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这夜萧安辰回宫后, 端坐在庆和殿足足两个时辰,期间周嵩以送茶为由进去过一次。

    彼时,殿内烛光盈盈, 隐隐拂在帝王清隽的脸上,侧颜被勾勒的越发锐利, 那双墨染的眸子半敛着, 盯着一处, 一言不发。

    后方墙上映出他挺直的背影, 如松如竹, 细看下还透着几分萧索。

    后, 周嵩又以送糕点为名进去过一次, 萧安辰执笔伏案书写, 洋洋洒洒写了两夜纸,放进棕色信封里,封村粘好, 递给周嵩, “快马加鞭,送至边关。”

    周嵩一脸诧异,伸手接过后,问道:“陛下,确定是送至边关么?”

    朝廷公文都有专人送达,这是帝王私信, 帝王和边关能通信的只有苏将军, 可帝王找苏将军做什么?还是私信?

    周嵩怕听错了, 故才有方才那问。

    “对。”萧安辰眼睑轻抬, 沉声道, “快找人去送。”

    周嵩躬身道:“是。”

    周嵩退出, 萧安辰负手立于窗前,灼灼眸光凝视着远方,脑海中浮现的是女子决绝神情,他想明白了,若想重获得阿雪的心,只是出现在她身边还是不行,他要投其所好,做她想做之事。

    阿雪惦念苏沧海,那他第一件便是要来苏沧海的书信,以此哄苏暮雪开心。

    方才那封是家书,不是帝王写给臣子的,只待苏沧海回信后,他便可以带着信去找苏暮雪了。

    那时的她,应该会想着见他了吧。

    他轻点头,应该会的。

    对,一定会。

    许是心情豁然开朗,萧安辰方才还头痛欲裂的头,痛意渐渐减轻,眼眸似乎也不那么痛了,唯有脚踝还痛些,但这都无妨。

    比起不能同她见面带来的痛楚,这些痛楚根本不值一提。

    萧安辰转身走到案几前,弯腰坐下,拿过上面的奏折,聚精会神看起来。

    周嵩亥时催了一次,“陛下,该就寝了。”

    萧安辰似是未闻,依旧低头看着奏折,笔时不时在上面写上什么。

    周嵩见状只好吩咐御膳房备好参汤,然后,他在一旁默默等着,子时又提醒了一次,“陛下,该就寝了。”

    萧安辰缓缓抬起头,脸上不见丝毫倦色,淡声道:“上茶。”

    周嵩出去,回来时手里捧着茶盏,萧安辰接过,一饮而尽,待看完最后一份奏折后,帝王脸上映出怒色,蹙眉道:“传崔云忠进宫。”

    正在睡梦中的尚书大人被敲门声吵醒,侍卫来报,陛下传大人进宫,崔云忠一个激灵从榻上坐起,一盏茶后,穿戴整齐坐轿进了宫。

    内侍说的含糊,崔云忠不知出了何时,心里忐忑不安,到了庆和殿,看到帝王那张阴沉的脸不安继续放大,之后庆和殿里宫女太监都被赶了出去,独留崔云忠一人。

    谁也不知帝王同他说了些什么。

    不知归不知,但皇宫里没有秘密,几乎尚书府大门被敲开时,其他人便已都知晓。

    左相常庸近几日夜不安寝,总是被恶梦惊醒,梦中总能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质问他为何陷害他。

    今夜,他又梦见了,与之前不同的是,那张脸竟然成了帝王的脸,帝王手中执剑对他狠狠刺去。

    常庸吓出一声冷汗,大口喘息,人还没从梦中回过神,门口便传来侍卫的声音,“相爷,崔尚书进宫面圣了。”

    “何时?”

    “方才。”

    常庸从榻上滚了下来,穿着亵衣打开门,“备轿。”

    到了宫门前发现,等候在外的不只他一个,右相王卯,兵部侍郎苏谦,户部侍郎宋承等,都等候再次。

    天色暗黑,笼灯映出几位大人的脸,神色不一,常庸惨白着脸额头上都是汗,时不时抬袖擦拭。

    突的,一阵风袭来,吹灭了笼灯,莫名的让人不寒而栗。

    明明是七月盛夏,隐隐给人一种隆冬感,像是淌在冰河里,牙齿忍不住打颤。

    常庸衣袖下的手指慢慢攥紧,连点血色都没了。

    后来,他没的不只是血色,还有小命。

    萧安辰看的最后一份奏折是康权武派人送来的,弹劾左相常庸与商户勾结,肆意哄抬粮价,导致淮南百姓食不果腹,怨声载道。

    常庸做的还不只如此,他还同当地盗匪一起,官匪勾结,意图杀害淮州知府。

    康权武一并送来的还有常庸的罪证。

    常庸金銮殿上欲以死明鉴,说这是诬陷,一次撞柱不成又来了第二次。

    铁证如山,岂是撞柱便能了断的,萧安辰命大理寺会审,勒令必须严查。

    有康权武给的证据,结果很快出来,常庸罪证确凿,处以斩刑。常庸行刑那日,据闻永乐宫太后娘娘身子极其不适,一连去了三个太医都被赶了出来,直到帝王出现,大后才作罢。

    天家母子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但帝王离开后,太后便再也不折腾了,乖乖用膳吃药。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那日夜里,太后从梦中惊醒,掉下床榻,摔伤了腿,至于太后做了何梦吓成这样,谁也不知。

    总归,之后的一段时日里,太后格外安静,心绞痛的毛病再也没有动不动就发作。

    有人还发现,右相王卯去永乐宫请安的次数减少了很多,以前大抵一月三四次,这月起足足半月未曾去一次。

    周嵩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萧安辰时,萧安辰正在看书信,边关书信一早送到,他早膳都顾不得吃,收到信后迫不及待打开,看着信上内容,心里大喜,黑眸里涌着喜悦,说话也轻快了几分。

    “备好马车,朕一会儿要去见阿雪。”

    言罢,周嵩心里颤了下,又去啊?帝王这半个月忙着朝事没见皇后娘娘,心情却好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些,最重要的是,有了喜色,不再恹恹的。

    这要是去见了,保不齐又变成以前半死不活的样子。

    周嵩隐隐担忧,“陛下,今日就要去么?”

    萧安辰慢抬眼睑,淡声道:“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赶快去准备。”

    都说乌鸦登门没好事,今日一早,房檐上便有乌鸦驻足嘶叫,明玉赶了两次才赶走。

    她悻悻想,不会是有不好的事发生吧。

    好的不灵坏的灵,还真发生了不好的事,刚吃过早膳,大门被敲响,周伯来报,说贵人来了。

    之前几次萧安辰都是偷偷来的,这次堂而皇之敲门,还言明有重要东西要交给苏暮雪。

    苏暮雪是不想见萧安辰的,这半月未见她心情极好,人心情好的时候做事也顺利。

    比如,她在帝京的第三家米铺店开业了,绸缎庄也扩充到了第五家。

    再者,钱庄从之前的一家变成了现在的两家。

    还有茶行,前几日遇到一个大的商户,一下子购买了很多茶叶,而且对方购茶根本不看价格,你说多少便是多少,管事的还说,以后会长期合作。

    这对苏暮雪来说都是极好的事,昨夜他们还庆祝来,喝了最后一坛桂花酿,酒醉人清醒,看着天上的明月,她想到了边关的明月,想到了爹爹,她对着明月许愿,一定早日寻到苏铭,带着他们一起去边关找爹爹。

    似乎昨夜的好心情还在,可听到萧安辰到来,那抹愉悦就这么生生没了。

    她淡声道:“请。”

    苏暮雪今日穿了件黄色裙衫,梳着发髻,脸上妆容淡雅,可却给人一种别样的美感,同娇艳不同,今日的她越发显得灵动,一颦一笑皆是迷人。

    人比花娇,说的便是眼下这番情景。

    满堂的春色都抵不过她的浅笑,只可惜她的笑容在见到萧安辰时隐隐褪去,苏暮雪躬身道:“陛下。”

    萧安辰走近,伸手欲扶起她,见她退避,便又把手缩了回去,“平身。”

    苏暮雪站起,命明玉端来茶水,淡声道:“陛下今日到梅园来,是有事?”

    言下之意,无事可以走了。

    萧安辰看着她冷淡的神情,心往下沉了几分,不得不说,他还是喜欢曾经那个爱笑的她。

    那时的她见了他,都会唤一声阿辰,还会投进他怀里,环着他腰肢撒娇。

    可现下……

    他们连陌生人都不如。

    心痛来得很快,让你无力招架,萧安辰笑得有些牵强,但还是轻扯唇角笑起,“朕来给阿雪送东西。”

    上次的人参鹿茸,苏暮雪看也没看便命明玉扔了,“臣女这什么都有。”

    简单来说是,不需要,别送,送了也不会收。

    “这物,阿雪没有。”萧安辰献宝似的从怀里拿出信笺,“给。”

    苏暮雪疑惑看去,待看到上面的字迹时,眉梢挑起,露出浅笑,“爹爹的信?”

    “是。”萧安辰淡笑道,“苏将军从边关派人送来的。”

    苏暮雪接过,迫不及待打开,信上寥寥数语都是关切地话,问她身体如何?可有不适?

    信末还提起了萧安辰,劝她夫妻要和睦。

    她离宫之事,爹爹是知晓的,来龙去脉她在信中都已写明,如今看父亲这样说,苏暮雪有片刻的迟疑,后来转瞬想明白,信是经萧安辰手送来的,作为臣子,他势必要劝上一劝,想必,这也是萧安辰给爹爹送信的原因。

    不过,苏暮雪想不到的是,萧安辰竟然为了她给爹爹写了书信。

    他到底意欲何为?

    不管他意欲何为,苏暮雪都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牵连。

    因这家书,苏暮雪对萧安辰难得放下了几分成见,话语也不再是那么冰冷,又让明玉准备了糕点。

    萧安辰见她神色缓和,心也跟着一喜,之前的忐忑不安也放下了些,想着只要再努力些,应该可以让她回心转意。

    他心下正高兴时,被苏暮雪的一句话带进了冰窟里,“陛下,臣女记得,苏护卫不见的那几日,陛下说过,是去派他办什么事了?臣女想问,陛下让他去做什么了?那件事有没有办成?”

    苏铭?

    又是苏铭。

    萧安辰只顾着高兴,倒把苏铭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个苏铭,是祸害,但又不得不留。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水,装作不在意道:“阿雪,怎地又问起那个护卫了?”

    “在陛下眼里他是护卫,可在臣女眼里他是家人。”苏暮雪道,“家人不见了,臣女当然要寻。所以,陛下全然不记得了么?”

    “朕朝事繁忙哪能都记得。”萧安辰握着茶盏的手指缩了缩,“容朕想想。”

    “好,臣女等陛下想。”苏暮雪睥睨着他,“但愿陛下不要都忘记了才好。”

    事关苏铭,谈天总是很压抑,几句话后,谁都不曾开口了,萧安辰不开口是因为在想着如何解释苏铭办完事后不归的事。

    苏暮雪则是在想,萧安辰是不是知晓苏铭在哪里?

    各怀心思的两个人饮完了两杯茶后,下人来报,说苏暮雪定制的新衣到了,店掌柜亲自送来的。

    苏暮雪起身去迎,见到来人后脸上浮现笑意,轻柔道谢,“有劳。”

    店掌柜含笑回:“应该的。”

    两人在庭院中浅浅说起话来,时不时还有淡笑声传来,萧安辰捏着杯盏的手指用力攥紧,杯盏上映出重重的痕迹。

    他侧眸静静看着,眸底涌出不悦,被唤做刘掌柜的男子,约莫二十多岁,有着一副较好的皮囊,眉清目秀,是帝京女子们喜欢的那种儿郎。

    萧安辰曾听三公主说过,她喜欢的就是那种光风霁月般的男子,他当时随口问道:“那样的男子有什么好的?”

    三公主笑着回道:“人好心善,肯定疼娘子,那样的男子肯定是顶好的。”

    不知为何,萧安辰看着庭院中侃侃而谈的男子,莫名的同三公主口中的男子重合到一起,心像是被狠狠捏了一下,倏然沉下来。

    难道……

    阿雪也喜欢这样的男子??

    想到这里,萧安辰下颌绷起,冷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握得更用力了,隐隐的,咔一声传来。

    他手中的茶盏终是不堪重负,裂了,茶水溢出,浸在了萧安辰掌心,那道红色疤痕越发的狰狞。

    他掌心的这道疤痕好好坏坏,红痕一直没消,看着便叫人心颤。

    周嵩见状递上帕巾,“陛下。”

    萧安辰眼眸直勾勾睨着外面,擦拭手心的动作很粗鲁,力道也很大,红痕颜色不仅没有变淡反而更重了。

    这道疤痕一如划在了他心上,又酸又胀又疼,又难捱。

    他在嫉妒,嫉妒苏暮雪同别的男子有说有笑,他想做什么,但可悲的发现什么都作不了,他要疯了。

    萧安辰身上的暖意一点点消失不见,直到男子离开,他才好了些许。

    苏暮雪同萧安辰说话的耐心已用尽,刘掌柜走后,她寻了个理由便让萧安辰走了,萧安辰走时的眼神她一直都记得。

    欲言又止,又有些受伤,唤她名字时,透着柔情。

    柔情?

    他对她何来情?

    怕这也是他出来的吧,他演技一向很高,常人看不出什么。

    萧安辰到底是没忍住,夜里便命人把那家制衣店团团围住,抓了那掌柜的,给足银两,让他连夜离开了帝京,并警告他以后不许回来。

    刘掌柜哆哆嗦嗦上了马车,手指掐地都泛白了,一直没想明白,他到底是惹了什么人。

    天子脚下,怎么竟有人敢胡作非为,简直太放肆了。

    他不知的是,他惹怒的正是天子。

    这夜,王放除了赶跑制衣店的掌柜,还做了一件事,他查抄左相府,从常庸书房里找到了书信,并连夜进宫把密信交给了萧安辰。

    外人只知左相常庸是因为同盗匪勾结残害同僚才被治罪的,殊不知还有另一个原因。

    常庸这段时日正在秘密调查正曦宫走水之事,还派人去了永安寺,其实他在意的不是皇后娘娘到底在哪里,而是想借助皇后娘娘欺君之事,治苏沧海的罪。

    他在军营里安插的那些人,好几个被苏沧海抓了,这仇,得报。

    萧安辰知晓了常庸的所为,为了苏暮雪他也不可能让他活。

    朝堂上知晓此事真正内幕的除了崔云忠外,就是康权武,那些所谓的证据,也是萧安辰让康权武准备的,真真假假,常庸必须死。

    周嵩也多少知晓些,心道:陛下为了皇后娘娘,当真是什么都做。

    萧安辰看着缥缈的红烛,问周嵩:“朕对皇后还不够好吗?”

    周嵩点头:“陛下对皇后是顶顶的好。”

    “那她为何还是不愿意同朕讲话。”萧安辰对任何事都可以运筹帷幄,当年夺帝位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手刃手足一个不留,还有他的母妃,那个被他关在皇家别苑直至死去的女子,即便她对着他哭,他都没有心软。

    可偏偏到了苏暮雪这,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他不敢惹她生气,也怕她生气,只能哄着她,但还是不行,她可以对任何人笑,唯独不能对他笑。

    她可以同任何人谈笑风生,唯独不能同他。

    是,曾经是他不对,他欺她,负她,让她难过,惹她哭,可他现在改了呀。

    为何?

    为何她还是不能原谅?

    萧安辰用力一握,手指的杯盏碎了,碎片扎进手指,血涓涓溢出来,周嵩用帕巾去压,也没压着,伤口太多,几乎眨眼间白色帕巾便染成了红色。

    太医院的太医们再次被召来庆和殿,对着帝王的手指无声嗟叹,谁也不记得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

    帝王这手怕是不想要了吧。

    郑煊也在几位太医行列中,一直低着头给萧安辰清理,待碎片取出后,他找来干爽的布给萧安辰包扎好。

    萧安辰不能见郑煊,见一次,怒气上来一次,抬脚踹上他的胸口,他用了几分的力气,郑煊被踹出一口血。

    众人不知何故,跪地求饶,“陛下,陛下息怒。”

    息怒?

    有郑煊在一天,萧安辰这滔天怒火便没法息,他淡声道:“依朕看,郑爱卿还是不要做这太医院的太医了,康权武那里正需要人帮忙,郑爱卿明日去吧。”

    帝王一句话,郑煊被派去了淮南一带,原本是明日走的,郑煊离开时,萧安辰声冷道:“淮南一带百姓正苦不堪言,想必爱卿也睡不安寝,朕看,还是连夜出发吧。”

    就这样,郑煊连夜坐上了去淮南的马车,后面跟着浩浩荡荡一行人,与其说是同他一起治理水患的,不如说是监督他的,为首的那位原是禁卫军副统领,这次调派过来同郑煊一起去淮南,名为相助,实则监督。

    陛下说了,要他看好郑煊。

    对于郑煊突然离开帝京一事,其他大臣颇为不解,前几日康大人不是才来书信说一切顺利么,怎地这才几天功夫,水患又严重了。

    后来有人想明白了,帝王这是看郑煊碍眼,寻个理由把他赶出帝京。

    可到底因何碍眼,他们便不知了,难不成,郑煊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退朝后,众臣相携一起离开,唯有郑永川站在殿门外一直未动,崔云忠走近,道:“太傅。”

    郑永川轻叹一声,问道:“崔尚书可知陛下为何突然让郑煊去了淮南?”

    崔云忠说道:“陛下不说了么,淮南一带水患严重,郑大人是去帮忙的,把这样的事交给郑大人,足可见陛下对郑大人多么器重。”

    郑永川知晓在崔云忠这问不出什么,淡笑两声,朝前走去。

    这夜,帝京再次下起雨,萧安辰听着雨声格外不安,亥时离宫去了雅园,顺着暗道来到与梅园偏殿一墙之隔的房间,暗道原是挖到了下方,后来王放又命人把暗道挖了挖,暗道下方可饮茶可静坐,暗道上端便是梅园偏殿的东厢房,地上有毯子盖着,不易被发现。

    主要也是因为这间厢房一直放着杂物,很少有人过来。

    睡梦中苏暮雪再次感觉到了那道炙热的眼神,她倏然睁开眼,先是唤了明玉一声,然后披着外衫推门走出去。

    外面下着雨,雨急风也急,拂在身上冻得人牙齿打颤,她端着烛灯小心走着,最后来到东厢房门前,长舒一口气,伸手作势要推门。

    蓦地,后方传来声音,“小姐,你在这做什么?”

    苏暮雪看向明玉,“我想进去看看。”

    明玉接过烛灯,拦住她,“小姐,这里面都是些书籍,里面很乱,不如等奴婢收整好您再去。”

    苏暮雪蹙眉问:“除了书籍可还有其他?”

    明玉摇头:“没。”

    苏暮雪静默片刻,转身离开,脚步声传来,房间内的萧安辰似是轻叹一声,这次冒险离得近了些,险些被发现。

    周嵩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直到隔壁传来关门声,他们才沿着暗道折返。

    隐隐的,周嵩还能听到苏暮雪同明玉说话声。

    “小姐,听说郑公子离开帝京了。”

    “去了哪里?”

    “淮南一带,说是协助康大人治理水患。”

    “晏州有胆识有头脑,这次去淮南定能有所作为。”

    后面还是些夸奖的话,昔日这些话苏暮雪也同萧安辰讲过。

    “阿辰有头脑有胆识,定是明君。”

    “云风国有阿辰在,是百姓之福。”

    “还是阿辰最厉害……”

    曾经那个满眼都是他的阿雪,现下眼中倒映着别人的身影,口中也是夸的别人。

    萧安辰的胸口蓦然痛起来,像是有蚂蚁在啃噬,也像是有东西在捶打,那种痛像是从骨头缝隙里冒出,又似是把骨头拆开又拧到了一起。

    痛得让人无法呼吸。

    第52章

    半晌后, 苏暮雪似是想起什么,“给晏州做的桂花糕可有送去?”

    明玉回:“郑公子走得急,还没来得及送。”

    苏暮雪的声音压了压, 细听下还有丝沉闷,“那没办法了, 只能等他回来再吃了。”

    “要不让阿五给送去。”明玉给她递上杯盏, “阿五骑马应该能追上。”

    “不用了。”苏暮雪淡声道, “等他回来再吃一样。”

    清浅地聊天声一字不差的落在萧安辰耳中, 刚刚压下的失落感又这样纷涌上来, 像是裹挟着锐利的刀刃, 在他心上落下重重的痕迹。

    每一道痕迹, 似乎都溢着血, 那种痛,无法言说。

    要知道,曾经苏暮雪只为他洗手做羹, 只做他喜欢吃的东西, 那道桂花糕最初也是因为他喜欢,她才去学的。

    他现在还能忆起,她为了学会做桂花糕,在小厨房里一呆便是一日,人都累清瘦了,桂花糕做成, 她拎着食盒去庆和殿, 哄他吃下。

    他说了声好吃, 她眼底溢出泪。

    他再也……

    尝不到她亲手做的桂花糕了。

    失落感就这么压了过来, 萧安辰脚步一个踉跄, 没有勇气再待下去, 沿着暗道离开。

    周嵩心突突跳着,看帝王一张森冷的脸,忙劝慰道:“陛下若是想吃桂花糕,奴才回去后便让御膳房做,陛下若是想吃别的也可以告诉奴才,奴才去安排……”

    萧安辰一个冷凝的眼神飘过来打断了周嵩后面的话,他是想吃御膳房的桂花糕么。

    他是想吃阿雪亲手做的桂花糕。

    他是想阿雪了。

    萧安辰冻着一张脸出了雅园,回到皇宫后,径直去了庆和殿,伏案看起奏折。

    窗外雨声淋漓,落在廊下砸出声响,那株芙蓉花被风吹得来回摇摆,恍惚间他想起了苏暮雪的话,思绪被带离。

    她问他关于苏铭的事,他该…告知吗?

    萧安辰握着狼毫的手指微顿,想起来那日暗卫记录的话,上面清楚写着,皇后娘娘同丫鬟明玉说,寻到苏铭,他们就会离开帝京。

    离开?

    不,他不允。

    萧安辰意欲告知的想法生生压了下去,苏铭在他手上,她才不会走。

    周嵩端着参茶进来,放到案前,看着萧安辰喝下,问了嘴:“陛下,白日高太医来报,说苏铭身子已然好转了些,那些名贵药材,高太医想问,那些名贵药材还要给他用吗?”

    “已然好转就是没有完全好转。”萧安辰神色清冽道,“用。”

    周嵩欲言又止,“陛下……”

    “讲。”

    “陛下真不打算把苏铭的事告知皇后娘娘吗,万一哪天娘娘知晓了,怕是……”后面的话,周嵩不敢说出口,只能在心里说道,怕是更不能原谅。

    萧安辰冷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缩了缩,下颌微绷,似是下了决心般:“给朕瞒好了,谁都不许走漏风声,违者,斩。”

    不管怎样,都不能让阿雪知晓,他,承受不住见不到她的思念之苦。

    萧安辰缓缓抬头,眸光越过缥缈的烛光看向了窗外,他心说:阿雪,别怪朕,朕真的不想你离开。

    人心虚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做些什么,萧安辰也是如此,次日,他一早便命御膳房做了吃食,让周嵩送去了梅园。

    下早朝后,他看到周嵩第一句问的便是:“如何?阿雪收了吗?”

    周嵩一脸难色,轻咳一声:“陛下,娘娘许是没什么胃口,命奴才把吃食带了回来,不如明日再送。”

    周嵩没好意思提他是怎么被拒绝的,连大门都没给进,周伯身体挡着门,头探出来,一口一个贵人的叫着,就是不让进。

    周嵩气得肺都要炸了,连陛下都搬了出来,结果,还是不如人意,梅园这帮人啊,是吃定了陛下在意娘娘,谁都敢抗旨不遵。

    这不,他最后也没送成。

    周嵩把这个过程省了,拣着好听的对萧安辰讲,“陛下,其实娘娘说了她挺喜欢的,真的就是没胃口。”

    萧安辰眸底笑意一点点敛去,五官棱角变得越发凝重了些,侧颜线条锐利,像是染了冬日的寒,稍许靠近一点便叫人打颤。

    除了周嵩外谁都不敢靠近,怕被帝王的肃杀之气拢到。

    这日,萧安辰赌气似的早膳午膳都没用,周嵩急得啊,额头都冒出了汗,只得命药膳房送来补给的汤药。

    萧安辰心情不爽利,看到什么都是一副不耐的神情,汤药刚端来便让他抬手掀翻了。

    彼时庆和殿里还有正在议事的大臣,王卯离得书案最近,暗红官服上被浸湿了一大片,手也被烫了。

    不过他不敢言语,就那么直挺挺站着。

    萧安辰也像是没看见,依旧说着朝事,盗匪是解决了,但浙州一带又有了瘟疫,几个大臣各抒己见,纷纷出良策,随后,眼巴巴等着帝王抉择。

    萧安辰手背也被烫了下,那里火辣辣的疼,他眉梢轻蹙,听着他们吵。

    国公说瘟疫是大事,朝廷需赶快派人去。

    崔云忠举荐了高瞻,说高太医医术精湛,是最佳人选。

    王卯举荐的刘铮,然后又提了嘴,刘铮之子刘召林。

    国公嗓门大,当即给否了,嗤笑说:“右相之前不还说举贤避亲,谁不知道你和刘铮乃是嫡亲。”

    王卯屈膝跪地明鉴,说自己只是对事不对人,刘铮父子医术本来就是极好的。

    萧安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头越发得疼,心口那里也传来痛感,他脸色变得很差,眉梢拧到一起,“好了。”

    纷扰声停止。

    萧安辰端坐在光影里,脸上落下浓重的影,像是染了暗黑的雾,神色看着也不甚清晰。

    那双星眸却是格外的锋利有神,他指尖慢慢叩击两下桌案,淡声道:“传朕旨意,高瞻即刻动身前往浙州。”

    周嵩领了口谕,转身走出殿内去传旨。

    王卯一脸沉色,“陛下,高瞻他——”

    “右相不认同朕的安排?”萧安辰看似在笑,实则眼底没有一丝笑容,说话的声音听着如常,其实不然。

    他下颌紧绷,神情冷峻,大有你再多说一句,朕必要你人头落地的气势,生生把王卯后面的话截住。

    “臣不敢。”王卯躬身道。

    “行了,时辰不早了,几位爱卿先回吧。”萧安辰懒得再多看他们一眼,挥挥手,让他们都离开。

    高瞻离宫前,秘密进了一次宫,为何是秘密呢,因为萧安辰又派人传了旨,传旨的内侍拿着腰牌,高瞻见后跪地道:“臣马上进宫。”

    高瞻官服都是在轿子里整理的,直到妥帖后,才从轿子里下来,随着内侍朝朝庆和殿而去。

    帝王想知道什么,高瞻心知肚明,把这段时日关于苏铭的大小事宜悉数告知,最后说道:“他身子时好时坏,还是要仔细照看着。”

    萧安辰淡声道:“你觉得谁能照看?”

    郑煊不在帝京,高瞻马上要走,太医院里刘铮父子虽可,但不行,高瞻说:“杜春。”

    萧安辰轻点头:“好,就让杜春去照看。”

    只是杜春还未去,苏铭便出了状况,今日午膳侍卫送去盘桂花糕,苏铭不知怎地看到后先是热泪盈眶,随后大口吃起来。

    他能吃东西,侍卫当然高兴,只是笑意还未达到眼底便发现,桂花糕有问题。

    苏铭口吐鲜血,小侍卫吓得当场腿软,爬滚着跑出来,告知外面守着的人,苏铭出事了。

    杜春赶到时,苏铭身上的灰色长袍被血浸湿了前襟,衣摆处也都是血滴,脸色白如纸。

    杜春急忙过去给苏铭施针,堪堪救了两个时辰才把人救醒,随后命侍卫端来剩下的桂花糕,他用银针试毒,发现银针颜色未变,桂花糕无毒。

    桂花糕既无毒,那苏铭为何口吐鲜血,后来杜春查出,原来是苏铭不能吃食桂花糕。

    后来又经侍卫口中得知,桂花糕是苏铭点名要的,也就是说,苏铭继前两次服毒失败后,又想出了新的自杀方法。

    这人啊,还真是能折腾。

    杜春为了救活他,衣衫都被汗水浸湿了,袖口滴着汗。

    萧安辰是在晚膳后来的,周嵩和王放陪着,看到苏铭那刹,他怒从心中来,径直给了他一脚,冷声道:“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那个她指的是谁,萧安辰知,苏铭也知。

    苏铭张嘴吐掉口中的血,又抬手抹掉唇角的血渍,抬头睨着萧安辰,“你不配提她。”

    “朕配不配朕说了算。”萧安辰眼底含着杀气,“你一次次胡闹,真以为朕不敢拿你怎么样?”

    他一把拎住苏铭的衣领,面露寒光,“若不是因为她,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日,苏铭,你在朕心里什么都不是,你的死活朕从不关心,但因为她要你活,所以你必须给朕活,即便生不如死,你也要活。”

    “来人,把他绑了给朕扔马车上去。”萧安辰呵斥道。

    当真是扔上去的,侍卫动作很粗鲁,苏铭受不住又吐了几口血。

    杜春哎呀一声,人是他好不容易救活的,可别再把小命折腾没了。

    萧安辰上了前面的马车,杜春和苏铭上了后面的马车,马车进城后,行至东街时,被前方嬉闹的人群拦住。

    今日是帝京一年一度的舞狮日,每年七月这天,城中百姓都会用舞狮驱赶疾病,这日也称为去疾日。

    街上到处是舞狮的队伍。

    苏暮雪也在观看人群中,明玉硬拉着她来的,说小姐一直忙着看账本,人都快看傻了,正巧今日是去疾日,不如一起去看看。

    阿五也想看了,红着脸附和:“看看也好。”

    苏暮雪便带着他们一起来到了街上,马车停在街尾,他们跟着人群慢慢行走,除了舞狮的还有杂耍,周围都是欢呼声。

    明玉扯了下苏暮雪的袖子,“小姐你看。”

    苏暮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前面有捏糖人的,捏好的糖人栩栩如生,她问道:“想要?”

    明玉忽闪着长睫轻点头,“想。”

    苏暮雪笑着说道:“好。”

    她示意让阿五陪明玉去买,她一个人站在街边看狮子舞动,远处笼灯灯光折射到她脸上,映出氤氲的影,朦朦胧胧的,像是覆了一层薄纱。

    她轻抬长睫,光影缀进她眸底深处,水漾的眸子似是涌着碧波,眼尾泛着抹淡淡的红,她今夜没穿男装,一身水蓝色裙衫,头上一侧梳着发髻,白玉簪斜插进发髻中,越发显得盈动娇艳。

    她站在那,缥缈的光在她身侧漾开,潋滟丛生,像极了展开的美丽画卷。

    她便是那画中人,四周皆是虚幻,唯有她窈窈之姿,最是诱人。

    帷帘被风掀起,萧安辰抬眸望过来,一眼便瞧见了站立在人群中的身影,只肖一眼,他呼吸一滞,那抹身影在他眸中放大。

    阿雪?!

    萧安辰惊喜之余想到了后方马车上的苏铭,神色一凛,沉声道:“绕路行走。”

    王放回:“是。”

    路上人太多,不是你想折返便能折返的,王放试了几次,都不能转动,“陛下,人太多了,只能顺着人群走。”

    “朕要你绕路,”萧安辰指尖陷进掌心里,声音冰冷至极,“快。”

    马车同苏暮雪只有几步远的距离,她只要一转头便能发现,萧安辰从未这样慌张过,他额头溢出汗,“王放,走另一条路。”

    王放勒住缰绳,从马车上跳下来,用力拉扯着朝另一条路走去,人太多,马儿不利于行,困难地转过身。

    萧安辰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前方的身影,看有人朝她走过去,还把手里的笼灯递给了她,他眸色当即暗下来,像是拢了暗沉的夜色,眸底浮现浓重杀意。

    苏暮雪摇头拒绝男子的赠灯之举,转身朝明玉走去,刚走两步,突然顿住,她缓缓转过身,透过人群去看什么,斑驳影迹中,她似是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好像是……

    王放。

    她也不太确定,轻抬下颌,又看了眼,隐约听到马鞭甩动声,还有那道不太清晰的驱马声。

    明玉兴匆匆走过来,站定在苏暮雪身侧,仔细朝前看着,边看边问:“小姐在找什么?”

    苏暮雪淡声道:“那辆马车。”

    “马车怎么了?”明玉只看到了车尾,“马车有问题吗?”

    “那倒没有。”苏暮雪见马车走远,收回眸光,垂眸间扫到明玉手上的糖人,抬手捏了下她的脸,“这回高兴了吧。”

    明玉嘿笑出声:“高兴。”

    明玉一向不喜形与色,看来这次是真的喜欢,苏暮雪努努嘴,“走,去前面看看。”

    方才是东西街,这会儿他们跟在人群里朝南边街道走去,这条路没有多长,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已走到了街尾。

    远远的,苏暮雪听到有小孩子的哭泣声,她顺着声音走过去,见是一个幼童,许是和家人走散了,正在抹眼泪。

    苏暮雪把手里的糖葫芦给了他,又摸摸他头,“你家人呢?”

    幼童抬手指了指,苏暮雪见有妇人急匆匆走来,便上前问了声:“这是你的孩子?”

    妇人也是急的一脸红,见到幼童后一把抱起,并躬身对苏暮雪道谢,“谢谢小姐。”

    苏暮雪淡笑道:“孩子小,记得看牢。”

    妇人在三道谢后,转身离开。

    苏暮雪折返时,蓦地顿住,隔着人群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一身紫色祥云纹锦袍,金冠束发,手执折扇,黑眸潋滟,像是翻滚着什么。

    猝不及防的对视,让他也微微愣住,异样稍纵即逝,那道暗沉的涟漪被耀眼的光泽取代。

    萧安辰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便不躲闪了,他给了周嵩一个眼色,示意他看好后方的马车,接着,折扇触上帷帘,轻轻撩起,他弯腰从马车上走下。

    他手指冷白修长在月色里更是显晃眼,像是极致的玉,泛着灼灼之光。当然他人也很灼眼,缓缓走来时,步履稳健。

    苏暮雪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萧安辰,笑意收敛,疏离感加重了几分,她是不喜见到他。

    可以的话,最好永远都不要见。

    显然,萧安辰同她的想法不一样,从最初惊讶过后,他心里便欢喜起来,这样的月色能见她一面,是上天给他最好的礼物。

    他有多久不曾与她一起花前月下了。

    忆起那年他们花前月下时,他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上她的唇,他告知她,这一生只独宠她一人。

    然,他还是失言了,他的宠爱四分五裂,见者有份。

    他对所有人都礼待有加,唯独对她,多了抹苛责,总觉得她应该做的更好。

    萧安辰不敢回忆曾经的事,因每回忆一次,心便痛一分。

    他走近,浅笑道:“阿雪,好巧。”

    苏暮雪神色淡淡道:“没想到陛下也来观舞狮。”

    萧安辰当然不会来看这些民间把戏,但他不会言明,就像之前那些事,明明可以同她说的很清楚,但他每次都掩了过去,就是不明说。

    “嗯,凑巧有空来看看。”

    “那臣女不叨扰陛下了。”说着,苏暮雪转身欲走。

    萧安辰怎舍得让她这么离开,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触感丝滑,让他的心为之一颤。

    “阿雪,别走。”

    苏暮雪寡淡道:“此处都是人,请陛下自重。”

    萧安辰指尖缩了缩,怕她生气,到底没敢拉扯太久,衣袖从他指端脱落,连带着把他身上的暖意也带走了,他心像是被冰覆着,凉到心悸。

    可即便如此,还是舍不得说一句重话,“阿雪若是想看,朕可以陪着。”

    这样的邀约曾几时是别人乞求他,今夜换成他乞求,多了几分悲戚感,他怕是历来帝王最卑微的那个。

    可,有何关系。

    她愿意理会他便好。

    “不必了。”苏暮雪作揖道,“时辰不早了,臣女要回去了。”

    “……”你看,即便他卑微乞求,不还是没有留下她么,她对他啊,当真是连看都不想看了。

    可萧安辰不想她走,“阿雪,时辰尚早,不若我们——”

    苏暮雪轻甩衣袖,挣脱他的桎梏,眸光辗转间看到了后方第二辆马车,帷帘晃动间,她似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像是,像是…苏铭!!!

    苏暮雪杏眸瞬间大睁,步履迈得很凌乱,脑中想的是,会是苏铭吗?

    会是苏铭吗?

    第53章

    苏暮雪提起裙裾朝前跑去, 耳边有风呼啸而过,盛夏的风泛着热意,吹拂过来时仿若卷着热浪。

    四周都是人, 他们在呼唤,在说话, 后方还有明玉的呼唤声, 可苏暮雪好像听不到了般, 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是苏铭吧?

    刚刚看到的人影是苏铭, 没错吧。

    她加大了步伐, 继续朝前跑, 前面有个小水洼, 她没注意,不小心踩了上去,浸湿了鞋子, 她仿若不知, 依旧跑着,眼见马车越来越近,心里的渴望也像是要溢出来。

    没错的,是苏铭,对,一定是苏铭。

    只要寻到苏铭, 她便可以带着他们去边关了, 边关虽寒苦, 但那里有爹爹, 有苏家军, 想必那里的空气都是甜的。

    想到这里, 苏暮雪唇角缓缓扬起,蹙鼻间她恍惚感受到了从边关吹拂而来的风,透着对亲人的思念。

    她依稀还看到了爹爹说的那些美景,立在城墙之上,俯瞰远处,霞光染红了大地,空气中都是花的芬香。

    儿郎们操练的声音响彻四周,那里的风都是甜的,那里的草都是美的。

    苏暮雪离开的执念又增多了一分,她道:苏铭,我来了。

    萧安辰征愣看着前方奔跑的纤细身影,笼灯清晰映出她侧颜,她眼睫轻颤,唇角轻轻扬起,脸上落下氤氲的影。

    他手顿在半空中,指尖微微颤了颤,隐约的还能感觉到方才捏住她衣袖时那抹冰凉的触感。

    他想留住,指尖蜷缩到一起,奈何风大,吹拂间那抹凉意消失不见,落在身上一抹重重的燥热感,有些灼心。

    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难耐,磨折。

    心就这样重重地坠落了下去,砸出滔天尘埃,痛到无法呼吸。

    他在心里说道:阿雪,你为何总是看不到我?

    明明我就在你面前,可你的眸中为何就是没有我方寸的身影,还有那个苏铭,他只是护卫,你何至于此。

    他这些心里话苏暮雪不知,若是知晓的话,她会义正言辞反驳他,在她眼里苏铭从来都不是护卫,苏铭是家人,是弟弟,是幼年伴她一起长大的人,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人。

    她也许会嗤笑摇头,也对,像萧安辰这样冷血的人,是体会不要她的心意的,就像她为了他困在别苑三载,到头来他给了她什么。

    他冷漠无情的可怕。

    她庆幸自己离开了,离开的还不算太晚,未来会有更美好的生活等着她。

    “阿雪。”萧安辰颤抖着唇轻唤出声,“回来。”

    苏暮雪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她急切朝前跑着,似乎马车里的人更为重要。

    蓦地,人群里传来骚动声,然后是马蹄响起的声音,不知是谁碰触到了路旁的马儿,马儿受惊飞奔而来。

    众人见状纷纷让开,唯有前方女子,沉浸在见到亲人的喜悦中,一点也没发现到周遭的不对劲。

    萧安辰看着奔驰而来的马儿,眼眸大睁,边跑边道:“阿雪,让开。”

    苏暮雪停住,缓缓回头去看,看着几步外的马儿,脸上的笑意生生顿住,纤长的睫毛很慢地眨了下。

    似乎,马儿离她更近了。

    许是这幕发生的太快太突然,她全然忘了反应,征愣站着动也没动,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抹心悸感。

    人群因马儿变得骚乱起来,有人在呼唤苏暮雪。

    “阿雪,让开,快让开。”

    她透过四散的身影,看到了朝她奔跑而来的颀长身影,他一脸焦灼,眸底泛着红,神情焦灼又害怕,隐隐的,还能看到一抹痛心的神情。

    他会痛心?

    怎么可能。

    苏暮雪想,可能是光太暗,她看错了,他对她向来只有狠心,哪有痛心。

    须臾间,马儿抬起前蹄嘶叫一声,苏暮雪感觉到有人护住了她,然后,她听到了马蹄落下踩进肉里的声音,似乎还有骨骼错位发出的声音。

    她想回身去看,到底是谁把她护住的,陡然间,鼻息涌进重重的龙涎香,她神情一顿,蓦然转头,看到了那人清冽的下颌线,再然后是他漆黑的眼眸。

    萧安辰?!

    萧安辰被马儿踩中了左肩,此时左肩传来撕裂般的痛感,不只肉痛,骨头也是痛得,他猜测,骨头应该错位了,但他隐忍着什么也没说,而是先问苏暮雪,“阿雪,你还好吗?”

    说话间,他扶着苏暮雪站起,锥心般的痛感传来,他眉梢蹙着,额头上溢豆大的汗珠,脸色苍白若纸。

    周嵩在一旁呼喊,“公子你怎么样啊?有没有伤到哪里?”

    王放跪在地上,“是属下来迟,请主子责罚。”

    王放原本是要来的,只是刚迈出一步,便看到萧安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示意他不许动。

    王放只能原地不动,亲眼看着萧安辰扑了上去,把皇后娘娘护在身下。

    王放不太理解,陛下何至于如此,这个苦肉计简直太危险了,稍有不慎命都有可能会丢。

    王放心思千回百转时,苏暮雪正打量着萧安辰,以往都是她不要命的护住他,这还是第一次,他如此护她。

    莫名的,心隐隐颤了下。毕竟他刚救了她,她也做不来那般的冷血无情,主动问道:“你可还好?”

    若是之前的萧安辰怕是会借着今夜之事,引她心软,但就在刚刚护住她的瞬间,他改变主意了,他不要她一时的心软,他要的是她一世的陪伴。

    心甘情愿的陪伴,不单因他救了她而妥协。

    至于他舍命救她,完全是出于自愿,他只是想让她明白,他为了她可以连命都不要。

    她与他而言是至宝,是珍爱一生之人。

    他从前不明白爱是什么,只觉得她是因为后位才陪在他身边的,他看不见她眸底的柔情,听不到她话语里的关切。

    她一次次的磨折皆是因他而起,那么,就让他用自己的命去还。

    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两次不行,还有三次四次,她受过的痛,他愿意都承受一次。

    或许,同马蹄踩踏的疼痛比起来,昔日他加诸在她身上的疼痛,才更是难捱。

    他做错了事,哪怕受一千倍一万倍的疼痛也是他应该受的,只要她好好的,便足矣。

    她是他的妻,他要护她。

    义无反顾的。

    “还…好。”到底是太痛,声音吐出时有些颤,但萧安辰已极力克制了,浅笑安抚道,“别担心,不痛。”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还有额头上的汗珠,晶莹剔透的珠子滴落在了苏暮雪白皙如玉的手背上,隐约带着滚烫的热意。

    她眉梢蹙着,唤了声:“周嵩。”

    周嵩回道:“在。”

    苏暮雪把萧安辰交还给周嵩,“快带你家主子回去,找太医来看。”

    “是,”周嵩扶上萧安辰,张望了眼马车,“主子,走吧。”

    萧安辰在苏暮雪转身时握住了她的皓腕,之前若是发生眼前的事,苏暮雪会毫不犹豫挣开,但想起他方才刚刚救下她,神色缓了缓,“有事?”

    萧安辰惨白着脸说道:“人多眼杂,这里不安全,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用,”苏暮雪不动声色抽出胳膊,又拂了下衣袖,“阿五也在,我们会一起回。”

    “阿雪,”轻唤一声后,萧安辰忍不住咳嗽起来,气息不稳,脸顷刻间胀得通红,眸底那抹红也加重了几分,他手按在胸口,半晌后才缓和下来,“那你小心。”

    苏暮雪凝视着他,眉梢淡挑,浅浅应了声:“好。”

    苏暮雪没在停留,混在人群里朝方才看到的马车而去,站定在马车身侧,她用力深呼吸一次,随后缓缓伸出手,脸上的笑意在看到马车里侧躺的身影时生生顿住。

    陌生的男音传来,“小姐,你找谁?”

    马车里的男子虽同苏铭身形相似,看却不是他,苏暮雪问道:“请问,你一直在马车里吗?”

    “不然呢?”男子反问,“我不在马车里应该在哪?”

    “可……”苏暮雪抿了下唇,“请问你是否看到过这个人,她从袖子里取出折叠的画像,展开递到男子面前。

    男子懒洋洋地探头看了一眼,随后道:“没见过。”

    “麻烦你再看看。”苏暮雪语气恳切道,“也许见过呢。”

    男子眼神有些闪烁,“你这小女子真是奇怪,我都说了没见过,你快些离开。”

    说着,帷帘甩下,男子的脸隐在暗夜里。

    苏暮雪把画像收好,沉着脸转过身,蓦地,眸光似乎瞥到了什么,好像有片血迹。

    她再次转身看过去,看到了一只微动的脚,帷帘掀开,男子的脸映在眼前,“你这人真奇怪,都叫你走了,还不走,快走!”

    明玉追过来,气喘吁吁道:“小姐,你怎么样?”

    方才明玉和阿五突然被人群挡住了,怎么推都推不开,急的她快要哭了。

    “无碍。”苏暮雪趁机又回看了一眼,帷帘再次放下,那片血迹也不见了,当真是她看错了?

    须臾,车夫坐上马车,扬起鞭子轻甩两下,马儿嘶叫一声,朝前走去。

    苏暮雪只看到了那抹晃动的帷帘,心恍惚沉了下,苏铭,你在哪呢?

    马车内,男子让开了些,苏铭紧闭着双眸躺在软垫上,不时呓语出声:“小姐,快跑,小姐,快跑。”

    声音孱弱,不细听的话根本听不到。

    苏暮雪走着走着,又停下,转身看向即将消失的马车,秀眉再次拧到一起,她正沉思时,明玉凑近唤了她一声:“小姐。”

    苏暮雪回过神,明玉努了努嘴,“陛下的马车还在呢。”

    苏暮雪轻抬眸,几步远的街边帝王的马车安好停着,马儿低着头,似乎在轻嗅什么,时不时发出闷哼声。

    四周行人少了很多,笼灯散发出迷蒙的光,映得男子的脸不甚清晰,像是拢了层黑纱,连带着也掩去了他眸底的异样。

    此时的萧安辰肩膀像是被钝器敲碎了般,痛到心发颤,但他不想让苏暮雪担忧,故此唇角勾着,眉宇间露出浅笑。

    苏暮雪朝他轻点了下头,算是道了别。

    明玉说道:“小姐,马车在前面咱们走吧。”

    “好。”苏暮雪收回视线,随明玉一起朝马车走出,上车前她回看了一眼,萧安辰身子斜倚着正在凝视着她。

    稍顿片刻,她轻撩车帘,弯腰坐了进去。

    阿五扬鞭,马车缓缓驶离。

    “陛下,走吧,”周嵩劝慰道,“您肩上伤需要赶快去治疗。”

    方才周嵩离得萧安辰最近,马蹄踩上时,他听到了那道让人心颤的声音,他的心也跟着狠狠拧了下,那脚踩上去,是个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帝王身子还不适,他真是担心啊。

    陛下,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周嵩的担忧是完全有必要的,马蹄上的脚钉很尖锐,踩上萧安辰肩膀时钉子入肉,拔出时连皮带肉一起勾了出来。

    方才萧安辰一直用手按着,是以受伤的地方血溢出的不是很多,经过方才上车下车,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血涓涓冒出来,眨眼间染红了他身上的暗色锦袍。

    周嵩见状,伸手去按,没控制好力度,按在了错位的骨头上,萧安辰原本正低着头,周嵩手按下去后,他猛然抬起头,轻嘶一声:“啊——”

    周嵩吓傻了,“陛下,陛下怎么样?”

    萧安辰脸颊上都是汗,痛到无法开口说话,他手深深陷进掌心里,本以为这样可以少痛些,谁知没用,身体痛到几近抽搐。

    周嵩高声道:“王统领快。”

    王放挥舞着鞭子打在马背上,马儿疾驰,赶到皇宫时,萧安辰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

    今夜的朝春宫太医进进出出,烛灯亮到天明,萧安辰苍白的脸总算有了血色,睁开眼他问的第一句是:“阿雪呢?”

    周嵩回:“娘娘已经回梅园了。”

    第二句,他又道:“苏铭呢?”

    周嵩道:“让他住在了冷宫旁的往生殿。”

    往生殿地处皇宫最偏僻之处,一般人不会寻到那里,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先帝命人打造的地牢,关在那里最为稳妥。

    言罢,萧安辰轻点下头,再次躺了下去,只是刚躺下,又坐起,“阿雪可曾看出什么?”

    他还是不大放心,昨晚若不是马儿受惊,怕是……

    周嵩想了想,摇摇头,“娘娘应该没看出什么。”

    “那便好,”萧安辰肩膀上传来痛感,他抬手轻摸了下,拧眉道,“给朕更衣。”

    “陛下身子还不适,不若多歇息会儿。”周嵩劝道。

    没看苏铭一眼,他是没办法安生歇息的,他心跳得厉害,总觉得会发生什么,萧安辰沉声道:“更衣。”

    周嵩:“是。”

    往生殿

    苏铭的状况比萧安辰想象中的要好,至少脸色看着还可以,他道:“把人看好了,不许出任何差错。”

    侍卫跪地道:“是。”

    出了往生殿便是冷宫,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是太后的永乐宫,隐隐听到宫里传来哭喊声。

    周嵩走近,躬身道:“陛下,太后娘娘这几日一直梦魇,醒来后便哭闹不停。”

    萧安辰眸色微暗,“太医可曾看过?”

    “看过,”周嵩又道,“没查出病因。”

    萧安辰唇角很淡地扯了下,“如此,还是送太后去永安寺静养吧。”

    说着,他侧眸看了一眼,日光拂上,映出帝王那张冷情的脸,眸底没有一丝温度。

    周嵩:“是。”

    车辇又走了片刻,萧安辰交代:“让布衣局准备些新衣,你给皇后送去。”

    周嵩每次往梅园送东西,腿都发颤,“陛下,若是娘娘不收呢。”

    萧安辰低头转动扳指,目光灼灼道:“她会收的。”

    梅园

    以往不管宫里送来什么苏暮雪都不会收,但今日送的新衣,她叫明玉收下了,见到周嵩后,她还问了两句:“陛下身子如何?”

    周嵩按照萧安辰事先交代的回答,“陛下身子安好。”

    “安好?”苏暮雪慢抬眼睑,“昨夜被马儿踩了,还能安好?周嵩,他身子到底如何?”

    苏暮雪如此追问,也只不过是因为他昨夜是为了救她才被马儿踩,说来说去,他也算她的救命恩人。

    “就……”周嵩犹豫道,“小姐要是担忧,改天陛下出宫来,小姐一问便知,奴才,不好说。”

    既然他不便说,苏暮雪便也不追问了,命明玉端来厨房做的糕点交给了周嵩,“这算是谢礼,谢陛下救我。”

    “陛下救小姐可不是因为这些谢礼,”周嵩多嘴道,“那是因为陛下心里有小姐,是以才舍命相救的。”

    “陛下对小姐,可……”

    “周公公,你僭越了。”苏暮雪不想提及曾经的事,也不想再同萧安辰扯上什么关系。

    话已至此,没什么再说的必要,她命明玉送客。

    等周嵩走了,明玉看着新衣问道:“小姐,这些新衣怎么办?”

    “先收着吧。”苏暮雪淡声道,“以后寻个机会退了。”

    明玉去放置新衣,苏暮雪凝神看着远方,光影绰绰里,她似乎看到了苏铭在向她招手。

    他说:“小姐,我找的你好辛苦。”

    苏暮雪一下子清醒过来,看着飞舞的蝶儿轻叹一声,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手撑着头,腕间传来酥麻感,像是被针扎一样。

    她轻甩了下胳膊,酥麻感减轻了些,明玉端着茶水进殿,“小姐,你醒了。”

    苏暮雪接过茶盏,低头轻抿一口,“阿五可有消息。”

    昨夜遇到那人后,苏暮雪一直不安,一早便让阿五外出寻人了,她直觉,那辆马车有古怪,马车里的人也有古怪,还有那滩血渍,那个男子看着神色很好,血渍应该不是他的,那么,会是谁的呢?

    苏暮雪昨夜被意外所扰乱了分寸,今早越发觉得不对劲,是以早早便让阿五去寻了。

    “还没,”明玉宽慰道,“小姐别急,阿五查明后会很快回来的。”

    阿五是晌午回来的,一上午没喝口水,唇都干了,接过明玉递上的茶先喝了三杯,随后才把调查的详情说给苏暮雪听。

    “周围商铺都不认识那辆马车,还有昨夜赶车的人,属下也问了,他就是临时赶车的,他把车停在南街后,他便走了,至于那辆马车是谁的,他也不知。”

    “哦,对了,他交给我一玉佩,说是马车上掉落的,看着挺贵重便悄悄给收了起来。”

    苏暮雪伸手接过,把那物举高,映在日光下看起来,翻转间猛然忆起,这是萧安辰的。

    萧安辰的玉佩为何会在那辆马车上?

    苏暮雪端详着玉佩想了好久,都未想通萧安辰的玉佩为何会在车上?

    盛夏的天气说变就变,午膳后下起了雨,这雨很猛,一直下到了夜里,陡然间安静的梅园被重重的敲门声惊扰。

    周伯举着伞去开门,看到倒在门前的身影,转身折了回去,“小姐,小姐门外有一人。”

    阿五道:“我去看看。”

    “奴婢也去看看。”随后明玉也跟着一起走出去。

    半晌后,明玉急匆匆折回来,颤着唇说道:“小姐,是是苏护卫。”

    “啪。”苏暮雪手中的杯盏掉到了地上,她似是不信,又问了一遍,“谁?”

    明玉道:“苏护卫。”

    苏暮雪:“……”

    这夜皇宫里发生了一件事,白日陛下下旨要太后去永安寺静养,原本是明日动身的,岂料太后梦魇,醒来后执意要今夜动身。

    雨夜路难行,众人规劝,还是明日的好,太后哆嗦着唇道:“哀家就要今夜走。”

    收拾好东西,太后上了车辇,浩浩荡荡一行人跟着,后车辇在宫里绕行一圈,行至冷宫处呆了片刻才朝宫门走去。

    正在庆和殿批阅奏折的萧安辰莫名感觉到心慌,刚刚端起杯盏,意欲饮茶时,王放匆匆进殿,跪地道:“陛下,出事了。”

    萧安辰道:“何事?”

    王放:“苏铭不见了。”

    “啪。”萧安辰脸色大变,手中的茶盏掉到了地上,他倏然站起,指尖都是颤的。

    王放又道:“臣方才得到消息,苏铭现在梅园。”

    “咚。”萧安辰重重跌坐在龙椅上,眼眸大睁,脸上再无一丝血色。

    第54章

    这夜过的有些过于凌乱, 苏暮雪怎么也没料到,寻了这么久的苏铭会突然出现在门前。

    她命人把他抬进房间里,又找来大夫给他诊治。

    雨夜不利于行走, 好多家店铺没有开门,阿五砸了许久的门, 才敲开门, 顾不得多说什么, 拉上大夫的手便往外走。

    诊治的过程也不太顺利, 苏铭不配合, 一直在乱动, 口中喃喃自语:“快快跑, 快跑。”

    苏暮雪一脸焦灼, 脸色也很差,“大夫,他身体如何?”

    大夫抬手捋了捋胡须, 摇摇头, 淡声道:“不好。”

    苏暮雪神情倏然紧张起来,一张脸变得煞白,双眉蹙到一起,“很不好吗?”

    大夫随后把手搭苏铭腕上,垂眸端详着他又诊了次脉,依旧还是摇头, “不好。”

    大夫收回手, 沉声道:“他中了毒, 不过毒性得到了控制, 按理说身子已较之前好多了, 只是他近日又服食了些对身体不利的食物, 两者相冲,心肺受损,让他原本就不大好的身子更不好了。”

    “可有医治之法?”苏暮雪焦急问道。

    “无。”大夫站起,作揖道,“恕老朽医术不精,这病,老夫看不了。”

    说着,拎起要箱便往门外走。

    苏暮雪拦住,“大夫,求您救救他,他不能死。”

    “不是老夫不救,实在是他……”大夫顿了下道:“他命若游丝,稍有不慎便会死去,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推拒间,老者已经行至门外,他顿住,转身道:“这位公子病情严重耽搁不得,若想救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有何之法?”苏暮雪暗沉的眸色陡然变亮,快几步走过来,“请您明示。”

    “宫里珍奇药材种类繁多,若是让宫里太医来医治,还有一线生机。”大夫叮嘱道,“公子身体虚弱又挨了雨淋,现在正发热,小姐还是赶快想办法才好,若是耽搁了,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

    明玉走过来,问道:“大夫非要宫里太医吗?我们有钱,只要您开口,什么药材我们都能去买。”

    “有些药材不是有钱便能买到的。”大夫拧眉,“你们还是尽快想办法找寻宫里太医吧,迟了怕是……”

    大夫摇摇头,提袍朝外走去。

    人是阿五接来的,当然也得由他送回去,苏暮雪吩咐道:“早去早回。”

    阿五点头离开。

    明玉焦急问道:“小姐,郑公子不在帝京,宫里能说上话的太医也没有,咱们要怎么办?”

    苏暮雪缓缓抬眸看向廊外的雨,雷声闪电声纷扰而至,让人徒增心悸,她蹙眉凝视着,垂在身侧的手隐隐攥紧。

    蓦地,屋内传来丫鬟焦急的声音,“公子,你怎么样?”

    丫鬟匆匆跑出来,“小姐不好了,公子吐血不止。”

    言罢,苏暮雪推开丫鬟跑了进去,苏铭正侧倾着身子,嘴微张,有血从他口中溢出。

    不知是吐血的缘故还是其他,他竟然醒了过来,看到苏暮雪那刹,以为自己在做梦,眉梢扬起,含糊不清道:“小姐,是你吗小姐?”

    之前苏暮雪总说苏铭刻板,私下里她许他称呼姐,但苏铭恪守着本分,一直称呼她为小姐。

    在将军府时便是如此,到了皇宫更是恭恭敬敬称她为皇后,即便是私下里,也从来没有一丝僭越。

    有的时候苏暮雪对他这个义弟,是又喜又气,喜的是他的识大体,气的是都说好了,私下里他可以随意称呼,但他从未有过一分的逾矩。

    “小姐,梦到你真好。”

    “噗。”

    苏铭再次吐出一口血,苏暮雪跑过来,一把扶着他,眸底氤氲蒙蒙的,泛着湿意,“来躺好,别说话。”

    “不,我我要说。”苏铭唇上都是血,他笑着说,“小姐,好想你啊。”

    苏暮雪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我知道,我也好想你。”

    “冷,好冷。”说着说着,苏铭身体颤抖起来,手也跟着抖起来,“我冷,我我冷。”

    苏暮雪示意丫鬟给他多盖两床被子,“好了,现在暖和了。”

    苏铭还是颤抖,苏暮雪对明玉说道:“去拿炭盆。”

    盛夏的节气虽说下着雨凉爽些,但到底也是夏日,空气里还透着闷热,常人别说盖被子了,就是挨上都会溢出汗,可苏铭已经盖了两床,还在喊冷。

    苏暮雪心焦难耐,已全然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不亲,一会儿抬手摸摸他的头,一会儿碰触下他的手,滚烫热意灼得她心颤。

    “冷,好冷,雪,下雪了。”

    “炭火,炭火呢。”

    “小姐,下雪了,好冷啊。”

    苏铭脸色煞白,只有唇上一抹浓重的红,眼睑半垂着,看着全无精神,他断断续续说道:“小姐,下雪了不要乱跑,小心摔。”

    “将军会生气的。”

    “……小姐做的鞋子很合脚,阿铭很喜欢。”

    “谢谢将军和小姐收留阿铭,让阿铭有了家。”

    “小姐……放心,阿铭……阿铭会……”

    话未说完,苏铭眼睛慢慢阖上,手滑了下去。

    “苏铭,苏铭。”苏暮雪执起他的手,白皙指尖按上,感触到他还有脉搏,长吁一口气。

    明玉端来炭盆点燃,房间里热的像蒸笼,苏铭躺在榻上,身子蜷缩着,唇不住地发抖。

    苏暮雪见状骤然直起身,明玉,告诉周伯,准备马车。”

    “小姐,这么大雨小姐要去哪里?”明玉问道。

    “请太医。”既然大夫说只有宫里太医能救苏铭,不管怎样她都要救他。

    “小姐现如今身份不易进宫。”明玉道,“不若奴婢去吧,奴婢跪在宫门前求他们让奴婢见陛下。”

    苏暮雪定定道:“你去不可,只能我去。”

    大雨夜,萧安辰怎么会见一个婢女,再说了,守门的侍卫也不会放行,苏铭身体耽搁不得,她得去。

    “快去。”苏暮雪说道。

    明玉重重点了下头,“是。”

    随后,急匆匆跑出去。

    明玉命丫鬟寻来披风,又拿来伞,丫鬟在前提打着灯笼引路,她在后面紧紧跟着。

    雨下的比方才还大,房檐上雨滴落下来,溅起无数水花,不消片刻便湿了裙裾,苏暮雪鞋子也被雨水打湿,她仿若未觉,依旧快步走着。

    平日也不觉得房间到大门口太远,今夜走得更外漫长,忽地,夜空中有雷声响起,接着是闪电。

    绽白的白光映得下方纤毫毕现,也映出苏暮雪白皙如雪的脸,她额头上布着汗,脸色也透着不正常的红,一看便知有多心焦。

    步子迈得飞快,恨不得人已经上了马车。

    她每走一步,心中便盘算一分,见了萧安辰要说些什么,他是否会同意救治苏铭。

    她还禁不住想,她苦寻了苏铭这么久都未找到,苏铭是如何知晓她住梅园的?

    不对,苏铭身子不适,不可能跑这么远,到底是谁把他送来的?

    还有大夫说他身上有毒,又是谁给他下的毒?

    这段时日他到底去了哪里?

    苏暮雪越想思绪越乱,步子迈得也凌乱了些,脚不稳朝前扑去。

    蓦地,有清冽的声音传来,“小心。”

    说话间,有人环住了她的腰肢,清爽凉意袭来,转了一圈后,他们稳住了身子,苏暮雪被那人环着,龙涎香顺着雨水的味道撞进鼻息间。

    她看到了那人冷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拇指上戴着偌大的玉扳指,还有只有帝王才能穿的团龙纹常服。

    是萧安辰?!

    显然苏暮雪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她缓缓抬起头,和萧安辰眸光撞上,莫名的,她感觉到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来不及多想,她从他怀里退出,站直,整理好身上的衣裙,屈膝作揖道:“臣女参见陛下。”

    “快平身。”

    萧安辰话音方落,明玉气喘吁吁跑过来,“小姐,陛下陛下来……”

    话未说完,看到伞下矗立着的颀长身影,明玉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先是行了礼,然后走到苏暮雪身侧,低声说道:“奴婢让周伯去开门,看到陛下已然站在那里,应该是站了许久了。”

    她说话声越发的低。

    苏暮雪抬眸,笼灯映衬中她看到了萧安辰被雨水打湿的鬓角,还有肩头淌着的水珠,衣摆那里也是沁着水渍,想来确实在门外站了许久。

    只是,他为何会突然出现?

    苏暮雪满腹疑惑,但当务之急是救治苏铭,便也未多加追问:“陛下,臣女有一事相求。”

    萧安辰未等她把话说完,转身看了眼后方,周嵩带着人正朝这边走着,“杜太医快啊。”

    杜春鞋子都湿透了,身上的暗红官袍也被雨水打湿了一半,官帽也有湿了,蹙眉说道:“周公公别催了。”

    半个时辰前,他刚沐浴完,打算就寝,谁知大门被人敲响,侍卫报是宫里来了人。

    杜春把衣服穿上,随着侍卫走出,看到是周嵩,上前问道:“周公公深夜到访有何事?”

    周嵩急头白咧道:“杜太医快点吧,等着你救命呢。”

    之后根本不容杜春细问,周嵩等他换好衣服,一起上了马车。

    杜春看到萧安辰后,先是一愣,随后提袍便要叩拜,萧安辰拦住,“好了,先去救人。”

    杜春站起,抬脚朝前走了一步,待看到苏暮雪时,眼睛大睁,哆哆嗦嗦说道:“皇皇后娘娘。”

    那日正曦宫走水,他也在现场,曾亲眼目睹正曦宫烧的片瓦不留,帝王为此疯癫了许久,他们这帮太医也跟着忙碌了许久。

    本以为皇后在那场大火里殒命,后又听说,皇后没死,是去永乐寺为百姓祈福了。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一直没见着人,也都只是道听途说,眼下看到真人,杜春忍不住战栗一下,颤着声音说道:“娘娘金安。”

    苏暮雪摆了下手,“劳烦杜太医随我救人。”

    杜春抱拳作揖:“是。”

    苏暮雪同明玉在前面引路,萧安辰杜春周嵩在后面跟着,苏暮雪步子迈得急,“杜太医,这边。”

    杜春点头跟上,“好。”

    沿着长廊走了许久,几人来到西厢房,推门而入,杜春一眼看到了榻上躺着的人,神情一凛。

    这这这……他为何会在此?

    杜春偷偷看了萧安辰一眼,后者神色冷凝,负在身后的手隐隐攥紧。他顿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之前这个叫苏铭的不是在宫里吗?为何来到这里了?

    杜春愣着没动。

    苏暮雪打量道:“杜太医,请。”

    杜春回过神,轻咳一声:“陛下,臣……”

    萧安辰沉声道:“赶快救人。”

    杜春回:“是。”

    屋内众人的思绪都在苏铭身上,谁也没注意到帝王越发暗沉的神色,还有眸底浮现的异样。

    他在害怕,下颌紧绷,唇有些抖,连周嵩唤他,他都未听到。

    “陛下,请坐。”周嵩又说了一次。

    萧安辰思绪回笼,淡扫了一眼,抬脚迈步时,身子也晃了下,幸亏周嵩扶住了他,“陛下,小心。”

    萧安辰脚下的步子似又千金重,他走得很慢,脑海中思绪万千,若是苏铭醒来,势必会告诉阿雪,是他囚禁了他,那么到时,阿雪肯定会气他。

    会再次离开。

    萧安辰想到这里,心像是被拧到了一起,连骨头都是痛得,尤似有重锤在敲击,落下的每一个瞬间,都能让人痛彻心扉。

    骨肉碎裂,但又没有全碎,依稀黏连在一起,溢出的痛更要人命。

    萧安辰好不容易走到椅子前,弯腰刚要坐下,榻上男子发出呓语声:“是陛下……”

    “……”萧安辰脸上血色全无,半弯着腰的身子像是被定格住,指尖落在椅子扶手上,现出深深的压痕。

    隐隐的血从指尖冒出。

    萧安辰耳畔除了苏铭的呓语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他听到苏铭说:“是陛下,他……”

    第55章

    苏铭说话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 咳声也不断,“是,陛下, 他……”

    苏暮雪听后满脸诧异,陛下?

    苏铭为何会提起陛下?

    她倾身凑近, 想问些什么, “阿铭, 陛下怎么了?”

    萧安辰身体紧绷, 肩背弧线成了一道笔直的线, 僵着脖颈慢慢转过头, 他转动的动作很慢, 侧颈青筋凸起, 看的出在压抑着什么。

    似乎一个转头耗费了他很多力气,他脸色甚至比榻上躺着的苏铭还难看,双眉拢着, 眼眸眯着, 唇抿得也用力,下颌抬起,线条越发显得锐利,从侧面看去,像极了泛着光的刀刃。

    只是此刀刃只伤己。

    萧安辰冷白指尖陷入得越发深了,连溢出血都没注意, 周嵩轻声提箱, 他连看都没看, 所有思绪依然放在苏暮雪和苏铭的对话上。

    苏暮雪又问了一次:“阿铭, 陛下怎么了?”

    苏铭费力地睁了下眼, 随后眼睑半阖, 眸光好像朝外看了眼,不太确定,唇角扯出一抹弧度,嗤笑着说:“陛下,好的很。”

    莫名冒出这样一句话,苏暮雪微愣住,直觉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情的事,但眼下救治苏铭才是最重要的,旁的事可以随后再议。

    她安抚道:“阿铭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按照太医的话做便好。”

    苏铭掀起眼皮,迎上苏暮雪焦灼的神情,听话地点了下头,“……好,我听小姐的。”

    杜春给苏铭施针时还不忘朝后看一眼,只见袅袅烛光下,帝王的脸色白如雪,眼眸腥红一片,眸底像是有漩涡在翻滚,眼神透着一抹异样,好像在怕什么?

    陛下这是怕什么?

    杜春心道。

    到底他也没想到答案,见苏铭再次昏迷过去,又连着在另两个部分插入银针,随即宽慰道:“娘娘别担心,他会醒过来的。”

    苏暮雪轻点头:“有劳杜太医了。”

    杜春淡声道:“下官职责所在,娘娘若是想谢的话,还是谢过陛下吧,是陛下要臣来此的,还有那些珍贵药材也是陛下让人准备的。”

    杜春顿了下,又道:“陛下对娘娘的心天地可鉴。”

    苏暮雪侧眸睨向后方的萧安辰,猝不及防两人视线撞到一起,她再次看到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透着抹心虚。

    他在心虚什么?

    苏暮雪给了明玉一个眼神,随后抬脚走近萧安辰,站定在他面前,轻声道:“多谢陛下救治苏铭。”

    萧安辰冷白手指先是缩了下,随后他也站起,脸上神色晦暗难辨,强撑着勾唇淡笑,“阿雪说的是哪里话,你在意的人,朕一定会救他。”

    明玉端来茶盏放到桌子上,苏暮雪执起,“陛下,请喝茶。”

    她已经好久不曾这样亲切地同他讲话,一时间萧安辰百感交集,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昔日的那幕。

    她同他浅笑嫣然,他们幸福的在一起。

    只不过他心知肚明,她之所以这样礼待,是因他命人救治苏铭,倘若她知晓苏铭身体这样全是拜他所赐,想必她再也不会如此友善待他。

    萧安辰从未有哪个时候像眼下这样不安,心砰砰砰乱跳个不停,随时怕被她知道什么,但又没办法再瞒下去。

    他伸手去接茶盏时,指尖都是抖得。

    苏暮雪垂眸淡扫一眼,“陛下身子不适?”

    “嗯?”萧安辰也顺着苏暮雪的眸光看过去,见她盯着他手指瞧,他稳了稳,轻咳一声,“朕无事,安好。”

    周嵩到底是更熟悉萧安辰些,听到他的轻咳后,走过来,“陛下,奴才给您端着。”

    萧安辰把茶盏给了周嵩,胳膊垂下,放到身后,无人看的见的地方,他冷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很用力的握住。

    似乎,唯有这样,才能防止它不再颤抖。

    正如方才的大夫所说,苏铭一次次服食对自己身体不利的药物,救治起来确实不易。

    杜春连着给他施了许久的针,他气息才平复下来,施针不是最难的,最难的还在后面,他现在还发热,需要赶快降温,不然……

    ‘不然’后面如何,杜春没说,只道:“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臣先去给他熬药,娘娘寻个下人来,让他给苏铭擦拭降温,唯有把体温降下去才行。”

    阿五正巧回来,给苏铭擦拭的任务便交给了他。

    苏暮雪同萧安辰一起走出房间,偏殿离这处不远,他们去了偏殿。

    夜晚的雨总是比白日的要细密些,吹拂的风也更清爽些,房檐上笼灯虚晃着,缥缈的烛光垂下射来,映出浅浅的光晕,萧安辰那张清隽的脸像是拢了一层金色的纱,纤长细密的眼睫染了昏黄的烛光。

    他不知在想什么,走两步便朝身侧的人看一眼,见自己走的快了,又不动声色放缓了步子。

    风吹来,两人衣袖隐隐贴合到一起,连映出的影子都似乎缠绕上了,萧安辰眸光落在地上,唇角很淡地扯了下。

    现在但凡有一个能同她相处的机会,对他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他看着那两道挨到一起的影,昔日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那时的他们岂止影子挨在一起,人也是贴合在一起的。

    他抱着她纤细的腰肢,亲吻她粉嫩的唇,她唇畔像是带着香,每每都能让他欲罢不能,情难耐时,他还会含住她耳尖。

    萧安辰想到这里,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偏头再去看苏暮雪,正巧和她的眸光对视上。

    她道:“陛下,臣女有一疑问。”

    萧安辰垂眸看了眼两人几乎要贴合上的影,淡声道:“你问。”

    苏暮雪顿住,转身,抬高下巴睨向他,“方才苏铭提及了陛下,不知是何意?臣女曾问过陛下是否见过苏铭,陛下当时说,没有,那么,苏铭的话到底是何意?”

    苏暮雪越说脸色越沉,“难不成陛下真对苏铭做了什么?”

    “……”苏暮雪的话像利剑一样朝萧安辰劈来,宛若惊雷在头顶上方响起,惊得他六神无主,眼眸大睁,有什么从里面倾泻出来。

    是恐惧,是无措。

    萧安辰下意识后退两步,不小心碰触到了廊下的芙蓉花,花盆不经撞,掉了下去,传出啪地碎裂声响。

    明明是花碎了,可萧安辰有种他心碎了的感觉,到底,到底…她还是问出口了。

    他吞咽下口水,慢抬眼睑,眸底晦暗如深海,又像是坠进了无底的深渊,连眼神都带着痛苦的挣扎。

    他动了动唇,“阿雪,我……”

    苏暮雪打量着他,“陛下什么?”

    “我……”萧安辰心尖插着把剑,不管他如何回答,剑都一寸寸向里行走着,剑入心,心痛难捱。

    “陛下,如何?”苏暮雪似乎非要他给个答案,她抬脚朝他逼近一步,“苏铭的失踪同陛下有关系,对吗?”

    “咚。”萧安辰撞上了后方的廊柱,廊柱被雨水打湿,上面铺陈着一层细密的水珠,萧安得靠上去,后背顷刻间被雨水打湿,凉意刺骨。

    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阿雪,我……”

    “小姐,快来,苏护卫醒了。”明玉打断了萧安辰的话,提着笼灯跑过来,气喘吁吁说道,“小姐,苏护卫醒了。”

    苏暮雪大喜,顾不得再追问萧安辰什么,提着裙裾朝前跑去,她步子迈得很大,地上映出的影,氤氲蒙蒙的。

    衣摆飘动间好像拂到了萧安辰手背上,那层暖意稍纵即逝,快到还没来得及捕捉,便已经不见了。

    萧安凝视这远去的身影,冷白指尖陷进了掌心深处,他双眉蹙着,神色比夜色还暗沉,似乎,光都照不亮他的眸,心里的暖意也一点点消弭,冷意袭上,冻得人牙齿打颤。

    周嵩看到他时,他扶着廊柱久久未动,脸上血色全无,唯有眼眸是红的,神情悲戚,整个人像是要死了一样。

    “陛下。”周嵩走近,伸手欲扶他。

    萧安辰抬手推拒,“别碰朕。”

    他扶着柱子站直,背脊挺直的瞬间像是听到骨骼错位的声音,他肩膀还未全好,撕裂般的疼痛依然还在。

    前面房间里传来欢笑声,是明玉的声音:“苏护卫你可算是醒了,你知道小姐有多担心你吗。”

    然后是苏铭浅浅的声音,“让小姐担心了,对不起。”

    接着是苏暮雪轻柔的话语声,“醒了就好。”

    笑声伴着雷声再度悠悠传出。

    萧安辰身体一歪,脚跟着踉跄了一下,远处的王放快步走了过来,欲扶他,萧安辰摆手,“不用。”

    他再抬眸时,眼尾溢出了血,血成丝状,千丝万缕的延伸到眼尾看不见的地方。

    这些都是旧疾。

    然,他最大的心病在于,要如何面对苏暮雪,说实话么?

    她会不会生气?

    她会不会再次不理他?

    萧安辰怕极了,从未这么怕过,嘴唇颤着轻唤一声:“王放。”

    王放道:“陛下。”

    萧安辰踉跄着走到王放面前,伸手抽出他腰间斜插的短刀,那是一把做工精致的匕首,刀刃很锋利。

    王放惊呼:“陛下,您要做什么?”

    萧安辰抬手制止他靠近,一手举起匕首,一手指腹轻轻在刀刃上拂过,眨眼间,他指腹上溢出血。

    萧安辰唇角扬起,“好锋利的刀。”

    不知插入心脏是否也是这么快。

    他握着匕首缓缓朝前走去,雷声过后,闪电袭来,映得四周绽亮,萧安辰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明晃晃呈现在人前。

    细看下还能看到他唇在发抖。

    其实,他心也在颤抖。

    萧安辰步子迈得极慢,走到门前时好像用尽了身体的力量,他手扶上门框,用力深呼吸一下,抬脚迈进。

    房间里传来轻笑声,苏暮雪问道:“阿铭,你这段日子到底在何处?”

    “对啊,苏护卫,你到底去了哪里?”明玉说道,“你不知小姐找了你多久,小姐为了寻你,吃了很多苦呢。”

    苏铭刚醒,气息还很弱,但能说话,他牵强笑笑,“是属下的错,让小姐着急了。”

    “那你还没说你到底去了何处呢?”明玉追问。

    “我在……”苏铭话还未说完,眸光瞥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眼神霎时变冷,咬牙切齿道:“这得问陛下了。”

    “陛下?”苏暮雪转身看过来,“陛下知晓你在哪里?”

    她话是问的苏铭,但眸光一直落在萧安辰身上,男人身上的玄色团龙纹常服被雨水浸湿了一大半,一侧肩头已然完全湿透,乌黑发丝上也淌着雨水,雨水顺着他脸颊滚落到衣领深处。

    衣袍上染着水珠,脚上黑靴也湿了,粘了少许的泥。

    苏暮雪征愣看着,杏眸里闪过疑惑,“陛下,为何会知晓你在哪里?”

    “因为——”苏铭的声音拉长,眼眸眯成一道能缝隙,眸光清冷,“是陛下命人把我抓走的。”

    苏暮雪:“……!”

    苏暮雪转身走出,还未开口,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出现在眼前,她听到萧安辰说:

    “想杀朕便杀吧。”

    第56章

    锐利的刀锋晃上苏暮雪的杏眸, 她眉梢蹙着微愣住,细密卷翘的长睫很慢地眨了下,眸底似有什么一闪而逝, 太快,没有捕捉到。

    萧安辰冷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刀柄, 眸色暗沉如深海, 里面没有一丝光亮, 唇紧抿, 下颌绷起, 他手又往前递了递, 唇上现出一道重重的压痕。

    他眼眸很慢地闭了下, 似是挣扎似是沉思, 眼睑再抬起时,眸色比方才还暗沉,伴着突然响起的雷声, 他道:“是朕命人抓走苏铭的, 你有气可以冲着朕来,朕绝不躲闪。”

    轰鸣声刚落下,闪电袭来,绽白的光透过窗棂斜射进来,映出萧安辰白如雪的脸,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

    雨水重重砸落下来, 啪啪做响声扰的人心悸。

    苏暮雪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状况, 迎着他炙热的眼神, 下意识后退两步, 没站稳, 身体朝一侧倒去。

    明玉见状轻呼一声:“小姐。”

    萧安辰先一步反应过来, 伸手攥住她的胳膊,轻轻一扯,把她按在了怀里,手顺势揽上她肩膀,结结实实抱个满怀,似乎觉得还不太够,他冷白修长的手指移到她脑后,用力按了下来。

    若说方才两人间还有些许距离,此时则是一点都没有,已经贴合在一起。

    苏暮雪的头贴在他胸前,萧安辰心跳无可抑制快起来,这幕来之不易,他很珍惜,头微垂,脸颊若有似无碰触上来,在苏暮雪发怒前,又退开。

    实在太舍不得,他退开的动作很慢,似是要把时间刻意拉长,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瞬间能定格住。

    很显然,老天没听到他的祈祷,他刚站直,苏暮雪用力挣了下,没挣开,接着又挣了一次。

    萧安辰已然许久没抱苏暮雪了,真真是不想松手,他掌心落在她发丝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指尖似乎染了她发丝上怡人的香气,指尖微缩,想留住些什么。

    苏暮雪第三次挣脱,用力一推,萧安辰后退两步,手上的匕首应声落地,砸出声响。

    萧安辰回过神,满眼都是柔情,声音发颤,“阿雪。”

    苏暮雪眯眼睨着他,神情肃然,“真是你命人把苏铭带走的?”

    他之前明明说没有的。

    萧安辰黑靴踩上了匕首锐利的刀刃,脸色跟着变沉,那声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吐出。

    “……是。”

    “为何要这么做?”苏暮雪冷声质问。

    萧安辰不愿提缘由,当初带走苏铭,是怀疑苏沧海有异心,后证实苏沧海没有,本应把苏铭放了的,只是他还未来得及放人,她便出了事,之后,苏铭成了他发泄怒火之人。

    至于为何骗她?

    是他不敢,不敢承认,怕她会再次离开他,他真的承受不住再一次失去她,那会要了他的命。

    苏铭是她的软肋,那么便是他的筹码,他知晓自己很卑鄙,用苏铭把人留住,可他没有办法。

    他,爱慕她,不舍得放行。

    然,似乎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发现了苏铭,识破了他所有的伪装,他似乎,真的要失去她了。

    萧安辰心底的悔意翻江倒海般涌上来,他颤着音说道:“阿雪,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我求你,别走。”

    “别走,好吗?”

    萧安辰指尖抖着去拉苏暮雪的手,被她一把甩开,他看到了她冰冷的眼神,像是利剑一般,恍惚间能把人的心脏射穿。

    他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心尖传来撕裂般的痛感,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

    昏黄烛光映出他孤寂的身影,不断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的心情,他眸底翻滚的情绪越发重,想说的话有很多,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到底怎么做,她才会原谅他?

    这是道无解的题。

    苏暮雪沉声道:“就为了我,你便伤他至此?”

    “……”萧安辰似是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毕竟是他错了,解释的话语太苍白,只会显得他更恶劣,他直勾勾锁着她眸,许久后,才吐出一句话,“阿雪,是朕错了。”

    错的离谱。

    苏暮雪凝视着他,眸底已无一丝温度,她眼神犀利,看他像是看洪水猛兽一般,沉声下逐客令,“梅园不欢迎陛下,陛下还是走吧。”

    言罢,转身背对着萧安辰。

    萧安辰身体晃动的幅度更大了,这也是为何他后来不愿告诉她苏铭消息的原因,他怕看到她眸底厌恶的神情。

    可她,还是厌恶他了。

    “陛下。”周嵩走过来扶住萧安辰,又对苏暮雪说道,“娘娘,陛下是有错,可您不能忘了,方才可是陛下命杜太医救人的,还有那些珍奇草药,哪件不是世上稀有之物,若不是陛下命我等带来,苏护卫怕是现在也不会醒来,娘娘你……”

    周嵩还要再说什么,被萧安辰厉声呵斥住,“够了。”

    “陛下,”周嵩说道,“奴才是心疼陛下您啊。”

    “出去。”萧安辰冷声道。

    “是。”周嵩松开手慢慢转身走出去。

    “阿雪,是朕的错,”萧安辰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一步步朝苏暮雪走近,她不愿看他,他便走到她面前,站定在她能看得见的地方,执起她的手,对准了自己胸口的位置,“别气自己,往这扎。”

    苏暮雪冷眼凝视着他,出口的声音又冰又冷,像是裹挟着冬日的寒意,又像是夹杂着冰霜的气息。

    她眼神也是,犀利如剑,“陛下真以为臣女不敢吗?”

    萧安辰唇角淡挑,握着她的手又往里扎了一分,锋利的刀尖陷了下去,似乎在用力一点便能穿透。

    他知晓,此时的苏暮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爱慕他的苏暮雪了,曾经的她看不得他流一滴血,每每他流血,最心疼难过的反而是她。

    可惜那个时候他不懂,只以为她是装装样子,不知那是真情流露,更不知那是她的一片真心。

    无妨,当年他负了她,现在用血来偿还,应该的。

    至于他会不会痛?

    与失去她的痛相比,身体上的痛不算什么。

    “朕要的就是你敢。”萧安辰依旧笑着,他好像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没有负担的笑过了,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眼神柔情似水,眸底漾起涟漪。

    “来,用力。”他说着松开了手。

    苏暮雪手紧紧握着刀柄,再多一分力,刀尖便插进他胸口,夜空中雷声不断,闪电也不断。

    风也比方才急了,庭院里枝叶乱晃,传来更响亮的拍打声,屋顶也有雨声传来,此时的雨又大又急。

    周嵩在廊下搓手,心说:皇后娘娘您可不能真下手啊。

    王放手搭在腰间,眼眸一瞬不瞬盯着,似乎只要苏暮雪敢用力,他便会当场做些什么。

    明玉的心也提了上来,眼睫一阵颤,不断祈祷,小姐千万不能刺,这可是弑君之罪。

    苏铭方才醒了后,杜春一针下去,他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侧趴在床上,脸朝下埋着。

    杜春是里面最镇定的,淡然施着针,仿若一切同他无关。

    其他丫鬟、下人,吓得脸色都白了,抖着肩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萧安辰抬脚往前走了一步,“阿雪,不要心软,来。”

    苏暮雪站着没动,刀尖没入了他衣袍里,她双眉拢着,“陛下,是你逼臣女的。”

    她白皙如玉的手指攥紧了刀柄,胳膊微微抬高,所有的力量似乎都用在了手上,只需用力一插,便能见血。

    “皇后娘娘,不可。”周嵩隔着门劝道。

    “皇后,不可。”王放说道。

    “都给朕闭嘴!”萧安辰冷声道,“滚出去!都滚出去!”

    只要苏暮雪能消气,别说是用匕首刺杀他,更严重的,他都可以接受,只要她高兴便可。

    “啪。”苏暮雪手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她指着门道,“请陛下马上离开!”

    不是舍不得下手,只因他是帝王,她杀人确实可以泄愤,但后果不能不想,不能因逞一时之快,而做出对将军府,对苏家军不好的事。

    “请陛下离开!”苏暮雪又说了一次。

    萧安辰脸上的笑意顿失,他问:“阿雪为何不杀朕,杀了朕,阿雪便可以不气了。”

    苏暮雪一句话都不想同他多讲,转身背对他,“明玉,送客!”

    明玉挺直背脊走上前,“陛下,请。”

    萧安辰踉跄着步子缓缓离开,数次差点摔倒,又站起,匕首以被其他人捡起放到了不知名的地方,萧安辰再想用匕首求饶,已寻不到。

    他抬脚迈过门槛,后脚出来时,回眸看了一眼,苏暮雪背对他而站,连背影都透着疏离。

    他知晓,她很气。

    可他真的不想再让她生气了,一切都是他的错,就应该让他终止这场错误。

    这夜,还发生了其他的事。

    萧安辰从房间走出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冒雨站在庭院中,他身上的衣袍本来已经湿了,被雨水再次浇灌,从里衣到外袍几乎都是湿的。

    今夜的雨不知何故,比日白日下的又大又急,风也是,比方才还猛,冷风加大雨,萧安辰脸色当真是难看至极,似是一点血色也没了。

    雨从他头顶落下来,他衣袍紧紧贴在身上,周嵩劝了好久都没把人劝动,拿来伞给萧安辰遮挡,又被他推开,最后没办法,周嵩也站在了雨里。

    然后是王放,还有一行护卫,他们拍成一排,直挺挺站着,廊灯勾勒出他们的脸。

    其他人还好,唯有萧安辰,瞳仁腥红,眼尾好像溢出血,血顺着雨水流淌下来,在脸颊上落下两道血痕,冷不丁看过去,像是索命的冤魂,看着便让人触目惊心。

    明玉透过敞开的窗棂看了一眼,拍拍胸口,“小姐,陛下还在雨里站着呢,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

    苏暮雪没分给萧安辰半分眼神,全当他不存在,“他自己要站的,关别人何事。”

    “可是——”明玉说道,“这样站下去,会生病的。”

    苏暮雪唇角淡扯,“那正好,杜太医也在,可以立马诊治。”

    杜春:“……”

    “轰——”惊雷又响起。

    萧安辰的脸惨白惨白的,周嵩劝说:“陛下,都一个时辰了,别站了,回宫吧。”

    即便是盛夏,夜里的雨水也很凉,淋多了总是受不了,此时的萧安辰四肢僵硬,心发颤,唇发抖,一字一顿道:

    “朕不走,朕要等阿雪来见我。”

    第57章

    周嵩实在劝不动萧安辰, 没办法,只能再次进了房间,“皇后娘娘。”

    “哪里有皇后娘娘。”苏暮雪淡声道, “周公公怕是找错了人。”

    “苏苏小姐,”周嵩指着外面的夜色说道, “陛下还在雨里站着呢, 苏小姐行行好, 去见见陛下吧。”

    “是我要他站的么?”苏暮雪声音寡淡, 眸底似清澈的湖泊般没有一丝涟漪, 隐隐的, 好像连昏黄的烛光都流淌不进去, 杏眸黑而暗, “是他自己执意要站的。”

    “可——”周嵩话未说完,天边再次传来惊雷,然后是闪电, 都说六月闪电能夺人命, 此时萧安辰就那这样直挺挺站着,闪电亮起时,尾端好像落在了他头上,吓得周嵩一哆嗦,“陛下万金之躯,要是有个什么不测, 梅园和苏小姐你也脱不开了关系的。”

    苏暮雪似乎毫不在意, 悠悠道:“是吗, 那随便吧。”

    周嵩:“……”

    周嵩游说不成, 再次跑出来, 经过长廊时, 弯腰拿起地上的伞,跑到萧安辰身侧,把伞高举到他头上,“陛下,遮遮雨。”

    萧安辰梗着脖子转头睨向他,眸底的红血丝更重了些,像是一条条血痕,看着便让人心悸,他只吐出一个字:“滚!”

    周嵩不可能真滚,举着伞的手也未动,侧眸给了王放一个眼色,王放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步走上前,屈膝跪地:“请陛下回宫。”

    今夜的萧安辰似乎贴了心,不管身体如何就是要见苏暮雪,他想向她求饶,求她别生他的气,原谅他。

    他想好了,若是她一直气着,那他便一直站在这里,站到地老天荒。

    萧安辰缓缓闭上眸,再也不看他们任何人一眼。

    周嵩见状,心说:疯了,都疯了。

    明玉端着热茶走进来,淡声道:“小姐,陛下还在。”

    苏铭睡了过去,苏暮雪端坐在桌子旁静静守着他,手里拿着本书慢慢看着,听到明玉的话,眼睑都没抬一下,“嗯,知道了。”

    “这都快两个时辰了,”明玉把热茶放苏暮雪面前,“再站下去,怕是真要生病了。”

    苏暮雪白皙手指扯住书页慢慢掀过,眸光睨着书之后没再说一句话。

    杜春轻咳一声:“娘娘这里可还有空房间?”

    苏暮雪抬眸问道:“做什么?”

    杜春轻抬下巴,指了指庭院中的那位,“杜某怕是又要有的忙了,还劳烦娘娘命下人空出个房间给陛下住。”

    苏暮雪神色一顿,淡淡说了两个字:“没有。”

    杜春轻笑:“娘娘真是爱说话,我看隔壁不就是么,正好一会儿陛下倒下了,杜某可以在那里给陛下诊治。”

    说话间,外面传来惊呼声,萧安辰没站稳趔趄了一下,周嵩扶住他,泪眼汪汪劝说道:“陛下,可以了,都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

    原来站了这么久才两个时辰?

    那年大雪日,苏暮雪为了能见他,足足在雪里跪了四个时辰,当时他不知是何滋味,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四肢僵硬,身体发颤,头发晕,忽冷忽热,原来是这样的难捱。

    难怪,难怪她那日回到正曦宫后便大病了一场,都是他的错,是他的错。既然错了,那他就弥补过来。

    她等了多久,他便等多久,不,他要等更久。

    萧安辰推开周嵩,对身后的人说道:“都给朕离开,朕要一个人等在这里。”

    站了两个时辰,寒风入体,萧安辰的嗓音又重又沙哑,同平日那道冰冷的声音极为不同。

    “陛下,奴才不走。”周嵩道。

    “陛下,臣也不走,”王放单膝跪在地上,仰头说道。

    萧安辰黑眸倏然大睁,冷冷道:“走!”

    帝王雷霆之怒没几个人能承受,饶是周嵩也吓的一颤,萧安辰说话向来不会说第二次,众人见状,纷纷后退。

    帝王说不想看到他们,那他们就站在帝王看不到的地方,总之帝王在雨里站着,他们谁都要陪着。

    萧安辰眸光飘向了前方,透过敞开的格子窗,他看到了那道纤细的身影,用眸光细细描绘了一番,嘴角很轻地扯了下,心说:阿雪,朕给你出气好不好。

    不知何时匕首又到了他手里,他举起匕首对着自己的胸口插去,刀尖入肉,隐隐传来撕裂声,他咬着牙又用力推去。

    血液涓涓流出,混着雨水流淌下来,染红了脚下的那滩水洼。

    萧安辰腿踉跄了一下,随后站稳,手上的力道依然没有减轻,他在等,等苏暮雪来见他,他想好了,她若是不来,那他便一直这么插着。

    这是他欠她的。

    即便是死,也无憾。

    雷电交替,风雨依旧,血水流淌得越发多了,萧安辰脸色却越发惨白,唇上也渐渐没了血色,他握着刀柄的手也抖了起来。

    不知是痛的,还是雨水太凉冻的,他身体颤抖的幅度更大,几次差点栽到最后有直挺挺站好。

    常人都无法在雨里站几个时辰,何况萧安辰身上还有伤,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终于受不住,腿一软,栽到在地上。

    血嗒嗒滴落。

    周嵩他们欲上前,被萧安辰制止,“谁都不许动。”

    萧安辰喉咙像是有刀片在割,痛到牙齿打颤,说完这几个字,出了一身冷汗,冷汗和雨水交融,分不出是汗还是水,就这样,他又挺了一盏茶的功夫,再也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这夜的凌乱彻底开始,萧安辰被抬进了屋里,冷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匕首就是不松手。

    杜春不敢太用力怕伤了龙体,只能慢慢去掰他的手指,可是不管用,掰开一点,萧安辰会攥得更紧,这时刀尖便会更推进肉里,血流淌的更多。

    “杜太医,快点想想办法啊。”周嵩急的一脸汗。

    “要不你来。”杜春也是无计可施了,“周公公你来。”

    “好,杂家来。”周嵩跪在榻前,伸手去掰萧安辰的手指,眼见掰开了一些,须臾,萧安辰再次握紧,血流的更快了。

    周嵩这下真没辙了,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一脸愁容,“王统领还是你来吧。”

    不管换谁结果都是一样的,萧安辰非但没松手,攥的比之前还紧。

    明玉把这事告诉给了苏暮雪,苏暮雪轻抬下巴,“什么?”

    “陛下啊,陛下把刀子插胸口里去了,刚杜太医他们给陛下去刀,陛下根本不松手。”

    “周公公吓得瘫倒在地上了。”

    “还有王统领,试了也不行。”

    “小姐,陛下身前都是血了,这样流下去不会……”

    后面的话明玉没敢说出口,常人谁能这么流血,那不得流死么。

    苏铭轻呓出声,苏暮雪执起帕巾给他擦拭了下额头上的汗珠,语气淡然道:“有杜太医在,陛下不会有事的。”

    杜春连苏铭都能救活,萧安辰更是没问题。

    只是苏暮雪不知道的是,再高的医术也抵不过那人不想活,就像此时的萧安辰,不是杜春不救,是没机会救。

    眼见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血要是再流下去,非出大事不可,杜春再次登门求人,“请娘娘去救治陛下。”

    “我?我如何救治?”苏暮雪道,“我又不懂医术。”

    “娘娘不用懂医术,娘娘只需取下陛下手中的匕首即可。”杜春道,“若不是陛下要臣来,怕是苏铭会命丧今夜,请娘娘看在救活苏铭的份上,帮上一帮。”

    苏暮雪沉思片刻,半晌后站起身,“我可以去,但我不一定能行。”

    杜春豁然开朗,“只要娘娘去,便可。”

    果然如杜春所料,即便是昏迷中的萧安辰也舍不得伤苏暮雪分毫,别人夺刀,他会拼命护着,苏暮雪夺刀,只需一句话他便松了手。

    苏暮雪说道:“陛下不是想让臣女原谅么,只要陛下松手,臣女便原谅。”

    她又道:“来,把刀子给我。”

    昏黄的烛灯映在了窗棂上,缥缈间同上面的影子交汇到一起,只见那道纤细的身影弯下的幅度越发大,手缓缓伸出,“来,给我。”

    原本还紧紧握着匕首的冷白手指孱弱动着,慢慢的,慢慢的,舒展开,松了手。

    杜春把握机会,一手握住刀柄,一手用纱布按住萧安辰胸口,用力一拔,刀子拔出,血浸湿的纱布。

    他急忙用银针封住几个穴位,让血不至于一直流,渐渐的,胸口的血止住了。

    后面的事苏暮雪帮不上忙,她欲转身离开,刚走一步,手腕被攥住,腕间传来滚烫热意,原本榻上昏迷的人缓缓睁开眸,一双眸子像是被血浸染,腥红一片,但他的眼神极尽温柔,似是未料到她会见他,他唇角很费力的扬起,哑声唤道:“阿雪,别走。”

    苏暮雪回头去看他,眸底无波无澜,“陛下,松手。”

    萧安辰顾不得疼,费力往前挪了挪,“阿雪,听朕说好不好?”

    帝王夫妻有话要讲,旁人在自是不好,周嵩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众人躬身走出去。

    杜春最后一个出去的,还贴心的把门关上。

    房间内只剩苏暮雪和萧安辰,袅袅烛光映得他们脸色有些朦胧,萧安辰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苏暮雪的话,她说,只要他松手,她便可以原谅他。

    萧安辰指尖缩了下,“阿雪,你真原谅朕了么?”

    只有在意才会生气,才会计较,苏暮雪此时心静如水,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又谈何原谅一说,不过他若是想听,那她说说又何妨,总归她不会再把他放进心里。

    “是,臣女已然全不在意了,陛下也忘了吧。”

    忘了吧……

    忘了吧……

    忘了吧……

    忘了吧……

    忘了谁??!!

    萧安辰脸上的笑意生生顿住,长睫颤着看向苏暮雪,想从她清澈透明的眸子里看出什么,可他看了好久,才明白,苏暮雪说的忘了是何意?

    她的意思是,要忘了他??!!

    在一切都明了后,阿雪真的不要他了。

    第58章

    风流淌进来, 吹灭了离床榻最近的那盏烛灯,袅袅青烟蒸腾而上,绵延出一抹影, 转瞬消失不见。

    萧安辰仰头凝视着苏暮雪,想看看她是否真的这么狠心, 他心里其实有幻想的, 也许, 也许这只是她的气话。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眸, 心里的期翼砰一声被打碎, 这不是气话, 是她的真心话。

    她对他已然没有爱。

    萧安辰痛到无以复加, 指尖无意识颤抖起来,苏暮雪趁机抽回胳膊。须臾,萧安辰反应过来, 再度伸手去抓她, 到底是晚了一步,只碰触到了她丝滑的衣袖。

    她衣袖透着凉意,一如她此时的心。

    她不要他了,她不要他了,她不要他了,纵使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过若干次, 可从来没有哪次如今夜这般让他胆颤, 他一直觉得他们还有机会。

    只要, 只要他解释清楚, 她, 她便会原谅他。

    可现下的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一句忘了吧,否定了他们的过去。

    苏暮雪走的决绝,出门时甚至没停下看萧安辰一眼,是以她也没看到他腥红眸子里泛起的泪水。

    “阿雪。”他嗓音沙哑地呼唤着她。

    苏暮雪只留给了他一道缥缈的影。

    周嵩轻叹一声,劝道:“陛下,娘娘只是没想通,想通后会原谅您的。”

    萧安辰知道不会了,阿雪是真不想见他了,半晌后,隔壁房间传来苏铭的轻咳声,还有苏暮雪轻柔的声音,“阿铭,来,喝药了。”

    苏暮雪在亲自为苏铭吃药。

    萧安辰的心揪得更紧了,胸口那里不知是因为刀伤还是因为苏暮雪的话,痛到抽搐。

    他手撑着床榻试图要起身,不行,他要去见阿雪,要告诉她,他心里一直喜欢着她,刚起来一点,又扑倒在榻上。

    周嵩急呼一声:“陛下,您这伤口是刚包扎好了,可不能乱动。”

    萧安辰没理会周嵩的话,也不管他这伤口是否包扎好,眼下最重要的是苏暮雪,他要同她说苏铭的事,哪怕她真在他胸口插一刀也好,只要她能消气。

    不过试了两次都没能坐起,萧安辰惨白着脸说道:“扶朕起来。”

    周嵩没办法,只能搀扶起他,站起身那刹,头晕感袭来,萧安辰险些再次摔倒,他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桌子,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滚落下来,似乎比外面的雨流淌得还急。

    等眩晕感消失后,一步步朝前走去,他走得很慢,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水痕,是他鞋子留下的。

    周嵩跟在后面,双手伸出来护在他左右,见他倾倒时便扶上他,等他好些后,再把手松开,反复几次,终于走到了隔壁房门口,似乎一切美好都在眼前,萧安辰嘴角轻扯了下,微微抬起右脚,刚要迈进去。

    苏暮雪惊呼声传来:“阿铭,你身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苏暮雪无意中瞥到了苏铭脖子上的伤痕,给了阿五一个眼色,阿五走近,微微用力,扯了了苏铭的衣衫,大肆肆的鞭痕刀痕呈现在眼前。

    横七竖八,触目惊心。

    有的鞭痕颜色暗,应该是许久之前打的,有的颜色艳,应该是最近才打的,那一道道鞭痕仿若打在了苏暮雪身上,她颤着唇问:“到底怎么回事?谁打的?”

    苏铭不想让这些鞭痕吓坏她,急忙抓住衣襟裹起来,吃力说道:“无碍。”

    “怎么会无碍。”苏暮雪秀眉拧到一起,眸底溢出水雾,她问,“谁?到底是何人下的狠手?”

    苏铭抬眸间瞥到了门外的那道影,嘴角淡扯了一下,似乎是故意折磨着,就是不说是谁。

    门外的萧安辰笼罩在夜色中,脸色比夜色还暗沉,他在发抖,四肢忍不住地颤抖,唇也在颤抖。

    心底有个声音冒出来,希望苏铭什么都不要说,但又有一道声音冒出来,不可能的,他会说的,等他说完,阿雪这辈子真的都不会理你了。

    萧安辰你亲手扼杀了你的幸福,是你,这一切都是你之过。

    萧安辰身体踉跄,后退了好几步,他不敢听苏铭说什么,艰难地转动脚尖沿着台阶朝下走。

    雨依然下着,风依旧刮着,他刚刚干了些许的锦袍再次被雨水打湿,雨水顺着发丝流淌下来,纤长的眼睫上也都是雨水。

    风把苏暮雪和苏铭的话吹拂到他耳边,萧安辰听到苏暮雪再次问:“到底是何人?”

    “知道是何人又能做什么?”

    “我会去替你报仇。”

    “怎么报仇,难不成杀了他么?”

    “未尝不可。”

    苏铭轻笑,“那人动不得。”

    苏暮雪淡声接话:“何人还不能动了,我偏要为你动他一动。”

    “是……”苏铭突然没了声音,似是欣慰地笑了下,“我已经无碍了,小姐不要担忧。”

    苏暮雪又说了些轻柔的话,萧安辰走得远了些没有听到,他只记住了那两句,苏铭问她,怎么报仇,难不成杀了他么?

    她回:未尝不可。

    阿雪要杀他。

    阿雪要杀他。

    阿雪要杀他。

    萧安辰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推门走出去,身后是流淌了一地的血水,方才止住的血再次流淌出来。

    他像道孤魂一样,游走在路上,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听到苏暮雪说要杀他。

    那样决绝的话语像是利剑一样刺穿他的心,他狰狞笑出声:“好,好都来杀朕,都来杀朕吧。”

    明玉端着参汤进来,把萧安辰离开的事告诉给了苏暮雪,“小姐,陛下走了。”

    苏暮雪轻嗯一声,“知道了。”

    “陛下不知是听到了什么,脸色比方才还难看,像是哭了。”

    “嗯。”

    “他人刚走,小姐要不要去送送。”

    “不用。”

    “怎么说也是陛下命人救活的苏护卫,小姐真不去送送么?”

    “不去了。”

    苏暮雪端着参汤去了里间,她同明玉的谈话声很小,苏铭并没有听到,见她进来,嘴角扬起笑,“小姐,我自己来。”

    “你别动,我来。”苏暮雪示意他躺好,怕坏了他喝汤的心情,便没追着问到底是谁伤的他,反正总能问出来的,不用急于一时。

    ……

    “等等。”明玉拿着伞走出大门。

    周嵩唤了声:“陛下,是娘娘。”

    萧安辰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是阿雪吗?他顿住,转身,笑得像个孩子,只是待看清眼前人是谁时,脸上的笑意又没了。

    到底是他痴心妄想,阿雪怎么可能?

    明玉把伞递给周嵩,“周公公,给。”

    周嵩看看萧安辰,又朝明玉身后看了一眼,小声问:“明玉姑娘,你家小姐是不是不知道陛下要走了?”

    “她要是不知情,麻烦你告知一声。”

    “小姐知晓。”明玉道。

    “知晓啊?”周嵩又看了眼萧安辰,“那是你家小姐让你送伞的吧?”

    周嵩挤了下眼,希望明玉能顺着他的话讲,不知明玉是没看到还是故意的,淡声道:“小姐命我把伞归还,说这是宫里的,不适合留在梅园。”

    不是专门赶来送伞,只是要把伞归还,言下之意,宫里任何东西都不配留在梅园。

    伞是。

    人更是。

    萧安辰心底的期翼彻底没了,继续踉跄着朝前走去,至于那把伞,周嵩接过,给萧安辰遮雨时,被他厉色制止了。

    自从那日从梅园离开后,萧安辰浑浑噩噩了十来日,终日不停地处理朝务,胸口的伤一直没传太医来看,眼见他脸色一日不如一日,气息也一日比一日紊乱,咳声一日比一日多,周嵩急的觉都没睡好。

    萧安辰睡得也不好,夜夜梦魇,梦中都是同一场景,苏暮雪举着剑朝他刺过来,一剑刺穿他胸口,他嘴角溢着血,低声唤她名字,“阿雪……”

    苏暮雪连理会都不理会,一把抽出剑,转身便走,他趴在地上,边爬边唤她,可她始终未停下。

    这样的梦境次数多了,他便产生了幻觉,那日就寝前,命周嵩把剑放在了龙榻上。

    周嵩不解,“陛下这是?”

    萧安辰淡声道:“辟邪。”

    确实有这么个说法,宝剑能辟邪,最近陛下脸色也确实不好,眼睑下方都是乌青,脸白如纸,唇色又暗,若是宝剑能驱邪也是好的,周嵩便把宝剑放在了萧安辰枕头旁,并命随侍的内侍看好了,别伤着陛下了。

    内侍一直紧紧盯着,就眼睛闭了一下,出了事,他看到睡梦中的陛下举起剑放在了脖颈上。

    内侍吓得瘫倒在地上,滚爬着去门外唤了人来,“来人,快来人,陛下不好了。”

    萧安辰脖颈上有道浅浅的刀痕,按杜春所说,再用力一分,陛下怕是……

    之后,周嵩再也不敢把剑放龙榻上,都会高高挂起,因为他察觉到,陛下癔症又出现了。

    癔症时轻时重,轻时,会呓语,重时,便会自残,朝春宫里但凡尖锐的物件都给收了起来,只留着些软糯的东西在。

    又过了几日,萧安辰像是蓦然惊醒般,唤了王放,“梅园情形如何?”

    王放事无巨细,一一告知:“苏铭伤势好了很多,已经能下地,娘娘这段日子都未外出,一直照顾着苏铭,杜太医又去了几次,带去的都是宫里珍贵药材,不过娘娘没收。”

    “娘娘托人买了些珍贵药材,足够苏铭服食。”

    “这几日除了阿五进进出出外,其他人都安好呆在梅园中。”

    王放这一说,足足说了一盏茶的功夫,萧安辰静静听着,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浅笑。

    他已经多久没笑了,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

    周嵩见状,长吁一口气,提着的心也隐隐放下。

    只是这心似乎放的过于早了。

    晚膳后,萧安辰总有些心神不宁,便命周嵩更衣,他着一身玄色团龙纹常服,腰间缀着玉佩,匆匆出了皇宫,直奔梅园而去。

    盛夏的天气真是说不准,自上次那日大雨后已连着多日晴天,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人都透着几分懒意。

    蝉名叫声一声比一声扰人,萧安辰越发的心神不宁,握着棋子的指尖有些许的微颤。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惧怕什么。

    谜底很快揭晓,马车刚到梅园,夜空乌云密布,紧接着狂风骤起,这场雨来得很突然,啪啪砸下来时,周嵩轻啧一声,糟糕,忘带伞了。

    不过还好,梅园大门近在眼前,敲开门进去避雨即可。

    周嵩走下马车,大步上了台阶,抬手用力敲打着大门,“开门,开门。”

    风声把他的说话声吹散,他连着敲了几次门都么开。

    萧安辰从马车上下来,这时的雨还不算大,他疾步走来,站定在周嵩面前,示意王放敲门。

    王放用的力道大,轰鸣声传来,这样大的声音但凡有耳朵的都能听到,可大门依旧紧紧闭着。

    萧安辰黑眸里涌着漩涡,有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他沉声问道:“王放,确定这几日都未有人外出?”

    王放:“除了阿五外,无人外出。”

    阿五?

    阿五?

    萧安辰眼眸瞬间大睁,厉声道:“王放,砸门。”

    王放一脚踹开门,梅园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里面没有一个人。

    阿雪…她,离开了??!!

    第59章

    萧安辰设想过很多场景, 甚至想了,见到苏暮雪后要如何同她解释,不管她是想杀他也罢, 其他也罢,他都依着她, 只要她好好的, 哪里也不去便好。

    他现在已经不奢求她回皇宫, 呆在梅园或者是其他能看得见地方便足矣。

    他还有很多话要对她讲, 想把自己的心意告知她, 让她知晓, 他喜欢她, 喜欢到为了她可以把命豁出去。

    他还想再求她, 求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原谅他。

    当然,她若是执意不原谅也没关系, 他可以等她原谅, 一日不行就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两年三年,等多久都没关系。

    他喜欢她,喜欢到了骨子里,她别不要他就好。

    这十来日除了处理朝务, 闲暇时他还抄录了些诗词, 都是她喜欢的, 曾经她抄录的那些他都给撕了, 现在用这些补给她。

    他时常会想, 她看到后应该会很开心, 没想到的是,他只是自我感动罢了,阿雪当真舍弃了他。

    萧安辰凝视着面前漆黑的房间,脸上像是拢了寒霜,雨水把他的衣衫浇湿,他似是感觉不到寒冷,就那么站着。

    周嵩欲上前劝说被王放拦住,王放对着他摇摇头,周嵩停下,轻叹一声,这十来日陛下白日处理朝务,夜晚挑灯抄书,每每都忙到三更天。

    他去劝说,陛下道:“这是阿雪喜欢的,朕要快点抄录完。”

    周嵩不忍:“陛下,您身子还没好呢。”

    萧安辰胸口上的伤还很红肿,而且自那夜淋雨后,他一直在咳嗽,有几次甚至咳出了血。

    周嵩去唤太医,还被萧安辰制止,他淡声道:“这是他该受的。”

    他用自虐的方式赎罪,期许苏暮雪能回心转意,哪怕一点点也好,一点点也足矣。

    周嵩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又心疼又无奈,心里有满腹的牢骚,最后化成一声轻叹,惟愿皇后娘娘心不要那么狠,对陛下好点。

    可谁知……

    萧安辰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色,此时真真是再无一点血色,眼眶泛着红,眼尾那抹红最是触目惊心,他再次沉声道:“王放,去寻人!”

    王放回道:“是。”

    禁卫军每间屋子都没放过,一间间找寻,这个期间萧安辰动也没动,一直任雨水淋着。

    周嵩担忧他再染寒疾,寻来伞给他遮挡,被萧安辰一把推开,他声冷道:“滚——”

    震天般的吼声回荡在庭院中,远处树枝乱晃,隐约,有枝干不堪重负,从中间折断,落在地上时砸出声音。

    随着时间的流逝,萧安辰的心越发不安,眉梢拢得越发紧,下颌紧绷,冷白指尖深深陷进了掌心里。

    他掌心处也有旧伤,死死掐住时疼痛袭来,可他仿若未觉,就那么用力掐着,似乎唯有这样心才能安。

    萧安辰的心到底也没能安下来,相反像是坠进了深渊里,自此之后唯有黑暗陪伴。

    王放跑过来,躬身道:“陛下,无人。”

    随后其他护卫也接二连三跑过来,跪地道:“陛下,无人。”

    “陛下,无人。”

    “陛下,无人。”

    萧安辰腿一软,身体朝后倾去,幸亏王放眼疾手快扶住他,“陛下,可还好?”

    萧安辰怎么能好,苏暮雪突然离开与他来说可以犹如剜心,心都没了,人还能好么?

    他腥红着眸子又道:“再去寻,朕不信偌大的梅园一个人也没有。”

    王放领命再次去找寻,一盏茶后,回到庭院复命,“陛下,无人。”

    萧安辰头一阵眩晕,掌心隐隐溢出血,他道:“找,赶快去找,朕一定要寻回阿雪。”

    苏暮雪的离开不是突然之举而是一早便筹谋好的,她从正曦宫出来那日起便盘算着将来如何离开帝京,每一日,她都在部署。

    茶行,布庄,米铺,钱庄,除了帝京外,其他地方也有分店,为了怕萧安辰顺藤摸瓜查出什么,这些商品的名字都是不一样的,不知情的看过去,不会以为是同一个东家。

    而且她有表哥在背后筹谋安排,出了帝京第一站去哪,第二站去哪,都一一做了最详细的部署。

    她离开的悄无声息,等萧安辰发现时她已经离开了帝京。

    明玉给她递上茶水,“小姐,陛下知道后会不会大怒?”

    苏暮雪接过茶盏,低头慢饮一口,“无妨,陛下寻不到我们便不会再寻了。”

    “将军那呢?”明玉担忧道,“陛下不会责罚将军吧。”

    这点苏暮雪已经想到了,爹爹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守护一方百姓,萧安辰不会拿江山社稷做赌注,他气归气,断然不会因为她的离开而迁怒爹爹。

    “不会的。”苏暮雪白皙指尖摩挲着杯壁淡声道,“云风国的安危还需要爹爹来护,他不会的。”

    说话间,苏暮雪透过飞扬的车帘看向外面,银白月光洒了一地,映出缥缈的影,同更远处的树影交织到一起,婆娑缠绵,别有一番韵味。

    想到即将要去的地方,她眉梢轻扬,脸上露出浅笑,柔声问道:“苏铭怎么样?”

    苏铭在后方的马车里,周伯全程伺候着,因为急着赶路,晚膳都是在车上啃得干粮,苏暮雪有些担忧,怕他吃不消。

    “奴婢刚问了,”明玉笑吟吟道,“他好的很呢,还和周伯拌嘴来着。”

    苏暮雪笑着摇摇头,放下杯盏,抱起矮榻上的阿白,轻柔抚摸着它,“那就好,对了,记得提醒苏铭服药。”

    “忘不了,”明玉又轻笑了一声,“小姐,你别看苏护卫长得人高马大的,还怕苦,你是没瞧见他吃药时的样子,真像小孩子。”

    苏暮雪笑吟吟道:“长这么大,我只见过一人服药,眉梢都不动的。”

    “谁啊,这么厉害?”明玉边擦拭矮桌边问道。

    “陛……”后面那个字即将吐出时苏暮雪顿住,指尖微微颤了下,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下去,那三年在别苑,不管多苦的药他都能一口吞下,喝完,脸色如常,好像他服食的不是药。

    苏暮雪没说完,明玉也没追着问,又到了一处能歇脚的地方,明玉说道:“奴婢去看看周伯他们。”

    苏暮雪点头:“好。”

    明玉撩起车帘下了马车,远处传来谈笑声,似乎能离开帝京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极好的事。

    苏暮雪唇角跟着也扬了下,心说,想那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能离开确实是好事,等到了荆州她便可以肆意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

    鸟语花香之地,肯定也是极美的。

    按照最初的设想,苏暮雪离开帝京后应该直奔边关而去,但她还是有些许的担忧,万一萧安辰派人追去边关,那她这次离开又有何意义,干脆听从表哥的建议,先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上一段日子,等风声过了,他们再去边关不迟。

    明玉他们在外面忙碌着,苏暮雪展开路线图认真看起来,表哥做事向来稳妥,每一处都做了标记。

    苏暮雪指尖轻轻触着,嘴角的笑意再次浮上,有机会她一定要去杭州好好谢谢表哥。

    一盏茶后,马车再度驶离,因这里距离帝京已经有些距离,是以,这里并未下雨。

    之后,苏暮雪倚着软垫阖眼睡起来,睡梦中她隐隐梦到了什么,大雨从天而降,冷风呼啸而来,吹得枝叶乱颤,男子一身玄色锦袍站在庭院中,不遮伞,就那么站着。

    身后有人在不断劝说,“陛下,该走了,再不走又要淋病了。”

    “陛下您就是不为自己的身体着想也得为云风国的百姓着想啊,陛下要是病了,朝务谁来处理。”

    “陛下,娘娘兴许就是想静静,没准过段时间自己会回来呢,陛下切莫思虑太深。”

    说话间,原本静止不动的男子有了反应,像是疯魔了般抽出护卫腰间的佩剑对着庭院里的树木砍去,起初他只是砍树,直到有血溅出来,后方的人才慌了。

    “陛下停下吧。”周嵩跪地,“求陛下停下。”

    萧安辰像是被夺了魂魄一样,根本听不到周嵩的话,对着那棵粗壮的树疯狂砍着,一刀一刀,无意中不小心砍伤了自己的手臂,可他依然未停。

    血溅四方。

    苏暮雪从梦中惊醒,睁开眼那刻看着晃动的车顶才想起,她在马车上,他们已离开帝京两日了。

    她缓缓闭上眸,脑海中再次浮现萧安辰倒下时的情景,他挥舞着剑砍伤了自己,最后体力不支直挺挺朝后倒下去。

    重重的倒地声传来。

    苏暮雪就是在这道声音中醒来的,她手搭在额头上,眼睑半阖,一时不知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的。

    后来想了想,应该是梦境,她才不会梦到萧安辰。

    这样的境况又持续了几日,白天还好,一切如常,晌午小憩时也无事,就是到了夜晚,她睡着后,总会梦到些血腥的场景。

    要么是萧安辰癔症时拿剑砍断了发丝,要么就是他把手给伤了,十根手指淌着血,皮开肉绽甚是吓人。

    苏暮雪脸色渐渐变得不好,白日也尤显疲倦,直到弃了马车,改为坐船,做恶梦的症状才消失。

    她只道是舟车劳顿的原因,便没把这事同明玉讲,海上风光无限好,他们一路赏景倒也不觉得闷。

    苏铭身子比之前好了很多,虽还是感觉到疲倦,但近日很少有吐血的状况发生。

    苏暮雪偶尔会问起,他伤从何而来,苏铭一直闭口不谈,只说:“忘了。”

    既然苏铭不愿意讲,苏暮雪也不想勉强他,“忘了便忘了吧,与其记着仇恨,不如快活肆意。”

    苏铭之所以不讲,是怕苏暮雪真去为他报仇,那个“仇人”无人能杀,与其送死,不如让她好好活着。

    他想看她好好活着。

    他们这厢坐船赏玩时,宫里乱了套,王放派出去的人都均未寻到苏暮雪踪迹,萧安辰为此雷霆大怒,一剑杀了寻人的护卫。

    只因护卫道:“娘娘怕是,寻不到了。”

    萧安辰怒急攻心,一剑刺穿那人的胸膛,之后再也无人敢说,娘娘寻不到了。

    可说与不说也无差别,苏暮雪像是消失了般,任凭萧安辰挖地三尺也没找到。

    他癔症越发严重,隔两日发作一次,且症状一次比一次厉害,最近的这次,自己登上了城楼,对着天空中的明玉问道:“朕要是跳下去,阿雪会出现吗?”

    瑟瑟风声袭来,好像在说:不能。

    萧安辰收回视线,展开双臂,慢慢阖上眼,身体顺着风朝前扑去。

    第60章

    萧安辰第一次从高空中落下, 感觉不若书中所言,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有些许的欣喜, 疾风拂在脸上有些许的暖,像极了苏暮雪抚摸他时的样子。

    恍惚间他看到下放方站着一道纤细娇艳的身影, 一袭大红朝服, 头上发冠盈盈晃动。

    她倏然转身, 含笑朝上看过来, 杏眸如挂在天间的星辰, 熠熠生辉。

    就着风, 她柔声唤他, “阿辰。”

    是苏暮雪。

    萧安辰眉宇间溢出笑, 展开的双臂渐渐收拢,似是要把人揽在怀里。

    依稀的,他好像抱住了她, 她身子还是那样轻盈, 他眼前浮现出大婚那日绽红的红烛,烛光映得女子脸颊似盛开的美艳娇花。

    他脸上笑意加重,轻声说道:“阿雪,朕来了。”

    萧安辰下坠的速度极快,周嵩在城楼上方唤了声:“陛下——”

    萧安辰把扰人的声音避开,星眸中只有一人身影, 那人有着窈窈之姿, 那人浅笑嫣然, 那人是人间绝色。

    “阿雪, 等朕。”

    他说道。

    “王统领, 王统领快来救人。”周嵩仰高下巴呼喊。

    蓦地, 有马蹄声传来,接着马背上的人纵身一跃,接住了从城楼上坠落的人。

    萧安辰噗地吐出一口鲜红,唤了声:“阿雪。”便昏了过去。

    他昏睡了一日一夜,醒来后对自己从城楼上跳下之事完全不记得,看着腕上包扎的纱布,眉梢蹙到一起,抬手去扯时,被周嵩制止,“陛下,且慢。”

    萧安辰抬眸睨过来,眼神犀利,声音森冷,“朕是何时伤到腕间的,为何要包成这样,嗯?”

    这事不提还好,提了周嵩更心悸,本以为帝王只是因为癔症从城楼上跳下,没成想还有更严重的,他跳下前用剑划伤了自己的手腕。

    腕间淌着血,也不知道流淌了多久,总之地上有一大片血渍,看着便叫人心颤。

    陛下这是真真不想活了。

    他这是为了谁?

    不用问,肯定是皇后娘娘,周嵩突然埋怨起苏暮雪来,有道是即为人妇,就要恪守规矩,不回宫已是大错,怎敢私自离开帝京,这可是错上加错,要抄满门的。

    无论周嵩有哪般的抱怨,他也不敢提,那可是帝王心尖上的人。

    “嗯,怎么不回话?”萧安辰眸光落到腕间,看到上面纱布上映出红红的血渍,他轻轻活动了下,痛感袭来。

    这抹痛感让他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感触过。

    “是是是,陛下不小心伤到了。”周嵩没提萧安辰跳城楼的事,找了个其他的借口,“处理朝务时,不小心伤到的。”

    “是吗?”萧安辰完全没有印象,盯着看了片刻,他放下手,“传王放进来。”

    王放躬身进殿,跪地道:“陛下。”

    萧安辰垂眸睥睨着他,眸光幽暗深邃,“可有查出什么?”

    王放头又低了些,“未曾查到,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亦或是山路,臣都派人去寻了,依然没找到皇后娘娘的任何消息。”

    “没有!”萧安辰站起,衣袖甩动间荡起一股风,冻得人打颤,“为何会寻不到,难不成她还会凭空消失了不成。”

    “这……”王放顿了下道,“依臣之见,娘娘怕是已改名换姓,连通关的文牒都是假的,不然不可能寻不到。”

    “朕不管,朕命你——”萧安辰怒急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抚着胸口重咳起来,“咳咳咳,朕命你一定要把人寻到,不然提头来见!”

    “臣遵旨。”王芳在站起,躬身退出殿内。

    周嵩端来茶水,“陛下,快喝点。”

    萧安辰伸手去接,冷白手指颤抖得太厉害,根本握不住,茶盏掉到地上,应声碎裂,里面的茶水染湿了他的青色团龙纹常服。

    满殿的宫女太监齐齐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萧安辰神色暗沉如深渊,周身透着戾气,冷白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里,腕间那团血渍溢出得更多了。

    他无声呐喊:阿雪,你到底在哪?

    此时的苏暮雪乔装成男儿,正带着明玉他们游山玩水,去荆州的路上会经过通州,每年盛夏节气,通州都会庆祝,接连七日有灯会。

    苏暮雪本意是不去的,耐不住明玉和苏铭游说,说一直坐船人都快晃晕了,求求小姐带他们去玩玩。

    苏暮雪架不住,点头应了,出行前几人都换了装束,一身紫色锦袍,手里拿着折扇,走走停停,猜对了好几处灯谜,得到的奖品都让明玉拿着。

    明玉一手一只灯笼,拿不过来的给了苏铭,苏铭气色较之前又好了很多,脸颊红润,就是不能走太久,会累会喘。

    几人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去了通州最大的酒楼,点了些招牌菜,慢条斯理吃起来。

    倚窗而坐就是这点好,可以边吃边欣赏外面的风景,夜晚的通州同帝京不同,这里的欢笑声似乎更多些。

    苏暮雪端起杯盏轻抿一口茶水,刚放下旁边包间传来谈话声,“听闻最近帝京有些不太平。”

    “听谁说的?”

    “这你别问,反正是熟识的人。”

    “发生了何事?”

    “好像有什么人跑了,帝京那边正四处搜寻呢,禁卫军都给派出来了。”

    “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本事,还能惊动禁卫军?”

    “ 肯定不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

    “……”

    苏暮雪慢慢抬眸,同明玉和苏铭的视线对视上,她轻眨了下眼,“吃好了吗?”

    明玉苏铭点头,“好了。”

    苏暮雪:“那走吧。”

    一桌子菜其实还没怎么动,他们下楼时正好和上楼来的官兵撞上,苏暮雪微低了下头。

    酒楼掌柜迎上来,“官爷,有事?”

    “别耽误爷办差。”为首的官兵从怀里拿出几张画像,对着苏暮雪他们比划起来,乔装后的他们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尤其是苏铭,鼻下贴着两撇胡须,穿的也是下人的粗布衣衫,身形有些佝偻。

    前后比对了好几次,最后大手一挥:“走走走。”

    等从酒楼里出来,几人拐角小巷子里横穿巷子,上了马车,阿五挥着鞭子甩向马背,马车朝前驶去。

    明玉看着渐行渐远的酒楼,长吁一口气,“小姐刚刚吓死奴婢了。”

    苏暮雪还好,淡定从容道:“不怕,咱们乔装易了容的,他们认不出。”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码头,他们上了船,原本打算明日再走,这夜便命人开船离开了通州。

    通州到荆州还需十日,这十日里,苏暮雪一行人笑笑乐乐过的倒也欢愉。

    只是第九日,她再次梦魇了,巍峨的皇宫里传来哀嚎声,她透过缥缈的纱幔朝里看去,隐约见跪在地上,那人穿着白色亵衣,腕间淌着血,血流了一地。

    周围有人在劝说:“陛下,求陛下珍惜龙体。”

    跪在地上的男子缓缓抬起眸,漆黑的瞳仁一点光都没有,像是拢了一层黑纱,瞧一眼,都能让人呼吸一滞。

    陛下?

    苏暮雪顿住,萧安辰么?

    他不是在皇宫里吗?

    苏暮雪仰头朝四周看了看,熟悉的红色桌椅,案几,软榻,龙床,这是萧安辰的寝殿,朝春宫。

    她为何会来到朝春宫??!!

    苏暮雪还未想明白,只见纱幔被风吹拂而起,露出了萧安辰那张惨白的脸,他额头上沁着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倾泻下来,腕间的血渍突突冒着,若是再不止血,怕是会有危险。

    周嵩在一旁劝说着,可是萧安辰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全然没有反应,他征愣看着一处,任血流淌。

    杜春急匆匆走了进来,周嵩拉过他,“杜太医快看看陛下。”

    杜春抬手在萧安辰眼前晃了下,萧安辰黑眸都没眨一下,杜春拧眉道:“陛下这是又犯癔症了。”

    周嵩点头:“是啊,不知为何,醒来便成了这副样子,手腕处的伤也是方才用剑划伤的,还有胸口。”

    杜春跪在萧安辰面前,扒开他身上的亵衣,当真看到他胸口有个豁口,皱眉说道:“为何不看好陛下?”

    周嵩露出哭脸,“杂家也得看得住啊。”

    苏暮雪不知被什么冲撞了一下,身体朝前探了探,正欲站好时,萧安辰转头朝她看过来。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苏暮雪心咯噔一下,须臾,她睁开了眼,明玉说道:“小姐,你醒了。”

    苏暮雪转头朝四周看了看,认出这是船舱上,她疑惑道:“我一直都在这?”

    “小姐当然在这了。”明玉噙笑回道,“小姐一直在睡觉。”

    苏暮雪疑虑丛生,难不成方才又只是做梦?

    另一处,帝京,朝春宫

    萧安辰还没从癔症中彻底苏醒过来,口中念念有词,“阿雪,回来,快回来。”

    “阿雪,朕要痛死了,你当真不管朕了么?”

    “阿雪,你好狠的心。”

    说话间,萧安辰抬手抓上胸口,刚刚包扎好的地方再次淌出血,他指尖越陷越深,直到陷进伤口里,隐约把肉给掀翻。

    宫女太监吓得魂都没了,周嵩见状上手去拦,还被狠狠抓了一下。

    直到杜春端着汤药走进来,再次给萧安辰施了针,他才安静下来,忙活完,几个人身上都是大汗淋漓。

    萧安辰更甚,衣衫像是被水洗了似的。

    次日,清醒后的帝王再次恢复如常,敛眉怒斥众臣无用,金銮殿上谁都不敢多言,低头躬身听着,咆哮声回荡在殿内,吓得众位大臣湿了后背。

    下朝后,萧安辰询问王放可有苏暮雪消息,王放回:“尚无。”

    之后,又有一队人马,大约几十个人,驾马从城门奔出,随后在岔路口分散开,去往不同的方向。

    萧安辰从未想到,寻人之路会这么久,久到他胸口的伤口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可依然没有任何关于苏暮雪的消息。

    她就像是不存在了一样,不管他派出多少人去寻,总是无功而返。

    这夜,他在凉亭下饮酒,前方池塘里碧波荡漾,映出天间那轮弯月,他挑眉看去,隐约看到有人坐在弯月上戏水,衣衫飞舞,玉足在水中荡漾,勾出一道道涟漪,轻笑声悠然传来。

    萧安辰放下酒樽,站起身,弯月上的那道人影在向他招手。

    “来,快来,快来,阿雪在这等你。”

    阿雪,是阿雪。

    萧安辰缓缓步下台阶,又慢慢走入水中,水漫过他的龙纹黑靴,又浸湿他的衣摆,他走得不太稳,脚步踉跄了一下,又站起,水越发的深了,淹没了他的膝盖。

    初秋的水已经有了凉意,他唇微微打着颤,但脚步未停,边走边道:“阿雪,一年了,你终于来寻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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