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生来悲有命
皇上淡淡道:“应玦, 你怎么说?”
应翩翩道:“回陛下,臣确实有一枚白玉雕成的扳指,上面刻了臣的名字, 只是不巧, 那枚扳指昨日遗失了。”
有人不禁说道:“这哪里是‘不巧’, 这分明是太巧了。”
应翩翩只作不闻:“这扳指是在一次宴席上王驸马当众赠给臣的,有不少人都亲眼所见, 就算没有丢, 也尽可以仿制出十个八个, 以此嫁祸,因而这等证据,不足为信。”
他说的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王驸马醉心篆刻,是本朝有名的大家, 就连皇上都受到过他精心雕琢出来的玉石印章。
听闻这话,吴蕴华似乎很是恼怒, 低声说道:“应大人,你说这样的话不觉得昧良心吗?扳指是王驸马亲手所制, 普通人如何能模仿得出那般技艺, 方才我们都已经反复将伤处留下的痕迹验证对比过了,那个‘玦’字正应该是出自王驸马之手……”
说话的时候, 她低着头一直没看应翩翩, 掩饰心中的恐惧和愧疚。
应翩翩缓步走到诚悯伯世子的尸体旁边, 低头打量着,但他的表情依旧有些漫不经心, 看起来就显得态度格外轻佻。
片刻后, 他笑道:“哦, 请问夫人,那你怎么不说世子是王驸马杀的?”
“应玦,你放尊重些!”
太子妃刚才只是乍闻噩耗,一时承受不了打击才昏了过去,刚刚醒转便被人搀扶着,赶过来看弟弟的尸体。
她听了应翩翩的话,不禁怒声道:“王驸马不善骑射,昨日连围猎都没有参加,一直待在帐篷里,他如何能动手杀人,又为什么要杀了我弟弟还嫁祸给你?倒是你,你昨晚一夜未归,却是去了哪里?”
这样一说,应翩翩身上的嫌疑倒确实是越来越大了。
毕竟诚悯伯世子应该是死在昨日夜间,那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帐篷里休息,就连黎慎礼他们这些迷路走失的人都已经得到了侍卫救援,唯独应翩翩是第二天早上才回来的。
当时他身边只有一个池簌能作证,以两人的关系,根本做不得准。
傅淑妃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站在皇上身边,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底深处却带着笑意。
好的计策就应该走一步,看十步,虽然应翩翩昨天晚上没死在外面确实令人有些遗憾,但如今这样的局面也未必不好。
以诚悯伯世子的身份,可不是能被随随便便杀了还可以大事化小的,更何况这件事还发生在皇帝的眼皮底下。
现在死无对证,应翩翩想要脱去这个嫌疑是万般困难了。
就算他最后侥幸没有获罪,那也没关系,过得几天,若是应翩翩出什么意外,也丢了小命,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太子妃怀恨报复,应定斌也必不会善罢甘休。
就让他们两边去斗吧!
这时,傅寒青却忽然开口说道:“陛下,应玦昨日打猎的时候因暴雨迷路,今天早上臣是在东面那处牧场后面的山下找到他的,那么远的距离,他绝无可能折返回来杀人。更何况,他跟诚悯伯世子以前并无仇怨,也没有必要这样做。”
以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傅寒青为了避嫌,从未在人前维护过应翩翩,现在倒开始亡羊补牢了。
他们两个之间那些事早就在整个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下药强逼……说什么的都有,此时傅寒青一开口,周围的人简直比看到了人命案还兴奋,无数道目光嗖嗖嗖飞来,朝着两人打量。
听见傅寒青竟然为应翩翩说话,傅淑妃的脸色微沉,心里暗骂这个分不清轻重的侄子,向旁边使了个眼色。
傅寒弋立刻笑道:“大哥,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你找到他的时候他跟这里的距离很远,不代表他之前不能动手杀人。”
“况且,昨日猎熊时,应大人和周世子都在现场,也有很多人看到,在那头熊发动袭击的时候,周世子抓住了应大人的小腿,想把他拽下马来,险些令他遇险。这岂不是结下了梁子?”
一些人听了他的话都不禁暗暗点头,昨天周世子拽了应翩翩那一把是不少人都有目共睹的,如果说应翩翩怀恨在心,倒也不是不合理。
傅寒弋又道:“如果应大人跟周世子是有什么由来已久的深仇大恨,或许他会安排手下动手谋害。现在这样活活把人掐死,明显是在气头上发生斗殴,厮打起来失手杀人。说不定正是因为之前的事情发生了口角矛盾。”
他见周围不少人都听的认真,又是在皇上面前出了风头,心中不由得意,忍不住揶揄了傅寒青一句:
“大哥,你应该知道应大人的脾气一向不好,不是连你都挨过他的打吗?”
这对堂兄弟性格迥异,关系也一直不怎么融洽,傅寒弋一时忘形,说完这句话,便见傅寒青神色冷然,抬目而视,他心中一悸,脸上的笑容不禁僵住,讪讪闭上了嘴。
发生了这样的事,太子心里也不愉快,见应翩翩一反常态地并不多言,只是打量尸体,便问道:“应大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应翩翩此时已经胸有成竹,闻言笑了笑,说道:“太子殿下,我想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他一开口,就是语惊四座。
傅寒弋失声道:“什么?”
说完之后,他又自知失态,连忙又补充道:“应大人,你不要为了脱罪信口胡言。你才刚刚来这里,只听了几句情况,连周围的环境都没有查看,又凭什么这样说?”
应翩翩笑道:“此言差矣,我是绝对不会为了脱罪信口胡言的。傅四公子,你想,我连给镇北侯的醒酒汤中下毒都敢当众承认了,人品这般正直,又怎么会有罪不认呢。”
傅寒弋:“……”
偏生这话周围还真有人信,纷纷议论着说:“这倒也是,应大人虽然脾气急些,但一向性情坦荡,最是敢作敢当的。”
应翩翩半蹲下来,抽出腰间折扇,指着死者的脖颈说道:“诸位请看,周世子的脖子上除了被掐出来的淤伤之外,在这里还有一道明显是指甲留下来的划痕。”
“这痕迹上有血痂凝结,说明是生前留下来的伤。同时没有经过任何处理,而周世子却是一个连不小心磕出块淤青都要按摩上药的人,所以他肯定是被划伤不久就遇害了,没时间处理伤口。”
“还有,男子的指甲通常不会如此尖锐,而且你们看这道痕迹的落处,明显要比死者脖颈上的淤伤短上一截,说明对方的手应该也要小一些。”
李宏刚才和方太医查看尸体的时候,也看到了这道痕迹,却没有注意,此时不禁问道:“这……这能代表什么?”
应翩翩慢悠悠地说:“这代表一个女人,曾经掐过周世子的脖子,不久之后,周世子就死了。”
他的话引起一片沉默,皇上冲着黎慎韫摆了下手,黎慎韫走到近前看了看那具尸体,又深深盯了应翩翩一眼,回头禀道:“父皇,确实是这样。”
吴蕴华心中逐渐漫上一重深深的恐惧,她一咬牙,开口反驳道:“你不要故左右而言他,有没有女子掐过我夫君都不重要,他明显是被那紫色的男人掌印掐死的,这才是重点!”
应翩翩淡淡地说:“那么,如果是女子拿着一双男人的手去掐周世子呢?”
吴蕴华的手指死死攥紧衣袖:“你这只是凭着一道指甲留下来的伤痕所作出的凭空猜想,根本没有证据,如何作准?”
应翩翩道:“不,还有脚印。”
吴蕴华下意识地向地上看了一眼。
昨日那一场大雨之后,溪水暴涨,周围的土地十分泥泞,上面留下了很多凌乱的脚印,有人的,也有马的,此时泥土已经干硬,看起来凌乱不堪,并不能看出有何异常之处。
应翩翩道:“尸体旁边的这两个脚印,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留下的。”
他走过去,站在脚印边上,模拟了一下凶手可能的姿势:“他当时将人掐死,应该是单膝半跪,一脚整个脚掌踩在地上,另一只脚前脚掌踩地,脚跟抬起。但我有一个疑问,为何这两个脚印的前足尖部分,踩出来的痕迹都这么浅呢?”
皇帝顺着应翩翩的示意看去,只见泥土上留下来的脚印十分清晰,一个是完整的,一个看不清脚跟部分,但确实属于成年男子的脚掌大小。
而正如应翩翩所说,奇怪之处在于这脚印的受力并不均匀,由脚尖至前脚掌中段形成了一个逐渐向深倾斜的角度,后面差不多就是平的。
他淡淡地道:“说下去。”
应翩翩道:“是,陛下。脚印不平只能代表着受力不均匀,所以我想,会不会是鞋子的前面……根本就没有脚掌呢?”
他的每一个猜测都十分离奇大胆,但又合情合理,这时已经没有人随便就开口对应翩翩的话提出反驳了,而是都入神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应大人,那您的意思是……?”
应翩翩道:“仓促之间,我确实还无暇去寻找证据,但一处巧合,不可能处处巧合。结合刚才的指甲痕迹,我猜测这是一名女子想要谋害周世子,但又怕被人查出,所以故意换上男人的鞋子,在鞋中大出来的部分塞了棉布一类的东西作为填充。而后找到一双男人的手,在上面戴了我的扳指,按着它掐死了周世子。”
“应大人果然聪明,每一个猜测都合情合理,但有一点,孤却觉得还是不通。”
太子说道:“这男人的手如何能轻易找到?若是真的有这么一个男人,凶手又何必这样兜着圈子去杀人呢?”
但此时,黎慎韫却已经想明白了。
他凉凉地说道:“殿下,你忘了,还有尸体呢。”
太子一怔。
经由黎慎韫的话,李宏猛然了悟过来,回禀道:“陛下,先前这附近确实是有几具侍卫们的尸体,方才臣等将他们抬到了一边,就在那里。”
刚才过来的时候,也有不少人都看到了那些尸体,只是一时没想到还可以这样。
皇上顺着李宏的示意看了一眼,却是一怔,见到应翩翩那名不识好歹的侍妾正拎着一具尸体,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死的侍卫都是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变成了死人之后身体僵硬,更加沉重,池簌却单手提着那具尸体的衣领,毫不费力地一直把他拎到众人面前,才放了下来。
刚才在应翩翩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注意池簌的离开,此时只听他说道:“我找到证据了。”
应翩翩的唇角泛起一丝浅笑。
池簌蹲下/身去,抬起那句尸体的一只手,指着手背说道:“这就是那双用来行凶的,男人的手。”
这具尸体上面已经出现了尸斑,此时人们可以看到,他手背上的尸斑分布的并不均匀,中间隐隐约约空出了一只手的形状。
再看另一只手背,也是如此。
皇上道:“方太医,验。”
方太医上前仔细观察之后,回禀道:“陛下,关于验尸之法,臣也约略知道一些。在人死后的三个时辰内,如果尸体遭到用力按压,那个被按住的地方尸斑便会消失。既然这具尸体上出现了如此征兆,或许可以证明,应大人所言非虚。”
说到这里,方太医也忍不住悄悄看了应翩翩一眼。
当年应翩翩连中三元,轰动一时,有不少人觉得不服气,认为是应定斌历经三朝,又有从龙之功,皇上为了以示恩赏,才会给他的养子这样的荣耀,但其实这种言论实在浅薄,只不过是嫉妒之语罢了。
先不说之前的三场考试皆是封卷,谁也不知道答卷人是何等身份,就是到了最后的殿试时,朝中重臣都是在场的。
有很多人一看应玦这个名字,便觉得他作为太监之子,若是进了前三甲未免太过不雅,心中甚至存有偏见,更加不会给他行方便。
可是应翩翩在御前对答如流,侃侃而谈,折服四座,亦令龙颜大悦,点为状元,硬是凭过人的才学令他人都难以反对。
可惜他身上的种种光环,就如暗夜流星,雨后虹霓,一朝的惊艳过后,便重归黯淡。
他时常与傅家的公子来往,可世人只知道镇北侯保家卫国,英勇善战,却忘记了应翩翩当年也曾经被赞扬过:“有高才,善谋断,他日必为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
而今,他料事如神,观察入微,从容谈笑之间便可解决一切阴谋困难,昔日的风采,似乎又重新在他身上绽放出光芒。
池簌道:“陛下,其实昨晚我一直跟应公子在一起,他是不可能杀人的。只是方才我若这样说了,也会被视为包庇,无法取信于人,但现在的证据应该足以证明此事另有蹊跷了。”
皇上淡淡瞥了池簌一眼,想起他方才拎着一具尸体举重若轻的样子,还有只听应翩翩说了几句话就能想明白前因后果,去寻找证据,更加觉得此人是个难得人才。
皇上其实正需要一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亲卫暗中行事,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有能力又出身卑微、容易控制的人选,这才会看上池簌。
但此人明明有那样的本事,偏生只想给人当妾,着实色迷心窍,不可理喻,没出息的东西,算什么男人!
淑妃原本胸有成竹,此时见到事情急转直下,心里不禁也有些急了。
她掩饰地笑了笑,侧头对皇上说道:“陛下,臣妾倒是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呢。周世子是男子,又会骑射功夫,他的力气要比寻常女子大不少的,又怎么会乖乖躺在那里被人杀呢?”
皇上道:“方太医,周世子身上可有被人用过迷药的痕迹?”
“这……”
方太医不禁擦了把冷汗,苦笑道:“臣才疏学浅,对验尸所知不过皮毛,目前看来,似乎是没有的。”
应翩翩一笑,对吴蕴华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夫人,昨夜我淋了雨,但出行仓促,没有带够药材,还要多谢你将周世子那份祛除风寒的药匀给我。你我本无仇怨,现在既然证明了我不是凶手,还望我刚才的冒犯之处,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吴蕴华心乱如麻,也没心情再跟他争执什么了,只是“嗯”了一声,随口道:“小事。”
然而应翩翩紧接着便话锋一转:“但应玦还有一个问题,想要冒昧请教夫人。”
吴蕴华一开始觉得像应翩翩这种贵胄公子,往往性情高傲,为人粗疏,应该不难欺瞒才是,此时却不知不觉对此人生出了深深的畏惧之情,听到他说这话本能畏惧,却又无法拒绝。
“应大人要问什么?”
吴蕴华喃喃地说:“这毕竟是我家中之事,恐怕有的不能见告。”
应翩翩道:“倒也不是什么私密的问题,只是先前有件事我很奇怪。我听说周世子感染了风寒,夫人贤德,每晚都亲力亲为,为他熬制汤药,可是昨天晚上,你并没有这样做,所以这包余下来的药材,就被我的侍从借走了。是有这件事吧?”
吴蕴华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夫君没有回来,我当然不会为他熬药了!”
应翩翩道:“可是要使药性充分发挥,这药起码要熬一个多时辰,难道你提前了这么久,就确定周世子不会再回到帐篷中了吗?”
他一语既出,吴蕴华惨然色变。
这时候其他人也都听出问题来了,最慌张的就是吴蕴华的异母兄长吴思,父亲去世后他就失去了靠山,生怕受到这个不亲近的妹子连累,立刻出言呵斥道:
“蕴华,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是不是隐瞒了什么,竟然连我都没有告诉?还不快说!”
他这话实际上是在撇清关系,吴蕴华其实还可以死不承认,可看到所有的人或对她冷冷而视,或事不关己,她突然不想再做这样的事了。
不想谎言推脱,不想攀诬他人,她也想把自己心里的话,都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是我。”
吴蕴华站起身来,方才的悲伤和无助之色在她的脸上一扫而空,冷声说道:“周恺是我杀的,我认了!”
虽然隐隐有些怀疑,可是她一个柔弱女子说出了这样的话,还是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贱人!”太子妃率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几乎想要冲过去给她一巴掌,幸好被太子一把拉住,小声说:“父皇在呢,你先冷静点!”
太子妃指着吴蕴华,怒声道:“我周家有何处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何要这样做!”
太子妃的斥责顿时燃起了吴蕴华心中恨火,她的脸色不由扭曲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问我为何要这样做,那你们又凭什么这般对我?!一开始我嫁入你们周家,周恺便处处嫌我呆板无趣,动辄便以此与他的妾侍调笑取乐,百般嘲弄,连一点颜面都不肯留给我!我谨守本分,操持中馈,事事忍耐退让,本想着有多少女子的日子都是这样搞过来的,忍一忍也就罢了,可是你们偏生得寸进尺!”
她说到激动处,竟然一把扯开了自己那高高掩住的衣领,露出脖颈和锁骨上的伤痕。
人群中传来吸气声。
“除了这里,还有这里,还有我的身上,全部都是伤!都是周恺打出来的!”
吴蕴华不顾体面地说道:“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明目张胆地对我打骂羞辱,我在诚悯伯府里活的连那条看门狗都不如!是我想要贤惠之名亲手为他熬药吗?不,是我不这样做,遇上他不顺心就会挨一通毒打!”
“他怪我占了正妻之位又家道中落,给他丢人,可他当初不愿娶我又不敢抗旨,自己没有本事,一心巴望着依靠岳家,依靠不上就恼羞成怒,岂不是更加无耻!他就是个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草原上空旷,女子的悲愤交加的控诉远远传了出去。听的在场之人都是一片死寂,太子妃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弟媳,好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吴蕴华这番行径真可以说的上是藐视礼法,狂悖大胆,同情者有之,不赞同的也大有人在。
御史大夫王善不觉连声说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你既然嫁了人,就该以夫为天,恭敬顺从,就算夫君有行为不妥当的地方,好好劝说也就罢了,怎能行凶杀人?若是天下女子都像你这般,那还得了?”
“你这老匹夫,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去嫁他!什么恭敬顺从,妇德妇道,全都是狗屁!”
吴蕴华几乎尖叫起来:“对,我掐死了他,他死了不是活该吗?我只恨他死的不够早,不够惨!要我敬他顺他,他也配!”
王善被噎的差点上不来气,心里也有几分犯怵,连连咳嗽,闭口不言。
皇上看到这一幕,脸色阴晴不定,这桩婚事是御赐的,现在闹到了这个地步,岂非也是驳了他的脸面?
可周恺确实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他一开始赐婚,便是看中了吴蕴华的贤淑顺从,想为太子妃这个弟弟找一名贤内助,没想到他竟如此胡作非为!
吴思作为吴蕴华的兄长,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心里把这个不省心的妹妹骂的狗血淋头。
他上去抓住吴蕴华的手臂,低声说道:“你不要再说了!这些并不是你杀人还嫁祸给应大人的理由,还在这里丢人现眼!”
吴蕴华冷冰冰地看着吴思:“你身为兄长,只知道这时候来管教我,在我被欺凌打骂的时候,可尽到过兄长的责任?我受苦受难的时候没人帮我,为何此时还都要求我来当个好人!你凭什么上来说话,难道你以为我对你还有兄妹之情吗?”
吴思像是不认识一般瞧着自己这个向来性情温和的妹妹,这才意识到对方可是杀过人的,骇然松手后退。
吴蕴华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这一生简直像个笑话,又是卑微又是可笑。
那一股气泄了下来,突然又觉得自己确实荒唐丑恶,她踉踉跄跄地退后两步,忽然回头看了应翩翩一眼。
吴蕴华低声道:“我不是有心针对您,抱歉。”
应翩翩一怔,吴蕴华却紧接着猛然拔下头顶的簪子,向自己的颈中刺去!
周围有不少人都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可是想象中血溅五步的事情没有发生,应翩翩已经在同时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握住了吴蕴华的手腕。
他用的力气极大,吴蕴华手臂一麻,簪子掉在地上,被应翩翩抬脚踢开。
他紧盯着吴蕴华,眼中像是有两团火:“吴小姐,生命何其可贵,不该为小人浪费!你不过是被人利用才会做出此事,这样就死,难道当真甘心吗?”
第42章 中谷暵蓷干
吴蕴华以为应翩翩是为了羞辱和嘲笑她才不让她自尽成功, 却没想到对方语气恳切,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不禁愣住。
应翩翩看着她, 一时间眼前出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
那个人不似吴蕴华的悒郁娇柔,但也同样很美, 她会哼唱动听的歌哄人入睡, 会从外面摘来野花装点边关简陋的营帐, 会在外面战鼓擂响, 杀声震天的时候,抱着他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她总是笑, 甚至让人看不出来,她也是经历过无数苦难和折辱的女子。
应翩翩自忖不是什么好人,他一贯睚眦必报, 同情心也有限,可面对着吴蕴华, 却生不出多少厌憎之意。
因为他知道,吴蕴华已经是走投无路了,她想不顾一切地抓住那仅剩的希望, 即使明知如同饮鸩止渴, 很有可能会更快地落入无尽的深渊。
这种心情,他的家人体会过,他也体会过。
应翩翩缓缓地道:“我刚才发现,死者的口鼻中有一些白色的毛料,这应该是有人想用棉布将他捂死,但并未成功, 才有了后面你伪装动手之事。而那枚扳指, 想必也是那个人给你的。我没有猜错吧?”
他这么一说, 方太医顿时仿佛明白了什么。
刚才皇上让他查验死者体内有没有被人用过迷药的痕迹,他换了好几种方法都没有发现。
但大家都很不解的是,如果不是下药,吴蕴华这么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掐死了自己的丈夫?这实在说不通。
方太医心中惴惴,本担心是自己医术不精,当着皇上的面造成失误,如今若说是周世子先被人捂至晕厥,吴蕴华再伪装成男子杀了他,就讲的通了。
可以说,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所有人心里都在想,这人是谁?
应翩翩心里已有答案,可现在,他需要吴蕴华自己说出来。
“是谁撺掇你牺牲自己来杀夫,又是谁指使你嫁祸我?这个人将你推入火坑,诱导你杀人,自己此时却隐身不出,他一点都不在意你,难道你不想让他付出代价吗?”
吴蕴华心绪凌乱,惶然抬首,面前的男子眉似远山,眼如桃花,神色间自有从容帷幄之态,这个世间的光彩仿佛都格外偏爱于他,薄纱似的暖阳在他身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光华,令人心生恍惚仰望之感。
他看起来那么遥远,在这世间,明明跟自己只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
可丈夫殴打她,家人厌弃她,世人冷眼观她,她仿佛是这世上孤独的异类,唯独应翩翩望过来的眼神中,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近乎温柔的了然。
吴蕴华刚才那一股不顾一切的勇气突然就泄了,她意识到,自己还是很想活下去。
她不禁喃喃地说:“我……我说的话,还有人信吗?”
应翩翩道:“我信。你今日虽然犯下杀夫之罪,但其情可悯,又是受到他人挑唆蒙蔽,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你若是检举有功,理应酌情减刑。你——还想活下去吗?”
“是,我……我想活,我想活!”
太子妃不禁怒道:“应玦,你以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这怎么成?我弟弟不能白死!”
应翩翩道:“所以就更不能漏失真凶了。”
太子妃一时语塞。
应翩翩向着皇上行礼道:“陛下,根据我朝律例,殴伤妻者,处板五十,受耐、髡之刑。周世子殴打妻子在先,吴氏加以反击,也是情有可原,况且她有孕在身,若是能够指认另一位凶手,是否可以酌情减免刑罚?”
他说的耐刑便是剃去胡须,髡刑就是剃光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的刑罚在当时极具有侮辱性,再加上还要挨板子,可见殴妻的罪责着实不轻。
太子妃还是有些不甘心,愤然正欲开口,听到应翩翩说了句“有孕在身”,不由一震,忙问道:“你此话当真?”
应翩翩道:“刚才娘娘激愤之下冲到她面前,意欲掌掴,她护住了腹部。”
太子妃自己也是当了母亲的人,闻言浑身一震,不说话了。
皇上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你若是能保证她说的是实话,朕可以饶她不死,流徙江陵。”
应翩翩拱手道:“多谢陛下。”
傅寒青的目光不自觉被他吸引,他几乎淡忘了应翩翩的身上还有这样的一面,热忱、赤诚、温柔,依旧仿佛是初遇时的美好。
听到皇上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唇边泛起笑意,顿时,仿佛整个世界的污浊都被这纯然的一笑涤净了。
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应翩翩很少这样笑。
然后,傅寒青便看见吴蕴华绷紧的肩膀猛然垮了下去,一时间似乎想要嚎啕大哭,但她努力忍住哽咽,用袖子抹了把脸,说道:“那个人,就是宣平侯府的傅寒弋!”
傅寒青的心神总算从应翩翩身上收了回来,不禁愕然。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几乎谁都没有想到。那个瞬间,傅寒青心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怪异之感,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颠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向着傅寒弋那边望去,却发现人竟然不见了。
原来是傅寒弋看事态不对,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吴蕴华那里,竟然试图悄悄溜走。
可是圣驾在此,周围重重重兵把守,他就算插翅也难飞,皇上一声令下,傅寒弋很快就被从一间放置杂物的帐篷中揪了出来,押到了皇上面前。
他这时面如土色,一反先前挤兑应翩翩,揶揄傅寒青时的志得意满之态,整个人发着抖走到皇上面前,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我,我是冤枉的,关我什么事?你们抓我做什么?”
傅寒弋语无伦次地说道:“吴蕴华她自己把她的丈夫杀害了,当然要指认别人当替罪羊。她方才指认应玦不成,才会又攀扯上我……一个杀夫的女子,她的一面之词,你们怎么可以相信呢?”
他这一开口,池簌立刻听出不对,问道:“你为何知道吴氏的闺名是吴蕴华?”
女子的名字本来就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称呼,寻常男子就算是听说过她叫什么,也不会像傅寒弋这样情急之时能脱口而出,傅家跟吴家从来没有什么来往,他如此着实令人奇怪。
傅寒弋被他问的语塞,为自己辩解的声音戛然而止。
应翩翩道:“吴小姐,该你说了。”
吴蕴华看了傅寒弋一眼,见对方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充满哀求,她冷冷一笑,心中却再无半分情意:
“傅寒弋知道我的名字,是因为在我出嫁之前,我们便已经在一次庙会上相识了,并且互生情愫,订下终身之约。他本来说过了年就要到我家府上提亲,但又不知为何,一再推脱,直到陛下为我赐婚,我们两个就再也没有了来往。”
“直到这次来到草原上参加狩猎,前日我们无意中遇见,他发现了我手臂上的伤痕,痛苦自责,提出要带我私奔……”
太子妃愤愤地说:“这样的话你也相信?蠢材!”
吴蕴华转过头来,一双哭过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娘娘,您会这样说,是因为您命好有福气,您有娘家作为依靠,太子殿下性情温厚,既不偏宠妾侍,更加从不可能对您羞辱打骂,可我走投无路,即便明知道很可能被人家蒙蔽又能如何呢?对我来说,还有更糟的结果吗?”
太子妃想说什么,终究轻哼一声,垂下眼去,把头撇到一边。
吴蕴华道:“我那一天回去都心神不宁,只是琢磨着这件事。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借着大雨的遮掩悄悄过来找我,说是都已经打点好了,随时都可以离开,又给了我那枚扳指,让我把应大人的扳指扔在帐篷里,假装成自己是被他掳走的,这样混淆视听,我们就不会被被人追到了……”
听到吴蕴华这样说,应翩翩才明白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不得不说,这一招比杀人嫁祸还要毒。
吴蕴华自愿离开,傅寒弋不一定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那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反倒比现在更加难以寻找证据。
到时候人们在吴蕴华的帐篷里发现了应翩翩的扳指,他解释不清又寻不到人,日后将是数不尽的麻烦。
但很显然,这计划半道出了岔子。
吴蕴华道:“我不明白为何定要这样做,便与他争执起来,却没想到,周恺正巧在此时回到帐篷,恰好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便冲上去与傅寒弋厮打。傅寒弋怕他叫嚷起来惊动别人,把他按倒之后用帕子捂住了他的嘴,雨天,那帕子本来就是湿的,这样捂了一会,周恺便不动了。”
众人听到此处才恍然大悟,想必那周恺当时没死,是被捂得昏过去了,这才会在后面吴蕴华掐他的时候失去反抗能力。
个中情形,应翩翩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只打量了现场短短一会的功夫,竟然推断的大体不差,实在令人叹服。
果然,据吴蕴华所说,当时两人见周恺一动不动,呼吸心跳仿若全部停止,都以为傅寒弋已经将他捂死了,吓得不知所措。
傅寒弋惊恐之下,怕再被别人撞见,竟然落荒而逃,逃跑之前还叮咛吴蕴华一定要设法将这件事推到应翩翩身上,否则两人性命不保。
“……他当时说,‘你如今已是寡妇了,过了这段风头,就能堂堂正正地改嫁给我,所以此事万不能被别人发现。’他走后,我便用草原上运送羊奶的拖车将周恺拉到了这里,却发现周恺只是一时背过气去,他的呼吸和心跳竟然逐渐开始恢复了,我、我一时鬼迷心窍,便做出了这件错事。”
吴蕴华将整件事情讲完后,双膝一软,竟然跪坐在地下,忍不住捂住了脸嚎啕大哭。
草原上的风呜呜回响,似乎也在陪伴着她一起伤心哭泣。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拿一种厌恶鄙夷的目光看着傅寒弋。
虽然他们对于吴蕴华杀夫这件事或同情,或指责,意见不一,但傅寒弋毫无疑问是整件事情当中最卑鄙的人。
他利用一个弱女子的苦难给她希望,循循诱导,又在关键时刻推卸责任,落荒而逃,实在是太过无耻了。
这件事闹出来,连傅家人都觉得面上无光,傅节丝毫不知道儿子竟然背着自己做出这样的勾当,连忙走出人群,向皇上跪倒,口中连连请罪。
皇上冷冷地说:“子不教,父之过,朕看在傅家的功勋,不想连坐于你,你还要给你那名逆子求情吗?”
傅节吓得浑身颤抖,嘴唇嗫嚅着,不敢再说什么。
傅寒青微一犹豫之际,正也想求情,皇上已经冷冷说道:“傅寒弋,目无法纪,行为卑劣,朕若不将你从重处置,难以服众!来人,把他拖下去,枭首示众!在草原上曝尸三日,让其他人都看看这等无耻之徒的下场!”
“陛下,陛下,请您开恩!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请陛下饶了我吧!”
傅寒弋惊骇无比,跪在地上冲皇上连连磕头,又快速向旁边膝行而去,胡乱求救道:“娘娘,淑妃娘娘,梁王殿下!你们怎么不说话啊!咱们是亲戚,你们救救我啊,你们快帮我求情啊!”
傅淑妃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要昏过去,黎慎韫的脸色十分难看,从傅寒弋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角,将他一把甩开,冷声道:“你做出这等错事来,让我们又能如何为你辩解?当真是糊涂!”
如今傅寒弋已经是一枚弃子了,皇上正在气头上,为他求情徒然会连累自身,黎慎韫说完之后,正要吩咐侍卫们将傅寒弋拖下去,却见猛然抬起眼来。
黎慎韫一时觉得他的目光就如同冰锥一般扎在自己的脸上,不禁一怔,紧接着,便听傅寒弋诅咒一般地说道:“我可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
他这几个字说的含糊不清,但因为整个人正跪在黎慎韫的脚下,却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黎慎韫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绝对跟自己的母妃脱不开关系。
她想拿这种拙劣的手段陷害应玦?不自量力,当真是糊涂!
他心念急转之际,旁边的傅淑妃已经落下泪来,跪在皇上面前,哀哀恳求道:“陛下,臣妾不敢求您姑息自己的侄子,可是傅寒弋到底不是真正的凶手,说来说去,周恺并非死在他的手里的呀!沾了人命的流放江陵,没沾人命的却要抵命,这、这、您让臣妾情何以堪?臣妾跟了您这么多年,生了两个皇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求陛下您开一开恩吧!”
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了,但保养得宜,那张当年艳冠后宫的脸依然美丽动人,此时哭的梨花带雨,更加惹人怜爱。
到底也是自己宠爱了多年的女人,又听她提到孩子,皇上不免想起了去世的二皇子,心中微痛,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傅寒弋削为白身,流放辽东修葺佛庙去吧。”
应翩翩看着这一幕,面色微冷,淡淡垂下眼眸。
傅淑妃毕竟是主角的姑母,多少也能沾到一些气运,她这样一哀求,皇上连说出来的圣旨都能改口,可见宠遇深厚,多年不变。
但应翩翩可并不会因此认为眼前这位皇上是什么情深义重的人,只不过在淑妃和他的利益权位没有冲突的情况下,他相对于自己的其他女人更加宠爱这个妃子,但这种宠爱,并不是坚不可摧的。
他知道自己今日说的已经够多了,所以没再开口。
可应翩翩心里只是略感惋惜,更加懊恼的却是傅寒弋,虽然他免去一死,但辽东是什么鬼地方?修葺庙宇更是相当于最底层的劳工,他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这比死又能好到哪去?!
黎慎韫的目光在傅寒弋面上一转,便知道他不平,于是露出一副又是气恨又是惋惜的神色,低声斥道:
“你这次做了错事,本王原想着定不能饶你,亏得母妃心软,父皇又仁德,你才留下一条命来。还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做什么?来人,把他带下去!”
黎慎韫的反应非常及时,在傅寒弋说出点别的什么话来之前,就让侍卫们将他带走,傅寒弋在侍卫们的拉扯之下,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到了吴蕴华身畔,却猛然顿住脚步。
他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对方,以口型恶狠狠地说道:“你—等—着—”
傅家人的相貌都不差,傅寒弋原本也是十分俊美的男子,曾经在少女时期无数次出现在吴蕴华的梦里。
可此时他的面容扭曲,看起来却狰狞如同恶鬼,竟然和每次酒醉后都会殴打妻子的周恺那样相似。
吴蕴华的心里突然一凉,那股想要焚烧一切的恨毒突然又从她的体内奔涌而起。
凭什么,凭什么傅寒弋不用死?他该死,他明明是该死的啊!
以傅家的权势,恐怕他吃的几年苦就会重新回到京城,当他的公子哥,将过往种种全都抹去——可是,做出这一切的他怎么配!
就在傅寒弋说完那句威胁的话之后转身欲走之际,吴蕴华猛然扑上前去,一把将他抱住按到在地,张嘴咬住了他的咽喉!
变起突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两人便纠缠成了一团,傅寒弋大声惨叫,挣扎着拔出腰间的佩刀,举起来捅进了吴蕴华的后心。
紧接着侍卫们也已经纷纷冲上去将两人分开,但吴蕴华已经咬开了傅寒弋的喉管,傅寒弋像是条死鱼一样在地上抽搐,很快便不动了。
吴蕴华侧躺在地上,纵声大笑,傅寒弋那把刀插在她的后心,鲜血汩汩流出,笑声渐悄,她也已经气绝。
四下一片无声,众人的心中都情不自禁升起一阵森寒之意,久久无声。
系统冰冷地提示音响起:【角色吴蕴华与主角阵营解除绑定。】
片刻之后,傅节才猛然扑了上去,抱住傅寒弋的尸体,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他跪在地上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忽然转头,看向傅淑妃!
他虽然不知道傅寒弋他们具体计划到底是什么,但傅寒弋一直在为淑妃办事,如今他会突然这样做,肯定跟这个大姐脱不开关系。
但出了事,承担一切后果的是傅寒弋,他们就这样把自己的儿子舍弃掉了!
傅节紧紧攥住拳头,指甲几乎嵌入到了掌心的肉里,他知道现在不能开口,终究还是一个字也没说,但那种仇恨怨愤的神情,已经被傅淑妃看在眼里。
眼睁睁看着亲侄子死在眼前,傅淑妃整个人摇摇欲坠,连稍远一点的安国公夫人都骇的呆了。
她们先前布计谋划,本来以为种种计谋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必然可以置应翩翩于死地,没想到事情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他应玦料事如神,仁厚重义,大出风头,好事都是他的,而自己这边却是颜面扫地,损兵折将,不但跟太子妃结下了大大的仇怨,而且还让傅节给怨恨上了!
这叫什么事!
应玦,应玦……她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恨是怕,但此人一日不除,她便一天心中难安!
【叮!剧情场景“谁是凶手”结束,反派猎杀正道角色:1个,反派阵营无折损。
恭喜您已达到4级反派标准!剧情解锁权限增加4%,掉落“圆房秘笈”一册,请宿主注意查收!】
【叮!收到“吴蕴华的感谢”一份,由于所获好感度已达到标准,重新评定角色魅力等级为:5级。】
【双等级同时提高,恭喜您解锁攻击主角的秘密武器——“前世之梦”,本武器将随剧情进展,随机向主角发动精神攻击。】
第43章 东风不减情
狩猎中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令每个人心中都有些说不出的不畅快,皇上先行离开之后,其他人也都纷纷散去。
傅青弋的尸体被傅节收敛了, 吴思却灰溜溜地低头离开,甚至不敢再多看他的妹妹一眼。吴蕴华的尸身僵倒在泥土和血污中,再也看不出当年名满京城时清雅明媚的模样。
“厥初含慧,娴于幼龄。春兰有芳, 因风落英。佳人遐逝, 孤魂既降。愿免忧怀, 呜呼哀哉!”①
应翩翩叹了口气,吩咐道:“就以此诔为祭,把她葬在这片草原上吧,不必碑刻姓名了。”
旁边有人低声道:“应大人,她杀了傅中郎将,只怕傅家记恨——”
应翩翩哂笑道:“那就记我头上呗。左右他们就算不记恨我, 我这要算的账也还多着呢。”
他说罢招呼了池簌一声, 向自己的营帐走去,两人并肩而行, 池簌轻声说道:“我觉得, 你对吴氏好像格外在意。”
应翩翩道:“因为她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故而有些同情。”
池簌道:“谁?”
应翩翩微微一笑, 眸中却带着一丝怀念, 说:“我娘。”
池簌这些日子跟应翩翩相处, 经常听人提及他的生父和养父, 却很少听说他母亲的事, 闻言不觉“哦”了一声。
应翩翩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很少有人提起我娘, 因为表面上,她只是我父亲的一名随军侍妾,不值一提。但其实她的真实身份,是西戎逃奴。”
西戎和中原历来战事冲突不断,光是大穆一朝,就曾先后嫁过去了七位和亲公主,随行的汉人仆婢更是数不胜数。
有不少人受不了塞外之苦和戎人的殴打欺辱,就会偷偷逃跑,应翩翩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最后一位和亲公主、太/祖后裔善化公主身边的侍女,随她嫁到西戎,经历过殴打、侵犯和奴役,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后来善化公主病逝,她不愿被转送他人,先后四次逃跑失败,最后终于在第五次的时候成功了,遇到了应翩翩的父亲应钧。
两人在相处的过程中逐渐生情,应钧并不在意应翩翩母亲所经历的那些过往,发誓此生除她不二娶,两人便私下里拜堂成亲。
因为当时身在边关,应翩翩的母亲身份太过敏感,所以对外只说她是随军来照顾应钧的侍妾,这才会变成世人口中仿佛无名无姓一般的人。
“……父亲本来想,等到凯旋回京,就为母亲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两人往后便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只可惜战事无常,最后活着来到京城的,也就我一个。”
池簌知道应翩翩的父亲是战死的:“那你母亲……”
应翩翩轻描淡写地说:“为了保护我,被狼吃了。”
他笑了笑:“我这人,没有别的长处,但自小就命大。敌军屠城我没死,狼群围袭我没死,傅英和傅寒青对我百般图谋算计,我还是活的好好的。我要做的事情,但剩一口气在,也绝对不会回头。”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全身都带着一种难言的光彩,面目五官笼在阳光中,明明看不清楚容貌,但就是让人移不开眼去。
归根结底,应翩翩的魅力从不在外表,而只因他是应玦,聪明绝世,心坚若铁的应玦。
这幅容貌,因为生在他的脸上,才会为之光彩照人,鲜活灵动。
池簌道:“你父母在九泉之下,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一定也会十分欣慰的。”
这时草原上也起了风,应翩翩昨天才淋的雨,不免咳嗽了几声,池簌便将外衣脱下来,给他披在肩上。
应翩翩坦然受之,一瞥眼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了点血,可能是不小心在尸体上蹭到的,便顺便也扯过池簌里面的衣袖,抹了抹。
池簌这边给他披着衣服,一低头看见人家正拿他的袖子擦手,还特意不擦自己披在身上的这件,而是专捡池簌穿着的擦。
池簌道:“应公子,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应翩翩被发现之后毫无愧色:“你放着官不当,非要给我当妾,那就是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都是我的,擦下手怎么了?再说了,我刚才还讲了那么大个秘密给你听,一般人哪有这福气,你明明是赚了,却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才不厚道。”
池簌被他这么一呛,忍俊不禁,道:“是,是,还是我们应公子头脑聪明会算账,实在让小人惭愧。——我这里也有件秘密,你要不要听?”
应翩翩道:“我可不是什么事都乐意听的啊。”
池簌道:“这一桩,包你有兴趣。我要说黎慎礼,你对他不好奇吗?”
这句话确实把应翩翩给拿捏住了,他的眼睛微微一亮:“哦?要是说他,我也确实有几分奇怪。这位十皇子的生母是魏贤妃,户部尚书之女,又是安国公的表妹,出身虽然及不上傅家,但在宫中也算显赫了,他为何要对黎慎韫马首是瞻,服服帖帖呢?就算他自己甘心给他五哥当跟班,他母妃也愿意吗?”
池簌道:“所以你之前故意试着挑拨了他与黎慎韫之间的关系。”
应翩翩道:“对,而且我发现,他心里确实对黎慎韫以及傅淑妃有所不满,只是不敢表现出来罢了。你知道什么?你快说。”
池簌看应翩翩那幅模样,就有点忍不住想卖个关子逗逗他,可是怕应翩翩着恼,还是没敢,笑着点了点头。
他说道:“你如果问一问应厂公,应该便会知道,宫中曾经有过一位刘宝林。她原本是宫中的一位宫女,后来被皇上无意中宠幸,封为宝林,便忘在了脑后。”
“宝林”已经是个很低的位份了,这样一朝得幸又被遗忘在深宫中,再也不见天日的女子还有很多。
她们往往默默地困守深宫,又默默地离世解脱,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池簌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么一个人,应翩翩的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果然,池簌又道:“十九年前,那位刘宝林因私通侍卫,秽乱宫禁被处死,魏贤妃则早产,诞下了十皇子。”
若是说到这里,池簌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应翩翩还没有听明白,那就成了傻子了。
他直截了当地点破道:“如果说是魏贤妃陷害刘宝林,夺走了她的孩子,那么我为什么没听你提到刘宝林怀有身孕的事呢?”
池簌道:“她怀孕之后唯恐他人谋害,不敢声张,以生绢束腹,又足不出户,穿着宽大的衣裙遮掩身形,但被伺候的宫女出卖,反倒便利了他人夺子。”
如果池簌说的是真的,那么或许这就是黎慎礼对黎慎韫如此俯首帖耳的原因。
——他不是魏贤妃的亲生骨肉,而只是地位卑微的宫女所出!
但这当中还有令人不解之处。
黎慎礼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会甘心这样任人摆布?
魏贤妃辛辛苦苦弄来这么个儿子,从婴儿养到这样大,其实跟亲生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黎慎礼不受皇上喜欢,也会影响她的地位,她又为什么不好好培养、教导自己的儿子呢?
这些念头顷刻间在应翩翩的心中掠过,他仿若玩笑一般对池簌说道:“你居然知道的这么详细,我简直都要以为刘宝林那个孩子不是黎慎礼而是你了。”
应翩翩的话中带着试探。
毕竟就算猜出了池簌是七合教中的人,对方现在的身份也如同一团迷雾,看不分明。说到底,什么夫君爱妾都是玩笑时的遮掩,应翩翩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依旧是合作又相互提防的关系。
池簌突然把这么一件事说出来,他会起疑心,也是正常的。
池簌却很痛快地回答了他:“我不是刘宝林之子,至于黎慎礼是不是,我也只是凭这些旧事猜测。至于你要问我为何如此清楚——”
他微微一顿:“那是因为,当年刘宝林私下送给侍卫的荷包与情诗,是我娘转交的。”
应翩翩道:“……什么?”
池簌简短说:“她按摩手法精湛,奉诏入宫为贵人推拿。因为牵扯入此事当中,被缢死了。”
说出这句话时,当年的血色也仿佛瞬间翻涌而上,映的眼前一片殷红。
他的母亲几代都是安国公府的家仆,家中祖传一手极为精湛的推拿功夫,专门伺候府中女眷。
后来在一次宫宴上,有人无意中提起安国公的侧夫人有这样的本事,惹得几位宫妃大感兴趣,便要传召她入宫伺候。
池簌还记得,入宫之前,娘显得特别开心,还搂着他悄悄和他说,宫中的贵人们出手都很大方,这次入宫,如果得了她们的欢心,说不定可以得到赏赐,到时候就能给他买糕点吃,买书看。
由于安国公夫人的存在,母子两人的生活极为窘迫,他都已经快六岁了,却连书都没得读,听到娘这样说,也不由得期待起来。
但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娘说话,再一次见到的,就是对方冰凉的尸体。
从此之后,生命中再无温情。
池簌说的平淡,应翩翩却顷刻间明白了他这几句话中的分量,眼尾一抬,眸光中带出几分异样。
这件往事究竟发生在什么人的身上,对应翩翩来说不难调查,池簌不但等于承认了他根本不是真正的韩小山,还把自己的身世明明白白摊在应翩翩的面前,等他翻阅。
这是对于之前雨夜的山洞里,应翩翩对他所有猜测和恼怒的回应。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应翩翩一时有些莫名,忍不住说,“喂,你的把柄可平白落我手里了。”
草原上旭日如金,落入他那一双明眸中,比天边晚霞还要璀璨生辉。
池簌回过神来看向他,往昔与今朝交替,嶙峋血色为之一淡。
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此时眉眼间难得带着几分困惑的应翩翩,竟看起来这样可爱。
“我知道。”池簌的脸上,逐渐露出了一抹如和风般温和轻暖的笑容,“我愿意。”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帐篷外面,应翩翩脚步一顿,歪头看着池簌,像是在掂量他的话中有几分的真心实意。
片刻后,他才笑了笑,以戏谑掩去心中的复杂迷乱,慢慢说道:“没想到,堂堂七合教的教主,竟是如此坦荡诚恳之人,竟让应玦一时间有些惭愧了。”
应翩翩亲手打起了帐篷的帘子,说道:“池教主,请进。”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寂,但很快,池簌便叹息这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地说:“我知道以你的聪明敏锐,一定瞒不了你多久的。”
这就是承认了。
他接过应翩翩手中的帘子,拍了拍对方后背,示意应翩翩先进,随后也跟了进去。
应翩翩道:“与其说我聪明,倒不如说池教主就算是龙游浅滩,也照样难掩其风采吧。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屈居于人下,我回来之后反复思量,虽然身份经历有些对不上,但还是感觉,你应该就是那位传说中已病重去世的池教主。”
池簌感慨说:“世事无常,总是容易发生很多意外。”
应翩翩惋惜道:“以后是不能管你叫爱妾了。”
池簌笑道:“一个称呼而已,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
应翩翩道:“真的吗?那我叫你……二狗?”
池簌正色道:“嗯,阿玦。”
两人对视之际,忽然都是惶惑,陌生又颤悸难言的心绪在胸腔中融化开来,千山万水兜兜转转,经历过命运的奇遇之后,偏生就是他们两个,站在了对方的面前,
无数记忆翻涌牵系,无数的心情悲喜莫测,人生的幽微曲折之后,所有的猜忌、疑虑、隔阂都烟消云散,唯余荡荡长草,万里青天。
不知道是谁微微扬起了唇角,于是两人突然情不自禁地相对而笑。
应翩翩问道:“那你要回七合教去吗?”
池簌道:“暂时不会,我在这里的事情还没办完。况且之前咱们也有过承诺的,我总不能在你家叨扰这么久,然后吃完就走,那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应翩翩道:“我当初留下你,就觉得你不像个简单人物。不过说实话,让我真正确认了你身份的,还是那次。”
池簌这人的好奇心很浅,毕竟他天天在数不尽的阴谋手段、刀光剑影里打滚,见过的离奇之事数不胜数,对于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也就很难再提起兴趣了。
可是应翩翩说什么,他都觉得很想听:“哦,哪天?”
但应翩翩接下来的那句话,就让池簌后悔自己有此一问:“就是那道士说你有不举之症的那天。”
池簌:“……”
他不禁喃喃地说:“我就知道没这样的好事,被你夸一句,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应翩翩不以为然:“哎,别这么说嘛,我又不是要嘲讽你。只是当时七合教那人来的实在太巧了,又莫名给了我那般重要的一份名册,让人不得不怀疑。”
池簌沉默片刻,轻轻一叹:“是,那件事我确实办的心急。只不过当时看着那道士说话实在不成体统,急于反驳……”
难得,他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他虽然表情一如往日的淡然,但细看起来却能察觉出背后的隐隐郁闷。
应翩翩忍不住回想了一下当时池簌听到那道士的话时是个什么神态,会否内心暴跳如雷,恨不得破口大骂,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稳重不关己的样子。
这个想象力一开启,他就越瞧着池簌有意思,几乎要笑出声来。
但是应翩翩自己也觉得这就太不地道了,硬是掐了自己一把,生生给忍住。
他咳了一声,想了想,将声音放缓,斟酌着词句说道:“池兄,我爹便是宦官,我从小跟很多宫中内侍相处来往,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只是若你真的有此隐疾,肯定能治愈是更好的。”
池簌:“……”
“今日既然提到此事,咱们都是男人,我也不遮掩,我是上回听说这个……情况之后,抱着结交池教主的心思,令人寻访了一些名医。如果你不是……被外力所伤的话,那么我前几天还真找到了一个专治此方面疑难病症的大夫,或许可以给你看一看你需要吗?”
应翩翩这样说,是觉得池簌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如果他是被安国公夫人给打坏了甚至打断了,这么多年过去,肯定就算大罗神仙也难救。
但如果只是疾病,宫中一位老御医近些年对这方面很有研究,倒真的可以试试。
池簌这辈子还没遇上过这般说不出话的时候。
若是别人跟他这样说,他丝毫不会觉得有半分窘迫尴尬,要么打死,要么丢出去,可偏生眼前的人是应翩翩。
他一面又好气又好笑,觉得难以理解这颗漂亮的脑袋里面究竟在装着些什么;一面又有些窘迫的高兴,想着这倒也是应翩翩关心他。
可除此之外,还有因为不服气而怎么也无法压制住的,内心深处叫嚣的欲望。
他一向是个有野心的人,想要的东西就算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可他以前内功深厚,定力过人,练的又是童子功,从来没有对别人产生过情/欲。
情/欲就是这种滋味吗?
渴望着亲近与占有,希望两人之间消除所有猜忌和隔阂,亲密无间,体温交融,让对方的身上沾染自己的气息,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也能够全然因为自己而失神迷乱。
池簌看着他,目光如沉默燃烧的雪,应翩翩两道几乎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拧了起来,心想他的问题不会还挺严重的吧?
他不禁道:“你——”
池簌没说话,突然一抬手,将应翩翩紧紧抱入怀中。
两人在帐篷中,都没穿外衣,池簌用的力气那样大,手臂勒在应翩翩的腰上,令两人的身体完全贴合在一起,互相将对方的凹凸起伏、绵延转折都感受的分明。
他的胸膛是热的,心脏在胸中勃勃跳动,仿佛也一下下撞在了应翩翩的胸口上,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确实,池簌已经什么都不用解释了,没有残缺。
这好像确实是一场,很严重的误会。
应翩翩听到池簌小声说:“我没病。”
说完后,池簌就快速放手了,应翩翩不禁抬起头,发现对方的双颊和耳根一直到脖子,都是红的。
他微微一怔,池簌已经转身快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逃一般地走了。
应翩翩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没有就没有呗,害什么臊。”
第44章 赢得误他生
傅寒青也回到了营帐。
这一场狩猎, 傅家不光折损了一名子侄,而且原因还不怎么光彩,傅寒弋身上承担着害死诚悯伯世子以及教唆吴蕴华的罪名, 他自己丢了命也抹不过去,剩下不少遗留问题来给其他人来解决。
傅寒青原本也应该很忙碌,但他这几天的心情一直不好,前一天的晚上又为了寻找应翩翩彻夜未眠, 此刻在桌前坐了一会,竟觉得疲惫到几乎睁不开眼睛,不知不觉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在梦里,他又见到了从前的旧事。
也是在暮春时节,父亲把他一个名字叫做应玦的“故友之子”领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孩子还很小,长得十分漂亮, 脸色雪白,两颊上还带着些许没有褪去的婴儿肥, 长发乌黑,被金冠束着,单侧用红绳斜编了个小辫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傅寒青。
傅寒青听说他被太监收养了,有点厌烦, 故意不理会对方,转过身去, 摆弄自己的剑。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兴奋又好奇:“这把剑是你的吗?你好威风, 好厉害呀!”
画面一转。
是沙场上厮杀的将士, 喊声震天, 残阳如血, 敌军前赴后继,仿佛杀之不竭,己方却因为后路被包抄陷入困局,难以突围。
他知道自己不能退却,于是身先士卒,挥出了一剑又一剑,身上的铠甲早已破损,汗水与血水掺杂在一起,浸透了衣服。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降了,还有的人已经脱下战袍,趁乱当了逃兵,跟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他听见耳后有利箭的风声响起,却几乎疲惫的没有办法再闪躲。、
无人追随之将领,怎能称之为将?
马嘶声响起,有人从后方疾驰而来,挡在了他的身后,他回头看去,就见到应翩翩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傅寒青跳下马,冲过去一把将他抱住。
应翩翩却在众人慌乱惊忧的目光中推开傅寒青的手,自己从地下爬起来,若无其事笑着说:“没事,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帮蠢货还以为真能射中我吗?哈!”
直到他们总算突出重围,傅寒青才发现,应翩翩替他挡的那一箭射在了右侧肋下,只是当时他为了稳定军心,用披风遮住了。
箭头上没毒,但是有铁锈,军医用刀生生挖了出来,应翩翩高烧数日不退,傅寒青便一直守在他的床前,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让自己冷静地思考一下,如果失去了应翩翩,应该怎么办,可是这个念头一动,他的心里就有一个声音不断在说,不会的,不会的。
他不能接受,也不想去想,一刻都不愿意。
终于,对方醒了,躺在床上侧过头来,眼中满是他。
他握紧了应翩翩的手,低声道:“我没事,我在这里,你放心,咱们一辈子生死都要在一起。”
梦境是破碎而凌乱的,这些事似乎在脑海中有些印象,却又似乎从未真正发生过。
不知为何,明明是劫后余生相对含情的温馨场面,他的心底却有一根弦,惊怖地轻跳着,无法平息。
看着对方的笑脸,眼底莫名涌上泪意。
帐篷、床榻和手中紧握的人都消失了,又是万里狂沙,马蹄声响,他的宿命仿佛就是在战场上不断地奔驰。
他不断挥鞭,心里却十分焦灼,因为知道这一次敌军攻城,轮到应翩翩被困在了里面,情况十分危急,他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半丝云朵也没有,灼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炙烤着战场与身上的皮肤。
一只大鸟的影子盘旋着,直扑了下来,落在他面前。
这是一只很寻常的,用于传信的老鹰,可他却好像见到了索命的厉鬼一样,通体生寒,不敢靠近。
鹰爪上系着一封急信,他没有碰,却听见一道声音不容拒绝地在耳畔念出信上的内容,让他立刻掉头,回兵救驾。
他不言,不动,不听,仿佛已经身化飞灰,粉身碎骨,痛不可当。
他的父亲傅英却突然出现了,抓住了他的手臂,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寒青,为将者,为君尽忠,大局为重,先回兵救驾要紧!”
为什么连你也要劝我?你当真疼爱他吗?
你怎么舍得,真的舍得?
……
傅寒青猛然惊醒,手臂带翻了桌上一盏已经冷透的茶。
他遍身都是冷汗,抚着额头喘息了很久,才渐渐恢复过来,残存的心痛还冰锥似的驻留在心中,久久不去。
怎么会做了一个这样奇怪的梦?真假参半,恍惚迷离,有过往,仿佛……也有未来。
傅寒青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之前又发生过什么事。
他想起应翩翩看着傅寒弋被拆穿时冷漠的表情,现实与梦境交错,又是令人一阵心悸茫然。
傅寒青定了定神,换上衣服,走出了自己的营帐,去找傅英商议傅寒弋的事,进去之后,却发现自己的父亲正在上香。
傅寒青知道,父亲为应钧打造了一个牌位,出行时总要带着,说是因为当年发愿同结拜兄弟走遍大江南北,但如今天人两隔,只能以此种方式兑现诺言。
他看着那牌位,也忍不住走上去上香一拜,傅英却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问道:“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傅寒青无端不想说出那个梦,倒不是要瞒着傅英什么,只是他总觉得一切有种宿命般的可怖,仿佛出了口,就要成真似的。
傅寒青说道:“我在想……阿玦的事。”
傅英苦笑道:“若不是他,寒弋也落不得如此下场,没想到那孩子竟然如此不留情面。”
其实他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傅寒青一般不怎么往心里去,听过就算了,他也懒得多说什么,但这回想起梦里傅英的表现,他心里突然一阵不快。
傅寒青说道:“傅寒弋自己作孽,与人无尤。”
傅英看了他一眼:“那是你堂弟。”
傅寒青说:“但这件事确实不怪阿玦,毕竟是他遭到诬陷,他要为自己辩解,总得找出真凶来。”
以前他和应翩翩争执的时候,傅英总是劝说,可这一回傅寒青向着应翩翩说话,却令他有些惊讶起来,神情中闪过一丝探究。
傅英摇了摇头,说道:“寒青,你在为阿玦抱不平,是不是有点责怪为父不能理解他?”
傅寒青一怔,仔细想想,自己好像确实有点这个意思,只是被傅英敏锐地一眼看出来了。
他不由说道:“你一直很疼爱阿玦,我以为你不会怪他。”
但他发现,以前很多的事情,仿佛在他眼中看到的都不是真相。可若是想具体找到什么不对之处,似乎又很难找到。
傅英沉吟了一会,道:“寒青,你还没有意识到吗?为父不是说阿玦在这件事中的表现如何,而是我觉得,他似乎对我们有着很强的敌意。就算是因为之前那些事,以他对你的感情之深厚,也应该到不了这种地步。”
傅寒青心中一痛,沉默了一会,目光缓缓落在了应钧那块牌位上,问道:“父亲,你是不是对我还隐瞒了什么?”
“为父想来想去也找不到原因,唯有一点,就是京城中一直以来有过的传言。你应该知道,我当年前往边关为应钧收拾残局,整顿部下,看见兄弟因为被叛徒出卖身死,一时激愤,为了找到奸细诛杀了不少人。”
傅英叹了口气,说道:“后来就有人说,其实我是吞没了一笔应钧留下来的极可观的遗物,比如钱财、部属、情报网等等,他们觉得我杀那些人是故意以寻找奸细为理由灭口,而去衡安郡就是想藏匿宝物。”
当年应钧死时傅寒青也还小,不过这些事情倒是耳闻了一些,当年傅英为应钧收尸之后,接替他的位置,暂退敌军,之后又调查内奸,扶灵回京,阵仗闹的很大。
他调查内奸的时候确实杀了应钧麾下的不少旧部,后来一行人折返京城,因为中途遇到风灾,所以绕路从衡安郡经过。
傅英还在那里资助了一处村落的贫民,这些年经常回去探看,没想到如今这些事都成了谣言的材料。
不过傅家名声好,纵然一向有些传闻,也无伤大雅,就是最近因为应翩翩的决裂,那些陈年旧事才又被翻出来了一些,人们猜测什么的都有,可惜早已无法验证真假了。
傅英道:“这种风言风语我一向是不屑辩解的,便也任由他们去说。但我想,如今阿玦……会不会是听信了这些,所以才会对傅家敌意大增了?”
傅寒青不由皱起眉头:“父亲你从来都不是贪图这些东西的人,为官多年也一直十分清廉,阿玦从小跟着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再说了,你要是真的想要应将军留下来的东西,想办法将阿玦铲除掉才是一劳永逸,又何必对他悉心照顾呢,真是无稽之谈!”
傅英道:“或许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他不信,但人长大了,终究是心思也多了。更何况你确实对他有所冷落,那药的事也是咱们的疏忽,所有的事情凑到一起,或许就让他产生怀疑,并因此觉得我欺骗了他。”
“再说,应定斌跟傅家一向不和,如果是他说了什么,那么就更容易让阿玦相信了,这也是我一直不想让他们过多联系的原因。阿玦性子刚烈,一旦有这种想法,做出一些极端的报复行为,也是很有可能的。”
傅寒青不知道这当中还有这样的事情,仔细想了想应翩翩突变的态度,觉得傅英所说的话也不无可能。
他从小跟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多,傅英一直对他言传身教,悉心栽培,在傅寒青心目中,他的父亲从来都是个十分正直慈爱之人,不可能做出任何有悖恩义之事。
要不是为了应翩翩,傅寒青也根本不可能质疑傅英的任何行为。现在养大的两个孩子都来怀疑他,对于傅英来说,简直是极大的不尊重。
傅寒青觉得自己还是因为刚刚醒来,情绪被影响的太大了,现在想想,梦,终究也只是梦而已,如果拿来跟现实联系在一起,岂不是荒谬吗?
傅寒青有些愧疚,说道:“父亲,我最近心情不好……”
“我明白。”
傅英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只要咱们自己问心无愧,误会总能解开的。你这一段时间也是太累了,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寒弋的事情,就让为父来处理。”
*
最近这一连串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因为周恺之死,这一天的围猎没再举行,应翩翩也正好趁机偷懒。
到了晚间,天气开始变得清朗,外面的草原上月朗风清,令人的心情十分畅快。
应翩翩早早上了床,靠在床头上刚翻几页书,帐篷外面的帘子忽然就被一下子掀开了,外头的下人竟然也没通禀。
应翩翩转头,看见一个人从外面大步进来,走到床前,将他一把抱住。
这一抱,也让应翩翩一怔:“爹?”
这个进来的人,赫然正是本应该在京城的应定斌,他身上还沾着一层夜里微凉的雾珠。
应定斌稍稍放开手,拍了拍应翩翩的肩背,连声问道:“我听说你昨晚打猎的时候迷路了,在外面住了一夜,受伤了吗,有没有感染风寒?你这脸怎么回事,侧过来让我看看!”
应翩翩脸上有几道擦伤,根本用不了两天就会连看都看不出来,但在应定斌的眼中就是十分触目惊心,一边问着,一边动手扳过他的脸去看。
应翩翩道:“没事,就是不小心蹭了一下,别处一点伤都没有,韩小山帮我挡了那只熊一巴掌……您怎么来了?”
应定斌拽着他左看右看,又摸了摸应翩翩的额头,确定没事了才放下心来,闻言哼了一声,说道:“我这次没跟你出来,本来就不放心,特意吩咐了萧文,每天都要将你的事□□无巨细像我禀报,免得那些无耻小人再出什么花招。听说你昨天一晚上没找着人,我哪还坐得住!”
应翩翩就是他的命根子,之前一时疏忽大意,让儿子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应定斌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深为自责。
这回从应翩翩的脚踏出家门开始他就在发慌,心里翻来覆去地惦记着,一听萧文传回来的消息,立刻就坐不住了。
毕竟草原上这样危险,有凶猛的野兽,还有很多坏人,若是孩子再出点什么事,他也不想活了。
应翩翩本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应定斌说了才明白过来,眼来老爹过来就是为了这么个理由。
他之前就因为应翩翩在信里好像不开心,千里迢迢从西域边陲跑到了京城,而后又因为萧文捎回去的消息,一日之内从家里跑到了草原上。
应翩翩颇有些哭笑不得,可是闻见父亲身上那种自幼闻惯的皂角香气,仿佛家的温馨一下子又回来了,他在血腥中浸染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应翩翩微笑道:“您也太冲动了,那么多人保护我,我怎么会有事呢?倒是您,来这一趟,怎么也得去跟陛下解释一声吧?”
毕竟皇家围猎,应定斌本身是太监,皇上又体恤他岁数大了,这才没有点他在列,可他如今说来就来,虽然算不上抗旨的程度,也得及时跟皇上解释一声,以免被小人听闻消息之后趁虚而入,造谣诋毁。
应定斌对这一套也十分熟练,早就准备好了理由:“我在路上便提前派人跟皇上奏报了,已经获得了他的恩许,今日夜深,不好面圣,我打算明天再去。并且到那时,我还会向陛下禀报一个有用的消息。”
应翩翩道:“什么?”
应定斌有些得意,压着嗓子说道:“西厂探子发现了七合教的总舵,就在衡安郡,乾通山。”
这显然是个极为重要和宝贵的消息,但是应定斌瞒着谁也不会瞒着宝贝儿子,听到应翩翩问就说给他听了,不过声音极低,显然是怕被其他人听到。
若是在此之前,应翩翩说不定还会稍稍地激动惊讶一下,可惜这一回他已经知道,七合教的教主现在就在他的手心里,相比之下,总舵的位置在那也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他问道:“消息确定吗?您是如何得知的?”
应定斌便简单给应翩翩讲了讲,此事说来也是十分的凑巧。
七合教势力极大,于朝堂和江湖上的地位都是举足轻重,为了安全起见,池簌本人的形貌行踪以及他通常所在的居所乃是重要机密,外人极难查探的到。
直到前些日子,西厂在衡安郡埋下的探子回报,说是最近有一批流民哄抢官粮,而后躲入山间,竟然就此消失不见了,甚至连抓捕的官兵们都搜寻不到他们的踪迹,十分奇怪。
应定斌觉得其中有蹊跷,便又派了几名熟悉地形又武功高强的当地人扮成流民,前往查看。
几经辛苦辗转,这才发现,乾通山的下面竟然有一座巨大的地宫,那些流民正是躲进了里面。
原来,是七合教中的人同情这些流民食难果腹,流离失所,又因教主不在,便私自做主收容了他们。
这样一来,就被应定斌顺藤摸瓜,发现了端倪。
听到应定斌的讲述,应翩翩倒是想起了剧情中的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七合教被收归朝廷的过程。
这书的主角是傅寒青,黎慎韫作为傅寒青的表哥和效忠对象,属于主角阵营的重要成员,运气自然也很不错。
最后他在傅寒青的辅佐下,击退外敌,收归异教,建立了不少功业,成功登上皇位,其中,这个被收归的异教就是指七合教。
虽然起初教中有一部分叛党选择了支持黎慎韫,但大部分七合教的教徒依然坚持效忠于教主池簌,并不肯归附。
直到一次,七合教的总舵中因为内部冲突,被内奸放了一场大火,致使整个七合教元气大伤,是傅寒青的军队路过,无意中救了火,黎慎韫又帮七合教出资重建。
七合教欠了这个天大的人情,才会逐渐改变态度,最后心甘情愿地为黎慎韫效力,这可是剧情中十分重要的一处环节。
应翩翩之前在看到这段剧情的时候,就一直觉得无论是那把火还是傅寒青和黎慎韫的及时援助,都未免显得太过巧合,此时听应定斌说了流民的事,他再一次感到有些不对。
应翩翩道:“这个时候哪里来的流民?”
应定斌道:“衡安周边多水灾、虫灾和风灾,百姓们没有收成,四处流浪,倒也正常。”
应翩翩想了想:“我记得那里的郡守是魏光义。”
魏光义是魏贤妃的堂兄,也就是黎慎礼名义上的堂舅舅,也算是跟傅家站一边的。
应定斌道:“不错。说起这衡安郡,当年你父亲的灵柩被傅英运回京城,还曾经绕路在那里停留过几天,有人说傅英在那藏了什么好东西,我还暗中派西厂的探子过去搜查过,可惜什么都没有。”
应翩翩心中微微一动。
他想到按照原书剧情的设定,皇上若是要派人寻访七合教,这次的差事多半就会落在傅寒青头上。
所以……属于主角的好东西,他也很想抢过来。
在诚悯伯世子之死这件案子里,应翩翩刚刚成功猎杀了一名主角阵营成员,获得了4%的改变剧情权限,他觉得自己可以一试。
手里攥着七合教教主这块王牌,代替傅寒青前往衡安郡一探,想必一切剧情,将都会因此产生巨大的改变。
第45章 惆怅情多少
这时应定斌四下看了看, 又问道:“你怎么自己一个人睡?你那妾呢?”
应翩翩正在想事,被他问了愣了一下,才道:“哦, 他?他有帐子,我不惯我和人一床睡,就让他回去了。”
从傅寒青的事后,应定斌很关心应翩翩的情感状况,生怕这个新纳的妾侍再让他不快, 听闻两人不是闹了矛盾才放心。
他点了点头道:“也是, 这样也好, 你身体不好,也不能纵欲过度,就分开睡吧。前两天我听说你把库房里那些虎鞭丹药还都给找出来了,真是胡闹!以后若是再多娶几房侍妾回来, 你还活不活了?”
应翩翩:“……”
他心想爹您想多了,我是今天才知道您儿媳妇没有阳/痿的,那些东西本来是想给他治病的。
应翩翩道:“爹,我没用那药……唉,不说这个了,我有正事。衡安郡那个差事, 我想去。”
应定斌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想都没想,立刻一口否决道:“这绝对不行, 那些人可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你知不知道这么一趟差事会有多危险!”
应翩翩笑道:“富贵险中求啊。”
应定斌瞪眼道:“小混蛋, 老子需要你去挣这富贵?”
应翩翩道:“爹, 我就老实跟您说吧, 我这几天又惹事了,这次招惹的是十皇子。”
应定斌:“……”
皇上那些个儿子,你小子是轮着番的来啊!
但随着应翩翩把事情讲了一遍,他就怒了,用力一拍桌子,说道:“岂有此理,他被追杀也就罢了,怎能让你做他的掩护,徒然连累你遇险!”
——其实是应翩翩故意引黎慎礼遇险上套,只不过这话不太好解释,他也就没说。
“那些人是想刺杀我还是刺杀他终究也不好说,只是我刻意将这件事推到了黎慎礼身上,谁连累谁不是重点。”
应翩翩说道:“重点是,我要让黎慎礼跟黎慎韫那一派的阵营产生嫌隙,咱们这边的压力就小多了。”
应定斌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阿玦,你为何对五皇子那么大的敌意,是因为傅家吗?为什么我觉得你仿佛特别笃定,他一定会对咱们不利?”
应厂公目光如炬,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应翩翩心中的隐忧。
其实若不是因为那个梦,他也不会这样着急地想要对付黎慎韫,毕竟以五皇子这样凉薄的为人,也不大可能因为应家跟傅家之间有了些私人恩怨就来找应家的麻烦。
可是在原书中,是他挑拨自己和傅寒青的关系,赐死了父亲,最后又将自己假死囚入深宫。
这样一个人,视人心如玩物,应翩翩只盼着他早死一天是一天。
他说道:“当初就是他授意韩耀,在我和傅寒青之间进行挑拨。在他心目中,应家从来都是隐患,我能感觉出来,他对咱们的恶意很重。爹,先下手为强。”
应定斌还是觉得到不了这个地步,但应翩翩不是个冲动的人,他做事有时候看起来手段凌厉,但往往自有打算,应定斌看儿子说得认真,还是决定相信他的话。
“那你打算如何?”
应翩翩隐去池簌的身世不提,对他讲了讲刘宝林离奇死亡之事:“我怀疑黎慎礼的身世有问题,魏贤妃很有可能故意假作怀孕,偷了刘宝林之子。但不管黎慎礼的生母是谁,他毕竟都是皇上的儿子,仅仅这一件事,就算是跟皇上提出来,也不足以致命,说不定还会被压下去。”
应定斌会意:“所以你打算去衡安郡查一查魏光义,再为此事加一个筹码?”
应翩翩道:“他的守地上竟然有那么多的流民,我怀疑这人有问题。”
应定斌还是不放心:“你想查就隐去身份暗中行事,我派西厂的人保护你,掺和七合教那边的事做什么?那帮狂徒杀人不眨眼,你以为是那么好说话的?”
应翩翩道:“我的爱妾是名绝顶高手,有他在,此事绝不难办。这回遇险,就是他保护我脱困的。”
应定斌在路上的时候,也听手下的探子形容了那只熊的魁梧可怖,虽然应翩翩的话里带着几分调侃的意思,但池簌竟然能不需要任何帮手就把那么凶悍的庞然大物杀死,可见确实本领非凡。
可是他为什么会甘心情愿留在应家呢?难道真的是因为喜欢自己的儿子?
应定斌道:“市井之中,往往最多重义轻生、慷慨豪侠之士,他既然有这等本事,甘愿屈身于你,咱们也不能当做寻常妾侍看待。你让人把他叫来,他救了你,爹要当面跟他道谢。”
应翩翩心道,我确实也没把他当成寻常妾侍看待,寻常妾侍端茶倒水,伺候公婆,晚上还要陪/睡,他可是自由自在没人管的。
他也不与应定斌分说,只笑嘻嘻地答应了,扬声吩咐外面的梁间去请人。
池簌很快就来了,冲应定斌拱手道:“厂公。”
应定斌极会做人,也站起身来还礼,对池簌十分诚恳地感谢道:“小山,这次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冒着自己受伤的危险,救了我儿子一命,就等于是救了我应定斌一命。这个人情本公会记在心里,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你可以尽管开口。”
池簌看了应翩翩一眼,应翩翩笑着说:“我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不用分的太清楚,我爹一定要谢你。他的许诺还是挺值钱的,你就收着吧。”
他话里有话,其实是在告诉池簌,自己没有跟应定斌说出他的身份,只是讲了之前救人的事。
池簌心里有数,沉吟了一下,却道:“阿玦说的是,咱们这样客气就见外了。厂公,有些事可否先坐下来详谈?”
池簌这是考虑到应定斌一路远来十分辛苦,才会主动这样说。
他心思细腻,往往在这种小事上面都极为体贴,只是这份体贴从不会在除了应翩翩和他家人之外的人身上用到。
两人都坐了下来,池簌沉吟了一下,对应定斌抱歉地说道:“今天当着阿玦的面,有件事情我也想跟厂公说清楚,其实我的身份,乃是安国公之子。”
应定斌一怔。
池簌道:“他当年背弃我的母亲,我跟他之间仇怨甚深,一来不愿相认,二来也是顾忌到安国公夫人,所以一直隐瞒身份。阿玦体谅我又重诺,不曾对外人提及,故而直至今日,我才对厂公坦诚,还望厂公见谅。”
应定斌一开始面露惊诧之色,听到后面,表情渐渐沉静下来,也看不清楚喜怒,淡淡问道:“哦,那你为何这时又说了呢?”
池簌道:“虽然我也很想得到厂公的赏识,但却不希望通过不属于自己的功劳来换取。我跟阿玦之间说不上谁帮了谁,我深恨安国公府,原本就有意报复,从利益的角度来说,大家的立场一致,不分彼此。所以厂公放心,无需您的报答承诺,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保护阿玦。”
应定斌的眸光中多了几分犀利:“我怎么听你这样说,反而更加不放心了。若有朝一日,利益相悖,你是否便也会倒戈相向了?”
池簌郑重道:“利益之外,还有人情,利或有改,深情难弃。”
应翩翩的心头一动,不禁看向池簌,只见他说话时眉目缱绻含笑,无边的温柔仿若静静涌动的海潮,仿若当真一片赤诚。
“好一个‘利或有改,深情难弃’……”
片刻之后,应定斌笑了起来:“这件事你原本可以不告知我,我还会对你多感激一些,但你还是坦然相告,足见品行。说实话,本公很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
池簌一听他这意思就知道还有后话:“多谢厂公夸赞。”
“可是,本公这一生中身无长物,富贵荣华如同过眼云烟,唯得一子,爱若性命。在他的事情上,本公不会马虎半点。”
应定斌说道:“所以虽然你言语诚恳,我还是要警告你,若你今日的话有半句虚言欺骗,逞使心机之处,本公就算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得把你千刀万剐!”
池簌道:“厂公放心,若我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还就聊起来了,应翩翩不禁说道:“……等等,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就在旁边呢?爹,你这是什么跟什么,哪里就到了你不要命都要剐了人家的份上,说正事吧!”
应定斌被他逗笑了,回手溺爱地拍了拍应翩翩的头,说道:“你这小家伙。”
他沉吟着说:“我本来还担忧,如果让小山跟着一起去衡安郡,万一他半道反水该怎么办,现在看来,倒是不用担心了。魏贤妃是安国公的表妹,这些世家利益牵扯甚深,魏家若是出了岔子,安国公府必受重创。从这一点来看,小山倒是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池簌听了衡安郡,神情微动,看了应翩翩一眼,应翩翩却微微迟疑了一下。
应定斌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西厂高手不少,虽然不如池簌那般高强,但是胜在人多,应翩翩要带池簌一起去衡安郡,不是因为一定需要池簌保护不可,而是他的教主身份。
只是刚才池簌与应定斌的那番对话,让他突然有些不想跟池簌一块去了,仿佛这样就真的认定了池簌是他的什么人一样。
可是应定斌一直以为池簌原本就是应翩翩娶进来的妾,两人早已肌肤相亲,情愫暗生,对于池簌刚才那番话接受的也理所应当。
毕竟,谁能不喜欢他的儿子呢?傅寒青只是脑子有病而已,可能是从小舞刀弄棍的,被砸坏了。
应定斌做出决定:“既然如此,明日我面圣的时候,会提出让皇上派你去七合教总部,与他们进行沟通慰问。让小山跟你一起去,主要先看一看那边的情况,万事不求立功,一定要以安全为上。只要你们平安无事地回来,出了多大的事,爹都能把你们给保下来。”
池簌不知道前情,但想来一会应翩翩会跟他说,也就默不作声,任由安排。
应定斌踌躇了一下,跟池簌说:“那就劳你多费心了,到时候一旦此事成了,你立下功劳,我也会尽力助你掌控安国公府。”
他心里还想,若池簌身份普通,就凭着他这样能干,跟应翩翩的感情似乎也不错,虽然不能生下子嗣,给一个正妻之位也是应当的。
可惜人家出身也不一般,以后说不定还要回到安国公府,说不定还看不上这个正妻的位置,这话就不好说了。
池簌微笑着应了,觉得应厂公跟皇上一样小气。
应翩翩道:“爹,明天见了皇上,你一定要表现的特别急切,非常想让我得到这个差事,仿佛这是个大大的美差一样。”
应定斌奇道:“你怕有人阻挠?不对啊,若是如此,我不是应该说你身体不好,武艺不精,一出远门,就要生病,表现的百般不愿意让人去吗?”
池簌在旁边听的暗暗好笑,觉得这对父子就像一大一小两只成精的狐狸,当真是各有各的坏水。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我记得皇上听政的时候,傅淑妃一向是不用回避的。爹,您不觉陛下对淑妃和梁王的宠爱太过,需要忠臣规劝了吗?”
应定斌转一转念头,隐约有点明白了他想做什么,淑妃这次若是上钩,必要倒霉。
他笑骂道:“小崽子,行了,我有分寸。”
……
应定斌忙着来看应翩翩,这一路匆匆赶来,又担惊受怕的,也十分疲惫,跟他们说完了话之后便回去休息了。
他一走,帐篷中只剩下了应翩翩和池簌。
应翩翩垂了垂眼睛,若有所思。
经过方才应定斌的话,池簌已经大致猜出了这对父子在说什么,此时他便询问应翩翩:“应厂公这是调查到了七合教总部的位置,想上奏朝廷派人过去吗?那又关魏家什么事?”
应翩翩还没有回答,池簌稍一思量,已然恍悟:“魏光义跟魏贤妃之间有亲戚关系?”
他不了解朝廷这些世家之间的联系,但是七合教总部就在那里,总得知道当地郡守的名字。
应翩翩笑道:“池教主啊池教主,果然能者无所不能,你若为官,定也能青云而起,封王拜相!”
池簌失笑,当真站起身来,冲着应翩翩作势作揖:“公子过誉了,小人惶恐,岂敢岂敢。”
应翩翩笑着说:“装模作样。”
他说完后,又道:“朝廷没有恶意,只是我们池大教主一出事,半个天下都要晃一晃,皇上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想派人示好,并试探一下七合教内部如今到底是什么立场。毕竟这样大的一个教派,一旦生乱,后果难以估量。”
池簌点了点头:“我跟你一起去,这么长时间没有露面,那些人的心思我看的清清楚楚,也是该亮名身份的时候了。”
应翩翩笑道:“那些勋贵大臣往往都把你们这些江湖人士看作是亡命之徒,谈之色变,一听要去打交道,吓得腿都软了。可我就不一样了,教主捏在手心里,毕竟无往而不利,偌大功劳转眼就能到手,实在是个美差。”
池簌含笑道:“我到时候一定鼎力配合,让你大大出一番风头。”
他从怀里拿出一枚吊坠,此物乃是用奇石打磨而成,质地似玉非玉,坚硬无比,色作淡紫,形状则是一个栩栩如生的骷髅,在灯下折射出莹润的光彩。
池簌说道:“这是七合教的信物枭首令,你既然要去,就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就是我一时不在你身边,教中也不会有任何人敢冒犯你。”
这是他们教内之物,池簌没说,普通不了解的人也不会知道其珍贵之处,但应翩翩看过原著,却知道这枚枭首令不仅仅是七合教的教中信物,而天底下唯一能够代表教主身份的东西。
见到它就如同见到教主亲至,可以任意调派七合教的教众,得到各地分舵的招待和保护。
而且由于它的材质特殊,里面会散发出特别的香气,佩戴在身上甚至还有驱避毒虫的作用,十分的珍贵。
池簌便将这样独一无二,珍贵之极的教主信物放进了应翩翩的手里。
“其实我一直想送你点什么,可来你金尊玉贵,什么宝贝都见的惯了,之前买的那些小玩意都不过是一些、粗陋之物,原本不堪相赠。想来想去,唯有此物还有点用处,你拿着,盼它能多护你一些平安。”
应翩翩一怔。
池簌举止一向端雅,此时的语调依旧平稳,可说出的话,却比往日要慢了些,沉了些,像是在努力忍耐着什么。
偏生越是沉静,越是渴求,话中那克制不住的情愫,隐约呼之欲出。
他想起那晚遇险的舍身相救,皇上面前的婉拒官职,面对父亲时的坦诚身份……桩桩件件联系起来,指向一个最为不可思议的答案。
应翩翩不禁抬头,看了池簌一眼。
窗外的雨下至尾声,那月色倒是越来越明,像是有着某种不用言说的默契。
蜡烛已经快要烧完了,灯影忽明忽暗,而就在应翩翩看向池簌的那一刻,外面恰好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半片夜空,将两人的神情都映衬的纤毫毕现。
池簌神情温柔,望向应翩翩的眼底隐带怜惜,眸光明亮,似有万千情意缠绵不绝,竟是莫名扣人心弦。
应翩翩仿佛听见自己胸中怦然一响。
而闪电转瞬即逝,一切归于黑暗。
或许面对这样一人,这样一份感情,动心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那能如何呢?生活中本来就有很多这样的瞬间。
一朵盛开的花,一弯高悬的月,一名倚窗眺望的女子,都或许都会在某种时刻带来刹那的心动,但终究花会谢,月会缺,红颜弹指老。
今日痴迷,明朝便厌弃,他跟傅寒青这么多年的感情,如今还不是相看两厌了。
更何况,从他重生的那一刻起,他的结局和前路便已经注定只能独自前行,更加不需要做这种无谓的牵扯了。
应翩翩将紫色的奇石放在床头上,发出“嗒”一声醒木拍案般的轻响。
一切暧昧与柔情,在他这轻轻一扣之下消失无踪。
他笑着,轻描淡写地说:“有心了,多谢。”
——这声“多谢”,利落,客气,疏远,在混沌的黑暗中,将戏与真的界限画的分明。
池簌知道,刚才那个难得心生迷茫和犹疑的人,已经再次穿上了冰冷的盔甲。那些东西不过只能换来片刻柔软,对方生性的警惕与机敏终究是深植在骨子里面的。
可是那一份沉沉的重量,他其实也希望能够一起担。
他想,应翩翩的心里,一定藏着一个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应翩翩笑着说道:“我非江湖人士,这件信物虽然珍贵,恐怕也不怎么用得上,还是还给你吧。再说了,这件事办完之后,你回到七合教当教主,我如果真的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就直接给你送信了,还需要它吗?”
他将枭首令拿起来,托在手中,递给池簌。
自从相识以来,池簌从来没有违拗过应翩翩的意思,哪怕是两人一开始互相怀疑和猜忌的时候,他每每被应翩翩一看,都会忍不住丢盔弃甲,心软的什么要求都答应他。
可是这一回,他没有把东西接过去,而是看着应翩翩。
池簌那双幽黑的眼眸中总仿佛隐藏了太多的东西,曾经在第一次相见时就吸引了应翩翩的注意。
只不过那个时候,这些情绪仿佛被一层薄薄的冰霜遮在其后,让人看不分明,如今却是真切的,明亮的,那熠熠的光辉宛若迸溅的星芒,充溢了不可抑制的灼热与执狂。
他静静地伫立在窗前,四下安静,默然中却仿佛有一股小小的涡漩,不由分说地在两人身畔涌动。
第46章 怎得青鸾翼
见池簌不动, 应翩翩终究把东西放在对方面前的桌子上,说道:“不早了,我得休息了。”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
池簌一向知情识趣, 有时候应翩翩一个眼神就懂了他的意思,这次却站在那里不离开,问道:“我上午的时候同你说了我娘的事情, 你调查过了吗?”
应翩翩索性仰身在床上躺下来,懒洋洋地说道:“没有。”
池簌对他说了这些, 代表一种坦诚和信任, 应翩翩虽然嘴上说他这样就等于暴露身份了, 但是并没有真的让人利用池簌讲的事情去调查他。
池簌微怔, 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暖意, 说道:“我本人的身份确实是安国公之子。”
有时候若是想拒绝一个人就要干脆利落,越是说的多, 越是掰扯不清楚, 因此应翩翩打定了主意池簌说什么都不理会,闭上眼睛不吭声。
管池簌是谁儿子,反正不是他儿子就行。
没想到, 池簌这次又补充了一句:“庶长子。”
应翩翩猛然一怔, 顿时想起了什么,耳边又听池簌笑笑地说:“还记不记得,你当年曾经给过我这样一块糖?”
应翩翩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他,只见池簌正将一块糖递到自己面前,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
京城张记乃是老字号, 包糖块和点心用的油纸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 应翩翩素有过目不忘之能, 此时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原来, 池簌就是他幼时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年。没想到岁月辗转之间,他竟然已经当上了七合教的教主。
过了片刻,应翩翩抬眸朝池簌看去,眼底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含笑说:“所以……你是为了当年那块糖,对我心生好感,以身相许报恩来了?”
却不料池簌挑了挑眉梢,反而笑了,反问道:“我有毛病么,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给了我一块糖,我便喜欢了他,念念不忘这么些年?”
他觑着应翩翩的神色,故意说:“那恐怕全天底下一半的人都曾被我喜欢过。黎慎韫也不用费那么大劲拉拢我,给我点吃的,我就跟着他走了。”
应翩翩被他说的有点想笑,将脸在枕头上偏了偏。
只听池簌道:“……可惜动心没有那么容易,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一定比知道你是当年那个孩子还要早。”
“我提这件事不是想用那点短暂的交集打动你,也不是要告诉你,我多么深情款款,从你六岁就惦记你了。事实上,我这些年只是很偶然才会想起这段经历,每次想到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些羡慕的。”
应翩翩头一次听说还有人羡慕他,不觉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池簌慢慢地在床畔半蹲下来,看着应翩翩,语调平静地说:“那时候见到你,你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过着我这辈子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一句话便可决定我的生死,令我又觉得羡慕感激,又觉得不公怨愤。”
“重逢之后,我不知道你就是他,但还是羡慕,这次是羡慕你襟怀坦荡,喜怒随心,想做的事情就去做,想说的话就直说,从不伪饰遮掩。而我这些年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地往上爬,有的时候觉得脸上带着一层面具,好像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池簌没有说,其实在应家这段当“别人”的日子,反倒像是他一生之中最真实的时光,此时此刻,是他最坦荡的一刻。
不断地坦诚身份,亮出底牌,恨不得把心剖出来,摊开给面前这个人看,换他信赖,得他心安。
池簌眼睛看着桌上不断晃动跳跃的火苗,停顿了一会,终于又沉沉地说道:“可是我不明白,明明一切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你心里还总是不快活。我经常去想,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期望自己能多让你开心些。”
一语叩响,仿佛有道惊雷从胸中滚过,百般滋味尽上心头。
只听得池簌声音温柔,自耳畔缓缓传来:“你这么好,这么叫人羡慕,合该每天都开怀无忧,我只盼你哪天都能高高兴兴的才好。”
他没忍住,握住应翩翩的手:“阿玦,若你心有所属,生活美满无忧,我不敢心存奢求。然而并非如此,我不在乎你此时心中是否还记挂着……他,但你身边无人陪伴,亦是危险重重,我留在你的身边多少也能有点用处,那我也不想放手。我不甘心。”
门帘被夜风掀得翻飞,啪啪地打在门框上,房中火光不安地跳跃,通红的耀目,仿佛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可惜,他的人生中早就没有了什么来日方长。
片刻之后,应翩翩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卷在外面野草地里呜呜的风声中,倒有一种无惧无畏的疏狂。
而后,他笑意一收,甩开池簌的手,冷冷道:“我看你眼睛有毛病,我每天都高兴得很,用不着你多事!回你的帐篷睡觉去!”
池簌反而不急不恼,微笑着说:“好,那就算我说错了吧。但我不想回七合教不行吗,你难道一定要把我赶走?当初明明是你自己把我带回家的。”
应翩翩倒不成想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匪夷所思地看了池簌一眼。
只见面前半蹲在床畔的人五官清俊峭拔,还是那副英俊的面容,眼神清澈,倒也不像中了邪的样子。
应翩翩冷笑道:“我就是负心薄性、始乱终弃,要赶你走,又能怎样?”
他气急之下,竟然用了系统的口头禅,搞得系统十分赞赏,默默加了分。
【举一反三,掌握反派性格精髓,反派经验值+10。】
池簌故意做出思考的样子:“嗯……是吗?那你可得好好想办法了。反正我已经被娶进了应家门,是不会自己离开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家里那些护卫打不过我,也赶不动。”
应翩翩不禁看着池簌,只见他的表情竟然一本正经,好像在说真的一样,一时间竟哑然无语,只觉得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种人在此时此刻,竟然比傅寒青还有让他想捅一刀的冲动。
可是他的枕头旁边就有一把刀,却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拿出来。
终究,应翩翩哼地冷笑了一声,道:“行,你等着,早晚把你轰走。”
说完之后,他便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连串狠话可真够不怎么有智商的,实在是被这个鬼教主给气糊涂了。
池簌笑看着应翩翩,火光映在他俊朗的脸上,十分动人:“好,知道了,那你今天还是早点歇着吧。”
他站起身来,犹豫了下,帮应翩翩整理了一下被子,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两步,池簌顿了顿,还是回过头来,认真地说:
“阿玦,你们放心,我今天和厂公坦白身份,又说了这些,不是让你答应我什么,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我既然喜欢你,就该拿出诚意来,所以不愿有所隐瞒。你别有压力,夜深了,好好睡吧。”
他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心意。
在池簌这个年纪,很多人都已经久经花丛,娶妻生子了,他却是第一次动心喜欢一个人,只觉珍重万分。
他不想犹疑试探,也不想争强斗胜,既然喜欢了,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也不后悔。
就算这份心意会被利用和鄙弃,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将决定和主导的权力交给喜欢的人,他甘心情愿。
见应翩翩闭着眼睛没再说话,池簌便微倾了身一点头作为告别,轻轻掀帘而去。
听到他在外面依稀跟梁间说了两句什么,然后脚步越去越远,应翩翩这才睁开眼来,看着黑沉沉的帐篷顶,神情中也没有了方才的烦躁与恼怒。
良久,他微微一叹,转身睡了。
*
第二天,应定斌便将发现七合教总舵的事情禀报给了皇上。
应翩翩特意让应定斌挑准了时机,在傅淑妃伴驾的时候要求面圣。
果然,皇上并没有让淑妃回避,她便坐在一边共同听到了这个消息,看着应定斌的眼神中,带着隐秘的自得。
傅淑妃虽然出身将门世家,却通晓文墨,见识不凡,从入宫起宠爱就长盛不衰,在宫中的时候便可以随意出入御书房,甚至整理、翻阅皇上的奏章。
如今出门在外,规矩不似宫中那般森严,她的行为自然就更随意了。
因为此事,大臣们起初颇多微词,可如今淑妃入宫多年,臣子们也早已经习惯了,不再因为此事多言。原书中黎慎韫最后能够成功获得皇位,他这个母妃也在其中起到了很大作用。
应定斌所说的确实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皇上龙颜大悦,重重嘉奖了他之后,又紧急将几位重臣宣了过来,一起商议此事。
应定斌将七合教总舵的具体位置写在密函中呈上,皇上看过便烧掉了。
此时人都到齐之后,他也没有说的太详细,只告诉大家,西厂打探到了一处地点,在那里发现七合教的教众往来频繁,时常聚集。他欲派人前去一探究竟,问众人有没有合适的方案与人选提议。
立刻有人建议,可以趁七合教群龙无首之际,假作把他们当成了山匪,兴兵那一带进行围剿,试探七合教的实力。
但这个提议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
杨阁老说道:“陛下,依老臣看来,七合教素来不受朝廷管辖,甚至还因为惦念太/祖的旧恩怀有敌意,实在不能眼看他们的势力继续壮大了,但也绝对不能激怒他们。不如趁此机会,派使者以怀柔之道施以恩典,对这些人进行拉拢分化,这才是上策。”
皇上道:“既然如此,杨阁老对这派出去的使者人选,可有想法啊?”
杨阁老道:“臣以为礼部侍郎蓝章,翰林学士孟竑、梁祁,大理寺卿阮浪都有这样的才干。”
他说完之后,犹豫片刻,还是又加上了一句:“通直散骑常侍应玦,虽性情狂放,但聪颖善言,处变机敏,又擅武艺,亦是可用之才,比前几个人……更加合适。”
应定斌已经想好了,如果没人提议应翩翩的名字,他就大肆吹嘘自家孩子一番,向皇上力荐,如果有人举荐,那正好得好好夸夸这么有眼光的人。
听到杨阁老的话,应定斌立刻说道:“不错!陛下,老臣一直认为杨阁老目光如炬,颇有识人之能,他的提议老臣也甚为认可。应玦文武双全,口才出众,加上聪慧大胆,又在老臣的言传身教之下,对陛下忠心一片,相信一定能够感化那些江湖人士。可谓是这次差事的不二人选啊!”
应定斌这一番话说的毫不脸红,而且情真意切,果然不愧天天被言官们上书弹劾“奴颜媚上”、“宦宠当行”,简直听的杨阁老都要吐了!
他是清流之首,向来看不惯阉人揽权,和应定斌几乎是见了面就掐,别人互相攻击是为了争权夺势,而他们的目的却很简单,就是看对方不顺眼。
可是……可是谁让这太监实在养了个出众的儿子呢!只可惜了,如此美质良才,被他惯的厉害,脾气着实任性。
杨阁老每每一想就觉得心里嫉妒手痒痒,恨不得把应翩翩抢过来自己养一养,他素来是个惜才的人,今天思来想去,虽然极不甘心,还是实话实说,当着应定斌的面举荐了他的宝贝儿子。
杨阁老做好了被死太监得意嘲笑的准备,没想到今天应定斌没有跟他针锋相对,反而还臭不要脸的大肆附和了他的话。
这样一来杨阁老发现,被应定斌夸奖,这简直比平日跟对方对骂更叫他恶心,那感觉就好像吃了一只经过七十八道工序,精心烩制出来的红烧肥美大苍蝇。
做的再精致也是苍蝇,晦气!
杨阁老:“哼!”
这事不算什么美差,既然应定斌和杨阁老难得意见统一,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开口反对。
应定斌唇角翘了翘,手不停地摸着下巴,一幅十分喜悦又要按捺着不展露出来的模样。
淑妃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生出怀疑,觉得应定斌的态度非常古怪。
他疼爱儿子可是出了名的,如果说平日里人们还半信半疑,觉得传闻可能言过其实,那么从之前应定斌不管不顾去傅家找茬的气势来看,他是真心将自己那个养子当成性命一般看待。
而如今,就算是应翩翩去了七合教有可能立功,也是一件十分凶险,甚至有可能丢掉性命的事情,应定斌没道理这般兴奋。
除非是……他们父子两人另有计划,比如利用这件事来报复仇家,又或是在衡安郡发现了什么。
傅淑妃心中一凛。
她先前刺杀和陷害应翩翩都没有成功,本来就心里有鬼,又听闻应定斌竟然不辞辛苦赶来猎场,更是全心提防对方的报复,此时这种警惕因为对方的言行达到了最高点。
不管应定斌想干什么,都一定要阻止!
眼看皇上正要开口,一旦他做出决定,恐怕什么都来不及了,傅淑妃再也顾不得其他,开口柔声说道:“陛下,臣妾心中倒是也有一个人选呢。”
皇上脸上喜怒不辨:“哦?”
傅淑妃说道:“臣妾的侄儿傅寒青,自幼跟随紫台宗的观一道长学习武艺。臣妾听说,他们江湖中人最讲师承情面,观一道长在出家之前颇享盛名,听说还有一个“折云手”的称号。若是这趟差事由寒青前往,想必更加容易取得那些江湖人士的信任。”
她一边说着,目光一边瞟向应定斌,果然看见对方眉头微皱,脸上流露出一些焦急懊恼的神色,心中更是确定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皇上淡淡道:“镇北侯的才干朕是十分欣赏的,但要论能言善辩、洞察人心的本事,只怕他还不如应玦。依爱妃之见,方才杨阁老提议的那几个人,难道都比不上镇北侯合适吗?”
傅淑妃柔声笑道:“或者可以一文一武,各司其职,共同前往。这只是臣妾愚见,若有不妥之处,陛下不要责怪臣妾才好。”
她在皇上面前,一直表现的温柔顺从,聪明,但又不是聪明的特别过分。偶尔在皇上烦心的时候,也会就一些政事提出点小小的建议,很多时候,皇上也乐意听一听。
可是这回,他看着面前自己宠爱多年的女人,心里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一件事。
皇上来到草原上的这几次,白天纵马游猎,兴致颇高,到了晚上歇的也早,就没有召幸任何嫔妃。
不过他每天早上,还是习惯于让自己的新欢闫才人伺候着,喝上一碗她亲手熬制的牛乳甜羹。
闫才人只有十九岁,年初入宫,原本是十皇子府上进献入宫的歌女。
她声如春莺,珠圆玉润,性情活泼爱娇,还做的一手好点心。
皇上不常召幸于她,平日里却也很喜欢让闫才人陪伴在身侧,这次出猎也把她给带上了。
今天早上,闫才人如常带着甜羹过来,献给皇上,她在一边伺候着皇上用早膳,却比往日安静很多。
皇上觉得有点奇怪,仔细看了闫才人,发现她双目红肿,仿佛不久之前才刚刚哭过,便趁她出神的时候,冷不防问道:“菱儿,你在想什么?”
闫才人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冷不防听见皇上这样一问,脱口说道:“淑妃娘娘,我没听清楚,我真不知道,我……”
她说了一半,猛然惊觉,一把捂住嘴,低着头跪在了地上。
皇上当时面色就沉了下去,冷冷地道:“你隐瞒了朕什么?还不照实说来!”
闫才人的表情十分惊恐,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她原本战战兢兢的不肯说,见到皇上暴怒,才不得不喃喃地说道:“陛下,臣妾、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昨晚做了些点心,去给淑妃娘娘送过去的时候,听她在帐子里面,说、说、说……”
皇上沉声道:“说了什么?朕在这里,你有什么不敢开口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想到,闫才人原本是十皇子府上的人,五皇子和十皇子交好,闫才人也一贯跟淑妃走得很近。傅淑妃性情温柔,对宫中的新人都是照顾有加的。
但此时见她竟然害怕淑妃到这个地步,一时让皇上心中生出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
在他的逼问之下,闫才人含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抽抽噎噎地说道:“臣妾听见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提到了七合教……好像说是,要、要怎么想法子让五殿下找到他们……臣妾吓了一跳,连忙就离开了……”
她说到这里,终于就忍不住掩袖大哭起来:“陛下!臣妾心里真的觉得很害怕,万一淑妃娘娘知道臣妾听说了此事,一定不会放过臣妾的!陛下,您一定不要告诉她臣妾说了这些啊!不然臣妾日后只怕是再也无法侍奉您了!”
以皇上对于傅淑妃的宠爱和信任,听闻此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闫才人为了争宠,蓄意构陷,但是他转念一想,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闫才人近来虽然得宠,但因为出身乐籍的缘故,她的位份注定不可能过太高,即使争宠,也争不到淑妃的头上去,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再说,“七合教”三个字,也不是小小的闫才人能够想出来的。
可万一……她受到了别人的指使了?
皇上心中快速转了几个念头,看闫才人哭的梨花带雨,又不禁有几分怜惜,说道:“你先起来吧。此事朕不会向其他人提起,你也要当做从未听说过。”
闫才人早就吓破了胆子,瞧她的样子,就算是皇上不这样叮嘱,她也是半个字都万万不敢提的,连连点头。
皇上终究半信半疑,况且目前又是在外面,他也不想突然闹出什么乱子来,因此待淑妃一如往常。
幸好没过多久,应定斌就带来了这样一个好消息,让皇上十分高兴,他本来已经要把闫才人早上说的那番话忘到脑后去了,没想到傅淑妃会出来跳出来说话。
皇上看着她,目光逐渐冷了下来。
若是平日里,傅淑妃要举荐傅寒青。皇上并不会想太多,但事先有了闫才人的事作为铺垫,就让他不得不怀疑淑妃说出这番话来的用心了。
看来,这个他一直十分宠爱的女人,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温柔贤淑,与世无争。
最近黎慎韫和傅家的一些表现实际上已经让皇上有些不满了,但他因为两人第一个儿子的死,还是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深究,但一个后宫中的女人竟然妄想玩弄此等心机,掺和进皇子们的权力斗争,实在可恨!
淑妃被皇上这样用一种带着狐疑的目光盯着,显出几分不安,强笑道:“陛下,您为何这般看着臣妾?”
“朕多看看你,你不高兴么?”皇上轻轻一嗤,“淑妃你倒是很有见识,居于深宫,什么江湖门派,朝堂政事,就没你不懂的。”
他的语气不重,但这话说的却十分厉害,淑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跪下请罪道:“陛下恕罪,是臣妾多言了!”
皇上看都不看她:“后宫本就不该干政,朕有时候不回避于你,是觉得你知情识趣,沉静少言,不会跟那些轻狂之辈一样不明白自己的身份,现在看来,是看错你了。”
“你出去罢,回宫后自己去请皇后扣去一年的分例,日后朕议政之时,你不要接近,凡事,谨守本分。”
傅淑妃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性情一向自矜,觉得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格外不同,远非后宫中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却万万没有想到,皇上昨日还会为了她收回旨意,饶去她侄子的性命,今天竟然就翻脸不认人,当着几位臣子的面给她这样的羞辱!
傅淑妃只觉得万分难堪,一时间连脸都涨红了,勉强忍住眼泪起身告退,以袖掩面,快步走了出去。
其他人可不知道这背后的事情,只看到了傅淑妃举荐傅寒青,却遭到了皇上的申斥,这样一来,就算还有人想要支持傅寒青前往七合教,也不敢提了。
于是,应翩翩这个钦差的位置便定了下来,不日便可启程。
应翩翩被宣至御前,领旨谢恩,走出来的时候,恰好碰见几位皇子前去面圣。
这回黎慎韫正被太子拉着说些什么,一时没空来应翩翩这里讨厌,黎慎礼依然像往常一样,乖顺地跟在自己五哥的身后,这时却停下脚步。
其他人见了,估计是当狗腿子的十皇子又要帮他五哥找茬去了,都没放在心上,快步离开。
黎慎礼看着应翩翩,还是那副厌恶疏远的样子,慢悠悠地道:“应公子,早啊,听说你又得了个美差,小心点,别贪得太多,吃不下噎死。”
应翩翩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行礼道:“多谢十殿下提醒,殿下也请多多小心,纵马看路,莫要再掉到坑里去了。”
两人眼神一交,各自冷冷擦肩而过。
黎慎礼心中暗暗地想,应玦,你对人心的把握,还真是精准的可怕,小小布置,一箭双雕,淑妃前一天刚在你面前展示了皇上对她的信任爱重,第二天就被你施手段摧毁了。
这让我真想看看,未来的路,你究竟能走到哪里,一个人是否当真可以创造奇迹?
黎慎礼转过身去,发现应翩翩的背影早已消失,走的毫无半点留恋。
他不禁暗暗一笑。
第47章 高山不让尘
朝廷想要派遣使者前往七合教一事并未大肆宣扬, 连几位皇子那里皇上都没有明说,黎慎韫还是从自己的母亲口中得知此事的。
“你瞧见没有,这就是君恩!”
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傅淑妃满腹的怨气终究是忍不住了, 她唇边噙着冷笑, 几乎是有些恨恨地说道:
“待见你的时候,成天赏赐你这个恩典那个恩典, 哪天看你不顺眼了, 转瞬间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半点脸面都不给。若是单单指望陛下的宠爱, 还哪里有我立足容身的地方!”
黎慎韫却没心思搭理这等女子的怨怼之语,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母妃,我还没来得及问, 前天是你安排七合教的人追杀应玦的吗?”
傅淑妃道:“是我。自从他跟寒青决裂之后,看样子是一心要和傅家作对了,留着终究是个祸害。既然你们都不动手,那还不如直接让我来。”
黎慎韫语气平静:“可是你失败了。”
傅淑妃心里也觉得遗憾:“原本这回有那头熊从中搅乱了局势,又恰逢大雨, 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没想到七合教那帮人, 徒有其表,这样还是失手了……哼, 算他走运!”
她说着瞪了黎慎韫一眼, 没好气地说:“怎么, 我看你颇不赞同的样子, 你不会是还想留着他吧?”
黎慎韫听她这样说, 倒是笑了:“以如今应家和傅家的关系,我为什么要留着他?您觉得我对他动了心思,起了兴致,舍不得杀他?母妃,可别用后宫争宠中的想法往应玦身上套啊。”
傅淑妃确实是这么想的,一时语塞。
黎慎韫道:“您现在看到贸然向他动手的后果了吗?傅寒弋被处死了,二舅心中难免会怪罪于您,今天连您自己也挨了皇上的斥责,难道您以为这一切只是巧合?”
傅淑妃一怔,细细思量儿子的话,心中又有些骇然,喃喃道:“可总不能全都是他设计好的吧……”
黎慎韫笑着说:“您以为我为何迟迟未动,正是我在观察他的底细。母妃,有的时候双方对峙,往往先发动攻击的那个人,就容易先暴露出缺陷啊!”
傅淑妃蹙眉道:“双方对峙,本身便说明立场已经敌对了。难道要一直忍耐下去,看那小子张狂吗?”
黎慎韫笑道:“谁说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淑妃一怔,便听他轻言细语地说道:“衡安郡,可是魏光义的地盘。不光如此,那里还有一位十分关键的人物。”
傅淑妃疑道:“你是说……”
黎慎韫道:“镇守太监,洪省。”
本朝的重要地区都是用太监与行政官员协同镇守,衡安郡的镇守太监与行政长官就分别是洪省和魏光义,不过两人一向不和。
傅淑妃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因为她分明记得,洪省和应定斌的关系很近,他能够得以外放成为衡安镇守太监,也亏得应定斌从中斡旋。
黎慎韫唇边浮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慢悠悠地说道:“您就安心等着消息吧。”
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温柔而惋惜地说道:“他怕是再也不能回到京城了。寒青如果得知了这个消息,一定会很伤心吧。”
傅淑妃道:“你大舅舅说,寒青对应玦还有些余情未了,这些事情他未必赞成,你可把他瞒好了。”
黎慎韫道:“你们一直瞒着他,反倒让我好奇他有朝一日要是知道了什么,会是怎样的反应了。”
不可否认,淑妃的感觉是正确的,黎慎韫确实对应翩翩很有兴趣,但这并不是基于容貌,而是应翩翩身上的那种狂傲与不驯。
对方越是挣扎反抗的样子,才越让他感觉到兴奋。
如果最后应翩翩的反抗失败了,被杀了,那么他这个人对黎慎韫来说也就没有了刺激感,死就死吧。
应玦,你觉得前往七合教总舵是一件美差,就尽管去吧,那里早已经有天罗地网在等着迎接你了。希望你父亲为你收尸的时候,也能笑的像今天一样开心。
*
极为凑巧的是,在应翩翩出发之前,应定斌也跟黎慎韫提到了同一个人:
“衡安郡的镇守太监洪省,是为父的故交,我昨日已经给他写了书信送去,让他对你多多照顾。你到了那边,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有什么要求只管跟他提。听见没有?”
宝贝儿子头一次出远门办差,应定斌极为不舍,不光一直将应翩翩送上马车,直到马车都上路了,他还骑着马在一边殷殷叮咛。
应翩翩正要让应定斌快点回去,听到这个名字,却不禁问道:“洪省?”
他想了想,问道:“是不是一个左侧眉梢上长了黑痣的人?”
应定斌笑道:“要不说你从小就聪明记性好,我只在你七岁的时候带你见过他一面,然后他就外放去了,倒不成想你现在还记得他的模样。”
这一次应定斌却错了,应翩翩会记得这个人,还真不是因为他的记性好,而是书中的原剧情里,曾经有过洪省的出现。
那是在书后半部分,当应定斌意图谋反给应翩翩报仇时,正是这个洪省向黎慎韫密报,出卖了应定斌,导致了他事败之后自尽而死。
应翩翩意识觉醒之后,就派人在京城中寻找过此人,但因为书中对于洪省的具体情况只是一带而过,给出的信息实在模糊,所以他倒是找出了不少同名同姓的“洪省”,但却都不是应翩翩想要的那个人。
原来他在衡安郡。
只是不知道这个洪省到底从一开始就是黎慎韫的人,还是后来为立功才出卖了应定斌了。
这一切就要看见人才知道了。
应翩翩的唇角露出一个微笑:“爹,我知道了,到了那里,我一定会好好拜会洪叔父的。”
应定斌点了点头,又叮咛了一些别的,一会让他想怎样就怎样,别受委屈,一会又说出门在外,需得事事小心谨慎,不可鲁莽冲动,简直跟送女出嫁一般患得患失。
池簌坐在应翩翩对面,听着父子两人的对话,心中暗暗好笑。
直到应定斌觉得确实不能再跟着了,这才止了步,一直目送应翩翩的马车走出去老远,就如同当年头一次送他上学堂,又觉得欣慰,又觉得感慨。
*
应定斌在的时候,唠唠叨叨的有点烦,但是他走之后,马车里对坐着的两个人一时就只剩下了尴尬的沉默。
应翩翩坐在一头,手里拿着一本诗集,歪靠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池簌坐在他对面,身姿却十分挺拔端正,目光望着桌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有了昨天晚上的事,应翩翩原本已经不想带他来了,可是应定斌却对池簌颇为满意,弄得应翩翩一时间也找不到理由拒绝,最后只好还是带上了这个不省心的姨娘。
应翩翩翻了会书,觉得嗓子有点干,咳嗽了两声,池簌从旁边拿起茶具,清洗干净之后煮了一壶茶。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赏心悦目,很快,茶叶就被冲开了,茶香溢满整个马车,池簌将一杯茶晾到温度正好的时候,轻轻推到应翩翩面前。
应翩翩没抬眼皮,翻了一页书,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杯沿,把茶杯推了回去。
池簌没说什么,好脾气地拿回去,自己喝了。
过了一阵子,又给他重新煮茶,倒了杯新的,除此之外还配了点心。
看见应翩翩再次要推,池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从你家里带出来的上好君山银针,宫中赐下的御流清泉水,烹煮的恰到好处,可你却一口也不喝,全都便宜了我,唉,好亏。”
应翩翩翻书的手一顿,看了他一眼,只见这见鬼的七合教教主修眉俊目,嘴角含笑,一副讨人嫌的奸诈样子,不禁翻了个白眼。
他放着池簌递过来的那杯茶不喝,劈手把池簌手里要喝的茶抢了过来,一饮而尽,这才笑眯眯地放下杯子,道:“嗯,好茶!”
池簌心中好笑,又倒了一杯水给他。
应翩翩喝了茶,转着手里的杯子沉吟片刻,过了一会,把书卷起来,在马车的桌沿上敲了敲,道:“哎。”
池簌抬眼看着应翩翩,应翩翩说道:“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不是觉得你哪里不好,可我这辈子原本是准备无家无室、孤独终老的,所以咱们不合适,你别白费劲了。回去当你的教主,要男要女,要美要丑,大把大把的人都会送上门来,你盯着我做什么。”
池簌沉默了一下,问道:“是因为傅寒青吗?”
应翩翩说:“不是,他可不配。我只是一下子觉得大彻大悟了,人生苦短,精力有限,我更想多干点能让我自己高兴痛快的事,谈情说爱我已经玩腻了,不在其中。”
当听应翩翩说到“人生苦短”四个字的时候,池簌心里不免感到有些怪异。
应翩翩今年才十九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就算之前经历过一些坎坷,也不该会有这样的感叹。
偏生他说的真心实意,不像敷衍自己,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违和。
难道……他也跟自己一样,其实是来自别处的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
不,不像,他对傅家的憎恨,对应厂公,对应将军夫妇的情感绝对不会是伪装。
池簌垂了垂眼,很有耐心地问道:“那请问,那些能让你高兴痛快的事都包括什么?”
应翩翩道:“干坏事,惹人讨厌,对人进行打击报复,寻衅找茬。”
如果是傅寒青听见,肯定会说他胡言乱语,但池簌只点了点头,说:“记住了。”
应翩翩道:“我没让你记,你去寻找自己的爱好吧,模仿别人没有前途。”
池簌回答:“当年为了登上教主之位,无所不用其极,于作恶一道也颇有天赋,虽不敢说天下无双,但也绝对是恶棍中的翘楚,歹徒里的行家,没想到应公子也有相同的爱好,这实在是太好了。”
应翩翩:“……”
他也曾经有过会因为一段感情而产生迷恋的时候,无数次的欢喜,无数次的期待,最后他认识到,这种东西是完全靠不住的。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为了爱上一个人而付出一切,但现在回头想一想,自己也分不清楚,那份爱是剧情力量的驱使,还是出于本心。
或许他对傅寒青的喜爱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深厚,否则就应该无论怎样被辜负,他都不愿意回头,也不可能觉醒的。
正是因为觉得这份感情不值得,不想去相信这份感情了,才会有现在的他。
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薄情的人,也或许重生一场,他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做/爱。
应翩翩现在想一想,他在那本原书中的一生,大概就是为了证明真情不可信。可重生之后,却偏生碰上了这么一个叫人看不明白的人。
池簌将所有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向他揭开,无法理解,能够做到七合教教主的位置,应该不是这么天真的人吧。
应翩翩这样想着,忽然又凑过去,用书敲了敲池簌的下巴,池簌依着他抬起头来,应翩翩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池簌也不动弹,纵容地任由他看。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低声说:“为非作歹的池教主,你说……你有那样高的武功,应该是数年以来苦练之功了。可为什么你的手上没有剑茧,身上的肌肉也不够结实强壮呢?”
池簌垂下眼,低声道:“公子聪慧,心中应该早有猜测,你猜的什么,真相就是什么。”
应翩翩道:“借尸还魂。”
池簌道:“我自己的身体还在,很可能还会回去的。”
他顿了顿,委婉地补充一句:“我自己的身体,应该要比韩小山……更加符合,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应翩翩:“……”
他死而复生,池簌借尸还魂,说来这都是千百辈子也难有的奇遇,两人之间也理应就此开展一场深刻高妙的谈话,可一切都因为池簌不同寻常的关注点,拐到了奇怪的方向去。
听了池簌这句解释,让应翩翩开展了一些联想,于是忍不住询问道:“所以之前你那下属说的是真的,你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和其他人好过?”
“这么大岁数”五个字让池簌的眉心跳了跳,但还是说道:“是。”
应翩翩小声说:“那你原来有……隐疾吗?”
池簌:“……”
应翩翩道:“或者会不会是,你原来的身体对此无心,换了一具身体,受到影响,开始重振雄风,对此事有兴趣了。我又是你第一个见到的人,见了你就把你带回房过夜了,所以你对我会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情,却误以为自己喜欢我?”
池簌沉默了一会,耳根到脸颊泛起浅浅的红色,好半天,才说道:“换身体不会影响……这个。我对你,是因色生欲,还是因爱动情,我心里能分得清。”
池簌嘴上说的正直,可应翩翩靠的那样近,他的气息与温度萦绕在身畔,一下一下拨弄着心弦。
他的眼睛生的很妩媚,嘴唇很薄,却十分红润,衬着雪白的肤色,让人想起夏季在唇齿间轻轻绽开的冰湃樱桃。
因为是向前倾着身,从池簌的角度,可以看到对方雪白修长的脖颈,清晰优美的锁骨,以及,自己在情急之下,曾经搂过的腰肢。
纵使他无所不能,在这方面也确然是白纸一张,随着应翩翩的话,他心中也不禁涌出要命的遐思。
因爱动情,也会有克制不住的欲/望。他不知道得到一个人的身体是种怎样的感觉,可是,面对这个人,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想要。
他想要应翩翩。就像曾经他想要活下去,想要复仇,想要权势滔天,万人俯首——
不,似乎又不一样。那些都是冰冷的,虚幻的,享受过那份荣耀与满足就可以轻易抛掷的。
唯有这个人,有血有肉,如此真实,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无论笑与痛,都是那样开心。
想要他,又舍不得伤害他半点,能不能拥有,都不可能再放下。
心里那只贪婪的兽又在不安地躁动和叫嚣了,池簌放在身侧的手指不禁收紧。
他不敢将自己的想法表现出来,怕吓到对方,也怕仿佛印证了刚才应翩翩“因色生欲”的猜测了一样。
况且,这还不是他的身体。
该死的,所以还能不能回去?如果一直不能,难道他这辈子就要莫名蒙冤到死,给后世留下一个“池教主有阳/痿之症”的天大误会?
这个口没遮拦的小祖宗真是什么都敢说,见应翩翩还想开口,池簌一时间竟觉得他那副伶牙俐齿无比可怕似的,行动先于意识,忽然抬起手,一把捂住了应翩翩的嘴。
应翩翩把很多人都说的跳脚狂怒,无能无力过,但还是第一次被这样简单粗暴地捂嘴,一时也愣了。
池簌方才是一时情急,只满心想着不能让应翩翩再说下去了,不然一定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所以根本没来得及细想。
动手之后,他才感觉到手心触感柔软温热,竟是因碰到了应翩翩的嘴唇。
对方不断呼出的气息扫在皮肤上,又麻又痒,好像要将自己的整只手掌融化掉一般。
他……他用的力气是不是太大了?
池簌本来就是武人,行走江湖与人打斗搏命,总免不了肢体接触,可那个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杀人怎么逼供,根本不会在意其他,但应翩翩这样矜贵精致,跟那些人可不一样。
这样碰到了他的唇,仿佛是冒犯、轻薄了这人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粗手粗脚的,有没有弄疼他。应翩翩的性情又那样骄傲亮烈,也不知要怎么生气了。
池簌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松开手还是就这样捂着,他看着应翩翩,只见对方的大半张脸都被自己的手捂住了,只露出一双清冷中带着几分妩媚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
心,又开始狼狈的悸动,他是否能有朝一日在这双眼中看到对自己的情意和迷恋?
哪怕只有一刻。
池簌觉得,这样触碰着应翩翩,竟好像比方才听他说话的感觉还要可怕,于是又连忙将手松开,低声道:“我莽撞了,抱歉。”
他语调还算平稳,心脏却跳得极快,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往那只犹存温热的手掌上涌去,整只手烫的仿佛不像自己的。
应翩翩被池簌这么一捂,倒确实将自己后面要说的话给忘记了,他沉默了一会,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说实话,池教主,我很喜欢和欣赏你,但仅此而已,咱们不是一路人。如果你想玩,我也愿意跟你玩玩,彼此之间过后就忘,只图一时的高兴,倒也不错。可你是一名君子……”
他平静地说:“洁身自好,端严矜持,长到这么大,没有讨过老婆,没去过青楼,甚至根本不许别人近身,这可太认真了。”
他笑了一声,又低叹一声,懒懒靠回了自己的座中:“认真的人玩不起,以后我想脱身都是个麻烦,没意思。
身体里的欲望还在叫嚣着,池簌看了应翩翩一会,神色不动,问道:“你觉得我是君子吗?”
应翩翩道:“难道不是?”
池簌笑了笑,便没再说话。
应翩翩其实还没有看到真正的他,君子知进退,守礼节,不强人所难,不夺人所爱,他当然不是。
马车上的奇怪气氛一直持续到到达衡安郡,池簌先下了马车之后,又回身抬手,应翩翩却偏不要他扶,用扇子在池簌手腕上戳了一下,自己跳下马车。
两人这番小动作,旁人看在眼里,倒好像他们两人在打情骂俏一样。
这一次跟着应翩翩一起来到衡安郡的两名钦差副使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们两人分别是之前杨阁老举荐的翰林学士孟竑和大理寺卿阮浪。
这两个人各有各的来头,孟竑跟应翩翩是同科进士,应翩翩考了状元,他则是探花,有着“江西第一才子”的美名。
他和应翩翩在参加会试之前还一起读过书,不过因为应翩翩喜怒无常的脾气,双方早就不来往了。
阮浪是平远将军阮昌华的孙子,他祖父当年跟傅寒青的祖父老宣平侯一起打过仗,交情匪浅,说来也算是傅家派系的人。
傅淑妃虽然遭到了申斥,但黎慎韫自有手段,还是将他们的人塞了一个进来。
两人这一路上算是开了眼了,先看到应定斌骑着马亲自送出老远,宠儿子宠的像祖宗;又应翩翩带着他那名妾侍一起上了马车,缩在里面不知道干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情,下了车还不忘卿卿我我。
这样荒唐的作风,此次的差事让他来带头,还能有什么盼头?
果然,事情还真的被他们给料中了,应翩翩就是个惹事的祖宗。
刚到衡安的地界上,就狠狠惹了一场乱子出来。
他们这一行人虽然是为了七合教的事来的,但因为不宜声张,明面上打的则是巡察衡安郡此次的受灾情况的旗号。
但进城之后,他们却并未看到想象中灾民遍地的场景,街上的商铺之前依旧人来人往,百姓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一派热闹繁荣。
衡安郡郡守魏光义与镇守太监洪省得了消息,都亲自出来迎接钦差。
路过的百姓们听说仿佛有京城的大官来了,也是一阵躁动,纷纷忍不住驻足,在外围探头探脑地围观。
喔!这京城的官,就是不一样,怎长得如此俊俏,又如此年轻,那个穿红色官服的,好看的简直跟画上的神仙一样!
只是这般文秀的一个公子哥,怎地就当了那么大的官!能有人听他的话吗?
这里和京城不一样,京城中的人就算是没见过应翩翩,也大多都听说过应家这个小霸王的名声,衡安郡的百姓们还是有些单纯,一时间倒还真情实感地担心他压不住场子。
要知道,他们衡安郡的官,可都凶得很!
一听前排的人抽着凉气说好看,后排的人们按捺不住,往上直蹦,大家悄声议论着:
“你们说,京城来的官,应该会主持公道的吧?咱们现在冲出去,跟他告状行不行?”
“不可莽撞!听说那个穿红衣服的就是领头的,他小小年纪,咱们郡守都能当他爹了,他能管得住什么!”
“哼!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底下的官,就没有能真心实意给老百姓做主的,告什么状,小心把自己的小命给告丢了!”
“行了行了,看什么看!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吗?好看有个屁用,能不能带回家去熬成稀粥喝?”
因为怕前面开路的官兵们听见,人们只能小声议论,应翩翩下马车走了几步,却突然转过头来,向着附近的百姓们一扫。
他只是这样回眼一瞥,像仅仅觉得新鲜有趣罢了,那震撼人心的美貌却直劈心底,令人群为之一静,不自觉地就屏住呼吸。
应翩翩没说什么,扭头走了,心里却暗自冷笑。
这些百姓,看上去是干净整洁,但指甲中有泥垢,衣服有的宽大不合身,有的确短了一截,周围的路上商贩不少,但如果仔细看去,大多卖些杂货布匹,买食物的却极少。
哼,魏光义这是当他傻子呢。
【根据原书写作逻辑,新剧情已生成,请宿主注意查收!】
因为前面的剧情已经有了不少改变,所以后续的剧情也会与原书发生冲突,会在此基础上做出调整,听到系统提示,应翩翩就查看了一下。
系统给出的内容比较简略,大致梗概就是应翩翩一行人来到这里,试图联络七合教,向他们表达朝廷的友好之意,可尚未到七合教总部,应翩翩就意外卷入了一场官司纠纷,陷入牢狱之灾。
由于他这个反派不得人心,与他同行的人,或是背叛了他,或是被杀,最后竟导致他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消息传到京城,皇上震怒降罪,是傅寒青顾念旧情,亲自赶赴衡安郡,将应翩翩救了出来。因为他这番不计前嫌的仁义之心,竟然因此凑巧遇上了七合教总舵的人,并得到赏识,完成了与七合教联络的任务。
这正是剧情拨乱反正的力量,兜兜转转,七合教向傅寒青靠拢,最后为五皇子效力,而应翩翩因为对他的感激,也重新回到了傅寒青身边。
【请宿主继续作恶,改变命运,让新角色认识到反派的狠毒!
对新角色完成暴击,您的经验值将三倍增加!】
第48章 孤剑吐长虹
说话间, 魏光义和洪省已经迎到了近前。
这两人一个是衡安郡守,管理政事,一个是衡安镇守太监, 手掌兵权, 职责冲突,关系也一贯不佳。
魏光义跟安国公韩家有着亲戚关系, 洪省则多受应定斌提拔之恩, 算是宦党一派。
现在傅家和应家关系紧张, 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就更大了。
但知道了在后面的剧情中, 是洪省最后出卖了应定斌之后,应翩翩就不禁怀疑, 这些也只是表面上的一种假象了。
不管怎样,目前来看, 洪省对应翩翩的态度还是极其热情的。
他抢在魏光义前面迎上来之后,便当众携住了应翩翩的手, 笑着说道:“贤侄!记得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垂髫幼童, 如今却已经长成翩翩少年郎, 可以为陛下办差了,实在令人欣慰。你父亲可还好吗?”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洪省这样热情, 应翩翩也没打算现在就给他什么暴击, 客客气气的回答了。
“多谢洪公关心, 家父安好, 在家中也时常挂念着您, 每每忆及当年共事之谊, 便总是说, 只盼洪公何时能入京述职,再与家父一叙旧情。”
洪省便笑着,连声说道“有机会一定回京探望”云云。
见到应翩翩这副谈吐,他心里也暗自嘀咕着,总听他人议论这小子混,是个十足的霸王,但现在看来,他表现的谦恭有礼,言语得体,传闻倒是言过其实了。
另一旁的魏光义虽然也跟洪省一起出来迎接钦差,但他的表情显然要淡漠许多,在旁边站的也远一些。
直到洪省和应翩翩叙旧完毕了,他才淡笑着冲众人拱了拱手,说道:“各位大人远来辛苦,府中已经设下宴席为各位接风洗尘,请快进去吧。”
魏光义这话说的虽然听起来也客气,但神情却是似笑非笑的。
这种神情和语气应翩翩很熟悉,他从小到大见过太多自诩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每每遇见了他,都是这样一副神态。
不是言辞露骨的欺压与挑衅,但那种打从骨子里而出的轻慢与蔑视已经尽在其中。
应翩翩笑了笑,并未就此多言,只淡淡说了句“那就多谢大人款待”,便带着其他人随同魏光义他们一同向内走去。
魏光义将应翩翩的表现看在眼里,更加不屑。
在应翩翩来之前,他就已经收到了京城送来的书信,说这小子不但嚣张跋扈,而且诡计多端,十分不好对付。魏光义还以为是什么厉害人物,这样看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公子哥罢了。
在京城中他仗着他父亲的威势,还有几分猖狂,到了别人的地盘上立刻就吓破了胆,还不是得老老实实的。这就是欺软怕硬。
魏光义同安国公府是亲戚,安国公跟傅家又是姻亲的关系,应翩翩来了他的地盘,魏光义自然得狠狠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算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他仿佛随口闲谈一般,跟应翩翩说道:“对了,应大人,我此前听说你的疯疾十分严重,不知现在病可是好了,还需不需要服药?若是需要延医问药,您可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他说话的时候没人敢插嘴,周围本就安静,魏光义的声音又洪亮,这一声询问貌似关切,却顿时引来了旁人的瞩目。
大家此前没听说过这件事,谁也看不出来,像应翩翩这样一位谪仙似的贵公子,竟然还有疯病。
池簌嘴唇一动,应翩翩却好像预料到了他的行为一样,回头冲池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用替自己出头。
对于魏光义的无礼,洪省脸上也露出了不满的神色,却也不好开口反驳。
毕竟魏光义看起来只不过是对应翩翩关心而已,这种事情越是争论越是说不清楚,反而会让更多人看笑话。
洪省笑着打圆场道:“都不要说闲话了,各位钦差远来辛苦,我们还是快进去吧!”
他说着拍了拍手,一排侍女走了上来,手中的托盘上放着盛满了清水的铜盆,供客人们在进门之前净手洗脸,意为“洗尘”。
魏光义却还不消停,在经过初步的试探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反而真切了一些,说道:“这回各位大人为巡察衡安郡的灾情而来,本官还以为各位想在街上站一站,了解一下这里百姓们的情况。”
孟竑虽然不喜欢应翩翩,但方才听到魏光义的刻薄言辞时也不禁暗暗皱眉,觉得不是君子做派,此时听到他提起灾情,才关心起来。
孟竑开口问道:“魏大人,我们在京城的时候便听说衡安郡遭遇了水灾,百姓流离失所,粮食被淹,情况严重。不过此次看来,这里的百姓们情况倒不似传言那般危急。不知是不是大人寻到了缓解灾情的方法?”
魏光义正色道:“这次的水灾主要发生在周边区县,大批庄稼房屋被淹,造成了难民们四处流窜,此外,还有一些从边关过来的逃奴,也趁机随着暴动的灾民闯入了城中。”
“不过现在朝廷赈灾的粮食发下去了,情况已经初步得到控制。只是之前进城那部分人没有户籍,需要一一排查遣返。稍稍麻烦了一些。”
应翩翩在铜盆中洗着手,慢吞吞地说道:“魏大人乃是衡安郡的郡守,却也是我大穆的父母官,无论这城中的百姓,还是外面来的难民,都是你的子民,若是仅仅遣返,而不能妥善安置,恐怕治标不治本,空做出一副太平假象的壳子,不妥吧?”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魏光义心头一跳,不由得看了应翩翩一眼。只见对方修眉俊眼,目光轻抬之间,竟有种洞悉一切的锋利。
但很快,魏光义就回过神来,心中暗道:“不可能,他才不过刚到而已,能知道什么?”
魏光义轻咳一声,又因为刚才被应翩翩唬住而带了几分暗恼,说道:“这些人私自逃离户籍所在之处,原本就应该受到惩处,若不严厉处置,岂不是助长了这种风气?他们没有粮食吃便不守规矩,本官若再纵容,成何体统?要顾全大局,总得有所取舍。”
他拖长声调,语气十分傲慢轻蔑,用眼角看着应翩翩,教训道:“应大人,我知道你听见‘逃奴’两字,难免心有感触,生出一副孝子心肠,但这好心也不能滥用啊。”
应翩翩的母亲就是当年陪着善化公主前往西域和亲的逃奴,魏光义便故意以此事讽刺。
说完之后,他见应翩翩一声没吭,将湿淋淋的手从铜盆中拿出来,取过托盘中的帕子擦干,只当对方也要像方才一样忍了,唇角微微一挑。
紧接着,便见应翩翩将帕子扔下,直接拿起盛了洗手水的铜盆,连水带盆,照着魏光义就当头砸了过去。
“哗啦——砰!”
水洒了一身,盆扣在魏光义的脑袋上,砸的他一时头晕目眩,口不能言。
周围霎时间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人人目瞪口呆。
应翩翩厉声道:“我乃皇上派来的钦差,有皇命在身,只因心向陛下,惦念百姓,这才百般隐忍,你却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不知是欲为难于我,还是不满我等来到这里巡视灾情,故藉由羞辱于我来向陛下示威?!我应玦仰不愧天,俯不祚地,一生不为宵小之事,凭何要在此被你这等无耻小人讽刺刁难?”
他重重一拂袖:“既然衡安郡不愿受朝廷管辖,不欢迎我等前来,那这一次的差事我也就不办了!我这就回京城,向陛下讨个公道!”
【魏光义遭到暴击!反派经验值+15×3!】
魏光义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对他这般动手殴打,戕指怒骂,就算他老子都没这样过,应翩翩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竟然初次见面就当众做出这等举动,简直是惊世骇俗,大逆不道!
他头上剧痛,浑身是水,两耳中嗡嗡作响,一时连对方说的什么都没听清楚,浑身发抖道:“应玦,你、你、你这竖子!我跟你拼了!”
他情急之下,竟一把将扣在脑袋上的铜盆拿了下来,高高举起,向着应翩翩扑了过去,抡着盆要砸他。
【魏光义意图发动反暴击,若敌方暴击成功,将扣除反派经验值,请宿主小心!】
应翩翩挑起眉峰,凛然不惧,冷笑道:“怎么?你被戳中痛处,要杀人灭口吗?既然如此,我又何惜为道义一死!剑来!”
洪省在旁边简直都看傻了,心说这一个个的脾气也太爆了,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做,直到魏光义冲上去了,应翩翩又要剑,他才一个激灵,跺着脚呵斥旁边的人:
“都是死人吗?都干看着干什么,还不过去拦着啊!”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洪省就看见应翩翩带过来的那个男侍妾,居然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一样,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一柄剑,双手递了过去:“公子,剑在这里。”
洪省:“……”
应翩翩接过剑,二话不说,直接向着魏光义刺去。
比起衡安郡的这些人,阮浪他们可是早就知道应翩翩这个脾气的。
阮浪本是抱着一副两不相干看热闹的心态,在魏光义出口刁难的时候,就暗暗幸灾乐祸,等着应翩翩回击,看的津津有味,直到看见应翩翩把剑拿起来了,这才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应翩翩和魏光义中的任何一个要是真的在这见了血,他们这些人今天谁也逃不过去啊!
阮浪也连忙向着应翩翩跑过去,想从后面拦腰将他抱住,同时用手肘撞了孟竑一下,大声说道:“还不拦着点!他说杀人可是真动手的,他以前当着镇北侯的面又不是没杀过!”
拎着铜盆的魏光义一个趔趄。
他刚才怒火上头,是真有拿盆把这个小畜生拍死的想法,谁成想应翩翩不是吓大的,别人敢动手打他,他就能拿剑砍人,看样子还不是头一回了。
魏光义正盼着别人能把应翩翩拦住,也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谁知这时,要去抱应翩翩的阮浪不知道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魏光义眼睁睁地看着应翩翩长剑当头,吓得连忙举着手里的盆一挡,只听“当啷”一声,他双臂巨震,应翩翩的剑砍在了铜盆上,明显根本没收力。
魏光义吓得连忙收了盆转身就跑,嘴里高喊着:“快,来人!来人救命!”
【角色魏光义反暴击失败!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
随着魏光义的叫嚷,护卫们连忙把他团团围在中间,应翩翩那边也有人挡住,只是离的较远,不大敢靠近他。
魏光义的幕僚黄希高声斥责:“应玦,你疯了吗?你竟敢诛杀朝廷命官!”
“你怎敢当众颠倒是非!分明是魏光义先口出狂言,要以手中铜盆将我这个钦差打死,我拔剑自卫而已!否则被他砸中了,我还哪里有命在?”
应翩翩用力将剑往地下一掷,冷笑回道:“哼,我确实素有疯疾,来之前家父百般叮咛,说是衡安郡民风质朴,官员谦谨,让我多多克制,没想到却是这般做派!既然姓魏的老匹夫当众以此症羞辱于我,那我还装什么?!“
黄希:“……”
好像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应翩翩道:“这差事我不当了!来人,备马备车,随我回京城找陛下主持公道去!”
他这话别人不敢答应,随应翩翩来的应家护卫们却不管这么多,听了少爷吩咐,二话不说就去收拾。
阮浪和孟竑僵立在那里,一时间左右为难,跟着一起走,好像显得他们是跟应翩翩一伙的,不走,魏光义的言行确实过分,这个时候当众跟他站一边,显得也太孙子了。
应翩翩转身要走,一转头看他们不动,索性立威立到底,冷笑道:“怎么,我命令不动你们是吧?既然如此,这个钦差正使你们来当!就在这留着吧!”
他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令牌,“啪”地往阮浪怀里一扔,转身就走。
阮浪的嘴角抽了抽,两根手指捏着那块令牌,像是在拿着烫手山芋,片刻之后,才慢吞吞地说道:“我等当然奉大人之命行事,这边追随大人……回京面圣。”
娘的,他还没跟魏光义接上头,就先被这小子给硬绑上贼船了。
可应翩翩虽然看似冲动暴怒,其实心机可深着呢,听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字字句句间就没有能被人挑出错的,死死将皇上拉出来当靠山。
又打人又占理,魏光义根本连句反驳的道理都讲不出来,这恐怕也是魏光义刚才气得跳脚的一大原因。
这个时候,谁还不跟应翩翩站在一边就是蠢货,他们不光要在一起,还得表现出忠心不二,誓死拥护的架势才行。
应翩翩哼了一声,不再多说,转身向外大步走去。
眼看他真的要走,洪省也急了。
他们现在都意识到刚才看走了眼,别看应翩翩瞧着一副斯文相貌,内里实在是个不要命的狠人,万一他这一走,真的直接回京城在皇上面前狠狠告上一状,岂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本来对双方发生矛盾乐见其成,就等着从中收渔翁之利,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了。
【洪省遭到暴击!反派经验值+10×3!】
京城这边跟着应翩翩来的人看到这么一场平白的事端,也都很生气,看着魏光义的目光中充满了不满和埋怨。
你说你吃饱了撑的,惹他干啥?这是个能受气的主吗?现在怎么办,谁惹的谁哄!
孟竑对池簌道:“应大人不是很宠爱你吗?你还不快过去劝一劝!”
池簌温声道:“孟大人,我家公子受了委屈,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我心疼还来不及,怎能拦着他出气?”
孟竑无语间,洪省已经冲上前去,挡在应翩翩身前,抓住他的衣袖赔笑道:“贤侄,贤侄,你连我的面子都不给了吗?最近到处都是流民,路上不安全,今夜或许还有暴雨,你这样负气回京,万一出点什么事,让我怎么跟你爹交代?里面的宴席都准备好了,你这般远道而来,好歹也吃口饭吧。”
应翩翩这会翻了脸,连洪省都不认了,冷冷地道:“逃奴之子,理应被遣回原籍,怎配享用官家宴席。”
洪省听他阴阳怪气的,心里暗骂小混球当真难伺候,同时转头,拼命向魏光义使眼色。
他惹的祸,不自己过来哄人,凭什么老子替他擦屁股!
魏光义又挨打又挨骂还要道歉,哪里咽得下去这口气,可是现在几乎每一个人都拿谴责的目光瞧着他。
这件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他今天若是不低头,绝对不可能解决。应翩翩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别人可不是,魏光义心里也怕了。
周围的人都纷纷劝说他低个头服个软,向应大人道个歉,魏光义深吸一口气,终究也选择借着这个台阶下来。
他硬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走到应翩翩跟前,对他说道:“应大人,不好意思,刚才是我失言了,你还是请留下来吧。”
应翩翩淡淡地说:“失言?失言是无心说错了话,不知道魏大人是吗?你若是对圣上的旨意有意见,大可以明说,玩这些阴的不就是想逼着我们走!现在遂了魏大人的意,我走,让圣上改派钦差过来,魏大人反倒又过来拦我?”
他冷笑一声:“合着你想让我们走,我们就得走,你想让我们留,现在我又得乖乖听话留下来,这天底下的事全都要合你的心意,你谁啊?”
应定斌到底是怎么惯的?怎会养出来这样的矫情东西!
魏光义气得直想抽他,可洪省在旁边杀鸡抹脖一般地使眼色,后面还有好几只手一起扯住他的袖子使劲拽,都在劝他不要冲动,容让应翩翩一些。
退一步海阔天空,大丈夫能屈能伸,昔日韩信都曾受胯/下之辱!魏大人,你不是他对手,清醒一点啊!
魏光义只好再深吸两口气,用此生最卑微的语气赔着笑,跟应翩翩说道:“应大人说的是,我刚才不是失言,是对大人心存偏见,才会产生那般鄙陋的见解,现在已经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您是皇上派来的钦差,代表着陛下对衡安郡的关心和抬举,我怎么会不欢迎呢?我这里向应大人赔礼了,还请您进去接受宴请吧。”
“我明白了,原来魏大人对皇上的指派没有意见,而是对我应玦这个人不满。”
听见这话,应翩翩倒是笑了起来,说道:“可不知道应玦与您素昧平生,是什么时候得罪了您呢?就算得罪了,这也是私人恩怨,您却给带到公事上头,魏大人,这样为官……恐怕不合适吧。”
他的言辞着实厉害,魏光义被应翩翩挤兑的说不出话来,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我、我——”
我操/你祖宗!
脸色不够好看,应翩翩也要挑剔,笑着说:“瞧瞧魏大人这脸色,嘴上说是道歉,心里定在骂我呢,唉,我何苦在这里讨人嫌,还是走吧。”
洪省一听,赶忙又在旁边哄:“哪里的话,贤侄你想多了!魏大人刚才已经说自己知道错了,怎么会是在骂你?他身子不好,话说多了就喘。老毛病了,哈哈,老毛病。”
魏光义咬牙切齿地说道:“对,洪公说的没错,我已经……已经知道错了!之前我确实对应大人存在些微偏见,可这回一见您的面,委实感到……咳咳,英雄出少年。是我,目光短浅,有眼无珠,公私不分!这回我一定改!应大人,您可以留下来用饭了吗?!”
应翩翩微微抬着下颏,傲慢的瞥了他一眼,像是在掂量魏光义的话有几分诚意。
这时,池簌适时开口说道:“公子,既然魏大人有心认错,公子您又是这般宽宏大量的人,就还是给他一个机会吧!大不了看一看他后面的表现如何,若是您还不满意,再走不迟。”
妈的,还要再看表现!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讨厌的人,连家里的小妾说话都这么招人厌烦。
应翩翩想了想,这才说道:“那好吧,既然爱妾都这么劝说了,我也舍不得让你再受长途奔波之苦,那就暂且先留下好了。”
他还一副很勉强的样子。
但应翩翩这话一说,却是令所有的人都不禁大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仿佛刚刚度过了什么极为险恶的难关一样。
天大地大,都没有应大人不高兴事情最大,眼下大家总算戮力同心,把人给哄好了,真是好幸福啊!
第49章 无情也断肠
听到应翩翩的话, 洪省喜道:“太好了,还是贤侄有容人之雅量!那么各位就快请进去坐下吧,里面的客人也等待许久了。”
应翩翩看着魏光义, 魏光义扯了扯唇角,再无初见时的倨傲:“应大人请, 各位大人请。”
他们刚才一直说客人等待许久了,是因为知道京城的钦差要来, 这场宴会上,还安排了其他的陪客, 此时都已经在座了。
这些陪客们能被郡守请来陪钦差吃饭, 身份都不低, 俱是当地的一些乡绅名士之流, 其中位置最靠前的, 却是一名从南方过来的富商。
这名富商的名字叫金玉流, 家中世代经商,他此时才不到三十,便已经接管了家中的生意, 并做的风生水起。
此次衡安郡一带因为连日来的暴雨淹毁了良田, 使得粮食短缺, 闹起了粮灾,而周围郡县自顾不暇, 难以支援,朝廷那边能够拨过来的灾粮自然也是有限的。
金玉流之前做生意的时候,恰好积压了不少的地瓜陈米一类品相不佳的粮食, 听闻这个消息, 便雇了数艘大船, 千里迢迢地将它们运送到了衡安郡, 想要低价出售给官府,帮助灾民们度过难关。
他虽然是出于私心,但开的价格确实不高,被不少人当成了救星,故在此次的宴席上也受到了优待。
应翩翩等人进去之后,里面的客人们纷纷起身欢迎,十分殷勤恭敬。
等到人们见了礼重新坐好之后,魏光义便对众人一一介绍了这次过来的钦差身份,金玉流第一个上来敬了酒,剩下的人也都各自寒暄起来,一切总算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直到这时,魏光义和洪省才都稍稍喘了口气,刚才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他们实在是怕了应翩翩了。
洪省坐在魏光义身边,执壶为他倒了杯酒,慢慢说道:“魏大人今天受委屈了,还请切莫放在心上。”
魏光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哼道:“竖子无理,且让他得意一时,这次他既然敢来到衡安郡的地界上,不整的他跪地求饶,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们两人表面上看似不合,但此时私下说起话来,竟是显得关系十分亲近,毫不见外。
洪省笑了笑,说道:“这次是咱们都大意了,京城那边传信过来,说是这小子如何难对付,我本来还不信,但此时看来,他表面看似狂躁无礼,实际上说话行事可是厉害之极,确实有几分手腕。”
魏光义听他这样说,却是斜眼瞥着洪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洪大人这样讲,其实我心头也是有几分存疑的,我不了解应玦的为人,一时轻看了他也就罢了,洪大人你跟应定斌的关系匪浅,以前想必也不可能没有见过他的儿子,怎地,你当真不知道应玦是什么样的人吗?”
面对他不甚客气的责问,洪省面色不变:“魏大人这话就是说笑了,我见到应玦的时候,他才只是一名七岁的孩童,又如何能看出来这些?咱们眼下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魏大人还是不要太过多心为好。”
魏光义心里还是憋的慌,气呼呼地说:“说是一条船上的,我倒也没瞧见你做了什么。”
洪省道:“那我便再说个消息与魏大人听吧。”
“什么?”
洪省道:“魏大人可看见跟在应玦身边的那名男妾了?”
魏光义不屑地道:“我早就知道了,此人名叫韩小山,是安国公的私生子,也是个出身卑贱的玩意。哼,出门办差还贪色好淫,真是恶心!”
洪省道:“魏大人,你方才自己也说了,不能小看应玦,他岂是如此没有章法,一心好色之人?我这里有可靠消息,那韩小山其实有一身极为高绝的武功,不在七合教高手之下,他看似是应玦的妾侍,实际上才是应玦身边第一得力的护身亲卫,要动应玦,此人不除,事情绝对办不成。”
魏光义怎么看都觉得池簌不像如此高手,但洪省既然这么说了,他当然也不会轻敌:“既然是个高手,又怎么会愿意屈身为妾,难道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他说着心念一动:“嗯……若是他对应玦心存怨言,倒是正好可以收归入我们的阵营。”
洪省却笑着说:“魏大人,这一点你还真想错了,这个韩小山武功虽然高,却是个好色之辈,对应玦甚为迷恋,一心一意效忠于他,甚至连皇上要封官都不肯接受,咱们更加是收买不来的。”
魏光义不禁嗤笑一声,颇为不屑,但就算他很讨厌应翩翩,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长了这么一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脸,这种事情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他说道:“如果这么说起来嘛,我倒是另有一个一箭双雕的妙计。”
洪省道:“愿闻魏大人高见。”
魏光义道:“韩小山既然迷恋应玦,那么必不能容忍应玦除了他之外还心里存着旁人。若是应翩翩因为对别人图谋不轨而引来祸患,再有人从中挑拨一二,他还会出手相救吗?”
这倒是个不错的计谋,洪省若有所思:“可是,这个人选……”
魏光义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看定场中一人,说道:“这不是现成的吗?”
洪省顺着看了一眼,只见魏光义指的人是金玉流。
这倒是不难理解,金玉流虽然是个商人,但也是一位年轻俊俏的商人,由于保养得宜,看上去还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几岁,甚至还有个玉面郎君的称呼。
由于生了这幅相貌,金玉流在生意场上还曾经被意图不轨的人骚扰过,因此深恨此等行径。
他也是个手腕十分毒辣的人,加上心胸狭窄,家中又巨富,最后竟将那个人整治的众叛亲离,家破人亡。
若能让应翩翩对金玉流产生兴趣,或者让金玉流以为应翩翩会对他产生兴趣,先将金玉流触怒,再派人到池簌面前添油加醋地挑拨一番,三个人斗起来,这出戏就有的好瞧了。
当然,魏光义会选择金玉流,绝对不仅是因为他相貌过人,更加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如果让魏光义来说,在这场宴会上,他第一个讨厌的人是应翩翩,那么第二个,就一定非金玉流莫属。
此人运来大批地瓜陈米,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热心行善事,实际上不过是趁火打劫,想把手里从佃农处收来的旧货清出去。
如果魏光义真的想要解救百姓受饥之苦,这些粮食倒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关键是,目前官衙中的银两已经挪作他用,他根本拿不出钱来购买那么多的粮食给百姓们分发。
可恨的金玉流为了不让这些货品砸在自己的手中,竟然提前在城中散布消息,声称目前已经有一批粮食运到了衡安郡,正在和官府协商价格,一旦官府买下,立刻便能开仓放粮赈灾。
百姓们听到这话,自然兴奋无比,若是此时魏光义再说他不愿意花钱买这些粮食,恐怕立刻就会引发□□。
正因此,魏光义也把阴了他一道的金玉流恨的牙痒痒,巴不得对方跟应翩翩两败俱伤。
两人正这样筹谋着,金玉流已经敬了一圈酒回席了。
他的座位就在魏光义的旁边,落座后两人寒暄片刻,金玉流又旧事重提:“魏大人,之前说的事情你想好了吗?眼下钦差大人们已经到了,你如果买下这批粮食,当着他们的面将这些东西分给灾民,恰可以体现出您爱民如子之品格,岂非功劳一件?”
竟然把强买强卖的主意打到了官府头上,还把话说的这般冠冕堂皇,可真有他的!
魏光义心里冷笑,表面上却故作为难地说道:“金老板你有所不知,这次来的钦差乃是西厂厂公应定斌的爱子,在京城中就是出了名的跋扈,而且跟我魏家有些嫌隙,只怕我想做什么他都要挑些刺出来。为了保证交易顺利,我想还是等他走了,咱们再行商议为好。”
金玉流一愣,朝着应翩翩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道:“你说的就是那名穿着红色官服的小大人吗?”
他比应翩翩大了将近十岁,在金玉流的眼中,应翩翩容色极美,年纪又小,实在不该令魏光义如此忌惮。
魏光义道:“不错,人不可貌相,你却不能小瞧了他。此人仗着家中权势和太后的宠爱,在京城中就是嚣张跋扈惯了,连皇子都要让他三分。”
“对了,他还十分喜爱男色,你看到他旁边的那名男子了没有,就是他硬抢回府的妾侍,连外出办差,都要带在身边。”
他想先做些铺垫,说到这里,看了金玉流一眼,暧昧地压低声音:“……尤其是金老板相貌过人,我可看那应玦方才盯着你瞧了半天,只怕你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了,还是要多加防范才是。”
金玉流怔了怔,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对面不远处坐着的那位俊美公子,神情微动,竟像是有些荣幸之色,不觉道:“他……竟对我有兴趣?”
魏光义:“……”
上次别人惦记你的时候,你的反应不是这样的!
你娇羞个屁!
他几乎瞬间便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这时,洪省却忽然在旁边说道:“正是如此。应大人喜欢美色,金老板你的容貌可不比他那个妾侍差,气度自然更有过之,被他看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一向听说金老板你可不喜男子,怎么这回你竟好像不恼?”
金玉流笑道:“人皆好色,我又何尝不是呢?既然有这样的缘分,我就去给应大人敬杯酒吧,不管怎样都不能失了礼数。”
其实他固然觉得应翩翩好看,但必也不可能只因为这么个原因就动了真心。更加打动金玉流的还是应翩翩的身份和背景。
他听连魏光义言语间都对这名年轻的钦差忌惮三分,那么若是真能攀上关系,他又何须在这里为了那几船粮食跟魏光义斗智斗勇。
金玉流这番心思,魏光义又如何看不出来,见对方起身一走,他就忍不住责怪洪省道:“你既然看出了金玉流的心思,又何必撺掇他!万一他当真跟应玦联手,将那些事抖搂出来,我们的处境恐怕就堪忧了。”
洪省道:“魏大人,咱们目前要做的是先离间应玦身边的那名妾侍,只要此事做成,别的倒也不难办。反正……你本来也没想让他们活着离开这里,不是吗?”
魏光义眼珠转了转,嘴唇微动,却终究没说什么,道:“那便希望顺利吧。”
洪省看出他有所隐瞒,也没点破:“但愿如此。”
金玉流走到应翩翩跟前,向他行了个礼,笑着说:“应大人,在下前几日恰好得了一柄短剑,今日得见大人,心慕您的风采,想要献给您。”
应翩翩正在想事,他这样突然走过来,还被吓了一跳,扭头就看金玉流站在那里,神色十分殷勤。
他今天是骄矜的人设,索性保持到底,皱眉道:“你谁啊,谁让你过来同我说话的?”
金家豪富,金玉流这回又是带着粮食过来的,就连魏光义和洪省都对他客客气气,却不成想应翩翩一上来说话就这么冲,当即便愣了愣。
金玉流道:“应大人,我刚刚来给您敬过酒的,在下乃是江南商人金玉流。”
应翩翩这才又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面哼道:“哦,是你啊,我想起来了。长得还行。”
金玉流心里本来还有点奇怪,觉得应翩翩对他这副态度实在不像看中了他的样子,听到这句有些轻佻的“长得还行”,他心里才又暗暗一笑,心想这种官宦子弟,通常性情倨傲,很有可能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故意装腔作势呢。
他便笑着说道:“多谢应大人夸奖。您才是真正的风采过人,锦心秀貌,配这柄短剑正是相得益彰。”
应翩翩这才看了一眼金玉流献上来的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柄剑不管锋利不锋利,但一定很值钱。
剑鞘上镶满了华贵的宝石,剑柄上缠着金丝,看起来宝光逼人,打造的极为精巧。
金玉流不可能无缘无故送这样的东西给他,只是不知道心里面是打了什么主意。
应翩翩懒洋洋地笑起来,举杯啜了一口酒,道:“金老板,俗话说得好,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不知道金老板无缘无故给我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是想从我这捞点什么好处呢?有话直说吧!”
金玉流的唇角不禁抽搐了一下。心想这姓应的如果当真是从小到大都这样说话,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被人打死,那确实说明他的父亲权势很大了。
金玉流说道:“大人言重了,您风采过人,在下心里十分仰慕,所以才以剑相赠。至于说好处,在下确实有事想与大人商议,但却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这一次的灾情。”
应翩翩道:“唔,继续。”
金玉流笑着说道:“这一次衡安的灾情致使民不聊生,在下远在江南都有所耳闻。早年间我家中长辈曾经受到过衡安人的恩情,是故这一次我也想略尽绵薄之力,于是千里迢迢运来一些粮食,想要只收取一半的成本,周济这里的灾民,只是其中种种,尚未和魏大人谈妥,不知应大人您可有兴趣?”
应翩翩看着面前的盛宴,珍馐美酒流水一样摆上来,心里暗暗嗤笑一声。
他想,说得好听,这分明就是金玉流想要清货,投机取巧到这里来卖粮食,可是跟魏光义一时谈不拢,于是便转而在自己身上下功夫,以免他那些粮食砸在手里。
但是这一带的灾情并未缓解,刚才街上那些百姓分明都是没有吃饱的样子,魏光义为什么不肯出钱买粮呢?
他的账目肯定是出了问题,说不定连朝廷拨下来赈灾的粮食,都没有及时下发给百姓。
可如果那样的话,魏光义应该十分心虚才对,如今金玉流过来跟自己接触,魏光义却竟然都不阻止,这足以证明,他还有其他更加重要的目的,是对魏光义有好处的。
金玉流一心以为应翩翩对自己有意思,殊不知他的短短几句话之间,已经让对方获得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应翩翩的态度也稍微好了一些,似笑非笑的说:“哦,你要觉得我凭什么要和你合作呢?”
终于说到正题了。
金玉流也笑了,说道:“应大人,这个你尽管放心,我们生意人最讲诚信,这样才能有来有往。如果你愿意同我合作,那么,自然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都可以,不会让大人吃亏的。”
他说到“什么都可以”的时候,故意拉长声调语带暗示。
这下,应翩翩一下子就明白了金玉流的意思,原来这位金老板还是特意过来勾引他的。亲自上阵,可真是下了血本。
金玉流肯定不是吃饱了撑的,多半受到了魏光义、洪省等人的授意,这样做,最可能的原因有两点。
要么就是真觉得他是个色令智昏的人,为了金玉流那点美色就什么好处都愿意给;
要么就是……想要借金玉流挑拨他和池簌之间的关系,让他们先内讧起来。
应翩翩心里微微地笑了。
——魏光义,你的老底快被我给摸透了。
应翩翩眼波一转,微微凑近了金玉流,低声道:“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会吗?”
煌煌灯火下,他那张精致无暇的脸陡然放大在面前,就算金玉流原本对男人不感兴趣,此时也忍不住屏息凝神,怦然心动。
这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根本不在于性别,而是对于美的纯然的喜爱。
他轻声说:“大人,您还年轻,我会的那可就多了。若是大人需要我伺候,我定不吝啬。”
也不怪金玉流过于自信,他确实长了一张非常俊美的脸,从小就被人追慕迷恋惯了,又有魏光义和洪省那番话在前,他甚至觉得就算应翩翩不能给什么好处,以对方的身份容貌,就当是一场艳遇尝试一下,也很不错。
应翩翩笑了起来,说道:“那太好了——”
他凑的更近,手指轻轻扯住了金玉流的衣襟,声音也更加低沉:“那……你就把那几船粮食白送给我吧,让我去救灾,好好在衡安郡出回风头,好不好?”
金玉流脑海中一阵迷糊,正要说“都依大人的”,突然反应过来应翩翩说了什么,就愣住了:“啊?”
应翩翩看见他惊讶的表现,忍不住扑哧一笑,展颜说道:“金老板啊金老板,你怎么这般惊讶呢?本官这等美色,这等魅力,愿意委身于你,你竟然连点好处都舍不得给,这可说不过去啊!”
他表面上是说自己,实际正切中了金玉流所想,只把金玉流说的脸上一阵发烫,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是被耍了,不禁一阵尴尬。
没想到在生意场上混了那么久,竟然还能被一个人的外貌所迷,真是丢人。
但金玉流毕竟是个生意人,短暂的怔愣之后,他面色很快便恢复如常,叹息道:“大人这是不信我的心意了,我是真的倾慕于您。只是这粮食的事,我一个人做不得主——”
“哦,既然粮食做不得主,那不如你现在跳支舞给大人瞧吧,要不唱个曲勉强也可以。”
金玉流道:“这……我怎会那等艺伎伶人所学!”
他说完后,才发现刚才那句话不是应翩翩说的。
他们这一桌上,竟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素衣常服,清俊高华,闲闲坐于桌边,手中把玩着方才金玉流献给应翩翩的匕首。
虽然神态闲适,但令人无端心生一股敬畏,不敢轻视。
金玉流:“阁下是谁?”
池簌道:“我乃应公子唯一的妾侍,韩小山。”
应翩翩:“……”
池簌原来只说,“我是应公子的妾侍”,连名字都不报,现在大概是觉得分量不够,还特意自己加了个“唯一的”,说话的语气莫名其妙的还很骄傲。
金玉流也被震慑了一下,还以为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时不由嗤笑一声,说道:“哦,失敬失敬,我与应大人在说一些生意上的事,还请阁下暂时回避吧。”
池簌拔出那柄匕首,赞了句“还可以”,一边打量锋刃,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金老板所说的谈生意,是卖身吗?”
金玉流大怒:“你——”
“我家公子这般的容色人品,能多看你一眼就是你的福气,你既然有心侍奉,却既不肯奉献资财,也不能起舞取悦,那除了这些,你又可会主持中馈,操持家务,奉养公婆,诞育子嗣?”
池簌一弹剑刃,冷冷地说:“什么都不能,凭何以为有资格得我家公子宠幸?”
金玉流被他说的目瞪口呆,虽然觉得和这等人较这个劲实在无聊,但对方语气当中的优越感,又让他莫名有些不服气。
“难道这些你都可以做到吗?”
池簌淡淡地说:“都不能。”
金玉流不禁大笑出声:“那你怎敢……”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卡住,眼睛睁大。
只见那柄剑的剑刃被池簌刚刚一弹,已经有些弯曲,池簌说话时,竟然捏着剑尖,如同卷纸一般将整个剑刃一点点卷了起来。
跟着将剑柄和剑刃同时握在掌心中一攥,这柄名贵无比的利剑被他随手揉捏,似搓湿泥,当他再松开手的时候,竟然已经成了个嵌满珠宝的铁球,彻底废了。
池簌此时功力虽然不全,但武功独步天下,这份内力只发挥出了五成,也足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这、这、这……”
金玉流走南闯北,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从未见过此等高手,一时目瞪口呆,一阵胆寒。
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跟一位武功如此高强之人争夺情人,他不禁双腿都软了。
池簌将铁球搁在桌子上,身体慢慢靠回椅背,坦然道:“我武功好,杀人快,所以蒙公子独宠。”
金玉流扯了扯唇角,声音颤抖,干巴巴地说道:“是,是,二位神仙眷侣,甚令人称羡。我这就,这就不打扰了。”
他说完之后,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地就走了,还被绊了个趔趄。
【金玉流遭到主角阵营暴击,反派经验值+3×15。】
应翩翩:“……”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池簌:“坏我好事,胆子不小。”
池簌说:“他想挑拨咱们的关系,我不能让他得逞。”
应翩翩道:“何不将计就计,假装关系破裂,钓鱼上钩?”
池簌道:“我不想。”
应翩翩:“嗯?”
池簌手里把玩着那只铁球,沉默许久,方说道:“我不想和你关系破裂,即便是装的也不情愿。总觉得这话就是说一说,仿佛也不吉利似的……”
他抬起头来,冲应翩翩笑了笑:“可能人就是这样吧,什么人什么事,特别在意起来,就会患得患失。我以前从不曾如此过,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牵绊,谁知偏生遇上你了。”
他这话语淡情真,却并不带玩笑之意,应翩翩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两人间寂静下来,整个大厅中却仍是一片灯火通明,宾客们笑语闲聊,划拳斗酒,相形之下,反而更显两人之间此时气氛安静。
这种气氛之下,便有一丝歌姬的浅唱飘飘荡荡从满室的喧闹声中逸了出来,唱的是晏几道的《南乡子》,偏生倒亦是小山词:
“……画鸭懒熏香。绣茵犹展旧鸳鸯。不似同衾愁易晓,空床。细剔银灯怨漏长。
几夜月波凉。梦魂随月到兰房……”①
应翩翩原本想嘲笑池簌,但听闻这歌中之意婉转缠绵,仿若恰恰能切中人的心事,一时之间,也不禁沉默了。
良久,他方才淡淡说道:“可惜,遇见晚了。”
池簌道:“幼时相识,也算晚吗?”
应翩翩道:“那就是有缘无份。”
说完之后,他又是一笑,推开杯盏,漫漫地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今日先失陪了!”
说完之后,应翩翩抬手一揖,离席而去。
人们见钦差大人要走,连忙都涌上去询问相送,殷勤备至。
池簌看着应翩翩的背影在众人的簇拥下消失在灯光花影深处,便并未起身,独自坐在那处席位上,听着那名歌女字字句句,唱完了一整阙歌:
“残睡觉来人又远,难忘。便是无情也断肠……”②
他微微一笑,不知怎地,又叹了口气,端起应翩翩搁在桌上的那杯残酒,仰头一饮而尽。
第50章 乍醒阳台梦
虽然与应翩翩之间仿佛生了些许小小的不快, 但不知是不是池簌露那一手已经被金玉流宣扬出去了,担心他一个不高兴屠了郡守府,散席之后,管家很懂事地将他安排进了应翩翩的房间中住。
池簌在廊下就挥退了提灯引路的丫鬟, 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 应翩翩已经躺在床上睡下了。
跟性格完全不同, 他睡觉出奇的老实, 睡下之后晚上就基本不会再怎么乱动,此时只在内侧占了小小的一块位置, 倒是散开的青丝铺在枕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有一种温馨的美。
池簌忍不住轻轻用手指碰了一下, 那一点柔滑的触感就仿佛得寸进尺,丝丝缕缕顺着指尖爬上来,一圈圈裹在了他的心上。
他连忙又放开手,轻轻退后两步, 并不敢上床去睡,而是老老实实躺在了另一侧窗下的小榻上。
就像他们第一次一起住的那个夜晚。
有月光, 有花香,有另一个人静静的呼吸与心跳, 池簌再一次地成功睡着了, 并且进入了梦境。
梦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在夜色下黑暗的房间中, 揉碎的月光在窗前轻轻地晃。
应翩翩背对着他,趴在枕头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寝衣, 没盖被子, 能看见凌乱的青丝,和修长雪白的脖颈。
池簌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来了那么大的胆子,他上了床,将自己的身体覆上去,轻声询问:“你回头看看我是谁,好吗?”
应翩翩不理会他,似想要挣扎,却被他压制的不能动弹,梦中的他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于是轻易地剥开那件碍事的衣服,让自己进入。
结合一刻的感觉心满意足到难以形容,他是急切的,狂躁的,心里那欲罢不能的爱,求而不得的恨,焦灼难耐的欲……都如野兽一般拼命在这个人身上发泄出来。
他喊着对方的名字,一次次叫对方回头,仿佛只要这时应翩翩看他一眼,叫一叫他的名字,他就算是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可从始至终都没有。哪怕对方承欢之际,已经浑身颤抖,语不成声,依旧半点都不肯屈服。
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一幕,是月光照在暗红色的枕头上,应翩翩死死将头埋在里面,双手几乎要把枕上的布料抓破,指骨如同冷玉,根根分明。
他攥的那样紧,也好像扼在了池簌的脖颈上,诱惑而致命,却又有些凄伤。
池簌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天色微微发白,他睁开眼睛时犹自有些恍惚,看到身边的枕头是空的,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一场迷蒙。
他起身收拾了床榻和衣服,应翩翩还没醒,池簌却连看都没敢多看,出去在井边打了几桶清水,连着浇在了头上,这才稍稍觉得好了一些。
等到他用内力蒸干了衣服和头发,慢慢回到房中时,发现应翩翩竟也醒了。
他大概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没有起身,坐在床上揉着眼睛,难得显出几分稚气的懵懂,让人情不自禁地便心生怜爱。
池簌脸上发热,一时不知道要和他说点什么,愧疚与悸动在心中交织,令他仿佛整个头脑的运行都慢了半拍。
倒是应翩翩转过头来看着池簌,打了个哈欠说道:“你昨晚在这睡的?干什么起这么早?”
真要命,他身上这件寝衣,竟然都跟梦里的差不多。
池簌甚至能够想起,自己在梦中,是如何将那件衣服扯开,又把手探进去,覆上里面细腻如玉的皮肤,感受对方细微的颤抖。
要不是应翩翩的表情太正常,他几乎都要觉得昨晚的一切真真切切发生过一样,他们两个之间已经有了一层那样亲密的关系。
可惜,不是。
池簌看见应翩翩毫不避讳自己地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穿鞋,一时间心里无比愧疚。
虽然应翩翩几次丝毫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他,但池簌并无半点不满,相反,他十分理解应翩翩的举动。
对方之前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是完全有理由不再愿意相信别人的。
可此时此刻,他潜意识里并不认为自己会害他,把自己当做好人,所以这么的信任、坦然。
可池簌自己心里却怀着龌龊的念头,他想他做了那样的梦,冒犯了应翩翩不说,脑子里还止不住地总想回味,实在大大的不该,应翩翩若是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他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对应翩翩不起,想给他做点什么弥补一下。
看见应翩翩弯腰穿鞋,池簌就想也不想地走过去,半跪在他面前,轻轻抓住了他的脚腕,帮应翩翩把鞋穿上。
应翩翩的皮肤还是与梦里同样的触感,池簌忍不住又想起昨夜也是这般,自己抓住他的脚腕,迫使他弓起身体承受着自己汹涌的渴求。
他心乱如麻,一时想着,自己不是个东西,梦里怎能那般粗暴,应翩翩一定是很疼的吧;一时又想着,当时也没注意,他在梦中用的那具身体,到底是自己的还是韩小山的?
停,打住,不要再想了,既然是梦,自然想是谁的就是谁的!
只是池簌突然这么一弄,倒是生生把应翩翩给吓了一跳,惊讶道:“你干嘛,我又没残,你给我穿鞋干什么?”
池簌魂不守舍,喃喃地道:“真的没事吗?”
应翩翩:“……”
池簌轻咳一声,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索性抬起应翩翩另外一只脚,把鞋都给他穿好了。
应翩翩狐疑地看着池簌,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昨晚出去和人偷情去了?”
池簌:“……没有,你忘了,昨天晚上你不是中途离席了吗?我怕你生气。”
应翩翩脾气急,却并不小气,更何况昨晚他与其是说气恼池簌,更多的还是心中烦乱,闻言便道:“怎么会。”
池簌心中微微一叹,收敛思绪,说道:“昨晚你先走了,我听他们说,今天中午还有一场宴席,这一次是顺便讨论此次周边各县的受灾情况,底下也都有人派过来。要去七合教,恐怕还要再等一天。”
应翩翩道:“这事不急,我已经派人去附近打探情况了。就算你再熟悉,毕竟也有日子没回去,还是准备的周全比较好。更何况……”
池簌道:“怎么?”
应翩翩道:“你现在的样貌,那些人还承认你是教主吗?”
池簌笑了笑:“这个不用担心,教主之位,能者居之,不在身份样貌。”
他从不狂言自诩,但言谈中的自信格外可靠,总会给人一种无比的安心之感,应翩翩微微一笑,说道:“可惜我没见过你真正的样子。”
池簌心绪忽动,那一瞬间突然无比渴望回去。
回去,就可以自己的模样,自己的身份,站在应翩翩的身边,以自己的身体去触碰他,亲近他……得到他。
他说:“会有机会的。”
两人说话之间穿戴着衣服,应翩翩也就没叫下人进来伺候,池簌在旁边瞧着他,老是怕他腰疼,又是怕他腿酸,又想他会不会累着,总想上手帮帮忙。
等到应翩翩穿戴整齐了,看着池簌将惯常带着的扇子递给他,忽然冷不防说道:“你知道吗?我昨晚梦见——”
池簌猛一抬眼。
应翩翩聪明绝顶,见到他的反应顿时便笑了,接过折扇,在对方肩头上拍了拍,说道:“你果然是做了什么梦,梦里干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现在百般补偿。哼,想瞒过我,没门。”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非得往跑偏的路子上想呢?不过也幸亏你没猜对。
池簌十分无奈,心头又微微的痒,苦笑低声道:“是,我在梦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又不想改,所以愧疚。”
可惜应翩翩已经转身向着门外走去,并没有听见他的低语。
池簌站在房中,瞧着应翩翩洁白的后颈,想到在梦里,自己曾泄愤一样的倾身咬下,在那里留了一个印记,如今那处却是光洁如玉,丝毫看不出来。
终究是梦。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阿玦。”
应翩翩回头道:“行了,你也别魂不守舍的了,不就做个梦吗?快走,吃早饭去。”
池簌看着他眉眼含笑,又想起梦里,应翩翩确实从始至终不肯回头,又不禁想,幸好是梦。
*
应翩翩用过了早膳,便和池簌悄悄从郡守府的后门离开了,想要随意地在街上转一转。
他坚信,自己昨天看到的不过是假象。
和昨日一样,街上的百姓们来来往往,不时会停下来在路边的一些商铺中购买物品,两边除了一些酒楼、饭庄关闭了之外,其他的仿佛都十分正常,俨然是一副灾情刚过,百废待兴的场面。好像虽繁华不如昔日,但诸般困难已得到缓解。
池簌和应翩翩一起走在街上,穿着寻常的衣服,并没有人过度的关注他们。
池簌已经猜到了应翩翩的心思,便低声对他说道:“要不要找一个人问一问?”
应翩翩点了点头,却说:“魏光义既然搞了这么一出把戏,只怕这附近都会有人监视,如果在这里找人问了,难免会给那个人带来祸患,咱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
他看上去总好像对什么都漫不经意的样子,实际上非常细心,池簌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不禁笑了笑,然后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你能问到想问的事情。”
他没有带着应翩翩再去街上或者田里,而是到了一处附近的荒山之中,应翩翩不禁面露疑问之色。
池簌解释道:“我从十二岁起就从家里出来闯荡,南北漂泊,也经历过几次饥荒,有时候灾情严重的地方,百姓们实在没有粮食吃,就会到山里挖一些野菜和树皮。我想这里应该能找到你想要找的人。”
两人便一路向那荒山深处走去,由于之前的几场暴雨,山上的泥土还是潮湿的。
应翩翩注意到,这些泥土都很多都向外翻着,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土堆,显然是里面生长的野菜已经被人翻找过一遍了。
但是他们转了几圈,还能时不时在山中看见一些人反复挖着泥土中的菜根和蚯蚓,甚至还有人在剥树上的树皮,想要拿回去果腹。
应翩翩微微皱着眉,和池簌再往山里走去,看到一位带着幼童的老者。
那孩子大约一两岁大,被装在旁边的一个箩筐里,老者则拿着一把锄头,在地里挖着什么。
此时天气并不算太热,老者却精/赤着上身,他的皮肤黝黑中透出古铜色的红,还遍布着一些皲裂又愈合起来的纹路,身体瘦的能够看出骨头,皮肉紧紧包在上面,却显得十分结实,显然是常年从事体力活所造成的。
明明都是人,这具身体却跟那些丰腴的、白皙的、养尊处优的身体天差地别,仔细打量起来,有种触目惊心之感。
应翩翩走过去,看了一眼老者身侧所放的麻袋,却发现里面装的既不是草根也不是蚯蚓,而只有一些细细的土末。
他不禁问道:“老丈,请问您这是在找什么?”
那老者瞥了他一眼,见到应翩翩和池簌的服饰容貌之后,脸上的神情中也丝毫不见惊诧,对于他们这些吃不饱肚子的人来说,长得好看与否,穿着华贵与否,都与他们没有任何的关系。
因此一眼过后,他又继续低下头去,一边用锄头挖着地,一边爱答不理地说:“骨头。”
应翩翩一怔,不禁道:“什么?”
池簌在旁边轻声和他解释:“这一带大概有一些荒坟,墓碑逐渐枯朽之后,就被洪水给冲走了,一些埋在地下的陈尸血肉早已经腐烂干净,这位老丈恐怕是想挖些不会腐烂的骨头来吃。”
那名老人头也不抬地说:“就是这样,挖出来,就着土,回去熬些骨头汤喝。你们要不是来跟我们争抢的,就不要在这里碍事。”
应翩翩道:“朝廷拨发的灾粮没有发到你们手里吗?”
老者冷笑道:“粮食?我们哪敢请官老爷给我们粮食吃,只要不把我们辛苦种出来的粮食抢走就好了!你们都是贵人,闲着没事跑出来找人聊天解闷,我们却没有这个闲工夫。若是真的想装一装好心,就别在那里问来问去的,拿点吃的东西过来是正经。”
应翩翩这一生中,难得有被人如此挤兑了还默默听着的时候,可是此时的他只微微垂了垂眼,却什么也没说。
原书中应翩翩也在朝中为官,但少年就随傅寒青前往边关打仗,度过了十分波澜起伏的一生,他对于战争中的残酷十分了解,似这种百姓们的具体生活境遇却是了解的还不够多。
看着这名老者,应翩翩的脑海中也不禁闪过了一些画面。那是他五岁那年因为兵祸从边关千里迢迢逃回京城的路上亲眼所见。
那时,惊慌的难民们要躲避敌军的屠杀和野兽的袭击,还要想尽办法寻找食物,很多人都死在了半路上,还有很多人到了京城却又被无情的驱逐。
如果不是应定斌捡到了他,或许应翩翩也是同样的命运。
当时他觉得很苦。
那种痛苦、怨愤的感觉,后来也无数次地出现在过他的生命中,让他满腔怨愤,想要报复、掀翻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他最大却又难以实现的心愿,是当一名普通的老百姓,带着父亲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过着最平凡普通的生活。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所以希望能够在死前安排好一切,铲除敌人,保护身边在意的亲友,以及,拒绝池簌。
在此之前,应翩翩没有想过,普通人平凡的生活,其实并不是游山玩水,安逸闲适,与世无争,而是辛苦的劳作,无常的命运,受到压迫摆布的无奈,无力反抗的悲愤……
前年关中旱,闾井多死饥。去岁东郡水,生民为流尸……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近日不能忘……②
他也是自幼饱读圣贤书,希望能够以身许国,建功立业,成为栋梁之材,只可惜,命运这面棋盘,从来都是纵横交错,千羁万绊。
每一颗想要移动的棋子都被那无形的方格牢牢束缚着,奋力挣扎的久了,便不由得忘记了究竟为何而挣扎。
在这一刻,应翩翩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冲动,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做一点事情,这样,也算是为自己证明一下,这个世上,还是有光明存在的吧。
即使他得不到,总有人能够拥有。
应翩翩弯下腰来,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没再说话,缓步离开。
池簌将一切看在眼里,也没有忽略应翩翩脸上一瞬间的惊愕和悲悯。
两人并肩走了片刻,他说道:“我之所以带你来这一处的荒山,是因为仔细观察过,知道这处村子夹在两山之间,地势低洼,灾情应该最为严重。”
应翩翩道:“所以?”
池簌笑了笑:“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种情况。咱们先帮一帮这个村子里的百姓吧,给他们分一些粮食,好歹多活下来几个是几个。”
池簌说到了点子上,应翩翩心里正是在盘算这件事。
虽然目前还没有除掉魏光义,并不是分粮的好时机,可百姓们不能等。
如同刚才那位老人,吃了死人的骨头,恐怕饿不死了就会被毒死。应翩翩没有劝说,是因为他心里明白,人家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办法罢了。
晚一天得到粮食,就会多饿死几个人。
他听池簌说了,便道:“目前能快速弄来粮食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金玉流那几艘船,只是这里跟那边的距离太远了,又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马车太显眼,不好办。万一打草惊蛇,只怕魏光义那边会不择手段的反击。”
池簌道:“我可以找几名七合教的高手,一起将粮食背过来,大不了将买粮的钱给他放在船上。”
应翩翩道:“这……能行吗?太费人了吧?”
池簌道:“没事,你放心吧,可以办。”
应翩翩事事殚精竭虑,很少“放心”,也很少听人对他这样说,不禁凝眸看了池簌一眼,片刻后,说道:“有劳。”
池簌道:“不劳。我这可是偷粮食,若没有应大人兜底,小人万不敢如此,便仰仗大人庇佑了。”
他为了让应翩翩展颜,故意装腔作势,说到这里,还一本正经地拱手一揖,应翩翩明知道池簌是逗他,还是不禁露出些许笑意,说道:“那是自然。”
他一顿,又道:“你也放心。”
池簌露出些笑意,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安排。”
第51章 风吹乌臼树
两人商议妥当之后, 池簌便留在原地暂时处理这件事,应翩翩先行一步回了郡守府。
由于时候尚早,一时没人注意到他们曾经出去过, 很快, 中午安排的宴席时间就到了, 应翩翩早早到场。
这回他没穿官服,而是换了一件较为寻常的白衣。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喜穿白衣,求的就是那份俊逸翩然,但有时却未免失之寡淡, 二者难以两全其美。
但偏生这衣服穿在应翩翩的身上时, 却显出一种夺人心魄的光彩来, 宛若妖娆月色,清皎明洁, 又滟滟流光, 顿时将满座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在魏光义的刻意宣扬之下, 应翩翩昨天的事迹几乎已经被传的人尽皆知, 令人大为惊骇。
于是提起这次新来的钦差, 即使连没见过他的人都要摇摇头, 说是应玦此人年少轻狂,蛮横跋扈,恐怕是仗着养父的权势才成为了钦差, 实际不堪大用, 这回来到衡安郡, 只怕做不出什么好事来。
可此时看到他真人站在这里, 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这副俊美天成的容貌实在具有一种致命的魔力, 哪怕一个人是铁石心肠, 被他眼波流转, 顾盼一笑之间,也实在不能不动容,无论男女都难以抵抗。
阮浪和孟竑到的比应翩翩还要早。
阮浪翘着脚坐在桌前,一边吃葡萄,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魏光义府上的一名伶人起舞,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孟竑则在跟一名下面县里来的主簿交谈。
两人说起那里的灾情,那名主簿不禁老泪纵横,孟竑也跟着不住叹息,甚为忧虑。
见到应翩翩来了,阮浪和孟竑都起身行礼。
应翩翩笑道:“不必多礼,二位请坐。”
阮浪片刻也不耽搁,立刻便坐了下去,拿颗葡萄扔进了嘴里,吊儿郎当地说道:“应大人昨日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今日看起来得偿所愿,容光焕发啊。”
应翩翩道:“阮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咱们身负皇命,远道而来,魏光义却百般轻视,我明明是不得已而为之。”
阮浪定定看了应翩翩片刻,忽然向应翩翩凑近,微笑着轻声说道:“应大人您是三元魁首,口才出众,下官不敢和您辩解。只是经过昨天一事,这衡安郡上下皆以为我和孟竑与您铁板一块了。您结仇,还能把不是跟你一伙的人全都拖下水,果然好手段。”
应翩翩微笑道:“阮浪,你能看见的就只有这些吗?”
阮浪怔了怔。
应翩翩道:“一路行来,君怎不见阴谋波诡,满目疮痍。”
停顿片刻,他声音微冷:“阮浪,你愿意跟谁一伙就跟谁一伙,你不是我儿子,我也管不着。只是人老泡在淤泥里头,早晚有一天会变王八,到时候你滚远点,别连累了我就成。”
阮浪被他骂的一怔。
这时,孟竑也正向着应翩翩走过来,也开口道:“应大人,咱们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为何不……”
应翩翩淡淡地说:“你要说什么我知道,可明白告诉你,现在时机未到。不过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信,所以咱们之间,无需多言。”
孟竑说到半截的话硬生生被应翩翩给噎了回去,一时哑然。
他再转头看看耸耸肩膀继续看舞的阮浪,不禁感到心中讥讽又哀凉。
孟竑啊孟竑,枉你读得半生圣贤书,到头来,就跟了这么个上司,有这么个同僚,生在这么一片浊世之中,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你跟应玦也算是相识多年,曾为至交都会决裂,为何如今还要对他抱有希望?真是没出息!
唉,人活着,总是放不下这笔孽债。
早知道,还不如在儿时灾荒那年就随父母去了,还能落得一身干净,如今却是壮志难酬,欲救百姓于水火而无计可施。
孟竑摇头叹息,落寞地坐了下来。
宴席的热闹并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而受到影响,很快,宾客们陆陆续续都到场了,众人觥筹交错,各县将要汇报的情况说完之后,酒席也吃的差不多了。
魏光义笑着说:“方才说了许久公务,想必大家也已经累了,这回维扬的金老板来到衡安,特意带来了一件稀罕玩意,正好可以请各位瞧个新鲜。”
应翩翩听了这话,下意识抬起头来,目光四下一扫,还未等询问,便听有个声音在他耳畔低笑道:“你是不是要问,金老板人呢?”
应翩翩一回头。
只见是池簌一掀袍摆,在他身侧落座,看起来甚是悠闲从容,显然事情大概是办成了。
应翩翩心里便有些高兴,说道:“我确实要问,池大教主,金玉流今天竟然没有出席宴会,不会是被你昨日给吓到了吧?”
池簌喝了口茶说:“如果当真这么不禁吓,那就是他活该了。不过看在金玉流那些粮食的份上,其实他今天即便是来了,我也不会为难他的。”
应翩翩挑了挑眉:“这是他没来你才这么说,等他来了,你怕不是又有另外一套说辞。明明一肚子坏水,还要故作大方。”
池簌被他抢白了也不生气,反而忍不住笑了:“是,应公子明察秋毫,洞彻人心,真叫小人惭愧无地。但好歹我刚刚为公子效力过,若先前犯下什么错处,多少也请宽恕则个,莫要说破吧。”
应翩翩笑着亲手给他倒了杯茶:“那就请池大教主把你的功劳讲来听听。”
池簌一笑,喝了口那茶,只觉得入口甘甜,便简单讲了讲这一次的事情。
原来今年穆国各地多处接连受灾,原本朝廷已经下令减轻赋税,那老丈所在的村子中,村民们也在这里的雨灾开始之前囤积了一些年初收的粮食,以便灾荒时还能够有东西可以吃。
但衡安郡却并没有依言减税,层层盘剥之下,还是强行将那些粮食征走了。
这位老丈的儿子就是因为在官府前来征收粮食的时候舍不得上交,同他们争抢一番,粮食没有抢到,却反倒被毒打了一顿,他回到家后又气又伤,竟然就这样去世了。
他的妻子生产之后本就身体不好,又受到丧夫的打击,十分伤心,整日里以泪洗面,没多久竟想不开投了井,留下一个年幼的儿子和年迈力衰的公婆。
死者固然凄惨,但活人的日子,还得这样木然地熬着,不知何时是尽头。
刘老丈家中被官兵们搜刮一空,实在没有了粮食吃,他想要挖一些野菜,可是又争抢不过年轻人,无奈之下,只好兴起了去坟地里挖骨头的主意,结果恰好便碰上了应翩翩他们。
池簌让计先在七合教中找来了几位轻功好力气大的人,从金玉流的货船上搬了一些糙米和地瓜,运送到了老者所在的村子里,交给村长分配,并叮嘱他们不要声张。
这年头,谁家若是有点存粮,那可比金子还要招人瞩目,村子里的饥民们见到这些吃食简直大喜过望,恨不得跪下对他们磕头膜拜,自然谁都不可能到外面宣扬。
池簌道:“为了避免再闹出什么意外,那些粮食我也并没有让他们拿的太多,不过帮助那些村民们度过这段日子应该是足够了。我看那名老村长为人十分正直,粮食交给他应该会一一分发公平的。除此之外,还有两名七合教的人留在那里,以防止发生偷窃哄抢等事。”
这些应翩翩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池簌办事向来稳妥,指使堂堂的七合教教主负责处理这种事情,本来也算是大材小用。
应翩翩脸上没有显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但听见池簌细细给他讲述那些百姓们看到粮食时高兴的样子,他的心里也不禁感到了一些喜悦。
————那种不因报复而产生的、纯然的欣慰,重生以来,很少有过。
应翩翩低声说:“行,这样很好。”
池簌说:“我跟他们说了,我们只是负责运东西的,真正做好事的人是之前跟刘老丈说话的那位公子,他们都很感激你。刘老丈还说,让我和你道歉,他先前心里有气,说话莽撞了,现在已经知道,你是个好人,惭愧的不行。”
应翩翩之前竭心尽力都没捞得着一句好,没想到这辈子选择了当反派,竟还能听见有人说他是个好人,这时只觉得啼笑皆非,又可笑又怪异。
不等他想出来自己要回一句什么,池簌就已经将一样东西递到应翩翩的手里,说道:“这是他让我给你的。”
应翩翩低头一看,发现池簌给他的东西是一枚金色的佛像,接到手里能感觉到这东西轻飘飘的,稍稍掂量便知,这仅仅是包金之物,并不值钱。
佛像上还拴着一根带子,看上去已经非常陈旧了。但那佛像虽然微微发暗,上面却十分光滑,没有半点磨损划痕。
想必对于老者来说,这样东西已经是他们家中难得的值钱之物,因此一直珍惜地好好藏着。
应翩翩放在手里看了一会,才说:“怎么能要人家这东西,还了吧。”
池簌道:“我推辞过了,但他一定要给,实在拗不过去,想着毕竟是一份心意,我便拿回来了。”
他又安慰应翩翩:“没事,等以后有机会,咱们再去多看一看那孩子,希望他好好长大,以后也能成为你这般的人。”
应翩翩心道,谁还跟你有以后,还有,没事咒人家孩子干什么,跟我一样倒霉短命,事事算计么?
但他没说什么,终究还是将那枚佛像接了过去。
池簌含笑说:“这佛像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是人家真心感激才送给你的,说不定真的能护佑平安。你好好留着吧,以后定会顺遂如意,长命百岁。”
应翩翩一哂,说道:“但愿吧。”
他不想再说这事,便问道:“那你们把粮食搬走之后,就又把买粮食的银钱放在船上了?”
池簌道:“嗯。不过我们都是在最后几条货船上搬运的粮食,只要不是特意清点,看守的人一时半会肯定发现不了。天气逐渐炎热,我看他那些货品也储存不了太久了,想必金玉流也非常着急要将它们卖出去。不过……我这次还听说了一件事。”
应翩翩道:“什么?”
池簌说:“金玉流那些地瓜和糙米也是为了灾年储备的,但没想到今年维扬难得来了个大丰收,反倒是衡安这边发了水灾。金玉流见状就动了脑子,打算借这个机会,把他积压的货物清理出去。”
应翩翩道:“其实他的价格若不贵,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池簌点了点头,却说:“可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我听说他先运了几船粮食过来试探魏光义的态度,魏光义却似乎并不想收粮。”
“金玉流为了尽快把东西脱手,便故意在百姓间散布消息,说是南方有位客商,同情饥民,运来了很多粮食,官府要买来赈灾,百姓们就可以吃饱肚子了,自然搅得群情涌动。”
应翩翩道:“他倒是有些聪明,可却聪明的不太够,重利之下难免目光短浅,只怕早晚会为自己招惹祸端。但如果当真是这样的话,饥民们久久见不到粮食,怎么竟可以忍耐到现在呢?”
池簌道:“听说咱们来之前的那日,已经有人闹过了,魏光义推说是目前还有朝廷赈济的灾粮没有完全运到,到了之后,他会统一再做分发,这些饥民们才暂时安稳下来。”
这些事情,之前金玉流找过来的时候,应翩翩也能约略猜到一二,却没有池簌所说的这么详细。
此时他沉吟片刻,将这件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然道:“不好。”
应翩翩立刻转头,将萧文叫了过来,低声吩咐道:“你现在快去找人打探一下金玉流现在在什么地方,正在做什么。别惊动他人……”
说到这里,应翩翩顿了下,又说:“告诉梁间,让他收拾东西从后门出府去,分散带一些人,找一处客栈暂时住下,不要惊动郡守府这边。没我的命令,出了什么事情都别回来。”
应翩翩的命令十分奇怪,萧文愣了愣,但并未多问,立刻答应着去了。
池簌听见应翩翩这么说,便想问他,是不是怀疑金玉流这一次没有出席宴会是出了事。
但他刚要开口,忽然感到头脑中一阵眩晕,胸口和四肢也都连带着传来一阵轻微的麻痹感,生生截断了欲出口的声音。
上一回应翩翩遭到灰熊攻击的时候,池簌帮他挡住了一击,自己却受了些内伤,那伤表面上似乎恢复的很快,应翩翩请来的几位太医也都说是没什么大碍,但池簌却从那以后,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些这样身体不适的状况。
他暂时没有找到原因,所以一直未曾跟应翩翩提起,此时也面不改色地压下一瞬间的异样,拿起面前的茶水一口口喝掉,缓解身体的不适之感。
这时,面前的场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震天价的叫好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两人也跟着转头看去。
原来刚才魏光义所说的新鲜玩意,就是金玉流运来的一只老虎。
听说这只老虎在还是幼虎的时候便被他从山林中捡到,带回去接受训练,已经被驯的像家狗一样听话温顺,而且十分聪明,能够表演很多把戏。
在宴会开始之前,金玉流就在院子的最中间搭好了一个巨大的斗兽笼,笼子旁边站着一圈护卫,笼门被用一把沉重的大锁锁住。
此刻,那只老虎就盘踞在里面,正低头啃着一只烧鸡,看起来十分驯服。
听到驯兽人吹响了口中的竹哨,它立刻放下烧鸡站起身,弓腰发出低低的吼声,将在场的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
但随着驯兽人开始吹起笛子,那只老虎竟然摇头摆尾,随着悠扬的笛声扭动身躯,仿佛正在跳舞。
它的动作十分合乎节奏,看上去憨态可掬,又是滑稽又是有趣。
人们逐渐减少了恐惧之心,啧啧称奇,叫好之声不断,还有人拿起餐桌上的食物向老虎投去,试图引诱它,可老虎丝毫不为所动,依旧随着笛声动作。
池簌和应翩翩抬起头来的时候,就是看到了这一幕。
应翩翩见状不禁冷笑了一声,说道:“这样的表演真是吃饱了撑的。原本应该在山林中称王的猛兽,却被他们关在这里,做出种种取悦于人的滑稽丑态。难道让一只受到束缚的老虎臣服,很值得骄傲?”
池簌道:“越是畏惧,越会如此,强者总是多遭摧折。”
不过如果换了应翩翩的话,恐怕即便是暂时被人关进了牢笼中,他也会反抗到底,直到能够获得自由吧。
池簌这样想着,然后不出声地笑了。
一曲结束,彩声雷动,那名驯兽人脱帽向四周行了一圈礼,高声说道:“这只老虎还可以与人共舞,敬请老爷们观赏!”
他说完之后挥了挥手,一个穿着虎皮裙,精赤上身的年轻男子走到了笼子边上。
老虎似乎对他十分畏惧,见到那名年轻男子一抬手,就立即趴在地上,做出臣服之态。
那名年轻男子得意一笑,竟然将笼门打开,走了进去。
人们纷纷瞪大了眼睛,发出惊呼,却见老虎并没有袭击他的意思。
随着笛声再次响起,那男子爬上了老虎的后背,骑在它的背上。
老虎也乖乖顺从,驮着他在场中打转。
片刻之后,笛声转急,男子在虎背上站起来,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引得人们惊呼声连连。
魏光义哈哈大笑,坐在下首,向着应翩翩举了举杯,问道:“应大人,您看这出马戏可有意思吗?”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说:“十分有趣。只是魏大人,这老虎并不是你的,魏大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看热闹的旁观者,无需如此骄傲吧?”
魏光义目光一闪,脸上隐隐掠过一丝怒意,随即便压了下去,说道:“怎么会呢?一只畜生而已,管它是谁的,都只是给人取乐的玩意。应大人也太较真了。”
旁边的人听着他们这番夹枪带棒,心里都暗暗地想,看来经过昨天那场大闹之后,这本来就不合的两个人是彻底结下梁子了。
说话间,表演结束,四周掌声雷动,那名年轻人从老虎的后背上跃下来,带着老虎向人们行礼。
四面的贵人们纷纷将赏钱投在台上,有一些人还故意把银锭往老虎和人的身上砸。
老虎被砸了几下,大概觉得吃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却又没有办法彻底躲开,引得众人连连发笑。
旁边的护卫走过来打开了笼子,可就在那名年轻人要走出笼门的一刻,变故突生!
老虎突然暴怒,竟扑上去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颈,咔嚓一声,把那名年轻人的脑袋生生咬了下来。
片刻的寂静中,血腥之气却飞速蔓延开来。
紧接着才不知道是谁大叫一声:“天呐,快逃,老虎发狂了!”
仿佛某个开关忽然被按下,人们纷纷逃窜。
笼子旁边的护卫们试图去阻止老虎,却接连有几人都死在了利齿之下,一时无人再敢阻拦,人们纷纷四散奔逃。
老虎却径直冲着应翩翩那一头的方向扑了过去,中间连伤数名护卫,孟竑和阮浪都惊的呆了,眼看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嘴里的血腥气几欲令人作呕。
阮浪出身武将世家,虽然惫懒,但身手不弱,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掀翻了桌子,就地打滚,躲开攻击。
孟竑也疾步后退,却不慎被地上伤者绊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那老虎却猛然从两人身边擦过,直扑向了应翩翩。
只听“铮”一声鸣响,应翩翩竟是不闪不避,飞身拔剑,猛然翻腕上架,老虎的利爪划过他的剑身,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两相较力之下,剑身弯曲到了极致。
应翩翩冷声道:“还不躲开!”
孟竑与应翩翩早就认识,阮浪却平素觉得他养尊处优,万没想到还有如此魄力和胆量,一时有些惊住了,两人分别向旁边闪开。
说来奇怪的是,那头老虎先前只是乱窜伤人,见了应翩翩却仿佛看到死敌一样,连连咆哮,疯狂扑击,不肯离去。
应翩翩手中运剑,一道道交织的银芒几乎汇成巨大的光网,同时他足尖点地飞掠,衣袍当风之际已经退到回廊之下,高声喝道:“侍卫取绳圈来,把它套住!”
变故突然,一群人早就没了章法,被应翩翩一喝才连忙去取绳圈,而这时,又有一人掠过应翩翩身侧,瞬间已至老虎面前,竟然直接揪住老虎的颈项,硬生生翻上虎背,骑坐在上面。
那老虎远不似方才那般驯服,怒吼腾跳,却被对方单臂紧紧扼住,竟然挣脱不开。
这个人自然就是池簌,应翩翩说了句:“接着!”把剑扔给了他,池簌接过剑来,俯身制住老虎,一剑断喉。
老虎倒下,旁边帮忙周旋的几名护卫连腿都软了,一下子坐倒在地,血腥气在周围弥漫,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周围的人都在纷纷询问自己的亲友是否受伤,应翩翩却挥开他身边的人,大步朝池簌走去,一把将他扶住,皱眉道:“你怎么了?”
他刚才抢着出手,就是感觉到池簌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只是混乱之下来不及询问,此刻靠近一看,发现对方的脸色竟是苍白异常。
池簌见应翩翩皱眉就觉得心疼,正要告诉他没关系,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应翩翩一时竟没撑住他,半抱住池簌跪在地上,扶住他的上身。
池簌仿佛听见应翩翩说了什么,但耳中嗡鸣,却是难以听清。
他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了,这种眩晕感竟无比熟悉。
上一次重病之时,他在病中以为自己即将离世,死前便是如此,天旋地转,仿若灵魂即将出窍,没想到醒来之后,他变成了韩小山。
那次池簌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心里闪过了许多种念头,也想起很多往事,心中有不舍也有释然。
他隐约觉得自己也有点想要活下去,但是就此撒手离世,不再需要事事防备,殚精竭虑,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世间并无什么值得留恋。
可这一次却不同了。
此时此刻看着应翩翩的脸,池簌心里竟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不可以把应翩翩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一切的风浪。
一定不能死,一定要保护他,一定不能让他着急担忧。
……如果他会担忧的话。
池簌勉力凝神,向着对方的脸上看去,于是他如愿看到了没有丝毫掩饰的担心之色,也感觉到自己正被应翩翩紧紧扶在怀里。
池簌自认识他以来,从来没见过应翩翩对自己如此在意的神态,那一瞬间只觉得心花怒放,但很快,那点喜悦又尽数变作了心疼。
应翩翩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为了傅寒青无数次地独自承担下痛苦担忧,愧疚辗转,这些他已经承受的够了,如今自己来了,又怎么忍心为了一点在意,再让对方陷入这样的境地?
他只希望应翩翩能永远无忧,那就比什么都要让人欢喜。
池簌握住应翩翩的手,示意对方低下头来,勉力说道:“别慌,我好像是要回去了……我一定很快来找你。”
他的语气虚弱却坚定,吐息之间的温度气息萦绕颊侧,令应翩翩一震。
而强撑着说完了这句话,池簌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52章 破梦一声晓
老虎如计划般发狂, 可是池簌竟然单凭一个人把这头猛兽拦住了,令魏光义和洪省都又是震骇又是失望。
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心中都在想, 京城中传回来的消息果然没错,此人武功绝高, 又对应翩翩忠心耿耿, 根本不受挑拨。
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他的第一反应都是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保护应翩翩,要对付起来可难了。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居然能碰上天上掉馅饼一般的意外惊喜, 这次虽然没能伤及应翩翩, 池簌却好像突发了什么疾病一样,杀掉老虎之后就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微弱,眼看竟仿佛奄奄一息了!
如果能除掉这名高手, 接下来要摆布应翩翩, 可就简单多了。
两人大喜。
但随即, 洪省便露出了满脸担忧之色, 疾步跑了过去, 一把握住应翩翩的手, 关切地上下打量他:
“贤侄,贤侄,你没事吧?方才当真好险!如果你有个什么意外, 我可怎么跟你爹交代呀。”
应翩翩一时顾不上跟洪省做戏,他半跪在地上扶着池簌, 身体僵硬, 有那么一瞬间, 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的。
自从和池簌相识以来, 在应翩翩只觉得这个人武功高绝,无所不能,而且似乎永远也没有放弃、沮丧、失败的时候,总是沉默而可靠地出现,他几乎无法想象对方倒下来的样子。
但短暂的冲击过后,应翩翩想起刚才池簌坚持着对他说的那句话,情绪也很快冷静下来,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池簌当初重病,莫名在韩小山的身体当中醒来,但原身并未死亡,如今他怕是已经感觉到自己要回到原来的身体中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池簌目前应该就身在七合教的总部,离这里不远。
可应翩翩的心里还是疑虑重重,他不知道池簌是如何做出判断的,这件事情毕竟太过离奇。
他当真能回去吗?而他原来的身体又还能不能用?
应翩翩将手放在韩小山的胸口处,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他目前只能尽量做好他能够做的事,起码韩小山的身体必须保住,剩下的事情才能再行设法。
应翩翩把手从洪省手中抽出来,脸色冷沉盯着对方,质问道:“洪大人,这只老虎为何会突然发狂?此事你们必须给我个交代!”
说着,他又厉声呵斥旁边的护卫们:“还有你们,都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大夫过来给我的爱妾诊治!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轻易就善罢甘休!”
池簌明明一点都没有受伤,却莫名昏迷了,原本还有人对其中的原因有所奇怪,但应翩翩这一发火,便将他们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回了老虎的突然袭击上。
那几名护卫都知道他脾气不好,被应翩翩这一叱连忙赔罪,立刻去找大夫,
应翩翩甩开洪省的手,将韩小山的身体暂时扶到旁边的座椅上靠住,这时,萧文也收到了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连声询问:“少爷,您没事吧!”
他来到应翩翩身边,上下查看应翩翩的情况,又帮着一起搀扶韩小山,只是手却在微微地发着抖,几次都用不上劲。
应翩翩扶住韩小山的肩膀,盯了萧文一眼,那目光中的镇静冷凝之态让萧文心头微顿,也有些冷静了下来。
他凑近应翩翩的耳边说道:“金玉流死了,我看到了他的尸体,一刀毙命。”
应翩翩的手指倏然收紧,却问道:“梁间走了吗?”
萧文低声道:“是。”
两人这短短的交谈只有片刻,魏光义也已经赶了过来,一反常态,态度非常诚恳地向着应翩翩赔礼道歉,还主动令人将刚才吹哨的那名驯虎人押了过来。
魏光义当着应翩翩的面寒声向那人质问:“这老虎为何会突然冲破笼子跑出来?是不是你从中做了什么手脚?还不快把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给应大人一个交代,否则你今天也别想活了!”
他的话将那名驯虎人吓得面无人色,连忙跪下磕头道:“大人饶命,草民也实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头老虎是被我们家老爷从小养到大的,对他的感情十分深厚,看到一般人也很亲近,确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狂过。除非……除非……”
他说到这里,犹豫着顿住了。
应翩翩看到对方的神情,这个瞬间心念转动,已经猜到了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这件事一串,所有的阴谋设计立刻在他的心中清晰起来。
应翩翩脸上浮起一抹讽笑,一振袍袖,施施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等着对方说下去。
魏光义不耐烦地道:“除非什么?还不快说!”
那名驯虎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应翩翩一眼,犹豫着说道:“草民以前只见过,有人要伤害我家老爷时,这头老虎才会不要命地去攻击那个人。或许……或许它是在哪里闻到了老爷的气息,以为老爷遇到危险了。”
洪省这时也说道:“金老板今天确实没有出席宴会,说是身体不适,难道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来人,快去金老板那边看一看。”
其实应翩翩刚才是想吩咐萧文,让他设法把金玉流的尸体抢到自己这边控制,以抢占先机,但开口时却发现又不能发出声音了。
应翩翩意识到,剧情的限制再一次出现。
此时听到几个人在那里一唱一和,应翩翩便问系统:“之前增加了不少反派经验值,我的剧情解锁权限应该也快要再增加了吧,不能用上吗?”
【宿主还差30点经验值,便可以再次获得3%的剧情解锁权限,但请宿主注意,这一次的“牢狱之灾”是本书主角和官配重归于好的重要剧情点,目前您的剧情解锁权限整体不足40%,无法进行改变。】
应翩翩沉吟着没说话,在他思考应对之策的时候,金玉流意外身亡的事情,也终于在这个时机里闹出来了。
只见一名下人面色煞白地冲到院子里,向着众人大声禀报道:“大人,金老板……金老板被人用匕首给捅死了!”
“怎会如此?”魏光义大惊失色,起身道,“快带我过去看看!”
郡守府上竟然会发生命案,这事一传出去,宾客们无不震惊。
毕竟他们今日在此做客,既然发生了凶杀案,所有人都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听闻此言之后,除了一些被老虎伤到的人,他们也都纷纷跟着魏光义和洪省过去查看究竟。
应翩翩到最后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韩小山的身体,对萧文说道:“你家少爷可能有祸端临头,我的爱妾可就交给你了,要照顾好啊。”
萧文惊疑不定:“是,少爷。但是你——”
应翩翩道:“没关系,我命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唉,只有一点有些可惜,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梁间出去了,你就走不了了。翰时,你恐怕得跟着我一块倒霉了,委屈吗?”
萧文淡淡道:“少爷让我留下,我就留下,大不了便是豁出这条命罢了。只怕他一个人走了,在外面才会急的跳脚嚎哭。”
应翩翩赞许地点头:“正是。我把你留在这里,就是欣赏你这副遇事不哭不闹的死样子。姓魏的和姓洪的两个老头性格都比较贱得慌,你越是跟他们心高气傲地摆谱,他们越吃你这套。”
萧文:“……”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话都不想说。
应翩翩在萧文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好了,你自己也凡事注意些,放心,别的有我在。”
应翩翩跟萧文说了这么几句话,估摸着那边该有的前戏也演的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果然一露面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金玉流的尸体旁边,有几名金家的下人正在嚎啕,其中一个见到应翩翩,立刻哭着向他扑了过去,一副几欲拼命的架势:“是你,是你害死我家老爷的!我和你拼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刷”地一声,应翩翩那柄锃亮的长剑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应翩翩心平气和地笑道:“你要和我怎么拼?”
金家下人的嚎啕声戛然而止,额角处流下了一颗豆大的汗珠。
应翩翩道:“哎,我没看错吧,怎么你都要和人拼命了,胆子还这么小?你说是我害死你家老爷的,当真确定吗?”
“……”
他现在名声在外,谁被一个疯子拿剑架着脖子,都会觉得胆寒。
更加可怕的是,应翩翩剑架在别人脖子上,居然还脚步不停,面上带笑,闲庭信步一般翩然向着房中走去,宛若闲来游园赏花,意态轻松。
那名下人哪里禁得起这样的心态考验,当时双腿就软了。
他看着应翩翩近在咫尺的脸,只想给对方跪下,脚步却不得不随着应翩翩的前行而仓皇后退,才能保证脑袋不会被削下来。
这种情况下,什么骨气胆量都没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不确定,只是猜测。”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魏光义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应翩翩不无嘲讽地大笑起来,将手中之剑一收一挽,“嚓”地归入鞘中。
金家那名下人一口气松下来,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应翩翩正眼也未看他,踩着他的衣角大步走了过去。
没有人敢上前阻拦,眼睁睁看着他一直走到尸体之前,才终于停下脚步。
应翩翩看着金玉流的尸体说道:“金老板啊金老板,不知道现在你的冤魂是否还在周围徘徊。听有人说是我杀了你,瞧瞧你尸骨未寒,就开始被凶手利用着铲除异己了,金老板,你地下有灵,可一定要记得去找阎王伸冤啊!”
应翩翩对着名死人说的煞有介事,令周围一圈人都不禁毛骨悚然,一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想起之前那名下人的一番表现,心中也难免生出怀疑。
魏光义眼看应翩翩口才出众,知道不能让他这样煽动下去,便沉了脸说道:“应大人,请你不要夹枪带棒,意图攀诬,此事并非有谁要谋害于你,而是证据确凿!实话告诉你吧,证据就是方才那只老虎!”
他指着瘫软在地的金府下人喝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家主子被人害了,你还愣着做什么?立刻站起来,把事情经过完完整整地说一遍!”
那名下人哆哆嗦嗦地爬起身来,小跑到几名府兵身后站定,也不敢去看应翩翩,这才低声说道:
“昨日散了宴席之后,老爷的心情就有些不快,说是不小心得罪了应大人,不知道会不会让应大人记恨,要独自静一静,就自己在房中睡了。”
“第二日早上,我们去叫老爷起身的时候,他还在房中答应,但是说身体不适,要多歇一歇,中午便不去赴宴了。我们也不敢打扰,老爷就一直在房间里休息,没想到发现的时候,他的胸口竟然扎了一把匕首,整个人都气绝多时了!”
那柄匕首就插在金玉流的胸口处,此时还没有拔出,众人都能看见那匕首精致锋利,应该不是普通人的东西。
但自然也无法就这样证明,此乃应翩翩之物。
应翩翩挑眉道:“所以?”
那人垂下眼睛,又悄悄向后挪了挪:“凶手没有留下其他任何痕迹,可惜却不知道,我们老爷从小把那头老虎养大,关系非常亲密,睡觉的时候,装有老虎的笼子在对着他窗子的位置,可以看到房中发生的一切。早上我们也确然听见了老虎突然吼叫,只是一时无人在意,却没料到,它在表演时突然看到凶手,竟发起狂来!”
魏光义缓缓道:“应大人,我早上的时候曾经派人去你的房里找过你,但你连同你那个侍妾,都不在房中。敢问,你是去哪里了呢?”
应翩翩道:“随便去街上逛了逛,瞧一瞧这里的风土人情。”
魏光义不无讽刺地笑了笑:“谁能证明?应大人,这话你自个信吗?”
听了他们的对话,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也都不免想到刚才那只老虎扑出笼子时,正是朝着应翩翩那个方向直冲过去的。
虽然老虎认凶这件事听上去十分荒谬,但它之前表现的极有灵性,与普通畜生很是不同,它的举动当真也是未必不能相信的,应翩翩的嫌疑确实非常大了。
“眼下我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金玉流被谋害的事实已经造成。只可惜死人不能说话,死老虎也不能说话,你们怀疑我却也拿不出实际证据,本朝律例里并没有任何一条可以适用处罚于我。”
应翩翩叹息道:“但人人皆知,我与魏大人私怨甚深,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只怕你身上的嫌疑更加不轻,所以相信魏大人一定不会杀我。那……无法据可依,无私刑可用,不知道你接下来想怎么样呢?”
这就是想要构陷应翩翩的痛苦,他自己本是状元出身,要论对于律法的熟悉,口齿之伶俐,在场的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连糊弄都糊弄不过去。
魏光义冲着洪省使了个眼色,一想坏人都被自己当了,也对这个总是王八一样缩在后面的死太监十分不满。
洪省痛心道:“贤侄,眼下种种证据都指向于你,这一下我也帮不了你了。我与你父亲交情甚笃,也不想看到事情演变至此,可为什么偏偏是金老板!你若是实在觉得他冒犯了你,就是教训教训他也好,他可是来给衡安郡的百姓们送粮食的,眼看就要谈妥了,你把他杀了,金家不愿意再送粮食过来,那么这城中的饥民们该怎么办,让我们怎么给那些饿着肚子的老百姓们交代啊!”
他们这一连串的计谋环环相扣,到此才算是彻底图穷匕见,祭出了杀招。
金玉流是带着粮食来赈灾的,洪省这一顶大帽子给应翩翩扣下来,使得金玉流之死被放大为一件十分严峻的事情。
可是,就在洪省提到“饥民”二字的时候,应翩翩突然感觉到刘老丈让池簌带给他那枚金佛微微一热。
紧接着,系统的提示音响起:
【剧情受到百姓愿力影响,现根据世间公道,发布限时任务:
请宿主在八日内解决衡安郡灾情,任务完成后,可根据所获成果,获得一年至五年不等的寿命奖励!】
以往都是“根据原剧情逻辑”,这次却成了“根据世间公道”。
应翩翩一怔。
这是他头一回收到正向要求的任务,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手中握着那枚隐隐发烫的佛像,应翩翩心中却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
原来,在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力量并不是剧情之力,凌驾于剧情之上的,还有公道!还有天理!
无论是何人上位,何人当政,最后无辜为此付出代价的,都是身不由己的百姓。
他们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再平凡普通不过的人,安分守己,不懂任何的权谋争斗,只想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魏光义和洪省却将他们当成了党争阴谋的工具。
苍生何辜!天道何存!
他们这样的人,即使一时受到剧情的恩顾,也不配成为赢家。
应翩翩意识到,或许从他选择成为一名反派直至今日,做出改变的机会正在悄悄到来。
——虽然,比起得天独厚的主角阵营,这个机会也给的十分吝啬,难度几乎可以比拟不可完成的任务。
第53章 快上星辰去
随着洪省唱红脸配合, 魏光义断喝道:“洪大人,你还与他多说什么!事到如今,也别怪魏某不能给你这个面子了!应玦居心叵测, 蓄意谋杀前来救灾的客商,乃是乱国之罪, 绝对不能有半点姑息!”
这回与之前诚悯伯世子被杀一案情况不同。那时皇上还算主持公道, 应翩翩尚有辩解余地,而此次在衡安郡的地盘上,魏光义和洪省一唱一和, 明明白白就是要找个借口把应翩翩送进牢里, 控制住他的行动罢了。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即便是说出来也没有丝毫意义,更何况,在原剧情中, “牢狱之灾”是重要情节转折点, 本来就是不可以更改的。
于是应翩翩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道:“看来我是百口莫辩了。”
周围的不少人根本就不了解应翩翩, 可是天然便对于宦党没有好感, 一听他是应定斌的养子, 又如此年轻便担任这样的高位,就都觉得这种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确实也不像什么好东西了。
当下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道:
“即便你是钦差, 也不该如此目无法纪,你这般作为, 又怎能担当得起皇命!”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认罪了?”
“你这样做, 一定还有其他的同伙和指使, 还不从实招来!”
限时任务只有八天的时间, 从眼下将近正午的时候开始计时,可是一上来,应翩翩就要面临着入狱成为阶下囚的剧情,而且根本不能用权限来更改。
他被限制了自由,池簌情况未卜,应定斌远在京城,他的两名手下阮浪、孟竑各有筹谋,跟他并非同一立场,简直是四面楚歌。
但应翩翩微微地笑了。
对于一个在沙漠中跋涉求生的人来说,哪怕只等来了一滴甘霖,也是值得兴奋的事情。
他询问系统:“有没有这场牢狱之灾的具体剧情?”
【应玦因为惹上人命官司,被关入狱,他的两名下属担任起他此次的职责,负责与七合教联络……】
应翩翩道:“好,够了。”
改变剧情,从这里开始。
虽然他必定要坐牢这个情节无法改变,但其他的细节变动,也足以将后续剧情一步步搅乱了。
应翩翩道:“都不用再说了,你们说得对。”
他忽然开口,令周围一静,只听应翩翩说道:“我认罪,我坦白同伙,希望能够得到从轻发落。”
就冲应翩翩那个脾气,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认罪认的这么干脆。
魏光义先是心头一喜,但紧接着听见应翩翩后面那句话,他立刻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第一个直觉就是应翩翩应该闭嘴了。
但这时硬要把人拖下去也说不通,魏光义只好问道:“同伙是谁?那你还不速速招来!”
应翩翩看着他,说道:“你装什么装?”
魏光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应翩翩扬声道:“魏大人,此事明明是你指使我做的,怎么一转过身来你倒是不认了?你明明说自己不想出钱救灾,金玉流却强行要把灾粮卖给你,所以要除掉他的,这话你忘了吗?”
他这几句话说的有真有假,顿时差点让魏光义的冷汗落下来,喝道:“你怎可胡乱攀诬,简直是一派胡言!”
孟竑忍不住说道:“应大人,既然事已至此,你还这样胡搅蛮缠,根本没有意义……”
应翩翩道:“还有,这次跟着我来的另外两名钦差,孟竑,阮浪也是同谋。我们几人布计擘画,已经与七合教取得联络,设计了天大的阴谋想要颠覆江山,可惜事情未成,他们竟然就想把所有的罪责推到我的头上,如此不讲道义,我又怎能让他们独善其身!洪大人,快把我们一同抓起来,速速向着陛下禀报吧!”
孟竑:“……”
周围的人本来还有想指责质问应翩翩两句的,此时话到嘴边,也都忘了要说什么了,一个个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问:“你疯了吗?”
应翩翩微笑以对,用眼神回应:对,就疯。
洪省的压力也很大,应翩翩攀咬了一圈,就是不提他,反而显得他也十分可疑了,连忙说道:“这些话可不能胡说,区区一个金玉流,魏大人若是想杀他,又何须指使你来动手……”
应翩翩大笑道:“正是,区区一个金玉流,我要杀他,又何须自己动手!你们今日在这里合起伙来指责我,全然不管是否合理,我看只怕都是同谋吧?”
他目光在现场之人脸上一一扫过:“你们才是要霍乱江山的真凶,今日被本钦差发现了,就要罗织罪名,将我灭口!”
他那张嘴什么都敢说,魏光义恨不得把应翩翩的舌头给割下来,气的结巴了道:“你、你、你……一派胡言!”
【触发关键词“大逆不道”、“疯狂甩锅”、“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损人不利己”,符合反派阴谋败露之后不顾一切,疯狂诬陷的形象,炒热场内气氛,调动读者情绪血压,反派经验值+30,剧情解锁权限+3%!】
应翩翩长叹道:“世道何其不公,方才你们毫无凭证地指责我,就是刚正不阿,为国尽忠,我的话却谁也不肯相信!看来今天这圈套,套的便只是我一个人啊。”
他实在太疯狂,洪省连“贤侄”都不敢叫了,生怕被人觉得和应翩翩是一伙的:“谁也不想冤枉你,那分明是金玉流的小厮和老虎指认你,我们有什么办法!”
应翩翩道:“那为什么我供出的同伙没人相信?难道我说话还不如老虎管用吗?!魏光义,你这个歹残忍的杀人凶手,金玉流一定会来找你索命的!”
“好了,好了,都把嘴闭上!“
魏光义勃然大怒道:“你昨日才从京城过来,金玉流却已经到衡安郡四五日了,本官若是有心杀他,还用等着你来动手吗?如此荒诞之指责若是信了,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他说着那句“昨日才从京城过来”,自己不禁也一阵心酸。
两天!这个该死的应玦来了还不到两天,魏光义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跟对方斗争了十年之久,满心沧桑无比。
应翩翩道:“所以我带了这么多的下属,大家情况相同,又为何只抓我一人?我不服!”
魏光义咬牙切齿地说:“阮浪和孟竑身为一道而来的钦差,亦有嫌疑,来人,把应玦的嘴给本官堵上,将他们三个一起押入大牢,待本官细细调查之后,自会向皇上上书!”
阮浪:“……”
孟竑:“……”
两人刚才还看着应翩翩倒霉,转眼就遭受了这等无妄之灾,简直都懵了。
应翩翩却笑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之情。
他的目的达到了,改变剧情第一步,阮浪和孟竑跟他一起被限制自由,整个钦差队伍全军覆没,那么需要他们两个执行的剧情就会被完全卡住,所有的事态发展将会从此产生偏移。
如果能把他们三个关在同一间牢房里朝夕相处就更好了,只可惜魏光义肯定也不会冒这个险。
【提示:您已将角色阮浪、孟竑被强行绑定为反派同伙,由于两名同伙个人情绪波动较大,随时有拆伙反杀可能,请宿主提高警惕。
反派阵营扩大,反派经验值+20。】
魏光义简直要疯,喝令下属堵住应翩翩的嘴,却没人敢上前。
应翩翩便在众人畏惧的目光下施施然整理了一下衣袍,从容转过身来,对着躲在一边的府兵说道:“走吧,大牢在哪?前方为我带路。”
他的样子矜傲的像是要去参加某个盛宴,这些人也不敢推搡催促,行了个礼,带着应翩翩前往大牢。
另外的府兵走到孟竑和阮浪跟前,说道:“两位大人,也请一起走吧。”
两人不禁相互对视了一眼,虽然他们之前也多有不和,但此时此刻,实在不能不生出一些同病相怜之感。
摊上这么一个上司,能有什么办法呢?
阮浪和孟竑只能认命地一起去蹲大牢,开国以来头一回有这样一支钦差队伍,下来巡察,结果全军覆没,一起坐牢,生生被搞瘫痪了。
魏光义走到阮浪身边,声音极低地说道:“阮公子,委屈几天,不会让你吃苦的。”
阮浪耸了耸肩,也笑道:“魏大人,那多谢了。”
孟竑看了看这两个人,神色间掠过一丝厌恶,只觉得这人间处处是倾轧、排斥与斗争。
这些朝廷命官,疯的疯,坏的坏,要不然就是又疯又坏,根本没几个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福祉的,实在太污浊了。
苍天啊,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去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好过看这些人的丑态!
孟竑拂袖而去。
孟竑和阮浪官职不高,但却是皇命在身的钦差,魏光义总算坑了应翩翩一把,本来还觉得可以把这两个人控制在手中稳定局面,日后若是有人问起,还可以让他们做个证人。
现在他迫不得已之下,把钦差都给关进去了,此事的性质便大为不同,因此别说孟竑和阮浪不愿意,魏光义也是满心懊恼。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计策已成,不管应翩翩怎么折腾,魏光义都断不会再让他翻身了!
应玦,我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能消先前受辱之恨!
魏光义面上浮现冷笑,目光阴鸷地看着应翩翩被押送的背影越去越远。
*
应翩翩不是第一次坐牢,他上次有这样的经历是在原书中黎慎韫登基之后。
在一年除夕夜的宴席上,黎慎韫御赐了他十盏美酒,应翩翩喝到第五盏的时候觉得实在有些醉了,便推拒说不胜酒力,怕御前失态,无法再饮。
黎慎韫便突然暴怒,说他欺君犯上,下旨将他打入了天牢。
不过应翩翩只在里面待了半天,边关便传来战事告急的消息,于是醒了个酒之后就被放出来了,直接与傅寒青赶赴战场。
若非此事,其实他当时甚至还可以有时间跟应定斌见上一面。
而如今,衡安郡建的这座大牢多年未加修葺,比起天牢要破败很多,其中的惨象相比起来却是不遑多让。
应翩翩进去之后,便闻到一股发霉掺杂着血腥气息直冲鼻端,令人几欲作呕。
里面的狱卒也迎了上来,用浑浊发黄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应翩翩,怪异地笑了两声,道:“这位大人,请随我来吧。”
他们搜去了应翩翩身上所有的武器,让他脱下外衣,穿上囚服,又按照魏光义的特意叮嘱,给他的手脚上了镣铐,这才带着应翩翩顺着一条长长的夹道前往囚室。
两边的囚室中隐隐能听见哀嚎和低笑,当听见狱卒路过的脚步时,顿时有一阵拍门和喊冤的声音响起,墙壁上还挂着各种染血的刑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这里其实不应该是关押官员的场所,更何况应翩翩其实根本没有定罪,魏光义将他关在此处,本身就有折磨羞辱的意思。
狱卒最懂这里面的门道,心里清楚,这个看起来又高贵又漂亮的大人物,很可能就要落在自己手里了。
那狱卒常年生活在这种环境下,一向以折磨人为乐,对方的身份地位越高,越是让他兴奋。
可他悄悄打量着应翩翩,却见这人神色泰然,不惊不怒,丝毫没有露出惊惧慌乱的狼狈样子,不免失望,咂了咂嘴,打开最靠里的一间囚室,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位大人,进去吧。”
暮春初夏的时节,外面已经有些微微的热意,可此处却阴暗潮湿,寒冷刺骨。
应翩翩打量了一下,只见整个囚室中只有一张还带着倒刺的粗糙木板充当床铺,甚至连被褥都没有,别的囚室还有窗户,他所在的最后一间却是彻底封死的。
这大概就是魏光义特意给予的“优待”了。
应翩翩没说什么,将外衣脱了在脑袋下面垫了垫,整个人就躺在了那张光木板上,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他必须抓紧一些时间休养精神,等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说也奇怪,平常高床软枕的时候,他总是梦见原书中发生的那些事情,如今躺在这个地方,周围充斥着不安与恐惧,他反倒在梦里看见了久违的亲生父母,还有小时候应定斌带他看过的描绘,那个雨夜里,池簌送他的一袋石雕……
应翩翩睡醒后,他的晚饭就被端了上来,是一碗泡了几根菜叶的稀粥,但幸好可以肯定的是,粥里目前不会有。
应翩翩没有挑剔,平静地把粥喝掉,系统看得心里直着急,提醒道:【限时任务只有八天,已经过去大半天了!】
应翩翩素来锦衣玉食,如今在这种地方,却也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不用急,一会就会有人过来请我享用丰盛的晚宴了。”
系统一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就觉得寒气直冒,估摸着是有人要倒霉了。
它试探着问道:【你说阎王吗?】
应翩翩不禁失笑,说道:“那可能还不到时候。我说的是这座郡守府当中,最惦记我、思念我的人,他好不容易才能一雪前耻,怎么可能不着急来欣赏一下我失败的样子呢?”
对于魏光义这种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应翩翩之前那番让他颜面扫地的作为,恐怕是魏光义毕生都没有经历过的奇耻大辱。
如果之前他对应翩翩抱有敌意只是因为立场不同,那么眼下就是真心实意的恨之入骨。
眼下正是他得意的时候,魏光义一定非常急切的想要看到应翩翩折服,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应翩翩相信,对方这样处心积虑,一定是因为自己身上能得到一些魏光义需要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他也很想知道。
应翩翩料想的不错,果然到了半夜时分,正应该是一个被关进牢里的人最为疲倦,最为饥饿,也是最为绝望的时刻,外面突然有人用力敲起了门。
一个声音不客气地大声喊道:“里面的那个,快起来,魏大人要见你!”
应翩翩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来,将身上的衣服整理好,走出了牢房,身上的镣铐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像这种肮脏污浊的地方,魏光义自然是不可能屈身前来的,府兵将应翩翩带到了一处宽敞温暖的大厅中,大厅中间的桌子上还摆着丰盛的饭菜,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魏光义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笑着对应翩翩说道:“应大人,这大半天过去了,不知坐牢的感觉可好啊?”
应翩翩也不用他邀请,便在魏光义对面坐了下来,扫了一眼面前的美食,神情却非常淡漠,说道:“还好吧,只是夜半扰人清梦,魏大人,这件事你做的可不厚道。有话就快说吧,说完之后我还要回去继续休息。”
他满脸都是一副你奈能我何的骄矜样子,仿佛笃定了魏光义根本不能把自己怎么办。
魏光义本来想等着这小子痛哭流涕地向自己低头认错,却没想到应翩翩这种时候都不把他放在眼里,顿时火冒三丈。
他敛了笑容,冷冷地说道:“应玦,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早就听说应厂公对你宠爱无比,好,他不管教你,今天我就代替你爹,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魏光义说罢之后,双手击掌,高声道:“把人都带上来!”
片刻之后,萧文还有这次追随应翩翩一起出来的应家其他随从都被带到了大厅中,甚至连昏迷不醒的韩小山都被人给抬上来了。
为了防止反抗,应家那些护卫们的双手都被麻绳反绑在身后,看起来比应翩翩也体面不到哪里去,主仆之间实在同病相怜。
魏光义得意地看着应翩翩,说道:“唉,就算你自己不怕死吧,这些人可也都要被你给连累了。应玦,你说你这么不听话,我应该先杀哪一个出一出这口恶气才好呢?”
他说着,一抬手,一名府兵抽剑,“刷”一声架在了韩小山的脖颈上。
应翩翩道:“哎,就这样把他杀了,不太好吧?”
魏光义拿捏住了应翩翩最宠爱的小妾,总算看见他动容了,甚为得意:“怎么?”
应翩翩脸上带着微笑,建议道:“魏大人,我觉得你的手段还是差了些意思。就这样一刀将人杀了,你岂不是更加没有东西可以威胁我了?不如,还是让我给你出一出主意吧。”
“比如,你先把他的手指脚趾一根根切下来,如果这样我还不屈服,那么还可以继续砍掉他的四肢,这样还能保证人是活着的,过程中却给了我很大的心理折磨。”
“哦对了,切的时候你一定要注意美感,而且千万不要动脸,我就喜欢他的脸,说不定没了美色,这个人可能我就不想要了呢。”
应翩翩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笑容满面,目光之中隐隐流露出兴奋之色,竟好像在期待什么十分有趣的把戏一样,看在魏光义的眼中,不禁觉得全身发寒。
应翩翩却好整以暇,又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魏大人你下手还是有点晚了,我这妾侍拜那头老虎所赐,受伤昏迷。这用刑啊,少了惨叫声,终归是少了一些趣味,也就不那么容易让人心生恐惧之情了。”
他指着萧文,建议道:“要不,你可以加上他,这两个一起来,一个切手,一个砍脚。萧文服侍我多年,是我得力的下属,眼下又活生生的,说不定他们两个加在一起的分量,就让我忍不住要向你屈服了,你看这个办法好吗?”
萧文:“……”
魏光义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他才是那个满身带着镣铐的阶下囚,而应翩翩正高高在上,谈笑风生地讨论着他的命运。
混账东西,他已沦落至此,究竟是哪里来的这般底气!
魏光义只觉得一股怒火打心眼里涌上来,之前心中所积压的对于应翩翩的憎恨再也按捺不住,他猛然从府兵的手里夺过刀,冲上前去,一把将应翩翩按倒在椅子上,用刀架住了他的脖子。
应府那些随从们刚才听见应翩翩要让魏光义对他们酷刑加身都没眨一下眼睛,这个时候却不由都大惊失色,萧文因为不会武功,没有被绑,这时不禁要冲上前去:“少爷!”
他没跑两步,立刻被府兵按倒在地,焦急万分。
应翩翩却连眼睛都不眨,只看着魏光义淡淡地说道:“魏大人,你太冲动了,这种方法可不好。如果不想在一个人身上留下酷刑的痕迹,或者应该试试银针刺穴的方法,听说会令人痛不欲生,用刀终究粗笨了些。”
魏光义冷然说道:“你少在这里虚张声势,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没想到的是,说完这句话之后,应翩翩突然大笑起来。
他手上的刀一紧:“为何发笑?”
应翩翩懒洋洋地抬手,冲着魏光义勾了勾手指。
魏光义犹豫了一下,虽然不太情愿,还是弯身凑上前去,只听应翩翩轻轻地说道:“刚刚我说到‘不想留下酷刑的痕迹时’,你手里的刀,挪了一下。”
那个瞬间,魏光义猛然僵住,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魏大人当真不敢在我身上留伤呢。”
应翩翩的语气轻快而愉悦:“你我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相信你一定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可是为什么还这样客气?一定是背后有什么人吩咐你,要折腾我,但是不能真的伤了我。你背后的人啊,这么脑子不正常的,只有……”
应翩翩稍稍后仰,注视着魏光义:“黎慎韫。是吗?”
第54章 帷幄巧玲珑
听到对方猜测的精准无比, 魏光义的面孔几乎扭曲起来。
他用一种看着怪物的眼神定定盯着应翩翩那张漂亮的脸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应翩翩一推,他的刀就软弱地挪开了。
“别白费功夫了!”
应翩翩站起身来, 故意模糊了言辞,冷冷地说道:“纠缠良久, 他想干什么我心知肚明, 当初我既然没有屈服于他,如今自然不会屈服于你!魏大人,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我倒要看看, 今天你敢动我一个指头,又有谁保得了你!”
这话一听就让人觉得他和黎慎韫的关系暧昧,魏光义明知道他在以言语威吓自己,可应翩翩的每一个字偏生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面去。
黎慎韫那边吩咐过的, 此事成后, 他要应翩翩这个人, 但却没有明说要来做什么。
魏光义自己心中也有着诸般猜测, 此时再听应翩翩言辞暧昧, 不禁就觉得, 这两人之间只怕是存着什么情感纠葛。
如果黎慎韫只是想玩玩也就罢了,就怕他如此费心,万一是当真对应翩翩有情, 那么自己如今威逼过甚,怕是日后也落不下好。
魏光义又是不甘, 又是纠结, 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猛地一拂袖道:“把人都带下去!”
府兵们应了声“是”, 继续将萧文、韩小山等人带回去软禁。
为了方便,他们就被关在原先住的房间中,可比应翩翩的待遇舒服多了。
魏光义指着应翩翩说道:“今天你已经落在我手里了,就休得猖狂!就算我一时半会确实不敢动你,但你杀害运送灾粮的客商,坏了大事,若陛下降罪责罚,那可不是我的过失!应玦,我奉劝你还是老实识相一些为好!”
“比如?”
应翩翩似笑非笑:“要怎么做还算是老实识相呢?”
他也很想知道,魏光义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魏光义目光一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次杀害金玉流是早有阴谋,妄图截断金家的粮食输送,造成百姓动乱,你便可以趁机与七合教乱党勾结,颠覆我大穆江山!”
什么叫倒打一耙,算是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应翩翩却隐隐约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拍了几下巴掌,赞许道:“好精彩的阴谋,所以呢?”
魏光义见他死活不上钩,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了几步:“应玦,谋逆之罪非同小可,那可是要诛九族的。我奉劝你一句,若是识相,就把七合教总舵的地址说出来,我们自然会去派人接洽,调查此事是否属实!”
原来这才是魏光义想要知道的事情。
七合教总舵的地址是西厂拿到的情报,这一次来到衡安郡,应翩翩又是主钦差,到目前为止,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七合教具体的位置。
黎慎韫一直与七合教叛党接洽,双方互惠互利,都尝到了不少的甜头,想必这一回他也想抢占先机,与七合教总舵取得联络,将这一份巨大的势力收归己有。
应翩翩甚至怀疑,以黎慎韫的人品,如果他当真联系上了七合教,见到了池簌,说不定会反手将七合教的那些曾经为他效力的叛徒出卖,交给池簌处置。
这样,黎慎韫就可以通过博取池簌的好感,进一步达成合作。
其实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很大,可惜,池簌注定不可能会站在他的那边了。
想到这里,应翩翩感到有几分好笑,他不自觉向着韩小山刚才躺过的地方看了一眼,微微垂下眼睫,轻柔地回答魏光义:“你做梦。”
魏光义大怒。
他实在看见应翩翩多活着片刻都觉得憎恶无比,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对他的挑衅,眼看说来说去不起作用,用刑恐吓毫无效果,实在教他满心烦躁,索性一转身拂袖而去。
紧接着,便有府兵走进门来,重新把应翩翩从那温暖明亮的大厅中带走,关押回了阴暗的牢房之中。
应翩翩身边没有了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就沉下去了,变得冷淡而疲倦,他躺下那张破烂的木板上,身体放松,闭上了眼睛。
刚才那番交锋,看似他大获全胜,但实际上身处这样的境地,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神情,都是十分耗费心力的,他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
此时已经是半夜了,应翩翩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系统所给的八天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了,但是任务毫无进展。
应翩翩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只是躺着不动,早上和中午,分别有人送来了两碗清汤一样的稀粥,而这回,应翩翩甚至没有起身看上一眼。
一直到了晚上,狱卒再次过来送饭,发现早上和中午的饭碗都放在门口,动也没动,他不禁喃喃叱骂了两声,却见应翩翩躺在那张破木板上睡着,连点反应都没有。
这样一来,狱卒的心里面也有些发慌了。
他知道这间牢房虽然是最破旧最肮脏的,但里面关着的这位年轻公子却是一位十分有来头的大人物,不能出半点差池。
于是他进了牢房的大门,试着去探应翩翩的呼吸,却发现对方的气息滚烫,竟然是发起烧来。
狱卒吓了一跳,十分惊慌,连忙去找魏光义禀报此事。
魏光义这才知道,原来应翩翩从昨天见完他开始就在绝食了,不禁烦躁不已。
他实在没想到这小子的性格如此倔强,他不能下手折腾对方,应翩翩反倒自己折腾上自己了。
这叫什么玩意?本来就打不得,骂不得,现在连给的饭少一些,住的差一些都不行了!
他到底想怎么样,自己这难道是请了个祖宗回来供着吗?
魏光义十分气闷,找到洪省,责怪他说:“你既然明知道应玦的身体状况不佳,为何还要给我出这样的主意?难道是巴不得我把他折腾死了,你再从中渔翁得利吗?”
“魏大人,咱们本来就在一条船上,你觉得如果应玦有个三长两短,应定斌找你的麻烦,难道就可能放过我了吗?我能从中渔翁得着什么利?既然已经决定做这件事了,就必须要做成,不能让他们反过来抓住机会报复,这一点我跟你的心思没有区别。”
洪省暗自忍气,淡淡地说道:“我起初建议你给他用刑,是你不肯,我这才退而求其次,提出少给他一些饭食。年轻小伙子最怕挨饿,可谁知道他竟然体弱至此,又是这么一副脾气!”
魏光义皱眉道:“那现在怎么办,难道还得请大夫给他治病吗?那岂不是更加被他给拿捏住了,等到病好之后,他该不说还是不说,咱们一样什么都捞不着。”
洪省心道,那是我什么都捞不着。你到如今还死活不肯给应玦下狠手,谁知道还有什么内情瞒着我。
他也不说破,只沉沉地说:“这小子性格倔强,骨头太硬,恐怕强逼他是真的不行了,不然我去试着劝一劝他吧。”
洪省便去查看应翩翩的情况。
一进那间囚室的大门,他就嫌弃地皱起了眉头,也确实没想到这里阴冷潮湿至此,有些担心当真把人给折腾出个好歹来。
他于是走到应翩翩的床前,见对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呼吸极为轻微,仿佛睡着了,也好像是昏迷过去了。
洪省亲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好声好气地哄劝道:“贤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自己的身子还是最重要的,这件案子,我也在尽力调查,希望能够洗脱你的罪名。你还是吃些东西缓一缓吧,否则他日被你父亲知道了你现今的模样,岂不是要心疼着急吗?”
应翩翩还是闭着眼睛没有看他,开口时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你跟那魏光义狼狈为,此时还何必跑来装这个好人?”
洪省叹了口气,在应翩翩的床畔坐下来,忍着对那硬邦邦破木板的嫌弃,叹息说道:“我跟你父亲乃是多年的老友,受他不少恩惠,你在我这里就像是我的亲侄子一样,我又怎么忍心看你这样受苦,你实在误会我了。”
“退一步讲,就算我不喜欢你,魏光义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你关起来,也是当众扫了我的面子,我不满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跟他站在一边。我这是受制于人,实在没有办法。”
洪省说的情真意切,说到最后,甚至都有些哽咽了:“谁让咱就是这个出身,注定了要被看不起的,你应该也瞧见了,明明我的官职不在他之下,他却每日对我呼来喝去,百般猜忌,我在他面前说的话根本就没有任何分量,甚至连你都保不下,是我这个长辈无能啊!”
应翩翩将眼睛睁开,看着洪省,没有错过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恨之色。
他意识到,洪省说的一定不完全是假话,他和魏光义之间有可以利用的矛盾。
应翩翩沉默片刻,低声道:“所以现在,还是魏光义让你来的。”
洪省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他想让我问你,七合教总舵的位置在哪里,可你放心,我自然不可能会逼你。这个秘密你自个牢牢守着,谁问都不要告诉,否则只怕他一旦知道,你没了价值,处境会更加糟糕。”
应翩翩心想,看来洪省并不知道黎慎韫让魏光义留着他的事,所以魏光义对待洪省,多半是事事压制提防。
只要他们两个人之间有裂隙,这件事就好办了。
应翩翩终于露出动容之色,长叹了口气,坐起身来,说道:“您这些年在他手底下,也是不容易。先前是小侄不懂事,误会了您,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洪省欣慰又感动地说:“唉,这些我早就习惯了,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也没个能让人说的地方,有你这句话,可比什么都强。”
他们两个都是演戏的高手,假惺惺地相互客套了一番,互相都对对方的反应十分满意。
洪省来的时候带了一个食盒,此时看见气氛到了,便将盒子打开,从中端出一碗汤药,一碗清粥。
他慈爱地说道:“阿玦,你病得不轻,还是快把这药喝了吧,无论如何,恢复身体最重要。叔父别的本事没有,不能把你放出去,但好歹也要争取让你吃的住的好些,那魏光义总也不能欺人太甚,连这点事都不让我办。”
应翩翩心里冷笑,洪省这只老狐狸,手段可是真的高明。
之前他明明是在跟魏光义绝食抗争,魏光义打不得骂不过,束手无策之下,才会派了洪省过来,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好好吃饭治病,不要作死。
死了他应玦,魏光义在黎慎韫那里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结果洪省过来忽悠了一通,哄得好像应翩翩喝了药吃了饭,还是承了他的人情一样。
左右应翩翩现在目的达到,有了新主意,也不和对方计较,满脸感动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药一饮而尽。
他忍不住有点想念池簌了。
之前每一次,只要是池簌把药端过来,都会细心地提前准备好果脯蜜饯用来遮苦味,洪省什么都想不到,这点伺候人的水平,连人家的小妾都不如,居然还好意思当太监。
应翩翩本来就一天没吃饭,再猛一灌药,差点把眼泪呛出来。
洪省关切地问:“怎么了,没事吧?”
应翩翩放下药碗,酝酿片刻,擦了擦眼睛,一把握住洪省的手,动情地说道:“洪叔父,您说过,您是绝对不会害我的,对吧?”
洪省心中一跳,立刻意识到,应翩翩接下来一定是有极为重要的话要说。
他连忙保证:“那是自然!我若有害你之心,天打雷劈!”
他这句话说出来,应翩翩猛然想起,似乎在原书中,应定斌找他密谋起事,给自己报仇,又告诉洪省绝对不能把消息说出去,洪省也是这样回答的:
“应兄你的丧子之痛我感同身受,你放心,这次起事绝对万分机密,我若是把消息向外透露半点,天打雷劈!”
原书中,他安然善终,并没有应验他的誓言,那么既然天不罚他,应翩翩自己动手来罚!
洪省,你现在是不是非常想听到我接下来的话?
那你就听好了,听清楚了吧,这些话,即将送你走上死路!
应翩翩满脸惶然之色,犹犹豫豫地说道:“其实……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七合教总舵的地址在哪里!”
洪省愣住了,他不由失声道:“你说什么?!”
应翩翩低着头不吭声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之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小霸王根本就不是他。
洪省再也沉不住气了,连声问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七合教总舵的位置,那不是西厂打探到了消息,皇上才会下旨让你们前往那里的吗?”
应翩翩长叹一声,说道:“洪叔父,您先不要着急,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知。七合教的总舵确然在衡安郡无疑,就是这个具体的位置还不能确定。”
他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块骷髅头形状的紫色奇石,正是先前池簌所赠的教主信物枭首令。
应翩翩原本不收,池簌却放下就走了,最后东西还是一直放在他手里。
应翩翩对洪省说道:“我曾经无意中邂逅过一位佳人,与她有过一段姻缘,可惜那名佳人乃是一位江湖侠女,不能随我回府。她离开之前告诉我,自己是七合教中的人,又给我留下了这样宝物留念。”
他叹了口气,一副甚为怀念的样子:“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中,只是后来同傅家结仇,一心想压他们一头,听说皇上想要知道七合教的情况,就动了心思。”
“我记得那名女子提到过,七合教的总舵在衡安郡,如果我想要见她,可以拿着信物来这里找人,唉,我立功心切,想起这件事,就和父亲说了,让他以西厂的名义把这个消息告诉皇上,这样我就可以借这个机会来到此地立功。”
“然而到了衡安郡之后,我派人四处寻找那名女子的下落,却一直没有消息,心中才有些慌乱起来。原本还要再行设法,竟然就陷入了牢狱之灾。”
洪省听应翩翩讲完了前因后果,一时之间,简直都不知道应该说他点什么才好。
应翩翩未免太过任性大胆了,连这样欺君的事情都敢做,偏生应定斌居然还惯着他!
对于应翩翩的话,洪省并没有完全相信,可是这倒是也可以解释应翩翩面对魏光义的态度了。
洪省来之前还在奇怪,像他这般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就算有几分骨气,但乍然遭受牢狱之灾,住到这样破旧的地方,又受到生命威胁,怎么还能忍得住不低头求饶,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原来是根本不知道,这倒确实是最为合理的解释了。
洪省不禁说道:“哎呀,你这孩子实在是太胡闹了,可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来之前就没想到这事若是办不成,回去要怎么跟陛下交代吗?”
应翩翩摇了摇头:“其实我原本还有一个可以联络七合教的主意,可惜现在似乎办不成了。”
洪省立刻道:“还有什么办法,你快说!”
他说完之后,意识到自己的急切有些失态,又掩饰性地笑了笑,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如果能够早些解决自然是好的,你说出来,我也好帮你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补救。”
应翩翩道:“我来了衡安郡之后,听一些百姓们说,七合教的人也在救灾,不知此事是否当真呢?”
洪省道:“确实是有的。此地本就多洪灾涝灾,之前的几次大灾七合教也都曾经出手过,只是他们的教主如今情况不明,教中又有一部分叛党,这一次恐怕没人有功夫顾及这些了。”
七合教奉太/祖之命而立,曾经也是以拯救苍生、匡扶社稷为使命,虽然现在与朝廷立场相抗,但对于百姓的帮助还是一如既往。
之前那些皇子们想要打动七合教,也是打着承诺要善待百姓的旗号,希望得到支持。
应翩翩点了点头:“这就是了。我原本的打算是放出风声去,说我手里有一块珍贵无比的奇石,欲为这次灾情将它卖掉,所得之资全部用于为灾民们购买粮食。这样的话,七合教的人一定会认出信物上门,出资购买的,到时候就可以以合作救灾为名与他们联系,再逐步打动。”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原本已经计划完毕,可惜我现在身陷囹圄,金玉流又已经死了,这事情要办成,眼看也是无望,让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洪省一开始觉得应翩翩简直是在胡乱作死,但眼下听完他这个主意,却越想越是绝妙,甚至比一开始的计划还要恰当。
毕竟就算打探到了七合教总舵所在的具体位置,他们也是为了示好而不是攻打,贸然找上门去,反而容易引起对方的警惕。
但应翩翩这个办法,却是自己将人吸引过来,在见面之初双方就将抱有着善意和好感,自然更加容易达成目的。
这小子果然不愧是状元,虽然任性,但还是很有几分头脑的。
应翩翩知道,如果自己在洪省面前一味表现出无能和不知所措,那么这份表演就未免显得有些用力过猛了,眼下这种程度才是刚刚好。
洪省果然上钩,沉吟着说:“其实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你若是信得过叔父,就将这信物交给我,我去办这件事。”
应翩翩道:“我当然信得过您,只是若您出面的话,可就很难瞒过魏光义了。”
洪省道:“这整个衡安郡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风吹草动皆瞒不过他的眼睛,不管换了谁都是一样的。”
应翩翩道:“让孟竑去吧。就让他跟魏光义说看不得百姓受苦,想要当掉祖传的宝贝购置粮食,再以魏光义的名义分给灾民们,这样又得名又得利的好事,魏光义是不会拒绝的。如果真有七合教的人前来接洽,再由叔父出面便是。您看如何?”
洪省心里已经非常愿意了,却故作犹豫:“倒也可以,只是孟竑和阮浪都是因为你才被关进来的,他又如何愿意替你做这些事呢?”
应翩翩苦笑道:“当时我平白蒙冤,心里有气,确实有些冲动了。不过我这么做,正好可以让魏光义相信孟竑绝对不会听我的话,这件事由他办才更加可靠了……”
他这样说,一副强行为自己找借口的语气,洪省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拍了拍应翩翩的肩膀,说道:“阿玦你放心,我去说服他好了,你如此信任叔父,我也必定把这件事为你办的妥妥帖帖的。”
应翩翩也笑了:“是,有您在,真是太好了。”
洪省走了之后,他也不顾木板坚硬,就一下子仰面躺倒了下去。
应翩翩生在边关,条件艰苦,本就先天不足,再加上五岁那年又遭逢巨变,落魄求生,更是艰难,所以虽然应定斌一直在为他调养,他还是落下了体虚的病根,此时发烧也是真的。
洪省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应翩翩硬撑着跟他周旋了那么久,实在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不过他的精神却是亢奋的。
今天是第二天,他的任务进度取得了一个突破性的进展。
精明的洪省没有意识到,当他经不住能够获得七合教情报的诱惑,选择帮助应翩翩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背叛了魏光义。
他自己把这个把柄递到了应翩翩的手里,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第55章 洛浦见惊鸿
此时, 毫不知情的洪省怀着期待和愉悦的心情,找到孟竑,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自然不会把七合教的事情讲出来, 只是告诉孟竑,魏光义早年刚刚成为衡安郡郡守的时候, 在这里建的堤坝由于偷工减料, 在洪水中被多处冲垮,故这一回灾情造成的损失远远比向朝廷上报的更为严重,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远远不够。
魏光义害怕此次来的钦差们看出破绽, 本来想将孟竑和应翩翩都除掉, 只留下阮浪一个。
若不是之前应翩翩闹着让孟竑和阮浪都蹲了大牢,降低了魏光义的防备和疑心,恐怕孟竑过几日便会“因病暴毙”。
现在,应翩翩希望能够有人出面, 先将金家运来的那些粮食买下来, 分给饥民们救灾, 所以向洪省推荐了孟竑这个人选, 足可以看出来, 他其实对于孟竑还是十分信任的。
洪省何许人也?他当年在宫中当内侍的时候, 就是一路装孙子装过来的,后来到了这衡安郡魏家的地盘上,又是韬光养晦多年, 取得了魏光义的大部分信任,区区一个孟竑, 他若是想说服起来, 不在话下。
在洪省的美化下, 应翩翩成了一个忍辱负重, 舍己为人的绝好上司形象,把孟竑听的有些怀疑人生。
他神色古怪地道:“洪大人,你的意思是,应大人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等安危着想?”
“正是如此,只是他一番苦心,自己却难以为自己辩白,我才不得不说出真相。不然你想一想,我何必要帮着他一起骗你?”
洪省点了点头,微笑道:“孟大人,应大人想让你做这件事,是对你的信任,我记得你们原来就是旧识吧?不知道这件事情你愿不愿意帮忙配合呢?”
看着洪省那副写满了阴谋算计的嘴脸,他的话孟竑起码有一多半都不相信,但一句“旧识”,却让他想起了一些几年前的往事。
那个时候,孟竑刚刚从家乡江西来到京城,以乡试第一的身份暂时寄居在此地十分有名的闻遐书院读书,准备参加接下来的会试。同时,他也结识了西厂厂公之子,京城解元应玦。
当时两人谈论诗文,颇为投契,关系也十分不错,应翩翩还笑说他:“人品正直,老实重诺,偏偏亦擅谋略之术,应了一句话,叫‘越是老实的人,越会骗人’。”
当时孟竑也不禁大笑,说是应翩翩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他引为毕生的至交知己。
而这段经历如今说起来恐怕都不会有人相信,孟竑印象极深,那是前年的一个雪夜,应翩翩偶感风寒,在家中卧床休息,他于是准备了一些薄礼上门探望。
两人还没说得几句话,便有应府的下人来报,说是群芳阁的老鸨亲自上门求见。
应翩翩咳嗽两声,并没有回避孟竑,问是什么事。
下人言道,那老鸨说应翩翩晚间的时候喝多了酒闹事,伤了她们那里的一位姑娘的脸,如今那名姑娘不能接客了,要请应翩翩为她赎身。
孟竑一听就觉得不对,这要是平日里也就罢了,但是近几日应翩翩身体不适,连门都没出过,又能去哪里见什么姑娘?
他当即就说,要出去跟那名老鸨分说明白。
结果一问方知,这事是韩耀做的,留了应翩翩的名字。
应翩翩说韩耀是傅寒青的表弟,大家都是一家人,便派人去给这位姑娘赎了身,治了伤,最后又给她找了个好人家嫁了。
但从这件事之后,京城里关于应翩翩行止不端,风流浪荡的传闻也逐渐兴起来了,什么离谱的说法都有。
傅寒青没出来给应翩翩辩解过半句,甚至还跟着旁人一起误会了他。
孟竑并不知道两人的真正关系,但平时就能看出来,应翩翩对傅寒青极为在意,傅寒青却老好像是为了避免沾上宦党的名声一样,在外面总是对应翩翩态度淡漠。
如今他的表弟做出这样的事来,还要应翩翩背黑锅,孟竑十分为自己的朋友不平。
他屡次劝说过应翩翩傅寒青此人不可深交,又劝他远离傅家,但应翩翩这么一个秉性高傲,性如烈火之人,却莫名地对傅寒青一再容忍,把孟竑的苦口良言当做耳旁风。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差,最终到了不相往来的程度。
孟竑无数次地回忆过,应翩翩似乎已经不记得了,就在那个夜晚,老鸨拿了银两被打发走了之后,他咳嗽着从床上支起身子,抓住了自己的手。
“咳咳……广绍,你先别走。”
应翩翩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册子,塞到孟竑手中,低声说道:“你帮我把今天的事情记到这上面,在什么时辰,是什么地方,事情的原委,下人找我禀报了什么,我又是怎么回答的……全都要写得清清楚楚,最好再有老鸨的手印口述为证。原先我记过一些,眼下力有不逮,只能拜托你了,你帮我办好这件事,再将册子收好,能做到吗?”
孟竑当时非常震惊,他从没有见过应翩翩这样认真严峻的表情,他的语气那样急促,就好像这些话他再不说就要说不出来了似的,无端让人觉得诡异。
他翻开册子,发现里面记录了很多应翩翩自己的言行,看起来十分莫名其妙,好像他被什么妖魔鬼怪上身了似的。
孟竑满腹疑云地瞧着自己的朋友,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在这漆黑而又寒冷的夜里,亮得动心摄魄。
他点了头。
海岳尚可倾,诺君诚不移,他是应翩翩的朋友,也是重诺之人,答应下来要办这件事,那么便但凡还留着一口气,都不会懈怠。
可那晚过后,应翩翩自己却似是忘了个一干二净,孟竑几次劝说他疏远傅寒青,都招来了他态度激烈的反对。
两人最后一次争吵的时候,孟竑把那本应翩翩花费了无数心血记录下来的册子拿出来给他自己看,却没想到,应翩翩接过来一把撕碎,拂袖而去。
当时他看着应翩翩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有种莫名的感受,仿佛这个人,不是在远离,而是正在慢慢地死去。
他撕碎的那本小小的册子里,是他的人生。
所以孟竑每次面对应翩翩的时候,心情都很复杂,有遭到背叛的埋怨不满,但也有对他那些诡异言行的不解担忧,每次想要接近,就会被应翩翩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搞得满心失望,不想再管他的事。
所以今天洪省突然过来告诉他,应翩翩不光救了他的命,还想让他配合,一起想办法赈灾,孟竑实在觉得很不可思议。
想当初年少轻狂,也曾壮志满怀,心念社稷,指点江山,但无奈世事艰险,故人已非,此心也在宦海沉浮中消磨。
初心,初心,兜兜转转之下,真的还有人能够做到初心不改吗?
或许不该再相信,可是他再一次想起了那天雪夜中,应翩翩恳请自己时那亮得惊人的目光。
孟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好,我去。”
【叮,反派阵营角色孟竑好感度+20,当前好感度50。】
应翩翩不知道洪省都跟孟竑说了些什么,但眼下如果事情成了,拿大头好处的人是洪省,他一定要比应翩翩更加希望能够与七合教联络上。
所以这老东西一定会尽心卖力,应翩翩并不担心他办不成这点事。
他身体不适,忽悠好了洪省之后,心神放松,药劲也就上来了,正迷迷糊糊地快睡着时,便听见系统一声提示。
“什么东西?”
应翩翩有些迷糊地抬起一只手,搭在额前,清醒片刻后才道:“好感度?”
“好感度”这个词他也不是没有从系统那里听说过,只不过这本来就属于反派应有的基本数据,在此之前,应翩翩既不用费心去挣,也没有查看的权限。
眼下突然触发,他第一反应就是系统弄错了:“这个对我没用吧?”
【目前处于正面场景中,宿主有资格获得正向数值,当角色对您的好感度满100时,就会终身加入反派阵营,壮大反派力量,提高反派经验值,请宿主知悉。】
应翩翩听了这话,笑了一下,却是一副很无谓的表情。
系统本来极为他高兴,见他如此,倒是不解起来:【宿主不高兴吗?】
应翩翩伸了个懒腰,漫不经意地说:“我要做的事情是要报仇,安顿我爹,然后去死,要那么多人跟我当同伙干什么?你以为当反派是什么好事,我又何苦坑人?池簌那是我早没察觉,让他上了贼船,不然第二天我就把他送走了。”
【他们可以帮助宿主,宿主……宿主被人喜欢,比被人讨厌开心!】
相比起系统来,应翩翩才好像心肠冷硬的不是人:“喜欢还是讨厌,我都无所谓。孟竑那个书呆子,一时帮我办点事还成,真要是当反派还不被玩死,我可看不上这样的同伙。”
其实他并不是不想活下去,也不是个悲观绝望的人,可是他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现在应翩翩的目的,只有不惜一切更改剧情,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摧枯拉朽地掀翻这个不合理的世界。
一旦心存侥幸和留恋,就会退缩畏惧,瞻前顾后。
一开始说好了选择死亡结局才能摆脱控制,现在一旦食言反悔,命也想要,剧情也想变,最后贪婪太过的结果只有什么都捞不着。
无所顾忌,才能一往无前。
系统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一切都是它看着应翩翩选的,也明白应翩翩为什么这样说,可是现在宿主没有后悔,它却觉得很是不舒服。
它觉得,宿主这样的人,不应该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地走向死亡,不应该成为别人的衬托。
他理应获得更多人的喜爱、景仰与陪伴。
可确实,他是反派,这是他选择的宿命,又怎么可能改变呢?
系统只能力所能及地说服应翩翩:
【反派阵营成员可在宿主死亡时自动解绑,只要安排得当,就不会受到宿主败亡的牵连。好感度可以兑换多种系统商店物品,如退烧药,营养品等,还可以提高剧情权限的解锁速度,非常有用,请宿主考虑一下!】
【本系统现在可以花费2点好感度,为宿主兑换特效退烧药一瓶,皮蛋瘦肉粥一碗!】
系统头一次这么坚决,不等应翩翩回答,就给他兑换来了药和食物。
系统出门的特效退烧药不知道比洪省那碗苦药汤效果好了多少,吃了药没过多久,应翩翩竟然真的觉得好多了。
他躺在床上,忽然忍不住笑了两声。
他笑不是因为病情转好,而是突然觉得,就连一个系统都比他自己希望他活得好,他却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简直像个伤春悲秋的小丫头。
“行吧。”应翩翩道,“送上门的好处不要白不要,那就刷刷。”
阮浪和孟竑虽然也在蹲大牢,但是两人都被安排在了西面的牢房,住的条件要比应翩翩好了很多,起码宽敞干净,有被褥有枕头,不用挨饿受冻。
孟竑被带走的时候是夜半时分,阮浪正在睡觉,没怎么在意,结果他睡了一觉醒了,发现孟竑还是没有回来,反倒有几名狱卒在没人住的对面,正在给床上换了一套新的被褥。
阮浪觉得奇怪,叫过一名狱卒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孟大人呢?不会被拖出去斩了吧?”
知道他虽然关在这里,却是被魏大人特别关照过的,狱卒有问必答:“孟大人似乎是要将功折罪,以后就不关在此处了。”
阮浪嘀咕道:“本公子还在这蹲着呢,他一个穷酸秀才出身的,没靠山没武功,将什么功,折什么罪?”
可惜这一点狱卒也回答不了,阮浪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没想到的是,过了一会,应翩翩竟然来了,住进了阮浪对面的牢房。
魏光义没想到应翩翩身体这样差,又听到洪省回去添油加醋了一番,生怕不小心把人给关死了,便吩咐说应翩翩要是肯喝药吃饭,就给他换一个好点的住处。
这下,应翩翩总算可以休息的舒服一些了。
他躺在床上,思量下一步的计划,又想也不知道池簌的情况怎么样了,是不是当真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七合教那帮人又还能不能服他的管。
正在这时,只听“铛铛铛”一串连响,是阮浪捡了块石头,在对面不停敲栏杆。
应翩翩看向他。
阮浪见吸引了应翩翩的注意力,便丢掉石头,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抱怨道:“我说应大人啊,你可真够厚此薄彼的,一并把我们两个弄进来,结果只保了一人出去,是何道理?难道你觉得下官比孟竑让你看着顺眼,非得喜欢让下官在这里陪你吗?”
应翩翩冷冷地说:“不,我看你不顺眼,或者应该说是讨厌得很。”
阮浪的脸色僵了僵。
“你也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地试探我,是不是想知道孟竑去哪了,凭什么他能出去你不能,是不是我从中做了手脚?”
应翩翩冷笑道:“我直接告诉你,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就是因为你废物,孟竑能做的事情你做不了!一个钦差,一不关切民生,二不悉心公务,仗着跟魏光义熟识,每日游手好闲,你还想出去,还好意思问?哼,长城若是用你的脸皮做的,孟姜女怎么可能哭的倒!我这次带你出来,看见你成天什么都不干还一副觉得自己很高贵很不凡的嘴脸,都替你爹娘害臊。我忍你许久了,只是事务繁忙懒得搭理你,你也好意思来问!”
阮浪:“……”
这嘴也太他娘的了吧!
要不是两人之前隔着铁栏杆,他这时都有种扑过去把应翩翩一把掐死的冲动。
就连系统都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它甚至觉得宿主是干反派干多了已经形成了习惯,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刷好感度。
你想让人家有好感,要说好听的才是呀!
【触发关键词“辱骂下属”、“刻薄无理”,反派经验值+10。】
【叮,反派阵营角色阮浪好感度-20,当前好感度-40,请宿主小心行事!】
应翩翩道:“没事,我有经验,这种人贱得很,多骂两句没有坏处,当给他治病。”
阮浪忍不住说道:“你又比我好到哪去?来了之后除了挑衅魏光义,弄得咱们一行人都身陷囹圄不得自由,应大人似乎也没做什么有用的事情!你既然知道我跟魏光义关系匪浅,便该明白没有帮助他对付你们已经很够意思了。似你这般不识好歹,任性妄为之人,难道就是打心眼里觉得,人人都天生得容让听从于你吗?”
应翩翩道:“阮浪,你没有帮助魏光义做事,难道是因为对我或者孟竑有什么情分在吗?不,是你心里也不愿与他为伍,少拿这些话来我这里做人情。”
阮浪气煞,几乎说不出话来,应翩翩却不再理会他,翻身躺下背对着他,睡了。
他这副态度,反倒更加弄得阮浪一肚子的气没处发泄,死死盯着应翩翩的后背,只恨不得看出一个洞来。
看了片刻,他听到应翩翩咳嗽了两声,这才突然意识到,对方鼻息沉重,好像是生病了,还病的不轻。
半死不活还不忘了牙尖嘴利,活该他吃苦头!
阮浪也回到床上,梆一声躺下睡了。
他倒要看看,应玦被关在这个牢里,还能折腾出来什么!
还有那个姓孟的,又能比他强在什么地方?阮浪还真就不信了,呸!
第56章 伴我五更春
这次来的三名钦差中, 魏光义最不当回事的就是孟竑,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见了他。
这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左右,应翩翩那八天的任务时长, 就要过去整整两天了。
魏光义一开始漫不经心,而听完了孟竑的来意后,倒当真有了几分兴趣。
他问道:“孟大人,你说的那样传家之宝,能否拿出来让本官欣赏一下?”
孟竑点了点头,便将洪省转交给他枭首令取了出来, 递给魏光义。
魏光义将这淡紫色的骷髅头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发现这东西的质地非石非玉,却是坚硬无比, 触手生凉, 上面还隐隐带有一股暗香,而且雕工也十分精湛。确实见所未见,是一样不可多得的宝物。
他原本对孟竑的话还有些怀疑,觉得这个没什么身家背景的小文官拿不出来什么值钱的东西,现在看过之后,倒是信了七成。
魏光义说道:“孟大人,你为了自证清白, 愿意将自己的传家之宝当掉换得银两,购买金玉流运来的粮食赈济灾民,这份心意, 本官是十分感动的。”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笑:“不过实话说来,本官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孟大人会跟应玦同流合污, 只是当时他发疯一样到处攀咬, 不将你们一同关起来实在也不好处置, 孟大人却切莫放在心上。待此事了结之后,应玦一旦定罪,你们的清白自然就会得到证明。”
他语气中带了几分试探:“这宝贝如此稀罕……孟大人,你便当真舍得将它当掉吗?”
孟竑叹了口气,说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如今我也不光是为了自己脱罪,看着那些饥民生活困苦,令我心里也非常不是滋味,希望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说到底这也不过一件死物,不如人命珍贵,留着有何意义呢?”
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因此这话便说的情真意切,更加不会让人怀疑。
魏光翼把玩着手里的骷髅头,笑着说道:“孟大人,我理解你的一番苦心,只不过这衡安郡你人生地不熟,只怕找不到合适的当铺,倒不如此事就交给本官来做吧,我有几名得力下属,相信定然能把一切办的妥妥帖帖的。”
“等到向朝廷上书时,我也会出面证明你和阮浪的清白,断不会让应玦连累于你,你看如何?”
孟竑听了这话,心里就是一沉。
他虽然秉性清高正直,但却并不是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听了魏光义这话,立刻便意识到,对方分明是见了宝物起意,想要将其据为己有。
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大家的一番苦心就都白费了,当掉宝物这件事情绝对不能经由魏光义的手。
可是在魏光义的地盘上,他势单力孤,又该如何拒绝?
孟竑心念急转,走上前去,指着那骷髅头说道:“魏大人有所不知,其实这宝物还有另外有一个妙用。”
魏光义“哦”了一声,留神听他说话,便未设防,却不料孟竑突然脸色一变,劈手将那骷髅头从魏光义手中夺过。
他一手将这东西紧紧拿住,背在身后,厉声说道:“魏大人!此物乃是先祖传下来的,若非为了自身清白,百姓安危,我断断不舍拿出!若是魏大人你今日生了其他心思,我索性便抱着此物一起撞死在这里,传出去之后,也让天下人知晓衡安郡的郡守是如何一手遮天,逼死钦差的!”
他抬手一指门外,声色俱厉,气势逼人:“这百姓是你衡安郡的!我赈济灾民,并不贪公,也是以你魏郡守的名义,你名利双收还不知足,难道当真不想给这些可怜的百姓们半点活路吗?!一旦民愤汹涌上达天听,敢问你魏大人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孟竑这番话说的也极为高明,他先是对魏光义出言威胁,再陈述好处,最后点明恶果,言辞有据,顿时令魏光义心中一凛,歇了夺宝的心思。
他不禁心中暗想,应翩翩那一科的进士不愧都是杨阁老这个倔老头子当主考官点出来的门生,全都一身怪癖,竟然每一个人都这般不好相与。
魏光义想好之后便换了一副面孔,赔笑道:“孟大人这话是如何说来?我身为衡安郡的郡守,又怎么可能不想让自己辖下的百姓好好生活呢?刚才说那番话,只是为了方便行事着想罢了,若孟大人实在不放心,那么此事你自己经手便是,我乐得轻松,当然也没意见。”
他看孟竑脸色稍缓,便又试探着说道:“那这样,我派人随你去将此物当掉,再购买金家此次运来的粮食赈灾。想必这件事传出去之后,人人都会敬佩孟大人的高风亮节,你身上的罪名也就可以洗清了。”
听了这话,孟竑并未感到心里有多么高兴,反倒生出一股惭愧之意。
他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真正付出,配不上“高风亮节”四个字,再想到应翩翩,心情复杂,就更加不愿意争夺这份功劳了。
他说道:“魏大人,我只求清白,不图名利,况且这既然是在大人的辖下,还得仰仗你多行方便,那么这粮食便以大人的名义分发就是了,不必提起我的名字。”
这么说来,还算识相。
听了孟竑的话,魏光义刚才因为被他冒犯而引起的小小不快也烟消云散了,于是笑着说道:“本官怎可独吞功劳,此事若成,自然都是大家戮力同心的结果。既然如此,孟大人先请好好休息,咱们下午便去着手筹办这件事情吧。”
在孟竑的晓之以情,诱之以利下,赈灾一事办得十分顺利。
孟竑亲自拿着七合教这样教主信物,前往城中的各大当铺询问,前几家当铺的老板虽然看着东西稀罕,但由于无法辨别材质,只开出了几百两银子的价格。
直到街东的最后一家当铺中,那名老板才露出了惊讶之色,将其他人找借口支开,细细询问孟竑从何处得来宝物,又是为何要当掉。
孟竑便照着自己对魏光义说的话一一讲述了。
那名老板听他说这是家传之物时,脸上露出了不相信的样子,但听孟竑说当掉此物的目的是要购买粮食赈灾,他还是立刻十分慷慨地开出了千两黄金之价。
孟竑都没想到这东西竟然如此值钱,简直被这个价格给惊呆了。
有了这样一笔资财,就算是这时候粮价昂贵,购买金玉流此次运来的粮食药材也绝对绰绰有余,不光如此,就连金家如果愿意之后继续运粮,这些钱也足够将它们买下来了。
可叹是金玉流百般算计,想要将这批积压的粮食处理掉,以免亏本,事情却在他死后而令他如愿以偿。
孟竑怕魏光义见财起意,与那当铺老板暗中交易之后,表面上只拿出部分银两来,购买了金玉流那十几条货船中的粮食,又通过官府向百姓们发放。
衡安郡的灾民们几次得到官府承诺,都说再过几日就发放粮食,但是迟迟不见踪影,他们的心情也都越来越焦灼和暴躁,怨言不绝。却没想到,就在即将绝望之际,一向缺德的魏大人这次竟然说话算话了!
城中各处当真开始开棚施粥,救济饥饿的百姓。
大家有了饭吃,顿时一片欢腾,歌功颂德之声不绝,魏光义虽然没有得到宝贝,但解决了灾情,又平白有了好名声,他心中也感到十分满意。
在这样皆大欢喜的氛围中,系统限时任务中的第三天,也已经悄悄地到了。
以孟竑对应翩翩的了解,他知道对方这样做必有深意,虽然不知道具体目的,但起码眼下能看到百姓们有东西吃,他心里觉得十分欣慰。
左右闲着也没事干,于是孟竑便亲自到粥棚为百姓们施粥。
他年纪轻,又不曾穿官服,很多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不知道这位是此次朝廷派下来的钦差,还以为是个在官府当差的寻常文书,纷纷在他这里排队领取食物,偶尔还会闲聊几句。
直到赈灾第二日的傍晚时分,突然有个人踏着夕阳走到了快要收工的粥棚之前,对他一拱手,说道:“孟大人。”
孟竑抬头望去,便是微微一怔。
只见这来人穿一件月白水纹的长衣,广袖袍摆在风中微微拂动,便如粼粼水波自他身上蜿蜒而过,勾画出修长秀颀的身形。
对方的脸上被半幅银质的面具遮挡着,不能完全看清面容如何,但轮廓安静而优美,宛若夏夜中穿竹浅风,冬雪里微淡花香,清雅中带着无可回避的独特与惊艳。
孟竑没想到此地还有这般人物,听他一上来就叫自己“孟大人”,似乎十分熟悉似的,心中奇怪,拱了拱手说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那人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直道:“请问孟大人,之前那枚淡紫色骷髅形状的石刻,是谁让你当掉的?”
他这样问了,显然不光确定东西是孟竑当的,还知道此物绝对不会是孟竑的家传之宝。
这人,怎么好像什么都了然于胸一样。
孟竑想起先前洪省交代过的话,说是如果有人为了这样信物找上门来,就不要提应翩翩,直接带着这人去见洪省。
可孟竑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近两天他也一直在想,应翩翩要的究竟是什么,希望自己如何配合,洪省这个人可不可信,那所谓的宝贝背后又代表着什么意义。
这个瞬间,听到对方那句直接点明的“孟大人”,凭着对应翩翩的一向了解,孟竑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说道:“此物乃是衡安郡的镇守太监洪省让我当掉的,但并不是他的东西。而是此次前来衡安的钦差,御前通直散骑常侍应玦之物,他为赈灾相赠于我。”
短短几句话,孟竑说完之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微微冒汗,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在听到应玦之名时,眸中似乎多了几分柔和之意,再说话的时候,也显得不那么冰冷了。
“他还好吗?”
孟竑怔了怔:“并无危险。”
“那便好,多谢大人。”对方说道,“既然如此,劳烦带我寻洪省一见。”
洪省正在用晚膳,听到下人禀报了孟竑带着人前来寻他的事情,心中立时大喜,意识到看来应翩翩此计算是成了。
他连忙令人将饭菜撤了下去,重新整治宴席,自己则亲自出门迎客。
这个找上门来的人,自然是重新回归了自己身体的池簌。
他在杀死老虎后已经有所察觉,果然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重回了身体,正躺在七合教总舵的冰室中。
池簌生怕应翩翩独自遇到危险,急着回到对方身边,因此没有惊动他人,悄悄从冰室潜出,联络计先,带着他重新赶了回来。
到了城中,池簌已经打探到,自己离开后不久,应翩翩就因为杀死金玉流被关进了大牢里。
但在应翩翩入狱的一天多之后,竟有人去当铺当掉了七合教的教主印信,用来换取银两,购买粮食赈灾。
池簌一听便知道这件事是应翩翩故意安排的,于是配合着寻上门来,见到了洪省。
他一贯耐心绝佳,但这回却一点时间也不愿意耽搁,听到洪省拐弯抹角地试探询问自己身份来意,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洪大人,我乃来自七合教的使者,敝姓韩,为此次的灾情之事而来。”
洪省见对方爽快,连忙说道:“没想到韩公子竟然是七合教的人,阁下今日来此,真是蓬荜生辉了!七合教一向对此地百姓们多有关切,不知道您有什么需要在下出力的地方,我定然在所不辞。”
他一面说话,一面悄悄打量着池簌,但觉此人一言一行沉冷雍容,神色之间淡如秋霜,似是十分温和,但却难辨喜怒。
他就那样简简单单地站着,身上便无端带着一种运筹帷幄,叱咤风云之态,让人不敢有半分轻忽造次,说不定还是七合教中的哪个大人物。
池簌道:“我确是希望能与魏郡守合作救灾,不过此事不急。在此之前我还想问一问,那块被当掉的紫色奇石是七合教之物,洪大人是从何处得来?”
洪省叹了口气,说道:“韩公子,你怀抱诚意而来,既然问到了此事,在下也不敢隐瞒。其实我和魏郡守的关系一向不佳,这一次也正因救灾之事而产生了一些分歧。”
“魏郡守不愿拨款救灾,我又无法插手财政,无奈之下,只好把故友赠送的信物拿出来当掉,希望能换一些银钱,来帮助百姓们暂度难关。不过这件事如果被魏郡守知道,恐怕又要生出一番波澜来,却没想到这竟然是七合教的东西。”
洪省十分滑头,他既不想把七合教上门的事告诉魏光义,也不愿意说出应翩翩的功劳,于是干脆把应翩翩做的事情全安在了自己头上,希望能够得到对方的好感。
如果这人真的因此与他结下交情,到时候再由他引荐到皇上面前,恐怕青云之路指日可待。
那么往后他就再也不用仰仗应定斌的恩荫,也不用受到魏光义的打压和猜忌了!
应翩翩说这样宝物是一名女侠所赠,洪省本来还担心池簌如果在七合教认识那名“女侠”,会不会识破自己的谎言。
他心里想了好几种借口,但幸好池簌似乎并没有怀疑,听过之后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随着洪省去用晚宴。
此时虽然是灾荒之际,但洪省为了取悦池簌,还是尽力准备了各种佳肴美酒,以及几位姿色上乘的美婢。
但池簌见了,却是一副兴致寥落的样子,甚至连筷子都没怎么动,看上去对这样的招待甚为嫌弃。倒是计先一会看看漂亮姑娘,一会享用美食,兴致颇为高昂。
洪省心里忐忑,就趁池簌不注意悄悄询问计先:“这位小哥,敢问一句,我看韩公子的样子不太愉快,可是对我的招待有所不满?”
计先心想,你们都把应公子给抓去了,我们教主当然不满,若不是怕坏了应公子的事情,这时候你都要成了桌上的菜。
不过看教主那副担忧着急的样子,看来他跟应公子的感情是真的很好,而不是假扮的夫妻。
也不知道教主的不举之症好了没有,应公子他可真是个好人……
计先思绪飘飞,又听洪省询问,顺口便说道:“那是因为我家公子他不举……不不不是,是因为我家公子他性喜男色。你找这些姑娘来,就算是再美貌,他也不会感兴趣的。”
洪省一心讨好池簌,没想到却是方法用差了,闻言不禁大为感激,塞给计先一个荷包,低声说道:“多谢小哥告知。”
计先想起自己亏损那袋梅子脯,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
洪省作为一名太监,无妻无子,这么多年来也有些不好言说的喜好,府上倒是还真养了几名美貌的男倌,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洪省便令人把他们都叫上来,陪池簌喝酒。
孰料池簌刚刚举杯欲饮,猛然看见这么一群人走了进来,当即就将眉头一皱,抬手把酒杯掷在了地上。
他不悦道:“洪大人,这样的人你也敢往我面前带,是将我当成什么不入流的人了?也罢,你若是没有诚心请这顿饭,那我不吃便是!”
他说完之后,站起身来,便欲拂袖而去。
洪省吓了一跳,连忙也跟着站起来,一边去拦池簌,一边赔笑道:“韩公子,韩公子,有话好好说,实在不是我不上心,而是见识浅薄,实在不知道怎样安排才能让您满意,还请公子息怒。”
好不容易才请来的人,如果就这样走了,只怕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
洪省急得要命,绞尽脑汁地想说点什么吸引池簌留下:“您要是嫌这些都是微贱庸俗之人,我这里还有,还有……”
他说到这里,猛然间心念一动:“还有一位绝世美人!”
池簌果然站住了,语气却有些不屑:“我生平见过的美人无数,却还不觉得有人能当得上‘绝色’二字。洪大人,你不会是夸大其词了吧?”
洪省道:“韩公子,这一个我绝对敢打包票,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但若论容色,却绝对是无人能及,虽是男子,说句倾国倾城都半点不为过。不知道您可有兴趣?”
听他这般形容,这位眼高于顶的韩公子似乎真的有些被打动了,感兴趣地问道:“衡安郡还有这样的美人在吗?”
洪省道:“确实。只不过他乃是一位犯官,所以目前被关在牢狱之中,而且性子颇为倔强,不好驯服。召来玩乐,只怕还需用点手段。公子若是感兴趣,请稍待片刻,我把他带来,让公子瞧一瞧吧。”
池簌唇角微抿,手指蜷曲了一下又慢慢展开,很有种立刻就把这老太监的头打烂的冲动。
他淡淡说道:“那倒是无妨,用了手段就没意思了,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在我手底下反抗。洪大人既然这么说,不如带我去一开眼界吧。”
洪省一惊,却不想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让池簌见应翩翩,更怕应翩翩说出什么来,为难道:“可是牢房那等肮脏粗陋的地方,您怎能涉足呢?”
池簌不愿意再和洪省多说一句话,没理他的话,直接当先便走。
洪省无可奈何,连连向身边的人使眼色,示意他们速去应翩翩的牢房中做一些安排,这才慢慢转身赔笑,带着池簌往牢房的方向走去。
第57章 灯火梦倾城
相对于池簌的担心焦灼, 应翩翩在他的新牢房里倒是过得不错。
他绝食闹上一场之后,魏光义也算是彻底怕了,不敢在这些小事上找应翩翩的麻烦, 这间牢房里除了不怎么自由,其他的吃住供给都很周到。
应翩翩在狱卒隐忍的目光中挑剔着喝了半碗燕窝, 躺在厚厚的被褥中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又起床用了早膳。
等狱卒将东西撤下去, 应翩翩伸了个懒腰, 随手拿了一支无意中从床下捡到的炭笔,在墙上作起画来。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 系统都有些焦灼了, 不禁提醒道:【宿主, 已经第三天了。】
应翩翩定力非凡,笑着说道:“才第三天, 急什么?”
他笔下勾勒,很快便绘出了一幅暮春落英图, 墨色映着雪白的墙面, 别有一种颜庄雅秀,妙笔风流的美态。
应翩翩左右端详着, 又修改几处,对自己的画作甚为满意,稍一沉吟,又在旁边题诗道:
“落拓东风堕残芽, 尘土衰红别有佳。
明岁繁枝亦复艳, 岂如人老叹年华。
欲向阑珊惊斩梦, 天光却唤醒时沙。
流年驰谢一晌雨, 不是人间不贪花。”
他完成之后, 放下笔来,感叹说:“此诗此画,此情此景,在我百年之后,必将流传千古,成为一段佳话。”
在旁边被迫围观了全程的阮浪:“……”
他果然还是讨厌这些读书人,就算应翩翩是将门之后,终究也是文官出身,身上还是带着股抹不去的秀才酸气,让人心烦。
阮浪本来不想跟他说话,看他竟然坐牢坐的如此高兴,又实在忍不住了。
他在对面嘴欠道:“应大人,看来你的心情不错。可叹你费尽心思将孟竑保举出去,他却似乎并没有想办法把你捞出去的意思,只怕应大人的一番心血白费了呀。不知道你可后悔吗?”
这回应翩翩大概是吟诗作画心情正好,倒是没有呛他,似笑非笑地偏头瞥了阮浪一眼。
“你觉得如果我想靠孟竑捞我出去,当初又图的什么要把你们弄进来?阮大人,你现在能安生在这里待着,可得谢谢我呢。”
阮浪怔了怔,他倒是也想过这个问题,但琢磨来琢磨去,得出的答案是应翩翩从始至终要坑的就自己一个,可此时听对方的意思,却又不像。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应翩翩叹息道:“阮大人你怎么这样,明明我都是为了保护你们啊。要不是我当时那番举动,反而撇清了跟你们的关系,那么以魏光义对我的提防和憎恨,你以为你还能坐在这里闲待着吗?咱们是同僚,我不过想对自己的下属负责而已,你却把我想的那么坏,我——可会伤心的。”
他话说的好像挺惆怅,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微妙,带着点揶揄调侃的意味,让阮浪平白生出一股怒火。
什么长官下属的,烦死了。
自己凭什么要蹲在这牢里,听他扯这些莫名其妙的歪理,好像他应玦是什么好东西一样!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那些所谓的袍泽之谊,同僚之情,家国大义,都是假的,谁信谁傻。
他爹是那样,到了他这,还要更缺德。
娘的,真是多余跟这混蛋说话,说一次堵一次。
阮浪不禁冷笑一声,说道:“哦,原来如此,应大人真是大仁大义,想必一定是因为家学渊源吧,佩服佩服!我们这种卑劣小人只有被应大人救命的份,却是不敢与您为伍了,我还是继续睡觉吧,也免得碍您的眼,反正我就是个跟班的,完不成这任务,又不关我事。”
【叮,反派阵营角色阮浪好感度-20,当前好感度-60。】
系统已经被这人不断骤降的好感度给惊呆了。
如果说上一次它还觉得可能是应翩翩骂人骂的太难听才会如此,但这回在系统看来,应翩翩的话已经非常温和客气了,阮浪的的好感度居然还在下降。
系统不由觉得很生气:【这人不识好歹,是个坏蛋,我们整他。】
应翩翩悠然说道:“他不是不知好歹,他是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成见。你没看见么,孟竑对我的初始好感度是30,而阮浪却是-20,说明我们有交集之前,他就已经开始讨厌我了。”
“那么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不然就是我得罪了他身边的人,要不然就是我们的父辈之间有什么仇怨。据我所知,阮浪的父亲曾经跟在我父亲麾下打仗,后来在战场上牺牲了,所以我才会出言试探,现在看来,只怕是猜对了——他在记恨这件事。”
系统发现原来想当好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那不是就没办法刷满他的好感度了?】
应翩翩懒懒道:“不急,早晚的事。”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皱了皱眉:“什么味道?”
【在周围检测到迷香成分,开启特殊场景防护系统,减少80%的外部伤害!】
当正面人物的待遇确实好,可以享受各种周到服务,虽然只有短短三天的时间,应翩翩却感到了春风般的温暖。
可是他已经被关在这里了,为什么还有人会燃烧迷香?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除非是……七合教的人来找他了。
应翩翩这番作为,就是想要吸引七合教的人过来,不过他并不认为洪省会那么好心,主动为他引荐。
这老东西不将当掉宝物救灾的功劳据为己有就不错了。
应翩翩本来还有下一步的计策,迫使洪省不得不带七合教的人见他,现在一切却送上了门来。
所以,来的人很有可能是……
应翩翩心中一动,手中的炭笔微顿,一道笔画就有些长了。
他低声自语道:“池簌?”
因为有系统的防护,应翩翩丝毫没有受到迷香的影响,神志十分清明,他假装晕倒的样子,头渐渐低下去,伏在桌上不动了。
那迷香是从应翩翩这一侧的窗户处烧进来的,阮浪那边一开始并未察觉,还只是自顾自地躺在床上,背对着应翩翩睡觉。
他想到自己的父亲跟着应钧出去打仗,却由于应钧轻信奸细之言,决策失当战死沙场。
他小时候因为没了爹,不知道受了多少闲气,幸亏因为运气好,拜了一位武功高强的师父,才能平安长大。
结果应玦倒是美美认贼作父,认了应定斌那个太监当爹,从来没给过自己一个眼神,长大之后还要把他坑害坐牢,冷嘲热讽,真是岂有此理!
阮浪越想越是堵得慌睡不着,但这时候,他忽然也感觉到自己鼻端飘过一阵极淡的香气。
这牢里怎会有人烧香,吃饱了撑的么?
他猛然翻身坐了起来。
迷香这件事,自然是洪省干的。
他也是实在没了办法。因为急于讨好池簌,仓促之间又找不到别的美人,洪省干脆就把应翩翩给卖了。
但他原本打的主意是把应翩翩下药弄晕,直接往池簌床上一送,让他随意摆布,又能玩个痛快,也不怕应翩翩跟池簌说出什么来。
第二天自己只推说不知,再嫁祸给魏光义,想必这种丑事,应翩翩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惜算盘打得挺好,池簌却不是个肯听他安排的人,非得自己来到牢房里,让洪省措手不及,只能急急忙忙地用了这种效力最猛的香,却被应翩翩和阮浪都闻了出来。
可其实即便是闻出来了也没用,他们被关在这里,根本反抗不了,洪省凭的就是这一点才有恃无恐。
阮浪一转头,看见应翩翩已经趴倒了,心中一动,一面捂住自己的口鼻,一面低声道:“应玦?应玦?喂,醒醒啊你!”
应翩翩没有反应。
这到底是又要坑他,还是发生了其他的什么事?
阮浪微一犹豫之际,已经听见有脚步声逐渐接近。
他撑到现在,也感到头脑眩晕,神志有些迷糊,踉跄几步,终究还是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下,只来得及勉强用手握住一块尖锐的石子,扎破掌心,试图让自己维持一丝神志。
洪省一路带着池簌过来,看到狱卒给自己使了个眼色,知道事情成了,便微微点头。
他小心地冲着池簌说:“韩公子,就是这里了,您看这位……您还满意吗?要是满意,我就把人抬到你房里去,我这里还有好多玩意,韩公子要是想用,也可一并奉上。”
洪省努力游说,池簌却什么都没说,走上前去攥住了门锁,那把粗沉沉的大锁被他徒手一拧,竟然哗啦啦裂成了两半,落在地上。
这一手堪称是惊世骇俗,立刻把洪省震的说不出话来。
他看池簌表面的对美色十分心急,态度又暴躁蛮横,还以为此人没什么真本事,却不料他武功如此之高。
七合教果然名不虚传,高手如云,怪不得人人争抢,倘若能将这样一批高手收伏,那该是多么强悍的一股力量!
池簌大步走过去,他只有不到三日没见到应翩翩,但胸中却已盛满了担心、想念和忧急。
看到这个人在如此简陋的地方,疲惫地趴在桌子上睡着,池簌感到自己在那一刹那间心火猛然蹿起,似乎烧灼的五脏六腑都血肉模糊,只有满腔说不出的心疼。
他实在是见不得应翩翩受半点委屈。
池簌走到跟前,轻轻抬起手,摸了摸应翩翩的脸。
虽然牢中暗影重重,他半张脸又被面具遮着,根本看不出来神情,但这个动作却无端让人感到一种温柔缱绻之意,仿佛在爱抚世上最为珍贵的宝贝。
洪省本来还站在一边,想问问池簌是不是满意,见他如此,不由一怔。
计先心想教主之前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见到应公子就演不下去了,这会要不让洪省看出破绽,只能靠他这个机灵的下属力挽狂澜。
他跟洪省解释:“我家公子挑选美人的时候,不光要看,还得摸一摸骨相是不是好,脸蛋够不够滑……咳,这应该就是满意了,洪大人,你这次做的很好。”
洪省心道这高手恁地挑剔,不过幸亏应翩翩在这里,否则只怕其他人他根本就看不上眼,那就更麻烦了。
他连忙道:“韩公子喜欢就好,那……我为韩公子安排一处住处,就让此人陪伴公子今夜共度良宵吧。”
洪省一心想让池簌带着人赶紧走,可惜计先却做不了这个主,只能干笑两声。
这时池簌却觉得担心起来,他本来以为应翩翩是睡着了,没想到被自己这样触碰都一动不动,牢房中又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气息残存,一定是洪省做了手脚。
池簌弯下身来,轻轻推了推应翩翩,用内功传音道:“阿玦?”
应翩翩感到对方的手指碰上自己的脸时,便心中一动,觉得这感觉分外熟悉,待听了这声“阿玦”,更是不再怀疑。
他装作刚刚被推醒的样子,睁开眼睛,惊诧道:“你……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紧接着,应翩翩站起身来,一把挥开池簌的手,怒道:“谁让你碰我的,放肆!”
在他推开池簌的手那一瞬,池簌感到应翩翩的指尖飞快地在自己手腕上挠了一下,知道对方已经认出来了自己,但估计尚且不太明白目前这是什么情况。
池簌一把扣住了应翩翩的手腕,同时另一手揽住他的腰,将他箍在怀里,迅速说道:“洪省要用美人招待我过夜,选了你。”
应翩翩一想刚才计先的话,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心里简直要对洪省破口大骂。
这个老东西倒还真是物尽其用,他妈的利用他联系上了七合教的人,还要让他□□!
但形势逼人,应翩翩终究也得屈服,不管他在心里如何破口大骂洪省不是个东西,一双手还是已经挡在了两人中间,抵住池簌的胸膛,表面像是推拒,实则抓了池簌胸口的衣服。
不知道为什么,应翩翩这会当真觉得有几分头晕,他不会传音,咬牙用极低的声音在池簌耳畔说道:“那你假装强迫我……去床上,地脏。”
池簌:“……”
应翩翩的话仿佛一道小勾子,将他前几天做的那个梦从心底挑了出来,一幕幕场景依然清晰似真。
此情此景,佳人在怀,实在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巨大诱惑。
池簌全身僵硬,只怕自己一动手就再也难以自控了,反倒不知所措,应翩翩却已经拿手在他胸前拧了一把,池簌顺势反握住应翩翩的手,愣愣地瞧着他。
应翩翩:“假装亲我!”
池簌怔了怔,总算反应过来,抬起他的下巴,作势欲吻。
应翩翩演起来比池簌放得开多了,抬腿就踹,骂道:“滚!”
池簌脚下一绊,紧接着屈膝在他腿上一顶,同时手上用力揽起应翩翩的腰,已经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压在床上。
他仿佛占了主导地位,但手却在微微颤抖着,全程因为紧张一声没吭。
黑暗中只有两人纠缠时的呼吸与衣服摩擦之声,反倒显得池簌分外粗暴急切。
计先:“……”
他何曾见过教主这幅模样,整个人都已经惊呆了。
这也不像不举啊,简直是龙精虎猛,雄风凛凛!
教主不愧是教主!
他看的津津有味,冷不防池簌百忙之中回头,冷冷地盯了他一眼。
计先一怔,突然发现整个牢房外面,就只有自己还大大咧咧地站在门口处看着热闹,洪省和狱卒那些人,早全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洪省死活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系统防护这种东西,原本算计的好好的,结果池簌见鬼的偏生喜欢在牢房这种地方快活,应翩翩还被他给硬是叫醒了,一切都出了岔子。
洪省生怕应翩翩看见自己,自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倒是只剩下计先自己成了不识趣的傻子。
计先连忙喃喃说道:“那个,公子恕罪,公子恕罪……不过这地方是不是不合适啊,换个卧房多好……啊,好,我走了……”
他也赶忙跑了。
应翩翩和池簌一起倒在床榻里,应翩翩百忙之中还忍不住在池簌身下调整了个姿势,抱怨道:“你骨头好硬。”
池簌:“……”
他觉得这个人真是快要了他的命。
池簌本来就紧张,应翩翩居然还在这里挑三拣四,又是要在床上,又是怕骨头硌,令他更加不知所措。
他虽然看上去伏在应翩翩身上,却生怕把人压坏了,半点不敢往重了使力,整个身体侧着,双臂虚虚将应翩翩拢在怀里。
从这个角度仰起头,能看见池簌的半面银色面具在黑暗中反射出幽幽的光泽。
应翩翩突然有些好奇,真正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可这个时候,别说池簌燥热难耐,连应翩翩自己都感觉有些不对了。
他双颊发烫,心跳如鼓,身体更是软软的提不起劲来,反倒有股火苗在体内流窜。
该死的,那迷香里还放了催/情的东西。虽然系统保护降低了80%的效力,但残存的香气依旧霸道无比,洪省可真是铁了心要坑他。
幸好这点分量还不到完全令人神志不清的地步,应翩翩微微挣扎了一下,发烫的面颊蹭到了池簌鼻尖处冰凉的面具,有些舒服,池簌却半点没有挪开的意思。
他忍不住“哎”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让池簌做什么,嗓音有点沙哑,宛若慵懒初醒,更加让人心痒难耐。
紧接着,应翩翩听得池簌在耳畔轻轻地说道:“抱歉,唐突了。”
这种状况下还因为这样的逢场作戏斯斯文文道歉的,也就面前这么一位了,应翩翩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他正要说句“傻子”,却听“哒”一声轻响,池簌抬起手来,不知碰了什么,已经摘下了那副面具。
应翩翩睁大眼睛。
下一刻,对方便已经覆下来,以一种温和而不容抗拒的力度,吻住了他的唇。
碰到了对方柔软的嘴唇,池簌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整个人轻飘飘的,理智溃如长堤。
他只有嘴上客气了那么一句,行动却半点也不容让,应翩翩两手的手腕都被池簌抓着,身体也完全被压制,清晰地感到池簌的唇在他的双唇上辗转。
他一开始仿佛不知道要如何亲吻,只是本能地亲近磨蹭,逐渐启开唇瓣后,倒是越来越得了章法。
应翩翩被堵的有些喘不过气来,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对方却更加的得寸进尺,启开他发软的牙关侵入进去。
两人的呼吸灼热地交织,仿佛马上就要化在一处了。
池簌知道自己过分了,他告诉自己停下来,却像中了毒/瘾一样难以自抑。
不停地索取之际,像有一盏的蜜汁汩汩涌入心间,巨大的幸福感几乎让他有种不真实的幻觉。
他辗转着,吮吸着,贪婪地想要更多,随着感到对方的身体因自己的进犯而柔软颤抖,他心里隐隐涌起了一丝狂乱的兴奋。
这种狂喜在身体的各处被点燃,眼看就要蔓延出熊熊烈火。
他这样渴盼着能够得到这个人,有时候池簌觉得这像一个遥不可得的妄想,可此时此刻,触手可及。
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想要更多,手不自禁地沿着应翩翩的领口滑下,欲扯未扯,终究又紧握成拳,与理智做着最后的斗争。
应翩翩完全没想到池簌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个人,不客气的时候,竟然半点道理都不讲。
他好不容易才从池簌那里挣出了一只手,想把人推开,却也觉得浑身一阵无力。
应翩翩的手指蜷紧又松开,想推拒又想紧拥,挣扎之际,他不小心碰到了池簌丢开的面具,仿佛难耐一样,立刻将这仅有的冰凉攥在了手里。
第58章 云雨下巫峰
应翩翩和池簌都没有注意, 其实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躺在地上装死的阮浪。
阮浪表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并不是无能之辈,他倒下时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块十分尖锐的石头攥进手里, 用疼痛维持了最后一点清醒。
他本来是想看看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还有几分防着应翩翩算计他的意思,可是此刻却只觉得心惊肉跳, 没想到事态竟会发展至此。
他一时不知道是否应该阻止,人都要吓精神了几分,挣扎半天, 总算用力将眼睛睁开了一些,看向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黑暗中阮浪也看不清楚池簌到底对应翩翩做了什么, 只能听见隐约的水声, 挣扎时发生的衣服摩擦,以及应翩翩带着颤抖的、越来越沉重的喘息。
这人居然对应玦用强?他是不是疯了?不, 应该是洪省疯了,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阮浪心里一阵阵发紧, 就算他再不喜欢应翩翩, 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个性坚毅刚强, 绝不该是被这等下作手段羞辱之人。
他紧张之下完全没有避嫌,双目紧紧盯着两团叠在一起的阴影。
一线月光透过牢房高高的窗子照射下来,落到床上, 阮浪在这朦胧的光线中,
终于分辨出一只苍白的手,正不堪忍受一样,紧紧抓着一面银色的面具, 那指骨青白的关节处泛起玉样的光泽。
令人从中感觉到抗拒、情/欲, 和某种不能弯折的韧性。
不知为什么, 在这一瞬间,阮浪突然觉得不能呼吸,仿佛是应翩翩那只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头。
他用手按住地,勉力撑起自己的上身。
以池簌的内力,这牢房中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感知,他知道对面仿佛有人醒过来了,但这种时候情/欲如焚,燃烧着浑身的血液与仅有的理智,令他根本顾不上在意别人。
他只是看见应翩翩额角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觉得十分怜惜,下意识伸手轻拨了一下对方凌乱的额发。
手指触碰到应翩翩的额头,池簌的动作却忽地顿住。
他感到了一点,比以往稍高的温度。
“你发烧了?”
其实应翩翩吃了系统的退烧药之后,基本上已经没事了,体温只是有点稍高,但意识到他生病的一瞬间,池簌那急于占有一切的欲望,就像是轰然落下的潮水,一瞬间让心疼和理智站了上风。
心里又疼又急,又身酣情热,又怜爱歉疚。
池簌伏在应翩翩的身上,以最大的毅力压制住想要得到对方的渴望,好一会之后,他侧过头,轻轻吻了吻应翩翩的颊侧,这次却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与愧意。
“抱歉……没事的,我们先离开这。”
池簌闭目缓了片刻,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应翩翩裹起来,又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发,随即一打横把人抱在怀里,向着牢房外面走去。
阮浪挣扎着撑起身体,冲着池簌大喊:“喂,你谁啊,你劫囚啊?!你要把人带哪去?叫你放下,听见了没?!”
池簌却根本就没搭理他,抱着应翩翩一路走出牢房。
阮浪又叫来人,却也没人搭理他,他气急败坏之下,忍不住一拳捶在了墙上。
这么一下一怒,神志是彻底清醒了,却还有另外一种的药物在体内惹人生厌地顽固捣乱。
阮浪忍不住又道:“你们……你们给我也下了春/药,你们就不管了是不是?那我怎么办?他娘的,太过分了吧!”
外面的月光倾泻下来,他侧身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应翩翩的脸埋进自己怀里,不容他人窥探。
洪省不在外面,门口却守着几名狱卒,显然已经有暗中窥探的眼睛将刚才发生的一切汇报给了他们,见到两人出来,都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一名狱卒奉承道:“韩公子果然威猛,这就把人弄得老老实实的……”
他后面的话尚未说出来,便被池簌淡淡一扫,顿时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之情,埋下头去,不敢胡言。
池簌道:“为我准备一处安歇的房间,再烧些热水过来。”
那人连忙道:“是,是!”
他们一面按照池簌的吩咐,引他到早已准备好的卧房去,另有人飞奔着将此事告诉洪省。
洪省听说之后,觉得心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想讨好池簌,总算给池簌找到了这么一个可心的美人,也算是洪省达到目的了;可另一方面,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把应翩翩迷晕了,让池簌尽兴一番便算完了,第二天应翩翩醒来,若是发现不对,洪省也自有理由推脱。
谁想到从池簌执意要亲自去牢里观赏美人开始,事情的走向就有些失控了,应翩翩中途醒来不说,池簌的样子仿佛还真的上了心,这不免令洪省心生不安,心里已经开始提前思考起了对策。
池簌也确实想跟洪省他们这些人好好算一算账,但并不是现在。
有人伸手过来,想要把应翩翩接过去,池簌没给,抱着他随领路的仆从一路去了早就准备好的卧房。
计先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同一间院子里,他正在门口不安地走来走去,等待池簌,听到脚步声传来,回过头去,不禁一怔,说道:“教主,您这么快啊?”
池簌看了他一眼。
计先连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心里有鬼,原本确实没别的意思,说完这句话,也显得欲盖弥彰了。
计先:“……”
好在池簌这会满脑子都是应翩翩,暂时没跟他计较,吩咐道:“今晚别睡了,先买些退烧和补身的药过来,再去把我要的人手调进城里,随时待命。”
这回要是不彻底收拾了洪省和魏光义,他就跟应翩翩的姓。
计先:“……是。”
池簌这才将应翩翩抱回了房中,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端详片刻之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照看才好,想了想,又弯下腰,轻轻帮应翩翩脱下鞋子,为他盖好棉被。
那迷香散了一阵气息,又有系统过滤,药性在夜风中一吹,也就散的差不多了,可是身体上的感觉却仿佛烙印一般顽固不去。
直到这个时候,应翩翩还觉得嘴唇发麻,周身似乎还沾染着池簌那灼烫的体温。
这人瞧着一本正经,客气内敛,到了现在甚至耳根子还是红的,咋一看去甚至有种斯文的羞涩,可行动起来,却又带着含蓄的强势,半点也不由人推拒。
他应玦聪明一世,居然被这个家伙的外表给蒙蔽了!
假戏变成了真做,池簌起码要负八成的责任,应翩翩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发一发脾气以证清白,但他此时又浑身发软,疲惫不堪,几日的算计防备在见到池簌后都松懈下来,一时什么也不想动,不想说。
池簌看应翩翩这样沉默,心里倒更盼着对方能给自己几巴掌才安稳。
他干了坏事,又是歉疚心虚,又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心里那种隐隐的满足欢喜,平日的冷静理智都不翼而飞,满心想为应翩翩做点什么来讨好对方,却不知所措。
池簌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看见应翩翩脚边的被子有点卷起来了,便想过去帮他把被角掖好。
他这一往前凑,应翩翩却会错了意,不耐烦地道:“去去去,离我远点。”
池簌闻言立刻退后几步,当真离了应翩翩远点,心中暗暗期望对方不要真的恼了自己才好。
应翩翩说完之后,半天没听见回音,又觉得奇怪,还以为池簌走了。
他于是回头瞥了一眼,发现池簌竟然当真退的离床几步之远,站得笔直望着自己,好像等待聆听什么训示一般。
堂堂一名教主,此时僵硬的像个木头桩子,言听计从,任由摆布。
应翩翩原本满肚子没处说的火气,结果看见池簌这幅样子,却又觉得好笑。
他突然生出几分戏弄之意,又说:“坐下。”
池簌不知道应翩翩要干什么,一心想让他高兴,竟然当真坐下了,眼睛望着他。
应翩翩的眼角终于忍不住弯了一下,随即又轻咳一声,板了脸。
他这点细微的神情立刻被池簌察觉到了,池簌怔了怔,这才总算回过神来,意识到原来应翩翩是在戏弄自己,看来应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
他看见应翩翩笑了,心里不禁觉得高兴,干咳一声,自我解嘲道:“这身体一直在冰室里放着,可能脑子都被冻僵了,陡然一换回来,跟傻了一样。”
应翩翩嗤笑道:“我瞧着你哪个脑袋都不精明。”
池簌怔了怔,轻声说:“多情若共多才迂,不羡聪明但笑痴……阿玦,谁能在你面前当个聪明人。”
说他痴,果然没错,因为池簌这一句话,刚刚才轻松下来的气氛,又重新陷入了一种暧昧又尴尬的境地中去。
应翩翩淡淡说:“你能找到这里来,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我令人当掉你给我的教主信物,换取巨款,同时施粥放粮,吸引七合教的人找上门来。洪省一心想把这份功劳据为己有,所以想用我来……讨好你。”
他说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不禁磨了磨牙,声音中还是带了几许咬牙切齿的意味。
“所以牢房中提前烧了迷香,里面有催情的药物,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药物使然,你是,我亦是,不必放在心上。”
池簌温和地说:“我不是。”
“你——”
池簌道:“以我的内力,那点迷香根本就影响不了我,我意乱情迷,只因为那个人是你。阿玦,刚才如此冒犯,都是我不好,但我情之所至……绝对没有轻辱你的意思。”
应翩翩笑了笑说:“那咱们不一样,对于我而言,只要能纾解情/欲,谁都行。”
“是吗?”池簌抓住他的手,有些咄咄逼人地反问道,“我也行?”
“你不行。”应翩翩冷笑道,“你技术太差,就会硬来。”
他到底生性活泼,虽然满腹心事,说完这句话之后,看见池簌突然僵住的表情,还是忍不住哧的笑出声来。
池簌脸上发热,不知是恨是恼,苦笑摇头道:“你这人,真要被你搞疯了。”
他抬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放在一边,用帕子将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薄汗擦去。
方才池簌在牢房中与应翩翩亲昵的时候,曾经也摘下了面具,但当时两人距离极近,耳鬓厮磨,光线又黑,反倒让应翩翩没办法看见池簌的长相。
等到后来带着他离开牢房,池簌便又将面具戴上了,以至于应翩翩如今方真正看清楚他的样子。
他微微一怔。
到底是血亲兄弟,池簌的样貌与韩小山确有三分相似,但又远比对方俊美贵气,虽此时衣着简素,但态若玉山,湛湛朗朗,风姿殊伦,是个绝顶的美男子。
应翩翩竟不觉得惊讶,心里隐隐觉得,这个人跟自己想象中没有太大差别,就应该生的是这副模样。
池簌擦去了额上的汗,又发觉原来自己后心上的衣服也已经湿了,薄薄贴着脊背。
实在是在应翩翩跟前,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牵系他的心神,爱恋恨恼,喜悦窘然,教人的心情忽上忽下,笨拙不堪,只是拿这人半点法子也没有。
池簌心下无奈,丢了帕子,起身来回走了两圈,忽然又在应翩翩的床畔坐下,轻声道:“阿玦。”
应翩翩道:“我天,池教主,你真不愧是七合教的教主,有超乎常人之能。你是我唯一见过的一个被我气到现在,还坚持不懈试图说服我的人。你没看出来我根本就不想和你说话吗?我们就把今天的事情都忘记吧!”
池簌任他讥讽,不声不响地弯下腰,轻轻握住应翩翩的肩,在他眉心处亲了亲。
这个吻温润而含蓄,这次他浅尝辄止,十分克制地抬起身来,哄孩子一样轻轻在应翩翩身上拍了拍,柔声道:
“这样,若是你不愿意和我说话,就闭上眼睛休息,听我随便说点什么好不好?什么时候听困了,你就睡。你想不想知道我回到自己身体里的事情?我讲给你听。”
应翩翩顿了顿,翻了个身背对着池簌,果真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我这两日一直不太安稳,没想到当时杀了那只老虎,竟会一下子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睁开了眼睛,就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七合教的冰室当中了。”
片刻后,池簌开口,仿佛真的只是想哄应翩翩睡着,他的声音放的又低又柔:“虽然我一直很想找回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本来面目见一见你,但当时那般境况之下,却让人心里只有懊恼。我想,我走了之后你这边怎么办呢?那只老虎突然袭击,是不是阴谋,那么多人各怀鬼胎,你又能不能应付得来?”
“七合教是我曾经住了那么多年的居所,我以为那是我的家,但原来并不是那样的。我好不容易回去了,却全无留恋,满心都是要立刻赶回来,生怕你这边遇上了什么麻烦,我不能及时在跟前。”
“可是一路找过来,听说你坐了牢,再见到人,发现短短两日,你就瘦了一大圈,我心里……委实难过自责的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应翩翩本来打定了主意,无论池簌怎么说,他都不再搭理,可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再听下去,截口道:
“我不需要。原先这么多年不认识你,我也活这么大了,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你更加无需自责。”
池簌也不生气,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我知道你聪明坚毅,这些事情都难不倒你,虽然每每以身犯险,但都能化险为夷,令人叹服,这样很好,可当真有必要吗?”
他放慢了语速:“这世间明明记挂你的人甚多,为什么你却总是不惜生死,不计代价,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达成目的?你在急什么?”
应翩翩转过身来,微微眯起眼睛:“池簌,你到底要说什么?”
池簌迎着他的诘问,眼神柔和:“你说我身上疑点重重,可你又何尝不是怪异之处甚多。”
“你对傅家和傅寒青的态度急转,判若两人;一意对付五皇子,甚至初见之后便产生了强烈的敌意;那一晚你被七合教的杀手追杀,提前收到消息并不奇怪,但为什么连乱箭和灰熊的方向都算的那样精准,能将它们全部引向黎慎礼?”
片刻的沉默之后,应翩翩低笑一声,淡淡地说道:“世间巧合本就无数,若是疑神疑鬼,那就看什么都不对劲。你说该如何解释,难道我是妖怪?”
池簌温声道:“灵魂易体这么离奇的事我都经历过了,想必没什么是不能发生的。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许是……你另有什么奇遇吧。”
应翩翩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不可谓不震惊。
他从一开始池簌没有暴露身份的时候便与他相处过来,双方言谈笑谑,朝夕相处,以至于虽然之后知道了池簌是七合教教主,应翩翩也时常忽略对方在传闻中的杀伐果决,谋断深沉,如今看来,他确实是个敏锐到可怕的人。
重生以来,这个世上,第一次有人窥探到了他的秘密。
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是防备,是恼怒,是敌视,抑或是又有种稍稍松了口气的释怀?
池簌从应翩翩的眼中捕捉到了警惕和疏离,不觉眼神一暗,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盖在了应翩翩的眼睛上。
他轻叹道:“阿玦,我没有恶意。说这些不是逼你,也不敢奢求什么,只是想说,无论你要做任何事,都不必一个人苦撑,尽可以和我说。若能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亲近你,已是我此回毕生所愿。”
心头仿佛有一股热流滚过,莫名的惆怅,莫名的心痛,就似看见天边缥缈聚散的流云,遥不可及,人间难留,令人眼底竟生出酸涩的泪意。
池簌喉咙干涩:“总而言之,今日我唐突了你,是我对不住你,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对,只盼着你不要因为这事恼了我。但我不后悔,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块,这件事是改不了了。”
长久的沉默后,池簌没有等到答案,便柔声道:“我不说了,早些睡吧,今天有我守夜,你放心。”
他出门去拿了计先买回的药给应翩翩喝,又让小厮将烧好的热水端上来洗漱,等到应翩翩睡着之后,池簌才为他掖了掖被角,在床边坐下。
他轻握着应翩翩的手腕,将内力绵绵密密地送过去,驱散所有病痛。
月落日升,池簌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守着自己喜欢的人,直到天光一点点重新亮起来。
第59章 郎身如蝶羽
可怜的阮浪被扔在牢房里, 却是折腾了整整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一部分原因是他被应翩翩连累,闻到了那该死的催情香,辗转反侧不半夜,好不容易把那药劲给熬过去了, 又忍不住去想应翩翩的事。
阮浪几次要把狱卒叫过来打听情况, 却根本就没人理会。
他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点点看着太阳升起来老高, 这才见到应翩翩回来。
阮浪本来抻着脖子在牢门口张望, 等到听见了脚步声, 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床上,翘着二郎腿躺着,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一边又用余光悄悄地往外看。
应翩翩倒是也没他想象中的那样惨,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走路不瘸, 表面没伤, 脸色还红润了一些,唯独精神看着不太好, 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阮浪打量着他,恰在无意中看见应翩翩脖颈侧面有一块浅浅泛红的吻痕, 映着雪白的皮肤,带着种令人不敢深思的艳。
被翻残蕊朱,偎颤汗淋浪……不知什么时候看戏听到的一句话,在此时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令阮浪心头一跳。
他心情烦乱。
不管站在谁的立场上, 阮浪都不免觉得洪省等人以这种手段来对付人未免太过下作了一些, 但除此之外, 他仿佛还因这场意外无意中看到了应翩翩的另一面。
就好像他一直在与一只浑身尖刺的刺猬进行搏斗,将对方视为厌恶的敌人,但全神戒备中,这只刺猬却突然不小心被风掀了个跟头,露出长满绒毛的柔软肚子。
脆弱、可怜、温软……好像,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阮浪说不上来。
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对应翩翩同情还是继续敌视。但不管怎么说,最起码那种纯然的讨厌是很难提起来了。
应翩翩刚刚走进牢房门,就听见系统兴奋的提示:
【阮浪好感度已达到﹢10。】
分数突然为正了,好感度居然狂涨了50点,可喜可贺啊!
早上起来之后,池簌本来想留下,又不愿意再让他回到牢里,但应翩翩的坑刚挖了一半。
昨夜他牺牲巨大,自然不愿半途而废,因此还是把池簌打发走办事去了,自己则重新回来蹲监狱。
这时他心里还想着昨天池簌那些话,所以心不在焉的,闻言一怔,说道:“什么?”
【恭喜宿主。经过昨夜突发状况,阮浪好感度增加50,已达到﹢10!】
相比系统的兴奋,应翩翩只觉得无语,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种事情竟然还能让阮浪增加好感度,并且十分不理解对方的脑回路——有病。
等到应翩翩进了牢房坐下来,阮浪终于忍不住了,试试探探地问他:“你……你怎么样了?”
应翩翩正没好气:“管好你自己。”
于是,阮浪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又开口说:“洪省——我以为他和你父亲关系亲厚,是你们那边的人,可昨晚我看见了,是他把人带进来的。”
应翩翩眼神一闪,懒洋洋地说:“他想逼问我七合教总舵的具体地址,利益当前,那点交情算什么?”
无论到了哪里,这些人都是勾心斗角个没完没了,算计不完的人心与利益,也不嫌累得慌。
阮浪突然想起了他爹,阮将军。
阮将军跟应钧一起战死,阮浪则比应翩翩大了七岁,阮将军死的时候,他也已经懂事了但对父亲没什么印象。
那个古板无趣的男人一年有大半的时间在战场上,偶尔才会在家小住一阵。
他每回见到自己的儿子,就只会耳提面命地教训,什么要刚正不阿,忠心爱国,以诚待人,应将军就是榜样等等。
结果最后,他和他崇拜的应将军一起被奸细坑,把性命永远留在了一片黄沙之中。
多么讽刺。
“其实咱们算是敌人,你倒霉,我应该挺高兴的吧,那个,可是现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解恨的。”
阮浪手枕着胳膊,看着高处狭窄的小窗发了会呆,说:“我不想帮你,但是这事……嗐,你要是需要药什么的,我可以想想办法。以前父辈的恩怨,暂时……可以过几天再想。”
阮浪说话的时候也没敢看应翩翩,但他鼓起勇气才说了这话,以为多少还能落下点好,却不料对方淡淡点了点头,说道:“意料之中。”
阮浪皱眉:“什么?!”
应翩翩倚在桌前,自上午柔和的阳光中转过头来看着他,淡然道:“你会这样说我不意外。说明你心里应该也知道,恨我或者我父亲,不过是你为了发泄心里的憋闷硬找的寄托。你父亲的死归根结底是他自己选择以命卫国,驰骋沙场,要恨,也应当恨背后搞鬼的人,而不是同个阵营的同袍。”
他凉凉叹了口气:“可惜,阮将军那样一个忠肝义胆的人,生个儿子却这么拎不清。你起初答应跟魏光义这等残害百姓的人渣合作,现在才醒悟了一丁点,真够丢人现眼的。”
“你——”
阮浪不禁握紧了拳,想骂应翩翩,却发不出声音。
当时他被委派了这趟差事,是黎慎韫派人暗中找到他,倒也没有交代他具体做什么,只说配合魏光义行事,同时监视应翩翩的行动。
阮浪一口答应下来。
有什么理由拒绝呢?那个人的爹用大义凛然的狗屁话连累死了他爹,而应翩翩自己却当了死太监的儿子,飞扬跋扈,耀武扬威。
这他要是不去踩两脚,简直天理难容,可问题是,他也没有想到魏光义竟然是个这样贪婪下作的狗官。
现在到头来,他什么都没做,被关大牢,被下药,每天还要挨上一通阴阳怪气的损,这些都是拜应翩翩所赐,真是图的什么!
阮浪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又坐起来瞪着应翩翩,对方却却不再理会他,又拿起了那支破炭笔,颇有闲情逸致地写诗作画。
阮浪气结。
他怒道:“应玦,你别以为谁都得惯着你!你把我当你应家的仆从啊,不识好歹,想教训就教训?你小心我把昨晚的事说出去,看丢人现眼的到底是哪个!”
应翩翩道:“说去吧,先告诉魏光义。”
阮浪:“……你疯了?”
“你和魏光义肯定有暗中联系的方法,我知道你们也没少联系。”
应翩翩从容不迫地搁下炭笔,说道:“洪省做的这件事,坑我又坑你,你去跟魏光义告一状,不是也正好让我见识见识阮大人的本事?”
阮浪狐疑地打量他的神情,突然了悟:“你要利用这点设局?”
他不禁皱起眉来:“我真是看不透你,你都这样了,还忘不了算计?”
他那句“你都这样了”,让应翩翩的眉梢跳了跳,不耐烦地说:“爱干不干,你自己提的你又不做,磨磨唧唧的。”
阮浪:“……”
他自己在家里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碰上应翩翩这么副少爷脾气才算是真服了气了。
应翩翩不再搭理阮浪,阮浪又偷偷打量着他瞧了几回,不禁垂下眼去。
无论有多少阻碍,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目的吗?应玦。
好,那我就听从自己的心意,帮你这回。
因为我也忍不住想看看,你身陷囹圄,四处威逼,到底要如何破开这眼前困局。
*
阮浪和魏光义之间有专门负责送信的人,不过要等到亥时以后,那个时机尚未到来,夜色刚刚降临,池簌倒是又先来了。
洪省再次见到了池簌,十分惊喜。
昨天的事情其实他是办砸了的,原本在洪省的计划中,这是一件极容易操作的小事,但他却没算到池簌爱好特殊,喜欢在牢房中宠幸美人,以至于他准备不周,让应翩翩在半道醒了过来。
而以应翩翩的性格,他会不会对池簌说些什么,又或是激烈反抗的时候得罪了这位七合教的贵人,让对方不快,可就说不好了。洪省十分担心他会坏了自己的好事。
他原本想问一问,但去找应翩翩询问是不可能的,想问池簌,池簌第二天早上又没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这让洪省的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双方的合作又能不能够达成。
眼下,池簌既然愿意再次现身,就起码说明他是有意向和自己继续深谈的。
洪省热情地接待了池簌。
这一次,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又特别在城中大肆搜罗了很多相貌出众的男子,眼下通通都已经等在后厅随时待命,以免池簌再挑三拣四,嫌他招待不周。
可是这一回,池簌却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没说几句话,只是沉默地夹菜,喝酒。
酒过三巡,洪省打量着池簌的神色,笑着说道:“韩公子,今日你能够再次大驾光临,洪某实感荣幸。不知道昨天商量的事情,韩公子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池簌却没有回答,洪省又叫了两声“韩公子”,他才如梦方醒,抬起头来道:“你说什么?”
洪省便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话,池簌却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心不在焉地说道:“你说这事啊?双方合作这是大事,可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商量好的,还需等教中其他的人讨论清楚,我才能答复于你。洪大人不要着急,再等一等吧。”
洪省有些急切,还想说什么:“韩公子……”
池簌却没心情听了,摆了摆手。
他看起来十分犹豫,过了好一会,终于开口询问洪省::“对了,昨天那个人,他……他叫什么名字?”
洪省:“?”
池簌又道:“我记得你说他是犯了事的京官,那他具体是什么身份,又犯了哪一种罪?洪大人,可否解惑?”
洪省一听这话,觉得池簌竟好像是对应翩翩上了心,不由有些警惕,含糊其辞地说道:“他是从京城来的,名字叫做应玦,是个太监的养子,出身十分低微。这次来到衡安郡公干,却因为杀人而获罪,所以下了狱。”
他尽可能地把应翩翩说的不堪一些,又询问池簌道:“韩公子,这个人的容色虽好,但性子极差,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冒犯您了?如果公子感兴趣的话,昨日我特意搜罗了一些乖顺听话,容貌也极为出众的少年,不如带上来让您挑选……”
可惜池簌别说挑选,根本连听都没有多听,就打断了洪省的话:“不必。”
池簌说:“我只喜欢他,我想再见见他。”
洪省一怔,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池簌说着便站起身来:“把他叫过来显得不够尊重,还是我过去吧。”
洪省:“……”
他竟然还在考虑应翩翩的心情,看样子竟像是真的动了心,但这两个人才仅仅过了一次夜而已!
洪省简直是目瞪口呆,正想阻拦,池簌却已经瞥了他一眼,冷声说道:“怎么,难道这有什么不行吗?我警告你,别以为你昨天做了什么手脚我不知道,若是今日还敢如此,那么你就再也不要想与七合教有什么接触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谁也不敢再拦他,于是,池簌再次来到牢里,如愿见到了应翩翩,这次,阮浪被提前挪走了。
坐立不安了一整个白天,如今总算见到了人,一颗心也终于安稳下来。
池簌摆摆手,令其他人退下,走到应翩翩的床边,弯腰轻声道:“嗨,我来了。”
他的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歉疚,也有几分温柔的玩笑之意,应翩翩听着就忍不住想笑一笑,却抿了抿唇,故意背对着池簌不理他。
池簌声音极低,有几分讨好:“你需要的人手我已经安排妥当,事情也办的差不多了。我一会就找借口把你带出去,咱们今天晚上不在这里住了,好不好?”
应翩翩本来想说“要是还和你住,我宁愿睡狗窝”,但话尚未出口,池簌脸上的笑意忽然一顿,用内力传音说道:“有人来了,正藏在外面偷听。”
应翩翩用口型道:“洪省的人?”
池簌微微点头,还是传音:“我刚才跟他说我还想见你,找了些借口,洪省看起来似乎非常惊讶和不情愿。他果然生怕咱们之间搭上关系,坏了他的好事。”
应翩翩一点头,忽然坐起身来,一把攥住了池簌的衣领,将他扯了个踉跄。
应翩翩厉声道:“姓韩的,你还敢再来?!找死是不是!”
而池簌立刻领会了应翩翩的意思。
凭着他的武功,只要池簌自己不愿,绝对没有人能够接近他身侧三尺之内,但此时应翩翩攥着他的衣领,池簌却丝毫不反抗,反而低声下气地赔小心: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昨晚是我太莽撞了。今天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也什么都不会做。”
应翩翩冷笑一声:“是吗?难道我还要因此感激你的恩德不成?”
池簌只好苦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唉……我知道,我冒犯了你是大大的不对,你就算是生气也是正常的。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只要你说得出我就做得到。”
这样刁难池簌,倒也让人心里挺兴奋的。
应翩翩再接再厉,冷冷地说道:“不敢当。阁下乃是七合教的人,也是洪省和魏光义都想要巴结的对象,何必对着我一个阶下囚低声下气呢?你如此惺惺作态,到底想干什么?还是说清楚吧。”
池簌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声音柔和地说道:“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真心喜欢你。”
明明是在作戏,可他这句话出口,两人四目一对,心中都是微震。
同样被震的人,还有暗处偷听的洪省。
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两个人仅仅是睡了一夜罢了,池簌竟然就能对应翩翩动了真心,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以前没睡过男人是怎么着!
洪省心里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他现在只能寄望于应翩翩的坏脾气把池簌惹怒,以免这两个人真的勾搭在了一起,把他给扔到一边去。
果然,应翩翩已经不无嘲讽地笑了起来,讥刺道:“你的喜欢值几个钱一斤?昨日你如此辱我,今天又来找我说这种屁话,你不会以为花言巧语几句,我就会不计前嫌吧?我告诉你,事情已经发生,补救无用,收起你那套虚情假意,要不然就现在杀了我,要不然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低低的叹息声响起,池簌摇了摇头,忽然提起衣袍,竟然单膝跪在了应翩翩的床畔。
他这个举动把应翩翩也吓了一跳,身体猛然间向前一倾,震惊道:“你做什么?”
他这份惊讶却是货真价实的。
池簌道:“我心中奉公子若至宝,不敢有半点轻忽,却因行为孟浪冒犯了你,实在愧疚不已。公子是不是原谅我都好,我也希望能够聊表歉疚之情,为你做点什么。即便是你想要七合教,但凭一言,我也不吝双手奉上。气大伤身,还望你能够稍解怨怒。”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池簌是堂堂七合教的教主,就算是狂傲如同应翩翩,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们此时此刻是在做什么,说什么。
骗洪省的话是假的,但心却是真的。
心中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将心房填满。
牢房中明灭不定的火焰映着应翩翩的面颊,他看起来有那么多的心事。
池簌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贴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抚摩了一下,眼神温柔似水。
洪省不知道两人为什么突然沉默下来,但也因为池簌的行为震惊不已,心中原本存有的疑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焦灼。
咋都不说话了,接着说啊!
过了好一会,洪省听见应翩翩问道:“真的给我七合教?”
池簌微笑着说:“嗯,说话算话。”
应翩翩又道:“那……洪省算计我,不是个好东西,你还要还跟他合作吗?”
池簌道:“不合作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去干掉他。反正还有衡安郡郡守。”
应翩翩终于笑了起来:“很好。韩公子,如果看到你当真说话算话,那么我一定会原谅你。”
洪省:“……”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池簌在自己面前看起来那样的挑剔难对付,面对应翩翩的坏脾气时却态度如此的卑微谦恭。
如果不是洪省亲眼看到,他几乎都要怀疑这个人是被鬼上身了。
他为了联络上七合教,对这个人百般讨好,中间花费了多少心力,如今竟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他们两个好上了,应翩翩反过头来就要联合池簌扶持魏光义,对付自己,洪省心里觉得很不能接受。
他只恨爹妈没给也他生了那样一张脸,和人睡一睡就把七合教给睡到手了!
洪省不想再看这两个人肉麻下去,转身拂袖而去,好在这回池簌没过夜,没过一会便也出来了。
洪省见状,连忙迎上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开门见山地说道:“韩公子,人你已经见过了,若不是因为我,二位根本就不会相识。我对韩公子可谓是掏心掏肺,你怎么也该回报一二吧?”
池簌道:“洪大人想要什么回报?”
洪省目光闪动:“我自然是信任韩公子的,但你所说的合作并没有给出明确期限,我需要安一安手下的心,不知道韩公子可否给我一份凭据?”
池簌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说:“洪大人,不是我推脱,而是教中有过规矩,不可轻易将自己的手迹外传。凭据我是没法子立的,不过倒是可以留一样信物给你。”
他将腰上的玉佩解下来,随手递给洪省,道:“就以此物为证吧。”
态度就好像随手打赏下人似的。
这种玉佩,大街上随随便便就能买到十块八块,谁稀罕!
洪省气的要命,又不能跟池簌撕破脸,只好干笑着收下。
接着池簌要把应翩翩带走,洪省就死活不同意了,只说如果牢里没有了犯人,自己实在无法交代,也会连累应翩翩的随从下人。
这是洪省头一次没有对池簌的要求满口答应,池簌最后很不高兴地走了,而洪省气的一把将那枚玉佩掷了出去。
“来人!”
他大声地将自己的亲信叫来,吩咐道:“这段日子,你给我把魏光义盯好,若是发现他跟那七合教的人有所接触,第一时间过来禀报于我!”
娘的,他被魏光义压制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有翻身的机会了,如果因为这个原因,让池簌靠向了魏光义那边,就等于洪省亲手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对头,让他怎么可能甘心!
洪省的目光中闪过一抹阴鸷。
就算是用尽手段,他也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第60章 等闲一堪胜
阮浪自幼丧父, 在祖父和母亲和溺爱之下长大,又因父亲之死心存怨愤,做事一向随心所欲, 任性而为。
这次当了钦差, 他原本幸灾乐祸地想看应钧的儿子倒霉, 临行前答应了要给魏家行一些方便,可和应翩翩相处这几日下来,所见,所闻,所感, 却又与想象中全然不同。
这回明明心里清楚,应翩翩让将洪省的作为透露给魏光义定是另有算计,可阮浪还是照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只是心里本能觉得,如果魏光义知道了这件事, 应该会阻止洪省, 那么之前那个号称七合教来的淫棍也就不会来找应翩翩了。
否则以姓应的那个臭脾气,表面上说的强硬, 这种事多来几次,他出去之后还不得一头撞死。
魏光义知道了这件事之后, 果真勃然大怒。
他气的砸了手边新得的古董, 立即将洪省叫了过去,询问具体情况。
洪省的表情却很平静。
从得知那天晚上阮浪也醒来了之后, 他就知道魏光义一定会有此一问, 并且准备好了说辞。
洪省道:“魏大人, 应玦的脾气你不会不知道吧?严刑拷打都不会让他屈服的, 还不如折辱他更为有效。今日我看他便已经有些动摇了, 如果再接再厉,相信一定会从他口中问到想要的消息。”
就他聪明!什么馊招!
魏光义听了这话简直暴跳如雷,怒声说道:“谁让你自作主张!你怎么不和我商量?难道你以为我想不出来这种法子吗?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动手?”
洪省确实没有想到魏光义的反应如此之大,心中也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问道:“为什么?”
魏光义咆哮着说:“因为他是五殿下要的人!五殿下对他不知道怀着什么心理,再三勒令一定要留下他的性命,安排他假死之后秘密送到五殿下的京郊别院去,那素来是他藏匿娈宠,寻欢作乐的所在!”
他恨恨拍了下桌子:“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对应玦严刑拷打,难道是我心软吗?!你这个蠢货,怎么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商量?如今他被别人给睡了,万一五殿下真的对他有意,你叫我怎么交代?!以五殿下的脾气,咱们两个恐怕都要大祸临头!”
洪省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当中竟然还有着这样一层隐情。
魏光义之前半点口风都不向他透露,显然是想独自在五皇子面前卖好,这个时候出了事,竟然还有脸来埋怨他。
被这样劈头盖脸的怒吼了一通,又想起之前池簌说要和魏光义合作的那番话,洪省的心情也非常不快。
他索性说道:“我并不知道这件事。魏大人,你不会有了功劳想独吞,出了事情就要全部都推在我头上吧?”
魏光义向来脾气暴躁,并且不把阉人放在眼里,这些年来,他对洪省就没怎么瞧得起过,动辄呵斥。
但这一次,看到洪省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语气竟是格外阴冷,也让魏光义的心里不禁一沉。
他意识到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自己也不能把人逼急了。
魏光义沉默了一会,换了副表情说道:“洪大人,我之所以如此焦急,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情中你我谁也不能独善其身,这后果必定是咱们一同承担的。哪里谈得上什么揽功劳推责任的事?你也不必说那些气话,现在事情既然出了,那便出了吧,你可有补救的方法?”
听魏光义这样说,洪省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些,说道:“五殿下要留着应玦干什么,到底是不是对他有意,说到底也是魏大人自己的猜测,我们没有必要为此自乱阵脚。”
“再说了,应玦又不是姑娘家,府上更是已经纳了妾侍,难道五殿下还能在意什么贞操,给他验身不成?这件事情只消他自己不往外说,我们再把消息封锁好。没有人会知道,何必慌乱。”
魏光义道:“应玦那样刁钻的性格,你能保证他自己不会出去告状吗?”
洪省微微笑了笑:“若是换了你被一个男人强行施暴,你可愿意宣扬的人尽皆知?”
他这话问的魏光义心里直膈应,没好气地道:“那你就去说服他吧。”
两人都在心里暗骂,一个怪对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另一个则怪对方脾气暴躁眼高于顶,都觉得十分不满。
但洪省表面上终究还是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
魏光义犹自愤愤,正想说什么,外面却匆匆跑来一个下人,禀报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城中的灾民暴动了!”
这几天明明正在赈灾,怎么可能还会有灾民暴动?洪省和魏光义面面相觑,而后两人连忙一起赶了出去。
他们刚刚到了门口,就听见外面喊声震天,竟然是一帮拿着棍棒的灾民已经冲到了郡守府口。而孟竑正带着一些前去赈灾施粥的差役,狼狈不堪地跑了进来。
眼看这些灾民虽然一个个面黄肌瘦,但却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简直像是要把他们都给当成粮食煮了吃一样,魏光义只觉得心惊肉跳,连忙大喝:“来人!来人!把这些刁民都给我抓起来,若有反抗,就地斩杀!”
“魏大人不可!”
孟竑虽然狼狈,但还是连忙阻止道:“事情不能闹大,一旦见血,恐怕这些人更是要群情激愤了!”
魏光义一咬牙,改口道:“轰出去!快把府门关上!”
这些闹事的人被强行驱逐出去之后,依然在门外吵闹不休,洪省很快又调拨了两队士兵过来,把闹事的百姓们暂时驱散。
魏光义一叠声地询问孟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干了什么?你们不是去赈灾吗,为何灾民还会如此激动?”
孟竑苦笑道:“粮食不够了。”
魏光义一时语塞,面露错愕。
当时孟竑自称愿意自己出资购买粮食赈灾,却把功劳名声都记在魏光义的头上,正利用了他的贪心,以至于魏光义急功近利之下,竟然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可是就算他有所疏忽,也不该如此,在魏光义的预计中,那些粮食少说也能撑上七天左右,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不够了?
他可不知道,在这背后,应翩翩可还做了不少的事情。
当时应翩翩意识到自己将要陷入危险,先一步令梁间带着一部分人逃了出去,保证了自己在外界的人手。
而后,应翩翩又趁那一日魏光义用韩小山和萧文威胁他时,将自己的密令塞进了韩小山的衣领中,借此令萧文看见密令之后,暗中给梁间传讯。
在应翩翩的指挥下,梁间派人在外面的县乡中散布消息,告诉他们城中有粮食发放,鼓动周边的灾民纷纷想办法混入城中,领取粮食。
而之前那些领到粮食的灾民们又不断歌功颂德,夸赞着城中粮食的丰富,魏光义的大方,将人们的情绪与希望抬到了最高点,但同时也造成了哄抢事件的不断发生。
池簌到来之后,应翩翩的帮手更多,也大大加快了这件事的进程,在七合教教众的接应下,混进城中的灾民越来越多,大家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人们刚刚以为就此能熬过饥荒,却陡然之间告诉他们,这些饭吃了两天就快要没有了,以后恐怕还是要重新饿肚子,他们自然是不肯的。
更有那些千里迢迢赶过来就是为了有口饭吃的百姓,平白消耗人力却不能得到救助,又如何能善罢甘休?
这样的情绪起落之中,百姓们不免群情激愤,他们又想起来魏光义先前几次承诺发粮食又不发,好不容易发放一次却不让人吃饱,简直是在故意耍弄大家!
如果这是在之前他们没有力气的时候也就罢了,但如今肚子里好歹有一些东西可以勉强垫垫,自然就想要拿起棍棒,为自己谋出一条生路来。
应翩翩这一手计策步步谋算,对魏光义先捧后杀,香饵的背后银钩暗藏,简直是狠至极,让人防不胜防。
魏光义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但此时已经反应过来,这件事多半有应翩翩从中搞鬼,不禁沉声怒喝道:“来人,把应玦给本官押过来!他要是不敢来,就直接拖来!”
听到魏光义这么快就想到了应翩翩的头上,孟竑的手在袖中微微攥紧。
他是亲自参加了赈灾的,亲眼见证了这场变乱离奇发生的一系列过程,也已经隐隐察觉到此事的端倪。
在预计中,灾民的数量绝对没有如此之多,还有那些过分发酵的喜悦情绪,稍一不慎便会酿成恶果,以应翩翩的聪明,做出布置之前绝对不可能料想不到,所以这只能是对方刻意而为之。
在魏光义和应翩翩之间,孟竑还是选择了应翩翩,所以默不作声,但是对方到底要做什么,他心里却也没底。
——他从来就没有猜中过应玦的心思。
在魏光义的命令下,应翩翩很快就被带了过来。
魏光义想象中他定然是一副凄惨无比、痛不欲生的样子,可见到应翩翩本人,却令他大失所望。
只见对方换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衫,神采湛湛,翩然怡人,从容而至,看起来依然骄傲的不可一世。
他来了之后,甚至还笑着向众人拱手打了个招呼:“各位大人,早上好啊,吃饭了吗?”
有你这个惹事精每天在这里兴风搅雨,谁还能吃得下去早饭!
所有的怒气堆叠在了一起,源头都是面前的这个人。
魏光义忍无可忍,竟然一个箭步上去,攥住了应翩翩的衣领,大怒道:“应玦,我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何好好的赈灾,饥民竟然会发生暴动?”
应翩翩满面都是惊讶之色,说道:“什么,饥民居然会暴动,哎呀,这帮不识好歹的刁民!他们怎能如此作呢?连魏大人这样体恤百姓的父母官都不服从,这可是伤了大人的心啊!”
魏光义恨不得揪着他拼命摇晃:“呸!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我知道一定是你做的手脚。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金玉流的那些粮食根本不足以赈灾?你先将那些灾民喂了个半饱,让他们有了力气,再怂恿他们前来闹事,给本官惹麻烦!当真卑鄙阴!”
【反派水平得到角色魏光义的肯定,触发关键词“卑鄙阴”,反派经验值+10!】
眼看魏光义也想明白了,应翩翩哈哈一笑,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甩开,悠然说道:“魏大人,你是个聪明人,但是聪明的晚了,那跟蠢货就也没什么两样。现在乱局已成,你要怎么办呢?”
魏光义咬牙道:“你当真是疯了!搅出这样的乱子,难道连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不成?你听好了应玦,我不管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反正我要是倒霉你也别想落下好!那帮刁民早就已经饿的两眼发绿,泯灭人性了,一旦军队无法将他们控制住,所有的人,包括你和你的随从也都逃不过去!”
他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站定看着应翩翩:“虽然你我是仇敌,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你也不至于恨我恨到要和我同归于尽吧?你还有什么后手,最好现在就说出来。”
应翩翩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冲着魏光义晃了晃:“错了,可不是我要同归于尽,而是你们从一开始把我关进牢里就没想过要让我活着离开衡安郡吧,既然如此,我何不置之死地而后生,干脆将事情做绝。”
“魏大人,是你先欺人太甚,就别怪我手段辣。你为官不正,如今就要败于辖下的百姓们手里。哈哈,这可谓报应不爽,简直是太精彩,太美妙了。”
他说着还故意拍了几下巴掌给魏光义听,令魏光义一时气结。
他觉得这人软硬不吃,当真是难搞极了。别人如果被羞辱折磨,只会哀叫求饶,而应翩翩则越是压制越是疯狂,谋算决断无人能出其右,便如一块摔不碎,砍不烂的山石,跟他硬碰硬,只有找死的份。
魏光义满腔怒火,恨不得将应翩翩千刀万剐,但是对方站在他面前,贵气天成,清韧挺拔,他却连一个指头都不敢动,实在是已经被整的怕了。
魏光义脾气暴躁,以往和别人争执起来,都是洪省出来打圆场,但这次洪省却一反常态,一言不发。
一方面是他之前把应翩翩坑的不轻,心虚不敢开口,而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之前应翩翩和池簌的那番对话,洪省恨不得应翩翩和魏光义争执的更厉害些,让七合教不会选择同魏光义合作。
魏光义却不敢再和应翩翩吵了。当初应翩翩来到衡安郡的第一天,便逼得魏光义不但吃了亏,还要向他低头,哄他不要回到京城去。
眼下过了几日,对方已经沦为阶下囚,明明自己这边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上风,可居然还是能用翻搅风云,将他陷入困境。
而对方甚至还不满二十。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魏光义自己想一想都觉得很难相信。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不是和应翩翩算账的时候,忽地眼神一转,看向孟竑,沉声说道:“孟大人,本官记得,这次提出买下金玉流的粮食赈灾的人是你,除此之外,本官还私下给了你一些补贴。”
孟竑愕然道:“你何时……”
魏光义对他的话理也不理:“所有赈灾的粮食加起来足有二十余船,如何可能仅仅两天就已见底?孟大人,不知道你把那些粮食弄到哪里去了呢?”
孟竑陡然间反应过来,魏光义现在是要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毕竟眼下要平民愤,要么就给他们粮食,让他们重新看到生存下去的希望,要么就找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众杀之,向他们表明态度和立场。
而孟竑自然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或许这也是他当初被选择的原因。
事到临头,孟竑倒不禁笑了。
乱世飘萍,身不由己,虽空有忠心,却无力改变,他这样无权势无背景之人,理所当然会成为两方势力角力的牺牲品,又有什么奇怪的?
这些人跟他,从来都不在一个世界中,不是早就应该知道了吗?
孟竑索性挺胸抬头,朗声说道:“魏大人,我身在衡安郡,身边所有的人都被你控制,不可能有手段藏匿粮食,你若是执意栽赃,那我也无话可说,反正这罪我是不会认的!”
从之前两人因为枭首令争执的时候,魏光义便知道这个姓孟的也是硬骨头,于是冷笑道:“你认不认管什么?哪个人不是死到临头还在嘴硬!来人,先把他给我绑起来拖出府去,在百姓们面前示众!”
这时,却有一道人影挡在了孟竑前面。
只听应翩翩轻描淡写地笑道:“孟竑是我的下属,他做的事情都是我的授意,谁敢押他?”
孟竑猛然看向他。
魏光义道:“应大人,眼下的乱局总得解决,不抓他,难道还抓你我不成?!”
应翩翩淡淡道:“抓你难道有什么不行吗?朝廷所拨下来的灾粮,岂非正是都在你的手里?”
应翩翩这一语宛若雷霆,忽然在耳畔炸开,魏光义大惊失色,斥道:“你胡说些什么!这种事情也是能空口捏造的?!”
应翩翩冷冷笑了笑,忽地脸色一沉:“魏光义,事到如今,百姓受难,你却还在敷衍搪塞,恬为朝廷命官。”
“此次临行之前,我已看过衡安一带各地方志,贞和十九年秋,衡安大水,岁饥,上诏令度支出官米三十万石,以救百姓荒馑,直至来年春。至元元年夏,洪水破堤,太仓粟十万石出粜,于两街贱粜,是岁秋方收粮以供,百姓无一饿死。而今三月,上以衡安水患,又令运江淮租米以给,足十五万石!以先年之例,足以救灾,却为何饥民遍地,民怨沸腾,且赋税未减,民不聊生?陛下任你为官,若对百姓仁善,力行爱护之道,勤理政事,天必相顾,却因何灾异连连?!可见乃是你失德所致!”①
他说起衡安各年救灾所拨灾粮,以及中央令诏政策,竟是如数家珍,一字不错,言辞犀利狠辣令人辩无可辩:“魏光义,我敢问一句,你到现在还不肯将藏匿的灾粮拿出来,就不怕掉脑袋吗?”
听着应翩翩一字字说来,魏光义只觉得不寒而栗,连声说道:“住口,住口!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又指着周围的其他人说道:“都给我退下!今日之事,谁若是敢出去乱说,所有的人同罚不赦!”
所有的人都连忙退到外面,孟竑看着应翩翩,想说点什么,应翩翩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霎时间回到了曾经同窗的时光,孟竑眼眶一热,紧接着便被强行押走,控制起来。
洪省犹豫了一下,同样没有留下,转身之际使了一个眼色,门外的一名护卫微微颔首,他便放心离开。
眼看书房中没有了别人,魏光义一把抓住了应翩翩的手腕,嘶声说道:“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不让我杀孟竑,我不杀便是,那你到底还要怎样?”
应翩翩看了他一眼,似嘲非嘲地一笑,说道:“魏大人,别慌,开个玩笑而已。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七合教的总舵在哪里吗?我现在告诉你,就在乾通山中。”
魏光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应翩翩之前那样遭受威逼都不肯说出的地点,如今会这么轻易就出口。
应翩翩又道:“衡安郡,地势低洼,四面环山,但大多数都是矮丘,唯有西侧崇山峻岭,洞穴密布,不易受潮,想来应该你藏匿粮食的地点,跟七合教的总舵距离不远。”
魏光义满心慌乱,看见他的样子如视鬼魅。
应翩翩道:“我此次奉皇命而来,欲同七合教联络,可虽然知道地点,那里却守卫森严,难以接近。就算是得以进入,对方只怕也会认为我们故意对他们调查窥探,生出敌意,那样的话弄巧成拙,恐怕陛下反而要降罪下来了。所以先前我不说地址,是因为说了也没用。”
“那你现在……”
“现在,机会来了。你道我为何要鼓动那些灾民,难道单纯是为了找你麻烦吗?错了。”
应翩翩目光灼灼,双眼亮的惊人:“惟此才能激发百姓怒火。他们怨气难平,需要罪魁祸首作为发泄的对象,可一个小小的孟竑是不够的,我们倒不如制造一个更大的目标给他们,比如七合教!”
皇上派他去求和示好,他却来挑事,这实在是太疯狂了,魏光义一时都结巴了:“你,你说什么?”
应翩翩缓缓地说:“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些粮食,但实际上,这也用不着魏大人大出血。你只需要暗中将一批粮食运往乾通山附近,并沿途掉落米粒引那些饥民们发现就行了。一旦放出风声,说粮食被七合教的人为了供养教众抢走,这一可比孟竑贪墨可信的多了吧。”
“有了这件事作为铺垫,百姓们在稍加煽动之后,为谋生计,定然会前往七合教夺粮。再加上根据西厂的情报,不久之前七合教刚刚收容了一批灾民,将他们藏匿在了总舵之中,这些人一旦听说外面的风声,也会对七合教生出疑心,里应外合之下,放火、投或者其他手段,何愁七合教不会发生溃散,给我们以可趁之机,将其一举拿下!”
字字句句仿佛都敲在心坎上,魏光义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应翩翩站起身来,那张年轻的脸上,有憧憬,有坚毅,也有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成就野心的狂热。
“魏大人,我曾看过你少年时写下的文章,知道你也是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只是囿于家世,既给了你优越于常人的扶持,也限制了你的行为、立场。你的很多同僚、伙伴都已经去了京城为官,你却还只能困守在衡安这个灾害连年的地方,不得寸进,你甘心吗?凭什么你要牺牲自己为他人做嫁衣,明明若非他们没有给你足够的信任和自由,你的成就将远不止于此!”
魏光义书房的座椅后面挂着一张大穆疆域图,应翩翩的手指点在衡安郡的位置上,跟着缓缓划动,在衡安与京城之间连起了一道无形的线。
他微笑着,声音里带着诱惑:“如今时机大好,有了这些不要命的饥民们冲锋陷阵,数百年未完成之功业指掌可得,魏大人,你难道不心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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