揉汤圆了。”

    冬至,他们这里是吃汤圆的,一家人围着火炉团团圆圆。

    用糯米粉掺水,再掺白糖用力揉搓;然后揪一小撮粘稠劲道的面团,在手心慢慢揉成小圆子。

    操作简单方便,苏凌都能上手揉汤圆。

    汤圆包好后,丢入锅里沸腾的米酒,煮开浮在水面就好了。

    苏凌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先喝了烫呼的口米酒。

    自家酿的米酒,浓稠奶白,入口香甜又不醉人,糯米发酵后清香又甘甜,味道十分不错。

    “刈哥,你手艺不错嘛。”

    “二姑教的好。况且我以前也学过厨子。”

    苏刈学什么都很快,以前做杀手的时候是因为任务要学会。

    对他来说,按照既定的步骤流程,做出好菜并不难。

    但遇见苏凌后,他才知道以前做的菜少了些期待,缺了味情绪。

    苏凌道,“你们那里怎么什么都要学啊,感觉和我们这里待嫁女一样,什么都要学点。”

    “阿凌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些道理。”

    苏刈想了想道,“里面各行各业都学,像是培养合格的新嫁娘。”

    苏凌咬着汤圆,腮帮子塞的鼓鼓的,吞咽一口软糯,嗓子都热和了。

    “嘿嘿,那我有幸娶了最完美的一个。”

    苏刈浅笑,“阿凌满意就好。”

    吃完汤圆后,两人又烧锅子炒瓜子花生。

    家里到时候来客人串门,也好招待。

    灶屋里暖融一片,灶屋瓦上时不时响起啪嗒积雪坠落声;烟囱青烟升起,周围积雪消融,露出溢满水光的黑青瓦片。

    “刈哥,我刚刚出去看了,后山的树被雪压弯了,都趴到我们灶屋瓦上了。”

    “嗯,雪晴了就把树砍了。”

    这后面有山界,屋后有一小片树林是苏凌家的。砍伐倒是不用给村里说。

    苏刈翻炒着瓜子,锅里糟糠逐渐变黑,瓜子炒得焦黄脆香。

    他舀了一锅铲放入伸来的小木盘里,看着馋嘴的苏凌道,“你们铺子的药材,是谁在看守?”

    苏凌吃着热乎的瓜子,漫不经心开口道,“云哥儿和周王。”

    “那个周王可靠吗?”苏刈提醒道。

    苏凌斩钉截铁道,“当然啦,他之前虽然讨厌搞小动作,但是后面知错就改,现在可积极了。”

    他看着苏刈迟疑的神色,眉眼笑道,“放心吧,我听他心声了,确实改好了。”

    “嗯。”苏刈便没多说什么。

    “我们铺子现在伙计都关系挺好的,很融洽,我也不用刻意板着脸让他们害怕了。”

    “那是咱们阿凌厉害。”

    没多久,三伯娘一家来串门了。

    狗剩和小黑已经十分熟悉,不愧是喂了好些日子,狗剩都敢摸小黑脑袋。

    几人说说笑笑,围着火炉吃瓜子零嘴,说今年收成来年打算。

    狗剩正是狗都嫌弃烦的年纪,哪会乖乖坐着,嚷嚷叫着苏凌出来堆雪人。

    苏凌看了苏刈一眼,乖乖坐着没动。

    一旁狗剩催促的厉害,苏凌只好嘀咕着,“我今天玩雪的时间用完了。”

    狗剩愣在原地,而后咧开后槽牙笑道,“小凌哥,你好没用,这么大人玩雪还被管着。”

    那一排洁白的牙齿整齐,唯独新长的门牙还短了一截。

    苏凌没好气道,“笑什么笑,也不怕冻着门牙小心长不出来,一辈子缺门牙。”

    狗剩立马捂着嘴,朝他娘看,得了一个活该的神情。

    狗剩这回老老实实坐在火炉边,时不时朝苏凌看一眼;见苏凌看过来后又侧眼朝门外示意。

    ——去啊去啊,怕什么,刈哥能打你不成。

    苏凌抿嘴眼神渴望,偶尔瞧苏刈一眼。

    ——刈哥,我能去嘛。

    苏刈不看他,苏凌在狗剩挤眉努嘴中,还是飞哒哒跟着跑出去了。

    两人一个拿铲子一个拿扫帚,在院子里撒欢扫雪。

    “小凌哥,没想到你这么听刈哥话。玩雪都没自由。”

    苏凌抓紧时间扫雪,张嘴就道,“不听话要挨打。”

    狗剩一听,十分同情,“啊,你都成亲了还要挨打啊,我以为长大了就不用挨打了。”

    苏凌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有点红,瞥了狗剩:

    “你小屁孩不懂。”

    狗剩不服气,蹙眉担忧道:

    “我怎么不懂,有时候我半夜撒尿,听见我娘在哭。我走近又没声音了。我担心的一晚没睡觉,第二天他们自己有说有笑的。”

    苏凌恨不得捂住耳朵,雪光把他泛红的耳廓映得一清二楚,他道,“这话别乱说。”

    狗剩叹气,一副小大人口气道,“知道啊,家丑不可外扬。”

    ……

    苏凌心里不知道为何捏了把汗。万一他今后有孩子听见这些……想想就头皮发麻。

    他看着狗剩担忧的模样,扯犊子道,“打是亲骂是爱。”

    然后飞快限定道,“前提是你情我愿的情况下。”

    狗剩想了下,然后一言难尽地看着苏凌,“所以你和刈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有这么奇怪的人。”

    ……

    苏凌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他闷头扫雪,不答身旁喋喋不休追问的狗剩。

    “那你们多久打一次架啊。”

    “会不会有时候失手打痛了啊。”

    耳边聒噪的不行,苏凌直接抓了把雪朝狗剩打去。

    “不打,不会。”

    “你闭嘴!”

    狗剩立马抿着嘴,然后在地上抓了一把雪,朝苏凌丢去,没忍住反驳道,“你脸红了,你在说谎。”

    苏凌凶他道,“你可闭嘴吧,再说你门牙就真被冻死了。”

    “我行医从不骗人。”

    狗剩飞快捂嘴,模模糊糊道,“但你会骗小孩!你脸红了还不承认!”

    这孩子怎么这么执拗。

    “再说我不玩了。”

    狗剩这才点头,安安静静扫雪。两人一起堆了个大圆球上架小球,球还不圆,坑坑洼洼的。

    “好丑……”

    “我也觉得。”狗剩气喘吁吁道。

    “小凌哥,龙滩河结冰了,我们明天去滑冰吧。”

    狗剩里的滑冰是指拿着长条凳子,几个人坐上面,一个人在后面推着滑。

    使劲儿用一把力,凳子滑得飞快,一群孩子哇哇尖叫,是这个村子最热闹的时候。

    苏凌自小只会在岸边看着,因为身体弱也因为不合群;他只能眼馋,装作嗤之以鼻毫不在乎的模样。

    “刈哥不会不让你去吧?”

    苏凌白了他一眼,“才不会,只是怕我着凉不让多玩。”

    “明天看吧,不是史丹成亲嘛,我是有任务的,陪新妇。”苏凌得意道。

    狗剩哇了一声,“那我成亲的时候,也叫小凌哥。”

    “行。”

    不一会儿,狗剩爹娘一脸僵硬走出来,和苏凌说了会儿,就领着狗剩走了。

    苏凌看着他们面色有些不自然,等走远后问苏刈。

    苏刈看了他一眼,只道:“这下雪天,都静悄悄的。”

    苏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讪讪道,“你们在里面都听到了?”

    “那三伯娘不是十分尴尬?”

    苏刈没答,只笑笑拉过苏凌的手握着。

    手背、白皙的指缝都冻红了,更别说手心了。

    “今天阿凌多玩了三刻钟的雪。”

    “阿凌现在操心别人,还不如想想怎么说服我吧。”

    苏凌垂头不语。

    他看着故意低眉顺眼装乖巧的苏凌,意味深长道,“阿凌在故意找打。”

    苏凌抬头理直气壮不满道,“是,就是怎么了。”

    “我明明都好几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放个小剧场,接90章的标题

    苏凌整个身体似虚脱到柔若无骨般,落在结实有力的肩头上。

    “阿凌身体太虚了。”苏刈凑近他耳朵似笑道。

    苏凌懒洋洋趴在肩头瞪了他一眼,似娇似嗔带着未尽的水意,“很久没有了,我才会这样。”

    然后他质问道,“你记得多久吗?”

    苏刈道,“十五天。”

    苏凌紧逼的眼神又才慵懒下去,甩手嘟哝道,“手麻了,你还要多久啊。”

    苏刈不答。

    苏凌看他这副如打坐入定的模样,看的牙痒痒,他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你自己来,我要看着你自己来。”

    苏刈眼皮一跳,呼吸重了一分,神色不为所动。

    苏凌缠着他脖子吐气幽兰道,“夫君,人家手酸嘛。”

    “别说你没有过。”

    他趴在苏刈耳边吹气道,“婚前没有想着我……”

    苏刈眉头一挑,眼里多了一份幽深的热意。

    又浪又羞臊,又弱又爱玩。

    “夫君,你看我干嘛呀,我身体吃不消的。”

    苏凌脸涨得通红,见苏刈还不动,明晃晃威胁道,“动不动,不然我生气了。”

    苏刈看着自己一脸看戏又眼馋的小夫郎,无奈点头。

    ……

    半晌过去,苏刈除了神色隐忍外,毫无动静。

    水渐温凉,苏凌着急,还怕大宝贝坏了,他没忍住抬起脚趾尖踩了踩。

    呼吸瞬间紊乱。

    苏刈紧抱着他,在耳边喘气。

    这就……???

    第93章 村里喜事

    山野雪村里, 远处山巅隐没在浓稠不化的白雾中;近处高低错落的屋檐、枯树、绿叶,都盛满了圆厚的积雪。

    乡间雪路迎着行人脚步嘎吱嘎吱哼唱着;两旁积雪刚被溅起墨点泥渍,立马又覆上一片新雪。

    路上三两行人佝偻着腰背袖口揣着手, 纷纷朝史丹家吃酒烤火去。

    “今年可真冷啊。”

    “是啊, 得去早点才能占着位置有炭火烤。”

    “那是的,冬天没事都喜欢凑热闹,开席早。”

    史丹成亲这天, 村里异常热闹。

    盼了好久的喜事终于来了, 二姑十分欢喜。大方拿出家里一年积蓄,大操大办婚事。

    她家烟火缭绕, 道喜声不断。

    院子外的厚雪都被踩没了, 裸露出的青石板时不时被人踩的哐当发响。

    热闹声、鞭炮声在村子里回响。

    “嚯, 也不知道这史丹媳妇儿是什么来头, 听说城里李公子和钱府都托苏刈送了好些礼品。”

    “这不声不响的从来没出门, 来头这么大,不会是哪家小姐吧。”

    “扯什么鬼话,史丹再能干,那也不能娶到小姐。”

    村民聚在一起烤火嗑瓜子, 冬天冷得缩成一团, 不动动嘴皮子时间也难消磨。

    “我前天路过史兴柱家,听到史香莲在着急喊人。走进院子一看,才知道史老大喝得烂醉, 跨门槛的时候摔倒起不来。”

    “哟, 这人没事吧,要不是你帮把手, 史香莲那一把年纪老骨头哪耐得活一个壮汉子啊。”

    “报应啊, 这男人简直窝囊的不行, 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是这样的。”

    “哎,苏凌来了。”

    众人看到苏凌出来都没说话了。

    苏凌手里拿着大土瓷杯子,身上披着狐狸大氅,脸被炭火烤的红扑扑的,看着就浑身冒着热气。

    他朝大门口放的瓷水钵看了眼,热茶水见底,便在旁边等了会儿。

    这冬天办酒席就是麻烦,还得专门请一个人烧茶水。

    尤其雪天来人多,都没事抱着杯子喝热水,尤其费柴火。

    他没站一会儿,一个大婶提着木桶来了,沸水入钵,热气腾升。

    苏凌脸湿热湿热的,像是泡澡热气酥松了毛孔。

    他和那大婶笑着打招呼,然后舀了烫茶水,捧着茶杯小口细嘬着。

    等他走后,那些村民又悄悄伸脖子张嘴了。

    “凌哥儿这日子越来越好啊,他身上那个,我看城里有钱人才这么穿,不得大几十两啊。”

    “两小口子有能力,都能赚钱日子肯定红火。”

    一个妇人听了鼓着眼,乜斜眯着:

    “苏凌倒是个能干的,那苏刈我瞧着一般。

    每天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看他家田里还荒着也没打理,这哪是会过日子的。”

    “不像我侄子,霸山最近生意好,每天都赚有两百多文,今天还早起给史丹家杀了一头猪。”

    “这男人光看外表不顶用,嫁人还得找我侄子这样踏实肯干的。”

    她明里暗里在说苏刈不如袁屠夫,但是周围没一人接气儿。

    她嘴吐出瓜子皮,那消瘦黄褐的脸颊随着动作一颤颤的。

    她继续道,“这苏刈倒是神神秘秘的。”

    “一天神龙见头不见尾的,也不知道在城里做什么。”

    一人白了她一眼,“你是看人家挣钱眼红吧。”

    “苏刈又没山上打猎,挣哪门子钱?”

    “你看看给苏凌买的那些,哪样不是要大钱,我看啊,他八成就是去城里赌坊瞎混了。”

    “啧啧啧,史贤芝就是下场,他还敢去。”

    “他那么有钱,怎么不把得水家的马钱赔下,要不是得水把自家马给了官府,被拉去的就是他家马了。”

    有人没忍住出声了,“你这话就偏了。”

    “又不是苏凌硬要袁得水让出马的,马是袁得水自己心甘情愿上交的,怎么这会儿就要赔钱了。”

    “哟,这会儿帮苏凌说话了?你都开始巴结他家了啊。

    我看你们人人都偏向讨好他,人家有钱,年节走动也没给你一个铜板啊。”

    ……

    四五个人围在一起没出声,被那妇人堵得心里十分不舒服。

    要不是舍不得这盆通红烧旺的炭火,她们早就走了。

    这是什么人,就看不得人过的好。

    几人嘀嘀咕咕脸色不爽时,身后忽得传来苏凌的声音。

    那笑意似夹着暖和的热头,清晰落在了几人耳里。

    “谢谢几位婶婶伯娘的照顾,一点小心意千万别嫌弃。”

    苏凌走近,解下钱袋子掏出钱挨个发给四五人。

    几人惊讶,嗓子因为惊喜吊得细长,顿时显得热情和睦异常。

    “哎,凌哥儿这是干嘛,这就见怪了。”

    “我们哪能要啊。”

    “就是就是。”

    苏凌道,“这只是做后辈的一点心意。”

    几人见苏凌坚持,也就接下了。

    那嘴碎的妇人见苏凌轮流发,她目光流动黏糊在铜板上,一个个数着,每人足足有十文。

    很快就转到她身边了。

    她不禁飞快朝苏凌看了眼,抬手抹了抹嘴角的瓜子碎屑,腮帮子堆砌僵硬的笑意,坐等着。

    到她时,苏凌哎哟一声,把钱袋子倒起,空了空。

    “真巧,没了。”

    那碎嘴的妇人立马垮脸,腮帮子上僵硬着笑意的余波。

    其他几位妇人此时也明白了苏凌的用意,见那碎嘴的一脸吃瘪腮帮气的耸动,纷纷大笑起来。

    那碎嘴妇人面色铁青,对着一群看笑话的人也待不下去了,悻悻起身出了院子。

    那几位妇人开怀大笑,心里舒坦了,又把钱往苏凌怀里塞。

    “又不是真图你一个小辈的钱,这把我们当什么了。”

    “是啊,上次我家米还多亏你买了,才没便宜贱卖。”

    “哈哈哈,她刚才那眼巴巴的眼色,也不知道了脸皮怎么这么厚。”

    “凌哥儿还是硬气,直接那钱打脸。”

    苏凌其实没听清楚她们之前说什么。

    只听到末尾一句巴结讨好又没钱什么的,看着几位婶婶憋屈他就来了。

    苏凌笑道,“谢谢几位婶娘,这钱就当作我给孩子们的零嘴钱。”

    说着他推了回去。那几人见苏凌是真心实意要给,才不好意思地收下。

    脸上笑意也更热络了。

    “婶婶们慢聊,我先进去陪新妇去了。”

    “诶,你去忙吧。”

    “凌哥儿是个有福气的,这今后,村里有喜事八成都找你陪新妇了。”

    在众人交杂的笑呵声中,苏凌进了屋子。

    他赶走一众趴在门口缝隙瞧新娘的孩子,手里端了热茶进去了。

    九娘今天描眉画眼,大红嫁衣很衬人。

    弯弯细眉处沁着新妇的娇羞与悸动,只是眼里有隐隐带着不安。

    她见到苏凌来了,下意识紧绷着背脊,不自觉搅着手绢,脸上没了开始的喜悦神色。

    苏凌以为她紧张害羞,坐在一旁椅子上,把热茶递了过去。

    九娘接了茶水,紧紧握在手心,也不抬头看苏凌。

    苏凌也是头一次做陪新妇的差事,一时有点想着怎么开口。

    不熟悉单独坐一起,确实有些没话找话的尴尬。

    不过好在苏凌熟悉史丹,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他把史丹小时候一箩筐臭事都倒出来,逗得九娘逐渐露出笑意,神情轻松了不少。

    苏凌半真半假的编着,原本久远模糊的记忆被捡起来擦了灰,灰蒙蒙的记忆逐渐清晰。

    “夏天龙滩河玩水的孩子多,那时候龙滩河上游没堵坝引走河水,河里水深。

    经常有孩子溺水,听说每年都死一两个孩子。”

    “史丹那时候已经是十二三岁吧,经常在岸边看着孩子,教孩子们游泳。

    经常一个弯腰钻进河底,脑袋顶一头绿水草就出来了,有时候还会带着孩子们挖泥鳅钓鱼。”

    “有一次,我就吵着要来河边玩,被我阿奶……”

    苏凌说到这里,面色一滞。

    那段记忆在他脑海刻骨铭心,以至于现在脱口而出。

    现在他还能记起史香莲当时瞪鼓着眼,高颧骨都在发力肉皮细抖着;

    那把菜刀挨着脖子的冰凉,现在想起还会忍不住急速心悸,头皮发麻。

    他之前只记得史香莲的恐怖脸色,这时平静回想起来,画面又扩宽了些。他想起了当时和史香莲说话的几个男人是谁了。

    其中一个就是袁得水,另外两个男人他不认识,像是外村的。

    他现在想起来了。袁得水当时笑着看他说,下河玩容易溺水,袁叔救活了几个,但也有几个溺水死了。

    小孩子听到死人就会吓得大哭,尤其是村里熟悉的孩子。

    他当时好像被吓到了,才会嚎哭不止,接着就被史香莲拿菜刀……

    “小凌哥?”九娘小声疑惑开口。

    苏凌笑意没了,愣神中带丝不易察觉的气恨。

    “啊,我想起了一点往事,有些走神。”苏凌笑道。

    接着他又若无其事地讲史丹其他的事情。

    小到史丹偷钱,苏凌也都倒了出来。

    “他小时候可调皮了,他仗着我小当着我的面翻二姑的衣柜。

    好不容易摸到二文钱,听见二姑脚步声来,立马把钱塞我手里,说我偷钱。”

    “屎蛋哥被吊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打了好久,二姑拿着藤条,把他屁股蛋子都抽红了。”

    “后面他有气又不敢朝二姑发,拿把刀刮枇杷树,结果又被打一顿。”

    苏凌说的形象生动,九娘好像看到丈夫小时候调皮的模样,眉眼染上笑意。

    她笑了会儿后,看着苏凌柔和不设防的模样,片刻后道,“谢谢你小凌哥。”

    “谢我干啥。”

    “谢谢你不记恨我,还请李府和钱府来人送礼给我撑场面。”

    这样一来,今后她消息被透出去,赵家人寻来也得看看钱李两家面子,不会多为难她。

    苏凌眨眨眼。

    难道她和苏刈不是一样的来历?

    苏凌听得一头雾水,笑着没说话。

    九娘看着苏凌的笑意稍稍安心,她道,“当时被人掳走,我吓得魂飞魄散,再睁眼就被人送到了丹郎家门。”

    苏凌低头脑海飞速思索,再抬头眼里笃定询问,“是不是一个青年男人劫走的你?”

    九娘以为苏凌试探她,但她也不想隐瞒,低声道,“就是苏刈。”

    “他那天一身夜行衣本来蒙着脸我也看不清,但我看到了他脖子上的齿痕……前几天我看他低头给你烧糍粑的时候,也在同样的位置看到了。”

    ……

    苏凌怔在原地。

    错综复杂的消息里,他唯一冒出来的反应是,下次换个位置咬。

    九娘见苏凌板着脸不说话,脸色不安,她咬牙给苏凌跪下,“对不起,要不是我父亲,你父亲也不会死。”

    苏凌僵住了,一脸诧异的神色,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九娘。

    他深呼吸一口气,觉得嘴角发干脚底生凉,耳边还有嗡嗡刺耳模糊声。

    他眼睛无意识地看着九娘,在她脸上模糊着焦点视线。

    此时门外响起鞭炮声,他才看清九娘惴惴不安愧疚的神色。

    苏凌开口嗓子紧涩的厉害,有些细颤紧盯道,“你爹是谁?”

    九娘不可思议瞪大了杏眼。

    苏凌不知道。

    苏刈没给苏凌说。

    九娘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心跳加速喜服被捏得皱巴巴的,坐立难安。

    苏凌一把捏着九娘手腕,眼眶发红眼眸迫亮,质问道:“说你爹是谁!”

    他一直以为他阿父是意外,死于意外。

    在这喜气洋洋的气氛中,猛然被告知他阿父死于谋杀。

    只觉天旋地转,九娘身上的大红喜袍逐渐灰败,散发着腐烂气息。

    苏凌面色冷得吓人,眼尾睫毛在抖;

    刚才天真烂漫的笑意,此时被汹涌的怒气烧尽,露出有些扭曲的凶冷的面色。

    九娘被他这副样子吓得缩着肩膀,声音细小还抖着,“我是赵家主第九女,我父亲已经尝其恶果了。”

    苏凌一听赵家,拧得发白的手指逐渐松了发红的手腕。

    窗外雪光刺眼,新房里张灯结彩,将两人各异的神色照的一清二楚。

    怒恨逐渐平息,神志渐渐归位。

    苏凌坐着没动,下垂着睫毛,晕下一团晦暗的阴影,像是失神又像是找寻思索。

    房间里静的可怕。

    窗外热闹道喜声渐浓,杂沓的脚步声、吆喝开席声、孩子跑着打雪仗的声音纷至沓来,一点一滴落入沉默的两人耳里。

    炮竹烟火味夹着筵席酒菜香味钻入窗户缝隙,静静在喜房里试探询问。

    半晌,苏凌深呼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让你受惊了。”

    他声音听不出多少歉意,但一定是诚心诚意的。

    “一辈子的大喜事,不要把你爹的罪孽加在自己身上感到愧疚不安,史丹叫我来陪你,是让你开心幸福的。”

    “何况,我听钱悠说过你的事情,要不是钱家主突然暴毙,你早就被送去西番了。”

    九娘听着,逐渐垂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苏凌的话像是钥匙,打开了这几日逐渐沉重的枷锁,她终于能放心喘口气了。

    这几日她一直寝食难安,史丹只以为她是紧张。

    她怕苏凌。

    总觉得苏凌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看着单纯好相处,说不定在暗地谋划怎么报复她这个仇人的女儿。

    她甚至觉得细思极恐,苏刈轻而易举杀人给苏凌报仇,怎么会放过仇人的女儿还促成好事。

    也许,说不定就是要看着她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惶惶度日。

    苏凌和婆婆关系好,她又是外嫁来的,村里人还都喜欢苏凌;

    她想着便觉得孤立无援,苏凌一发难,她定没有生存余地。

    可她又忍不住抱着有幻想,如果一切都是好意呢。

    因为苏凌两人和婆婆家关系亲如一家,所以苏刈突然得知她身份,又不能杀她,才将她掳了过来。

    当苏凌逗她开心后,她紧绷的身心松懈了,想着主动道歉说不定能得到谅解。

    哪知道苏凌根本不知道。

    苏凌看她哭得细抖着肩膀,再哭妆都要花了,“别哭了,该哭的人是我吧。”

    苏凌不能说对九娘心里没有一点芥蒂。

    但九娘同样也是受害者,况且她知道苏刈杀了她父亲并没记恨或者伤心。

    她只是在愧疚自责,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

    想到这里,苏凌有些同情她。

    想来自小在深宅被欺负,不论如何环境下都只忧虑自己周身是否危险。

    她刚才的担忧不安,到底是处于自责愧疚,还是出于自身忧患?

    可是想好好活着没错啊。

    而且,苏刈已经帮他报仇了。

    再沉湎于过去仇恨又能如何?

    他被苏刈默默护着,心底越发柔软。

    他自是知道成亲当天,对于新妇来说是多么重要的日子。

    这是自懂事起就期盼幻想的幸福美事。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成亲当天的激动幸福,那是一辈子都鲜红喜庆的记忆。

    “开开心心的,屎蛋哥交给我的任务,我可想好好的完成。”苏凌道。

    九娘看苏凌眉眼柔和下来,心底石头挪开,像是泪泉不止一般,扑簌簌掉泪。

    苏凌没办法,“你再哭我就出去找屎蛋哥了,这下村里人都知道你黏人哭着要丈夫。”

    女孩子都脸皮薄,禁不住苏凌这般调侃。

    九娘拿着手绢轻擦眼角,小声道,“你才是全村人最黏丈夫的。”

    苏凌乐了,立即起身,“我现在就想他了,我要去找他了。”

    九娘点头,满眼羡慕望着他走。

    没忍住开口道,“苏刈,对你真好。”

    苏刈掳她来,以及喊李钱两府来撑场面,并不是对二姑多亲。

    他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苏凌回头见九娘眼里有未言之意,只以为她羡慕,“别羡慕了,屎蛋哥人靠的住。”

    他而后嘀咕一句,“我真信了刈哥的话,当你是屎蛋哥烧香拜佛求菩萨求来的。”

    九娘噗嗤笑出了声,朝苏凌感激道,“我确实得了菩萨保佑。”

    苏凌出了新房,在院子里找人。

    此时快开席了,院子人挤人笑呵呵坐着等菜,显得苏凌张望有些焦急和惹眼。

    一大娘笑道,“苏刈在隔壁翠花婶子家打井水。”

    “看把凌哥儿急的,快去快去。”

    一堆人等开席看热闹,都探头朝苏凌望去。

    苏凌热着脸点头,然后出院子朝隔壁走去。

    冬天河里结冰,不能洗菜。成亲酒宴需要用的水量大,苏刈负责在几家井水里挑水。

    苏凌绕过雪地小路,穿过几颗白雪红柿子树,一路小跑过去。

    苏刈正打水,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回头,就见苏凌跑来了。

    气冲冲的。

    拧眉一脸不开心。

    苏刈快速回想一遍。

    毫无头绪,难道是昨晚?

    看着大步流星冲来的苏凌,地上融雪正滑很容易摔跟头,苏刈走近迎他。

    “谁惹阿凌了?”

    苏凌哼了声,“除了你还有谁!”

    苏刈不动神色观察,他思来想去,只能是一个原因了。

    “屁股坐久了疼?”

    苏凌脸臊地慌,扭头朝半掩的门扫去,而后凶瞪苏刈。

    “没人,一家都在二姑那边忙活。”苏刈道。

    苏凌因为扯着脖子,领毛散下来露出脖子上的吻痕,他抬手拢了下领子毛遮好。

    苏凌拍开苏刈的手,气势汹汹道,“谁说的这个。”

    他压低声音又带着怒意道,“赵家是不是你干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阿父的死有蹊跷。”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阿凌,我是怕你……”

    苏凌怒气打断道,“别说为我好,你替我报仇,那我自己怎么报仇!”

    “你什么都不给我说,就是觉得我脆弱承受不了。”

    “就显得你厉害是吧,我就全得仰仗你?”

    这时史丹挑着水桶过来,模糊听见苏凌在吼苏刈。

    他从来没听见苏凌这么生气吼人。

    苏凌又在欺负老实人。

    “哎,这是咋了?苏凌,有话好好说。”史丹着急道。

    苏刈看了他一眼道,“没事,阿凌就是想找我吵架。”

    “啊……”

    两人看得他束手束脚,史丹把木桶放井边后溜走了。

    “那,继续,你们继续……”

    苏凌看着史丹出了院子,皱眉,望着苏刈道,“我刚骂到哪里了?”

    “就显得你厉害是吧,我就全得仰仗你?”

    苏刈提醒道。

    “对!就显得我一无是处,离开你我就不能活了呗!”苏凌说的激动,眼里泛起了泪光。

    “阿凌,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刈道。

    苏凌突然怒气顿收,踮脚亲了下苏刈的唇角,略有羞赧低声道,“我就是这个意思,离开你我就不能活了。”

    苏刈嘴角笑意扬起,抱着苏凌,咫尺间苏凌眉开眼笑,眼眸熠熠生辉。

    “心里舒坦了?”

    苏凌再吧唧一口,“嗯。”

    吼完后,苏凌心里无处发泄、拧巴的气劲儿松很多了。

    他靠在苏刈肩膀上,呢喃自语道,“谢谢你刈哥。”

    “不过,是我装的不像?你怎么不吃惊困惑?”

    苏刈摸摸他脑袋,清冷的雪地里落下他轻柔的耳语。

    “阿凌里里外外,我了如指掌。”

    热气落在苏凌耳廓上,泛起一片通红。

    两人抱着没有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第94章 家中

    冬天酒席开的早。

    村民吃完席没事做, 都去结冰的龙滩河边看孩子们滑冰。

    河边热闹,河岸上的雪地也笑语欢腾。

    冬天,孩子们除了喜欢打雪仗玩, 还有一项必备活动, 踩高跷。

    只要拿两根成年男人手腕粗的树干,用麻绳绑上劈开的两片木头做踩蹬。

    木头拇指厚度就行,不用抛光刷漆, 简单实用的高跷就好了。

    孩子们一脚踩着高跷, 一手熟稔地斜倾着另一只高跷;踮脚一跃,视线顿时平齐大人。

    孩子脸色得意洋洋, 因握着高跷而撑开的肩背, 像是扑腾待飞的翅羽。

    只要双脚离开地面的束缚, 就像能飞一般心中豪气万千, 哒哒踩着高跷在雪地里狂奔。

    大人在后面扯着嗓子喊慢点。

    孩子们却只关心他们一群孩子中谁能坚持久一点, 走的远一点。

    围观的人越多,孩子们就越兴奋。

    狗剩动作熟练,那双脚像是生在高跷上一般稳健,童稚的眼神中带着不羁的快意。

    孩子们都跟在他身后追着。雪地里叽叽咋咋的, 仿佛真的来了一群跃跃起飞的雏鸟。

    “小凌哥, 来玩啊。”狗剩回头朝苏凌喊道。

    苏凌看得兴致盎然,也想拉着苏刈去玩。

    但苏刈要帮二姑处理酒席善后的事情。

    他便歇了心思,同大人们一样乐呵呵当个看客。

    “这都是你们小孩子玩的, 我才不玩。”苏凌一本大人的回道。

    而且, 他之前被苏刈带着在枝头间真正飞过。

    体会过穿梭山林间的滋味,才不会羡慕这种小打小闹的过家家。

    “哦, 你要等刈哥啊, 那估计今天玩不成了。”狗剩道。

    “谁跟你说我要等他了, 快玩你自己的去。”

    狗剩有脾气的小嘀咕着,“重色轻友,你明明前天答应我一起玩的。”

    苏凌听得嘿了一声。

    这色就是苏刈的话,那前面怎么都得加个绝字。

    正当苏凌准备张嘴时,背后传来的慌张呼喊声打断了他。

    “凌哥儿,你大伯昏迷高烧一天不醒了,你快去给他瞧瞧吧。”

    来人正是苏凌血缘上的五姑。

    史兴菊跑的脸上带着热红,嘴里呼着白气,细眯小眼里满是恳求。

    苏凌嘴角的笑意渐收,站着原地没动。

    身边的村民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哎呀,上午就听人说他摔倒了,还是史香莲喊人才扶起来的。”

    “这怕是摔得有些严重哦。”

    几人说着,都不自觉朝苏凌看去。

    苏凌神情不显,旁人也猜不到他心思。

    苏凌的脾气,村里人背地翻来覆去给嚼乱了。对人好是好,但脾气暴躁还记仇,做事也不讲究情面。

    估计苏凌是不大情愿给史兴柱看病的。

    显然史兴菊也是这么想的,她看着苏凌,苦口婆心劝说道:

    “五姑也知道,从前你大伯家有很多做的不对,但是你也不忍心看着人眼睁睁病死对不对。”

    “是啊,怎么说都是你亲大伯,有血缘的。”

    生死为大,旁人也开口说情道。

    “凌哥儿,你大伯挺不挺得过这个冬天都难说,以前的事情他一家也遭到报应了。”

    既然说很难挺过就不用强行挺啊,直接安心躺下不就行了?

    于人于己都是解脱。

    换做以前的苏凌,定会张着细而整洁的牙齿,强势地用尖锐刺耳的言语戳破他们自以为是的假惺惺。

    苏凌听见凄嚎的杀猪声会于心不忍。

    但是对他大伯,他的心比杀猪刀还冷。

    史兴菊眼角含泪蹙着细细褐色浅眉,着急恳求道:

    “我从前和你大伯也有些小龌龊,但他都是被那女人怂恿的啊,你看看现在袁晶翠不在了,他不是老老实实过日子。”

    “凌哥儿,你是个善良的孩子,高价买村里人的米解了燃眉之急,还救好了大黑夫郎,你肯定不会看着你大伯病死的,就算五姑求……”

    苏凌看了会儿戏,才慢慢笑道,“瞧五姑都说得什么话啊,人命关天,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我倒是一句话都没说,反而五姑一直在说我有不去救的意思。”

    “五姑这样说,难不成是不希望我去看病?”

    史兴菊蓦然睁大眼角,急忙道,“不,不,五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一旁人也道,“是啊,凌哥儿一句话都没说,兴菊就一个劲儿劝人去,把凌哥儿想的太冷情了些。”

    “就是,他们一大家子欺负凌哥儿惯了,当然怕凌哥儿不去看,所以才这样说。”

    苏凌轻飘飘道,“平日坏事做多了,才会把人想的坏。”

    史兴菊被苏凌说得脸色尴尬,渐阴的雪色映在她发黄的脸颊显得有些灰暗。

    “你先等下吧,我回去取下药箱。”苏凌道。

    苏凌先是给苏刈说了声,然后回家把他的小药箱跨下山了。

    这药箱是苏刈自己给苏凌打制的。独板大红酸枝,外表看着精巧,里面藏着诸多小抽屉。

    平时放些小针灸铜人、针灸、拔罐的陶罐、把脉必备的脉枕等物件。

    苏凌再次踏进熟悉的院子,也没了诸多感慨。

    只是觉得院子里枯叶杂物太多,厚雪也盖不住,清冷的雪味儿里有种发烂的馊味儿。

    昏暗的屋子里,那馊臭味儿更浓了。

    苏凌走近床边,才发觉源头正是面容枯槁昏迷中的史兴柱。

    他跟着张大夫随诊,病人多穷苦出身,他见多了脏臭还溃乱的病症。

    但此时屋子里密不透气的闷酒馊味儿让他反胃。

    一旁史香莲神情担忧又愧疚地望着他,苏凌心中直泛恶心。

    他目不斜视,打开药箱拿出药枕开始把脉。

    史兴柱骨骼很大,酗酒多日消磨了皮肉,瘦得暴露出隐蔽在肉下的骨节。

    颧骨凸起脸颊凹陷,阴影把褐斑放大,像是果子腐烂的霉斑。

    没了袁晶翠那层皮肉,这骨架就立不起来了。

    苏凌对他这位大伯最瞧不起的。

    他对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放纵沉默,像躲在袁晶翠背后的影子,逼着前面的人迷途探索,慢慢发疯。

    客观来说袁晶翠虽然黑心歹毒,但她护着子女,还有一点母性存在。

    但史兴柱是最自私自利冷血麻木的。

    这个宅子就像是一个死水潭,路过的人只说这水臭,臭死一群小鱼小虾。

    可等臭水晒干后,才发现真正恶心发臭的,是吞噬残枝鱼骨的一滩淤泥。

    这样的人,还有必要救吗?

    苏凌漠然坐在床前把脉,对旁人紧张的视线熟视无睹,提笔开了个方子。

    “按照这个方子抓药吧。”

    史兴菊拿着方子一看,林林总总十几味药材,锁眉为难道,“这下雪天村子出不去,去哪弄药啊。”

    “凌哥儿,你家里没有这些药材吗?”

    苏凌微笑道,“没有哦,毕竟都知道我很少回村子,也没机会山上采药。”

    “哎呀,那这可怎么办啊,这么大的雪冻了山路,村里牛车肯定不会出去的。”

    “凌哥儿你能想想办法吗?”史兴菊几乎哀求道。

    可真是一个娘生的,感情就是好啊。

    苏凌无辜道,“五姑这是在逼我吗,逼我我也没法子啊。

    他是我亲大伯,我有办法的话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不成?”

    史兴菊看着苏凌这样子,只感觉到毛骨悚然。以前虚张声势,现在软刀子戳人,比以前还难对付多了。

    “凌哥儿,我知道以前是我们对不起你,但他好歹是……”

    史兴菊本还想求苏凌,一旁佝偻沉默的史香莲开口了。

    “凌哥儿能来就不错了,剩下的,我们自己想办法。”

    她嗓子像是被蛀空的朽木,听着沙哑扯着绵绵韧劲儿。

    苏凌没说话,起身合上药箱子走了。

    他能来看病,不是畏惧村里口舌说他心肠冷硬,或者被绑着强行善良大度。

    即使他来看病了,又能如何。

    没有药,他们出不去。

    他想知道,史香莲会为大儿子做到何种程度。

    天色逐渐晦暗飘着细细毛凌,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零落的雪花飘在苏凌肩头青丝上,他朝山上望着,久久没动。

    青丝上的雪见人无动于衷,渐渐贪婪呼朋引伴的,吸取他身上的暖和热气。

    以前听说她年轻时,背着大儿子连夜走四个时辰山路去看病。

    如今,还会冒雪抓药吗。

    他们一家骨血相连,唯独他阿父孤零零埋在山边上。

    寒风呼得吹来,雪沫濡湿的青丝刮在脸颊上,冷飕飕的。

    苏凌回神,侧头见自己肩头和胸前头发上落了好多雪沫,他心虚地连忙拍掉。

    苏刈叮嘱过他要撑伞的,但他嫌麻烦就没打。

    要是被苏刈看到他现在这样子,又有的他受。

    到是不会挨骂,苏刈只会拿黑眸望着他,然后默然看着他喝完一大钵热姜水。

    他现在看到灶屋炉子里煨着的盅钵就害怕。

    他拍着拍着,乍然想起自己忘记把脉枕收进药箱了。

    他快速转身朝院子走去。

    “娘,你怎么不开口求求凌哥儿啊,这没药,看了等于白看啊。”

    “哎,”老人叹气也带着苍老,“你还没看出来吗,凌哥儿自打小时候就不待见我啦。”

    “我那时候拿菜刀吓唬他,这孩子气性大,从那次后就不开口喊我了。”满是木然的声线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豪。

    “娘是说……那次,袁得水带着两个人贩子来的那次?”

    “要不是娘打断哭闹的凌哥儿,把他吓到躲进床底不出来,他那天就被人贩子拖走了。”

    “那袁晶翠也真是的,自己女儿掉旱坑死了,给人说好了做阴婚,临时又反悔。”

    “要不是娘,凌哥儿早就被麻布袋子捉去了。娘救了他,反而被他记恨,我要去给凌哥儿解释下。”

    “算了,我待他父子本就不好,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她那天见袁得水要拐苏凌,又带着几个大男人,她一个妇人在家,哪能周旋得了。

    她也不敢冲男人凶吼,万一把男人逼急了,她一个妇人哪是三个人对手。

    她叫苏凌躲屋子里去,但苏凌哭闹不止,僵闹在原地要陪他去河边玩。

    情急之下,她拿起菜刀吓唬孩子,实则是手里拿刀暗示那些男人。

    “那大哥这药……我明天去抓。”

    “算了,你男人早就有意见了,这个泥塘你别多趟。”

    “可是娘,你一把年纪身体大不如从前,冒雪太危险啊。”

    “死不了,作孽太多,老天就是要我尝遍报应,不会轻易收我的。”

    苏凌听到这里也不想多听了,故意在院子里弄出脚步声。

    屋里声音戛然而止。

    就像史香莲说的,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苏凌走进屋子取了脉枕,无视落到身上的两道探究的视线,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这院子是在太臭了。

    茫茫厚雪都掩盖不了的臭。

    他张大嘴巴,狠狠吸了口冷气。

    结果吸得太急,冷气嗖地窜入咽喉刺入肺腑,冷热纠缠乱蹿,冷不丁地呛出声。

    “咳咳……”

    “娘,你看,小凌哥也吸雪,他是大夫都这样做,说明不会风寒的。”

    孩子的沮丧脸指着猛张嘴吸气的苏凌立马放晴。结果话刚落,就见人咳红了脸。

    苏凌觉得好傻好丢脸。

    他捂着胸口眼里咳得泪花花的,艰难摆手开口道:

    “不,我是用实际行动告诉你,这样会染风寒。”

    那妇人笑着道,“凌哥儿,真是用心良苦啊。”转头又对着孩子道,“你看小凌哥都咳嗽了,下次再这样罚你下跪。”

    小孩子一脸不情不愿的走了,苏凌一下子弯腰蹲下地,手使劲儿揉着胸口。

    冷气入肺像食物岔气一样难受的厉害。

    苏凌接连咳嗽几声,感觉耳膜被嗓子里的气吹鼓起来,嗡嗡的模糊发响。

    咳得太厉害,眼里的水光都晃出来了,眼角通红通红的。

    雪开始大片大片落下,苏凌捂着胸口屏气良久,发白的手指终于开始松了点。

    他缓过神来,才发觉背上有一只宽大的手掌在缓缓给他顺气。

    苏凌抬头,一把青烟纸伞撑在他头上,雪沫从眼前绕过。

    “刈哥。”声音咳嗽得带着哭腔哑意,细听又有点委屈巴巴的。

    “怎么哭了。”苏刈牵着他的手把人扶起,然后捡起地上的箱子。

    苏凌眼底饱含的水光,好不容易息了动静。此时经这一问,又带着一股冲劲儿流了下来。

    止都止不住。

    他低头觉得不可思议,指腹抹了下嘴角的液体,往嘴里咂巴了下。

    咸的,热的。

    这个认知让苏凌眼泪刷得又冲了一波,他眼泪汪汪望着苏刈:

    “我真没想哭。”

    “呜呜呜,我就是止不住。”

    可怜兮兮又和自己较劲儿,努力吸着鼻头眨巴着眼,想憋回挂在眼眶上的泪。

    苏刈看着他水雾颤颤的眼底,委屈的招人怜惜又下意识激发骨子里的侵略。

    “没事,阿凌哭完,回家一样还得喝姜汤。”

    苏凌哭得更凶了。

    明明他并不是因为姜汤哭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像是夏日置身河水中,细浪轻柔拍打着脚丫子;这种不带悲伤、痛苦、只想发泄流泪的哭,好像很舒服。

    源源不断涌出外溢的泪水,像是排除了体内沉疴旧疾,令人心身舒畅。

    苏刈牵着他手,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视线被雪花模糊,感觉整个人浸泡在温暖的泪水中。

    他晃着苏刈的手,哽咽细呜道,“我不要喝。”

    “撒娇也没用。”

    “呜呜呜,我就是不要。”

    “那我喂你。”

    “嘴对嘴的那种?”

    “嗯。”

    “那勉强吧。”苏凌呜咽停了,想了会儿道。

    “那阿凌为什么哭?”

    “你好烦,我忙着哭,没空理你。”

    他时断时续地抽着气,清亮的眼眸弥漫着水气显得模糊不清。

    说完,似浪逼涌,哭得越来越大声了。

    苏刈从怀里掏出手绢擦着他脸上灿烂的泪痕。

    “宝宝,你这样让我有点难为情。”

    “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苏凌抢过手绢,捂嘴继续呜呜哭,声音模糊沙哑道,“你欺负的还少吗。”

    苏凌哭了一路,回到家就被哄好了。

    准确的说是喂姜汤喂好的。

    晚上再躺在床上,苏刈抱着他问白天缘由,苏凌鬼迷心窍找不到东南西北,十分乖软全部说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村里人就发现史香莲出村子了。

    到晚上的时候还没回来,族里派人去找,没走多久就看到人回来了。

    她一把老骨头杵着木棍在雪地里走,一路嘎吱嘎吱发响。那声音不知道是骨骼缝隙摩擦出的,还是雪地脚步摩擦的。

    面对众人的同情叹气,她本人倒是看得开。枯瘪暗淡的嘴角笑着道,下山就找了个村里的牛车,也没多难。

    没过几天,听说史兴柱好转了些,都能下地了。

    他被族老围着数落一番骂他不孝。

    老娘一把年纪还要服侍儿子,万一山路落雪滑坡把人埋了都不知道。

    大病一场,听说人好像反而比之前有精气神儿了。

    不过这些苏凌只是听听,顺便感叹母慈子孝也没别的想法。

    这几天里,日子也过的很充实。

    清水生了个胖哥儿,苏凌没亲手接生,倒是一旁看着也涨了些见识。

    大黑不放心接生婆,硬要苏凌在一旁看着。

    苏凌说这不是得罪人吗,村里接生婆都几十年的经验,他什么都不懂在一旁看着,像是质疑人家水准。

    大黑这时倒聪明了,他说苏凌只是个吉祥物,不懂才更要看着。

    这一看把苏凌吓着了,生孩子简直鬼门关走一趟。

    场面血腥还没尊严,简直撕心裂肺。

    苏凌看完后有心理阴影,同时又越发困惑了。

    辛苦怀胎九月,经历上吐下泻大肚子辗转难眠,再经历这分娩的惊恐劫难,怎么还有当娘的不喜欢孩子。

    他阿父纯良近愚孝,史香莲不仅不喜欢,反而厌恶?

    除非这个孩子不是她期盼来的……

    苏凌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阿凌想什么呢,你看看这个坐塌怎么样。”

    苏凌回头,原本散落在案桌上的小部件全部组装完成,立在地上结实美观。

    可容纳两个人的坐塌下面按了两排光滑的木板,苏凌看得不是很懂。

    苏刈道,“这个相当于村里孩子拿的长条凳,在冰面上滑的。”

    “阿凌可以坐在坐塌上,再给小黑套上绳索,让它带着你滑。”

    苏凌一听就来劲儿了,眼里亮晶晶的,嘴角翘着道,“那我一定是冰面上最潇洒的。”

    苏刈眼里荡开笑意,“给塌上包层兔皮毛,这样坐久也不会疼。”

    “不过这几天雪融了些,河边虽然还有冰,但等大雪后再玩。”

    苏凌开心地亲了下苏刈,“好。”

    话说,家里兔子终于生了一窝崽子。

    在雪天出生的,苏凌本来打算起名雪兔的,但是想着要吃就放弃了。

    家里现在拥有姓名的就是他们一对小夫夫、小黑、小栗,就是那匹栗毛马。

    这匹马感觉越养越通人性了,甚至有时候都能把小黑耍了。

    现在一马一狗相处十分和谐,颇有些兄弟情深的感觉。

    一马一狗也不知道怎么交流的,小黑甚至把自己的狗盆叼到马棚里。

    苏凌几次看见小栗趁小黑没在院子里,把小黑的骨头踢远了。

    小黑后面回来眼神有一点疑惑,但不多。每次都乖乖再把骨头叼回狗盆。

    苏刈说这小栗记仇,还记着小黑开始凶它那会儿。

    苏凌说小黑也救了它啊,才没被官吏拉走。

    苏刈说所以小栗允许小黑靠近它的马棚了。

    苏凌琢磨了下,看来小栗这脑子比小黑聪明些。

    苏刈笑着说也不一定。

    至到有天,苏凌看到惊掉下巴的一幕,才明白苏刈的不一定指什么。

    小黑围着躺在地上的小栗摇尾打转,时不时低头闻嗅小栗的屁股。

    小栗高昂着健美的马头,马尾狠狠朝小黑脸上甩去。

    小黑夹着尾巴呜咽低吼后仰,而后又不甘心匍匐凑近。

    苏凌简直没眼看,立马拉着苏刈一起围观这震碎脑袋的奇观。

    苏刈只是淡然笑道,人家□□凑上去看什么。

    这可是一狗一马啊,还都是公的。

    苏凌不信,偷偷跑去再看。

    刚看到小黑趴在小栗身后,眼睛就被捂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95章 战乱

    转眼五天假期过去, 苏凌又要去城里药铺做事了。

    休假的日子悠闲又惬意。苏凌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突然早起进城还有些不习惯。

    他以前心里压着事,现在统统有着落了, 惫懒的性子又出来了。

    他迷迷糊糊坐在马车里, 嘴里嘀嘀咕咕,要是再多放几天假就好了。

    但今天却不得不早点去城里,因为是官府统一验收药材的日子。

    车轱辘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咕噜咕噜滚动, 长街卷翘的屋檐挂起一排排水帘, 融雪顺着屋檐滴答成线。

    马车停了。

    他掀开帘子,瞳孔骤然紧缩, 看着眼前景象呼吸徒静, 手脚发凉。

    扎堆看热闹的百姓像是从雪洞里爬出的一群饥饿蚂蚁, 而济世堂就是那块糕点。

    在整齐林立的长街上, 济世堂就像是一道豁然的缺口。

    厚雪像是埋葬掩盖着突兀的残垣断壁。

    济世堂塌了一角, 这怎么可能塌了!

    苏凌耳边嗡嗡传来百姓议论声。大意是暴雪压垮很多屋子,没想到济世堂也塌了。

    里面轮值的云哥儿和周王,有没有事。

    还有那些药材……

    苏凌脑弦儿紧绷扯着额头筋脉痛,他捂着脑袋急吼吼想跳下车。

    苏刈拦住了他。

    “刈哥, 你让我下去看看, 这人命关天,还有那些药材,今天就要验收给官府了!”

    苏凌急声道, 刚才还懒散的脸色此时眉头紧锁火急火燎。

    苏刈不由分说把人搂进了马车里, 出口安慰道,“没事, 人没事药材也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都塌了!都塌了……”苏凌眼里急得发亮, 挣扎双臂想起身, 嘴巴有些语无伦次的。

    “阿凌,相信我。”

    苏凌惊慌失措的眼神被迫看向苏刈,对上那双镇定沉稳的黑眸,苏凌安静下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苏凌垂下视线,自言自语道。

    苏刈准备开口,苏凌抬手,毫不留情夹住那薄而锋锐的嘴皮子,生气道:“之前不说,现在也不稀罕你说。”

    苏刈抱他,又立马被推开,苏凌道:“乖乖坐好。”

    苏刈正襟危坐,看着生气的苏凌,嘴巴动不了,只得用眼神解释。

    可苏凌根本没看他,像是沉迷解开九连环一般严肃认真的思索着。

    苏刈一点都不吃惊,肯定他事先就知道。

    说不定苏刈还参与了。

    一旦顺着这个思路想,苏凌不自觉往阴谋方面靠了。

    是要害他还是要害李家?

    交不出药材,官府问责下来他和李家都逃不了罪责。

    和李家有仇的,他就知道赵家。

    但就算是赵家做的,怎么可能这么天时地利人和?

    苏凌想事情的时候要么勾手指头,要么咬手指甲。

    手指甲凑近嘴边,他下意识咬着。

    指甲什么时候这么硬?

    他低头就见指腹的薄茧子正戳着他的嘴皮,而手指的主人正望着他。

    “呸。”苏凌吐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凑来的手指头。

    “你怎么赔偿我刚刚猛然的惊恐担忧?”

    苏凌挑起他的下颚,像个登徒子,狠狠咬着他下唇。

    “你知道刚休完假,大清早就看得这个噩耗多吓人吗?心脏都快跳到爆炸了!”

    他气势汹汹说完,却软着腰身扑进苏刈怀里,“刈哥,我知道你为我好,提前告诉我怕我思虑,还怕我冬至都不能好好过。”

    苏刈环着腰道,“是我不好,我错了。”

    “如果是以前的话,我确实会这样,但是我现在不会了。”

    “有你在我还怕什么,凡事总得两个人面对,不然日子怎么过得长久呢。”

    苏凌凶完又撒娇,苏刈眼里浸着笑意。

    “阿凌好可爱。”

    经过苏凌一番□□,苏刈现在也很能直抒胸意。

    “这是我和阿凌的第一个冬至,我不想杂事分走了阿凌的心神。”

    苏凌满意了,神情无奈的拍了拍苏刈肩膀,“还是这么黏人。”

    苏刈笑笑,开始主动解释。

    “我之前就发现周王这个人不对。”

    “赵家买通周王锯损屋梁,造成大雪塌顶的假象,让雪水泡坏药材,李家无法交差。”

    “私下提醒李公子把药材掉包转移,他将计就计想击垮赵家。”

    赵家本想让李家交不出药材得罪官府,却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大战在即,官府正愁没名头从世家身上榨取钱财。被李家抓住把柄的赵家,这会儿像是油锅上的蚂蚁,焦急难安。

    赵家不仅要任官府收刮,还得赔偿李家。这消息传出去,被百姓说到议论是小,引起其他几家联合打压那才是严重。

    “怎么可能是周王,我确信他已经改好了。”

    “平时表现也很积极,除了他老娘过世后有些闷闷不乐容易走神……”

    “他这样做就不怕李家报复?”

    苏刈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赵家也承诺事成后送他逃走,结果赵家想杀他灭口。

    他逃到花楼挥霍无度,被李家抓住的时候正寻欢作乐。”

    苏凌想起之前周王婆娘找来铺子,控诉周王种种好吃懒做喜欢吹牛;

    赚的钱还不补贴家用,丝毫不管家里生计。

    他这样毫无顾忌,可能是他老娘去世后没有牵挂了。

    他之前仗着把周王的心声听的一清二楚,以为看懂了他,对他丝毫没有防备之心。

    结果人心易变,他反而被自以为是的笃定给蒙蔽了。

    苏刈没有听人心声的能力,反而将他周围的人看得透彻。

    苏刈一直在暗中护着他。

    要是不是苏刈察觉周王的异常,这次就真让赵家得逞,他和李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苏凌亲了下苏刈。

    “谢谢刈哥。”

    “不过我定要出一口气,差点就被他骗了!”

    苏刈给他顺气道,“他现在自有李家收拾,估计没有命给阿凌出气了。”

    “没命啊……”

    苏凌眼神逐渐暗淡下去,静成一汪清泉,神色没了波动。

    周王选择如此,他也没必要觉得惋惜。

    实际上,苏刈在李家地下室见过周王。

    当时,周王一口咬定是为报复苏凌才接了赵家的活。

    他并不是要与李家为敌,求李公子饶命。

    周王说一直记恨苏凌,以为救了他娘一命就可以高高在上的驱使他。

    他娘摔伤那天,苏凌故意拖着不松口救人,就是要看他出丑,就是要他当众下跪求他。

    对于周王这番说辞,李公子只耸耸肩看了眼苏刈。

    苏刈冷漠上前,没两下地上开出了绚烂的血花,倒在地上的身体逐渐冰冷。

    铺子都塌了,苏凌自是没有要出工的必要了。

    他先是去私苑看了云哥儿和棉哥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估计都担心忧虑需要开导安慰。

    铺子再次重建得要个几天,苏凌的休假真的延长了。

    不过悠闲日子还没过两天,动乱出现了。

    朝廷出兵的消息像是雪花毫无差别飞进千家万户,百姓人心惶惶。

    青石城是本地城主世代统辖,朝廷派来的文官还无地位,被排挤在边缘。

    朝廷成立之初给与青石城高度统辖权,赋税和军队自治,每年只要给朝廷上交五百两的象征赋税。

    土皇帝当久了已有不臣之心。此时的朝廷也不是刚成立那般势力薄弱。一战势必爆发。

    官府派出军队入村强行抓壮丁,百姓本就苦不堪言积怨已久,到处听闻流血冲突发生□□。

    还有很多男人根本不管家人死活,自己逃了,落草为寇。

    家家户户的男丁都要参军,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后,是成年男人都要参军。

    就连病怏怏的史兴柱都被抓去了。

    史兴柱自知生死一线,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面,当众哭着给史香莲忏悔。

    史香莲反而拿起木棍把史兴柱狠狠打了几棍子。

    最后史兴柱内心一点悔意也没了,临走还带着怨怒。

    于此,对于两人都是一种解脱。

    史香莲感觉肩膀的骨头逐渐变轻了,脸上的颧骨皱皮泛着褐黄幽光。

    村里鸡飞狗跳,一片愁云惨淡。

    大黑也要被迫参军,愁得脸都要夹皱了。

    他放心不下还在坐月子的清水和襁褓的婴儿。

    他思来想去,只有求苏凌照看了。

    一来苏凌懂医术,二来在村里清水就和苏凌交心。

    苏凌倒是很爽快,把清水父子接到自己家住。

    虽然遭到了大黑娘的反对,但大黑坚持,外加苏凌出手,没两个回合就把人怼的哑口无言。

    村里哀哭声一片,到处都是灰败的愁苦气息。

    苏凌却一反常态没有哭,只是时常坐在院子,寒风将山下的呜咽声吹上来,苏凌静静听着。

    他知道苏刈是必须去的。

    如果苏刈他们的计划能成功,那么村里出去的男人就能多一个活着回来。

    苏刈抱着他说不要怕,等□□结束,他们就能出去看看山的外边是什么样子了。

    苏凌说他不想看山外的样子,那只是他当时乘凉睡意闲话。

    他也不想管别人死活了,叫苏刈不要参见他们的计划,两个人躲进深山里过日子。

    苏刈摸着他脑袋,说他能做到。

    苏凌问他为什么要参与他们的计划

    苏刈只说动乱之下无完卵。

    他可以选择不要权势,但他得露出有拒绝的实力。

    不论是在青石城还是在外面游历,他需要一个畅通无阻的身份才能护着苏凌。

    临走的当天难得冬日暖阳。

    村里人都说是祭祀起作用了,老祖宗会保佑他们的。

    苏刈给了苏凌一把贴身匕首,亲了亲苏凌额头。

    像是从前目送苏刈出门卖山货一样,苏凌说早点回来。

    苏刈点头,叫苏凌按照自己写的菜谱好好做菜,炒菜的时候火烧小点,切菜切慢点。

    苏凌点头,转身进屋了。

    小黑像是察觉到什么,摇着尾巴跟在苏刈身后,一直出了院子。

    苏凌躲在窗户边,追着苏刈背影直至院外下山口。

    苏凌知道苏刈肯定没走,因为小黑还在原地摇尾巴。

    小黑尾巴越摇越快,苏凌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作者有话要说:

    第96章 落幕

    傍晚冬阳余晖冷得快。

    山边寒风搅动着村里的残阳斜光, 家家户户的炊烟比平日起晚了些,烟火气也透着哀寂空凉的味道。

    苏刈走了。

    苏凌有些恍惚的飘忽错觉。

    一点余光把他眼眸照的浅褐如琉璃,他下意识半眯了眼, 起身看向院外路口。

    小黑见苏凌动了, 立即跟着起身。

    豆豆眼满是孺慕围着他摇尾巴。

    基本上苏凌走哪里,它就跟着走哪里。

    楼上清水应该还在睡觉,苏凌要开始生火做饭了。

    清水还在月子里, 需要炖汤补补身体。

    但这目前有些不切实际。土豆丝都切成厚块的人, 要他杀鸡剖鸡着实难如登天。

    好在家里提前买了很多鸡蛋,做糖羹鸡蛋, 苏凌还是会的。

    之前他见苏刈做过很多次, 打两个鸡蛋入土瓷钵里, 兑水搅拌再加些糖块, 盖上石盖放入火炉子上煮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谁还不会?

    但苏凌脑子会手不会。

    鸡蛋壳碎进了土瓷钵里, 他只得耐着性子拿筷子一点点敲出来。

    他看着小黑蹲在地上望着他,豆豆眼被眉头长毛遮住,应该没看见他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吧。

    也不知道刈哥现在到哪里了,有没有饭吃。

    苏凌总觉得屋子有些太过安静了。少了个人, 家里都变得生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小黑忽得汪吼了声, 立即起身蹿出了门槛,朝屋外奔去。

    苏凌黯淡的眼神一亮,也立刻追了出去。

    “哎呀, 凌哥儿, 你家小黑怎么还凶起我了,这不都熟脸了嘛。”

    二姑在院子外杵着不敢进来, 把紧张的九娘护在身后。

    苏凌眼里的喜色渐淡, 笑道, “它可能知道苏刈不在家,比平常警惕些。”

    小黑平常也不时时黏着他,时常围着马棚打转,倒是今天一天都蹲在他身边。

    “哎呀,小黑是个聪明的。”

    二姑挽着一旁僵硬的胳膊,对九娘道,“别怕,这狗聪明,还是大黑兄弟嘞。”

    二姑说着,几人都笑出声了。

    苏凌摸摸小黑脑袋,小黑乖顺的蹲下摇着尾巴,凶恶的狗脸变得温和,无辜地望着二姑两人。

    苏凌见小黑这样,也歇了拴它的心思,小黑不会乱扑咬人的。

    苏凌把小黑支走,叫它去马棚玩。

    但小黑只是走远了些,看着她们几人进了院子。

    “二姑咋来了。”

    “哎呀,你们两个哥儿在家能吃上饭啊。”

    苏凌顿时心生感动,眼里水润。二姑看着笑道,“哎哟,这是想苏刈那小子还是感激我啊。”

    二姑也不和他卖关子,“苏刈走时给了我银子,叫我和九娘搬上来和你们住。

    说苏凌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可能照顾得好一个坐月子的。”

    苏刈只说前面一句,后面那句是大黑说的。

    两个男人都一前一后找到她给了些银子,不论银子多少,二姑是不收的。

    她们娘俩孤零零在家,此时搬着一起住,刚好热闹有人气。

    确实来了二姑后,屋里热闹多了。苏凌脸上也挂着笑意,心里暖和。

    二姑出手,晚上做了个肉锅子炖干菜,秋天做的干豇豆和晒干的山菌子,此时炖的软乱味道正好。

    清水还在月子中,不宜上下楼梯,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

    几人怕清水闷,坐月子最是敏感脆弱,一个人呆着容易胡思乱想;

    几人一合计就把火炉子提着,端着热锅去他的卧房里吃。

    个个脸色被暖和的汤气熏得发热,一笑红光满面。

    一顿饭吃的热热闹闹,大家好像暂时忘记了愁绪。

    但晚上息了灯,躺在一个人的被窝里,压抑着的忧虑开始反弹,愁丝裹着人翻来覆去睡不着。

    苏凌不知道翻了几次身,终于没忍住抱起一旁苏刈的枕头,在黑暗中默默睁眼。

    他侧头一看,只见苏刈枕头下藏着一本册子。

    夜里昏暗,零星的光绪不成片,还不及苏凌的眼底发亮。

    册子纹案看不清,但隐约可见两个贴合的□□。

    苏刈这个人也会藏那什么图?

    果然人不可貌相!

    苏凌空洞的心底顿时升起抓住把柄、猎奇的心思,翻身趴去,迫不及待翻开了册子。

    首页入眼便是夹着一张信纸。

    ——阿凌,睡觉,梦里相见。

    苏凌嘴角翘起,往后翻了翻。

    都是白纸……

    他不信邪一张张翻到了最后尾页,又看到一张纸条。

    苏凌对着窗外那侧举起纸条,勉强看清了字迹——阿凌,怎么还没来。

    ——阿凌想看的,梦里都给你。

    ……

    该说不说,苏刈十分了解苏凌。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清水和九娘眼睛红肿的厉害,还装个没事人的样子。

    二姑毕竟年岁大,面色上看不出什么,但眼底乌青暴露了她也没睡好。

    唯独苏凌一个人面色红润,水光滑润的。

    三人都羡慕苏凌心大,却不知道苏凌一晚上忙着没空想。

    得亏他和苏刈平日花样多,梦里完全不重样-

    家里男人虽然在外打仗,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原本闲散的冬季,提前进了春耕。

    漫山遍野多的是砍些柴火的妇人,堆肥烧灰的老人,还有背着背篓进山捡松球的孩子们。

    日子似乎比往日更加忙碌,爬山梯田被打理的干干净净;

    田里正有人翻着土,等大雪再盖下,土里冬眠的虫卵都会被冻死,来年便有个好收成。

    油菜和冬麦在田里绿油油一片,合着山边梅园灿烂的红,灰蒙蒙的深冬有几分早春的错觉。

    深山逢战乱,这时自给自足的好处就体现了。

    村里人虽然不敢出去,但粮食紧巴着吃,吃三五个月不成问题。

    只要战乱不波及五溪村,村里人就不会耽误春耕,各种菜种子稻谷种子都是自家留种,对农活没有影响。

    日子就这么过了半个月。

    村里人逐渐适应男人们出去打仗了,也不像刚开始的忧心忡忡。

    原本有些小龌龊的邻里间也开始你来我往送些东西,相互说些体己安慰话。

    但清水情况有些不同,有些日渐憔悴,每次神情落落寡欢。

    苏凌给他看了下,有些气血不足,思虑过甚,心悸不宁。

    他身边还离不得人,孩子也需要照顾。

    苏凌三人轮流守着身边,说些逗趣儿解闷的话。

    这天,苏凌对二姑说,要进山给清水挖点药材炖汤补;

    不然这样下去,不说奶水不足,清水身体也会虚垮掉。

    二姑说陪苏凌一起山上,苏凌倒是笑着拒绝。

    苏凌和他们住了半个月,才发现自己好像被他们误解的很深。

    在他们几人心中,他是一个什么都不会,需要苏刈伺候的主。

    平时他要干什么,都说不用他。

    他除了不擅长做家务外,其他方面很厉害的好吗。

    二姑见苏凌坚持不用陪,便叫狗剩一起进山,算是给苏凌搭个伴儿。

    苏凌便带着狗和狗剩进山了。

    冬天的山里有种空旷寂寥的感觉,干黄枯草簇拥在沾灰的墨绿丛林下,有一种干燥的生命力。

    在整个冬眠的山里,此时一簇簇鲜红的救军娘就显得亮眼了。

    果子经过霜雪格外的酸甜,一颗颗饱满欲滴,馋的狗剩直流口水。

    还有些糖罐子,就是荆棘刺条开花结的果子,学名叫金樱子,泡酒补肾好。

    这个生吃也很甜,基本是山里孩子的小零嘴。

    把扎嘴的毛刺用袖口抹掉,送嘴里咔嚓咬破,再把里面的硬核籽刨掉,就可以大口脆嚼吮吸甘甜了。

    霜雪后的格外甜,越红也越甜。

    这果子还可以卖钱,不过不贵,两文钱一斤,多孩子摘。

    狗剩一路都在拿柴刀砍这些野果子树藤,苏凌就在不远处挖些药材。

    一路走走停停也挖了不少当归黄芪,还摘了好些野枸杞。

    这枸杞叶子都枯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条上挂着红透的枸杞,在枯败中很显眼。

    小黑自己会打猎,没多久就叼了两只肥硕的竹鼠回来了。

    日头逐渐偏西,林子光线一下比一下暗淡,苏凌两人便开始下山回家。

    两人背篓都满了,就连小黑嘴里还叼着一只山鸡,下山路走的十分快。

    狗剩摘的野果子一个人吃不完,分给苏凌一些。九娘和清水看到应该也会高兴一会儿。

    两人兴冲冲下山,刚进院子,就见院边的菊花被踩踏的零碎。

    山下传来阵阵嚎哭声,像是拉织的愁云,天色立刻黯淡下来。

    苏凌脸色一变,立即跑进院子。

    一排山茶花也被乱刀剃了头,桂花树下的晾衣杆也被掀翻,灶屋里传来低声啜泣声。

    “怎么回事?”

    苏凌跑进灶屋见一片凌乱,像是被洗劫一番。

    灶屋偏侧小间的门敞着,原本挂着的一条条腊肉不翼而飞。

    二姑见苏凌回来,红着眼睛道,“该死的强盗,趁村里没男人,来了几十个人趁火打劫,把吃的粮食都抢光了。”

    苏凌一听,气的拳头捏起,咬牙满是愤恨,“这些杀千刀的!是抢着吃断头饭吗。”

    他突然想到什么,急冲冲跑出灶屋,还没出院子就见村长拄着拐杖来了。

    村长嘴角带着血渍,眼角还有清淤,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苏凌哆嗦着手,想扶他颤颤巍巍的身体,“村长,你没事吧。”

    村长摆手,叹口气道,“得了,别这样子垮着脸,人没事都不错了。”

    平日知道他们村子的较少,外人也基本不会进来。

    这回倒是阴差阳错让那些草寇抢了个空档。

    很多村的男人躲避参军落草为寇,这几十人跑到山里,没几天干粮就吃没了。

    五溪村本就在深山,那些草寇平日跑远了打猎,多走了十几里地就闻到远远传来的饭香味了。

    本就没有人伦孝道,面临存生压迫下,那些男人露出穷凶极恶的嘴脸。

    威胁着村里孩子妇孺,挨家挨户的抢。

    村长开始喝斥几声就被几人扇了耳光子。

    村长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干枯的眼神望着苏凌有些欲言又止。

    苏凌心底凉了一截,“我们囤的粮食也被抢光了?”

    那是不是要挖野菜吃啊,可这大冬天的也没野菜啊。

    野菜是没有,但是地里有菜。不种菜的苏凌显然想不到这点。

    “没有,我来就是说这件事情。”

    苏凌一听松了口气,囤的粮食还在就行。

    村长道,“凌哥儿,我知道这样开口有些不要老脸,但是村里家家户户都没粮食了,你那些粮食能不能分给大家一点?”

    苏凌还当什么事情,爽快点头,“当然可以。囤这么多粮食,本就是以备不时之需。”

    村长干瘪的眼角有些湿润,看着苏凌连连点头,“好孩子,你和你爹一样是个大善人。”

    也不是多善吧,苏凌只是对村里有点感情了。

    他可不想顶这高帽子,做事随心,他也不会被旁人嘴巴而束缚。

    “不过,村里粮仓怎么没有被抢?”苏凌疑惑道。

    那些草寇都是村里人,不可能不知道每个族里有粮仓。

    “哼,那些强盗一来就要开粮仓。”

    村长先是气头怒火,而后沧桑的褶子展开得意,浑浊的眼里透着狡黠:

    “之前你们是放粮仓的,后面要抓壮丁,我就偷偷叫人把粮食转地窖去了。”

    “但是我就一千斤粮食,这村里七十多户,一家分个二十几斤吃不到多久。”

    “没事,我看近年赋税逐渐走高,每年都在存粮食,大概也有个四千多斤。”

    苏凌吃惊佩服道:“村长果然一步看十步啊。”

    “这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人老了自然就想的多。”

    苏凌点头,看着村长日渐稀疏灰白的胡子,“别想那么多,顺其自然吧,胡子都少了。”

    村长吹胡子瞪眼,又满眼笑意地看着苏凌。

    得了苏凌的同意,村长敲锣打鼓,组织村里开地窖放粮食。

    原本哭得死去活来的村民,突然得知有吃的,顿时止住了哭声。

    纷纷念叨着苏凌心善,对村长也感恩戴德直说感激。

    “要不是村长和凌哥儿,我们都得去山里挖野菜吃了。”

    “是啊,村长和凌哥儿就是好,一定会多福多寿长命百岁。”

    “凌哥儿真的是个好人啊,当初袁晶翠一家简直狼心狗肺。”

    “还是我们村长有远见啊。”

    苏凌看着一张张感激涕零的笑脸,并未迷失在村民的夸赞感激中。

    他给村长说了他这里住了四口人,一定是要优先充足供粮食。

    村长也考虑的很周全,一开始就把话说得交底;

    专门开了宗祠,在老祖宗排位面前告诫族人切记斗米恩升米仇。

    得了粮食还得紧巴着过,最好都晚上做饭,这样被发觉的几率也小些。

    袁氏那边的村民也和史氏这边的人分一样的粮食。

    大米、南瓜、土豆、小米等都是果腹的,小米掺和土豆煮饭很有饱腹感。

    苏凌的一千多斤粮食外加族里的存粮一共五千多斤,七十多户家,每家分了个七十斤粮食。

    加上村里有些人家冬天会自己囤菜放地窖里,紧凑出个百来斤也不成问题。

    家里男人不在,一家都是些妇孺老人,光吃粥也够撑两三个月了。

    史氏这边开族里粮仓分粮,袁氏那边族人也跟着沾光,人心都跑史氏这边了。

    还有很多袁氏族人旁敲侧击问他们族长袁得水,他们族里粮仓有没有粮食。

    一次两次还好,袁得水耐着性子解释收成不好。

    问的人多了,他直接阴阳怪气。

    族田就在那里,收不上粮食,粮仓没粮食能怪他们管粮食的吗?

    这话就是说,种公田的那些族人不如史家那边的人能干。

    这话倒是激起了众怒,纷纷说收割的时候明明挑了多少多少箩筐稻谷,怎么没有米。

    当然没有米,袁得水趁机又哭惨。

    他说上次来村里收米的管家就是官家的人,你们的米都买给苏凌了,官家没收到粮食发怒火要抓村民。

    为了族人考虑,他只好同几个族老商量,把族粮食上交官府了。

    他由一件事能扯到另一件事上,又说他们家的马不就是他主动上交的?

    要不是担心官府拉不走苏凌家马,最后迁怒村子无辜百姓,他哪会主动上交自家马。

    明里暗里还说苏凌家的马招来灾祸。

    但族人这时只关心族粮,其无关自己的事情听听也不过耳。

    袁得水说得老泪纵横,为族人今打细算,却被质疑十分寒心。

    族里人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听后只得作罢,只怪自己运气不好。

    领粮食的时候,袁得水没去。

    他给人道他没脸领,把自己那份让给族人。

    一些妇孺信以为真,还后悔自己错怪族长了。

    但是没多久,就见袁得水家照常开火,家家都吃粥的情况下,他家肉香实在馋人。

    别人问起,袁得水便说之前腊肉都熏好收在地窖里的,所以没被抢了去。

    日子又过了半月,离村里男人参军已经一个月了。

    村里人都吃的糙没什么油水,实在憋不住了,就上山掏些鸟蛋,下河捕鱼。

    苏凌家的鸡和兔崽子倒是没被捉走,不知道是不是嫌弃只一斤重,捉了其他家的公鸡。

    以前天还没亮,村里公鸡声打鸣吵的厉害,现在倒是一声都听不见了。

    村里人一边面临着食不果腹的危险,一边又担心参军的男人,又担心土匪还来抢。

    不过有的人村民很乐观,说从村子里抢那么多肉和粮食,他们那些人不得吃个一年半载。

    但人心难测。

    这天,村子里的牛角示警号声又急促响起。

    不一会儿山下就响起粗声凶戾的男人声,还有撕心裂肺的妇孺哭嚎声。

    而后响起袁得水的颤颤怒吼声,大骂禽兽。

    他叫妇女们快关好门窗锁死别出来。

    袁得水的嗓门很大很急促,像是拿命在喊,山上的苏凌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些强盗肆意大笑,夹着各种粗鄙的诨话,不用看就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苏凌听得心里咯噔一跳,转头只见九娘抓着二姑的胳膊,脸色惨白嘴角发抖。

    苏凌怒目充血,秀挺的眉毛拧成挺括的剑眉,从橱柜里拿出一袋干辣椒粉就冲了出去。

    二姑急的眼里出泪花,“凌哥儿!你别冲动!”

    苏凌眼里水光颤抖,急得嗓子发哑,“怕什么!看着别人欺负,我们也躲不掉的!”

    二姑心神大颤,瞪着眼睛看着苏凌。

    她知道苏凌说的没错。

    她抄起两把菜刀,一把给九娘,“乖,去楼上陪清水,门都上锁。”

    她回头,苏凌早就冲了出去,她急忙追去,见小黑也跟了去才放心了点。

    可千万别出事,否则她怎么和苏刈交代。

    山下女人凄厉颤抖着哭声,一群男人双手抱胸奸邪大笑露出泛黄的牙齿。

    他们十几个人围着一个姑娘,面色猥琐一步步缩紧包围圈。

    袁得水见他们眼里的饥渴越发暴露无疑,他试着上前拦住,却被一掌就推翻了。

    姑娘面色惊悚刷白,急的原地打转怎么跑都跑不出去,流氓脸上露出享受逗弄、主宰一切的快感。

    包围圈越缩越紧,那姑娘蹲下脸色惨白死死抱着自己双肩,四面八方伸来的手像是恶臭恶心的淤泥烂骨,令人绝望窒息。

    “啊——滚开!”

    “你们这些禽兽不得好死!”

    姑娘绝望之际,突然由远及近炸开一声低吼,似咆哮如雷震得那些禽兽顿在原地。

    刹那间,小黑露出森白长獠牙,一个飞跃扑跳,朝最近那男人的脖子咬去。

    一群男人的惬意顿时被凶犬打乱,慌乱了阵脚。

    看到同伴脖子被撕咬出血,都吓得连连后退几步。

    不过,土匪们很快就稳住了心神。其中一人扫到一旁的苏凌,眼里痴亮又露骨的打量着苏凌。

    “兄弟们,这还有个顶好的哥儿。”

    “兄弟,缠住那恶狗,把这个哥儿掳去做压寨夫人,兄弟们人人有份!”

    “啊!快救我!这狗太……”那话还没说完,人就倒在地上抽搐。

    一阵恶心嬉笑,几个油头朝苏凌逼近。

    苏凌步步后退,紧紧摸着怀里的匕首,面色紧绷眼神闪烁似不屈的寒星。

    小黑正被十几人拿着棍棒围剿,目怒凶光,长獠牙染血;一团血肉挂在凶狠又黝黑的嘴角,看着十分可怖。

    小黑身边,血汩汩的流,是那个倒地强盗的血。

    周围强盗面色发紧,拿着棍子和菜刀慢慢朝小□□近。

    小黑从深喉发出震慑低吼,前肢匍匐眼里闪着咄咄逼人的锋锐。

    它见几人朝苏凌走去,神色逐渐着急。

    突然,随着一声凌空咆哮,一条黑影猛的扑倒一个缺口,朝苏凌那边跃去。

    苏凌身边多了条狗,十几个男人再馋美色,也没忘记一旁还躺着个苟延残喘的人。

    但要是十几个男人还怕一条狗,这说出去也别在外面混了。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步步试探前进。

    “这哥儿长得可比花楼里的漂亮多了。”

    “谁先上谁就是第一个。”

    一个男人猥琐哄笑,“谁知道他第一个男人是谁,这么漂亮的哥儿怕不是早就被开包了。”

    苏凌拔出匕首,寒光亮人,白细的手指紧握充血发红,眼里凶冷,“等我男人来了,你们统统都得死!”

    “哟,这带刺儿的火辣辣爽。”

    “哥几个可等不到你男人回来了。”

    那人话刚落,小黑前肢猛的一跃,日光下獠牙血腥又泛冷白,朝那人撕咬而去。

    而那些男人身后,不知道何时跑来五条狼青,个个龇牙咆哮从身后撕咬扑来。

    前后夹击,强盗顿时惨叫四起,乱了阵脚。

    村前犬吠夹着土匪们的凄厉痛苦声,动静闹的十分大。

    躲在家里的妇人们吓得面色惨白。

    至到看见二姑拿起两把菜刀在空中擦响,她们才从惊吓中回神。

    那些妇人纷纷叫女儿哥儿们藏好,也拿着菜刀出去了。

    但这些都是些亡命之徒,拿菜刀手抖的妇人们,他们一点都不惧怕;反而是这六条狗十分凶恶难缠。

    妇人们围着苏凌,看着六条狗和十几个男人打架,那棍子打在狗身上,她们心肝都吓得颤抖。

    苏凌担忧着急道,“都别站着了,快拿木棍打人,狗打死了我们也凶多吉少!”

    “你们两人一组,一个拿木棒打人,一个拿菜刀,见人近身就砍。”

    妇人们都吓得不敢出声,苏凌只好和二姑一起给她们示范。

    “你们这时候不反抗,等欺负到自家闺女头上就后悔了!”苏凌急眼道。

    “那些强盗就是看我们好欺负,让他们看看,砍他们不过就是切猪蹄的事情!”

    苏凌拿起一旁的木棍就朝一个人脑袋狠狠打去。

    那男人扭了扭脑袋,见一旁有个拿菜刀的妇人也不以为意,回头朝苏凌逼近。

    二姑手里菜刀颤颤,正准备闭眼乱砍时,只听见一声嘶鸣从眼前飞跃而过。

    她大喜睁开眼,以为苏刈回来了。

    结果只见苏凌家的马咬着那人拖着往树上撞。

    苏凌见状,拿着木棒追着那失去反抗的土匪乱打。

    那些男人被逼急了,各个失去理智红了眼,拿起菜刀朝狼狗身上砍。

    妇人们也看急眼了,当即拿着木棒狠狠砸人,倒是和狗机缘巧合下打了配合。

    苏凌拿着木棒冲在前面,看着小黑被一群人围攻,他心急如焚从后面乱棍砸背。

    那些土匪一回头,又被小黑逮着空隙撕咬。

    期间有土匪挣脱乱架中,朝苏凌扑来。

    苏凌此时也不知道危机下怎么变得十分灵活,脚踩马蹬立马就爬上了马背。

    他抱着马脖子趴在马背上,赶着马跑,立即就甩开了身后土匪。

    在马背上,他对乱战看得更加真切,十几个男人杀疯了,乱挥着木棍和菜刀,各个身上沾着鲜血。

    六条狗以小黑为中心四面进攻,浑身毛发黏着血,嘴角涎水都带着血沫。

    苏凌看得焦急,没注意到身后一个逼近的土匪,正欲抬刀砍向马后蹄。

    二姑惊呼苏凌小心,小黑嘶吼咆哮,不顾眼前刀棍冲出重围,包围骤然锁紧刀棍如雨落下。

    小黑凶猛怒吼,声音凶狠至极。那马此时也像是感知到一般,一个猛的转身起跳,猛朝那人肚子踢去。

    “凌哥儿!”赶来的三伯娘见苏凌被马甩飞,吓得嗓子劈叉人呆呆立在原地。

    马背猝然绷起,猛得侧身蹄人,苏凌胸口撞得吃痛,整个人飞了出去。

    天旋地转,胃里犯恶心,耳边嗡嗡传来惊叫恐惧声。

    周围都是青石板,苏凌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时间好像无限拉长,他鼻尖突然闻到安心的气味,接着落入一个熟悉的怀里。

    苏凌只以为自己摔的神思游离,紧紧逼着眼睛不敢睁眼,生怕幻觉消失。

    “阿凌,没事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紧蹙的眉头有指腹的温热,苏凌这才敢睁开眼睛。

    苏凌看到苏刈那瞬间欣喜发亮,他立即狠狠告状,把那些难听的话一字不差的转给苏刈。

    苏刈面色越发阴沉,手落在苏凌脸上轻轻摸了下,“脸转过去别看。”

    苏凌低头。

    而后只听见寒剑出鞘声,在周围人倒吸气中,剑光刷刷浇洒着飞血;凶猛的犬吠撕咬声也停了,唯独凄惨的求饶声越来越惊悚。

    “好汉饶命!都是你们村的人叫我们过来的。我们本是无心之举啊。”

    苏凌听见立马抬头,不光是他,周围妇人都抬起了头。

    “谁!”

    苏凌起身从没这么迅猛过,他不知道是怎么走近的,等回过神来,他已经一脚朝那跪着的肩背踢去了。

    “你们这些畜生,我说过,等我男人回来你们统统得死!”

    他说着又狠狠朝那人嘴巴子踢去。

    十几号人倒在血泊里痛苦□□,他们双腿蜷缩,手却很奇怪扭曲地垂着。

    苏刈挑断了他们的手筋。

    而畏惧苏刈可怕的身手,没一人敢跑。

    这群亡命之徒死到临头怕了,幻想着把罪魁祸首推出来可以抵过一命。

    “是谁。”

    苏刈剑刃轻轻抵进那人脖子上,血珠子哒哒的滴在石板上,缝隙蔓延大地开花。

    那男人脖子吃痛,心里更是害怕到失控浑身哆嗦颤栗着。

    他脖子被剑刃挑起,被迫望着眼前这个阴沉戾气的男人。

    是个怪物,他在欣赏这滩血迹!

    “是,是袁得水。”

    那人哆嗦的话音未落,袁得水拔腿就跑。

    可还没跑一步,就被猛然出现的木棍砸倒了双腿。

    这木棍敲的很有准头,直戳他之前膝盖断裂的地方,像是带着恨意描摹了很久。

    袁得水惊神抬头,对上了史香莲那张颧骨泛着幽光的霉褐脸。

    “啊,鬼啊!”

    袁得水本就惊魂未定,此时吓得撑着双腿后退,一贯老沉算计的脸此时满是惊慌。

    史香莲枯瘪的嘴角有一丝僵硬笑意,干哑发涩的嗓子扯动着,脖子老到失了水分几根经脉十分突兀明显。

    “袁得水,我终于等到你的下场了。”她心里积年的恨意一朝得解,从枯涸的嗓子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妇人们都惊诧不已,本怀疑那土匪们随意盖罪名,可见袁得水那心虚闪躲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他们这些畜生故意栽赃嫁祸我!”袁得水后知后觉找到了丝心神。

    他刚刚被苏刈那狠戾的剑影吓得魂飞魄散了。

    腿脚不便赶来的村长,脸色黑的厉害,“袁得水,没想到你竟然作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姑娘突然发疯扯着袁得水头发,歇斯底里质问。

    袁得水只喊冤枉,强盗的话哪能信得。

    可苏刈滴血的剑刃落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什么都招了。

    “我本意不是想这样啊,都是那群禽兽突然变卦,我只想他们吓唬吓唬人啊。”

    村长像是见到苏刈回来,此时声音都带着苍健沉稳,“难怪你刚才一个劲儿喊着大家都躲在家里别出来!”

    “难怪你一个人在外面,装模作样拉扯这帮畜生,一边又大声嚷嚷,实际上就是在告诉躲在家里害怕的妇孺,是你在舍命保护村民!”

    村长见袁得水缩头缩脚,喘口气又道,“我知道你想拉拢人心,可没想到你这么鬼迷心窍!”

    袁得水道,“这不是我本意,本来逢场作戏也没实质性伤害,要怪就怪这帮畜生精虫上脑!”

    “我当村长有什么不好,才不会像你这样畏畏缩缩龟缩不前。

    我在城里人脉广,到时候还可以拉动官府出资修路,还可以大搞养殖家家户户都赚钱,不是像现在祖祖辈辈天天在土里刨吃食!”

    袁得水说得冠冕堂皇,但一些妇人却觉得有些道理。

    种田也没出路,一年到头都上交了。要是村长有人脉,带头找新的致富门路,他们就不用风吹雨淋还没个收成。

    袁得水这番话着实把苏凌给听笑了。

    “你话说得倒是好听,别说当村长了,就是当族长你也没村长当的好。”

    “你们族人被强盗抢走粮食没饭吃,你一个族长拿不出来粮食,我们族长却可以接济一视同仁!”

    “你不仅不拿出一颗米,还自己大鱼大肉,更丧心病狂的是还勾结强盗,只为给自己树名声!

    这般为达到自己目标,无所不用其极。等你当村长了,怕是要成了个土皇帝,哪个村民不满意你,就要喊土匪来杀人吧!”

    苏凌一番话彻底把一干妇孺打醒,纷纷指着袁得水说花言巧语,一贯会骗人。

    “当什么村长,族长都当不好,我怀疑族粮都被他吞了!”

    “对,我听说上次来收米的管事,他早就和人家串通一气,故意压低价格!”

    “难怪啊,就说家家户户都勒紧裤腰带没吃的,他还天天吃肉,感情和强盗勾结,根本就没抢他家!”

    妇孺们七嘴八舌,终于抓住了重点。

    纷纷疑惑道,“他什么时候和强盗认识的?”

    一直盯着袁得水的史香莲,徒然开口了。

    “这就得问问袁得水,还背地里干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史香莲一开口,众人顿时背脊毛骨悚然却又抓不到任何痕迹。

    只觉得眼前的袁得水突然不再伟岸德高望重,变成了个干瘦尖嘴猴腮的老猴子。

    袁得水仰头大骂史香莲,“你别血口喷人!你就不怕我抖露你那点肮脏事!”

    众人紧缩的视线又落在史香莲身上了。

    史香莲掀开袖口棉袄,露出一只鸡皮疙瘩干柴朽木般的手。

    “我都一脚入土的人了,还怕你不成。”

    “你说的肮脏事是指什么?”

    而后她在众人视线中淡淡道,“你说的是几十年前,你醉酒欲强行施暴我?”

    史香莲轻描淡写,落在众人耳边却如惊雷,就连袁得水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怎么会,这个女人不是一直害怕这件事情抖露出去,玷污名声?

    她怎么能如此轻易就说出了口?

    史香莲一定是怕这件事的,不然怎么对史兴贤如此嫌恶。

    她怕这件事怕到不敢正眼瞧一眼史兴贤,否则她就会发现史兴贤和她死去的丈夫有几分像。

    同袁得水一样想法的,还有众人。

    难怪史香莲一直不待见老幺,原来是袁得水的种?

    众人同情视线落在史香莲身上,她熟视无睹。

    待她看到一脸震惊的苏凌,枯寂干如钱纸的眼里有些湿润,嘴角蠕动着。

    “你阿父,我对不起那孩子。”说到这里,她哽咽颤抖道,“我如果多看他一眼,只一眼就知道是史家的种。”

    苏凌眼皮止不住跳动,胸口窒息闷气的厉害。

    他脚步有些重心不稳,脚尖颤颤忍不住前倾,苏刈手疾眼快,扶住了他。

    苏凌脑袋无力一般靠在苏刈的怀里,眼里茫然有些空洞。

    他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倒不是不显心思,瞧着更像是由一件事情勾出了千头万绪,大脑只顾着游神过往,没空管什么神情了。

    最后怎么结束闹剧的,苏凌都不知道。

    只听见周围一群妇人哭喊声十分悲痛,围着袁得水狠狠的拳打脚踢。

    她们的嘴像是泛滥的河口,倾倒着对袁得水刻骨挖心的仇恨和诅咒。

    “袁得水,你不得好死!”

    “你还我闺女啊!”

    “亏我以为你一直是我家的恩人,一直以为我那小哥儿是被水溺死的,儿啊,娘糊涂啊!”

    这悲痛欲绝的哭喊声把苏凌拉回了神。

    “刈哥,她们这是怎么了?”

    苏刈道,“袁得水早年和这帮土匪认识,一起偷偷搞阴婚。他假装在河边救孩子,但他救起的孩子很少,大多都溺死了。

    而别人一般救一个活一个,村里男人水性都很好,袁得水也是。”

    苏刈一字不差的复述史香莲的话。

    苏凌面色越来越难看,难怪他小时候要去河边玩,史香莲拿刀逼他躲回家。

    他还记得袁得水笑着给他说河边喜欢溺死孩子。

    “但是史香莲怎么知道的?”

    “她说袁晶翠大女儿淹死了,袁得水说阴婚可以给孩子一个家,还说孩子很乐意能赚些银子孝敬父母,袁晶翠就和袁得水联系上了。”

    “史香莲心思细,心里一直记恨着袁得水。

    偷偷打听附近村子买卖阴婚的,发现有几个孩子都是村里溺水死的。”

    “史香莲说得有名有姓,袁得水说她胡说八道,史香莲说了那些村子人家,这些当娘的大可以自己亲自问一问。”

    之前袁得水勾结土匪差点造成村子姑娘失去清白,众人愤怒,但最多驱除出村子。

    史香莲这一招把袁得水逼到了绝境。

    五六个妇人恨不得撕了袁得水,纷纷要求沉塘。让他体验下自己孩子溺水死去的痛苦。

    村里两边族老都没说话,最后看着一群妇人绑着袁得水浸猪笼也没阻拦。

    一场闹剧哭得村里天都变暗了。

    此时众人才意识到苏刈回村了,那他们男人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苏刈很忙没时间回答,赶着一群土匪回土匪窝,还要他们把抢走的粮食给送回来。

    忙活到傍晚的时候,苏刈终于回到了家里。

    他身上没沾血迹,却带着一身血腥味。他一进院子苏凌就扑过来,闻着浓郁的血腥味胃里犯恶心。

    苏刈便拿着换洗的衣服去龙滩河上有洗个冷水澡。

    粮食都抢回来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多加了个腊肉,其余的二姑也没心思倒腾了。

    都知道苏刈只是偷偷回来的,明天还得回去。

    得知这过一个月了,仗还没开始打。

    苏刈告诉二姑不要担心,目前只是在军营临阵磨枪,日常操练。

    要不了多久,他们都会安全回来。

    苏刈说话不疾不徐,外加性子沉稳似天生就让人信服,一屋子人听了心情都好了不少。

    晚上的时候,两人躺在被窝里。

    苏刈搂着苏凌说着白天的事情。

    他低声含着抚慰,告诉苏凌别害怕,那些土匪都被他杀了。

    苏凌多少对苏刈的性子摸的清,他不会在他面前杀人,但背地一定一剑毙命。

    他依偎在温暖有力的胸口上,静静听着沉稳的心跳声敲击着他的心口,贪婪的呼吸着苏刈身上的气息。

    苏刈感受到苏凌的不安,再次解释道很快就会结束了。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苏凌手指在健硕的胸口上无意识地滑着,声音满是浓浓的眷念。

    “想你就回来了。”苏刈胸腔震动出细碎的笑意满含浓情。

    苏凌像鱼儿一般直往苏刈心口游,两人不知不觉就贴合在一起了。

    逐渐升温时,苏凌推开了苏刈。

    “你今天忙碌一天会不会消耗体力,明天赶路太过疲惫?”苏凌胸口起伏轻喘道。

    “你怀疑我?”苏刈挑眉。

    ……

    灵魂被层层打开,卸下负重月余的思念与忧心;此时剧烈的喜悦如潮水把暂时放空的灵魂吹的无拘无束、自由放任地漂浮着。

    苏凌在苏刈这片汪洋大海里看到了空彻澄明又深邃的爱意与珍重。

    ……

    第二天,苏凌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苏凌不愿意睁眼,却能感受到寂静中只有他一人。

    不可否认,即使知道结果,心底还是有些失落。

    苏凌闭着眼赖床一会儿后,才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旁边的枕头人去空冷,唯留一张纸条——宝宝昨晚叫的很大声。

    苏凌心底空落一扫而光,脸色瞬间通红,只想抓着苏刈大打一顿。

    苏刈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苏凌一瘸一拐的下楼,却发现二姑看他面色闪躲还带着明晃晃的揶揄。

    九娘和清水面皮薄,根本就不看他。

    结果好不容易说一句话看他,目光无意间落在他脖子上脸都红了。

    她们昨天一定是听见了。

    苏凌那事除了最开始生涩外,后面都很放得开。

    家里平时又没人,他也根本没有收敛的意识。

    昨晚又十分激烈……

    难怪苏刈调侃他叫的大声,一定是知道隔壁都听得见。

    明知道还不提醒他!

    苏凌十分生气,决定今天一天不想苏刈。

    苏凌看了看日头,还有半天。

    好好努力,他一定能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把剧情点写完的,肝不动了,留着明天正文完结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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