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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肝胆有风波

    应翩翩口才绝佳, 魏光义只觉得双腿发软,不禁向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但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觉得热血沸腾,不敢置信。

    应翩翩给他规划了一份太过美好的愿景, 曾经的少年意气到了如今早已经蹉跎干净, 魏光义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 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还有机会立下这么大的功劳。

    但此事当真能成吗?听上去虽然荒谬, 可是想来想去,冒险一试也未必不可。

    魏光义极力忍住心动,搓了搓手,故意装模作样地说:“这种方法也太过大胆了, 如此卑劣的手段,稍一不慎,就可能招致祸端……”

    他的表情原本已经明明白白地昭示出意动,然而开口时话锋一转,却依旧死咬着另外一套虚伪的说辞。

    应翩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紧接着, 魏光义便站起身来,扬声说道:“来人,应玦身为案犯,擅闯牢狱, 目无法纪,快把他给我押下去!若有违抗, 以谋逆罪论处, !”

    随着魏光义的话, 外面的府兵破门而入, 冲上前去用刀剑架在应翩翩的脖子上,其中一个人粗暴地拉扯着他,竟要硬把他给拖走。

    这人立功心切之下,竟然干出如此不知死活之事,但转眼间,他就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应翩翩见刀剑加颈,凛然不惧,身体竟向前撞去,架住他的人一惊之下本能闪避,竟被他夹手夺过一柄长剑。

    随即,剑光乍然一闪之间,血色飞溅,抓住应翩翩手臂的那名府兵应声倒地。

    魏光义大惊失色:“你——”

    “魏大人,你刚听完我的计策就想动手将我除去,再独揽功劳,未免也太过目光短浅。”

    长剑上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应翩翩轻声哂笑,一言一语中也似带刀兵之气:“我明白告诉你,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甚广,若无我从中斡旋,凭你自己必败无疑。你究竟应该怎么做,且掂量着办。”

    魏光义的呼吸略微急促,他确实因为应翩翩的话动了心,可又对对方深深忌讳,不愿意受他掣肘控制,这才存着先将应翩翩孟竑这一干人都处理掉,再自己立一份滔天大功的主意。

    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早已经对应翩翩的本事深信不疑,应翩翩这样说,魏光义不能不考量。

    他垂眸看着那剑锋上刺目的血色,兵士挣扎呻/吟的声音敲打着神经,片刻之后,魏光义缓缓抬起手来,挥了挥。

    刚才涌进来的府兵们抬起伤者,又纷纷退了下去。

    “应大人智计多端,我方才也是想要试探一番你的决心。”

    魏光义道:“看来你是说真的了。但此事事关重大,我还得再稍稍斟酌考虑一番,希望大人能够理解。当然,我一定尽快给大人答复,到时还望你多多相助。”

    应翩翩淡淡地说:“那么,我便恭候佳音了。”

    魏光义一直没有回复,但第二日的下午,所有的粮食彻底都分完了,外面的灾民们闹的更加厉害,局面愈发不可收拾。

    魏光义派人来到牢房,说是已经抓到了杀死金玉流的真凶,将应翩翩和阮浪都从牢里接了出来,连同原本关在外面的孟竑一起,重新为他们安排了舒适的住处。

    阮浪不禁惊讶地问道:“你做了什么,竟然让魏光义改变了主意?”

    他最了解魏光义对应翩翩的恨意有多深。

    应翩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当初被关进来的时候,我便曾言,不出几日,魏光义必然会亲自请我出去。我做到了。下一步,我就让你看看,衡安郡如何波涛一洗,改天换日。”

    他说的那样笃定,仿佛一切的不可能到了对方这里,都能由万丈深渊之下掀起奔腾而上的巨浪,直掼向长天之面,将一切阻力粉碎成四面溃散的浮沫。

    这种不可思议,无法置信,又化作一股陡然由心而生的热血,令人胸腔之内传来经久不息的悸动。

    阮浪默然许久,在两人即将各自回房时,他忽然说道:“还要小心魏夫人。”

    应翩翩回过头来。

    阮浪道:“魏夫人出身滢水邓氏,随魏光义一起从京城外放至此,很有才干,至少能调动魏光义的大半亲信,不光你是拉拢了魏光义还是算计了魏光义,她都是一位值得重视的人物。”

    “你如果需要同她打交道……”阮浪终于说,“我可以去。”

    和阮浪一样惊讶于应翩翩竟然会被魏光义放出来的人还有洪省。

    相比阮浪,他在衡安郡经营多年,在魏光义那里也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听到的更多,也更为焦虑愤怒。

    洪省记得清清楚楚,应翩翩之前明明告诉他,并不知道七合教的真正位置!

    或许应翩翩是在骗他,可面对魏光义的时候,应翩翩不仅毫无顾忌地将七合教的位置说了,而且还表现的对七合教的内部情况极为了解,竟然连里面混入了灾民都清楚,甚至笃定地认为他可以挑动那些灾民们作为内应。

    这一切,很有可能都是那个姓韩的告诉他的!

    难道他们当真要放弃自己,与魏光义合作吗?

    洪省心如火烧,这种不平和不甘的感觉,在晚上又看见了池簌来找应翩翩时达到顶点。

    洪省耐着性子劝说道:“韩公子,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当初我与你提到应玦,是觉得他容色出众,想让韩公子稍稍解个闷,但你若是对此人认了真,他却绝非良配!韩公子是来办大事的,可不能沉迷美色,反倒耽误了正事啊。”

    池簌不悦道:“谁说我贪恋美色,我是真心喜欢他这个人。”

    你喜欢他这个人?呸!你喜欢他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还是喜欢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也不怕他在床上一刀捅死你!

    洪省忍气吞声:“韩公子,请恕我直言,你喜欢他,可他待你又是真心的吗?他家中早有侍妾,在外面还结识了不少红颜知己,特别是这回前来办差,他的目的正是七合教。你之前强迫他,说不定他心里早已经把你给恨上了,现在不过就是在利用自己的身体和容貌,迷惑算计于你啊!”

    洪省实在不明白,自己一个太监,为什么要如此苦口婆心地与人讨论情感问题,竟然还说的这么有道理。

    池簌听了他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唇边却泛起了一丝甜蜜的笑意,轻声说:“即便是算计我也好,好歹也让我得到了他,无论他怎样对我,我都不后悔。”

    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没出息没志气的爷们,亏他还是个学武功的,洪省简直要疯了:“你们才认识几天啊!他有什么好!你怎么能——”

    池簌受到冒犯,沉下脸色:“他自然哪里都好!洪大人,你今天言语如此古怪,不会是又想对他不利吧?”

    洪省道:“我怕你影响我们之间的合作!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认识应玦,你不能过河拆桥!”

    池簌冷笑道:“那也得看你的表现,洪大人,我可不是非你不可!”

    说罢,他推开洪省,大步向着牢房的方向走去,要去看应翩翩。

    洪省没有阻拦池簌,他也拦不住。

    但池簌很快便会知道,应翩翩已经不在牢里了,而是被魏光义放了出去,那么他一定会对魏光义更加满意。

    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自己一个愚蠢的决定,要被生生截断,任是谁也受不了这样的心理落差。

    洪省深吸了一口气,坐倒在椅子中。

    好,既然你们都如此逼我,那么,索性鱼死网破!

    *

    自从听了应翩翩的话之后,魏光义就一直没有休息好,经过几番犹豫,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完成这件事。

    毕竟应翩翩给出的诱惑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如果事情能成,或许他整个后半生都能享尽荣华富贵,封王拜相,若不冒险一试,怕是要遗憾终身。

    而此时,已经是应翩翩接到任务的第六天了,距离任务结束的期限仅仅剩下两天多,但似乎一切的结果还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当天入了夜之后,在衡安郡西侧的大山中,便有一队人马悄悄地走了出来。

    他们手里驱赶着马车,车厢外围用帘子蒙的严严实实,为了防止发出噪声惊动他人,所有马匹的嘴和蹄子上都用布包着。

    一行人在黑暗中悄然前进,在马车的旁边,有人刻意将一些米粒洒下去,沿路留下痕迹,以便向七合教嫁祸。

    这边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魏光义在府中等待消息,却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正焦灼间,偏生他最害怕听见的声音出现了。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大人,不好了”的叫声响了起来。

    魏光义猛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运粮的事情出现了差错?”

    冲进来的小厮跪下禀报道:“大人,不是运粮的事情发生了差错,而是您藏在山洞里面的粮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全都变成了石头了!”

    魏光义先是一惊,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这不可能!刚才那边不是还派人来禀报说成功拿到了粮食的吗?”

    小厮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是一些散碎的砂石掺着寥寥几粒白米。

    他说道:“大人,千真万确,虽然山洞外围的麻袋当中确实都放着白花花的米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里面的袋子里却没有了大米,全都变成了这样散碎的砂石。您看这可怎么办啊?”

    魏光义退后两步,身体晃了晃,只觉得五雷轰顶。

    没有人知道这些粮食对于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魏光义固然贪财,但也没有贪财到不要命的地步,他之所以在应翩翩之前那样的步步威逼之下都不肯放弃这些粮食,是因为前几年修葺衡安郡堤坝的时候,魏光义正沉迷赌博,一时鬼迷心窍,克扣了修建堤坝的费用,使用了劣质材料。

    他也为此在账面上弄出来了很多亏空,只能一直拆东墙补西墙的勉强堵住,而偏生赶上今年又一次发了大水,粗制滥造的堤坝被冲毁,不仅需要拨款重建,还得把公家的账面平了,以防御史因为此事要求查账。

    魏光义急着筹钱,就把主意打到了朝廷发放的粮食上面。

    灾荒地区的粮食比黄金还要珍贵,他没有下发给百姓,而是打算暗中售卖给城中富户换取高价,如今仅仅兑现了二成不到。

    如果连这批粮食也出了差错,那他可就真是忙来忙去一场空,也不用再想什么封王拜相了,不会被抄家流放就是好事。

    魏光义被戳中了死穴,他原本不想以身犯险,这下也绷不住了,于是立即吩咐下人备马,准备亲自前去看个究竟。

    为了不被人发现,魏光义特意换了一身便服,在夜色中带着一些可靠的随从,匆匆向西山那一带赶去。

    谁料刚刚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魏光义忽然听见在前方有一阵极其细微的沙沙声,紧接着,一个车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些人赶着大约十余辆马车,正是这时应该把粮食运往七合教的官差们。

    为首的人看见魏光义之后,吃了一惊,立刻示意后面的人停下,行礼道:“大人,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见到这些人,魏光义的惊讶之情更甚:“我不是吩咐你们把这些粮食运到七合教去吗?你们往这个方向来做什么?”

    那些官差们都觉得十分茫然,说道:“大人,不是您又下令说要把这些粮食转运至郡守府,明天继续用来施粥救灾的吗?”

    听到对方的回答,魏光义忽然感到背后有一股凉气涌了上来,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中计了。

    魏光义再也顾不得其他,突然拨马回头,厉声高喝道:“快走!”

    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晚了,一声高喝骤然划破夜色响起,黑暗中,有人嘶声喝道:“在那里!粮食在那里!”

    魏光义转头看去,只见一群面黄肌瘦,手持棍棒的灾民正丛不远处涌出来,几乎可以说是眼发绿光地看着他们。

    身为衡安郡的郡守,魏光义在这地方居住多年,他很清楚遇见这些饥民还不是最可怕的,而是这一带地势低洼,就在之前被冲毁的堤坝之后,受灾最为严重。

    这些人只是一小部分,如果附近村子中的人发现了自己和手下带着粮食藏在这里,全部都赶过来的话,那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而且更加要命的是,由于魏光义藏匿粮食的事情十分机密,所以为了消息不会传出去,他出门的时候带的人手极少,完全无法与百姓们抗衡。

    魏光义立刻低声向着手下的人传令道:“把粮食放下,不要跟他们争抢,立刻走!”

    但是,晚了。

    饥民中竟然有人认识他的脸,于是伸出手来指着他,大声叫道:“你们快看啊!那个人就是衡安郡的郡守魏光义,他明明有粮食,却跟咱们说粮食不够了,不肯发放粮食给咱们吃!”

    大家望过去,看见了魏光义来不及遮住的脸,以及地下那白花花的米粒,一下子都愤怒了。

    认出魏光义的那人虽然表面看起来也十分的瘦弱和憔悴,说话的声音却中气十足:“是他害死了我娘!左右都是个死,我要让他偿命!”

    怒吼传出去很远,引起人群中一片愤怒的应和,层叠如潮,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百姓们赶到这里。

    “把粮食还给我们,那些是我们辛辛苦苦才种出来的粮食!”

    “我爹娘都饿死了,我哥哥因为服徭役被累死了,还我亲人的命来!”

    “快!马车里就是粮食,姓魏的要把粮食运走,我们就又没有饭吃了,快去抢粮食!我不想被饿死!”

    魏光义面色惊恐地看到这些他素来瞧不起的贱民们,手里挥舞着棍棒锄头,纷纷向他冲了过来。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卑微老实、逆来顺受的神色,而是狰狞的,愤恨的,令魏光义感到了由衷的畏惧。

    他拼命大喊:“大胆!你们要做什么?都不想活了吗?来人,快来人!拦住他们!”

    魏光义一边高声恐吓,一边转身拼命催马逃跑,但是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拽住了他的右腿,将他一把从马上扯了下来。

    紧接着,雨点一样的棍棒落下来,砸在他的身上,有人怒骂着,在缝隙中疯狂踢打着他,也有人急急忙忙地想去马车上抢夺粮食,踩踏着他的身体冲上前去。

    魏光义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疯狂,他起初还能大声惨叫和叱骂,但很快这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便再也无法听到了。

    衡安郡的郡守,竟然被他辖下的百姓们活生生践踏殴打致死。

    甚至在魏光义死后,愤怒的百姓们还没有罢手,把他生生打成了一摊肉泥,根本无法辨认出面貌。

    *

    在天色刚刚亮起的时候,洪省就已经从睡梦中醒过来了。他起身之后,吩咐下人上了一碗燕窝,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着。

    一碗燕窝还没有喝完,门外便传来轻轻地敲击声,有人恭敬问道:“大人,您已经醒了吗?有魏府的人前来求见。”

    洪省便让他们进来,又和颜悦色地询问那名魏府的下人:“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低声说道:“洪大人,打搅了,是夫人派小人前来询问,说是昨天夜里,魏大人一夜未归,不知道是不是在您这里,同您商议事情?”

    洪省奇怪道:“咦,还有这事?我倒是不太清楚。你们也知道,魏大人一般有什么事情,其实是不常与我商议的。他似乎和这次钦差当中的阮大人交好,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询问过他?”

    那人迟疑了片刻,说道:“是,那么小人就再去问一问。”

    洪省目送着对方离开的背景,脸上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意。

    他亲自走过去,要将房门关上,安安静静地最后享用完自己的燕窝,作为今日欢庆的开始。

    然而这时,却听见有人轻声笑道:“洪省,你蓄意谋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这人的声音并不严厉,不似质问,却更像是一种带着讥讽的戏谑。

    洪省猛然抬起头来,看见应翩翩一身官服,前簇后拥,负手踱进了他家的院子里,竟仿若入无人之境。

    官服使他身上多了几分谨肃端凝的气势,明显来者不善。

    洪省一惊,皱起眉头:“贤侄,你做什么?”

    应翩翩摇头叹息,平和的语气当中带着说不出来的冷酷:“洪大人,你可真是好狠毒的心肠,魏大人在你的算计之下变成了一摊肉泥,可你却还有心情在这里享用早餐,难道当真没有半点愧疚吗?”

    洪省惊道:“你说魏大人怎么了?!”

    应翩翩没再说什么,抬手,用力击了三下掌,顿时有人被押了上来。

    洪省一见之下,脸色立变。

    ——那被带上来的两个人,一个是之前向魏光义禀报粮食变成了沙子的小厮,一个是领头殴打魏光义的假冒灾民。

    在洪省的计划当中,他们此时本来都应该已经被暗杀了,却没想到人还好端端地活着,并且落到了应翩翩的手里。

    应翩翩道:“洪大人,你看上去好像很惊讶?你在惊讶什么,是不是想,‘哎呀,我明明已经派人去杀他们了,我派去的那些杀手都是废物吗?怎么就失手了呢?’”

    他抬了抬手,洪省派去的杀手们便也被五花大绑,带了上来。

    应翩翩笑道:“你可以当面询问他们了,请。”

    应翩翩是带着兵闯进来的,此时洪省府门大敞,被官兵们在外围围的水泄不通,其中情形如何一览无遗,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议论纷纷。

    洪省没想到自己汲汲营营,算计到了最后一步,竟然还是栽在了应翩翩手上,一时间气怒攻心,再也装不出平常那副老好人的样子。

    虽然应翩翩不知道搞了什么鬼,竟然能够调动魏光义手下的兵力,但洪省作为衡安郡的镇守太监,才真正控制着这里的武装命脉,来硬的,他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

    洪省丢下了所有的伪装,狂笑一声,正要开口,却突然之间感到一阵眩晕。

    他还以为自己是气怒太过所致,用力晃了晃头,那眩晕感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愈加强烈起来。

    洪省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地上,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呜咽声。

    视线之中,只能看到一双绣着精致云纹的薄底长靴,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的跟前,那袍摆在风中翻卷如波。

    “洪大人,你这是被揭穿阴谋之后,心虚到中风了吗?”

    应翩翩低笑了声,居高临下地看着洪省:“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和我父亲关系一向亲厚,我本应留几分情面,可惜你谋害朝廷命官,罪不容赦,魏夫人前来报案,拜托我一定要找到杀害她夫婿的凶手,小侄也是无能为力呀。”

    他的话听起来非常耳熟,正是之前应翩翩被诬陷杀了金玉流时洪省曾经说过的。

    洪省挣扎着,艰难地发出声音:“你、你……是那燕窝……下药……”

    应翩翩微笑,俯下身去,在他的耳畔轻柔地说道:“对,都是我干的。我故意让你误以为我会与魏光义联手,诱逼你按捺不住杀了他,随后收集你谋害魏光义的证据,一箭双雕。”

    他放慢语速,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洪大人,你这样听话,省了我不少的力气,我很满意。”

    应翩翩直起身来,露出一个亲切漂亮的笑容:“下辈子投胎时,要记得少生些坏心,多长点脑子。”

    洪省嘴里嗬嗬发声:“你,会后悔……你会后悔的……我还有……后招……还有……”

    应翩翩却不再理会他,抬眼看向在场众人,笑容淡去,沉声说道:“衡安郡镇守太监洪省,恬居其位,不谋其政,腰玉珥貂,却不思济百姓,安疆土,唯欲苟全性命,贪栈爵禄,竟至祸心不平,阴害同僚,法理难容!着押入狱中,他日回京受审!”

    洪省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意识还是清晰的,应翩翩并没有给他下致命的毒药,这太便宜对方了。

    魏光义和洪省,在位多年,鱼肉百姓,害的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不配得到善终。

    如今,魏光义已经死的尸骨无存,还有一个洪省,他的结局,只能是接受明明白白的审判,最后斩杀以谢天下百姓。

    第62章 便与春争秀

    魏光义死后, 应翩翩便让阮浪去向魏夫人报了丧讯,并揭穿一切都是因为洪省的算计。

    魏夫人悲痛之余,与他们达成了合作, 将魏光义手下的兵力亲信都借给了应翩翩调遣。

    有了他们相助,应翩翩顺利将洪省手下余党一网打击。

    而后,限时任务的最后一天, 也终于到了。

    应翩翩早在魏光义派人取粮食时就已令人暗中跟在其后, 将他的老底摸了个清清楚楚,如今魏光义身死,洪省下狱, 整个衡安郡再也没有人能成为应翩翩的阻碍。

    于是, 他第一时间令人去将那些粮食运入城中,向百姓们发放。

    消息传出之后,城中顿时传来了一阵欢呼之声。

    喜悦之外,也有人不禁担忧这一次的分发粮食又是官老爷们为了政绩的作秀,又或是只分发给富户。有的人心存防备,有的人则蠢蠢欲动想要哄抢,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梁间这些日子没见到应翩翩, 虽然在外面帮忙调集人手, 互通信息,办了不少事情, 但依旧觉得分外煎熬, 眼下好不容易看到了人, 便禁不住两眼含泪。

    他正心疼地打量着应翩翩瘦没瘦,脸色好不好, 就听见了街头传来的一阵阵喧哗声。

    梁间看了看情况, 不免担心:“少爷, 这些百姓们还是不太信任我们,万一过会粮食运到了,他们暴动怎么办?”

    应翩翩冲着不远处抬了抬下巴,笑着说道:“不用急,保驾护航的不是来了吗?”

    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传来,腰佩长刀的士兵列队而来,守卫粮食,顿时令躁动不安的百姓们都冷静了下来。

    梁间十分惊讶,因为他竟发现,率领着那些士兵们过来的人,竟然是从这次出发起就跟应翩翩不合的阮浪。

    阮浪到了应翩翩的跟前,翻身下马,说道:“怎么样,我来的还算及时,没给你拖后腿吧?”

    应翩翩道:“这我倒是没有担心过。阮大人家学渊源,如果带个兵都能迟了,丢的可是你们家的人。”

    “万事俱备。”他微笑着取过桌上的小锤,在桌前放置的皮鼓上不轻不重地一敲,“可以赈灾了。”

    鼓面上发出沉闷而又笃定的响声,不知道为什么,阮浪从入狱后就动荡不安的心,忽然也跟着安稳下来,仿佛一直以来的迷茫愤怒都找到了归处。

    他不想表现出来让应翩翩得意,于是没有接对方的话,只用眼角朝着应翩翩瞥了一眼,却见对方眼底含笑,眉目舒展,一身官服端肃清皎,别有一番往日不曾见过的纯澈。

    他瞬间有些不能呼吸,仿佛胸骨骤然向内缩紧,将心脏挤压出了一种道不分明的意味来,那张以往从来都不肯服输的嘴先一步背主投敌,呐呐附和道:“是啊,真好。”

    明明应该是亲近傅家的,明明还在记恨应钧,可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跟应翩翩合作起来了呢?

    大概是一次次的出乎意料吧,阮浪从没想到,一个人的力量,居然可以让他在身陷囹圄,腹背受敌的时候,还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他不明白,就算应翩翩有这样的本事,又是哪里来的勇气去挑战衡安郡根深蒂固了多年的沉疴呢?

    阮浪记得在魏光义让狱卒把应翩翩带走的时候,他便已经警告过了对方:“这里是魏光义的地盘,但是你眼下只有一个人!你觉得你现在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可应翩翩却只说:“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拂开前来押送的狱卒,大步当先走去。

    孤军,也要奋战到底!

    阮浪不能够理解这个人,甚至可以说得上厌恶,但他又总是从对方身上莫名地看到某种吸引自己的力量,让他意图通过模仿和接近,从中寻求到某种答案。

    而此时此刻,终见胜果,身心舒畅。

    之前怨愤、徘徊、迷茫,不知前路,肆意妄行,如今,方才明白,原来竭心尽力地去完成一件事,是这种感觉。

    阮浪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难道这就是他当年哪怕付出生命也要追随应钧的理由吗?

    那么,他现在似乎也能够稍稍理解了。

    【叮,据目前统计,反派阵营角色阮浪好感度为80,反派阵营角色孟竑好感度为80。】

    【宿主可使用好感度在系统商店中换购物品,付出的好感度不能重复兑换,但不会扣除角色本身好感等级。】

    应翩翩突然想起了自己这边阵营中的那位初代元老级成员,心中忽生好奇:

    “池簌的好感度是多少?”

    系统查了一会:

    【据记录,反派阵营角色池簌,在“山洞避雨”剧情时,好感度已刷满100,后续无波动。】

    应翩翩一默,没说什么,让系统打开了商店。

    哪怕他之前也增加了魅力等级,获得了好感度,但反派也是没有资格使用系统商店的,所以应翩翩还是第一次见到商店里面的样子。

    商品种类很多,有一些是他从未听过也未见过的,也有不少是这个世界上可以寻见的物品,应翩翩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1好感度可以换一斗桃花米……”

    十斗为一石,如果按照这样算,所有人的好感度加起来,也不过只能兑换二十六石粮食,数量并不太多。

    而这里的百姓们已经饥饿多日,洪水虽然退去,要再等到粮食生长,衡安郡能够彻底自给自足的时候,还需要很长一段时日。

    只怕把魏光义私藏的那些灾粮找出来,再加上这二十六石粮,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系统见应翩翩犹豫,热心道:【本系统可免费提供咨询服务。】

    应翩翩道:“桃花米乃是四大名米之一,被当成御前贡米,现在救灾急需,却不需要这么珍贵的粮食,还有没有价格更低,品质也更差一些的?”

    【一石桃花米可兑换成十石陈米。】

    如果这样的话,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应翩翩道:“就换这个。”

    他用去了110点好感度,换了一百石陈米和两百斤的咸肉干,让系统直接混进了魏光义那些粮食当中,这样一来,绝对足够所有的人平安度过灾情。

    很快,百姓们就发现,跟前面抠抠搜搜的魏光义相比,这位年轻御史发起粮食来实在是大手笔。

    他并不开设粥棚,直接令人将粮食用布袋装了,送到人们手中,甚至每一袋粮食里还搭配了两小块香喷喷的肉干。

    天呐,这可当真是白花花的大米,拎在手里沉的很,还有肉,很多人生活穷苦,就算是非灾荒的年代,都很少能吃到一点肉星。

    而如今,这些东西全都是属于他们的,足够他们很长很长时间都不用再挨饿了。

    这实在是,实在是太好了!

    可惜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乏有喜欢唱反调的人在,别人越是开心,越是赞扬,他们就非要说些扫兴的话,挑剔点毛病出来。

    这时便是如此,有人手里拿着粮食,还在悄悄议论着:

    “听说这次来的钦差是一个太监的儿子,跟姓洪的是一伙的,他怎么会这么好心,把这么多东西都白发给我们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

    “开始一直说没有粮食,怎么突然又冒出来这么多了?依我看,说不准先前是故意等着这个姓应的过来立功,才不给我们放粮的。”

    “我叔叔是洪府的门房,他说这个钦差跟洪大人的关系可好了,现在不是做戏我不信。”

    “哼,官老爷们天天喝酒吃肉,给我们的这点粮食,只怕人家自己根本就看不上眼,有什么可感激的?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人家当成好人了么?”

    这些话,一部分是有心人故意挑唆,也激起了其他一些人心里几乎是根深蒂固的对于上位者的敌视与厌恶,让他们跟着纷纷议论起来。

    也有人并不赞同,加以驳斥,双方都不能互相说服,只争得脸红脖子粗。

    应翩翩不远不近地在一处棚子后面站着,抱臂听他们窃窃议论,唇边带着抹讥讽的笑意。

    这时,只听有人在他身侧轻声问道:“他们这样说,你怎么不去解释呢?”

    应翩翩不用转头就知道是池簌,淡淡地说:“没那个必要。我只做我要做的事情,剩下的爱怎么想,由得他们。”

    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做这件事不过为了完成系统任务换命,本来也不是要救这些百姓,也用不着他们领情。

    他不需要那些东西。

    听到应翩翩这样说的时候,池簌心里那种奇怪的异样感再一次涌了上来。

    他有一种直觉,应翩翩总仿佛在赶时间一样,总是不顾一切地朝着他的目标前行。

    对于过程中发生的其他事情,他不是不在意,却因为怕干扰到那个一定要完成的目的,所以严格地克制自己,不闻,不问,不看,不动心。

    为什么一定要如此自苦?

    池簌深吸了口气,定定地看着应翩翩说:“可我记得你在傅家的时候曾说过,最讨厌被冤枉。”

    应翩翩一怔,池簌却笑了笑,忽然戴上面具,大步朝着人群走了过去。

    这个时候粮食已经开始井然有序地发放了,因为有系统作为辅助,粮食的数量绝对是足够的,不至于出现上次施粥到了一半便断粮的情况,百姓们一直到灾情结束之前,都可以保证温饱。

    再加上随着魏光义惨死,洪省被控制,衡安郡的局势也趋向稳定,百姓们这些小小的议论,等一段时间后新鲜劲过去,自然就会得到平息。

    反倒若是强行镇压,堵塞发泄情绪的渠道,才会使事件发酵。

    应翩翩心里估量的很清楚,所以才说不用去管,他见池簌径直朝着那些灾民们走过去,心说这应该不是要把他们给揍一顿吧。

    应翩翩看着池簌走到正在议论的人群跟前,向着其中一名赤膊光脚的汉子笑着说:“董大哥,你还认识我吗?”

    对方闻言回头。

    或许一个人的面貌有时候不容易记清楚,但池簌脸上那副造型精致奇特的面具却是极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那董大哥一见之下大喜过望,说道:“恩公,是您!”

    池簌点了点头,微微含笑,说道:“看来董大哥尚记得我。”

    姓董的汉子十分激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可能忘记!”

    他说着,便向自己身边的其他人介绍池簌:“这位就是去年发大水的时候,将我从河里救出来的人。他还给我们的村子里送过很多粮种,让我们在春耕的时候没有错过耕种,可是我的大恩人!”

    衡安郡的气候虽然不好,但四面山峦围城,地势险要,所以七合教才会将总舵安在了这里,百姓们受灾严重的时候他们也没少帮忙。

    池簌作为七合教的教主,平日虽然深居简出,但偶尔也会在周边走一走。

    这里的不少百姓都曾见过或者听说过他,再听姓董的汉子一提,都纷纷挤过来同池簌道谢。

    那名姓董的汉子便向池簌问道:“恩公,不知道您这次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事情,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您要是没有地方落脚,还请去我家坐一坐吧,我,我炒肉给您吃。”

    池簌笑着说道:“不必了,我只是听说衡安郡又发了水灾,故而特意来看一看情况。这一次朝廷派了钦差大臣下来整顿贪官污吏,又将救济的粮食分发了下来,想必各位往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我也就放心了。”

    有人听池簌仿佛口口声声都是在为了当官的说话,觉得十分不屑,小声道:“呵,谁知道这样的能过上几天,说不准没两日便又来人把那些粮食也给抢走了。听说这一次的钦差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因为在京城里有大背景才能来的。”

    “他因为杀了运粮食的金老爷进了大牢,没两日就被魏光义给放出来了,而且跟姓洪的关系也十分不错。说不准就是为了搏个好名声,才用这些小恩小惠来做戏!”

    池簌目光在那人脸上一扫,记住他的相貌,又看见对方满脸都是轻蔑之色,肩上却扛着袋大米,手中还拎着两条肉干。

    池簌便笑着说道:“这位兄弟,我瞧你身强体壮,若是自己耕作定然也能收获丰厚,应该确实是瞧不上这些小恩小惠的。不如你也做一做戏,将你的米和肉分给大家,博个好名声如何?”

    那人一惊,忙不迭地将自己的米和肉抱在怀里,退后两步,缩着脖子说道:“这、这凭什么?!”

    他的样子把不少人都逗笑了,池簌也跟着笑起来。

    他将自己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了手臂上的两道陈年旧伤,冲百姓们说道:“我曾经也是穷苦出身,少年时为了多挣些银钱,跟着猎户去山林中打猎,结果一开始不得章法,却反倒被老虎咬出了这两道伤,险些丧命。”

    应翩翩不禁也随众人向着池簌的伤疤处看了一眼。

    这应该算是他头一回仔细打量属于池簌自己的身体,只见手臂清瘦有力,肌肉紧实,打眼一看便知道是习武之人,和韩小山全然不同。

    眼下,池簌仅仅是露出来的小臂上就遍布着不少陈年疤痕,想来少年孤苦,需得自己在江湖上挣扎求生,曾经的日子也是非常不好过的。

    但此时池簌讲起这些事来却已十分坦然:“后来还是猎户们教会了我他们的法子,那就是在黑夜中穿上虎皮做成的衣服,戴上虎皮帽,躲在草丛中。并非特别饥饿的老虎不会主动攻击同类,如此伪装就可以伺机接近,再迅疾突袭。”

    “那回也是饥年,我们一群人成功猎到了老虎,兴奋之下连行头都没有换下来,便欢呼雀跃,却被路过的行人以为我们是林中猛兽,吓得喊来了附近的村民围击。”

    池簌的语气不疾不徐。他看起来雍容优雅,清俊轩昂,没想到也曾经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

    在场的都是穷苦百姓,不少人也有上山打猎的经历,听到池簌的话,深有同感,顿时觉得和他亲近了很多。

    有人附和:“我们以前打老虎的时候也是如此,但这营生不好干,虎皮又不是经常能弄来,后来就不做了。只是村子旁边的山林中若有大虫,荒年会出来伤人的,不想办法可真不成!”

    池簌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其实魏光义与洪省又何尝不像这凶猛残暴的老虎?越是这样的敌人,就越要麻痹他们,小心谨慎地接近。我们又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像那过路的人一样,把自己的同伴当成了猛兽呢?”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能够听见池簌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畔:“你们有一些人曾经见过我,知道我偶尔遇上了这里发生灾害时,会略尽一些微薄之力,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可这回我再来,却发现一切不同了,贪官污吏受到了惩处,每家每户都领到了足以果腹的粮食,让我心里也非常高兴。”

    “我不了解朝廷势力,也不知道谁和谁交好,谁和谁勾结,他们是不是在做戏,我只知道,大家马上就有好日子过了!你们手中拿的粮食是朝廷拨给你们的,是应大人冒着极大的风险从贪官们的手中抢回来的。这难道不是一件十分值得感激的大好事吗?”

    池簌的话说到了很多人的心里去,他们手里抱着沉甸甸的粮食,心里也十分感激满足,不禁觉得,钦差大人就是和那些狗官不一样,人家是有本事,有良心,真心为百姓们办实事的。

    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你和他是一伙的,当然这么说!一定是被他收买了!”

    池簌也不恼怒,反而笑了起来:“我没有被任何人收买,不过确实跟这次的钦差应大人交好。因为我钦敬他的为人,爱重他的品格,所以现在我也要站出来为我的好友说话,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看着周围的百姓,朗声说:“这样吧,我今日在这里为应大人作担保,如果日后谁家再遇上了被强征粮食、盘剥压榨的事情,尽管来街头的荣安当铺里来找我的下属,我一定会将这件事解决到底。而今,应大人一心为民办事,也还望各位多多配合。莫让坏人得意,也莫让好人寒了心!”

    池簌说完之后,百姓们当中已经有人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正是,莫要让好人寒了心!是这次的钦差大人帮我们夺回了粮食,让我家的人免于饿死,那他就是个大大的好官,我若不感激,岂不是和畜生一样了?!”

    “对,洪省和魏光义的罪责是他们自己的事,现在他们都已经得到了惩处,我不知道谁和谁一伙,我就知道,我只认应大人!应大人是好人,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这些话说出来,顿时赢得了众人的赞同,原本猜忌、紧张、不安的气氛彻底变得轻松。

    在人们的笑声与肯定中,官民之间无形的隔膜正在慢慢消解,某种力量以坚不可摧的气势凝聚起来。

    还有人大声对着池簌说道:“公子,你也是个好人,对自己的朋友有情有义,你说的话,我们愿意信!”

    在他们的议论中,也有越来越多的百姓们赶来领到了粮食,一些来的早的人家中甚至已经飘起了炊烟。

    但这次他们不用担心遭抢,因为上至老者,下至小儿,全都可以领到足以果腹的口粮。

    系统出品的米即便是去年的旧粮,品质也都上佳,有人看着如同白玉一样的米粒,忍不住啧啧赞叹:“看看这米,多白,多香,不愧是朝廷发下来的。省着点吃,明年开了春就好了!”

    只要他们有手有脚,不受官府的盘剥,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又何须总是受人救济!

    系统突然发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欢欣表情:

    【☆\\\\( ̄▽ ̄)/*.°!!!恭喜宿主成功完成八日限时任务,圆满解决衡安郡灾情!现为您发放奖励——】

    【根据宿主的任务成果表现,您的寿命增加:5年!】

    【由于宿主在此任务内威望值额外刷满,获得80%以上衡安百姓“感恩之心、信任之情”,额外获得寿命奖励1年!】

    这就相当于应翩翩从现在开始,最少还能活六年的时间!

    他也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不用每天都把第二日当成自己的死期,去以最快的速度来安排所有的布置。

    应翩翩忍不住将身体向后仰了仰,放松地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抬头看着树叶间投下来的阳光,心里悲喜难辨。

    在轻松、喜悦的气氛中,百姓们依次领取着粮食,池簌腾出闲暇,已经捕捉到了刚才人群中几个率先说话的人脸上那一闪即逝的愤恨不服之色。

    他们似乎还在试图说着什么,但已经没有百姓肯听从那些话,反而不满地加以驳斥,这些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只好各自埋下头去,扛着粮食,纷纷四散没入人群当中。

    池簌从刚才就已经盯准了几个目标,此时轻咳一声,冲计先使了个眼色。

    计先立刻点了点头,轻吹一声口哨,周围的七合教教众们立即追出。

    那几个挑事者刚刚走入巷子没几步,忽抬起头来,就发现已冷不防被人抱臂挡在跟前,笑得嚣张。

    “哼哼,敢对我们教主的朋友不敬,就是羞辱整个七合教,跑什么跑?跟老子走!”

    池簌这才走回到应翩翩的身边。

    此时已经是下午了,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应翩翩抱臂靠在树后的一片阴影中,脸上的神色看不分明,姿态却显得放松而惬意。

    他看着池簌,懒洋洋地挑了下唇:“池教主,你的口才很好啊,在此之前,我可都不知道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池簌笑着说:“话能不能打动人,取决的其实并非口才,而是是否发自内心,我说的都是实情。前提是你真的做了那些事情,百姓们当然会信服了。”

    他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里是只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狗尾巴草编成的小狗。

    池簌用狗头轻轻敲了下应翩翩的鼻尖:“难道我们的应大人不是个顶好顶好的清官吗?人家都说了——”

    他学着方才百姓们的口吻:“应大人是好人,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微风拂过池簌的面庞,只见眉目温柔,笑容缱绻,应翩翩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低声道:“傻子,净干这些没用的事。”

    池簌道:“现在百姓们的情绪也安定多了,大人立功,我来安抚民心,岂非称得上一句贤内助?”

    应翩翩道:“哼,这个称呼,可得给我正室夫人留着的。”

    他弹了一下池簌手里的小狗,拖着长音道:“回去吧,爱—妾—”

    第63章 青眼念情极

    池簌派出去的下属很快将那些隐藏在百姓中故意挑起争端的人们抓了回来, 他们在路上就已经被痛打了一顿,到了应翩翩面前的时候早已经鼻青脸肿。

    计先向应翩翩报告了这件事,言语中隐晦地夸赞了一下自家教主。

    虽然教主有的方面不行,但也有很能干的地方。况且勤能补拙, 教主体力很好的, 时间就算再短, 多加起来些次数,也就不短了。应公子,他很喜欢你, 希望你不要嫌弃他!

    应翩翩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计先的言外之意, 只是笑着冲他点点头,又吩咐应家下人:“把他们给魏夫人送去吧。”

    计先忍不住问道:“应公子, 你便这样确定, 此事是魏夫人做的?她不是你的盟友吗?”

    “这种费力不讨好,顶多只能恶心我一把的事情,想来也只有她会去做了。”

    应翩翩道:“之前魏夫人也想利用我对付洪省,给她的丈夫报仇, 才会暂时合作, 但我随后便扣下了魏光义贪墨的所有粮食,拿去分发给百姓,她会愤怒不平, 可以理解。”

    他说着,这才淡淡瞥了地上那些人一眼, 挑眉道:“我说的对吗?”

    那些人脸上的神色又惊又惧, 显然被应翩翩都说中了。

    印象中应公子总是这样胸有成竹, 气定神闲, 上次自己把那个老道士骂死了是如此, 现今也是如此,果然不愧是状元,就是有见识。

    计先十分佩服,依照应翩翩所说,将人给魏夫人送了回去。

    应翩翩收拾了洪省和魏光义,已经达成目的,也并不想去跟一名丧夫的女子过多为难,只是以此作为警告。

    果然,在他的震慑之下,魏夫人也老实下来,不再找事。

    官府在城中多处设点,同时安排人手放粮,应翩翩仗着有系统作为后盾,又兑换了两次粮食,对衡安郡中没有此地户籍的流民也进行了安置和救助,大家忙的连片刻闲暇都没有。

    一直到了第二日晚间亥时左右,主城中的百姓们都已经基本得到了救助,家家户户终于冒出了炊烟。

    从明日开始,就会轮到周边各县,分发完了这些粮食,他们便也可以启程返京。

    池簌先前急着来找应翩翩,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之后一直没有来得及整顿七合教部属,直到入夜才有时间匆匆赶了回去一趟,应翩翩则回了官驿,

    他挥退下属,有些疲倦地穿过庭院,忽闻一阵隐隐约约的琴音,音色潺潺,如溪水流淌,微带哀伤叹惋之意,如泣如诉。

    应翩翩脚步稍稍顿住,循声望去,只见庭院中一株巨大的榆树之下,正有一人盘膝坐于光线晦暗的树荫中,膝上放着一张七弦琴,拨指而奏。

    是孟竑。

    自从前几日孟竑险些被魏光义推出去当替罪羊,应翩翩将他救下之后,两人就没再私下里单独说过话,只是由系统那里,应翩翩知道他的好感度已经到了80。

    孟竑乃是与应翩翩同榜的探花,君子六艺无一不精,琴技亦是出众,应翩翩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听出他所奏的乃是《诗经》中的古曲《无衣》。

    应翩翩身上有一支竹箫,是白日里发放灾粮的时候一名姑娘硬是趁乱塞给他的,他此时便取出竹箫凑到唇畔,吹奏了起来。

    箫声和琴音一起一合,仿佛相似,又全然不同。

    琴音中有幽怨,有不解,也有淡淡的压抑疑惑,箫声却随意洒脱,铿然决绝,大有激昂之态。

    两种乐器所奏的曲目完全相同,却又仿佛在争执着什么,你来我往,既互相较力,又彼此追随,一曲将终之际,箫声陡然拔起,琴弦却“啪”地一声断了。

    “应玦!”

    孟竑忍不住推琴而起,猛然站了起来,应翩翩隔着夜色花影站在他的对面,负手与他对视。

    那一瞬间,好似什么都不曾改变。

    心里堆积的郁气堵塞在胸口,每每面对着这个人,却又好像怎样都无法发泄出来,孟竑忍不住喃喃问道:“……为什么?”

    两人都知道他问的什么,应翩翩道:“脑子糊涂了。”

    孟竑虽然心情复杂,也差点被他气笑了:“所以你当初暴躁多疑,一意孤行,后来刻意疏远,恶言相向,以及这次豁出去了命护着我,都是因为你脑子糊涂了?应翩翩,你当我三岁小儿吗?”

    应翩翩笑道:“孟广绍,怨气很重啊?暴躁多疑、恶言相向是脑子糊涂了,但护着你时没有。你以性命践诺,助我功成,总不能真叫你被魏光义砍了。”

    他目光清澈,笑意坦然,孟竑瞬间意识到,自己当年熟悉的那个人是完完全全地回来了,是知交、是兄弟、是挚友……原来不曾或忘的,不仅是自己。

    他吸了口气,泪意直冲眼眶。

    他低声道:“那也无妨,士……为知己者死。”

    应翩翩缓缓垂下了眼去,片刻之后,说道:“何必轻言生死,还是好好活着吧。”

    孟竑不禁长叹:“我想知道,当年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托付给我的东西,却又自己亲手毁去,短时间内性情大变。我拼力劝说,你对傅寒青百般维护,甚至拔剑相向,让我再莫出现在你面前,难道这一切都当真如你所说,是神志不清吗?”

    应翩翩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说与不说,又能如何?”

    孟竑实在无可奈何,终究只能摇了摇头:“你的性格倒还是如此倔强,我看怕是到老都改不了了。”

    应翩翩哂然一笑,说道:“那岂非很好!”

    他终于走过去,拍了拍孟竑的肩膀,说道:“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孟竑转头看他,应翩翩却未作停留,与他擦肩而过,向着房中走去。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行远,逐渐消失在了竹叶疏影中,唯有轻扬的歌声随风而至,沁入心头,正是方才两人合奏过的一曲《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①

    【角色孟竑好感度已刷满100,将与反派阵营永久绑定!】

    *

    应翩翩来到衡安郡不足十日,却将这里搅得风风雨雨,眼下衡安郡被他改天换日,形势总算平稳下来,但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其他的不少人可都睡不着觉了。

    安国公正是其中之一。

    他一听到消息,就立刻派人去邀请魏贤妃的兄长魏宗到自己府上,在等待魏宗的时候,安国公也是坐立不安,不停地在院子里面转着圈。

    魏宗进了门,看到他这副情态,不禁怔了怔,问道:“表兄,你这是在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韩、魏两家素来有姻亲关系,魏宗的母亲与安国公的母亲是嫡亲的姐妹,因此称呼对方为“表兄”。

    他的父亲官至户部尚书,如今已经去世,魏宗眼下是魏家的家主,虽然官职不高,但谋略出众,很受黎慎韫倚重。

    在原书中,七合教投靠了黎慎韫之后,一直是作为他的私卫由他亲自掌管的。

    但这一次,因为应翩翩在皇上面前揭破了彩珠呈祥之事在先,淑妃动用杀手追杀应翩翩,露了实力在后,黎慎韫为了避人耳目,就将这些人交给了安国公和魏宗管理。

    黎慎韫用人很准,安国公懦弱,但安国公府家底厚实,魏宗机智谨慎,两人又是亲戚,倒是合作的十分得宜。

    此时,安国公一看见魏宗,整个人就像是见到了主心骨一样,上去将对方一把拉住。

    他说道:“伯甫,你可听说衡安郡那边传来的消息了?魏光义去世,洪省被捕下狱,这可如何是好啊!”

    魏宗前两天因公差去了趟南边,此时也是刚刚回来,消息不如安国公灵通,闻言愕然,说道:“什么,你是不是弄错了?下狱的是应玦,听说是因为他杀了一位前去赈灾的商人。”

    “你那是什么时候的消息?形势早就已经变了!”

    安国公气恼道:“那魏光义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他好不容易才把应玦关进牢里去,后来莫名其妙地又放了出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结果一转头,魏光义就遇上了暴动的饥民们,被活活打死,应玦又站出来,说一切都是洪省设计的圈套,把洪省也抓了起来。现在的衡安郡他可是一手遮天了。”

    听到安国公这一连串的话砸过来,魏宗整个人都有些懵了,他看着安国公一张一合的嘴,几乎以为对方得了失心疯。

    要不然短短几日,应翩翩身在魏光义的地盘上,又跟与他同行的钦差不睦,怎会翻身的如此迅捷而且离奇呢?

    魏宗定了定神,拉住安国公说道:“你先莫急,把事情细细说来,我们进去说。”

    两人进去坐下,安国公又将报信的人叫了过来,让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的给两人讲了一遍。

    原本关于应翩翩和洪省私下里那些谈话,以及池簌的真实身份,他们是无从得知的,但洪省老奸巨猾,发现跟池簌和应翩翩的关系有破裂的危险之后,他便写了一封信,送到京城。

    因此那人几乎已经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了个清清楚楚,此刻便都对安国公与魏宗讲述出来。

    一连串的事情说完,安国公和魏宗不禁面面相觑,都觉得匪夷所思。

    应翩翩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心计本事,日后的前途只怕不可限量。

    魏宗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冷静了下来,问道:“这件事情,五殿下还不知道吧?”

    安国公点了点头:“我还没有向五殿下禀报。眼下这种状况,以五殿下的性子,若是告诉了他,只怕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咱们应该先行设法补救一下。”

    他指了指过来报信的那个人:“他是七合教的探子,因是连夜赶来,消息才快,但也快的有限。恐怕顶多过得一两日,这些事情满朝都要知道了。”

    魏宗沉吟片刻,想起应翩翩自从跟傅家决裂后这一阵子的种种作为,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表兄,我觉得这件事情咱们已经不能再插手了,最起码我们不能出面对付应玦。”

    安国公一怔,问道:“为什么?”

    魏宗说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从洪省和魏光义铤而走险,将钦差关入牢中起,他们就已经犯下了滔天的大罪。甚至从五殿下起初将这件事委派给他们开始,就已经存了牺牲他们两个来对付应玦的心思。”

    “但是现在事情没成,如果我们再动手,那岂非就等于跟魏光义和洪省是同谋了?他们犯下所有的罪责,咱们都要一起承担,这实在太亏,绝对不能做。若非你是我的表兄,这些话我也是不会说的。”

    安国公素来胆小怕事,又听魏宗分析的有道理,也不禁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他才说道:“我和应家又没有仇怨,又怎么会想吃饱了撑的去跟应玦作对。只是我们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岂不是明摆着要违抗五殿下的命令?”

    魏宗说道:“不然,我倒觉得可以从七合教内部的矛盾下手。”

    “此话怎讲?”

    魏宗道:“我刚才应该也听到了,那个人提到洪省的书信中说,应玦身边那个姓韩的男子乃是七合教的高层人物。但依我看他们两人的关系这般亲密,不该是一段露水姻缘之后就能有的,我猜,应玦多半是找了一个人冒充七合教的教众,挑拨洪省和魏光义之间的关系。”

    安国公道:“凭着应玦的相貌才情,这也不是不可能吧。”

    魏宗无语了一下,心想你以为人家七合教的高手会像你一样贪恋美色吗?

    他面上却不显露,只说:“就算那人本来是七合教的人,但为了应玦背叛了自己的教派,肯定也坏了规矩。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好,总之,他这样利用七合教,如果七合教的人想算这笔账,可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有道理!他作为钦差,原本是要去拉拢七合教的,结果却与之发生了矛盾,皇上自然会责罚于他,这样我们也不用公然与他做对!”

    安国公喜道:“果然还是你头脑灵活,就这么办。你刚刚从外面回来就被我叫来,也辛苦了,那就先去休息,剩下的具体事宜我来安排就是。”

    魏宗现在已经意识到,应翩翩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并且有些后悔当初参与了这件事,如今只盼掺和的越少越好。

    安国公的话正合了魏宗的心意,他当即立刻告辞而去,半刻都没有多留。

    安国公则按照魏宗所说的思路,令人通知那些七合教的叛党,安排他们回到教中,并以七合教的名义去质问应翩翩,为何要拉七合教掺入这等朝廷中的党争夺权之事。

    等到布置妥当之后,安国公又犹豫了一下,询问那名报信的教众道:“你可知道应玦的身边有一名叫做韩小山的侍妾?他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俊美,武功十分高强。”

    那名教众想了想,说道:“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前几日老虎发狂的时候,他为了杀掉老虎,不知道哪里受伤,已经昏迷不醒多日了,如今恐怕凶多吉少。”

    安国公沉默片刻,心情十分复杂。

    一张美丽的面孔从他的脑海中闪过,那是他第一个女人,曾经被他深爱过,陪伴他度过了少年时所有情窦初开的美好时光,也为他生下了一度十分重视和疼爱的长子。

    ——他的侧夫人,池心。

    不过,不管有多深厚的感情,逝者已矣,活人却总得活下去。

    那一日与韩小山见面时,对方诡异的话像是挥之不去的烙印一样存在安国公的心里,让他怀疑是自己早夭的长子回来索命了。

    这段日子,他日夜不安,只觉得对方不管是他的哪个儿子都来者不善,更何况又跟那个应玦纠缠不清,他如果一日不将这个人除掉,就一日就难以睡得安稳。

    安国公在心里默默说了句“别怪我”,终于一咬牙,吩咐那名教众道:“你们找机会,把这个韩小山给除掉吧,做的干净些。”

    那个人有些奇怪。但韩小山终究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杀与不杀也不过就是多一刀的事,于是他点了点头说道:“国公放心。”

    *

    七合教的人打算上门欺负他的爱妾那一天,应翩翩却不在府中。

    魏光义作为衡安郡的地方官,山高皇帝远,行动要比身在京城中的人方便很多,他也利用这个优势,为傅家和魏家暗中办了不少事情。

    等到魏光义死后,他身上的这些“惊喜”,便都逐渐被挖掘了出来。

    应翩翩就得到禀报,说是魏光义在城东的郊外还有一处别院,里面藏着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但不好搬运,只能先由他亲自去看,再决定如何处置。

    他刚刚掌控了衡安郡的局势,为了防止再发生什么变故,池簌还是留在府中帮应翩翩压阵,应翩翩则带着一些应家的随从,跟随着那两名向他通风报信的暗卫,一起来到了魏光义的别院。

    那两名暗卫并不是他的手下,而是十皇子黎慎礼的人。

    到了别院外面,他们便停了下来。

    一个人冲着应翩翩恭恭敬敬地说道:“应大人,我家主子吩咐过了,说是您对他有救命之恩,你们之间更是面对着同样的敌人,殿下非常希望能够与您继续合作。”

    “此前,我们曾在魏光义这里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东西,如今确认之后,便按照殿下的意思来禀报给大人知道。殿下说,如果大人有意共抗强敌,那么功劳你来立,这台戏他来唱。不过答应与否,还看大人您的意思,您可以看过了里面的东西,再做决定。”

    应翩翩笑了笑,说道:“难为你家殿下装傻充愣了这么多年,看来手里是攥了不少的底牌。行,先带路吧。”

    为了表示诚心,两人行礼之后,都走在了最前面探路,其中一人率先推开了别院的大门,领着他们向内走去。

    据他们所说,这处别院虽是在魏光义的名下,但魏光义却一次都没有来居住过,只是有一些下人在里面打扫看守,魏光义一死,这些下人便也都离开了。

    而他们经过多番探查之后,才发现原来这里其实还有一处地道。

    应翩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想起了黎慎礼的身世,心中对下面会有什么隐隐产生了一些猜测。

    魏光义已经死了,不会有人再拦阻他们,一行人走进了一处宽敞的厅堂中。

    那两个人在墙壁上敲击了一阵,不知道扭动了什么机关,整整一扇墙壁就裂成了两半,露出了后面狭长幽深的楼梯。

    应翩翩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将一半人留在上面,剩下的人则同他一起随两名暗卫下到了底层,只见楼梯的尽头竟是一处灵堂似的所在。

    但不同之处在于,灵堂的正中所挂并非死者遗像或牌位,而是一副色泽鲜艳,栩栩如生的钟魈图。

    在钟魈图之前立着一座雕塑,瞧背影是名宫装女子,应翩翩走过去,只见她背后刻了“衡安刘氏庚子三月初八”几个字。

    整座雕像雕琢的栩栩如生,上面却缠缚着掺有红绳的铁链,链子上已经生了锈,雕像表面也多有掉漆开裂之处,有的地方甚至长出了青苔。

    此外,钟魈的香案前也落了不少的香灰,过去供奉的香火燃尽后,没有人再打扫和更换。

    可见,这处地方荒废已久了。

    周围的气氛十分阴森诡谲,这次是梁间陪着应翩翩一起下来的,见状不由轻声说道:“少爷,钟魈在民间一直是捉鬼的,这个布置,好像是要镇压的这名女子不得翻身啊。”

    应翩翩负着手,淡淡说道:“不止,你看她的肚子。”

    梁间低头看去,发现重叠的衣裙之下,那名女子肚腹微隆,竟然是一名孕妇,但在她的肚子上贴着一道黄符,上面用朱砂写着令人看不懂的字文。

    应翩翩道:“这座地下厅堂是在做法,防止她从下面爬出来,讨要自己的孩子。”

    梁间愕然道:“魏光义建这么一个地方……这,难道这女人是他的情人?他抢走了人家的孩子,不让她们母子见面吗?”

    应翩翩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却已经有了成算。

    他转头冲那两名暗卫说道:“这件事情我知道了,礼物笑纳,回去告诉你们家殿下,既然要登台唱戏,那就好好准备吧。”

    那两人连忙答应。

    应翩翩又道:“你们先退下吧,我还想在这里随便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发现。”

    梁间看应翩翩没有离开的打算,便道:“这底下真是又阴又潮,少爷您的病刚好,还是再加一件衣服吧。”

    他说着,变戏法一般拿出了一件斗篷,给应翩翩披上了。

    应翩翩道:“你倒是准备的周全,连来这种地方都带着衣服。”

    梁间道:“是临出门的时候,韩公子让我带的,除了衣服还有一壶姜酒,说是辟邪祛湿。啊,就是那个七合教的韩公子,不是咱们姨娘。”

    他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唏嘘。

    不知道为什么,梁间老是觉得这个韩公子跟少爷的韩姨娘有点说不出来的相似,两个人都是姓韩,而且好像都对少爷十分关心。

    可惜现在韩姨娘昏迷不醒,也不知道少爷成天看着这个韩公子,会不会勾起忧伤之情。

    他悄悄打量着应翩翩,应翩翩便看了梁间一眼,说道:“那我问你,这两个姓韩的公子,你觉得哪个好?”

    “这……”

    梁间道:“当然是都好了。韩公子是七合教的大人物,我十分景仰,但要论喜欢,毕竟韩姨娘是咱家的人,我断没有向着外人的道理!少爷宠韩姨娘,奴才也更喜欢韩姨娘。”

    他没想到,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应翩翩就笑了,而且不是讥笑讽笑似笑非笑,而是那种忍俊不禁,乐不可支的笑法。

    梁间小心翼翼地道:“少爷,您……没事吧?我说错什么了吗?”

    心心念念想要扶正的池教主,真的好惨啊,他不但没能扶正,连姨娘都当不成了,连梁间都不拿他当自家人了。

    虽然他和池簌每天就是正室还是爱妾的问题扯皮,也都不过是玩笑而已,但应翩翩设想池簌听到这话的表情,还是觉得说不出的有意思。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拍了拍梁间的肩膀:“没有,你说的很对。回去之后在韩姨娘病榻前多说说,他一高兴,没准就醒了呢。”

    第64章 袖手震雷霆

    应翩翩说完之后又开始四下打量, 梁间见状,便问道:“少爷,您是想找什么东西吗?”

    应翩翩冲着地面抬了抬下巴, 说道:“你去看看那是什么。”

    梁间走过去, 发现应翩翩所示意的那一处有些不起眼的饭菜痕迹, 不过此时已经风干了。

    他便用帕子轻轻擦了一下,拿给应翩翩看。

    应翩翩道:“这样的饭菜不会是祭祀的贡品,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只能说明此地曾有人居住,又或者……现在也还有人在住。”

    他回想着刚才那两人打开机关的举动,又看了看四边的墙面。

    一面墙供奉着神像,不好亵渎, 另一面墙正对着神像,则是民间说法中鬼魂所居的地方, 也不可能设置出口,那么就只有左右两面了。

    应翩翩进来的时候特意看了路, 记得左侧的地面上搭建了一排小楼,下面若是再中空,恐怕容易坍塌。

    他指着右侧的墙面,直接说道:“来人, 找锤子给我砸开。”

    眼下整个衡安郡都是应翩翩说了算, 他才不管什么机关不机关的, 既然有东西拦路,也不用多费脑子, 砸了便是。

    应家的人一向是少爷说什么, 他们就听什么, 闻言也不劝阻, 挽袖子就干,很快将那面墙砸开了,果然后面依旧有着一处通道。

    应翩翩笑了一声,说道:“魏光义属耗子的么?打了这么些地洞。”

    他说着就抬步当先走了进去,梁间等人怕应翩翩有危险,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只觉得里面一片漆黑,阴冷比方才更甚。

    一行人将脚步放的极轻,本来有人想将火折子点起来,却被应翩翩制止了。

    他想的是暗处也不知道会藏着什么,他们如今贸然进入,如果照明,很容易一下被人给当成靶子,倒不如就这样先瞧瞧情况。

    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梁间忽低声道:“少爷,这里是关人的地方。”

    “我原先听厂公说,西厂里面就有一处暗牢,专门关押那些不肯屈服又不好用刑的人。这里一年四季不见光亮,每日只可吃一顿饭,牢房之间的距离也很远,不方便交谈,更听不到半点外面的消息,人在住上一段时间,久而久之,什么意志都消磨殆尽了。”

    应翩翩听梁间这样说,心想这倒是和原书中黎慎韫对付他的方法差不多,区别就在于黎慎韫将他锁在宫中,这些人被关在地下。

    原书中曾有过这么一个类似的情节,当时发现这片地方的是傅寒青。

    但应翩翩一开始之所以没想起来,是因为那一段情节叙述的十分简略,似乎戛然而止,并未写完。

    他印象中,原书里傅寒青来到衡安郡,得到了七合教的赏识与合作,在折返回城里的路上遇到暴雨,于是便无意中来到了一处无人的院落避雨,并在里面发现了地牢。

    现在看来,傅寒青所避雨的那间院落,应该就是眼前魏光义这个别院。

    应翩翩记性绝佳,他印象中,当时傅寒青看见牢里关押的人们时,心里想的是“这些都是无辜之人,不该被如此对待”。

    按照一般的剧情发展规律,后续应该是主角将这些人搭救出来,并且大出风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条线索没有继续,这些人的下落,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交代。

    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写这本书的人忘记了,还是看似不正常的背后,有着什么更加深层次的隐情?

    【提示:宿主已触发原书主角专属隐藏剧情,解锁密钥需从主角身体某处获得。】

    毕竟在原书中,应翩翩算是主角傅寒青的前期官配,因此剧情只要发展,就会自动推着他与傅寒青发生关联。

    似之前的山洞避雨、牢中相救等等,本应该都是让他与傅寒青一通亲密接触之后重归于好的剧情。

    应翩翩突然意识到,这些剧情,好像都被池簌给走了。

    不管后续傅寒青那头会是什么情况,他人都已经来到了这里,自然得看个究竟。

    应翩翩继续向内走去,整个地牢中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见微弱的呼吸声,一行人也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音。

    一直到了快要尽头的时候,忽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正说道:“嘿嘿,我吃你个大鸡腿,再喝上三碗热烧酒……”

    在这地方,不饿死就不错了,哪里还有什么鸡腿、烧酒?

    应翩翩借着昏暗的光线,隐约看到一名白发老者正背对着自己在一间牢房中席地而坐,以手指在地面上画着什么,想来这两日没人送饭,不得不画饼充饥了。

    应翩翩静静地打量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道背景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亲切之感,但印象中他又从不认识此人。

    打量之间,只见那人停下手来,失声一笑,摇头喃喃叹息道:“骆岭啊骆岭,枉你曾经也是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如今却沦落至此,可当真是可笑至极!如此苟活于世,又有何益?”

    应翩翩便接口说道:“苦中作乐,也不失豪杰本色。”

    他骤然出声,将骆岭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此处光线昏暗,他看不清楚说话的年轻人长什么模样,只隐约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暗处,衣袍上精致的暗纹隐约反射出幽微而晶莹的光,虽然只是一帧剪影,却无端让人觉得惊艳。

    骆岭怔了怔,倒忍不住哈哈一笑,自嘲道:“老头子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年轻时也不过是个打猎种田的乡下人,哪里说得上什么豪杰不豪杰的。公子,你可抬举啦。”

    他起初以为应翩翩也是被关进来的犯人,但见他众星捧月一般被人簇拥着,又实在不像,于是问道:“不知公子来到此地,是……”

    应翩翩十分直白:“魏光义死了。”

    骆岭的神色明显一惊,脱口道:“死了?!怎么死的?”

    应翩翩打量着骆岭:“老爷子,你被关在这里饱受折磨,应当是跟他有仇吧?他死了你该高兴才是。”

    骆岭摇了摇头:“姓骆的一生没干过亏心事,只是一念之差误作决定,以至于沦落至此,说来也是我该吃的苦头。因果报应罢了,怨旁人也没有用。至于魏光义,我只是没有想到他的死讯来的如此突然。”

    梁间道:“老爷子,他是因为扣押朝廷拨下来的灾粮,被百姓们活活打死的。这里是魏光义的别院,我家少爷乃是这次前来查他的钦差,四下清查的时候才无意中找了过来。”

    骆岭没想到应翩翩年纪轻轻,竟然就身居要职,有些惊讶。

    这名老者的来历一定非同寻常,但明显心存防备,不想细说,既然能被书中的剧情隐藏,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应翩翩也就没再追问下去,笑了笑说道:“若是真有因果,那么我今日来到这里遇见阁下,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这代表着你就要时来运转了也不一定。”

    他示意梁间把之前带的姜酒抛给了骆岭,说道:“老爷子,你若是真没干亏心事,就自己出来吧。起码外面有酒有肉,岂不美哉?”

    骆岭下意识地抬手接住,身手竟然十分敏捷。

    他已经许久没有闻到酒味了,手中的酒壶发出诱人的香气,这一刻竟让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应翩翩又吩咐身边的手下去清点牢房中的其他人,把这些人连同骆岭一起,都转移到上面的厢房中去,检查身体状况,一一盘问他们的身份来历,再以此决定后续的安置问题。

    除此之外,还要调一些官兵过来在此地院落外围把守,以防这些被关押的人中有穷凶极恶之徒。

    应翩翩下令之后,便要离开,却听骆岭在身后道:“公子,且留步。”

    应翩翩停步回身,只听骆岭犹豫着说:“老朽尚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应翩翩道:“应玦。”

    他连多一字的介绍都没有,骆岭听到这两个字,却是心中巨震,猛然抬头!

    与此同时,周围的光线也亮了起来,是应翩翩身边的随从们已经确定这里没有危险,便点亮了手中的火折。

    骆岭这一抬头,恰看清楚了对方的脸,只见面前的青年韶澈粹美,眉目宛然,令骆岭的心头猛然一怔。

    他暗道:“这孩子生得实在好俊俏!甚至比他爹娘还要漂亮。他、他都长这么大了……还当了钦差。”

    应翩翩随意站在这个阴沉闭塞的地方,几乎要把整片牢房都给照亮了。

    骆岭大半辈子纵横江湖,从来不重修饰,此时竟也局促起来,油然而生一种自惭形秽之意,想说什么,又愧疚情怯,难以开口。

    他呐呐地说:“原来是应玦,好名字,人如其名……”

    很多人第一次见到应翩翩的相貌时,都难免心动神驰,不知所措,应翩翩也习惯了,没说什么,冲骆岭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这么一段主角剧情,书中没头没脑,应翩翩同样走的莫名其妙,不过虽然不知道能改变什么,走傅寒青的路,让傅寒青无路可走都是他的人生准则,这次的意外发现让他觉得很满意。

    至于去傅寒青身上找解锁全部剧情的钥匙……倒也不用非得肌肤相亲,剖了他也是一样的。

    应翩翩离开了魏光义的别院。

    这时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在这边辛勤推进反派事业,另一头却已经有人趁他出门在外,府中唯有柔弱爱妾之时,不要脸的上门偷了家。

    *

    因为魏光义已死,应翩翩等人也都从郡守府上搬出来,住进了官驿,这里周围也有官兵把守,但是对于武林高手来说,要悄悄潜入,并不算难。

    七合教的叛党收到安国公的命令之后,打算从最简单的任务做起,先下手除去那个已经昏迷不醒数日的韩小山,再去责问应翩翩为何要找一个冒牌货来扮演七合教的高层,坏他们教中声誉。

    最好能在应翩翩没有回来之前先把那人找到抓走,以后指控起来,就可以当做应翩翩的罪证。

    做出这个安排的人乃是教主座下的左护法樊天起,他也是这一次的叛乱之首。

    池簌在七合教中无根基无背景,年纪又轻,他最终能够上位,有不少老资历的人其实都并不心服,樊天起就是其中一个。

    他平时慑于池簌的武功手腕不敢轻举妄动,池簌一出事,立刻便生出反心。

    在樊天起心里,别说是韩小山,就算安国公都不值得怎么当回事,于是他随便派了一名叫做丘垣的手下,潜入官驿暗杀韩小山。

    丘垣干惯了这样的事,很快就摸了进去,打晕一名下人换了衣服,顺利在其他婢女的口中问到了“韩姨娘”所住的卧房,翻窗而入。

    房间里一股药味,对方躺在榻上,沉沉而睡,看那样貌,正是应玦之前总喜欢带在身边的爱妾。

    丘垣低声道:“兄弟,对不住,你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早死早超生吧。”

    他说完之后,手腕一翻,掌中尖刀无声无息向着对方胸口刺去。

    然而正在此时,昏迷数日的韩小山竟然猛然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丘垣被吓了一跳。

    但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杀手,紧接着他就意识到大事不好,下手要快。

    于是,丘垣手上加力,尖刀猛地刺下,可紧接着,韩小山的下一个动作就是鼓起双颊,然后“哇”地一声,迎面向着丘垣喷出了一口几乎泛黑的淤血。

    韩小山也是个福大命大的人,如果按照原著的剧情安排,他本应该早就死了,但就是因为意外被池簌的魂魄上了身,使得他的身体保有了一丝气息。

    在池簌占据韩小山身体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打坐练气,也给这具身体练出来了一些浅浅的内功,竟然使得韩小山就这样度过险关活了下来。

    他死去活来,昏迷数日,胸腔中一直堵着一口淤血,这个时候猛然喷了出来,韩小山自己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丘垣却被他溅了个满头满脸。

    丘垣感到双目刺痛难忍,连忙用一只手去揉,而他的另一只手中刀刃擦着韩小山的胸口划过,刚割开一道血口,已经被对方连滚带爬地躲开了。

    韩小山完全没有池簌这段日子的记忆,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毕竟从小就是个打群架长大的混混,别的本事不行,逃命却是一等一的快,在关键时刻,竟然躲过了那致命一刀,从床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韩小山摔到了尾椎骨,倒吸一口凉气,从地上翻身爬起,一边夺命狂奔,一边高声咆哮:

    “我的天啊!救命啊,杀人啦!这是什么地方啊?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官差,歹徒拿着刀满地跑,快出来管一管呐!”

    韩小山这一连串的大吼几乎已经变了调,把丘垣听到耳朵里面嗡嗡作响,怀疑人生。

    他来之前打听过这个人,得到的消息是,韩小山虽然以男子之身为人妾侍,但性格高傲矜持,而且武功极高,除了应玦谁也不理会,其风度气质皆有过人之处。

    这样的人通常也都要面子,即使发现有人要来杀他,自顾身份,也不可能会吵闹起来,怎么也得先切磋一番再说。

    但是眼前这个大吼大叫撒腿狂奔的小流氓是个什么东西?!

    应玦怎么会看上这种人,他什么品位!

    不过眼下丘垣已经顾不上研究应翩翩的品位问题了,韩小山这通狂吼将官驿中的官兵以及应家护卫都引了过来,他只能想办法先撤。

    韩小山在院子里被人一把拽住,有个人惊喜地说道:“韩姨娘,你醒了?太好了!”

    韩小山十分莫名其妙,不禁道:“大哥,谁是韩姨娘?你不会连男女都分不清吧?算了,这不重要,有人要杀我!你你你你能把他赶走,叫我娘都成!”

    那名护卫听得满头雾水,也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先顺着韩小山手指的方向追过去,正好看见丘垣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连忙撮唇作哨,大声喊道:“有刺客!兄弟们,快围住他!”

    丘垣本来要跳墙而走,却觉得背后生风,是一柄长剑刺了过来,他连忙用匕首架住,竟然感觉手臂被震的一晃。

    丘垣意识到,看来自己有些轻视这些官差了,毕竟应玦的父亲是西厂厂公,他的手底下还是有一些高手在的。

    丘垣将心一横,索性站定,大声说道:“我乃七合教中人,谁敢动我?”

    他这一声“七合教”确实非常好使,现场的不少人都被震住了,一时没再动手,只把丘垣团团围住。

    这时阮浪也走了出来。

    眼下应翩翩和孟竑都不在,这里就是阮浪官职最大,他也是个少爷脾气,闻言便道:“就算你是七合教的人,也没有拿着凶器擅闯官衙的道理,江湖官府向来两不相干,可终究你身为大穆子民,就该守大穆国法,威风什么?”

    丘垣这时已经想好了说辞,将头一扬,神态倨傲:“这件事情却是贵方先挑衅的。要不是应玦应大人找人来冒充我们七合教教众,坏了我们的名声,我也无需来此清理门户。方才只是一时认错了人,才致使此事闹将起来。”

    “原本我是打算私下处理,以免伤了双方的和气,但如今既然已经闹开了,那我们就来把这件事情分说清楚吧。”

    阮浪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他知道萧文是应翩翩的亲信,变看了对方一眼,却见萧文也是表情莫名。

    阮浪冷笑一声,说道:“空口无凭——”

    而他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见有个人带着怒意冷哼了一声。

    这声冷哼仿佛是从门外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传入人耳又十分清晰,阮浪自己也是习武的人知道,一听就知道,对方的内功一定十分高深。

    他若有所感,猛地抬手退了萧文一把,同时自己也迅速向着反方向闪开。

    就在这时,大门已经轰然一声被震开了,一支沾着血迹的利箭从门外射入,穿过阮浪和萧文中间,“铎”地一声将一封书信钉在了门框上。

    一名护卫站在旁边,将书信取了下来一看,脸色就是微变,发现上面是应翩翩的笔迹。

    阮浪看了一眼,认出那本来是应翩翩写往京城的书信,却被半路截了回来,此时以血箭射入,显然是一种示威。

    院子大门敞开,外面站了一群携带刀剑,服饰各异的江湖人士,个个神色睥睨,面容冷峻,再加上他们刚刚露的那一手,眼看今日之事只怕是难以善了了。

    为首那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双目炯炯有神,手中把玩着两枚铁胆,冷冷地说道:“方才的事情,各位已经听清楚了吧?把前几日在你们这里冒充七合教教众之人交出来,再让应玦那小子亲自滚出来道歉,此事方能作罢。”

    他说别的还好,提到应翩翩时出言不逊,却戳中了在场一些人的死穴。

    几名西厂中出来的护卫脾气较为暴躁,已经忍不住骂了起来:“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如此冒犯我家少爷!今日不让你磕头求饶,我们才是无颜回去见厂公!”

    他们说着已经拔剑而出,向着那领头的老者攻去。

    这老者正是七合教的左护法樊天起,他见状冷笑一声,抬了抬手,身后同样有几人纵身跃出应战。

    一时间,场中真气纵横,刀剑霍霍。

    双方相斗片刻之后,樊天起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起来。

    他没有再增派其他人加入战场,本欲趁此机会试探对方的实力,未料这些朝廷鹰犬的本事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一些。

    怪不得应定斌那个老太监这么多年都稳掌重权,他手底下的人确实有几分本事,之前是自己小觑了。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樊天起忽然弹剑出鞘,几道真气从他剑上迸射而出,将周围的树叶激的纷纷离枝而落,如漫天急雨朝向场中的西厂护卫们袭去。

    樊天起老当益壮,功力更见精湛,威猛真气挟万千枝叶,挟一股快不可挡之势,方寸之间让人避无可避。

    七合教的实力,竟然强悍至此!

    眼看这些树叶就要将那些西厂之人割的遍体鳞伤。

    ——然而,剑气与众人之间,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纷扬落叶之中,尚未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唯见他修长的手如分花拂柳一般向外轻轻一挥。

    那万千叶片陡然间倒卷而出,反打向樊天起面门,竟是连一片都没有伤及到官府这边的人。

    樊天起一惊,连忙迎剑格挡。

    与对方真气一交,他顿时感觉到一股无力霸道的力量直透入经脉,整个人仿佛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雪中,竟冷的齿关相击,向后连退数步,才勉强拿桩站定。

    耳中听得一个让他无比熟悉又无比害怕的声音淡淡说道:“一招。”

    樊天起猛然抬起头来,瞪大了双眼,那表情简直像见鬼了一样:“你、怎么会是你?!”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第二招已重叠而至,对方身形瞬移。

    “两招。”

    樊天起刚才能够站定已属勉强,此刻再也难以抗衡,整个人向后飞出,狼狈不堪地仰面倒地。

    他后背用力,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但紧接着双膝剧痛,整个人向前一倾,重新重重跪倒,原本拿在他手中的长剑落在池簌手里,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流虹般的光影,就势架在樊天起颈后。

    “三招叩首,向应大人赔罪。”

    长剑微微下压,迫使樊天起额头点地,以一个极其卑微的姿势面朝官驿跪伏,动弹不得。

    第65章 牵动一潭星

    樊天起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 陡然当众受此羞辱,自然不堪忍受,但他欲要挣扎, 池簌剑锋上传来的压迫之力却犹如千钧之重,令他丝毫动弹不得。

    耳听到教主那惯常平静却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竟似对那些朝廷鹰犬颇有回护之意:

    “方才他对应大人出言不逊, 理应受到责罚, 稍后, 我也会代他亲自向应大人致歉。至于七合教内部之事, 就请交给我来处理吧。门派内斗, 对各位多有烦扰, 十分抱歉。”

    方才池簌这一出手, 几乎把众人看的目眩神驰。

    这几日池簌一直在应翩翩身边, 也帮了不少忙,他们未曾听说过这位韩公子的来历, 只知道他跟自家少爷关系很好, 还与韩姨娘有几分神似。

    有人也暗中猜测,会不会是少爷见韩姨娘昏迷不醒,伤心之下,又找来一位与他相像的人排解愁思。

    却没想到,原来池簌竟当真是七合教的人, 而且居然强悍至此。

    这轻描淡写的三招,挥洒肆意,锋锐无匹, 已是很多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武学顶峰。

    阮浪目光复杂地看了池簌一眼, 抬了抬手, 带着其他人退回了官驿之中, 留给七合教空间处理他们的内部事务。

    樊天起刚才被池簌生生逼出去数丈,跟官驿已经有了一段距离,他带来的那些人手持兵器,把两人团团围在中间,紧张地看着池簌。

    虽然在池簌不在的时候,这些人加入叛党,各种口号叫的震天响,但此时面对活生生的教主,那种巨大的压力还是让他们不自禁地浑身颤抖,不约而同地将锋芒稍稍偏开,不敢对准池簌。

    池簌笑了笑,叫了一声“樊护法”,语气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嘉许:“本座不在教中的这段日子里,你做的不错。带头起事,将有异心的人都聚到身边,倒是免了我排查的功夫。”

    他说着,目光在周围一圈人的脸上扫过,有不少人都情不自禁地将头埋了下去,却听池簌不紧不慢,点出了七个名字。

    “姜信、赵开、王兴义、郭明宇、丰娄、黄诩、盖绮……嗯,一个都不少。”

    池簌每说出一个名字,被点到的人就是一抖,只听池簌道:

    “当初奉傅淑妃的命令,在猎场上追杀应玦,你们,很好。我当时便曾有诺,下一次见到你们之时,就是杀你们之日,看来眼下该兑现了。可有遗言要留?”

    池簌的语气一直是十分温和的,周围的人却一个个都骇然无声,心下战栗,那七个人更是没想到一遇见教主就祸到临头,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没有血色的脸。

    谁也未曾料到,这位传闻中重病昏迷不醒甚至已经过世的教主,竟然会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应翩翩身边那名“韩公子”,竟然就是他!

    只因池簌过去待人素来淡漠,从不喜欢多管闲事,所以他们到现在也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一口一个应玦,满是回护之意的男人会是他们的教主!

    不可能啊,是不是被别人易容了?!

    但是下一刻,池簌便以绝对的实力证明了他自己的身份。

    姜信咬牙,心想搏不搏都是个死,抽剑向着池簌冲去,口中大喝道:“池簌,你身为七合教教主,却偏心外人,我无论如何不能心服——”

    他身边有一两人追随,剩下的依旧没胆子反抗,池簌见状,不禁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这就是你的遗言吗?好。”

    跟着,池簌竟未出剑,足不动,身不移,拂袖一甩,地上的落叶被他真气所激,从地上弹射而起,竟如飞镖般骤然飞出。

    这叶子去势之快,竟令他们当真再多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咽喉处就被叶片直直插/入。

    姜信等人手中的剑连池簌的衣角都没挨上,便已倒地气绝。

    一枚染血的叶片划断气管之后,受激荡的真气所推,飞了回来,被池簌轻轻一指弹开。

    这几个人,在教中的身份地位都不低,而且各有背景,即便一时犯下错误,但其实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原本也并不需要非得偿命才行。

    但谁也没有想到池簌一番波折归来,竟然似乎狠辣更胜往日,说杀就杀,毫不手软。

    七位高手,瞬间便已毙命于几片树叶之下。

    现场一时间寂静无声,人人无不惊骇。

    池簌回身负手,眼中戾色未褪,冷森森地说道:“樊天起,当年我刚刚登位不久,你曾经集结众人来向我质问,为何要独断专行,令人人都得听从我的吩咐,按照我的意愿行事。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樊天起的脸色十分难看,并不回答。

    池簌道:“我当年说,因为我是教主,我说的话就是规矩——七合教教主一位素来能者居之,你若是有本事自然可以来夺。”

    他冷笑一声:“可惜你空有野心,却是个废物,我病重许久,如此大好良机,你竟然还是没能做上这个教主之位,反倒打起了投靠梁王的主意。天意如此,如之奈何?”

    任谁都能看出,池簌这一回是动了真怒,樊天起咬牙道:“你,你要怎么处置我?我与你的师父是平辈——”

    他说到这里,却猛然想起,池簌的师父都是死在池簌剑下的,话语立时顿住。

    “如今我依旧是七合教的教主,在位一日,你们便需对我的命令听从一日。”

    池簌却好像没有听见樊天起的话,径自说道:“自此刻起,凡我教教众,都不得与应玦为难,待他如待我。如有违者,便如此七人的下场。希望各位,谨记于心。”

    池簌重新回来之后的第一道命令,不是追究叛教作乱之罪,而是发出这样的警告,可见对于应翩翩的重视。

    而此次在场的人,偏生都是听从了安国公的命令前来找应翩翩麻烦的人,看到面前那七具尸体,不由得一个个面如土色。

    他们对于池簌的畏惧,实在是已经到了骨子里的。

    “当啷”一声,不知道是谁手里的兵器落到了地上,紧接着,那个人也跪了下去,颤声说道:“教主恕罪,属下知错,属下再也不敢了!”

    叛党们跪成了一片,池簌沉眉未语。

    气氛沉闷压抑到了极致,仿佛转眼便要利刃凝光,血色照眼。

    而就在此时,却有个声音悠然笑道:“池大教主,当真好威风,好气派,无怪乎隐匿月余,已教天下人念念难忘,朝思暮想!”

    这笑语似戏谑,似讥嘲,但无论如何,敢在池簌沉怒之际如此调侃,都恐怕是这人已经厌倦了人世。

    但你自己活腻歪了不要紧,连累别人遭殃可就有点缺德了吧!

    有人忍不住偷眼看去,却见晴空暖阳之下,一道人影分花拂柳,闲步而至,身姿翩然,仿若眨眼将寒冬霜雪融作了一池春江水。

    池簌见了他,双眼微微一亮,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快步迎了上去,说道:“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我还想着一会去接你呢。”

    他的语气中透出不自觉的亲昵,变脸之快,简直就像瞬间换了个灵魂一样,令七合教的众人一时愕然。

    应翩翩目光一扫,看见地上跪着的那帮人一个个眼睛瞪的溜圆瞧着自己,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以作致意。

    挑衅,他分明就是在挑衅!

    像这样的小白脸,他们一拳就能打死,这家伙分明是仗着教主在身边,所以才这么嚣张!

    但紧接着,池簌的眼神淡淡抬起,所有人都心中一凛,重新低下头去。

    应翩翩这才回答池簌的话:“魏光义的别院不大,逛一圈也就出来了,我听说官驿这边有人来找事,赶回来看看情况,不过看来还是爱妾能干,让我省心不少。”

    爱……妾……???

    池簌小声道:“扶正。”

    应翩翩道:“拒绝。”

    池簌道:“你看,我把那七个上回追杀你的人都杀了。”

    应翩翩道:“嗯,好厉害。要不我向我爹举荐你当西厂当个档头如何?挨上一刀少点肉,但以后有你公爹照应,前途无量,好过还要被人背叛。”

    池簌:“……”

    在这里跪了满地的七合教叛徒没有一个是武功弱的,个个耳聪目明,两人说话时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们想不听都不行,只觉得乱七八糟,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特别是教主又被叫妾又要被阉,居然还满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无奈样子,真让人觉得比看见太阳西升东落还要惊讶。

    此时见没见过应翩翩的人都已经猜了出来,这位俊美的青年就是方才教主口口声声提到的应玦,原来他生了这么一副模样,怪不得教主一头栽了进去。

    ……也怪不得他们跟着一块栽了。

    池簌没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最大的阻碍竟然是扶正,心中也较起劲来,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完成这份鸿愿。

    但他也知道应翩翩最是个让干什么就不干什么的脾气,因此暂且不再提此事,给自己鼓了鼓劲后,笑着转移了话题:“跟着你的人呢?”

    应翩翩道:“不知道你是不是要暴露身份,让他们先一边去了,免得有什么不该听不能看的被你灭口。”

    “另外,我还有点事得问问你这些不省心的手下。”应翩翩笑吟吟地说道,“刚才我收到消息,说是我派去先行回京的十二名随从路上遭劫,下落不明……”

    樊天起意外惊见池簌回来,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一番心血擘画毁于一旦,沮丧的同时又觉得十分丢人,一直瘫坐在旁边垂头不语,这时听到了应翩翩的话,才觉得心中一凛。

    他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应翩翩派去京城的那些人正是被他中途扣下,樊天起也因此才截下了应翩翩送出的奏章。

    眼下不知道他的手下有没有将那些人处理掉,万一人都已经杀了,那么事情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怕看池簌对应翩翩的态度,这事更加不能善了了!

    池簌也是这么想的,皱起眉头正要询问,却听得一阵快马疾奔伴着高呼之声响起,不远处有人扬声问道:

    “应大人何在?你要的人在这里!”

    应翩翩闻声抬头,只见一队人骑在马背上,远远奔来。

    这些不速之客相貌各异,有光头带笑的胖和尚,有斯文儒雅的读书人,甚至还有神情冷若冰雪的美丽女子,以及不过十三四岁上下的英气少年。

    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应翩翩不久之前才放出来的骆岭!

    他们加起来大约有十余人,个个携带兵刃,身手矫健,马背上还带着人,顷刻间纵马驰到了应翩翩跟前,俯身行礼,却并未下马停留。

    “多谢应大人救我兄弟,您要的人在这里,特此还来,以报大恩!”

    说完之后,他们纷纷将马背上载着的人卸下,冲应翩翩抱抱拳,大笑着离去。

    “快意恩仇事,王法若等闲。振剑拂衣去,功名莫须言!”

    应翩翩原本将他手下随从留在远处,此刻见到这群人突然出现,他们担心应翩翩有失,连忙匆匆赶来,到了近前连声询问:

    “少爷没事吧?”

    “少爷,刚才那些是什么人,要追吗?”

    应翩翩目送着他们远去,心中掠过一种莫名之感,说道:“不用了,大概只是一些江湖散客。你们把地上的人扶起来。”

    刚才被送来的这些人,十二个不多不少,正是应翩翩那些被劫去的随从,除此之外,一人身上还贴着张字条,上面写了“五里外槐树林”六个字。

    应翩翩命人去看,那槐树林中吊着的,却正是被派去截信的几名七合教叛徒。

    萧文不禁说道:“难怪当年太史公特意为刺客和游侠作传,果然潇洒肆意,令人钦敬。少爷,您是如何认识这些人的?”

    应翩翩道:“我在魏光义的别院里带出了一批被他关押的人,其中有个叫骆岭的,应该是方才那些人的朋友,我刚刚看到他也在马上。”

    自从看到骆岭之后,他脑海中就有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只是难以捕捉,此刻见到了那一群人,影子仿佛更为清晰了一些,却也更加让人心里痒痒。

    而这时,系统的声音却忽然在脑海中响起——

    【您的隐藏任务奖励福袋已掉落。

    开启福袋NPC:姨娘的陪嫁婢男。】

    应翩翩正想“姨娘的陪嫁婢男”是个什么东西,便听计先迟疑着开口说道:“刚才那些人,好像是十八煞啊。”

    应翩翩:“……”

    萧文对那些人很感兴趣,闻言不禁问道:“十八煞?”

    计先道:“我也是曾经学艺的时候,偶然听师父曾提起过的。说是当年大将军应钧麾下共有十八名得力护卫,这十八人都是身怀绝技,各有所长,随他征战沙场,无往而不利,被称为‘十八煞’。”

    据计先所讲,这“十八煞”原本都是来自于民间的游侠,在当年国家生乱,战事四起的时候,因为会武艺而活了下来,聚在一座山上建了山寨。

    他们平日里就专劫过路的官粮为生,同时赈济周边村落的百姓,无拘无束,不受管辖,过的十分潇洒惬意。

    后来应钧路过,他们一时没打听好对方的身份,也不长眼地过去打劫,结果反倒被应钧平了寨子。

    十八煞还以为他们会就此变成十八条死鬼,却没想到应钧不仅没有杀了他们,还妥善安置了周围因逃难而聚集过来的百姓,又饶过了他们的性命。

    自此之后,十八煞便成为了应钧最忠心的手下。

    后来应钧因被叛徒出卖而兵败身死,这十八个人也都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们带着应钧留下来的珍宝跑了,也有人说这些人都已经自刎殉主。

    逐渐的,世人也就都对他们少有人知。

    “当时我听师父讲过,这十八煞不是师出同门,故所学的武功路数各有不同。其中两人的兵器最为奇特,一个是三尺长的菜刀,另一个是无弦的铁琵琶,刚才我恰好看见那马上有人背后便背了这样的兵刃,才一下子想了起来。”

    计先说完之后,猛然想起什么,不禁道:“应公子,您不知道这些人吗?”

    应翩翩道:“我生父去世的时候我刚满五岁,大概幼时曾经见过他身边的一些护卫,但如今都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你说的十八煞我更是从未听闻,想必他们到了军队中,就没再用曾经的江湖名号。”

    计先这才想起他的身世,大是愧疚,连忙说道:“应公子,不好意思,是我蠢笨不会说话,本来不应该提起这些事的。”

    应翩翩道:“无妨,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提不提也是这么回事。先父已逝,这些人是不是十八煞都已经不重要了,咱们先回去吧。”

    他嘴上说的云淡风轻,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大。

    应翩翩还记得之前应定斌就曾经提过,说是傅英在护送应钧灵位回京城的时候,曾经特意绕路来了衡安郡。

    那如果刚才那些人当真是十八煞的话,傅英又知不知道他们在这里?

    还有,这些人当年对父亲忠心耿耿,却从未来找过自己,甚至在原书中,应翩翩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又是什么立场?

    【宿主可用2好感度兑换原书中十八煞结局。】

    自从执行了正面任务,好感度这东西简直是太好用了,应翩翩道:“换。”

    系统找到了答案:【原书中,十八煞应死于此地的一次山火中。】

    应翩翩的眉梢倏地一挑。

    他还记得原书中有一段山火的情节,是混入七合教中的灾民们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七合教总舵,又引发了山火,没想到十八煞也是死在此处。

    是不是就因为要遮掩十八煞的下落,原书中傅寒青无意中进入魏光义的别院,发现了骆岭后的情节才没有写出来?

    可惜这些连书里都没写的内容,也没有那么容易能拿好感度来兑换了。

    【当宿主剧情自主支配权限达到50%以上,可享有更多角色配置,解锁“十八煞”隐藏剧情!

    解锁奖励为:傅英洗脑包破解炸/弹!(十八煞专属,不可用于其他对象。)】

    应翩翩问道:“现在权限多少了?”

    【42%。】

    【您目前拥有的角色配置为:慈爱养父1;温馨之家“督主府”1;未摆脱的主角前男友1;池姨娘1/2(灵魂)+韩姨娘1/2(身体)=姨娘1;池教主1/2(另有一半为姨娘);七合教1(池教主赠送);忠心下属:若干。】

    应翩翩:“……”

    盘点了丰厚的反派财产,系统倒是十分振奋:【剧情已出现极大变动,请宿主再接再厉,继续作恶!】

    第66章 脱剑膝前横

    另一头, 十八煞英姿飒爽,豪情满怀,驰出去老远, 料想着不会有人追上来了,这才纷纷下马。

    那一身秀才打扮的年轻书生“哎呦”一声,直接坐倒在了地下, 说道:“我方才见到少主,连腿都软了, 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他旁边的姑娘也拿了块帕子擦了擦脸, 唏嘘道:“可不是,慌的我一身汗,生怕少主看到咱们这个样子,不喜或者被吓着。方才你们笑的太大声了,真是粗鲁。”

    那书生道:“三叔不是说了,笑完之后念首诗, 既有江湖人的豪迈,又显得有文采, 少主是状元, 应当会喜欢的。那诗我写了很久!”

    十八煞中的有些人比应钧年纪还大, 如今也已经不在人世, 这书生和姑娘都是他们的后人,一个是“鬼秀才”陈华年, 一个是“断孤峰”柳朝露,在十八煞中分别排名第九和第十二。

    那被他们叫做“三叔”的人, 则是个满面慈蔼笑容的大和尚, 但他的外号却是“胖屠夫”, 法号慈空。

    慈空道:“少主是读书人, 读书人都斯文,而且多愁善感的,有的吓几回就吓死了。朝露说的是,你们的笑声都太大,下回注意,别招少主讨厌。”

    “没有下回了。”

    此时,一位带着眼罩的黑衣男子沉沉地开口,说道:“之前我们曾经答应过傅将军,不会出现在少主面前,这次已经是意外,你们还想着以后?”

    他三十来岁的年纪,是十八煞已故首领邱南海之子,名叫邱凉,这只眼睛是幼时在战场上被西戎人射瞎的,要不是随后应钧赶到,把他抱回了营中,邱凉绝对活不到如今。

    陈华年道:“大哥,事到如今,我也想问,我们真的还能信任傅将军吗?之前是因为将军留下遗命,让咱们全心全意地辅佐傅将军,抗击西戎,匡扶社稷。又因为少主年幼,秉性……也不适合图谋大事,所以咱们这些年来依照规矩,为他傅家出生入死,也不曾对少主透露一言。傅英先前确实对少主照顾的无微不至,可上一次下毒的事,又如何解释?”

    陈华年这一番话说出来,有人表示赞同,也有人不以为然。

    十八煞中第五位的余超便道:“咱们如今苟活于世,全部意义便在于为将军实现遗志。少主虽然是将军之子,但一向是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满心只有那个镇北侯,精神还不大正常,根本没有办法领导咱们,傅家两父子在这方面确实是合适的人选。上次下毒的事,他们不是已经把真凶给找出来了吗?”

    空慈道:“话不能这样说,我从小看着少主长大,谁要是给他委屈受,和尚是断断不依的!什么傅家,什么大事,都得靠后站。”

    余超怒道:“你看着少主从小长大,难道我不是?他小时候还被你吓哭过,更喜欢与我玩呢!我只是说,他能力不足,若是被牵扯到这些事中来,只怕更加危险,就让应定斌护着他不好吗?”

    陈华年还想反驳,却突然感到有些头晕,就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可怀疑傅家。

    傅家为应将军收敛尸骨,抚养遗孤,眼下还在想方设法地为应将军报仇和恢复名誉,怀疑傅英有坏心,那简直是天理难容的事情。

    少主脾气刚烈,性子倔强,会对傅家生出误会也不是不可能的,但那些误会都已经解释清楚了,他们不能再怀疑同伴,发生内讧。

    他心里觉得不对、不妥、不应该,但这些脑海中徘徊的嘈杂声音就像魔咒一样,一遍遍地对他讲述,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陈华年一时没有办法再说出话来。

    其他的人还在争论,已经很多次了,他们无非是两种意见,要么就是怀疑傅英,觉得他对应翩翩不好,不能再信任下去;要么就是觉得应翩翩出身富贵,年纪又轻,这样生活下去没什么不好,不要再往他的生活中继续增添危险,还是按照应钧的遗命,听从傅英的话为好。

    两边僵持不下,柳朝露道:“二伯才是最有资格的,他还没有说话呢!”

    骆岭虽然被关押月余,但毕竟武功精湛,刚刚饱餐一顿,又被众人轮番输送了内力,已经恢复了不少精神头,闻言叹息一声,半晌未语。

    大家渐渐都不说了,有点期盼地看着他。

    骆岭道:“上次听闻少主在傅家发生之事,我来到衡安,查探了当初宣平侯与咱们见面时的密阁,还有当年将军留下来的遗物,并没有发现异常之处,孰料一时不慎被捕。这是违反了当初承诺的,故而被抓之后,我亦未曾说出自己的身份,魏光义便将我关进了暗牢,没想到竟然被少主所救。”

    “我……同少主说了几句话,他还给了我一壶酒。”

    骆岭一直说到最后一句,不少人的眼睛都一下子亮了。

    “怎样怎样?少主说什么了?”

    “酒好喝吗?还有吗?给我喝口!”

    “少主怎么去了那种地方,没被吓着吧?”

    骆岭脸上露出了一丝慈爱的微笑,说道:“没有,少主很好,一表人才,聪慧坦荡,与传言半点也不一样。”

    余超皱起眉来,说道:“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与傅英形容的也不一样?”

    骆岭缓缓地点了点头,又说:“但,我们之间的交谈也只是只言片语,我不能完全断言。”

    目前十八煞成员中年纪最小的卓佚扬笑道:“要我说,你们顾虑的太多啦,又要信守承诺,又怕吓着少主,又担心对不起傅将军,累不累?反正我觉得少主很好,没听现在衡安郡的百姓们都在夸他,他又怎么可能是无能之辈!至于性情,岂不闻‘千古争心拼全胜,少年天骄惟许狂’!①”

    他一边说一边挽了个剑花,被邱凉在头上拍了一巴掌,说道:“你又偷偷去街上乱逛了。”

    卓佚扬缩了缩头,有他这样一打岔,气氛也为之一松。

    “总之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没有发现傅侯爷有何对不起将军之处,但少主也不似纨绔无能,头脑昏沉之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邱凉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为将军实现遗愿,护少主一世平安无忧,这都是我们需得做的。这里面,当然是少主的安危最重要,先按兵不动,留个心眼,暗中护送少主回到京城之后再看一看情况吧。”

    *

    另一头,池簌收拾了七合教的一干叛党之后,便令人都将他们暂且押回了总舵,准备之后抽出空闲来再行处理,他则先陪着应翩翩回到了官驿之中。

    见识到之前那一幕,整个官驿中的人再看到池簌时眼神都变了,他们虽然没有听到“教主”的称呼,但这时也已经意识到,对方绝对是一位七合教中地位十分重要的绝顶高手。

    七合教,果然名不虚传。

    而更加重要的是,他们此次的任务正是与七合教初步打好关系,韩公子这样的高手,在应大人面前却表现的亲切随和,这次的大功,他们算是立下了!

    回想这次来到衡安郡,不过短短不到半月的时间,除贪官,救灾民,联络七合教,种种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竟然都被一一做到,除了应大人厉害之外,简直没别的话可说。

    应翩翩吩咐了梁间几句,让他准备打理行装,他们该管的不该管的基本上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眼下也应该及早回到京城去了。

    毕竟京城那边,还有人等着他回去收拾呢。

    梁间点头答应了,却稍稍迟疑,说道:“少爷……还有一件事。”

    应翩翩道:“看你的表情不像好事,要是让我听得不高兴就杀了你,说。”

    梁间:“……”

    这还叫人怎么说?

    他只好掐着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悦耳,说道:“少爷,其实算是一半好事,韩姨娘醒啦。”

    池簌一怔。

    应翩翩和他对视了一眼,两人才同时意识到,眼下的这个“韩姨娘”已经换人了。

    池簌的表情变得有些不爽起来,虽然他不想当姨娘,但他更加不想让别人当。

    应翩翩想起了刚才系统的提示。

    其实不用系统说,池簌离开之后,看那具身体还有心跳和呼吸,应翩翩就意识到韩小山应该也没死了。

    这些天萧文尽职尽责,也将韩小山照顾的不错,没想到这人命大,竟然真的醒过来了,但愿他没有胡说八道什么才好。

    应翩翩道:“哦,这不是好事吗,你愁眉苦脸地干什么?”

    梁间苦笑道:“可是,韩姨娘神志不清,满口胡言,好像疯了……他,他似乎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问了半天之后,听说当真是成了少爷您的侍妾,喜得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就一直哈哈大笑,停不下来……”

    应翩翩:“……”

    池簌忍无可忍,沉着脸说道:“我去给他治治病!”

    他说完,便大步向着厢房那边走去,梁间连忙道:“哎,韩公子,韩公子您走反了,在这边!您武功那样好还会治病,果然能者多劳,多谢多谢!”

    应翩翩心道:“指什么路啊大傻子,他那哪是治病,他分明想去要命。”

    他随后跟上池簌,到了韩小山的房中,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人正在嘻嘻傻笑。

    池簌把门推开,只见镜子跟前坐着一个人,那身形面貌都非常熟悉,正是韩小山。只是同样的一张脸,如今气质迥异,看起来与先前却仿佛也不怎么像了。

    韩小山回过头来,满面笑容没来得及收起,一下子便看到了应翩翩,双眼骤然发亮。

    他完全忽略了池簌,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努力板住脸,又将头发撸了一把,以便显得更加飘逸。

    觉得差不多了,韩小山这才以生平最风流倜傥的姿势,冲着应翩翩抬手作了个揖。

    他清了清嗓子,正正经经地开口自我介绍道:“咳咳,应公子,在下韩小山,乃是京城猛虎帮的左护法。我当初跟了你半年,偷了你一个荷包,也没跟你搭上话,没想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今竟成了你的侍妾,我心里很高兴。”

    池簌在心里冷冷一笑,心想,猛虎帮是什么东西,而且不过是个左护法,连帮主都没当上,呵,废物。

    这番话韩小山对着镜子练了许久,说完之后回味片刻,觉得确实没出错,吁了口气,眉开眼笑地说:“以前梦见过当面同你说这番话,眼下总算实现了我的梦想,这辈子值了——”

    池簌淡淡地说:“侍妾是我,与你无关。”

    韩小山转头看他。

    池簌冲他微微一笑:“韩小山,别装傻,当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了吗?”

    池簌的语气平平常常,但被他说出来,就有种让人汗毛倒竖的冷酷,韩小山几乎能看见对方眼底折射出来的幽幽寒光——跟狼似的。

    他心生警觉,打了个哆嗦,退后两步:“我没说我不记得……”

    韩小山刚醒的时候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别人打听了半天,只知道他居然成了应翩翩的侍妾,狂笑之余又觉得不对。

    他仔仔细细想了想,才记起一些偶尔在这具身体上意识苏醒时所看到的微薄记忆。

    狠毒自私的父亲,同父异母的兄长,那不知不觉萌动,却清晰知道永生不可能得偿的爱情……

    这命中的一劫将他带入了一个无比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么诱人,却也那么危险。

    韩小山道:“我知道,你是我哥嘛,咱们是共患难过的,干什么这么凶……”

    应翩翩抱手站在旁边看着,此时唇角一翘,道:“韩小山,咱们也算是奇缘一场,你说说,想让我怎么安置你?”

    这其实是他头一回真正跟韩小山说话,一瞬间,韩小山仿佛又一次想起了初次见到应翩翩的时候,那种仿若见到万树桃花盛放的惊艳。

    他一咬牙,从怀中飞快地摸出一封信,塞到应翩翩手里,顶着池簌的目光勇敢地说道:“这个……我以前跟着你,给你写了首诗,一直没机会给……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不敢有什么别的念想,今天已经很高兴了,这封信你拿着回去看吧。”

    韩小山递完信就闪到门口,后背贴着门,对应翩翩说:“当年我娘成天做梦想进安国公府,结果不自量力,把自个给坑死了,我是不想走那条路的……你啥时候有什么吩咐,西柳胡同第一家的斗鸡场是我大哥开的,找他提我好使。那、那先这样,你真好看,我走啦!”

    他说完之后,复又保持风度作了个潇洒的长揖,一边往外走,一边又忍不住回头去瞧应翩翩那张脸,冷不防走到台阶那里,一脚踩空,骨碌碌滚了下去。

    韩小山:“……”

    他做出一副根本不疼的英雄样子,从地上迅速爬起来,冲着应翩翩笑了笑,忙不迭地跑了。

    池簌:“……”

    应翩翩“噗嗤”一笑,说道:“这也不错。池大教主,别再瞎计较了,我真想让你那帮瑟瑟发抖的手下看看你努力威吓韩小山的英姿,瞧瞧他们会是个什么表情。”

    池簌又好气又好笑,瞄了一眼应翩翩手中的信,心想我那么努力都不能扶正,他占了我的光才有几天姨娘做,你竟然就收了他的信,现在居然还嘲笑我,怎么这么会气人。

    但是他抬头想说这句话,就看见应翩翩脸上带笑望着自己,阳光下,神采飞扬。

    池簌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数不尽的喜欢在胸腔中积满,又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他的手开始痒痒,忍不住捏了下应翩翩的鼻子,笑着道:“那你可以把我的样子画下来,拿给他们看。“

    应翩翩用折扇拍开他的手,觉得这换魂不比换衣服,次数多了果然是要出问题的。

    他竟然觉得池簌的厚脸皮,跟刚才的韩小山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他说:“说来韩小山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事,交给你了。”

    这回,池簌倒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韩小山固然是个无赖混混,但混混有混混的识趣和机灵,他知道自己在督公府那种地方混不下去,自然就不会赖着应翩翩不走。

    反倒是池簌之前用过他的身体,两人也终究是兄弟,不会对韩小山真的放任不管。

    京城对于韩小山来说,肯定是不安全了,而且这段日子的经历也难以解释。

    池簌的意思是,韩小山如果想学武自保,也可以去七合教,韩小山却不想受这份罪,最终选择了沿江而下,看一看各处没见过的风光,池簌便给了他一笔银两,令人将他护送到了渡口。

    应翩翩没有多说什么,倒是他那些手下们都伤感了很久,觉得少爷实在命苦。

    之前他相中了傅寒青那么个混账,总算醒悟之后,又娶了个能文能武,知情识趣的姨娘,还被刺客打坏了头,性情大变,最后竟然也离少爷而去了。

    少爷,他们孤苦伶仃,情路坎坷的少爷,得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舒心日子啊!

    送走了韩小山之后,池簌和应翩翩就分别带着各自的手下回到了京城。

    应定斌听说儿子要回来,推掉公务,早早地就到了城门外迎接他。

    当看见一行钦差纵马而归时,应定斌也不禁微微红了眼眶。

    当年那个瘦弱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俊秀青年,宛若名剑出鞘,渐露峥嵘锋芒。

    应翩翩尚未回到京城,他在衡安郡的种种事迹便已经逐渐传开了,于是继当年连中三元的传说之后,应定斌之子应玦再一次惊动世人,声名鹊起。

    没想到他疯疾好转之后,首次离京办差,就立下如此大功。

    家家户户都在议论各种或真或假的传闻,文人墨客也争相传唱他的功绩,皆以为应玦有勇有谋,不顾自身,智斗贪官,以往种种遭到诟病之处,似乎也都成为了性格刚直的例证。

    一时间,就连应定斌的名声都跟着好了不少。

    应定斌听在耳朵里,又是欣慰又是感动。

    但他作为西厂厂公,历经三朝,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过来了,其实对于这些虚名早就不放在心上,应定斌在意的是他的宝贝儿子有没有受委屈,挨欺负。

    把应翩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之后,又用力抱了抱,应定斌再一转头,脸上已经带了杀气,问道:“洪省何在?!”

    他实在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对对洪省多有照顾提携,结果到头来无比信任地将孩子托付给对方照顾,竟然遭到了背叛。

    要不是阿玦聪明,这次就真栽在这王八羔子手里了!

    之前还有人猜测,应翩翩如此处置洪省,半点不看父亲的情面,会不会导致他们父子失和,这实在是多虑了。

    应定斌得到指路后,不用别人动手,径直纵马直朝洪省而去。

    路途遥远,囚车笨重不便,洪省就被五花大绑扔在了队伍最后面的一辆马车中。应定斌驰到马车之前,一把将洪省从里面揪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

    此时洪省之前被应翩翩下药的药劲已经过去了,一路在马车上,心里越回想整件事情的过程越觉得惊心动魄。

    应翩翩这小子又能忍辱负重,又是心狠手辣,关键还十分聪明,事事料敌机先,他若早知道对方是这样一个人,打死也不会和他作对。

    可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洪省眼下能寄希望的,想来想去还真的只有应定斌。

    应翩翩就算是再横,也会听父亲的劝的,如果应定斌能够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对他稍稍心软,劝说应翩翩留他一条性命,洪省就还有生机。

    毕竟是个养子,应该……饶他一命也不是没可能吧……

    洪省心里这样盘算着,听到外面喧哗,已被一把拉下了马车,他抬头一看,发现面前赫然正是满面怒容的应定斌。

    洪省连忙道:“应公,可算见到您了!我与令郎之间有些误会,他把我……”

    应定斌揪着洪省的领子,当面就是两个耳光,打断了洪省后面的话,将他彻底打蒙了。

    只听应定斌怒骂道:“误会?什么误会!我家阿玦收拾的从来就没有一个无辜之人。最大的误会就是我看错了你这匹夫,竟一心扶持,让你有机可乘,差点害了我儿!”

    他将洪省丢到地上,抽出马鞭:“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应定斌用马鞭亲自狠狠抽了对方一顿。

    洪省满地乱滚,连连求饶惨叫,应定斌却丝毫没有手软,直到把人打昏过去了,他才将马鞭砸在洪省的身上,目光在在场的其他人身上扫了一圈,冷声说道:

    “若再有那等忘恩负义之徒,下场有如此辈!”

    众人纷纷低头,沉声称是。

    应翩翩坐在马背上,将手里的鞭梢绕在腕上把玩,仿佛漫不在意似的,只是任凭父亲给自己出气,但他的唇角却挽起了一道轻蔑的弧度。

    当时特意把洪省留着带回来,就是为了让应定斌出一口气,书中洪省背叛应定斌的情节,这回是永远也不会发生了。

    就像是话本戏文里唱的那样,恶人终究得到了恶报,虽然俗套,但感觉很美好。

    而这一次他延长了寿命,也能在应定斌身边陪伴的更久。

    希望他的父亲可以永远像现在这样精神抖擞,气势十足,身康体泰。

    第67章 遥夜泛清瑟

    应翩翩智斗贪官的种种事迹固然被添油加醋说的绘声绘色, 但在茶余饭后, 最让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并非这些公务,而是应大人与他那爱妾之间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

    传说中应大人这名妾侍在此前本来是京城中的一名混混,思慕了应大人多年,又自知不配, 只能暗暗追随, 求而不得。

    世事难料,谁能想的到, 他竟然在一次打之后,意外被应大人所救,守得云开见月明, 终究盼到了心上人的垂青。

    虽然两人身份不甚匹配, 他又因为是男儿身,无法诞育子嗣,不能为妻,但这些都不影响两人之间的琴瑟和谐,相敬相爱。

    那人武功极高,却对应大人痴恋甚深, 就连皇上看中了他的身手,想要加封官职, 他都固辞不肯, 只愿守在应大人身边。

    此次去衡安郡, 这位侍妾也跟着一起去了,却为了保护自己的夫主, 大义献身抵挡老虎, 昏迷不醒。

    后来他又遭到刺客刺杀, 磕到了头部, 醒过来后性情大变,神志错乱,如同痴傻,两人之间再也难复往日恩爱。

    关于那位侍妾的结局,也有多种传闻,有人说他没过两天就死了;也有人说他失忆后不愿意再跟应翩翩在一起,不告而别,就此失去了踪迹……

    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述到,其实派出刺客的人,是应大人的另一位爱慕者。

    他想借机上位,所以有意加害情敌,欲杀对方未遂之后,又背着应大人对那位妾侍示威胁迫,而对方自感与应大人已经难以匹配,所以黯然离开。

    此人的狠阴险,遭到了百姓们的纷纷唾骂。

    总之怎样的传闻都有,但可以确定的是,应大人这次回到京城,身边再也没有了那个人陪伴,反而多了一名和他那侍妾有几分相像的年轻男子,显然是旧情难忘,令人不禁唏嘘。

    应大人为了给百姓们主持公道,连心爱的人都牺牲了,实在是个好官,以前真是错怪他了啊!

    不光不相干的人这样想,甚至连应定斌都十分心疼,生怕应翩翩因此而伤心难过,犹犹豫豫了好几天,才试探着询问他。

    “阿玦,韩小山……以后就真不回来了?”

    应翩翩道:“嗯,他在京城困久了,经历过这次劫难,也想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山水。那我就答应了呗,没多大点事。”

    应定斌不禁叹息一声:“好不容易你不惦记傅寒青了,又有个还算喜欢的人,为父心里还颇为安慰。没想到竟然会弄成这样,唉,你这孩子。”

    他说话的时候,心里也觉得很难过,这个苦命的孩子,怎么情路就这么坎坷。

    应定斌一直就怜惜应翩翩那么小的年纪就失去了父母,从小仔仔细细地养着,好不容易把他养大成人,但却也不可能陪伴他一辈子。

    应定斌一心希望应翩翩能够找个真心喜欢他记挂他,他自己也满意的人,日后好好伴他终生,这样自己死了也能瞑目。

    之前的傅寒青,应定斌怎么也看不上眼,奈何应翩翩喜欢,他也无可奈何,如今好不容易应翩翩开窍了,不再迷恋傅寒青,找了个韩小山,让应定斌各方面都觉得很满意,却没想到出去一趟,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应定斌一方面想起那个知礼懂事的年轻人,觉得十分遗憾,而更加担忧应翩翩会伤心。

    他一边伤怀,一边又忍不住安慰儿子:“阿玦,别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过几天,爹再物色些合适的人,给你先纳个十房八房的妾侍。你也不小了,先前为了傅寒青,房里连个人都没有,本来就太过委屈。这些人娶回来,你各房里转转,说不准又能找到几个特别喜欢的,能好好陪你。”

    应翩翩:“……”

    他道:“爹,算了吧,太多了我嫌吵,若是有善妒的,一旦争宠算计起来,府中就更加不得安宁了。”

    应翩翩心里不禁暗暗想,其实最善妒又破坏力大的,自然就是父亲口中的韩姨娘。

    可怜他之前一番表现得了公爹的喜欢,转身换了个身份,又没名没分的了,在府里晃荡好几天,应定斌也没怎么多给眼神。

    这时,应定斌也想起了池簌,低声问应翩翩道:“我要给你物色人选你不乐意,不会是又看上了七合教那个吧?”

    应翩翩掰了块点心吃:“没有。我爱妾还没走两天呢,我就看上了别人,那我还是人吗?”

    应定斌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带回来这位七合教的韩公子,神态举止分明跟韩小山有几分相似,就连姓都是一个。你与他朝夕相处,就当真没把他当成过韩小山的替代吗?”

    他说完之后就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又怕应翩翩不开心,放缓了声音道:“爹不是怪你,只是那位韩公子武功极高,来历莫测,爹是怕你跟他来往过密遇到危险。再说了,日后他还是要回七合教的,江湖人打打杀杀,刀头舔血,他也没办法好好地陪伴你啊。”

    应翩翩失笑道:“爹,你觉得他看上去有那么凶残吗?”

    应定斌不赞同:“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要因为他跟韩小山像,就被他的外表给迷惑了。我可听梁间说了,韩小山就是被他给赶跑的,这还不算有心机有算计?”

    应翩翩:“啊……哈哈哈哈哈,爹你这么说,他确实很有心眼啊。”

    应定斌瞪了他一眼:“你小子少阴阳怪气的。”

    这可有点冤枉人了,应翩翩其实是在憋笑。

    可惜眼下没人能分享他的快乐,他忍了忍,正色道:“咱们爷俩能这么过日子我就很高兴了,爹你别这么想人家,我们根本没什么关系。韩寜这回来到京城是为了面圣,按照陛下的旨意,是想留他在京城长住几年。”

    韩寜就是池簌曾经在安国公府时的名字,只不过如今即便喊的满京城皆知,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位七合教的顶级高手,就是当年那个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可怜孩子了。

    这次应翩翩去衡安郡期间,死了一个郡守,抓了一个镇守太监,手段如同霹雳雷霆,掀起了巨大风浪的同时,也牵扯到朝中不少达官勋贵。

    其实对于这种处置方法,皇上心中并不是十分满意的。

    奈何应翩翩确实能力出众,他这种做法快速解决了实际问题,就是比一些和稀泥的官员效率高,再加上带回了七合教的重要人物,立下大功,因此皇上还是以嘉奖为主,昨日刚刚召了应翩翩和池簌等人入宫。

    应定斌昨晚已经问过了,应翩翩功勋卓著,受到不少封赏,同时兼领右都御史的职位,却没问关于池簌的去处,只因七合教一向不接受朝廷封赏,这一点是大家都知道的。

    而他这时听应翩翩话里好像不是这么一个意思,不禁问道:“怎么,他不回七合教了吗?”

    应翩翩道:“他这次被七合教派出来,意图就是维持江湖教派与朝廷之间的平衡,陛下说要给他一个爵位,不领实差,有特权面君不跪,佩刀入宫等,他说要想一想,并未答应,但应该也差不多默认了。”

    池簌想留在京城陪着应翩翩,但接受朝廷封爵却是经过教中商议,有一定考量的。

    这些年来七合教的声势越来越大,连带着其他的江湖中人也多有自矜自傲者,无视朝廷法纪,当地官员又不敢过分管束,这样下去,并不是好趋向,早晚树大招风,盛极而衰。

    现在七合教派遣使者入朝,放出这样的信号,也代表了他们的态度,是一种缓解双方矛盾的得当手段。

    当然,池簌面见皇上是以七合教高层的名义,他的教主身份并没有暴露,就连七合教中的大多数普通教众也都只知道池教主已经回来了,至于池簌的真身到底在何处,他们过去就没资格窥探,如今自然也打听不到。

    即便如此,池簌的武功气度也引起了皇上的重视,双方见面之后沟通的也还算愉快,这事情基本上便算是初步确定了下来。

    应定斌听应翩翩简单把事情讲了讲,沉吟道:“他既然是抱着这个目的而来,陛下又已经给了足够的礼遇和许诺,那应该便没有什么需要迟疑的了。他还不表态,难道另有其他目的?”

    应翩翩含笑道:“爹你向来明察秋毫,就是这样。”

    “再过三日,便是安国公的寿辰。”

    他慢悠悠地道:“我辛辛苦苦去了一趟衡安郡,也不过是为这出大戏开了个场,等到了那时候,正头好戏才算是正式上演呢。”

    *

    这一次是安国公的五十岁生辰,因为是整寿,所以特意办的十分隆重,从数日之前就开始送出请帖,遍邀宾客,应家也受到了邀请。

    安国公府虽然近些年逐渐没了实权,但经过数代积攒,家底依旧丰厚可观,此次府中上下布置的极尽精心,宴会上所用的桌椅杯碟无不昂贵精美,仆婢小厮也都做了色彩鲜艳的新衣。

    安国公夫人还特意吩咐管家从各地运来八百余盆名贵花树,置于园中各处,又在树上悬挂琉璃彩灯,一时间处处暗香盈鼻,花影缤纷,美不胜收。

    为了然宾客们能够更好地欣赏美景,寿宴特地选在了傍晚举办。

    到了那一日,京城中的贵族们纷纷前来赴宴,一时间将安国公府所在的彩霞街堵的水泄不通。

    蔡婧和方珺仪都是都是世家之女,如今正是适嫁年华,为了多多相看夫家,像这种宴会往往都是不会错过的。

    两家是世交,她们下了马车看到彼此之后,便招呼着相携赴宴,走了几步,先就看见宫中赏赐下来的各种珍宝被摆放在国公府的门口,门内灯光映花影,美婢衣翩翩,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一时间宛若仙境。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蔡婧用以团扇掩口,轻声说道:“我方才来的路上听我娘说,这一次的寿宴是安国公夫人一手操持的,没想到竟华美至此,她对安国公可真是有心。”

    方珺仪摇了摇头,声音也很小,语气却有些冷淡:“我倒是不这么想。以前我在其他宴会上也跟安国公夫人打过一些交道,能感觉到她是个好强要面子的人。近来傅家和淑妃娘娘屡屡遭到申斥,京城中也有很多关于傅家失了圣心的传言,安国公夫人这么多,更多的怕是想找回面子吧。”

    蔡婧怔了怔,道:“这么说来,倒也是。我刚才还想,他们怎么将宫中的赏赐都这样摆出来了,想必也是要让宾客们看看圣上对安国公的重视了。”

    方珺仪掩口一笑,声音放的更低:“不然安国公那么一个又好色又糊涂的老男人,有什么好的,年轻时长得还好一点,如今年老色衰,谁还稀罕他呀。”

    两人一边说一边随着前面的家人向内走去,席间已经半满。

    穆国的男女大防本就不严,这等宴会又不像宫宴那般严肃,故而男席女席各列一边,中间隔着曲水流觞,并未以屏风遮挡。

    蔡婧和方珺仪亦看到也有不少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已经在座,饮酒谈笑,仪容不凡,见到又有两名漂亮小姐到场,他们也纷纷友善地举杯致意。

    两人回礼之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蔡婧才接着刚才的话笑道:“方姐姐,你见事总是这样明白,眼光又高。先前我还听方夫人跟我娘抱怨,说是上门说亲的媒人都快要把嘴皮子磨破了,你却还是没有一个看得上的郎君,你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方珺仪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我眼光高,实在是那些人都没什么意思,那我还不如一个人在家里待着舒坦,做什么要嫁人……”

    两人说着话,便听见外面又是一阵人语骚动,方珺仪便顺着声音随意往门口看了一眼,声音一下子就顿住了。

    “是……他?”

    蔡婧不禁道:“谁啊?”

    她说着转过头去,顺着方珺仪的目光一看,只见一人漫步踱进园中。

    今日寿宴,满园欢庆,到场宾客无不精心打扮,衣饰华艳,唯此人一反常态,黑衣窄袖,腰悬利刃,容颜似画,神色萧萧,秾丽与肃杀,奇异地在他身上融为一体。

    春风拂玉树,秋水照冰壶。

    “这人……这人是谁?”

    “应玦。”

    片刻之后,方珺仪才开了口,她的声音又轻、又快、又珍重,带着些如梦的喟叹:

    “他是应厂公之子,名玦,字翩翩。”

    没想到应翩翩会来,在场的人都不由露出了些微诧异之色。

    毕竟最近这段日子,应家跟傅家弄得很僵,应翩翩又刚刚除掉了魏光义,魏家和安国公府是表亲,安国公夫人又是傅家女,眼看这仇越结越深,虽然应家这回也确实收到了请柬,但应翩翩竟然真的敢来,也是胆色过人了。

    况且他穿的这一身,虽非官服,也是正装,看上去与整个宴席格格不入,神色也一反常态的冷淡,明显就是要找茬的样子嘛。

    有的人隐隐不安,却也有人觉得幸灾乐祸,恐怕又有好戏看了。

    应翩翩对于人们纷纷望过来的目光不以为意,径直随着仆从的引领落座,周围有人趋前寒暄,他随口应对,言笑自若,游刃有余,又令人看不透深浅。

    蔡婧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应翩翩,如今也不由被牢牢吸引住目光:“原来他就是应玦,没想到如此年轻。方姐姐,你以前见过他吗?他……他可真好看。”

    不光是生的好看,而是身上的风度气韵,让人一见心折。

    方珺仪点了点头,眼睛依然望着应翩翩的方向,说道:“你记不记得上回镇北侯府在别院办的赏花宴?那回你因病没去参加,我却在,便见到了应大人。”

    镇北侯府那场赏花宴可是办的腥风血雨,闻名京城,方珺仪这样稍稍一提蔡婧便知道了,不由“啊”了一声:“那他与傅家决裂的时候,你不是也在?”

    方珺仪道:“是。”

    似乎每一回见到应翩翩,对方都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格格不入,明明身边也有花团锦簇,众人敬慕,他站在这个世间,却好像总是孑然一身似的。

    方珺仪忍不住又看了应翩翩一眼,只见他已经入席,正懒洋洋地斜倚在案后,持杯浅酌,如此吃着仇家的宴席,看上去倒是十分自在。

    应翩翩特意捡了一处花树之下的坐席,看起来也较为隐蔽,可惜他无论坐在何处都是人群的焦点,像方珺仪那般目光一直追随在他身上的人实在不在少数,实在清净不了太久。

    上一波敬酒的刚走,不多时,又有人来到了应翩翩的席前。

    对方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光,影子几乎把应翩翩整个人罩进了里面,应翩翩缓缓抬眸,看到傅寒青的脸。

    半月未见……曾经,他总是追着傅寒青跑,很少与对方这么久都见不上一次面的,说不上一句话的,而此时此刻,应翩翩发现自己丝毫没有思念,他甚至都快把这么个人忘了。

    不过当然不能忘,深仇大恨在这摆着呢。

    每当看到傅寒青的面容,还有对方这副蹙眉看向自己的样子,应翩翩就有种前世种种从未摆脱的感觉。

    这人像是一杯酒,三尺白绫,给他一种近乎于惊怖的不适感。

    应翩翩冷冷地说道:“你过来干什么?”

    傅寒青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说道:“你回来之后,我还未曾见过你,想与你喝杯酒。”

    他手中果然端着酒杯,应翩翩却动也没动,刻薄地讥刺道:“傅大将军,你是不是贱啊,你看不出来我烦你吗,为什么还要往我面前凑?难道你生来是专门给人添堵的?”

    若是按照傅寒青以往的脾气,应翩翩将话说的这样难听,他立时便要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了,但这回,傅寒青的表情却十分平静。

    这平静不能让人觉得心安,而是似乎潜藏着危险的暗流。

    他回手,将自己那杯酒仰头喝下,说道:“对不起。”

    应翩翩只当听不见,提起筷子,自顾自想夹桌子上的菜,看了一圈,却又觉得索然无味,重新将筷子放下了。

    安国公府的这一次寿宴极尽精心,每个人桌案上的菜肴也都甚有特色,右侧是羹汤、黍酒以及炖制的肉类和菜肴,左侧则是一些清口的水果以及正在火上煨烤的带骨肉食,佐以各种伴料。

    傅寒青见状,便将肉取过来放在盘中,以银刀切割,细细切成碎块之后,将盘子推到了应翩翩的面前。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这道菜。”

    他语气柔和,仿佛两人依旧是昔日感情融洽的情侣:“……只是总懒得自己去切,每回总是让我来。眼下还略有些烫,你稍微晾一晾,别伤了舌头。”

    应翩翩心中升起一股讽刺感:“傅寒青,你是吃错药了,还是失心疯了?有意思吗?”

    傅寒青深深地看着他:“我近来做了很多梦。梦见了一些咱们过往的事,也梦见了一切以后好像要发生的事。”

    应翩翩倏地抬眼。

    傅寒青见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猜对了。

    之前系统的精神攻击一直在持续,这阵子应翩翩不在,傅寒青又断断续续做了不少的梦。

    这些梦有一些原书中的事,也有些是真实发生过的过往,每每醒来,总是惊的他一身冷汗。

    睁开眼睛,房中空荡,枕畔无人,惨白的月光落了满床,刚才的梦境仿佛还为远去。

    最后一幕是跟他争吵之后,应翩翩拈着手中的酒杯,低头微微叹了一口气,露出一抹苦笑。

    通常每回吵架,最后的结局都是傅寒青拂袖而去,把应翩翩一个人扔下。

    他从未注意过那个时候对方的神情是什么样的,直到这一次,隔过了虚实与时空,他无声地凝视着这个人,才发现,应翩翩在伤心。

    若非独处,应翩翩是从不会示弱的。

    原来其实,相识这么多年,他轻忽了对方那样多。

    他问应翩翩:“你……是不是也梦到了这些?”

    应翩翩并未说话,他的沉默令两人之间的空气十分冷凝,雪白的面庞微侧,隐在树叶搭成的阴影下,宛若结了一层冰霜。

    傅寒青道:“我以前是做错了很多,也待你不好,现在想起来十分后悔。但我也无数次地在想,你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对我态度大变,是因为那些梦境吧?你梦到我未来会辜负你,所以心中怨愤。”

    “阿玦。”

    轻轻念出这两个字,胸腔里猛然涌上久违的温柔,傅寒青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些都是假的,绝对不可能成真,我怎么会去娶别人?你又怎么可能沦落到那种地步?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你别怕,也别恨,你停下来吧,好吗?”

    应翩翩神色不动,冷酷地问道:“停下来什么?”

    傅寒青道:“你最近所做的事情已经太出格了,表面荣光,背后不知多少中伤忌恨,魏光义和洪省是该死,但闹出这么大的风波,面子里子半点不给魏家剩下,实在过于激进。阿玦,我不愿与你为敌,所以今天特意来给你提个醒。”

    应翩翩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有那么一瞬间,傅寒青几乎以为他要起身将那盏琉璃杯砸在自己的头上。

    但应翩翩没有,他用力闭了闭眼睛,轻嘲道:“明白了,你今天这是过来警告我了。要不识趣收手,要么你死我活。”

    随着他将这话点到明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但这一瞬间,看着应翩翩的脸,傅寒青陡然想起了他梦境中的一个场景。

    那是在沙场之上,对面的山丘上响起悠长的号角,敌军潮水般后退。

    他领兵拨马回头,但见身后残星满天,大旗招展,应翩翩策马立于旗下,身上未着盔甲,白衣在风沙中翻飞,眼中光芒寒冽,映出万里兵戈。

    两人四目相对,他杀意褪去,蓦然含笑如天上初弦。

    傅寒青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不答应?”

    他的声音中隐隐压抑着什么,应翩翩却冷笑以对:“我凭什么答应?你也配来警告我,你算什么东西?!”

    傅寒青厉声道:“我是你的爱人!当初咱们月下立誓,共度此生,这关系不能你说断就断,我从来没承认!”

    他骤然发作,显然怒气已经压抑良久,应翩翩一句话都没多说,直接扬手,将杯中满盏陈酿泼了傅寒青满头满脸。

    傅寒青却并不擦拭,反倒一把扣住了应翩翩的手腕。

    酒水顺着他轮廓深邃的面颊上滑落,傅寒青沉声道:“应玦,我是在恳请你。我知道你不喜欢被逼迫,眼下也尚有转圜余地,但如果你自己仍旧不愿回头,我会不择手段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因为你知道,我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傅寒青今天这番言辞,固然令应翩翩十分恼火,但却也在对方的行事当中,依稀察觉到了几分傅寒青当年的影子。

    他不禁询问系统:【这人是清醒了还是没清醒?】

    系统查了一下,立刻紧张:【主角似乎产生黑化倾向!】

    “哈!”应翩翩仰头一声长笑,拂袖冷嘲道,“可笑!”

    “应玦!”傅寒青厉声低喝,手上用力,将他朝着自己的方向拽过来。

    应翩翩翻腕一转,同时屈指,指尖若兰,弹向傅寒青腕间大陵、神门二穴,迫使他缩手。

    傅寒青将手臂偏开,令应翩翩这两指弹在他袖口处的皮质护腕上,另一只手扣向他肩头。

    应翩翩却骤然将身体前倾,反手一个耳光,狠狠抽在了傅寒青的脸上。

    傅寒青心念一动,没有避开那个耳光,双臂却倏地沉下,向着应翩翩的腰间抓去。

    两人到底相处这么多年,彼此对对方的武功路数十分了解,这几招快若闪电,轻捷无声。

    就在傅寒青的指尖已经碰到应翩翩的腰带时,他忽然觉得斜刺里风声一响,接着手臂被人握住,不由分说向回一掰。

    往往不是生死搏命,很少有人上来就下这么狠的手。

    对方好像一心要把他的胳膊扭断似的,这一掰傅寒青几乎听到自己的骨骼喀地一响,迫使他放开了应翩翩,旋身离座,后退数步。

    “抱歉,让一下。“

    出手那人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冷漠的嫌恶,掀衣坐在应翩翩身畔,说道:“这是我的位置。”

    傅寒青凝眸看去,发现来人是一名青衣束髻的清俊男子,神色从容,风采卓异。

    第68章 醒执名利板

    灯火微暗之下, 傅寒青乍一看那人,几乎错认。

    “……”他嘶哑道,“韩小山?”

    池簌弯下身, 轻轻替应翩翩提一提衣摆展平, 这才冷淡地一抬眼,问道:“韩小山是谁?”

    傅寒青此时从正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容貌, 意识到这人并不是应翩翩那名混混出身的侍妾, 不免更是哑然。

    对方的容貌远比韩小山俊美得多,但轮廓上依稀有几分相似, 尤其是他坐在那里的样子, 抬眼看人的睥睨之态,说话时从容冷定的语调——

    都同那人说不出的相像。

    所以, 所以那个韩小山终于走了, 应翩翩却又找来了一个跟他这样相似的人带在身边?

    阴魂不散!

    这个令人无比厌恶的身影, 让傅寒青不禁想起了他那天早上闯进应翩翩的房间,看见一名年轻男子正在穿衣时那几乎想要杀人的心情。

    也是从那一天起,他们决裂、分手、越行越远。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带动几乎沸腾的热血直冲入脑, 暴怒、嫉妒与怨毒陡然在体内炸裂。

    “应玦。”

    隔了好半晌, 傅寒青才深吸了口气, ,一字字道:“你从我身边离开, 不见半分留恋, 韩小山走了,你却找个想象的人放在身边代替他。我在你心中, 尚不如他?”

    “镇北侯的问题太无聊了。”

    池簌语调平平, 不辨喜怒:“事到如今地步, 明明是你自作自受,却将一切怨怪与责任都推给他承担,如此自私,怎堪言爱?”

    他站起身来,对傅寒青睥睨而视,不怒自威:“人人都识得明珠美玉,你喜欢的人我也喜欢,论能做的我更必然远胜于你,你又凭什么觉得,他还会留恋你?”

    傅寒青半晌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抬起手,缓缓地将袖口处被应翩翩扯开的搭扣扣上,一字一句地说道:“……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应翩翩知道,这句话是在问他,也是傅寒青正式下战书之前最后的警告。

    池簌正要开口,忽然间应翩翩覆上了他的手,握了一握。

    一时间,池簌和傅寒青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应翩翩的那只手上。

    应翩翩只是想阻止池簌说话顺手而为之,倒是没有他意,冷冷开口:

    “没有机会了,傅寒青。不光是我,你也没有了。”

    应翩翩略侧着头,从修长上挑的眼梢处打量他,神情十分讥诮:“以前拜傅家所赐,我声名狼藉,前程尽毁,父子失和,现在也该轮到你们了,你慢慢等着吧,我也想看看你傅寒青,如何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应翩翩的话里透出阴狠,令傅寒青感到仿佛被一条毒蛇缠上了一样,从骨髓里蹿起一股寒意。

    但这并非因为畏惧,更多的是不理解和失望。

    “应玦,你还要做什么?就因为那些荒谬的梦,你就要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还是在你的眼中,这现实中的人,从来都像梦里那般心机险恶?”

    傅寒青做的梦只是一些散碎的片段,断断续续的并不连贯,不但前后逻辑发展莫名其妙,就连里面原本熟悉的那些人所作所为,也令他十分陌生。

    故而他不觉得那些梦境可能成真,才更加认为应翩翩执迷不悟:“你做那些事的时候,不觉得亏心吗?”

    应翩翩的脸色冷硬,没有立刻回答,谁也无法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池簌却觉得仿佛有一支尖钩猛然刺入心间,活生生钩出牵连筋脉的血肉。

    这样的委屈和责难,他以前不知道受过多少。

    池簌想起在衡安郡放粮时,应翩翩站在树下阴影中远远看着的神情,那个时候,他明明那样开心,却因为知道自己会被误会,所以连多一句辩解都不情愿。

    顿时一股怒火直冲胸臆,池簌霍然上前,对着傅寒青照脸就是一拳!

    这一拳没有任何的武学花巧,完全就是万分震怒之下的泄愤行为,但他手下的力道也不是闹着玩的,傅寒青更是没想到池簌会在这种场合动手,猝不及防被打了个结结实实,只觉头脑轰响口中腥甜,向后踉跄退出几步才站稳。

    待反应过来之后,傅寒青也是万分暴怒,他本来就对站在应翩翩身边的池簌又嫉又恨,眼下对方竟然还敢先动手,他又如何没有还击的道理?!

    他们之前说话的声音都不高,即便应翩翩和傅寒青快速的过那几招都是十分克制的,因而旁边席位上的宾客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看见这两人突然便打了起来,都是骇然离座。

    相比他们,应翩翩反倒冷静下来了,既不劝说,也不上前,索性站在树下负着手,冷冷注目。

    傅寒青身为主角,武功极高,几乎从来未尝一败。上次他与还是韩小山身份的池簌动手,身上是带伤的,这回却是怒气高涨,体力全盛。

    但,却依然不是池簌的对手。

    两人前来赴宴,未携兵刃,掌风相交之间,仿佛有无形的气流轰然向着四面扩散而开,震的人人桌上杯盘相撞,愕然抬首。

    这一招相对,傅寒青竟然感到脚下不稳,不得不顺着气浪飞退,被池簌重重逼出数丈,眼看就要撞翻席间看台,他足尖点地,身子猛然飞掠,一个转折翻上屋檐!

    傅寒青尚未站稳,迎头又是一掌,如泰山般压下,他愕然抬头,发现方才还在地面上的池簌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足踏金瓦,袍袖飞扬。

    傅寒青抬手架住,怒喝道:“你到底是何人?!”

    两人之间这番惊天动地的打斗使得满席皆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仰头而视。

    可是还没等完全看清,这场打斗就已经结束了,傅寒青被池簌的真气从屋顶上掀翻下来,砸在了地面上。

    “轰——”

    地面剧烈晃动,屋顶上的积灰与石屑簌簌落下,幸亏傅寒青身上有主角光环,而池簌也终究不是蛮干的莽夫,不然他怕是至少也要落个全身瘫痪。

    “记好今日的教训。”

    池簌随之一掠而下,站在傅寒青的身前,居高临下:“若是再管不住自己的嘴和手,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反派阵营重要角色“池簌”对主角进行身体暴击,反派经验值+20!】

    傅寒青摔的不轻,落地后差点一口鲜血喷出,看见应翩翩走了过来,猛然间咬紧牙关,生生将那口血给咽下去了。

    但应翩翩并没有多看他一眼,而是走向池簌,将他上下一扫,面带询问地微一扬眉。

    这个表情傅寒青十分熟悉,以往在一些不好交谈的场合,应翩翩关心他的时候,也是这样扬一扬眉,询问他的情况。

    而他也会还之一笑,摇摇头,或者做个苦脸。

    仿佛……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再看到应翩翩这个表情,却是对着别人。

    身上伤处剧痛,傅寒青猛然捂住胸口。

    这里本就是傅寒青姑母的家,前来赴宴的人都认识傅寒青,却少有知道池簌是谁,国公府的护卫们冲过来,团团将池簌围住。

    站在池簌身边的应翩翩自然也被一起捎带上了。

    应翩翩冷冷地说:“瞎了吗?连我也敢围?”

    护卫长高声道:“应大人,您身边这位是谁?怎敢将镇北侯伤至如此!”

    应翩翩挑眉反问,比他气势还足:“镇北侯对我纠缠不休,胡言乱语,甚至意欲动手,我身边这位七合教的韩公子看不过去,出手相助,有问题吗?”

    傅寒青刚刚勉强在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听见应翩翩的话,差点一头重新栽倒。

    众人亦是哗然,不免都想起了上次赏花宴上,傅寒青被下药之后的举动。

    没想到事情过了这么久,镇北侯还不死心呢!

    虽然痴情可嘉,可是人家应大人不情愿,他三番五次地想要动手用强,也忒是不体面了。

    应翩翩冷笑道:“傅寒青,我都说了对你不感兴趣,你还没完没了,如同市井无赖,你人品怎地这般低劣,做这些事的时候,不觉得亏心吗?我对你可太失望了!”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尤为阴阳怪气,神情极度嘲讽,只有傅寒青和池簌才知道,应翩翩实际上是把傅寒青刚才那几句话原样奉还。

    偏生他说的还字字句句都是实话,在宾客们疑问的目光之下,傅寒青完全无法解释,只能咬牙认了,屈辱和憋闷之下,内伤简直又重了五成。

    【反派对主角进行精神暴击,反派经验值+20!】

    应翩翩这幅样子很有几分可爱,池簌不免笑了笑,心中却还是有些懊恼。

    他发现人的底线总是一再降低,先前他还有侍妾这个名分时,还嫌不是正妻之位,不够名正言顺,现在突然发现,当个侍妾已经挺好的了。

    最起码之前他对着金玉流的时候,还能理直气壮地说上一句“我是应大人唯一的侍妾”,而现在竟然连这句话都没的说了。

    别人一问,只能说路见不平,仗义相助,实在跌份,想想若是能回答一句“他骚扰我的人,该杀”该是多么的威风痛快。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扶正?

    不,他现在等于连应家门都没进。

    池簌有点烦。

    当然,这只是对于池簌来说,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令人悲伤,但在其他人眼里,一位来自七合教高层的绝顶高手,可比之前那个应家侍妾身份重要的多了。

    池簌作为七合教的使者,跟随应翩翩来到京城,不光皇上龙心大悦,他也一下子成为了令京城贵族们趋之若鹜的人物,一时间宴请与拜访者不断,但池簌都没有理会。

    不少人好奇他的模样,但却都未得见真容,这次安国公府发出请帖之后,没想到池簌竟会答应赴宴,一时间脸上十分有光,安国公夫人还特意为他单设了席位,等待贵客到来。

    可是在门口引路的小厮一直没有接到人,安国公还亲自去等了一会,也未曾看到持着这样一份名帖的客人出现。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无声无息地就进了园子,并且去了应翩翩身边就坐。

    此时池簌跟傅寒青这场架一打,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才知道贵客早就到了,连忙带着刚刚能下地走路的韩耀一起前来拜会池簌,同时处理这场纠纷。

    安国公夫人见侄子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命人抬了软轿过来给傅寒青乘坐,傅寒青却咬牙道:“我无碍”,推开搀扶,深深看了应翩翩一眼,自己硬挺着转身而去。

    安国公夫人又安抚了宾客,安国公则先带着韩耀给池簌敬酒:“韩公子,你——”

    他原本面带笑容,此时看见池簌的脸,却是心中猛然一跳,张口结舌。

    之前,安国公一直帮黎慎韫管着七合教的叛党,没想到七合教的教主竟会突然出现,重新掌权,一时都是措手不及。

    现在那群叛党尚未处置干净,他就要面对这位来到京城的使者,安国公本就心虚,看到池簌的脸时,这心虚都尽数化为惊骇。

    直到安国公夫人也走过来,安国公才勉强重新露出笑脸,连姓都没敢再叫,说道:

    “我对七合教的各位侠士一直十分敬仰,今日乃是我的寿辰,公子能够前来赴宴,足感盛情。方才下人们疏忽,竟不知公子是何时到的,实在失礼了,还你请前方上座罢。”

    池簌道:“不必,这里很好。”

    “噢,好,那就好。”

    他也不知道是客气谦虚还是真的不愿意到前面去,安国公也不好勉强,便没在深劝,顿了顿,忍不住说道:“我看公子十分面善,有些神似我的一位……故人,可否冒昧询问一下,你是何方人士?”

    池簌淡淡地说:“父母早亡,自幼漂泊,遇见了先师后便拜入七合教。如今师父已经被我所杀,安国公的问题,便连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安国公夫人看见池簌的容貌,本来是自己心中暗暗惊骇,听到安国公有此一问,立刻意识到,丈夫应该也看出来了。

    这个七合教来的使者,鼻子与眼睛分明就像极了那名已经死了多年的贱人!

    而看他二十来岁的年纪,姓韩,又说一口官话,也与当年那孩子的情况相近。

    但不可能的,那个贱种已被他毒打一顿扔在了雪地里,不可能活下来,一切只是巧合而已。

    安国公夫人冷冷地看了安国公一眼。

    此时,应翩翩却凉凉道:“韩公子,安国公有此一问是有内情的,你勿见怪。他年轻时结识过不少红颜知己,也留了不少沧海遗珠,又因畏惧夫人,不敢把孩子在府上养,扔的遍地都是,找也不怎么好找。所以如今年岁大了,瞧见谁都得想想是不是自己的儿女。你以后在京城住的久了,自然也就惯了。”

    池簌自幼经历无数艰苦波折,才练成了这一身绝世武功,其中的付出常人难以想象。

    他一直想着有朝一日回到安国公府,好好欣赏一番那些人看到自己时惊慌畏惧、不敢置信的表情。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看到面前这三张令人生厌的脸,池簌才发觉自己的心情竟然十分平静,反倒是身侧带着的这个人,填满了他的人。

    他早就不稀罕这个家了,他有了自己喜欢的、护着的人,那个人也正站在他的身边,叫他再也不是漂泊于世,孑然一身。

    池簌回头看了一眼应翩翩映在灯影里的脸,那个瞬间,觉得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划过,他微微含笑,说道:“原来如此。”

    安国公夫人大怒,料想应翩翩是因为方才的事情蓄意报复,只气的面色发青。

    她压着怒火道:“应大人,方才寒青是对你无礼,但他也伤的不轻。今日毕竟是我夫君的寿宴,他只是看着韩公子亲切,这才多攀谈几句罢了,你前来做客,还言辞刻薄,未免过分!”

    应翩翩笑道:“夫人莫恼,我也只是随口闲聊,说几句京城中的逸事给韩公子听罢了。”

    安国公夫人胸口起伏,勉强维持风度,冷冷地说:“应大人,你若是对这场宴席如此不喜,即便是不来贺寿,我们也不会计较。眼下直接离开便是!”

    结果她这样一说,池簌那边还来劲了,淡淡地说:“此事因我而起,打伤镇北侯的也是我,既然国公府不欢迎应大人,那我也不敢继续用膳了。应大人,我随你一起。”

    应翩翩笑说着:“对,我是看这里不顺眼,尤其是看镇北侯特别不顺眼,但是他不是已经走了嘛,那我还是可以勉强留下的。今天这菜色不错,来都来了,不尝尝怎么行?韩公子,吃。”

    他举箸给池簌夹了一朵作为装饰的萝卜雕花。

    池簌:“……”

    他默默吃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安国公夫人差点被应翩翩气的昏过去,但又不能真的叫人来轰他,更何况还有池簌这样一位贵宾回护纵容,她就更加惹不起了。

    这时,对面席位上的昭平郡王笑着说道:“哎呀,不过是一些误会,夫人莫要放在心上。今天是国公的整寿,咱们庆祝还来不及呢!大家喝酒,喝酒!国公,我敬你一杯!”

    昭平郡王一直跟应翩翩交好,这时是在打圆场了,正好也缓和了紧张的气氛,其他宾客们也纷纷大声说笑起来,以掩盖方才的尴尬。

    安国公笑着冲昭平郡王举杯,又拽了拽安国公夫人,低声下气地哄她:“好了,好了,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安国公夫人一把抽回自己的袖子,气冲冲地低声说:“没出息!你也配庆生?我看往后你都别做寿了,每回都是一肚子气!”

    她说完之后,径直带着韩耀走了,转身时已压下怒容,换成热情的笑脸,招呼其他客人。

    安国公的面容扭曲了一下,深吸口气,这才端起自己的酒杯,朝另外的宾客们走去。

    走出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花树下的池簌和应翩翩。

    或许是因为派人暗杀韩小山,终究觉得亏心;或许是七合教那些叛党的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也或许他已经发现,应翩翩每一次的发难,看似言行轻佻,其实都不是无的放矢……

    此时此刻,安国公的心中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安。

    但仿佛心生异样的只有他一个人,宴会开始之后,人们很快忘掉了刚才的插曲,纷纷谈笑宴饮起来。

    应翩翩挑眉,冲池簌举了举杯,池簌笑着跟他碰杯,两人各自饮了一盏酒。

    应翩翩的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身体微侧而坐,手中持杯,这样随意的姿态虽不合风范,但由他作来却丝毫不显失礼,反倒有种别样的洒脱。

    应翩翩感慨道:“我刚才想了想,自你我相识之后,较为隆重的宴请大约参加了四场,好像每一场我都在当着你的面砸场子。”

    他冲着池簌笑了笑:“今天你坐我身边,也被我给带累了。你看,现在都没人敢上来敬酒。”

    可能,反派阵营的宿命,就是殴打主角吧。

    池簌诚实地说:“那是因为我想单独和你说一说话,就把他们盯走了。刚才傅寒青和你说话的时候,还有人想过来帮你解围,我会轻功,这才抢了先。”

    应翩翩一怔,不由大笑。

    池簌微笑,慢慢地说:“我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可这些美食、热闹、笑声却从不属于我。如今回来,他们给了,其实我也不想要了。所以我有时候也会想,大概这就是命吧。”

    “有的人生来便不能获得全部光明,世界一半阴暗,一半绚烂。面朝光明,身后便是无边荒寂,如影随形,想从繁花中走来,路的尽头又是不堪的真实。哪一种更好?谁也说不上来,可是停了脚步,此生也就结束了,人活着,本来就是这样一天天地熬。”

    应翩翩修长的手指抵着额头,自哂而笑:“你说的很对。所以走上了哪条路,都只能一横心走到底,不可反悔,不可回头。”

    “阿玦,人生无常,每一刻都难以预知,你觉得自己身处黑暗之中,可或许下一刻,就已经闯入了别人的花丛。”

    池簌望着应翩翩,目光柔和,隐带怜惜:“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冒昧听到了一些,我不知道傅寒青说的是什么梦,你又为什么会觉得那些梦会成为现实,但是我相信你的判断,他说那话,你别放在心上。”

    “只是……不管你如何选择都好,但请珍重自己。”

    应翩翩长叹一声,轻笑道:“一蹷反为魑魅笑,未死还余忧世梦。有生堪类霜前草①……喝酒吧,池教主。”

    第69章 白虹时切玉

    此时, 气氛已经缓和过来,席上众人谈笑纷纷,觥筹交错, 一派热闹。

    方才有不少人对应翩翩这一席敬而远之,其实并不是因为应翩翩, 而是对池簌这种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士有些本能的畏惧。

    但悄悄观察了一会, 池簌却是举止文雅,相貌俊美,与应翩翩轻言笑语之间, 看不出来半分方才对付傅寒青时的狠戾, 逐渐的, 也就有人走上来,向着他们这一席敬酒寒暄, 倒是也相谈甚欢。

    安国公夫人远远看着这一幕,却是十分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是不谈方才的过节,她看见池簌这张脸, 便极易想起那个已经死了多年的贱人, 也感觉心里泛堵。

    安国公夫人抬手将自己的一个在安国公府当差的远房侄子叫了过来, 低声吩咐几句。

    安国公见状, 悄声说道:“你看清楚形势, 他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别再平添风波!”

    他说了这一句,语气稍微有些重了, 随即便见安国公夫人回眸瞪着他,立刻变怂, 陪着笑说:“我是担心你……应玦确实不好对付, 七合教那位最近在陛下面前也是炙手可热, 硬碰硬,是咱们吃亏。”

    人就是这么现实,如果安国公府和应定斌一样权势滔天,又或者应翩翩软弱可欺,那么今天在这场宴会上,根本就不用他们自己做什么,自然会有想要讨好的幸进之辈出面替安国公出这口恶气。

    但如今,却没有人会选择这样做。

    安国公夫人道:“你放心,我既不陷害他,也不打骂他,只是让人堂堂正正地前去挑战较艺罢了。不然他今日羞辱了我们还好端端地离去,以后谁都能把你的面子放在地上踩,总要做个姿态出来!”

    她那名远房侄子名叫傅遵,自幼经擅武艺,得了安国公夫人的吩咐,便点了点头。

    等到酒过三巡,他起身笑道:“今日姑父寿辰,小侄别无所长,就为诸位表演一套剑法,来为姑父贺寿吧!”

    他随着琴曲舞动长剑,果然精妙绝伦,引来了一片叫好之声。

    一曲舞毕,一位姓王的都尉笑道:“傅公子真是使得一手好剑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套剑法,是云山派的迴风剑吧?”

    傅遵道:“王都尉见识广博,正是。”

    他说着,便朝向应翩翩看去,扬声说道:“应大人,我听闻你幼时身体不佳,应厂公特意请来了几位武师教你习武。其中一位,正是云山派的庄浮大侠,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有幸请您对我这一套剑法指点一二?”

    应翩翩依旧是那个没正形的坐姿,连身子都没欠上一欠,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对我的师承倒是了解。”

    傅遵笑着说道:“庄大侠是我的师伯,我曾经听过他夸赞大人天资聪颖,勤勉刻苦,早就已经心向往之了。”

    他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应翩翩不展示一二是不合适了,而如果应翩翩输给了傅遵,刚才那些夸奖他勤勉、聪明的恭维之语,反倒都成了笑话。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安国公夫人就是想让应翩翩当众丢这么个脸,以泄心中之愤。

    傅遵抱剑行礼,大有应翩翩不出面,就不肯干休之意。

    应翩翩按了下池簌的肩膀,将池簌微倾欲起的身体重新按回了座位上,他则借力站起身来,来到傅遵面前。

    “我练剑,只为强身健体,领悟剑道,却不为与人相斗,和你较量,恐怕显不出来功力。”

    傅遵一听,只当应翩翩是怕了,便笑道:“大人无需顾虑,不过就是寻常切磋,点到为止,也不至于伤了彼此的和气。”

    应翩翩摇了摇头:“我的剑法你没见过,一使出来可就收不住了,只怕到时候伤了你,夫人又要怪罪于我,轰我出门。”

    安国公夫人心道你就装吧,笑着说:“应大人,我那只是戏言,谁敢赶你?还是请你让我们大伙开开眼吧。”

    应翩翩叹了口气,道:“好罢。”

    他侧身将手扶上自己腰间的剑柄,微微扬起下颏,整个人身上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夺目风采。

    “那你们可看好了,我这一剑下去,必定地颤桌摇,天生幻彩,满座皆惊!”

    有宾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应大人你也太幽默了,那就快请君一试吧!”

    应翩翩亦是展颜而笑,果然抽手拔剑,而后随随便便地,将剑锋戳到了他脚下的泥土之中。

    既不强悍,也不惊艳。

    傅遵是真的忍不住笑了,正要开口嘲讽,忽觉不对!

    就在剑锋入土之际,突然有一阵尖锐的哨音从四面响起,紧接着,几束烟花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放出绚丽的光芒。

    紧接着,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几队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伏起来的卫兵从四面而入,将整个花园团团围住!

    异变陡升,宾客们纷纷大惊起身。

    应翩翩欣然而笑:“看来我这一剑,功力犹在。”

    他手中拄着剑,慢慢抬起眼来,随着这个动作,他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翻作冷漠:“东西,可找到了?”

    “是!”

    一名侍卫快步跑到应翩翩跟前,单膝跪下,呈上了一只盖着手帕的托盘。

    应翩翩将上面的帕子揭开,不少人都隐约看到,托盘上放着的是一个身穿宫装的人偶。

    那人禀报道:“大人,这是在安国公府的佛龛下面发现的!”

    安国公满面错愕,安国公夫人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巫蛊之术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大忌,在场的都是达官贵人,没几个不认识这东西,见状都不禁骇然。

    他们纷纷问道:

    “这是谁的人偶?”

    “应大人,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知道安国公府有此物在?”

    “你令人包围了安国公府又是何意,难道在场的宾客们当中也有不妥之人吗?”

    “各位请放心,此事牵扯不到他人。”

    应翩翩眉目冷然,淡淡地说道:“这件事的起因乃是我在衡安郡之时,发现魏光义在他的一处别院中私设法坛,镇压宫妃亡魂,故而心中生疑,回京之后便向皇上禀报,陛下令我全权调查此事。”

    “根据西厂线报,安国公夫人这几日行止可疑,不仅时常惊梦呓语,出入佛堂,而且还请了法师私下作法。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便令人借今日宴席人员混杂之际,暗中搜查,果然有所发现,搅了诸位宴饮的兴头,还请莫怪。”

    他说完之后,便一抬手,轻描淡写道:“拿下!”

    周围顿时一静,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之后,不禁有人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堂堂国公,从一品公爵,他竟然要在对方的寿宴上当场抓人,这可真是把事做到了绝处!

    此事应翩翩早已提前向皇上说明,随他一起来的是从西厂借调的厂卫,自然对他的命令如臂使指,无有不应。

    当下除了安国公夫妇之外,一些负责看守佛堂的下人,以及这夫妻两人的亲信也都被一并拿下,要通通带走调查。

    韩耀之前被黎慎韫打断了腿,这阵子一直在卧床养伤,倒是逃过一劫,只是他虽然没有被抓,却也震惊无比。

    他猛然站起身来,扶住身边的下人站稳,大声说道:“这、这怎么可能?这一定是污蔑!应玦,我娘又不是后宫命妇,她镇压宫妃亡魂做什么,对她有何好处?你抓人之前不想清楚的吗?!”

    应翩翩道:“好问题,那就要审问之后才知道了。”

    他转向安国公夫人:“夫人乃是女子,本官便不令人押送你了,还请夫人配合一些吧。”

    安国公夫人回头看了儿子一眼,眼眶倏地一红,冷笑道:“去就去,左右清者自清!”

    她说完之后,整理了一下衣裳,当先昂然而出,只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的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应翩翩令厂卫们押了其他人,一起向外走去,路过傅遵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一停,目视对方。

    傅遵警觉道:“你什么意思,想公报私仇?我可没有参与此事!”

    应翩翩笑问道:“先前给七合教叛党领路的蒙面人是你吗?”

    那个瞬间,傅遵毛骨悚然,却听应翩翩幽幽说道:“你那套剑法我未曾学过,但看一遍记住足矣。下次记得,若想隐藏身份,就别给我看第二次的机会。”

    他莞尔一笑:“一起来罢。”

    抓了傅遵之后,应翩翩再也不理会席上其他宾客,在手下众人的簇拥下大步离开。

    他的黑衣在夜风中荡起一道幽暗的影子,朦胧的灯光映在布匹精致的纹路上,乍一看,仿佛谁的笑,诡谲地扬起。

    一场繁盛之极的宴会,竟然转眼间就落得个如此收场。

    安国公没有其他的子嗣在身边,徒留了个韩耀,六神无主,惶惶欲哭,半点场子也撑不起来,于是客人们全都相对叹息,自行离去。

    有一个人却没走。

    韩耀愣愣坐在桌边,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忽然有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取走了他面前的做工精致的茶杯。

    “记得你幼时曾经说过,这样的杯盏只有你才用得,不许低贱之人触碰。如今也已多年过去了,依旧如是,看来你的生活一如往昔,闲适安逸。”

    这番话将韩耀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抬头看见池簌,惊疑不定地说:“你在说什么?”

    池簌五指轻描淡写地一收,那只茶盏顿时在他的手中化作粉末,簌簌而落,韩耀瞳孔皱缩,便听对方轻笑道:“好好享受最后的富贵吧。”

    说罢之后,他身形一晃,如风行水上,飘然轻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池簌的轻功绝伦,虽然出去的晚了一些,但很快就在宫门外赶上了应翩翩他们。

    应翩翩将其他人留在外面随时待命,和池簌带着安国公夫妇入宫面圣。

    迎出来的还是钱公公,他见了应翩翩,却是一脸为难之色。

    “应大人,韩公子,此时恐怕不是好时机。”

    钱公公四下看看,用更低的声音说道:“陛下……心绪不佳。”

    应翩翩塞给他一个荷包,也低声道:“不知道公公方不方便透露一二,陛下是因何而不快?”

    钱公公叹了口气,说道:“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是十殿下突发急症。”

    应翩翩在心里笑了笑。

    钱公公却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位正是此场“急症”的主要策划者之一,还在小声讲述:“您也知道十殿下的性子,一向不怎么得陛下喜爱,但最近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突然比以前……懂事了很多。”

    钱公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不光在陛下考较皇子们书本骑射的时候都表现的十分出众,而且办起事来也较往常稳妥了,得了陛下好几次的夸奖。”

    “前些日子,陛下总是夜来惊梦,精神不济,十殿下心中忧急,便去太庙中斋戒了三日为陛下祈福。您说这事怪不怪,陛下的病症还真的就好了,十殿下却在今晨突发急症,梦中惊悸,昏睡不醒。有人猜,这是十殿下替陛下受了难。”

    应翩翩唏嘘道:“陛下一腔爱子之心,如此,心中定要不好受了。”

    钱公公点了点头:“十殿下在魏贤妃宫中由太医诊治,陛下如今也守在那里,所以奴才说,应大人若是为了公务觐见,恐怕不是好时机。”

    应翩翩心想,不,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孝顺的十殿下演一场戏可不容易。

    他正想着找个借口把钱公公应付过去,池簌已经从旁边说道:“我听十殿下这病症倒好像是风邪入体。七合教中多有异士,或许能够寻得解决之法,不如先让我去看看情况,请个人过来为十殿下看诊吧。”

    钱公公知道池簌身份特殊,可以说的上是目前皇上最为重视之人,皇上就算是心情再不好也不会降罪于他。

    他闻言便满脸堆笑地说道:“那可是太好了,既然韩公子这样说了,二位便去看一看也是无妨的。若有帮助,圣上必定会龙心大悦!”

    他便令小太监去通禀了一声,又清退路上的女眷,带池簌和应翩翩去了黎慎礼正在休息的寝宫。

    一进寝宫的大门,两人便都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入内之后,皇上和魏贤妃都在。

    皇上坐在一边看着太医给黎慎礼针灸,魏贤妃则不时用帕子拭一拭眼角的泪水。

    应翩翩和池簌一个是近来办差十分得力的宠臣,一个是七合教的重要人物,皇上虽然心情不佳,见了他们,倒也还客气,说道:“两位爱卿不必多礼。”

    正在这时,太医又刺下两枚银针,黎慎礼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眉头不安地皱着,口中含混叫道:“娘!娘!”

    魏贤妃擦着眼泪,连忙快步走上前去,说道:“好孩子,娘在这里呢!你可算是醒了!”

    可是黎慎礼根本就没有醒过来,他的双目紧闭,除了挣扎着不断喊娘,并无其他意识。

    太医满头大汗地将银针一一从黎慎礼身上拔出,他这才总算安静了下去。

    皇上不禁喝问道:“王太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十皇子依旧昏迷不醒?!”

    太医连忙跪地请罪,说道:“陛下恕罪!十殿下这病症古怪之极,无论是施针还是用药都无济于事,是臣无能!”

    皇上皱起眉头,十分不悦,说道:“先前朕夜夜惊梦缠身,你们也是这套说辞,如今十皇子昏迷不醒,你们同样没有法子,那么朕养你们这一群废物作甚?”

    在场的几位太医都跪了下来,头也不敢抬,只是拼命请罪。

    池簌说道:“陛下,不如让我看看十皇子的情况吧。”

    方才钱公公已经禀报过了池簌的来意,皇上微一思忖,点了点头:“那么,就有劳韩公子了。”

    池簌上前探了探黎慎礼的脉,沉吟道:“脉象有力,不似重病,十殿下这种状况我先前也曾见人有过,是被教中一位道人治好的,若陛下不介意,他此时人就在京城,我可以请来为十殿下看诊。”

    一方面黎慎礼的病情反正已经这样了,多尝试一些方法没有坏处,另一方面皇上也巴不得七合教的人多一些过来为朝廷效力,再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将这个庞大的教派慢慢吞并瓦解。

    皇上闻言便道:“贵教人才济济,韩公子愿意引荐,真是再好不过了,那便快着人去传罢。”

    魏贤妃很少听皇上说话这样客气,不由看了池簌一眼,池簌拿出一块令牌,说了京城中一处地址,便让侍卫去找人了。”

    这时,皇上才有心思询问安国公府之事。

    “应卿,你这一次去安国公府,又有何发现?”

    应翩翩开门见山:“回陛下,臣怀疑,魏光义与安国公府同将近二十年前的刘宝林之死一案有关。”

    魏贤妃久在深宫之中,对外面的消息也不是那么的灵通,这一回,应翩翩在衡安郡掀起滔天风浪,她只是听闻魏光义被灾民们打死了,而洪省押送回了京城受审,却不知其他。

    此刻在毫无防备之下,魏贤妃乍然听到应翩翩提起了刘宝林之事,只觉得呼吸一紧,随即她的心脏就猛然狂跳了起来,不由用手暗暗扶住了旁边的床柱。

    这么多年以前的事情,那个女人的骨头恐怕都要烂干净了,怎么会突然被人挖出来?

    等等!衡安郡、魏光义……天呐,他们会不会是发现了那座法堂?

    魏贤妃是一名非常笃信鬼神之人,当年害死刘宝林之后,她也一直心中不安。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虽然死了,但对方的儿子却留在她的身边,每天叫着她母妃,仿佛在提醒着她做过的事情。

    每当魏贤妃看见黎慎礼那双与刘宝林长得十分相似的眼睛时,都感觉到一阵心悸,总觉得那个死去的女人在通过这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

    正因如此,魏贤妃也一直不喜欢黎慎礼——虽然这是她百般算计才得来的儿子。

    为了不让刘宝林来找她索命要儿子,魏贤妃便吩咐魏光义,让他在刘宝林的故乡衡安郡惠县建了这么一座法堂,以镇压对方的魂魄。

    魏光义照办了,但是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无论是魏贤妃还是魏光义,早就已经对此不甚在意,那座法堂也荒置已久,没想到居然还能被应翩翩给翻出来。

    魏贤妃不知道,其实发现这一切的人严格说来并非应翩翩,而是黎慎礼一直都没有放弃追寻自己的身世。

    此时魏贤妃心中骇然,她惊慌地向皇上看去,却发现皇上并没有太过恼怒和诧异,或者可以说,他甚至有几分莫名其妙。

    “刘宝林……”

    皇上闭目片刻,缓缓说道:“朕已经记不太清了。”

    魏贤妃:“……”

    她一时间简直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觉得滑稽可笑。

    皇上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后宫中光是姓刘的妃子就足有五六个。刘宝林出身微贱,她当年就不受宠,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了,皇上早已经将这个不起眼的女人忘在了脑后。

    面对着寡情的帝王,应翩翩的神色却丝毫未动,回道:“陛下,刘宝林乃是在乾元二年进宫的宫女,后来意外得幸,伺候了您三年左右,因为私通侍卫而被处死。不知陛下可有印象?”

    听到应翩翩这样一说,皇上总算隐约想起来了一点。

    被戴绿帽子这种事情被一位年轻的臣子当众点出,令他的脸色不禁有点难看,说道:“所以你之前向朕禀报说,魏光义在法堂之中供奉的嫔妃跪姿雕像,所指的便是刘宝林吗?她跟魏光义又有何关系?”

    应翩翩说道:“陛下,臣已经调查过了,无论是在刘宝林入宫前还是入宫后,她与魏光义之间都从无机会相识。倒是这一次,通过搜查安国公府,臣又发现了做成刘宝林模样的布人,被安国公夫人供奉在佛龛之下。”

    他抬手,令人将那个娃娃呈上,皇上看着,神情一动,魏贤妃却越加不安。

    应翩翩道:“臣以为当年刘宝林之死,或许还有疑点。现在魏光义已死,具体内情是什么只怕只能由安国公夫人解惑了。只是她乃朝廷命妇,臣不便审问。”

    皇上便令人将安国公与安国公夫人带了上来。

    经过一小阵煎熬地等待,安国公夫人却已经想好了说辞。

    她见到皇上之后,便跪地哀泣道:“陛下恕罪,臣妇当年犯下大错!刘宝林与侍卫私通之时,极力鼓动并帮助他们传信的人,乃是安国公府上的侧夫人池心,都怪臣妇治府不严……”

    她倒是会说!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栽赃。

    池簌眼睛微微一眯,唇边露出了一个溢满杀气的冷笑。

    听到母亲的名字从安国公夫人的口中吐出,又是如此颠倒黑白,心海也仿佛被毒蛇的信子探进去翻搅着,掀起积郁的怒气。

    过往受到的屈辱、折磨、辱骂、殴打,在如今强大起来的池簌面前已经不堪一击,但当时烙刻在心中的恨意却从未褪去,经年日久,化成一只随时都想要冲出来噬人的恶魔。

    盛怒下,池簌却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握住。

    磅礴的真气在四肢百骸间涌动,偏生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被感受的如此明晰,池簌转过头,看到应翩翩一手抓在他的袖子上,正望着他,似是关切,似是安抚。

    转瞬之间,心底思绪千回百转,池簌的脸色变了变,终究一点点柔和下来,反手将应翩翩的手包在掌心中,用力一握,旋即放开。

    第70章 风翻欲夜天

    应翩翩从池簌那里收回目光, 只听安国公夫人说道:

    “臣妇听人说,刘宝林死前曾咬牙切齿地诅咒安国公府,以为侧夫人有心鼓动她与侍卫私通, 乃是受了我们的指使想要谋害于她,言辞刻毒,臣妇受到了惊吓,一直心神不宁, 疑神疑鬼, 便授意魏光义建了法堂,想要图一个安心。”

    “而说来也是神奇,那法堂建好之后不久, 臣妇就再也没遇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久而久之, 也就逐渐将此事淡忘, 没想到这件陈年旧事过去偌久,如今会被应大人发现……”

    她意有所指,看了应翩翩一眼, 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叩首道:“总而言之, 都是臣妇糊涂!臣妇已经知道错了, 还请皇上责罚!”

    皇上道:“应卿, 你以为呢?”

    应翩翩道:“陛下,臣还有两件事情不太明白, 想劳夫人为我解惑。”

    安国公夫人抬头看着他, 眼里全都是恨意, 语气却十分平和:“你说。”

    应翩翩道:“第一件事, 便是魏光义所供奉的那座雕像为何是一名小腹隆起的孕妇?她的肚腹上又为何贴着朱砂黄纸的封条?”

    安国公夫人说道:“应大人, 我没有让他雕刻过孕妇,但你这样说,我又没有见过雕像,也只能猜测是民间匠人技艺不精,大人又是男子,不了解这些,一时间看错了。至于肚腹上的封条,那是因为当地的风俗中,只要封住丹田,厉鬼便不能来到阳间。”

    应翩翩微微颔首:“还有,我在你府中发现的这只娃娃,看布料成色,笔墨色泽,都显然是近期制成的,夫人既然说是多年之前的旧事,不知如今怎地又想起来了?”

    安国公夫人道:“那是因为我这几日总是做梦梦见她,所以一时鬼迷心窍,弄了这样东西。都是我糊涂无知。”

    在场的只有池簌和应翩翩知道,应翩翩这第二个问题实属明知故问。

    他回到京城以来,特意让池簌找了一些轻功绝佳的高手扮成刘宝林生前的样子,每日半夜专门去安国公夫人跟前晃悠一圈。

    如此一来,安国公府逐渐有了闹鬼的传闻,安国公夫人又怎能记不起来这件事?

    她想暗中作法驱鬼,却不知道应翩翩早就在旁边等着了。

    皇上听闻了安国公夫人的话,不觉皱了皱眉。

    其实对于皇上来说,刘宝林已经是一个去世多年的、令他十分不喜的女人,这个女人生前的时候他都不是很在意,不光彩的死去之后,又是如何被人压制魂魄,也不能激起皇上太大的怒火。

    更何况魏光义都已经死了,而且死成了一摊烂肉,纵使有天大的罪过,便是将他拉出来鞭尸都不可能了。

    相较而言,反倒是安国公夫人所说的噩梦让皇上更加在意。

    他不由想到自己之前的连日惊梦,十皇子随后的昏迷不醒,现在连安国公夫人也提起了噩梦之事,不禁让皇上疑心京城中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邪气侵入才会如此。

    或许过几日应该请一些较为灵验的法师入宫,做一做法事。

    故而即便安国公夫人的解释并无凭据,听上去也比较牵强,但是皇上如果不愿意再往深里追究,也不是说不通的。

    一切皆在圣意。

    池簌和应翩翩都看出了皇上神情中的淡漠,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应翩翩却胸有成竹,微微一笑。

    他并没有再试图向皇上谏言,只是冲安国公夫人点了点头,说道:“夫人这样说,我便没有其他要问的了。”

    应翩翩转向皇上一拱手,道:“大致情况便是如此,请陛下裁度。”

    应家和傅家本有过节,应翩翩又是刚烈决绝的性子,皇上还真有点怕他不依不饶,抓着这些无谓的陈年旧事不放。

    眼下看他见好就收,皇上倒是有几分赞赏,说道:“刘宝林已经去世多年,此时不宜再兴风波。倒是安国公夫人私自摆弄这些巫蛊之物,着实糊涂大胆,着降为三等诰命,日后各朝会均不得入宫,安国公教妻不严,罚俸禄三年。”

    降诰命,不得入宫,就等于让安国公夫人在京城的贵妇中失去了地位,皇上这个处罚也不算轻了。

    但相比之前从寿宴上被押走的惊恐,这还是比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之前设想过的后果好了很多。

    安国公夫妇当即谢恩,安国公夫人还带着丝得意,冷冷瞪了应翩翩一眼。

    应翩翩笑了笑,抱拳一揖,十分谦恭地说道:“方才玦多有冒犯,只是公差在身,无可奈何,还请国公与夫人见谅。”

    他这幅态度与方才判若两人,安国公夫人轻哼一声,本想嘲讽,抬眸之际,却见应翩翩正微笑着望着自己。

    他的神情任谁来看,都像是诚恳中含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歉疚,可只有被他注目的安国公夫人才能感受到那笑容深处的得自得与邪恶,像是无法抑制住的、迫不及待的恶意,发自内心地流露出来。

    安国公夫人寒意顿生,一时哑然。

    而此时,奉池簌传召而来的七合教神医已经到了,打断了两人无声的交流。

    这位传说中的神医名叫任世风,年过四旬,面蓄长髯,作道士打扮,看起来仙风道骨,令人一见便有种信服之感。

    任世风见到池簌之后,面上不禁有激动之色隐隐闪过,朝着池簌便行下礼去。

    池簌一把托住他的手臂,说道:“不必,你去见过圣上罢。”

    任世风便又向着皇上行礼,说道:“江湖人士散漫惯了,未拘礼节,还请陛下恕罪。小道任世风,见过陛下。”

    皇上对于这些江湖人士很宽和,并未计较他的举动,心中倒是更加认识到了池簌在七合教中的崇高地位。

    他面上的表情十分和蔼,说道:“道长快快请起。韩公子方才向朕举荐了你,说是道长你对医术道法均有钻研,不知十皇子的病你可有办法医治?”

    任世风便走到黎慎礼的床前为他诊脉,过了好一会,他放下手,沉吟着说道:“依小道之见,殿下这是中了毒。”

    那么多的太医看了半天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有他一开口便说中毒,皇上不由一惊,问道:“你可确定?”

    任世风点了点头,说道:“十皇子中的这毒非同寻常,毒/药并非一种,而是多种相克的药物长期在体内积淀而成。据小道估计,投毒者或许刻意将不同的毒物分别投放在他的饮食和饮水之中,再让这些药物相生相克。由此,药性发生的十分缓慢,但是不易察觉,十皇子便应该中毒多年,这回不过突然爆发出来而已。”

    皇上慢慢地说:“那么……不知道长是否有法可解?”

    任世风摇了摇头,说道:“病到这种程度,人间药石无救。”

    这时魏贤妃已经半天未语了,原本听到对方的话,她应该应景地表现一下惊慌担忧,但因为魏贤妃满心都是刘宝林的事,一时出神,便没听清楚任世风具体说了什么。

    好在皇上此时已经被任世风的话吸引住了,并没有注意到她。

    “那么,道长的意思是要借助于法术了?”

    任世风道:“小道勉强一试吧。可否请陛下令人为我准备一张香案,一片空地?”

    大凡帝王追求长寿,皆对炼丹求药有着一定的兴趣,眼前这位皇上也不例外,任世风的话引起了他的好奇,于是令人在宫殿前的空地上,为任世风准备了香案、木剑,以及其他需要的东西。

    周围的宫人们也都被吸引了目光,只见任世风足踏八卦方位,手中的木剑飒飒生风,忽然间,他的剑锋指向不远处的水塘,内里的水竟然腾天而起,转眼间凝结成了一道龙形的冰柱。

    如此奇景令很多人不由低低惊呼,任世风已然大喝道:“龙佑天子,驱邪避异!”

    他手中的长剑再舞,剑气震碎冰柱,又将坚冰融化成为万千晶莹的水滴,在殿前挥洒成迷濛水雾。

    随即,任世风迅疾以剑锋从案上挑起一张黄符,迎风一抖,黄符顿时自行燃烧起来,化作纷纷飞灰,落在旁边的一碗清水中,转眼消融。

    任世风端起那碗水,说道:“速速喂十皇子喝下,耽搁了时辰,药性就不足了。”

    皇上朝旁边看了一眼,说道:“验。”

    小太监告了罪,迅速以银针试毒后又亲自尝了一点,确定无事之后,这才急匆匆地将那碗水灌入到了黎慎礼的口中。

    说也奇怪,符水下肚之后没过多久,黎慎礼忽然在梦中剧烈呛咳起来,紧接着,他竟然当真缓缓睁开了眼睛。

    魏贤妃一惊,不禁说道:“礼儿,你……你真的醒了?”

    皇上也大步走到了黎慎礼的床前,问道:“老十,你醒了,现在的感觉如何?”

    黎慎礼目光茫然地在周围转了一圈,这才好像刚刚反应过来,连忙便要下床行礼,嘴上数道:“父皇、母妃,你们怎么都在这里,我……我这是怎么了?”

    皇上道:“不必多礼,你就好生躺着吧。你之前昏睡不醒多日,也令朕和你母妃都焦急万分。幸亏有这位七合教的任道长相救,等你病愈之后,一定要好好答谢道长。”

    黎慎礼闻言,立刻冲着任世风拱手道谢,任世风避过身子不受礼,连声说着不敢。

    皇上笑对着池簌和任世风说道:“七合教卧虎藏龙,任道长这一手简直是神乎其神,想不到世间当真有这样奇异的法术。”

    他似笑非笑地将目光向旁边一扫:“若是如此,无论多么难以医治的怪病,只消让道长开坛做法,都能够符到病除,朕看这满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都轰出去算了。”

    太医们连忙又是一通请罪。

    任世风却听出了皇上话中的疑虑之意,知道对方是看法术太过灵验,所以心中生疑。

    任世风不动声色地看了池簌一眼,只做什么都没听出来,解释道:“陛下错了。小道的法术,只能让十殿下暂时恢复清醒,却不能彻底将他体内的毒素拔除,如果要真正治好他的病症,还得以药物慢慢调养,不然总有一日依旧会病发的。”

    皇上点了点头,慢慢地说:“竟有人如此大胆,敢以这般阴毒的手段谋害皇子,朕定当彻查。”

    “下毒者心思如此周密,怕是很难查探出来。小道倒是觉得……”

    任世风看着皇上,脸上出现了一丝奇怪的神色,欲言又止。

    皇上便道:“任道长,你若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任世风犹豫了一下,道:“从小道进门之后,便感觉到这件宫殿中弥漫着一股阴气,陛下明明有龙气护体,却面色晦暗,深思恍惚,乃是受怨气所扰的征兆。甚至连周围的几位贵人都是如此。不知道这宫中最近是不是冲撞了什么,而十皇子中毒多年,却突然发病,或者也与此有关。”

    皇上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要说冲撞了什么,眼下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有关刘宝林之事。

    更况且抛去鬼神之说不言,现在也不止是给刘宝林翻案的事,还牵扯到了黎慎礼是遭到何人所谋害。

    那孕妇的雕像,被轻忽的皇子,以及庞大的家族势力,已在他面前被悄悄揭开了冰山一角……若说上天示警,又如何不通?

    魏贤妃突然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任道长,你之所言未免太过荒谬了!”

    任世风笑道:“这位娘娘,信则有,不信则无,天意深不可测,小道所知所学确实有限,也不过是随便提及一二罢了。左右现在十殿下已经醒过来,陛下和各位贵人的身子也无碍,便是皆大欢喜之事。娘娘若觉得荒谬,不要听便是了。”

    他无官无职,浪迹江湖,说话要比那些战战兢兢的大臣们随意的多,如此不与争辩的态度,反倒让魏贤妃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任世风又为黎慎礼开了调养身体的方子,随意递给一名太医,笑着说道:“医术方面,宫中各位太医定要比小道高明的多了,方子用与不用,诸位掂量着看吧!”

    说完之后,他向着皇上行礼:“此间事了,小道告辞!”

    皇上道:“道长留步!”

    任世风却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走出宫殿,移动的越来越快,然后便没了影子,仿佛突然凭风而逝了一般。

    任世风武功极高,轻功内力都是在教中仅次于池簌的高手,他的种种本领看在普通人眼中,就显得分外高深莫测,皇上面上神情不明,问道:“王太医,你瞧这方子写得如何?”

    王太医道:“回陛下,臣等都认为,任道长的药方中开的药材性极温和,也都有排毒祛淤的功效。而十殿下自幼体弱,身体亏虚,服用起来,正好。”

    “身体亏虚……”

    皇上淡淡地说:“老十乃是皇子,当年又是足月而生,一直跟在生母身边,朕记得他连生病的时候都很少,怎会体虚?一派胡言!”

    魏贤妃越听这话头越是不对,连忙跪下来哭着说道:“陛下,礼儿如今遭这样的罪,又是中毒又是体虚的,都是臣妾这个当娘的没照顾好他,是臣妾的失职!臣妾如今懊悔不已,只盼着能替他受难就好了!请陛下不要责怪别人,要怪就怪臣妾吧!”

    皇上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走上前去,亲自将魏贤妃扶了起来,闻言说道:“礼儿是你生的,你也是一副慈母心肠,朕怎么会怪你?”

    在看似一个个不相干的人口中,一句句无心般的话语吐出来,不知不觉,似乎已经织成了一道挣脱不开的网,所有真相面前所剩的,似乎只有一块欲盖弥彰的遮羞布了。

    皇上越是温柔,魏贤妃越是觉得毛骨悚然,偏生又不能解释:“陛下……”

    皇上示意她坐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魏贤妃的全身不自觉地抖着,却勉强对着自己的丈夫露出一个有些仓惶的笑容。

    再看安国公夫人,早已经面如土色,连装都装不出来了。

    “应玦。”

    皇上慢慢放开了魏贤妃的手臂,也仿佛放下了过往二十余年的陪伴与柔情,他转身,目光高高在上地垂下,冷锋刺骨。

    皇上冷然对应翩翩吩咐道:“朕,现命你彻查当年刘氏一案,刘氏究竟是否当真存有与侍卫私通之事,那名递送信物的安国公府侧夫人是何种状况,为何参与,刘氏死后多年又因何受到镇压——统统调查清楚,不得有瞒,尽快回报!”

    安国公夫人一震,软软瘫倒在地。

    黎慎礼满脸茫然震惊之色,脸色也带着恰到好处的苍白,藏在被子里的手却慢慢地攥紧。

    成功了。

    应翩翩躬身道:“是,臣领命。”

    在此之前,就算他将这种种事情调查出来,摆在皇上面前,皇上也不会如此重视。

    毕竟黎慎礼不管是被魏贤妃养大还是被刘宝林养大,始终都是他的儿子,宫中本来也有高位份的嫔妃养育低阶嫔妃所生子女之事,本属寻常。

    魏贤妃此举纵然有罪,顶多也就是降一降位份,更加不会祸及他人。

    可应翩翩的目标,本来也不是要跟魏贤妃这样一名后宫女子为难。

    如今魏贤妃夺子后又镇压刘宝林,显然已经触怒鬼神,甚至殃及皇上龙体,皇上便不可能再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态度,安国公府,必然难逃此劫!

    陈年旧案原本不好调查,但黎慎礼那里已经收集了不少证据,应翩翩又派人寻找到了一些当年经历过此事的宫女侍卫,分开询问,一一讲述当时经历。

    数日之后,魏贤妃也扛不住这种压力,哭着交代了一切,当年之事终于水落石出。

    皇上原本不愿公布此案,但又担心阴魂怨气不散,在任世风以及钦天监的劝说和黎慎礼的哭求之下,这桩案子的结果终于得以公之于众!

    一时间朝野震惊。

    魏贤妃入宫多年而无子,嫉妒宝林刘氏有孕,恰逢其表嫂安国公夫人欲除去府上侧室,便鼓动魏贤妃利用经常入宫为嫔妃针灸的侧夫人池氏假向侍卫传讯,又以此栽赃刘宝林,在皇上下旨将刘宝林赐死之后,杀母夺子!

    但魏贤妃最大的罪责还不在于此,而是她一面想要借子嗣在后宫中站稳脚跟,一面却又担心黎慎礼长大之后羽翼丰满,得知生母的死因之后报复自己,故对他百般打压,又在安国公夫人的唆使之下亲近傅氏。

    这简直是蓄意谋害皇嗣!

    黎慎礼身上的毒是被谁所下经年日久,无法可查,但已经不重要了,皇上心里有了他的判断。

    贤妃魏氏,因德行有亏,谋害皇嗣,被废除封号位份,打入冷宫;安国公夫人身为外命妇,却窥探宫闱,教唆嫔妃,又毒辣善妒,残害侧室庶子,堪似鹰鹯,上乃降旨夺去她全部诰命,并流徙江陵。

    经过反复审问,安国公倒是可以确定对此事并不知情,应翩翩也并未对他虚言构陷,但他身上的私自联系七合教叛党的罪责却在所难逃,被皇上以“私会叛党,矫辞推脱,教妻不严,无力管理府第,恬在其位”的罪名,废去了他的爵位,处罚不可谓不重。

    安国公府在这一任安国公五十岁之后彻底覆灭,而魏氏先折损了魏光义,又出了魏贤妃这件事,等于一口气折了一位妃子、一名皇子,虽然应翩翩未曾赶尽杀绝,一时间亦是元气大伤。

    族中人人惶然不安,连外出都要低头快步,沿墙而走,生怕再让人抓住半分错处。

    这样一来,几乎等于斩断了黎慎韫的一条手臂。

    当早朝上皇上降下旨意时,系统也应景地发出提示:

    【重创主角阵营,触发关键行为“进献妖道,欺上惑君”,符合佞臣行为,反派经验值+30,剧情解锁权限+2%!

    安国公府加入(1/2+0.01)池姨娘嫁妆进度已达50%,请宿主继续努力,积累反派阵营财产!】

    应翩翩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给这些加分提示回应的,但眼下虽然在皇上面前,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成了(1/2+0.01)池姨娘?”

    这些阿拉伯数字在系统资料科普中都有解释,他倒是能看明白,所以才更加不理解,那0.01的姨娘是哪里加上来的。

    【池姨娘与宿主当众拉手,宣誓主权,身份权威度增加0.01!】

    应翩翩:“……”

    他一开始明明就只是拽了下池簌的袖子,好心机的姨娘!

    第71章 惊起万鱼龙

    近日来虽然渐有暑意, 但天气连雨,清晨的湿气中依然夹着轻寒。

    早朝上那一连串的旨意颁下,昭示着皇上的雷霆之怒, 只令人人自危,看向应翩翩的目光也少了几分轻视,而多了敬畏和郑重。

    应翩翩出了大殿,走下湿漉漉的白玉阶,抬头一望, 面前的层叠宫阙在朦胧烟雨之后尽收眼底。

    原书之中, 他虽多赴沙场,少在京城,但到底官居高位,也曾经历过无数个相似的清晨,有时亦会恍惚, 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挣脱。

    但实际上, 物是人非,早已经改换新生了,只是前路茫茫, 亦如在这雨雾之中。

    背后有人扬声唤道:“阿玦!”

    应翩翩侧身回首, 微微致意:“宣平侯。”

    喊他的人是傅英, 身边还带着一脸悲愤,敢怒不敢言的韩耀。

    应翩翩站在原地,等着两人走到他面前, 原本有些臣子还想上来和他攀谈, 见到这两边的人撞在一块, 都识趣地加快脚步, 速速绕路离开了。

    傅英行至他身侧, 深深地看着他,叹息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此不择手段,狠毒阴险,不该是你做出来的事情。你爹爹虽然兵败,但一生做人堂堂正正,到死不堕威名,你……真要就此让他蒙羞?”

    应翩翩含笑道:“我是听着宣平侯的教导长大的,所以性子不像家父,像宣平侯。阴狠毒辣,卑鄙下作,口蜜腹剑,虚伪无耻。”

    韩耀面露怒色,咬牙低声道:“混账!”

    自从应翩翩意识觉醒以来,所有的事态就在一点点地脱出傅英的掌控,一开始,傅英还当他是小孩子闹脾气,为了跟傅寒青耍性子搏关注才会一再胡闹,可如今,应翩翩步步进逼,使得他们损兵折将,狼狈不堪,他也再不能等闲视之了。

    想到要被流放的妹妹,以及那一大堆的烂摊子,耳听得应翩翩如此讥嘲,傅英眼底沉怒,倏地抬手,一巴掌朝着应翩翩脸上掴去!

    未等傅英的手扇到,应翩翩猛然侧身一避。

    傅英却并不是一时气怒冲动才要打他,落空的手掌倏地闪电般下落,将应翩翩两手手腕一并擒住,另一只手掌抬起来,依旧往他脸上扇去。

    “你爹去的早,是我没教好你,对不住他,今日我就来替你父亲好好管教管教你!”

    “啪!”

    这一声响,却不是打在应翩翩脸上,而是在傅英抓住应翩翩手腕的同时,应翩翩巧妙地一转,左臂已经从对方的挟制中挣脱,抬手恰好接住了傅英落下来的巴掌。

    随即他将傅英的手臂反向一拧,同时脚下勾绊,斜身在傅英肩头上一撞,已将他抵在了身后汉白玉砌成的宫墙上。

    傅英曾经在战场上也是名悍将,自不会如此便任由应翩翩挟制,冷斥一声“无礼”,闪电般翻腕,顺着应翩翩的手臂经络捏住他几处大穴!

    但下一刻,便听应翩翩沉沉一笑,低声道:“叔父,别动。”

    韩耀失声惊呼,傅英眼角余光下移,看到应翩翩手中捏着一枚金钩,钩尖对准了他的咽喉,在日光下反射出一线寒光。

    他们皆无带兵刃上朝之权,应翩翩这枚细细的金钩应是在衣袍上作为装饰之用,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将这枚金钩掰下来的,断面尚且崭新锋利。

    “我长大了。”应翩翩半带戏谑,钩尖却慢慢向内推,在傅英的咽喉处划破了一道血口。

    “所以——以后在我面前规矩点。”

    鲜血渗出来,傅英面色动也不动,冷声说道:“你如今倒行逆施,已经走上邪路,总有朝一日会后悔的。我如今管教你你听不进去,到那时想回头都来不及!”

    应翩翩半仰起脸来,叹了口气,雨天里苍白的日光映着他白玉

    似的面孔,竟像有些怅惘:“一切已经开始,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对我来说是这样,对你们来说也相同……”

    他及时收住了尾音中的一丝伤感,慢慢微笑起来:“往后的苦日子多着呢,到那时你们就会发现,现在这点事实在算不上什么。慢慢受着吧。”

    这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的话语,却像是某种不祥的诅咒,让傅英心中骇然生畏。

    应翩翩却已经松开傅英,随手把沾血的钩子扔进韩耀怀里。

    韩耀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应翩翩揶揄道:“我厉害吧?”

    两人都未回答,他已转身长笑而去。

    *

    安国公这一支爵位乃是太/祖开国之时所封,皇上虽然手段雷霆,但终究还是留了几分情面,下诏后并未立即执行,而是宽限了半个月的时间,令他们有所准备。

    安国公夫人接到旨意之后,气怒攻心,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便挣扎着起身入宫,去恳求傅淑妃。

    在她正式前往江陵之前,受封诰命时的印信尚未收回,再加上又有淑妃的准许,侍卫不想得罪傅家,便也没有阻止她入宫,总算令安国公夫人见到了傅淑妃。

    “姐姐!”

    安国公夫人一见傅淑妃,便再也忍耐不住,伏地大哭,说道:“求您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流放江陵!那种地方也是人能过活的吗?我还要和一帮下贱的人活生生用脚走过去,姐姐,这简直是要了我的命啊,我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到那里的1!”

    她们两姐妹乃是同母所出,两人的年岁相差不大,傅淑妃性子高傲矜持,安国公夫人又是个争强好胜的脾气,两姐妹自小没少为了抢东西争宠而争执,在闺中的时候相处的一直不甚和睦。

    后来傅淑妃入宫,安国公夫人因为小了几岁,错过了选秀,因此一个成为皇妃,另一个只能嫁入国公府。

    安国公府底蕴深厚,可惜安国公是个没出息的东西,风流好色,不思进取,安国公夫人每次见到傅淑妃都觉得矮了一头,却又不得不恭恭敬敬,低头讨好,可想而知心中之不平。

    自然,傅淑妃也不太喜欢这个莽撞愚蠢的妹妹。

    但不管怎么说,姐妹到底是姐妹,就算脾气不合,也都是出身傅家,同气连枝,共享荣辱,眼下安国公府一倒,傅家也少了一个很大的助力,这些天同样行事十分低调。

    傅淑妃也没有料到,她把应翩翩弄到魏光义的地盘上去,本来是想借机除掉对方,到头来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倒让应翩翩掀起了这样大的一场风浪,踩着魏家立下大功,得到了皇上的重用。

    她这些天也一直在想,之前的做法是不是都错了。

    如果一开始就着意笼络应翩翩,还让他待在傅寒青的身边,对方也一定会像以前那般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又怎么会造成今日之祸呢?

    傅淑妃本来就心中烦恼,被安国公夫人这么一哭,更是觉得心情郁结,不由说道:“当初我便一再劝你,行事多多收敛,就是再怎么不喜欢那些妾室,也要留一些余地,不要把事情做绝,你总是不听,现在闯下这样大的祸事,又叫我怎么救你呢?皇上旨意一下,我总不能去叫他收回圣旨吧!”

    安国公夫人听了这话,气的站起身来:“姐姐!这件事你虽然一开始没有参与,但这么多年来十皇子对五皇子言听计从,为他办了不少的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还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次我念着姐妹之情,也想给阿耀留一条后路,全力承担了所有的罪责,要不然你和五殿下也一样得受过!”

    她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事情出都出了,现在怪我有什么用?难道你真的要看我眼睁睁的去那种地方送死吗?”

    傅淑妃叹了口气,说道:“我自然也

    是不忍心的。可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前一阵子刚刚受到皇上的斥责,不许我再旁听政事,虽然我最近小意侍奉着,皇上差不多已经消气了,但是你这事情一出,我如果再去求情,只怕也要受到牵连,到时候咱们傅家的折损更大……”

    她想了想:“你还是先顺从圣旨吧,记住千万不要流露出怨怼不平之色,更别私下抱怨,这些日子好好收拾东西,把能带的傍身之物都带齐。日子一到,你就跟随着押送的侍卫们上路。”

    安国公夫人瞪大眼睛,刚要说话,傅淑妃却摆了摆手说道:“你先别急,听我说完。只要你离开京城,谁又认识你?谁又知道他们押送的人是不是真的傅婉?”

    安国公夫人愣了愣,眼睛忽然一亮,惊喜道:“姐姐,你的意思是说——”

    傅淑妃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到时候找个人把你换出来。自然不用你到江陵去受苦。”

    这实在已经是眼下最好的主意了,安国公夫人思量片刻,终究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懒懒说道:“淑妃,你这里真是热闹,哀家离的老远,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的,令人心中愉悦,,便过来瞧瞧。淑妃不会嫌哀家来的不是时候吧!”

    听此一言,傅淑妃和安国公夫人同时色变。

    两人连忙迎到门外,只见正是太后扶着身边管事姑姑的手,缓步而来。

    当今太后并非皇上亲母,只比皇上大了五岁,再加上先帝在时她十分得宠,风霜不侵,保养得宜,望之如同三十许人,甚至看起来比皇上的一些嫔妃都要年轻美貌。

    只是她神色冷冷,面带威仪,这种气势又非普通嫔妃可比。

    太后前些日子一直在斋戒礼佛,为了清净,也没有让嫔妃们前去请安,傅淑妃也有日子没见她了,见她突然来到自己宫中,顿时心下一跳,连忙带着安国公夫人行礼。

    太后微微颔首,道:“行了,看你还有这份心,哀家也算欣慰。”

    傅淑妃连忙起身搀住太后的手臂,太后任由她搀着,到了殿上坐下,看着安国公夫人说道:“这就是你妹妹傅氏吧?瞧着倒也是个标志的人,只是怎么就糊涂了,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如今千里流放,唉,真是可怜。”

    太后的语气显然对在此看见安国公夫人一点也不惊讶,她方才说什么此处热闹,可是淑妃和安国公夫人交谈,声音也不可能会传出去那么远。

    ——太后分明就是听到消息,特意走的这一趟。

    傅淑妃十分警醒,看到安国公夫人还眼含热泪地想跟太后求情,连忙狠狠瞪了她一眼,止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太后冲着安国公夫人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给哀家捶捶背吧。”

    安国公夫人答应了一声,就上去为太后捶背。

    孰料刚捶了两下,太后就皱起了眉头,说道:“你的手还是重了。”

    安国公夫人一惊,连忙跪下请罪。

    太后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罢了,哀家也只是想看看你的心意罢了。可怜见的,到底也不是伺候人的人。可见这人生在世,什么人就应该在什么位置上,做什么事,半点差错也出不得。若是不合时宜,出了岔子,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她转向傅淑妃,淡淡一笑:“你妹妹的教训,你也多记着点吧,人在宫里,就少插手外面的事情。你觉得自个聪明,有的事旁人不知道,其实会这么想的人,就是蠢了。”

    眼看把这姐妹俩吓得战战兢兢,连句话也不敢多说,太后微微一笑,优雅起身,说道:“行了,那你们姐妹好好聚聚,往后只怕就再难见面了。哀家也就先回去了。”

    傅淑妃再也不敢多动半分心思,颤声道:“是,臣妾恭送太后。”

    太后优雅地站起身来,款款离去。

    她到了自己的宫门外,看见应翩翩已经垂手等在那里了,见到太后回来,应翩翩便上前行礼,说道:“见过太后。”

    “哼。”太后冷笑着,“滚进来。”

    太后身边的宫女回头,冲着应翩翩眨了眨眼睛,双指并拢,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应翩翩微笑一颔首,便随后跟了进去。

    太后果然并不是真的生气,进了殿之后坐下,便打量着应翩翩,说道:“哀家有些日子没见你,瞧着你个子长高了一些。”

    她喝了口茶,也不等应翩翩回答,又说:“只是光长个子,却不见你听话,越来越会惹事生非。哀家礼佛了这些日子,出来之后不知道听了多少人告你的状。”

    太后本是地方刺史的女儿,嫁与藩王为妻,后来朝廷撤藩之后,先帝却一眼看中了她,不顾朝臣反对,纳而为妃,最后竟然登上了皇后之位。

    第二年,先帝去世无子,太后又在应定斌的帮助之下迅速掌权,过继宗室之子,扶持他登上皇位,从此地位稳如泰山。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经历,无论怎样的话,从她的口中说出,都带着一种冷冽的威严,但对着应翩翩的口吻,相比起她刚才面对傅淑妃两姐妹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要温和了多少。

    应翩翩也习以为常,只是笑着说:“正是因为您礼佛去了,这才老是有人找我的麻烦。现在您出来了,我也又有了靠山,以后腰杆可就硬多了。”

    太后冷笑:“就应定斌那个德性,已经够将你惯得无法无天了,哪里还用得着哀家撑腰?若是再给你点好脸色,哀家看只怕连五指山都要压不住你了。”

    她说着提起了刚才的事:“方才哀家已经去傅淑妃的宫中敲打过她了,想必她也不敢再插手她那妹妹流放之事。况且,就算她这回敢去皇上面前求情,皇上也是不会答应的。你以后莫要再掺和进去。”

    应翩翩道:“是。以淑妃的性格,她不久前才被皇上斥责过,这回应该不敢再去恳求了。所以我才猜,她会用的办法,多半是暗度陈仓,半路上把傅夫人给换了。要不是您出面,恐怕这事还要费一番周折,多谢太后。”

    他说完之后,太后也没有再开口,宫殿里出现了片刻突兀的寂静。

    过了一会,太后才慢慢地说:“你过来,我看看你。”

    应翩翩上前两步,仍是躬身站在对方面前,下巴上微微一凉,脸被太后托了起来,令他将头仰起。

    “若是将傅婉换了,你就算是半路再将人劫走,傅家的人都不敢报官寻找,到时候要打要杀,反倒还更容易些。”

    太后逼视着应翩翩的双眼:“不过哀家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她有了过节,原先不是喜欢傅寒青喜欢的要命吗?怎么,脑袋总算清楚了?”

    应翩翩轻描淡写地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喜欢的时候看他哪都好,那阵劲过去了,也就不过尔尔。”

    “至于傅夫人,我是因为她曾经害死过一位友人的母亲,希望她付出应有的代价,而不是被私刑处置,也算是全了这位友人的心愿。”

    他心里默默地想,就当还点人情。

    太后凝视着他的脸,美丽威严的面容上不知闪过了一丝怎样的情绪,片刻之后,松开了手,轻声道:“你去坐下吧。”

    应翩翩坐了下来,太后抬起手,往大殿西侧的暗门处一指,问道:“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应翩翩道:“宫中来了刺客,欲盗娘娘手中凤玺,危急之际,您还是没忘记抱着我,躲到了里面。因为要顾及我,还连累您差点被刺客寻到……”

    “那时你才多小,又生着病,当然没有自保之力。”

    太后打断他:“出来之后,满地尸骸,你

    告诉我,等你长大后,会保护我,让我无论何时面对凶徒,都不用再躲藏。当时我说了什么?”

    应翩翩垂下目光。

    “你是精美的白玉,就不要和那些瓦砾泥石硬撞,反倒伤了自己。”

    太后淡淡地说:“之前你做的那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问问你自己的心,是不是躁了。”

    应翩翩沉默了一会,终究站起来,俯身一拜:“……是,应玦谨遵太后教诲。”

    应翩翩毕竟是外男,不能在宫中逗留太久,太后原本也并非喜爱闲话之人,不多时便让他走了。

    应翩翩带了一些他从衡安郡带回来的药材、小吃以及稀罕玩意,将东西留下之后,便告辞离去。

    太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么觉得这孩子的脾气和以前不一样了,看着心事重重的,怪让人心里不安。”

    她旁边的管事嬷嬷笑说着:“大概是长大了吧。应大人瞧着稳重了不少呢,最近又立下了不少功劳,听说陛下似乎也对他十分看重,您这是还把他当孩子呢。”

    太后笑了笑,眼中却掠过一丝惆怅:“原以为他不像他的父亲,从长相到性子都是如此,如今看来,却终究……”

    应翩翩对太后的感觉十分特殊。应定斌当初捡到他的时候还没有出宫,原本不适合养育孩子,可又实在舍不得送走,才恳请了太后帮忙,把应翩翩留下来。

    应翩翩和公主黎绶小时候都是在太后身边长大,太后对他来说,无疑如同至亲,但对方对他的态度,往往在疏离的关切之外,又有着几分怅惘和古怪,让人无法完全亲近。

    应翩翩出宫的时候,便也碰见了黎绶,她正和另外一名打扮华贵的美貌女子在一起。

    那女子大约二十四五的年纪,应翩翩依稀有些印象,知道她应该就是皇上的长女黎纪。

    她是已逝的皇贵妃所生,又是皇帝长女,自小十分受宠,七年前下嫁给了高大将军的儿子高景成,就在上个月,黎纪刚刚以高景成年老色衰为理由,将他休弃,回宫居住。

    这件离经叛道之极的事情令朝野上下议论了很久,都说黎纪羞辱忠良之后,以帝女之身份欺辱夫婿,德行有亏,遭到了不少的言官弹劾。

    皇上也下旨狠狠地将黎纪责骂了一顿,但最终这位公主也没有受到太过实质性的惩罚,依旧在宫中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倒是高景成羞愤之下缠绵病榻,到现在还没能下的来床。

    应翩翩记得这位皇长女,还是因为在原书中,黎纪跟黎慎韫交好,最后也是坚决支持黎慎韫登位的重要皇室成员。

    黎慎韫登基之后,便将黎纪封为了长公主。黎纪在公主府中豢养了二百面首,与他们通宵达旦地玩乐,还经常派人去民间搜罗美貌男子,不管是不是已经成亲都强抢回府,一时间引起了众怒。

    黎慎韫这位得到她支持登基的兄弟,可不像她的父皇一样宠爱她,当黎纪屡屡受到弹劾之后,黎慎韫便撤去了她的封号,将她远嫁给了穆国下面属国的宗室子弟,最后黎纪郁郁而终。

    此时既然已经正面碰上了,应翩翩也不好视而不见,向着黎纪和黎绶拱手行礼道:“臣见过二位公主。”

    黎绶转头一看是他,吓了一跳。

    她平日里见到应翩翩都是喜笑颜开的,这一回的表情却十分冷淡,一边暗暗冲应翩翩摆手,一边淡淡地说:“你一个外男,在宫里转悠什么?打扰本公主游玩的雅兴!还不快退下?”

    黎纪本来已经开了口,但黎绶的声音很大,硬是把她给打断了,也就没再说话,应翩翩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行了个礼退下了。

    等他走后,黎纪才询问黎绶道:“刚才那小官长得倒是挺漂亮的,他叫什么名字?”

    “小官”两个字在她嘴里,说出了一种“小倌”似的轻佻。

    黎绶轻描淡写地说道:“咦,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传言中脑子有问题的应玦。”

    “哦,原来他就是应玦。也不知道他巴巴地过来见礼,是瞧见我了,还是瞧见你了。”

    黎纪手中泥金的扇子轻轻摇着,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有意思。”

    第72章 高歌谁和余

    应翩翩入宫的这一趟, 彻底断绝了安国公夫人逃避惩罚的希望。

    虽然太后并不是皇上的亲娘,但皇上感念她扶持登基的恩情, 一直对太后十分敬重, 在她的警告之下,傅淑妃绝对不敢再妄动。

    安国公夫人万念俱灰地出了宫,甚至连轿子都没乘, 茫然走在街头。

    京城的街头这样繁华,人来人往,灯火如昼, 她曾无数次坐在轿子中、马车里,高高在上地俯视那些需要辛苦求生的贱民们。

    可如今, 她却要被驱逐出京城,穿着粗布衣裳辛苦跋涉, 一直到死都不能回来。

    安国公夫人精神恍惚地回到府中, 一进大门,发现里面竟然还十分热闹。

    无数下人正来来往往地收拾着东西,安国公站在主屋的门口,面沉如水地看着这一幕。

    她不禁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安国公转过头来,看到安国公夫人被泪水冲花了的妆容,眼底涌起一丝厌恶,冷冷地说:“自然是收拾东西。我已经被夺了爵位,以后就不能在这座府邸居住了。我在京城中租了一处院子,先将这些东西搬过去。”

    安国公府向来十分豪富,下人们一箱箱搬运清点着古董珠宝,就算安国公没有爵位在身, 也已经足够他下半辈子享乐不尽了。

    可是就算如此, 失去了爵位傍身, 生活还是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任谁都可以上来践踏勒索。

    还有韩耀,他们的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如今尚未娶妻,他又该怎么办?

    皇上没有降罪于韩耀,甚至按照之前的一些先例,安国公被夺爵之后,韩耀可以提前继承安国公府,成为新的安国公,这当然是目前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皇上的旨意中没有说明,便让安国公夫妇都心中忐忑,不知道韩耀会被如何发落。

    这时安国公问道:“你进宫去找了淑妃娘娘,她是如何说的?”

    提到此事,安国公夫人的眼泪不禁又流下来了。

    安国公心里一紧,说道:“又发生什么事了?你哭有什么用,还不快说!“

    若是原来,他万万不敢用这种口气跟安国公夫人说话,而此时面对着眼前这个唯一能让自己诉说痛苦的人,安国公夫人也无心计较,不禁放声大哭。

    她拽住安国公的衣袖说道:“夫君,可怎么办呀?娘娘明明已经同意帮我了,偏生太后突然过来警告了娘娘,让她不敢再插手这件事。现在我必须去江陵,我是彻底没有指望了!”

    安国公毫不关心她的遭遇,径直问道:“那耀儿继承爵位的事情呢,你有没有问?”

    安国公夫人嗫嚅道:“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太后就已经来了。”

    她一定是只顾着诉苦,把其他的事情都扔在了脑后吧!

    安国公面色铁青,将衣袖从对方的手中抽出来,呵斥道:“你简直是没有脑子!你也不想想,应定斌是什么人,应玦又是什么人,应家也是你能惹得起的?更何况太后也一向对那小子极其宠爱,你和你姐姐与他为难,那是在打太后的脸!我几次劝说于你,你却半点也听不进去,就会惹是生非!这一次害了全家,我看你怎么办!”

    安国公夫人道:“难道事情就只能这样了吗?可我真的不能去江陵啊,我会死在那里的!”

    她惶急地恳求道:“你平日里交好的朋友不是很多吗?还有先前跟老国公一起共事的那些长辈,你去求求他们吧!让他们为咱们说说情。咱们安国公府不能就此断了呀!好歹也得让耀儿把爵位继承下来,传承韩家的香火!”

    安国公眼底掠过一丝讥讽,这还是他跟傅婉成亲这么多年,头一次听到对方嘴里说出的是韩家而不是傅家。

    虽然此时境遇不堪,但安国公心中还是

    产生了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他冷声说:“你别做梦了。人家现在对咱们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去帮你求情?应定斌原本就权势滔天,现在还有一个如此能干的儿子,谁敢得罪他们?”

    安国公夫人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这时东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安国公心中烦乱,挥退了下人们,周围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唯有书房中的烛火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沉默了一会,安国公说道:“傅婉,皇上说我教妻不严,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又如何管得了你?你闯下这样的大祸,我完全是不知情的,如今我也痛悔不已,再也不能容让你了。”

    他说着走到桌前,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封休书,丢到安国公夫人身上,说道:“你要流徙江陵,便已是罪妇的身份,却不能从我们韩家的大门走出去。这封休书给你,你回傅家吧,以后你做了什么,与我再无关系!”

    安国公夫人下意识地拿起那张纸,上面的“休书”两个字像是尖针一样刺入了她的眼睛,而面前安国公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二十几年看惯了的懦弱讨好之色,竟是冰冷的无比陌生。

    她不禁尖叫起来,大声喊道:“韩烨,你是不是疯了,要在这种关头休弃于我?!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竟然半点情面都不讲?”

    安国公冷冷地说道:“我与你哪里还有情分可言。从你害死我最爱的人那一天起,我便已经恨透了你这个毒妇,这么多年忍的着实辛苦。你给我立刻滚!”

    安国公夫人愣了片刻,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几乎是疯了一样扑到安国公身上,揪着他的头发拼命抓挠,尖声叫道:“你这个落井下石的怂货,猪狗不如的畜生!既然这么恨我,当初那女人死的时候,你怎么一个屁都不敢放?现在倒来找我算账了!”

    安国公一把推开他,之前令人杀死韩小山的心虚和压抑,以及当年韩寜和池心身死的痛苦,在此时统统发泄出来。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亲手杀死我的儿子!怎么会年至半百,膝下只有你生的那个废物!毒妇!”

    安国公夫人尖叫道:“你少拿这种不要脸的理由当借口!韩烨,你如此对我,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我们傅家也不会放过你!”

    安国公嘲讽道:“你还指望傅家?我告诉你,你们之前那般对待应玦,应家不会饶了你们的!过一阵子,还能不能有傅家,可都不一定了。”

    他想到这里,不禁喃喃说道:“左右我从来没有的罪过应玦,我凭什么要替你受过?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吧,说不定你走了之后,过一阵子皇上就恢复了我的爵位,韩耀也能跟着受惠。难道你连你的儿子都不顾了吗?”

    “你做梦!你休想!”

    两人正在争执,这时,书房中的蜡烛却“噗”地一声灭了。

    紧接着,整座府邸当中都转瞬不见半分灯火,安国公府完全陷入到了黑暗当中。

    而最为恐怖的是,这黑暗来得如此突然,国公府中仆婢数百,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疑问的声音,也没有人点燃灯火,仿佛所有的人突然之间死光了似的。

    安国公夫妇几乎是同时噤声,彼此间借着外面惨白的月光,看到对方惊悸的脸。

    紧接着,他们听见了一阵唢呐的声音隐隐约约随风飘来,安国公夫人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但这声音越来越清晰,竟是人死去后送葬时吹奏的哀乐!

    一阵风吹过,将门砰地吹开了,将两人吓得大声尖叫,安国公夫人用变了调的声音喊道:“快点起蜡烛!快点起蜡烛!”

    安国公连滚带爬地扑到桌前,想要去摸烛台,却被凳子绊的摔了一跤,安国公夫人抬起头,正要说什么,一眼看到门外,却瞬间感到全身的血液猛然倒流

    ,心脏仿佛一下子凝结了。

    ——竟然是纷纷扬扬的纸钱,如雨一般从半空中洒下来,落满了整座庭院。

    月光落下来,刚才还空空荡荡的院子里,竟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飘在半空中的女子,身穿翠色衣衫,手中拈着一束素白的梨花,红唇微弯,眼波流转,正自定定向着这边望来。

    正是,正是安国公的侧夫人,池心!

    安国公夫人急促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她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了,这时,安国公却已从地上爬了起来,颤声问道:“你是谁?!”

    他这一句问,才让安国公夫人注意到,原来旁边的不远处,还站在一名男子,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而是就负手站在庭院中,冰冷地打量着他们的狼狈与惊慌。

    而那女人,是一副摆在桌前的,惟妙惟肖的画,画的一侧还放着一块黑沉沉的灵位。

    听到安国公的喝问,那男子才缓步走上前来,点燃了灵位前的香,淡淡地说:“侧夫人池心,当年被诬为刘宝林与侍卫传送书信,含冤而死,如今真相大白,我奉皇命在此为她设下灵位,祭拜四十九日。”

    这人自然正是池簌。

    安国公夫人此时才看清楚对方的样子,虽然池簌的到来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但好歹还是活人,令她大松了一口气。

    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站起身来,这时,安国公也重新点燃了书房中的蜡烛火苗晃动着发出光芒,隐隐让人安心。

    安国公夫人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说道:“韩公子,我也来给侧夫人……上一柱香吧。”

    池簌慢慢侧过脸来看着她,眼神非常奇异。

    安国公夫人极力想让自己显得矜持一些,但语气中还是不自觉地带出了讨好之意,她说道:“我年轻时不懂事,娇纵善妒,一时鬼迷心窍,误会了池侧夫人,如今也非常后悔,想要祭拜一下她,聊表歉意。也请……也请韩公子将我这份悔恨之心转达给陛下吧。”

    池簌沉默地立在灵前,挺拔如松,巍峨似岳,安国公夫人不禁地就生出敬畏之情,说完之后,又忐忑地加上了一句:“多谢您费心了。”

    “我记得,当初娘刚刚去世的时候,我也曾经这样恳求过夫人,希望你能让我为她收敛遗体,私下里上柱香作为告别,那时我的语气比你今日还要卑微数倍。”

    池簌轻轻叹息,仿佛感慨:“若夫人当初答应了,不知道你今日的命运又将是如何。”

    安国公夫人起初的眼神十分迷茫,听到后面却逐渐震惊,骇然道:“你说什么?你、你是谁?!”

    池簌并没有理会她:“可惜,你大意了,当初把我扔到雪地里,却斩草除根地不够彻底,还是让我活了下来,如今站在此处。”

    他看着安国公夫人的眼中满是嘲讽:“傅婉,你想为我娘上香是不配了,但若真的想赎罪,那大可以放心。我会让人在你流放的路上好好照料于你,等你走了之后,你的儿子,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也一样会严加管教,免得他日后不识好歹,步你后尘。”

    “你……你……”

    安国公夫人气息紊乱,刚刚得知池簌身份时的震惊恐惧过后,无比的嫉妒淹没了她的心:“你竟然是她的儿子?!你怎么会还活着,怎么会去了七合教?这不可能!我绝对不相信!”

    池簌一声冷笑,嘲弄地看向安国公:“是啊,被你们害了那么多次,我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此时,安国公的惊惧只有比安国公夫人更甚。他此时已经难以分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韩寜还是韩小山,是他的哪一个儿子,甚至,是生是死?

    难道这个人真的是从地府下爬上来索命的厉鬼吗?无论怎么做,都杀不死,摆不脱?

    眼看池簌一步步向着

    自己逼近,安国公慌乱到了极点,指着他厉声喝道:“站住,你要干什么?我可是你的父亲!”

    池簌目中寒光骤然一现,轻易便欺进身去,手中一柄利刃已经架在了安国公的喉咙处,一字一句地问道:“你配当别人的父亲吗?”

    “懦弱自私,滥情好色,你糟蹋了一个个的女子,却对侧室和子女的死活不管不顾,如今竟还好意思说出‘心爱’二字?那只是你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你自己是个畜生的借口!你们视我卑贱如土,命似草芥,可以随意践踏,如今又以为一句‘父亲’就能令我顾忌?可惜,你想错了!”

    池簌刀锋一紧,冷冷说道:“在我母亲的灵前,我只问你,事到如今,你可有半分悔意?”

    安国公咬牙道:“你娘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就是我,你以为她想看到你如此对待你的父亲吗?我已经说过了,她的死我痛惜不已,但我确实不知内情,我并没有对不起她,何来后悔?我惦记你们母子惦记了十几年,你却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你——”

    他感觉到池簌手中的锋刃一紧,调子忽然拔高,声音都变了:“你难道还要弑父不成?!”

    他此言出口,在场的人都是一惊,毕竟时人重视孝道,不管父亲做了什么,有这一层血亲在,若是亲手弑父,只怕易遭报应天谴。

    只是以池簌的武功、心性,没人敢劝他,也没人能劝他。

    池簌本想让安国公在池心的灵前忏悔他所有的罪过,却没想到这人无耻到这般地步,直到此刻依然满口谎言,半分不肯悔改。

    一股无比厌恨的情绪涌上来,池簌手一动,安国公的脖颈上已经渗出鲜血。

    这时,却有人在池簌身后说道:“韩公子可否先等一等,听我一言?”

    听到这个声音,池簌的身体顿时僵住,心跳几乎都在那个瞬间停了一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薄刃收回了袖子里,有些仓惶地转过头去,看到了应翩翩。

    应翩翩显然是匆匆赶过来的,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面上泛着微微的红晕,身后带着几个随从,大步走到池簌跟前。

    他先喘了两口气,而在应翩翩开口说话之前的那短短几息光阴,几乎是池簌此生最为紧张的时刻。

    虽然应翩翩性格中也有股狠劲,可是在池簌的眼中,他高贵优雅,骄傲从容,内心纯粹,与自己这种真正在江湖血雨腥风里狼狈不堪地打着滚爬出来的人,是不一样的。

    他不想让应翩翩看到自己狠毒、卑劣的一面。

    更何况应定斌和应钧都待应翩翩那样好,他应该也对父子亲情极为重视,会不会在他眼中,弑父这种行为也是恶毒的令人不齿?

    池簌心中惶然,手在袖子里牢牢攥着那柄刀,仿佛生怕它掉出来,接触到刀柄的皮肤渗出薄薄的汗水。

    安国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看出了池簌的不安,觉得他应该是忌惮应翩翩的,顿时看到了希望,冲着应翩翩说道:

    “应大人,你快看看这个逆子!连禽兽都尚有伦常之情,可他却竟然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简直畜生不如!明明想要害死他和他娘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傅婉这个毒妇,韩寜却只因我一时疏忽没有保护好他们,竟然便要动手杀我,这可还有半点人性?”

    应翩翩低声吩咐道:“给我搬把椅子过来。”

    安国公又道:“应玦,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牢里时他是如何对你的,这种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你被他用强侮辱竟还敢跟他纠缠不清,难道不怕他有朝一日狂性大发,也对你动手吗?”

    池簌闻言猛然看向他,目光中充斥杀意,应翩翩却半点没有搭理安国公的意思,对方才跟在他身后的一名老者说道:“韩先生,那就交给您了,请罢。”

    那名老者须发皆白,看

    上去怎么也得有七十来岁的年纪,却精神矍铄,背不驼,手不颤,声若洪钟。

    “应大人请放心。”

    他挽起袖子,大步朝着安国公走去,照着安国公的脸劈面就是一个耳光。

    这老者手劲极大,“啪”地一声,安国公半边脸都肿了,声音戛然而止。

    安国公大吃一惊,怒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竟敢打我!你——”

    “放亮你的招子,看看清楚我是谁!”

    那老者大声呵斥道:“我是你叔爷,你说我有没有资格教训你?”

    安国公猛然瞪大眼睛,这才借着昏暗的光线认出来,面前的老者竟赫然是彭远韩氏一族族长韩鄞。

    虽然他们韩氏族中属安国公这一支最为飞黄腾达,官居高位,但是规矩大过天,家族里族长的权威却不是因此而可以被轻易动摇的。

    韩鄞按照辈分算比安国公高了两辈,他正应该叫一声叔爷,只是此前一直在乡下居住,安国公已经七八年没有见过对方了,没想到今日竟会被请来,顿时气短三分。

    应翩翩挑唇一笑,转头见池簌正看自己,便冲他眨了下右眼。

    第73章 美眄问柔情

    安国公从小就对这位老族长十分敬畏, 此时见到对方,欲怒又不敢怒,结结巴巴地说道:“老族长, 还有外人在,你这是干什么!刚才那逆子都要杀我了, 难道我管教他不得吗?”

    这个应玦, 要揪人的短处简直一掐一个准, 实在是太阴了。

    “你有什么资格管教别人?韩氏一族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祖辈们辛苦攒下来的基业都毁在了你的手上!”

    韩鄞半点也不含糊,反手又是一个耳光,厉声喝道:“我问你, 当初池心被冤杀的内情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有没有参与?!”

    安国公大声道:“当然没有!你也知道我多么喜欢池心, 我让她生下我的长子,为了她能够被封为侧夫人,跟我母亲几次争执,她陪了我这么多年, 我为什么要害她?韩寜也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想看着他没娘吗?”

    韩鄞微微一顿, 显出些犹豫之色,似被打动, 但应翩翩低下头来咳了一声, 韩鄞立刻反手又是两个耳光,喝道:“胡扯!我让你胡扯!”

    安国公并非真的打不过这个老头, 一直忍耐只因为畏惧池簌,此时头昏眼花, 终于用手架住了对方, 咬牙道:“老族长, 差不多就行了!”

    “是啊,差不多都行了,这样下去也不像话。”

    应翩翩此时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懒懒地往扶手上一靠,衣上金线在暗色的月光下熠熠一闪,被他这么一衬,仿佛冷风凄月的庭院都如同华丽宫殿一般,旖旎生辉。

    他向着池簌慢悠悠地说道:“韩公子,我看你刚才连弑父的心都有了,这个爹估摸着你也不想要了,对吧?”

    池簌深深地看了应翩翩一眼:“从离开安国公府的那一天,我在这世上就没有了任何的亲人。”

    所以当初以为自己就要离世,他虽有遗憾,却也并未感到太多不舍,面前的这个人,却是他重活一世在这世上寻找到的唯一眷念。

    应翩翩目光一闪,说道:“很好,既然韩公子不要这个爹了,那我也就用不着给你留什么面子。我今天也得算算我的账。”

    “庶人韩烨……你这次在本官前往衡安郡的时候,与七合教叛党勾结,暗算于我,还害得我的爱妾伤了脑子,神志不清,离我而去。此仇不报,可难消我心头大恨呐。”

    应翩翩慢条斯理地说:“来人,如此奸贼一刀杀了,实在太过便宜他了。把他打断四肢,划花脸颊,挖下眼睛,斩去舌头,割掉阳根,扔到街边要饭去。”

    韩鄞:“……”

    应翩翩这一连串的话说出来,光是听着便已经十分狠毒,安国公想起魏光义和洪省都栽在他手里,只吓得面无人色。

    应玦是绝对干的出来这种事的,更不用提旁边还有一个想弑父的逆子对他千依百顺!

    看来看去,这些人里面,竟还是抽过自己一顿的韩鄞最为亲切,最起码对方不会想要杀他。

    安国公拉住韩鄞道:

    “老族长,你听听他在说什么,你快救我,你把我带回去按照族规处罚吧!”

    韩鄞转过头去,反手又是一个耳光,冷笑道:“救你,你连句实话都不和我讲,我如何救你?我再问你一遍,池心当年的冤案,你到底知情还是不知情?”

    院子里,池心的画像就高悬在面前,颜笑宛然,安国公却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怎么也说不出“知情”两个字。

    可此时此刻,他身边全都是面容凶恶,手段阴狠的仇家,一心要置他于死地,如果再不说,只怕当真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知情!知情!”

    安国公终于说道:“我……我知道她是被冤枉的!她这样老实的人不可能有胆子做出那样的事情。”

    应翩翩道:“你是如何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安国公又不吭声了。

    应翩翩也没再说什么,抬起手来轻轻地摆了摆。

    他手下立刻有几个人上去抓住安国公的手脚,竟然直接抬着他就往外走。

    安国公看到那几个人身上的西厂服色,不禁想起了应定斌的种种手段,顿时怕到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我说,我说,我是早就知道了,但不是我做的!一开始刚刚事发,她被押在宫中,我听到消息之后立即便要动身去宫中向皇上求情的,但却无意中听见了傅婉跟她身边的丫头提起这件事情,我才知道是她做了手脚。”

    安国公这么一说,连安国公夫人都露出了错愕之色,甚至连她都不知道这件事,没想到安国公竟然能隐忍这么多年。

    或者也不是隐忍,他所谓的担心煎熬,只不过是自己都不自觉相信的谎言罢了。

    “所以呢?”

    这三个字十分低沉冷淡,开口的是池簌。

    在他的目光下,安国公终于感觉到一丝羞愧之意,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呐呐地说道:

    “韩寜,我是想救你娘的,我当时连马车都备好准备进宫了。可是这件事情是你的嫡母做的,就算我为你娘讨回清白,获罪的还是咱们家!一旦事发,我也会被连累……你、你弟弟、你娘,全都没有好下场,就像如今一样,我不能说啊!”

    “等你有了心爱的人,你就会知道放弃自己心爱的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我真的没有办法。”

    池簌淡淡地说:“我心爱的人,我就算牺牲一切,也不会放弃他。”

    应翩翩道:“韩烨,你可能不知道,陛下已经降旨,这座安国公府以后就是韩公子的了,当然,它也不会再叫安国公府,里面的一草一木,一分一毫都将不再属于你。庶人有庶人的去处,你走吧。”

    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都没有想到,皇上有关于此事的最后一道旨意竟然是这样。

    一开始安国公收拾行装,准备把府中的财产都带走,安国公夫人更是盼着韩耀能够继承安国公府,可如今,两人的美梦彻底破灭。

    他们拥有的一切,都到了那个曾经被他们牺牲、羞辱和抛弃的孩子手中。

    而且对方的位置,将远比他们此生所站过的更高!

    安国公夫人不禁尖叫起来,完全无法接受:“胡说,这不可能!那我的儿子怎么办?凭什么一切都成了这个庶子的?”

    应翩翩微笑道:“那……就要问你自己了。韩老族长,你说呢?”

    韩鄞沉着脸说道:“傅婉,你已经不再是韩家的人,就请你赶快离开这里,带着你的休书回到傅家去吧,之后的死活与我们无关!至于韩烨,皇上已经处置了你,但族里还有家法,你刚才既然说了要跟我回去,那便走吧。”

    安国公虽然一再推卸责任,但他到底做过什么,在这些事情中需要承担多少罪责,他自己心里都有数。

    他等于彻底把自己这一支给玩废了,连累了整个家族蒙羞,要是真按家法算,刑杖、禁闭、挨饿都是免不了的。

    更何况,没了那些金银珠宝,就算是能挺过家法,他又要如何生存?难道当真像应翩翩说的那样,沿街乞讨吗?

    安国公惊恐地退后两步,终于没忍住,带着哀求看向池簌,呐呐地说:“我到底是你爹,你小的时候,我还亲过你,抱过你的,你都忘了吗?”

    他抓住池簌的袖子,语声颤抖:“你能不能救救我,就当还了我给你的这条命。不然我会死的,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要受刑罚,还无处谋生……”

    池簌负手而立,瞧着这个卑微,可怜的男人,而后慢慢抬起手,一点、一点将衣袖从安国公手中抽了出来,安国公全身发颤。

    “那就,一路走好,早登极乐。”

    安国公踉跄退后几步,软软瘫倒在地,被韩鄞令人抬走了。

    安国公夫人看着这一幕,发疯一样大笑,但转眼又大哭起来,怒骂池簌抢了她儿子的东西。她争了半辈子,自然无比不甘。

    七合教的人把她扔出了安国公府。

    等到这些人都纷纷离开,整座黑沉沉的府邸一下子安静下来,周围的暗伏的随从们也静悄悄地退下,只剩下了应翩翩和池簌两个人。

    应翩翩站起身来,一时没去打扰池簌,自己在这座古老的府邸中转悠着欣赏了一圈。

    应翩翩以前也来过安国公府,但都是作为客人,从不会看的这样细,此时只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庭中曲水流觞,厅下地龙铺设,从起居到赏乐,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华贵。

    可见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这些年来养尊处优,生活十分不错,怪不得如今要发疯了。

    【剧情出现重大变动!财产“安国公府”由主角阵营划入反派阵营,宿主验收完毕!】

    应翩翩开玩笑说:“这我可没有资格,得池簌验收才行,池姨娘是1/2+0.01的姨娘,嫁妆我也只能拿一半。”

    【经检测,您的池姨娘为“倒贴型”顾家姨娘,本类型姨娘,不管与宿主关系如何,都自愿奉献所有财产和寿命、身体!

    被休弃也无所谓,不后悔,一日姨娘,终生姨娘!】

    应翩翩:“……”

    确实倒贴的不少。

    他转回前院,走到“倒贴型”顾家姨娘的亲娘灵前,为池心上了三炷香,躬身一拜,这才转过头去,发现池簌正坐在廊下的石阶上。

    应翩翩过去,用脚尖踢了踢池簌的小腿,池簌抬头,看见应翩翩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来,歪头瞧着他脸上的表情。

    池簌含笑,柔声问道:“怎么了?”

    应翩翩道:“我还以为你坐这里默默哭泣,借漆黑的夜色掩饰内心的不舍和痛苦。”

    应翩翩担心别人有没有哭的方式就是过来踢人家两脚,就像他夹菜只夹配料一样可爱。

    池簌失笑,说道:“那还不至于,我打我娘死后就没再哭过。更何况,我发了这笔大财,换个人怕是做梦也要笑醒了,我要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岂不矫情?”

    可惜,你的大财都被系统划到我名下啦!

    应翩翩笑了起来,说道:“那你在想什么?”

    池簌道:“我是在想,当年我身无分文,被从这府中扔出来,数年沉浮,终于又站在了他们面前,而这两个人如今也差不多是相同境况,不知道又能撑上多久呢?”

    应翩翩道:“如果你还觉得不解恨,也可以现在派你的手下暗中将那个两人杀了。方才,我是想让韩老族长逼韩烨亲口……”

    “我明白,不过没那个必要了。”

    池簌摆了摆手:“方才只是一时气怒,可其实如果那样就杀了他,是便宜他了。他从来养尊处优,懦弱自私,如今这样的日子,根本生存不下去,我希望他在生前能有一段艰苦的时光,去好好地后悔。”

    应翩翩拍了拍池簌的肩膀,在他身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夜色如水,秋虫叽叽,应翩翩坐下时,广袖有一角搭在了池簌的膝上,令池簌不禁悄悄绷紧了腿,不敢乱动,生怕那片如云的衣袖落下去。

    两人并肩而坐,他的心也像被一片薄云拂过,低声说:“其实我今天很高兴。”

    应翩翩道:“高兴?”

    池簌仰头看着天边一轮如钩的弯月,压住心绪翻涌,道:“你今天为我费了很多心。”

    应翩翩待人好的时候,一向是极好的,周到体贴,竭心尽力。

    他截住安国公夫人,警告傅淑妃,请来韩氏族长,桩桩件件,哪一件事都不是好办的,他却一一都想到了,做到了,又什么都没在自己面前提,但池簌岂能不知?

    明明是他爱上了这个人,是他想要照顾对方,应翩翩平日少爷脾气,养尊处优,抬一抬手,就不知道有多少人鞍前马后地为他效力,他却反而为自己做到如此,自己何德何能,又能以何相报?

    应翩翩倒不成想池簌这般放在心上,笑着道:“那也没什么。”

    池簌转过头来,看到应翩翩在朦胧月色下的眉眼,又想起初见时那满心的惊艳,再也忍耐不住,轻轻将他的手拢在掌心中,握了一握,低声道:“谢谢你。”

    是谢他这份情,也是谢他令自己在这个孤寂寥落的世间发现,原来有人相依相伴竟是如此幸福。

    也正因如此,他更加想要将这份幸福不顾一切地牢牢抓住,再也不愿放开。

    应翩翩的指尖微蜷,池簌轻轻放开了他,应翩翩道:“其他人也为你费了很多心。你那些手下,但凭你一句话,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池簌摇了摇头:“可你是不一样的。”

    应翩翩目光一闪,过了好一会,方道:“我曾经觉得,傅寒青是这个世上最不一样的人。其他人都是凡夫庸人,我只有看到他的时候,才会觉得满心欢喜。”

    池簌有些窒闷,说不出气怒还是心疼,说道:“那你眼神不太好。”

    应翩翩道:“或许吧,所以现在我也不待见他了,看见他就觉得糟心,恨不得他有多远给我死多远去。”

    他冲池簌一笑:“所以呢,咱们也是同样的。你这会看着我还不错,对我的心意我也信,但过两年我死了,你伤心一阵子,再看别人,也是一样的好,人都是这样的。”

    池簌没有反驳应翩翩这些不沾边的胡话,只是眉头微蹙,说道:“你年纪轻轻,别总是把生死挂在嘴边,也不忌讳点。”

    应翩翩道:“哪有那么多忌讳,你大我几岁,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当然活一天就要好好活了。我只是说,世事难料。”

    池簌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但有句话叫,人定胜天。”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好像有点气恼似地叹了口气。

    他眼若琉璃,中间盛满星光月影,亮的惊人,这个叹气的动作有点孩子气,池簌起初看应翩翩呼气时稍稍鼓起来的两腮,觉得可爱,后来又忍不住看他的唇。

    应翩翩身上没有一处长得不好看,他的嘴唇形状优美,唇色有些艳,那天晚上,池簌曾经亲吻过,还知道触碰起来,这双唇是冰凉的,柔软的,带了些回味不去的甘甜。

    池簌不禁说道:“你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老是觉得自己命不长久?”

    应翩翩懒洋洋地笑了笑,池簌便摸了摸他的头发:“或许你现在不想告诉我,但希望终有一日,你可以说出来,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陪你。”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抚摸一只容易受惊的小猫,目光却与对方纠缠在一处,然后着魔似地俯下身,将唇印在了应翩翩的唇上。

    这一次,两人是完完全全清醒的,池簌轻轻地辗转,他想如果应翩翩挣扎,那么他就放开,可是应翩翩并没有。

    他只是睁着眼睛,冷静地容忍着池簌步步进犯,像是在审视他的情感,他的欲望。

    这冷静反倒让池簌的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燥意,刚才应翩翩提到傅寒青时带出的隐怒让他比平日多了几分较劲似的强势,双手撑过去,将应翩翩箍在自己的臂弯间,长驱直入,唇舌纠缠。

    应翩翩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脸上终于逐渐泛起红晕,不似方才般的疏离。

    喘息相闻。

    应翩翩忽问道:“如果我注定了不会活太久,很快就会死呢?”

    池簌收紧手臂,紧紧地将他抱入怀中,手指穿过应翩翩的头发,使他的头靠上自己的肩膀,温言细语,却毫无犹豫:“那就生死相随好了,大不了共赴黄泉,一起投胎,下辈子还要相识。”

    【您的姨娘再次强势宣誓主权,亡母灵前接吻立誓,深入程度四星级,资格升级进度增长10%,现为0.61姨娘!】

    第74章 满堂暗风来

    皇上对于刘宝林之死这一桩陈年旧案的处理着实出人意表, 在此之前,就算听说了些许案情,也没有人能想得到安国公府竟然会败落得如此之快。

    数日之内土崩瓦解, 又在短短一夜之间就换了主人,甚至安国公府的匾额都换了下来,变成皇上亲自所题的“武安公”三字。

    论等级, 这依旧是一等国公之位,封邑亦是不变, 但换了封号,便不是继承, 而是一罚一赏, 从此以后, 再也不会有安国公韩氏这一支了。

    直到又过了几日,池簌这位新上任的年轻武安公身世真相大白,人们才明白皇上这样安排的用意, 不由都感到十分感慨。

    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一直就是京城中的名人,安国公的各种风流韵事也经常被人们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没想到最后却是如此下场。

    过得数日,听闻他因为不想受家法, 悄悄从韩氏宗祠中跑了出来,想要回到京城, 却在路上冲撞了一位当地权贵的马车,被惊马踩死了。

    安国公夫人则在流徙江陵的途中,因为又是劳累又是愤恨, 没几日也身染重疾, 困苦不堪, 实在不能不令人联想到“报应”二字。

    而更多人已经意识到的则是, 在目前朝廷的新旧更迭,势力洗牌中,年轻一代的新贵已经出现了,只要朝廷一日不能完全将七合教收归,这位武安公的地位,就会一日稳若泰山。

    除了他之外,还有这一次立下了大功的应玦。

    应玦本来就出身应家,有应定斌这座靠山在,家世十分显赫,偏生他自己头脑清醒之后又很是争气,还似与武安公交好,前途只怕不可限量。

    这样的局面,对于和应家关系不好的派系来说,却是一个极其不妙的信号。

    故而这一日的早朝之后,傅英随着黎慎韫去了他的王府。

    黎慎韫道:“舅舅为了避嫌,一向很少踏足这里,如今竟然主动前来,看来也是沉不住气了。”

    傅英摇了摇头,叹道:“殿下,这是臣的过失,一时心软,养虎遗患。没想到我从小看他长大,却竟然没有真正看透他。”

    黎慎韫笑眯眯地说:“是啊,连我都看走眼了,说真的,我还真是佩服应玦,心机、能力、手腕,皆是一等一的,实在难得。”

    这一场与应翩翩的博弈之中,他损兵折将,落了下风,但黎慎韫倒是很沉得住气,这些损失对于他来说,是很遗憾,但也算不上是太沉重的打击。

    或者可以说正是因为他是一个庞大的攻击目标,而应家内臣出身,素不在朝堂之上结党,应翩翩才能够如此无所顾忌的重手打掉五皇子一党的斜枝侧干。

    前头的,就当他陪着应翩翩玩一玩,稍后,这些东西,他可得从这个狡猾的小子身上,十倍讨还回来。

    黎慎韫玩味道:“舅舅这次可要拿出你的真本事来了?”

    傅英微微颔首,说道:“今天来到府上,正是带了个人过来,要给殿下分忧。”

    “哦?”

    黎慎韫露出了些微感兴趣的神色,说道:“要想给我分忧,一般人可不成,非得是绝色美人不可啊。舅舅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带上来给我看一看吧。”

    傅英笑了笑,说:“虽然不是绝色,但另有所长。”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下人将一个人领了上来,这人高鼻深目,身材粗壮,满面髯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确实跟美人半点边都沾不上。

    黎慎韫打量着对方,说道:“这位勇士瞧着像是个西戎人,此时来到中原,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啊。”

    西戎跟穆国争斗多年,当初长雄关那一战更是导致了战神应钧身亡,长雄关失守,无数百姓在战乱中或是丢掉性命,或是流离失所,可以说结下了血海深仇。

    此时虽然因为先后几位和亲公主的牺牲,以及傅寒青等将领的反击,双方的争端暂时得到了平息,但也只是近两年才开始的,中间的很多利益牵扯还没有通过谈判达成一致,民间百姓们对于西戎人也往往都是闻之色变,极为厌恶。

    曾经两国还有通商,近些年西戎人基本上都不会往中原来了,特别是在这天子脚下,走在街头极容易遭到殴打唾骂。

    傅英听到了黎慎韫的话,却笑了笑,说道:“殿下,你可还记得七合教那名在陛下面前作法,为十皇子治病的任世风任道长?”

    黎慎韫点了点头:“黎慎礼那小子实在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没想到他蛰伏多年,竟然能拉到这样的外援。任世风很有几分本事,若不是他,陛下也不会下旨彻查刘宝林一事。而他虽然没有受封官职,这些日子却常常被传召入宫,为陛下讲道经,算命数,十分受到宠信。”

    傅英点了点头:“此人出身七合教,跟武安公关系匪浅,想来也是应玦的一大助力,如果此人不除,有他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只怕日后易成心腹大患。所以臣一直在暗中调查他。”

    黎慎韫沉吟道:“这名西戎人跟任世风之间可有什么关系?”

    傅英说道:“他正是任世风的拜把子兄弟。这些年来,他们时有书信往来,现在,此人愿意帮我指证任世风通过他跟西戎官员有所勾结,是那边派到朝中的奸细。但我们要在事成之后给他一笔银两,将他和他的妻儿妥善安置。”

    黎慎韫转着手中的扳指,目光锐利了看了那名叫做克尔真的西戎人一眼,问道:“你既然跟任世风是结拜兄弟,为何还要与我们合作害他?”

    克尔真的汉话说的十分熟练,回答道:“殿下,任道长武功高强,来去如风,这件事会让他不能在朝廷中立足,可不一定会威胁他的生命。但我原本一直居住在中原,妻子和儿女也都是中原人,却因为两国关系的恶化无法在这里立足,回到西戎也同样受到排斥,难以谋生。我自己也就罢了,总得给孩子们找出一条生路来。”

    傅英示意克尔真退下,缓缓地说:“殿下,我们要的也是让皇上不再信任任世风,他可以脱身而去,但应玦和十皇子都不能。我们只要毁掉皇上对任世风的信任,就能废了这局棋,同时,他先前在刘宝林一案中算的那些话,便也都不足为信,恰恰可以证明应玦揣测圣意,心存算计,是件一举两得的事。”

    黎慎韫看着傅英,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看来舅舅这回是真的准备狠心下手了,那可是你的故友之子啊,你舍得吗?”

    傅英面色冷冷,不复平日里的温和之态,说道:“殿下,淑妃娘娘总是不明白我为何对应玦多有照料,但我想,以殿下的聪明应该能够猜得出来才是。”

    “我留着应玦,不过是为了控制应钧留下来的那些旧部。但自从上一回应玦当众翻脸,应钧那些旧部已经逐渐生出了疑虑之心,若是我再不快些采取手段,只怕将会遭到他们的反噬。”

    黎慎韫轻描淡写地说:“人总该有所取舍,不听话的狗,杀了就是。”

    傅英长叹一声:“这些年若不是他们,傅家也不可能取得这么多的战功,所以我才一时不舍。而且他们对应玦的感情,起初也不过是看在他亡父的面子上,只要应玦依旧成为原来那个举止轻狂的纨绔子弟,这些人为了完成应钧的遗愿,最终也还是只能选择效忠傅家。”

    他说到这里还有些遗憾:“所以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应玦跟了寒青,喜怒皆系于他身,对于寒青的话言听计从,而只要让寒青当众对他稍加冷淡,他就会止不住地失态作色,做出种种癫狂言行,最是好控制不过……”

    黎慎韫道:“舅舅说这话,看来是不满我当初令韩耀挑拨应玦跟寒青之间的关系了。但你太重视接收应钧遗物的好处,却忽略了陛下的心思。应定斌是内侍出身,内臣与外臣最忌来往过密,我一开始没有阻拦,是因为西厂的势力确实是一块肥肉,可应定斌偏偏也不喜欢寒青,丝毫不肯因为这层关系对我们有所助力,故我才觉得应玦与寒青在一起,得不偿失。”

    他们两人看到的利益点不同,行为动机也各有道理,傅英沉默片刻,说道:“左右不管如何,现在已经成为了这种局面,也是我们该出手的时候了。”

    黎慎韫沉吟着说:“但此计冒险——”

    傅英道:“殿下,不能再放任应玦如此下去了,他分明是在处心积虑地报复我们,其中也包括你。”

    其实黎慎韫也能感觉到应翩翩对自己的嫌恶之意,但他很奇怪对方为何会如此,毕竟他们之间就算有过节,也绝对到不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在傅英的劝说下,黎慎韫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其实对于应玦,我另有安排。但舅舅好不容易寻到这个西戎人,冒险信他,倒也值得一赌,那便试试吧。”

    “不过记住,无论何时,你都是疼爱应玦的叔父,这件事情不要自己出面,找其他人来办。”

    傅英道:“臣明白。”

    他忍不住又问:“殿下说对应玦另有安排,不知道是什么?”

    黎慎韫暧昧地笑了笑:“你别忘了,我那个长姐,可是刚刚才休去了她的夫婿呢……”

    *

    他们选定发难的日子是在月末祭礼之后的宫宴上。

    五月自古便有“毒月”之说,五月初五、初六、初七、十五、十六、十七、廿五、廿六、廿七被称为“九毒日”,穆国风俗,往往在九毒日的最后一天,帝后要主持祭礼,庆祝它的离去,迎接旺日的到来。

    祭礼过后,宫中往往会举办盛大的宴会,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家眷进宫赴宴。

    甚至这一次,宫中还特意传令下来,要赴会者“盛装华服,精饰容貌,以免失仪”,应翩翩原本都已经要出门了,得到这道旨意,又被众人推搡着回了府中,重新更换了衣裳佩饰,梳了头发,这才乘马车去宫中赴宴。

    如此一来,连梁间都忍不住看了应翩翩好几眼。

    应翩翩多戴了一只玉冠,觉得脑袋都重了几斤,动了动脖子道:“看什么看,你没见过我还是怎么着?”

    梁间连忙告罪,笑着说道:“我只是很少见少爷您这样精心修饰,连头发的式样都变了。您平日里是一种俊美,眼下又是另外一番模样,又是有些陌生,又是好看,连奴才都几乎要移不开眼去,也不知道席上会有多少小姐为您倾心。”

    应翩翩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只是没有时间深究,但对于宫中这道旨意却是越想越是古怪,闻言说:“我还没问你,方才你说是宫中下来的意思,那你有没有看清楚,送信的人是哪一个?”

    像他们这种皇恩隆盛,常接圣旨的人家,对宫中常来传召的内侍都应该见的熟了,梁间却摇了摇头说道:“是一个面生的公公。”

    他不免也有些紧张起来,问道:“少爷,难道是这位公公有什么问题?但是他也没说别的,只是说今日盛宴,让您在衣饰容貌上面注意些,衣袍颜色要选鲜亮华贵的,但衣服配饰都是咱们自己挑选的,还能出什么差错不成?”

    让一个男人打扮,实在想不出来这背后能代表着什么阴谋,应翩翩也觉得莫名其妙,说道:“罢了,那大概是我想多了吧。”

    不料他们今天注定不顺,走在半路上,又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

    原来换了路口,马车在转弯的时候,一旁的拐角处突然有个孩子冲了出来。

    梁间原本骑着马在前面开路,此时一时不防,马蹄险些把孩子踹到,他吓得连忙用力一勒缰绳,那马人立而起,蹄子落向一边,这才避开了那名孩童。

    应翩翩微微蹙眉,吩咐道:“停车。”

    梁间已经跳下马来,过去扶住那孩子的肩膀,问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这是个大约八、九岁的男孩,长得一副聪明样子,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大哥哥,你的马差点踢到我,你不给我压惊的吗?”

    梁间失笑,说道:“我看你是讹我吧。”

    他的脾气一向很好,话虽如此说,还是从袖子里摸出一堆铜板,递给那个孩子,说道:“这个拿去买糖吃。”

    那孩子却摇头不接,只问梁间:“你能告诉我任道长的秘密吗?”

    梁间一怔,问道:“什么任道长?”

    这个时候,有人在他身后说道:“你问任道长的秘密干什么?”

    梁间连忙回过头来,见到应翩翩已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

    他起身让开了位置,应翩翩便弯下身来,半蹲在那个小孩面前,接过梁间手中装铜板的荷包,在手里掂着,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那孩子怔了怔,说道:“这位哥哥,你长得可真好看。”

    他仿佛很喜欢应翩翩一样,凑过去用手轻轻搂了搂应翩翩的脖子,低声在应翩翩的耳畔说道:“这些天,我看到有一些叔叔到处打听任道长的秘密,说是如果谁能告诉他们有用的消息,就可以领银子呢!”

    他放开应翩翩,又笑嘻嘻地重复了一遍:“大哥哥,你知道任道长有什么秘密吗?”

    应翩翩看着对方的眼睛,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随着这个问题变得诡谲起来。

    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个孩子就从他手中拿了一枚铜板,说句“我买糖吃”,而后笑嘻嘻地跑走了。

    梁间上前追了两步,发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竟然转眼就看不到去了何处。

    梁间觉得全身莫名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对应翩翩道:“少爷,我怎么觉得那孩子仿佛要故意告诉咱们什么呢?”

    “任世风的秘密……“

    应翩翩心念转动,很快想明白了这当中的联系,冷冷地说道:”哼,看来有人想为安国公府翻案。”

    他吩咐道:“梁间,你现在立刻去武安公府,把这件事情告诉武安公,他应该知道要怎么处理。”

    梁间点头答应,又问道:“少爷,那可要告知十皇子?”

    应翩翩的表情很淡漠:“消息来源不确切,就不必了。我们之间的合作已经结束,至于他日后怎样,那是他的造化,不是我的责任。黎慎礼此人心机深沉,不值得信任。”

    少爷仍旧是那个理智清醒的少爷。自从跟傅寒青分开之后,他的性子变得比以前还要冷硬,幸亏后来遇上了韩姨娘,一直陪在少爷的身边,还能哄着少爷开心一点。

    可惜现在韩姨娘不在了。

    梁间忽然想,如果以后这些讨厌的人全部都消失掉,少爷孤零零的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他心生惆怅,但也知道眼前的正事耽误不得,答应一声后,便匆匆去了武安公府。

    宫宴耽搁不得,应翩翩则继续按照原计划入宫。

    因为路上耽搁了两回,应翩翩去的不算早,不少人都已经在座,皇室成员中,如太子以下的几位皇子,以及黎纪黎绶等公主,也都到了。

    黎纪原先是已嫁妇人,即便如今休夫,本也应该另置席位,但她却令内侍将她的杯盘全部移到了未嫁公主的那一席上去,有人悄悄打量,黎纪却安之若素。

    黎慎韫拿起酒杯,微笑上前,说道:“皇长姐,重新当回未嫁少女的滋味如何?”

    旁人若没了夫婿,不管守寡、和离还是被休,在这种场合都会尽量素净低调,端严矜持,但黎纪可不管那套。

    她一身艳丽的紫色衣裙,闻言笑道:“自然是美妙极了!我嫁人之后,每天只能对着驸马那一张脸,实在乏味,而如今,这席上的男子们又可重新任我挑选采撷,你说这难道不是人世间一大美事吗?”

    黎慎韫懒洋洋地笑着,说道:“皇姐,你这是活的比我们还要潇洒啊。”

    黎纪嗤之以鼻:“那可远远比不了。像你们这些男人啊,不管娶妻未娶妻,还不是一样看见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动路,想尽办法也要弄到自己床上来。我想图个自在,还得先休了驸马。”

    “如此不耽搁他已经是对他仁至义尽了,他非但不感谢我,今日居然还卧病在床,不来参加宴会。哼,小肚鸡肠,做出这等脸色来给谁看?”

    黎慎韫道:“驸马今年也不过才二十有五,皇姐就说他年老色衰,确实也忒损了点,难怪他心里要不痛快。”

    黎纪嫌弃道:“他的年纪虽然不算太大,但是不注意保养,容色终究也不像十七八那样鲜亮了。况且他在床上就跟条死鱼一样,言谈也乏味,不得我的心。”

    “那皇姐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性子烈一些,言语有趣些的那种,当然,长相还是第一,容貌最好艳丽一些。男子本来就比女子粗糙,长得丑可怎么见人!”

    两人随口闲谈之际,应翩翩也已经到了。

    他现在是皇上面前的新宠,甫一进殿,便有不少人迎上去寒暄。

    一入宫中,应翩翩发现自己的穿戴倒也算不得突兀,时下无论男女都性喜打扮,就算是男子之中,也不乏敷粉簪花,描眉编发者。

    只是应翩翩的容颜本已经极美,所以平日里他虽然穿戴讲究,却不会过多作出修饰,今日难得盛装,比之平时更显出一种如妖似惑的明艳来,生生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当中自然也包括黎纪。

    黎慎韫见她的目光忽然直了,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谁到场,笑着道:“皇长姐,应玦比你昔日的驸马如何?”

    黎纪好半晌才从应翩翩身上收回目光,不禁感慨:“若非当初他年纪还小,驸马怎可能轮得到别人做!”

    黎慎韫道:“皇姐若是现在有意也不是来不及,你已休夫他尚未娶,岂不是天赐良缘?”

    黎纪摇着手中的扇子,好半天方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应翩翩身上收回来,睨着黎慎韫说道:“老五,别把我当傻子,你费心与我说了那么一大堆的话,恐怕正是为了试探我对应玦的兴趣吧?他可是应定斌的儿子,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眼波一转:“若是想利用我帮你铲除异己,那我可懒得掺和。”

    黎慎韫却不慌不忙:“皇姐如此说,看来对应玦应该也有所了解。那你应该知晓先前发生在镇北侯府的那件事——傅寒青对他十分痴迷,以至于当中酒醉失态,应傅两家关系决裂。”

    黎纪道:“听说过一些。我倒是可以理解傅侯,不过可惜,以他傅家的家风,他又不可能嫁给应玦,就是再痴迷又能怎么着呢?”

    “是啊,明明毫无用处,他却对应玦念念不忘。”

    黎慎韫叹了口气:“应定斌可是历经了三朝的宦官,知道宫中无数秘辛,傅家跟应家若是来往过密,难免会令父皇猜忌。更何况,应定斌对傅家从来没什么好感,傅寒青就算是和应翩翩好上了,也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我是傅寒青的表兄,于公于私,都想让他断了这个念想,故来请皇姐帮忙,咱们也能双方得利。”

    黎慎韫这话说的倒是诚恳,黎纪有些意动,问道:“怎么个双方得利法,我的利在哪里?”

    黎慎韫大笑道:“皇姐这可就不坦诚了。应玦性子烈,容貌美,状元出身,文武兼备,你把这么一个美男子弄到手,还愁没有乐子吗?”

    “若是应玦成了驸马,按照本朝规矩,他便不能再掌握实权,日后只要皇姐不纵着他,我就不怕他会掀出什么风浪来。若是他成不了驸马,你与他春风一度,他身为男子,不算吃亏,我也可以让镇北侯彻底断念。咱们各取所需,但此事我可以全程负责安排,皇姐觉得如何?”

    黎纪笑道:“那么听起来,我仿佛只需要享乐就可以了。”

    黎慎韫道:“原本也只是想借皇姐的身份名头,压一压这些乱七八糟的瓜葛罢了。说不定应玦和皇姐还能成就一段好姻缘呢,这又不是坏事,届时,应厂公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黎纪终于微笑起来,说道:“有趣,那就让我看看五弟你的手段吧。”

    “不急。”

    黎慎韫弯了弯眼睛,似笑非笑地说:“在此之前,还另有一出好戏呢。”

    他举杯饮酒,目光微微抬起,落在了上首伴在皇上御座之侧的任世风身上。

    第75章 大矣造化功

    似今日这样盛大的宴会, 对于很多职位较低的人来说,都是难得能在皇上和其他勋贵们面前露面的机会。但到了任世风这里,则是他根本不想来,皇上却三催四请, 一定希望他能够出席。

    最后皇上甚至还派人找到了池簌那里, 任世风才勉强同意前来赴宴, 这样的待遇,实在令人艳羡。

    当然, 在黎慎韫看来,这些都不过是狡猾道士欲擒故纵的拙劣把戏罢了。

    很快, 这个道士就要狼狈不堪地被押下狱了。

    他收回目光, 与傅英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心照不宣。

    韩耀也跟着来了,家族败落之后,他没了有安国公府的爵位,但身上五品中郎将的官职倒是没有被撤去, 所以有资格参加这次的宴会。

    失去了庇佑之后,韩耀只能紧紧追随在傅英的身边, 以免自己受到别人的欺辱和轻视。

    他将黎慎韫和傅英的神情看在眼里,隐约知道这一次的宴席上应翩翩就要倒霉了,心里有几分兴奋与期待,但随即看到满座上王公侯爵, 皇室宗亲,心中又不禁黯然。

    他曾经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啊!甚至在父母出事之前, 已经要给他议一门显赫的亲事了。

    韩耀的目光在女宾席上多停留了一瞬, 忍不住便想, 若是舅舅也能帮他找到一个强大的岳家就好了,说不定他还有机会凭着这层关系翻身。

    毕竟虽然家世败落,他却是容貌俊美,正值年少,再加上姑母是宠妃,舅父是侯爵,也未必就不能匹配。

    看看刚被休的那位大驸马,虽然跟公主婚姻不谐,可是皇上觉得对他十分亏欠,却又是赏赐又是安抚,也算是从这场婚事中获利更多的。

    在韩耀的胡思乱想中,宴席已经正式开始,酒过三巡之后,皇上向黎慎礼问道:“老十,你这阵子病养的怎么样了?身子可好些了么?”

    皇上这阵子对黎慎礼颇有几分慈爱,黎慎礼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谢父皇垂询,儿臣的身体已经大好了。这都多亏了先前任道长为儿臣开出的药,儿臣服用之后,觉得不光病症一扫而光,就连精神都似乎比以前还要好上几分。”

    任世风听到夸赞,并未露出太多得意之情,只是说道:“十殿下还年轻,平日又习武,身体底子好,再辅以能够排出毒素的药物,自然病症好得快些。小道不敢居功。”

    皇上笑的十分亲和:“这回确实是多亏了任道长。道长前几日也为朕炼制了一炉丹药,朕服食那红丹之后,感到通体舒泰,精神健旺,可见此物实在神奇无比。”

    他向着池簌说:“武安公,这七合教中人才辈出,也不应该仅仅在草野之中被埋没,还要多多为了朝廷效力才好。”

    池簌微微欠身,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目见如此融洽的局面。说来也幸亏是陛下将应大人派到了衡安郡去,才让我等见识到了朝中之繁盛清明,陛下之心胸广博,一改往日偏见。陛下会任用这样的人才,正是慧眼识珠。”

    他这番话说的面不改色,表面上是在捧皇上,实际是在拐着弯夸赞应翩翩。

    应翩翩坐在池簌的斜对面,不禁看了他那副一本正经的神情一眼,感觉有点听不下去了。

    皇上倒是很给面子,赞同道:“武安公此言甚是,应卿在此事上居功甚伟,又解决了当地灾情,不愧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皇上说着便吩咐道:“来人,赏赐应玦御酒一盏,东洋进贡的彩缎三匹。”

    应翩翩起身谢恩,从内侍手中接过皇上赐下的御酒。

    在拿起酒杯的同时,应翩翩的目光无意中从那端酒过来的内侍身上扫过,发现对方竟然猛地移开了眼神,好似方才一直在偷偷打量着他。

    应翩翩心中掠过一丝疑惑,动作略顿,此时,忽听系统提示响起:

    【酒杯中检测出不明药物成分,由于宿主具有配置“百毒不侵的七合教信物”,本系统可对一切有毒物质进行100%屏蔽,请宿主放心饮用。】

    这一切也只是几个片刻的功夫,应翩翩不动声色,将酒杯举起来一饮而尽,空盏放在了托盘上,被松了口气的内侍端走。

    这毒,无色无味,功效不明,若非系统检测出来,他绝对无法察觉到。

    毕竟这是皇上当众赐下来的酒,他不能不喝,而且就算是有问题,也绝对不能说出来,以免伤了皇家的颜面。

    幕后之人一定是算好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在酒杯中下药。

    是谁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任世风?又是谁有这个本事和胆量,买通内侍,在皇上赏赐的御酒中下药?

    答案的指向已经非常明确了。

    应翩翩仿若不经意似的,向着黎慎韫那边瞥了一眼,见他正侧身同太子说着什么,手中的琉璃杯在灯盏下映出了迷幻晶莹的光线,折射在那张俊美妖异的面容上,耀目之极。

    应翩翩的唇边逐渐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任世风深得皇上信任,甚至可以通过天象爻卦来左右皇上的想法,这样特殊的地位,众位皇子们一定都很忌惮,想要除掉他的人不在少数。

    但要除掉任世风,同时又胆大到当众给自己下药的,除了黎慎韫不会有别人,这么一出,反倒让他锁定目标了。

    正在满座欢宴的时候,突然一阵呜咽声响起,似乎有人在哀伤哭泣,跟眼前这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不禁让宾客们为之一静。

    大家纷纷朝着哭声看去,想瞧瞧是谁这么不要性命,在这种场合上寻晦气,却发现竟然是京兆尹冯杰。

    皇上果然不快,脸色微沉,将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说道:“冯卿,宫宴之上人人欢喜,你却突然在此哀哭,是在诅咒朕,还是对朕有什么不满?”

    冯杰用袖子擦拭了眼泪,离席请罪道:“陛下恕罪,臣并非故意扫陛下的兴头,实在是看在小人当道,腆居高位,情难自禁。”

    皇上冷冷地道:“有话直说,莫绕圈子!”

    冯杰低头道:“是,陛下。就在前不久,臣抓获了一名西戎来的奸细,而经过一番调查,发现他、他……”

    冯杰深吸一口气,面露决绝之色,猛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箭,盯向御座旁边的任世风:“发现他跟任世风任道长来往甚密!”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惊,皇上缓缓转头,看了任世风一眼,却见任世风面色平静,不慌不忙,说道:“是吗?这倒是不曾听闻。”

    皇上便道:“你说的那名西戎奸细现在何处,既然指控,便将他带上殿来。若是属实,即便任道长乃是七合教中人,朕也不会姑息。”

    傅英找来的那名叫做克尔真的西戎人就在偏殿等候,此时听到皇上传召,他就被带了上来。

    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做这件事,但生平头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面对着无数高官、宗室与皇族,克尔真还是不由得有些紧张,对上任世风的目光,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

    冯杰向任世峰问道:“任道长,你可认识他这名西戎人吗?”

    任世风皱眉道:“曾经确有来往,他的名字叫做克尔真。”

    冯杰笑了笑说道:“看来任道长并不否认,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克尔真,你来说一说你是如何同任道长配合,窃取我大穆种种情报的。”

    克尔真手心里都是汗水,十分紧张地说道:“我的妻子和孩子都是大穆人,我并非有心要对大穆不利,只是在西戎和穆国的边境处,有不少情报贩子高价收取大穆的相关情报,我生活拮据,被重金所诱,这才动了心思,想要和任道长合作。”

    “因为我知道,他十分擅长巫术、医术和推演卦象,四处游历的时候,得到了很多达官贵人的信任,并以此从他们口中套取各种机密情报。我就负责将这些窃取到的情报贩卖,又把得到的银两与他共同瓜分。”

    礼部尚书王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合作的这不是挺好,你为何要出卖他呢?”

    这些问题,傅英早已提前帮克尔真编好了,因此他对答的十分流畅:“因为自从任道长被皇上赏识之后,名利双收,他就不再认我了,我因为失去了收入来源,冒险行窃时被京兆尹抓住,查出过往之事。”

    “既然如此,我自身难保,也没有办法再为任道长隐瞒,希望你们能看在我主动揭露同犯的份上,对我从轻处理。”

    克尔真并不是空口无凭,说完之后,冯杰又令人呈上了从克尔真那里收来的书信,皇上将这些书信一一翻开查看,发现里面果然是任世风的字迹。

    虽然书信上并没有提到任世风所说的相关情报,只是一些日常闲谈,但也不是没有故意用了暗语的可能,这起码证明了两人确实是过从甚密的。

    皇上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

    他固然极为痛恨跟西戎勾结的奸细,但更重要的是,这些日子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对任世风宠信有加,现在查出任世风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岂不是说明他这个做天子的识人不明,有眼无珠了?实在太过有损帝王颜面!

    皇上冷冷地说道:“任道长,这话你如何解释?”

    他怒气难平,说完之后,又看了池簌一眼,心里连带着对池簌都产生了怀疑。

    毕竟任世风是池簌引荐过来的,这些江湖人士素来对朝廷心存不满,之前自己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兵力消耗,减少纷争,对他们一直采取怀柔政策,礼遇有加,但并不是没有限度的容忍。

    如果这些人不识好歹,还要妄想颠覆朝纲,一心效忠太/祖一支的血脉,那么也就别怪他采用雷霆手段了。

    发生这样的变故,前来赴宴的群臣们神色各异,都有些惶惶不安。

    傅英端坐在他的位置上,面容沉静,低眉垂眸不语,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半点不相关,手中却不停的转动着一串黑曜石的珠子,隐约显露出他此时的紧张心情。

    只见任世风拿起克尔真提供的那些书信看了看,说道:“陛下,这些书信是出自于小道之手,刚才小道也已经承认了,我与克尔真确实是旧识。”

    “那是在将近十年前的时候,我外出时发现他突发急症,倒在路边,便上前救人。虽然救下之后发现此人是个西戎人,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修仙悟道,总不能对一个无辜之人见死不救或是痛下杀手。他被我救活之后与对我甚为感激,我们两人因此结为好友,并时常书信往来。”

    “我也希望能通过这些事情感化他,消除一些两国平民之间的仇恨和矛盾。如果这种行为也能叫做奸细,那小道无话可说。”

    任世风的辩解不无道理,可有的时候,事实如何并不重要。

    在场的人中,想听他解释清楚这件事的并不多,反倒是一心盼着趁这个机会把他从神坛上拉下来的人不在少数。

    黎慎韫看了太子一眼,适时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么听起来,似乎也说得通,说不定任道长当真是无辜的——”

    他才不会站出来说话,明明白白地将算计表现在脸上,况且黎慎韫知道,自己这位兄长是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太子刚刚费尽心思往钦天监安插了两名自己的亲信。他这样做,为的就是想要利用皇上对于神仙方术的迷恋来多博得一些话语权。

    为了这两个空职,太子和黎慎韫之间还博弈了许久,然而太子好不容易放进去的两名亲信尚未发生作用,池簌举荐的任世风反倒后来者居上,让皇上把钦天监撂在了一边。

    如此一来,太子又焉能不恼?

    他恨不得任世风立即倒台,此时这件事又不是他安排的,太子心里不虚,说起话来就更加没有顾忌了。

    听到黎慎韫这么说,太子不禁冷笑了一声,说道:“五弟,你的耳根子也太软了。任道长说的是合情合理,可惜都是一面之词,根本无法取信于人。”

    眼看他们个个咄咄逼人,任世风闭目长叹了一声,喃喃说道:“世间无道,忠良蒙冤。是非不察,异象自生。东出烈火,西来怨风。轮回罔替,万利不争。”

    人们不解他话中之意,听在耳中却无端觉得有些瘆人,都想任世风怕是已经辩无可辩,因此又开始故弄玄虚,企图蒙混过关。

    太子淡淡地说:“任道长,请你不要再故意推搪,装神弄鬼,若有证据便呈上来,请父皇还你一个公道,岂不是好?”

    这时,应定斌却缓缓说道:“太子殿下,到现在为止,冯大人与克尔真的指控,其实并没有明确的证据。他们既不能证明克尔真当真是奸细,又不能证明任道长给了克尔真情报,在这种情况下,您又要让任道长如何自证清白呢?”

    以往这种情况,他通常是不开口的,但这回有可能牵涉到爱子,应定斌的战斗力立刻就起来了。

    听到说话的是他,太子的语气也客气了几分:“应厂公说的有理,但孤以为,没有人会不惜说自己是奸细,而去诬陷别人吧?起码任道长与西戎人交好,这可是他自己承认的,光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失去站在朝堂上的资格。”

    听到太子咄咄逼人,黎慎韫手中的酒杯微抬,遮住扬起一丝笑容的唇角。

    他觉得自己这位太子大哥年纪不小,但实在太过短视,他一心一意想着要将任世风一举击溃,却忘记了对方还代表着皇帝的颜面,如此揭任世风的短,也等于把皇上的面子放在地上踩了。

    这样一来,即便太子今日所说的话都没有错处,皇上心里对他也一定会产生厌烦。

    但不管怎么说,所有人都已经笃定了任世风这次算是栽了。

    然而这时,却听池簌淡淡地说道:“任道长,事已至此,孰轻孰重,你总得忍痛决断。”

    任世风仰头笑了笑,叹息道:“唉,是啊!武安公说的不错。”

    他霍然起身离座,走到大殿中间,拱了拱手说道:“陛下,请您令女眷们回避。”

    皇上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立刻有人抬出几面屏风,挡在了女宾们面前,紧接着,任世风将衣带一解,脱下道袍,露出了自己的上半身。

    他的身上疤痕累累,最关键之处在于,众人注目看去,只见任世风的背后竟有一枚深青近黑的烙印,虽然皮肉都有些模糊,但还是隐约能够看清,上面是一个西戎字的“奴”。

    任世风朗声说道:“在座的诸位应该有认识这个标记的人。当初西戎人来我疆土烧杀抢掠,经常会捉一些汉人回去当做奴隶使唤,被捉去的人身上都会被烙铁烙上这样的印记,男子在后背,女子在颈侧,我七岁时随父母被掳,十岁时父母亡故,方才找到机会逃出,与西戎有不共戴天之恨,又如何可能帮助西戎的奸细?!”

    他这番话隐含悲愤,说的满座一震。

    应翩翩却不禁看着任世风的后背,心中忽然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是逃奴,但颈侧似乎并没有这样一道烙印,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过,任世风这疤是当真从小就有,还是池簌和他提前得知消息后施手段弄出来的,可就不一定了。

    皇上抬了抬手,道:“验。”

    立刻有两名医官走上去,仔细检查了任世风身上的疤痕,然后向着皇上禀报说:“陛下,这道疤痕确应该是陈年的旧伤。”

    这样一来,什么解释也不需要了,没有人相信任世风在这种情况下还会为了一些小利与仇家合作。

    而他救治克尔真的行为,则更加显得心胸宽广,仁善大义,是一位真正存有慈悲之心的得道高人。

    没想到事态陡然翻转,克尔真一时惊怔,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怎么可能,我从未听你提过!”

    应定斌淡淡地说:“这段旧事乃是奇耻大辱,任道长若非被逼至绝境,相信也不会当面提起。不过本公倒是有些奇怪,京兆尹查案的时候,却也不调查清楚吗?”

    冯杰满脸涨得通红,羞惭道:“应厂公说的是,是下官……疏忽了……”

    皇上勃然大怒,呵斥道:“糊涂!你不细心将事情调查清楚,就当众闹到御前,急功近利,打压异己,又可曾把朕放在眼里?当真是胆大之极!”

    冯杰连忙跪下,连连叩首请罪,口中却只是咬死了是他能力不足,过于心急,对皇上却是一片忠心,绝对不涉党派之争。

    有人给冯杰求情,也有人看了应定斌的脸色,纷纷出口指责冯杰行事急躁,别有居心,一时间争执不下。

    这边正在乱糟糟地闹着,无人注意有个人走了进来,在池簌耳畔轻轻说了句什么,池簌神情微动。

    他第一反应是先向应翩翩看去,却发现应翩翩正看着任世风赤/裸的上身,若有所思。

    任世风……是习武之人,最起码确实比韩小山的身材要好,但是任世风已经老了!

    池簌轻咳一声,向任世风传音道:“把衣服穿好。”

    任世风有些莫名,但既然是教主吩咐,自然要从命,他便淡淡地说道:“如此,已经验证清楚了罢?”

    说完后,任世风捡起道袍穿好,又在池簌的逼视下默默掩上衣襟,系好衣带。

    教主……大概是怕他着凉吧,这次回来的教主,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什么也看不到了,应翩翩移开目光,又听池簌咳了一声,便看向他。

    池簌冲着应翩翩笑了笑,以口型说了“人证”两字。

    毕竟不传音,还能让应翩翩多看他两眼。

    应翩翩意会,假作喝茶,不动声色地轻一点头,同时对系统说:“把商店打开,让我看一下。”

    他这里翻看着系统商店,池簌已经站起身来,说道:“陛下,我这里也找到了两名证人,不知可否进殿?”

    他的声音不大,但顿时将所有的喧哗吵闹都压了过去,得到皇上的准许之后,池簌便令人将他找到的人证带了上殿。

    克尔真陡然变色。

    这回带上来的人是名妇人,身边还带着一男一女两名孩童。

    那女孩才四五岁左右的样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转着,四处打量。男孩稍大一点,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脸上的神情却很是惊慌,死死抓着母亲的裙子。

    克尔真猛然起身要走过去,却被侍卫拦住,不禁又惊又怒:“你们怎么会来?!”

    原来这妇人和孩子正是他的妻儿,克尔真在来到宫中之前,本来已经将她们送回老家安置起来,天真地以为不会再有后顾之忧,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池簌给找到了。

    池簌道:“陛下,这克尔真出现的如此突然,用心十分可疑,因此任道长刚刚受到质疑的时候,我便派人去寻找到了他的家人,想必他们对于克尔真是不是奸细应该更加清楚。”

    池簌转向太子:“我记得太子殿下方才对应厂公说,不会有人不惜说自己是奸细来诬陷别人,但我并不赞同此言。只要为名为利,原本也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做之前……恐怕先要想好这背后代价自己是否能够承担。”

    太子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无法反驳池簌。

    倒是应定斌见对方向着自己说话,不禁笑了一笑,心里清楚,池簌应该是冲着应翩翩才会如此。

    毕竟在封爵之前,他一直住在督公府,一天三趟地往应翩翩那里晃,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应定斌心里想着,虽然他不及韩小山出身清白,但倒也是个有眼光的小子。

    克尔真神色挣扎,池簌又对他说道:“现在你诬陷任道长的事情并没有成功,而按照大穆的律法,抓到西戎奸细可是要凌迟处死的,家人亦要跟着连坐。你自己也就罢了,可还有你的妻子和两个这样小的孩子,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们也受此严刑吗?”

    皇上冷声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西戎的奸细,现在还不说实话?”

    克尔真的妻子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来之前才有人对她说了一些情况,几乎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再一听池簌所言,她连站都站不住了,软软瘫倒在地,冲着克尔真嘶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可能是奸细!现在还不说实话,难道真的想让孩子跟着你一块死吗?”

    她又向着皇上说道:“陛下,这绝对不可能。我是汉人,我们一家都一直是在大穆生活的,一直勤勤恳恳,不曾做过半点亏心事。只是这些年大穆对于西戎人十分排斥,我丈夫找不到活计干,家里的生活才越来越差了。若他真是奸细,能挣到那么多的银两,我们家也不至于家徒四壁,两个孩子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啊!”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哭了起来,两个孩子不明所以,也跟着大哭,嘴里喊着“爹爹”。

    克尔真终于忍耐不住,颓然跪倒,满脸都是痛苦至极的神色,颤声道:“我、我不是奸细,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想通过陷害任道长赚点银子……有了那些银两,我们一家这辈子都能衣食无忧了!”

    杨阁老喝问道:“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还不速速招来!”

    黎慎韫和傅英都是谨慎之人,他们也并非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情况,为了提防克尔真反水,两人都未亲自出面,而是把此事交给了京兆尹。

    若有变故,这些罪责就只能由冯杰先扛了。

    克尔真此时准备说出的,正是京兆尹冯杰的名字。

    但与此同时,应翩翩也已经在系统商店里找到了合适的道具,并通过1好感度兑换成功。

    他对系统说:“这台词生成器给克尔真用。”

    随着系统显示“使用成功”,克尔真的嘴边立刻出现了一块空白的对话框,里面的文字正等待有人填写。

    应翩翩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于是,克尔真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成为了:“是五殿下和宣平侯!是他们两个人指使我陷害任道长的!”

    一直仿若漠不关心的傅英猛然抬起头来,黎慎韫唇边的笑容顿时凝固。

    一时间,他们都有些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话。

    克尔真疯了吗?把他们都拉下水,才真的是没人保他了!

    第76章 心事填空云

    听到克尔真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黎慎韫和傅英身上,特别是傅英。

    虽然先前因为应翩翩在傅家的别院中闹过的那一场,傅家声誉已经大不如前, 但毕竟是多年积累下来的好名声, 傅英在朝堂争斗上又一向从不掺和, 最是安分守己不过,竟会做出这种构陷他人之事, 实在令人惊讶。

    黎慎韫心念一转, 已然起身离座, 跪在皇上面前,痛悔无比地请罪道:“父皇, 儿臣有罪, 此事儿臣事先确实知情。任道长出身七合教, 对于这等江湖人士,儿臣心中难免存有一些成见, 便先觉得他图谋不轨, 生怕影响了父皇龙体,故发现了克尔真跟任道长之间有来往之后, 便将他抓住逼问, 得知克尔真竟是西戎细……”

    “儿臣生怕自己的一面之词不能取信于父皇,又吩咐克尔真今日当众自揭身份, 以令任道长措手不及, 主动暴露。没想到……却是儿子错信了!”

    皇上简直被他气笑了, 他以前十分疼爱黎慎韫, 最近却觉得这个儿子越看越是让他不顺眼。

    以往黎慎韫一直骄傲聪慧, 远出于其他皇子之上, 皇上不以为意, 甚至认为这才是皇家气度。

    但他逐渐发现,骄傲成了妄为,聪明中尽是心机,黎慎韫算计旁人也就罢了,连自己都想蒙蔽,是觉得自己这个父亲给他给的还不够多吗?

    皇上淡淡地说:“你的意思是,是克尔真自己找到你,跟你说他是细的?这话你自己听着可信吗?”

    黎慎韫迟疑了一下,似乎无言以对,只能深深叩首,颓然道:“儿臣知罪,任凭父皇责罚。”

    而且更加让皇上不满的是,黎慎韫一个皇子在这里诚惶诚恐地跪地请罪,同样被指控的傅英却毫无反应。

    皇上冷然看了傅英一眼,却见对方依旧直愣愣地坐在桌前,仿佛完全呆住了,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

    他顺着傅英的目光看去,发现傅英死死盯着的位置,竟是太子。

    傅英望着太子的眼神中有着震惊悔恨和怨愤,仿佛对方做了多么让他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样,仅凭这样一个眼神,足以令人想到一场大戏。

    皇上不免记起了刚才任世风遭到冤枉时,太子那过于积极的反应。

    他身为君主,有些事心里也并不是没数。

    比如任世风是不是受到倚重,其实跟黎慎韫的关系不大,反倒是太子前不久才刚刚往钦天监举荐了两名人选。相比之下,更加想让任世风让出位置的大概是太子,无论怎么样,都是他得好处。

    况且,从目前的局势看来,太子是获益最大的一方,进则任世风受到诬陷和打击,就此心灰意冷,远离朝堂,退则黎慎韫成为众矢之的,受到惩处。

    那么,假设黎慎韫没有说谎,真正安排克尔真的人也有可能是太子,如此作为,只为了让黎慎韫和任世风两败俱伤。

    皇上越想越是合情合理。

    他道:“宣平侯。”

    傅英这才仿佛如梦方醒,连忙起身上前跪下,沉声道:“陛下,此事不怪五殿下,这克尔真是……是臣带到五殿下面前的,五殿下……只是受到了蒙蔽。一切罪责该由臣承担,还请陛下圣裁!”

    这话他说的断断续续,似乎极为委屈不甘。

    是了,傅英性情温厚老实,多半是太子先给傅英设了圈套,再利用傅英去想黎慎韫引荐克尔真。黎慎韫虽然谨慎,但无论如何肯定也不会怀疑自己的舅舅。

    但这件事傅英还不能当众解释,否则就是挑拨皇家手足的罪过。

    皇上没有理会傅英,而是看向太子,沉沉地说道:“太子,这件事情,你又以为如何?”

    太子自然恨不得让皇上处置了他这个不省心的五弟,可是他也不是傻子,虽然不明白这当中发生了什么,却从皇上的声音中听出了风雨欲来的味道,不敢轻易造次。

    于是他说道:“父皇,儿臣以为五弟不过是一时轻信于人,并非要故意陷害任道长,他这样做也是为了父皇的身体着想,父皇应当顾念骨肉血脉之情,原谅五弟的过失。像克尔真这种满口胡言之人,才应该立即处死,以警效尤。”

    太子请求皇上处死克尔真,原本也没错,但因为心中存了疑虑,就让皇上不由想,这是不是太子想要杀人灭口呢?

    这些人心中各有谋算,应翩翩旁观者清,却是把一切看得明明白白,暗暗冷笑。

    不得不说,黎慎韫和傅英还真是厉害,在这种局面之下,都能迅速想出翻身之计,并且把太子拖下水。

    法不责众,眼下两名最有分量的皇子都牵涉到了此事之中,无论皇上心里怎样想,都绝对不会继续往深里追究下去了,否则只怕会引起骨肉相残,社稷不稳。

    更何况,黎慎韫虽然有错,但他玩了这么一出,就好像也成了被太子欺负的受害者似的,大凡父母总是容易怜惜弱势的子女,黎慎韫这般反而很容易重新勾起皇上对他的慈爱之心了。

    果然,正如应翩翩所想,皇上终究缓缓说道:“梁王意气用事,不辨是非,这才被人所蒙蔽,言行莽撞,有失气度。就罚你停俸半年,手抄佛经三部,宣平侯同罪,你们可心服吗?”

    黎慎韫和傅英连忙谢恩,自然口称心服。

    太子还想说什么,却被皇上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一眼几乎凉透骨髓,令他心中倏地一惊,闭口不敢再言。

    皇上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也该好好修养心性了,国之储君,咋咋呼呼的,成什么样子。”

    太子汗下,连忙道:“父皇教训的是。”

    正在此时,众人只听到“呜”地一声,宫殿的大门陡然敞开,四面窗子啪啪作响,竟然是猛然间一阵狂风平地大作。

    紧接着,门外跑进来一名侍卫,惊慌地禀报道:“陛下,开祥宫走水了!”

    开祥宫是皇宫中最东侧的宫殿,之前是贵妃的居所,贵妃过世之后,尚无新人住进去,没想到竟会在此时走水。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听到外面的呼喝救火之声,众人不约而同想起了方才任世风被冤枉时,所说的那几句话——

    “世间无道,忠良蒙冤。是非不察,异象自生。东出烈火,西来怨风。轮回罔替,万利不争!”

    当时听着莫名其妙,但此时此刻,竟然应验了!

    任世风不知何时已经负手站在了大殿门口,望着东方透过来的隐隐火光,狂风吹得他袍袖乱舞,愈发显得仙风道骨。

    有人惊慌失措,竟去询问任世风,说道:“任道长,您说这是老天爷生气了,降下的责罚吗?”

    这个问题令很多人屏息,任世风沉默片刻,面色肃穆地回过头来,淡淡说道:“放心,冤屈已解,火会停下来的。”

    此时已经有将近半数的近卫军都去救火了,任世风说了一句废话,但这是被人听来,却是不由得心生敬畏。

    好不容易等到大火停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心中对于任世风的敬畏和恐惧,却久久未能消散。

    皇上也稍稍松了口气,向着太子和黎慎韫冷冷一扫,若非这两名逆子争斗弄权,又怎会闹出这样不吉利的事情?

    太后一直没有说话,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开口道:“皇帝,火虽然熄灭了,但任道长今日受了委屈,不能就此作罢。你又要如何补偿呢?”

    太后说出这话的时机恰到好处,皇上立刻顺着台阶下来,说道:“不错,此事是委屈道长了,朕应该给道长重重的封赏作为补偿才是。”

    任世风似笑非笑地说道:“陛下,这恐怕不妥,小道原本就是方外之人,不该沾惹名利是非。今日这场风波说来都是因此而起,小道如果再接受封赏,岂不是更加成为众矢之的了吗?还请陛下容小道回到江湖之中,清净度日吧。”

    皇上道:“道长莫要如此作想,今日之事,正是因为道长未曾担任官职,才会招致猜疑,但如道长这般的有能之士,才更应该为国效力,方不负一身的才学本事。你便莫要再推脱了。”

    他思量片刻:“朕今日便再设一名钦天监监正,由任道长担任。若是何人再敢不辨是非,污蔑朝廷命官,必将严加处置,绝不姑息!”

    方才灵验之极的狂风和大火,更加加重了皇上留住任世风的决心,任世风推辞几番,皇上皆不允,最后任世风只能接受了这个官职。除此之外,亦有赏金和各种珍宝。

    太子的脸色不太好看,强笑掩饰,黎慎韫则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住心中怒火。

    这一次,他真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能利用任世风的遭殃对应玦造成重创,反而叫这道士一步登天,成为了钦天监监正,往后他更得皇上的信任,只怕说什么都要被当成天意,再要对付,可就难了。

    黎慎韫可不信什么天罚报应的鬼话,方才的狂风,只要悉心观察天象,懂行的人也不是不可以提前掐算到,而那场大火绝非巧合,一定是人为。

    在宫中放火,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任世风身上那块印记,又是谁的算计?

    黎慎韫下意识地看了应翩翩一眼。

    他心中本来对这件事不大确定,但这一望去,却发现应翩翩也正瞧着自己。盛装之下,他的容颜艳的有几分妖异,目光愉悦而危险,宛若天地间万千华彩,皆凝于其中。

    发现黎慎韫看过来,应翩翩竟是一笑,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狡黠顽意,教人气恨的牙痒心痒。

    黎慎韫心中怒至极处,反而笑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一紧,将持着的玉筷生生扭断。

    好,好你个应玦,此事真是干的太漂亮了!

    这时,应翩翩也听到了系统的提示。

    【反派阵营同伙池簌作恶成功,触发关键词“兴风作浪”、“党同伐异”、“欺君罔上”、“霍乱朝纲”,反派经验值+50,剧情支配度解锁1%!】

    【反派的作恶宗旨就是拉仇恨!宿主成功触发黎慎韫、傅英心头杀意,随机掉落奖励:NPC两个!】

    若是别的奖励也就罢了,应翩翩可是对系统这个NPC印象深刻,当初那名道士为了“池簌是不是不举”这一论题与计先激烈争辩之后,口喷鲜血而亡的场景,此时依然历历在目。

    这让应翩翩不禁询问系统:“这次的两个NPC也是带着证明池簌不举的使命而来的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除了刺激池簌,还能有什么用!

    好在系统是这样回答的:【随机掉落NPC并无初始目标,宿主可以对其生命意义进行自主设定。】

    这倒是不错,应翩翩思量了一会,说道:“那就把他们的人生目标设定成‘证明傅英是个坏人’吧。”

    虽然傅英不是主角,但若论兴风作浪的一把好手,他在原书中可当第一。

    应翩翩还记得之前系统提示过,他父亲的旧部十八煞是由于吃了傅英的洗脑包,受到剧情控制,这才一直为傅家效力。

    可以说,应翩翩和应定斌之间的龃龉,傅寒青和应翩翩之间的关系,十八煞的隐藏剧情,黎慎韫的登基……背后都少不了傅英的影子。

    虽然对神经兮兮的NPC能力有所怀疑,但如果非得选的话,还是做这个更有意义。

    【已输入宿主指令,NPC设置成功,将适时进行投放。】

    应翩翩设置好了NPC,再抬起头来时,见到黎慎韫已经收回了目光,正神色如常地走到任世风那边,向他道歉,任世风似乎正在推辞。

    宴会继续进行着,人们个个神色愉快,谈笑风生,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些人啊,都是隐藏情绪的高手,活在这世上,谁又不是隐藏在面具之下呢?

    应翩翩含笑与身边的人寒暄着,又喝了两盏酒,这时,身后的宫女上来,为他斟满了酒杯。

    系统的提示声忽然又响了起来:

    【请宿主注意,酒杯中再次检测出药物成分,系统将为您屏蔽100%药性。】

    应翩翩意识到,只怕是之前他被下药之后,却一直没有反应,对方有些心急了。要不然就是刚才受到他的挑衅,怒意更盛,忍无可忍。

    他若是还在这里好端端地坐着,只怕后招无穷,还是给这些迷/药一些尊严吧。

    应翩翩面不改色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又过了片刻,找了个池簌和应定斌都不注意的机会,跟旁边伺候的人说了一声,起身悄悄离席,做出一副要去外面透气的样子。

    殿外的狂风已经小了很多,但仍然有些急,在这个夏日里倒给人一种凉爽畅快的感觉。

    应翩翩不禁在殿外站了片刻,这时有一名内侍走上来,面上的神色仿佛十分关切,问道:“大人,您可有什么不适之处,是否要奴才带您去更衣和休息?”

    应翩翩仿佛有些不胜酒力,说道:“带我找一处房间稍歇一歇吧,以免席上失态。”

    他说着塞给对方两锭银子,那内侍接过去之后显得更加殷勤,答应了一声便道:“大人,那请您随奴才往这边走。”

    在应翩翩离开大殿的同时,池簌和应定斌那边分别凑上去了几名官员,与他们寒暄,令他们没有机会去关心应翩翩那边的情况。

    应翩翩便在那名内侍的带领下,向着宫殿深处走去。

    应翩翩身为外男,除了觐见太后,没怎么来过这里,对于宫殿布置不甚熟悉,但这时走在这条路上,他恍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那个梦是应翩翩在意识觉醒不久之前做的,令他印象十分深刻,但当时却没怎么理解。

    梦中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情节,只是有一个人与他并肩缓步而行,同时在说着什么。

    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在应翩翩醒来之后已经不记得了,印象中只知道这次的谈话不是很愉快,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争执。

    于是,当前面有一条岔路的时候,他便拂袖转身,向着那条岔路大步走去。

    对方却拉住了他,又笑着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应翩翩停步转身,两人重新并肩前行。

    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寂静中,风吹动周围草木,发出寂寞的沙沙声,他们的脚步踩在地上,声音格外清晰。

    “啪嗒、啪嗒、啪嗒……”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路的尽头正是一座宫殿。

    宫殿中大门敞开,薄纱制成的帐幔半遮半掩,重重叠叠,里面烟雾袅袅,隐约散发出一种异香。

    应翩翩本能的对这个地方有些不喜,脚下却仿佛停不住似的,身边那个人不知道哪里去了,半空中好像有双无形的手,铁钳一样揽在他的肩头,推着他一步一步朝着宫殿中走去。

    这时,他的身后一下热闹起来,有朗朗的诗书声,有悠扬的琴声,还有战场上的厮杀与战鼓声,但应翩翩无法回头。

    走入宫殿的大门,闯进层层帷幕,他看见一张大红的床榻摆在眼前,一个人坐在床畔,倏然冲他一笑。

    现实里,应翩翩猛然顿住脚步。

    他突然会想起这个梦,是因为发现眼前这条路竟仿佛跟梦中十分相似。

    现在想来,当初他与剧情相抗,似乎从神志迷乱到意识清醒这一段经历的点滴之中,都随时隐藏着某些冥冥中的暗示。

    床上那人的脸模糊不清,但应翩翩潜意识中觉得那就是黎慎韫,当初那个梦境是在预示他在原书中的结局吗?

    领路的太监察觉到应翩翩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却见到应翩翩脸色苍白,额角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仿佛药性发作了的样子。

    那太监见状,心中反而一松,问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应翩翩用力按了按额角,说道:“有些头晕。你要带我去休息的地方,还有多远?”

    那名太监陪笑道:“快了,快了,过了这条路就是了。”

    应翩翩烦躁地说:“你明知道本官身体不适,还给本官找了一处那么远的休憩之所,连顶软轿都不知道叫,你这奴才就是这么伺候人的?真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东西!”

    他说罢拂袖,转身欲走:“也罢!我不去了,这般费劲还不如直接回府,请父亲向陛下告罪便是。”

    这太监亦对应翩翩的坏脾气有所耳闻,知道这位少爷的性子一上来,谁也劝不住。他生怕应翩翩真的就此拂袖而去,打道回府,那他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连忙将应翩翩拦住,低声下气地说:“应大人,都是奴才的不是,是奴才安排的不妥当,让您受累了。奴才方才想起来,这附近还有一处暖阁,若是大人不嫌弃那里布置的简陋,不如先去那处暂时歇歇,奴才再叫人抬了软轿过来给大人乘坐,如何?”

    应翩翩仿佛极是不情愿,却又皱眉抚了抚额头,像是感觉实在头晕一样,勉强说道:“好罢,那你利索着点。”

    “是!是!奴才一定!”

    那太监满脸堆笑地哄着他,生怕应翩翩还不想走路,又背过身来说道:“应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如让奴才背您吧,保证走得又快又稳,伺候的您舒舒服服!”

    应翩翩抬腿便踹了他一脚,说道:“呸,谁要你这腌臜的东西背!还不前面带路?”

    他这一脚半点也没留情面,倒把那太监踹了一个跟头。

    太监心中暗骂,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忍痛爬起身来,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引路,带着应翩翩向着暖阁的方向走去。

    大概这暖阁确实不是他们一开始要带应翩翩去的地方,里面倒是没有什么乌烟瘴气的布置,只见床榻小桌,干净整洁。

    应翩翩也未除靴,进去之后,和衣倒在床上便睡了。

    太监见状,目光闪了闪,仿佛想要照顾他一样,凑上前去,弯身想要为应翩翩宽衣除靴。

    没等他的手握住应翩翩的脚腕,应翩翩便一屈腿,抬脚把那太监踹出了半丈远。

    “谁让你多事?这里不用人伺候。”

    他翻了个身,不耐烦道:“滚。”

    “……”

    太监活活受了一路的委屈,终于忍不住开口,无声地用口型说出一连串的怒骂,脚上却半点不敢耽搁,弓着身子退出去了,还替应翩翩带上了门。

    应翩翩没中迷/药,倒是着实喝了不少的酒,有系统在,他也不用警醒,吩咐一声“有人来叫我”,果真十分放心地倒头就睡。

    第77章 冷艳须攀远

    应翩翩是当真有些困, 但他也不过就浅眠了两炷香的时候,就听系统的提示声响了,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先是一阵香风飘了进来。

    ——这回不是什么迷香, 而是女子身上的脂粉气。

    这倒和应翩翩想象的不一样,他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发现竟是个身披轻纱的半/裸女子走进来,径直来到床前。

    她伸出玉臂,轻轻搭上应翩翩的肩头,呵气如兰:“大人……”

    随着她的动作, 身上薄薄一层轻纱滑落, 露出葱绿色的抹胸, 更加显得肤如凝脂, 细腻无瑕。

    派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女人过来,是什么意思?是想诬陷他和宫女通, 还是……来试探他的药性有没有发作?

    感到对方的躯体扭动着蹭进他的怀中, 应翩翩倏然睁眼, 翻过身来, 一只手捏住了那女子的手腕,冲她懒洋洋一笑:

    “姑娘, 干什么呢?”

    他一臂枕在脑后, 仰面而躺, 此时虽处于下位, 但身姿挺拔,腰细腿长, 宛若玉山倾斜, 仍是风姿翩然。

    那只消瘦而白皙的手如莲花般微拢, 仅有三指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甚至仿佛十分温文守礼似的,但这短短一句话从唇齿间吐出,又有种说不出的风流旖旎之态。

    女子柔声说道:“大人,听闻您醉酒头痛,奴最善推拿穴位,愿为大人解乏。”

    应翩翩唇角上扬,笑意加深:“那便有劳姑娘了。”

    这女子虽然天生尤物,自负美貌,但在对方那双星芒般的双眸注视下,她反倒成为了先遭迷惑的那一个,心跳微乱。

    但随即,先前主子吩咐的话便带着冷意在脑海中响起:

    “你去只是为了试探他药性发作的如何,挑动他情动难忍之后便可抽身而退,若是敢心存非分只想,仔细你的皮!”

    她心中一凉,收敛心神,不敢再看应翩翩的眼睛,娇笑着伸手去解对方的腰带。

    应翩翩道:“推拿穴位……是从这开始吗?”

    那女子笑道:“公子试试不就知道了?”

    应翩翩眼波流转,笑的醉人:“是吗?但我可等不及了。”

    那女子正要嗔怪他心急,却突然轻呼一声,却是被应翩翩蓦地拦腰抱起,翻身往床里一丢!

    随即,他一手抖开锦被,裹包袱一样将衣衫暴露的女子从头到脚卷成了一个筒,推至床榻最内侧,同时,一把掀下自己早已半解未解的外衣,“呼”地一声掷了出去。

    “滚出来!”

    外衣中灌注罡气,径直扫向房梁上一处角落,紧接着,竟有两人从房梁上飞身跃下,窗子也跟着一推,外面亦翻身进入两人,将应翩翩围住。

    看来今日,对方准备周全,是打定了主意要逼他就范了。

    应翩翩一腿微屈,手搭于膝头,半坐在榻上,衣领微敞,几缕乌发荡在脸畔,愈发显得明眸皓齿,目光从四人身上扫过,蓦地一笑。

    他眉目温柔,缠绵缱绻,那笑容仿佛勾魂摄魄似的,揶揄问道:“来的是时候,但就凭你们四个,能干什么呢?”

    这一幕美则美矣,却带着股冰冷邪性的险恶,令人心头发紧。

    片刻沉默的对峙后,其中最靠后的那人蓦然说道:“擒住他,直接拖进撷欢宫!”

    电光石火之间,四人同时飞身朝着床上扑去,此时,黑暗中却“刷”地划过一道雪亮的刀光!

    只见上一刻还懒懒倚在床上的男子竟骤然而动,身法精绝至极,一瞬间从四人袭击的空档间飞掠而出。

    擦身而过之际,离他最近的侍卫抬手便擒,五指未及沾衣,应翩翩已反手一刀,竟是顺着他的指尖至臂,直划而上。

    应翩翩这一招妙就妙在完全借了对方袭击之势,那人本将手朝着应翩翩伸过来,这样就变成了主动让他来刺一般,皮肉划裂的闷响声中,鲜血飞溅而出。

    应翩翩手指一拈,匕首随之转动,对方惨叫一声,手臂上皮开肉绽,踉跄后退。

    此时,身后风响,背后也已有人袭来。

    唰!

    应翩翩手中匕首反抛而出,划向其中一人面门,跟着他骤然回身,飞起一脚,将追击身后猛扑而至的人踹了出去,并且撞上了他背后的同伙。

    两人滚做一团的同时,应翩翩俯身抄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外袍,袍袖一抖一卷,如一条灵动的蛇,扼住了两人的脖颈,缠成死结。

    顷刻之间,三人已败,仅余之前那侍卫眼见匕首飞袭,下意识地欲侧身闪避。

    却冷不防的,有人从背后扣住了他的肩头。

    “别动,如果你老实听话的话——”

    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却依旧不减冰冷,匕首从半空中落下来,被他勾足踢起,抄在手中,恰架上了侍卫脖颈。

    “也得挨揍!”

    应翩翩蓦地扬唇一笑,匕首倒转,在他顶门用力敲下,立时将人砸的晕了过去。

    他缓缓放开手臂,对方顿时瘫软了下去。

    应翩翩看似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些人料理干净,实则出手之前便已算计良久,一招一式的力道和角度皆已精准到了极致。

    此时,房中纱幔甚至为剑气所激,碎裂成漫天飞红,纷纷扬扬地拂过他衣袖、眉峰、鬓间,铺了遍地。

    应翩翩看也不看地踏过满地狼藉以及乱七八糟的侍卫们,走过一人身畔时,抬脚踏在了对方身上。

    ——那是第一个被他划伤手臂的人。

    虽然本应只是皮外伤,但应翩翩那一刀心狠手辣,割破了他臂上的大血管,鲜血如注喷涌,他倒在地上紧紧捂着伤处,浑身抽搐,一时无力起身。

    应翩翩的白色软靴踩在了他的伤口上,微微加力一碾,悠悠地说:“告诉我,今天派你们来的人是谁,抓我去做什么,我就替你止血。”

    ——派出这些侍卫的人是大公主黎纪,想要抓应翩翩去撷欢殿一度。

    侍卫的话十分出乎应翩翩的意料。

    他实在没有想到,黎纪这位长公主竟然如此有闲情逸致,刚刚休了驸马,就开始寻找新的艳遇了,还偏偏盯上了他。

    可这当中要是没有黎慎韫的挑唆,他说什么都不信。

    因为之前有过驸马造反的先例,故而本朝规矩,驸马不得掌握实权,因此其实对于一般有些雄心壮志的官员来说,驸马并不算一个好的选择。

    应翩翩猜测,黎慎韫或许是要以此限制他的权力,所以才极力撮合他与黎纪。

    但应翩翩不知道的是,这一回,还是他把黎慎韫那个变态想的太过单纯了。

    在应翩翩原本的打算中,如果这些人是黎慎韫派来的,那么他索性就将计就计,跟着他们走上这一遭,再设法反击,但听说是黎纪之后,应翩翩就有些失去了兴趣。

    这些不在他目标计划之内的人和事,他不想多费心思。希望这位很会享受的公主殿下在今天的计策落空之后,意识到他并不是好惹的,识趣一点,见好就收吧。

    应翩翩已经在这里耽搁了一会,估摸着池簌和应定斌说不定要到处找他了,于是打算让下人给他拿了替换的衣服,重新回去席上宴饮。

    应翩翩将脚松开,俯身点了那侍卫手臂上数处穴道,止血之后踢了他的顶门一脚,直接把人踢的晕了过去。

    应翩翩刚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外衣,尚未直起身子,忽觉不对,猛然回头,紧接着便听“砰”的一声大响,一个人的身体从外面撞中了门板,直接震断了门栓,重重摔在地上。

    紧接着,有个人随后大步进门。

    虽然仅仅是一个黑暗中的轮廓,应翩翩却蓦然察觉,自己竟然已经熟悉到不需要再多加辨认了。

    他道:“池簌?”

    池簌显然一怔,下一刻便已最快的速度跑到了他的跟前,抬手将应翩翩一把抱住。

    应翩翩的头被池簌按在肩上,甚至可以听到对方急促的喘息。

    以池簌的武功,他就算是不眠不休跑上十天十夜,都不会喘成这样,呼吸急促,不是因为疲累,而是担心。

    应翩翩想问他为什么会找过来,稍稍推开池簌,仰头开口,尚未出声,对方便已经一低头,吻了下来。

    “唔,你……”

    池簌找了应翩翩许久,越找越是担忧,他原本是想通过亲密的触碰确认对方的平安,可在肌肤相贴之际,一滴火星顿时熊熊燃烧成了燎原之势。

    所有的担心、迷恋、焦灼都爆发出来,使他忍不住搂紧了应翩翩的腰,反手将他按在墙上,手掌垫在对方脑后,忘情的深深亲吻。

    应翩翩几乎感觉到自己胸腔中的空气全部都被池簌给夺走了,而不得不通过池簌度过来的气才能好好呼吸,他的双颊上微微烘出晕红——倒不是害羞,是喘不过气来。

    他不禁瞪了池簌一眼,可是此情此景之下,眼波盈盈,如漾水波,这幅样子更是动人。

    应翩翩气息紊乱,被池簌亲了一会,在对方松开手的一瞬间,抬腿就踹了池簌一脚。

    池簌反而握住应翩翩的手,又狠狠在自己身上打了一下,低声说:“我是该打。”

    他这下可比应翩翩用的劲大多了,倒让应翩翩一时不好发作,瞪了池簌一眼:“再有下次,送去西厂。”

    池簌道:“好。”

    继而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就是把我送去西厂,我也喜欢你。”

    应翩翩简直无言以对,倒是被他给气笑了:“你怎么找过来的?”

    说罢他朝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被池簌扔进门来的人,却是之前把自己带到这里来,挨了两脚的太监。

    池簌也在看应翩翩。

    这时他才在黑暗中辨别出,原来对方只穿了中衣,领口松松地敞开,自脖颈至锁骨线条极为柔美,泛出冷玉一样的光泽,衬着此时脸上尚未褪却的红晕,几乎给人一种心魂俱慑的感觉。

    池簌心中一荡,随即便想到应翩翩这样子刚才那些人也见到了,他们还心怀不轨,又是恼怒。

    他堂堂武林中第一大派的首领,偏生对着自己的意中人,情绪起伏总是格外大,而且经常觉得手足无措。顿了顿,池簌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来,把应翩翩裹住。

    “我本来就不耐烦参加那种宴会,看你离席之后,本想跟着出去,却总是被人拉住攀谈,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池簌轻声说:“这宫中有七合教的眼线,我甩开其他人,出去问了一圈,才往这个方向来,然后碰见了这太监——他看见我的时候,明显十分惊慌,便被我擒住了。”

    他们居然还想着在池簌眼皮底下耍花招,真是嫌命长了。

    应翩翩听到“眼线”二字,似笑非笑:“所以之前宫里那把火,确实是你们为了配合任道长的话放的喽。”

    池簌冷笑:“要是早知此时的事,那把火烧可就没那么容易被救下来了,我看有的人干脆就是烧死了合适。”

    他这也就是承认了应翩翩的话。

    七合教的教主隐藏身份进入朝堂,教中之人自然是要保护的万分小心严密,只不过竟然嚣张至此,还真不愧是江湖第一大派。

    刚才那名被抓过来的太监方才在池簌震怒之下被用来砸门,这时已经彻底晕过去了。

    应翩翩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方才有没有审他,他也是黎纪的人吗?”

    池簌却意外道:“黎纪是谁?我听他说的却是黎慎韫想见你,想要与你说明误会,尽释前嫌,我想他不怀好意,因此才急着寻来。”

    应翩翩皱眉道:“又是他要见我?”

    一边说今晚黎纪想跟他寻欢作乐,一边又说黎慎韫想跟他尽释前嫌,难道还能把他劈成两半不成?还是这对姐弟根本就没有沟通,各自行事?

    应翩翩本来打算走了,此时满腹疑云,又改了主意。

    “黎纪是皇上长女,说是今晚要带我去撷欢殿。”

    应翩翩道:“这可奇怪了,先找人给我爹报个信,我要过去看看。你去吗?”

    无论他有什么想法,池簌从来都是无有不应,立刻道:“去。”

    他示意应翩翩把自己刚才披在他身上的外衣穿好,又从地上的黑衣男子身上扒了件比较干净的外衣,自己套在身上。

    “啊,对了,等等。”

    两人正要出去,应翩翩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脚步一转,走回床边,把被子卷揭开了一个角,里面春光乍现,赫然是名半/裸的美女。

    池簌:“……”

    他觉得应翩翩的身边总是会莫名其妙出现很多图谋不轨的男的女的,实在是太可恨了,怪不得七合教中每每提起达官贵人,都会说是荒淫无度,不知廉耻。

    最起码他们江湖里,就没有那么多不害臊的人。

    这被委派来勾引应翩翩的女奴其实非常乖巧识趣,应翩翩把她裹起来推到床里之后,她就没再乱动过,老老实实地缩在里面,见证了一切经过。

    她以前不论到了哪个男人身边,对方都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甚至会为了争夺她大打出手,生平头一遭衣着地躺在床榻上,先是围观了一帮男人过来抢一个男子,接着又是两个男人在另一头亲吻的热火朝天,实在是一番奇遇。

    但当应翩翩再次掀开被子,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那点荒谬之感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理当如此。

    自愧不如。

    “姑娘,为了表示我还算怜香惜玉,我就不打晕你了,自己走吧。”

    应翩翩捡起方才她扔在地上的轻纱外衣,放在床畔,笑吟吟地说:“如果聪明,刚才看到的听到的就一个字都别提。如果不够聪明,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池簌问道:“这些人,不收拾?”

    应翩翩懒洋洋地说:“他们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处理起来怪累的,再说,担心别人知道这件事的绝对不是咱们,摆着罢,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怕什么。”

    他心里琢磨,之前那名太监本来说要把他带到撷欢殿去,但是因为应翩翩半路上不肯合作,他们才会来到这暖阁中,这打乱了对方的安排。

    而现在过了好半天,都再没有别人找过来来,很有可能是因为得到他身在此处这一消息的人,都已经在房中躺了。

    那就看禁卫军什么时候能发现这些人吧,他可就不奉陪了。

    *

    就在应翩翩和池簌刚刚打算前去撷欢殿的时候,有个人已经先一步到了。

    却是韩耀。

    韩耀在宫宴上看着女眷如云,想起了他如今的地位,以及没了着落的婚事,心中也不免动起了心思。

    他试图同几位小姐搭讪,人家却不怎么爱搭理他,韩耀便又开始关注公主们身边的女官和侍婢,万般留意之下,还真被他听到了一条消息。

    “大公主……一会要去撷欢殿留宿……召了一位郎君作陪,东西已经准备齐全……”

    这句不甚清晰的话,顿时在韩耀的心中激起了重重波澜。

    撷欢殿!

    他很快做出决定,要过去看上一看。

    为了避免有人破坏好事,黎纪选择的这处殿宇的位置也十分偏僻。韩耀借口从席上出来之后,找了个人带路,好不容易才摸到了地方。

    他将两锭黄金塞给了那名将他带过来的洒扫宫女,把对方打发走之后,站在附近偷偷窥探。

    若是原来,他撞见这样的事只会暗中嘲笑,轻蔑不已,但不得不说,如今韩耀竟感到有几分羡慕。

    虽然黎纪已经嫁过人了,性情也不够贤淑,但她可是皇帝的长女,十分受宠,若是能够成为驸马,虽不能手掌实权,但这一辈最起码能够保证富贵无忧了。

    如果再能一步步打动公主的真心,日后也不是不能想办法借势拿回自家的爵位。

    想到这里,韩耀不禁暗暗攥紧了拳头。

    他心里恨极了池簌应翩翩那帮人,对于这段到处挨人白眼冷淡,只能寄人篱下的日子也已经受够了,简直迫不及待想要翻身将他们踩在脚下,将这些羞辱折磨百倍奉还。

    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若是以往,韩家都已经沦落到了这个份上,韩耀也不敢肖想驸马之位,可是简直是上天助他,让他碰上了黎纪暗中猎艳这个机会,也让韩耀的心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也不知道公主瞧中的是谁,如果是他……如果是他该有多好!

    但韩耀想,其实这也不是不可能,在席上黎纪根本就没往他的方向看过,说不定如果注意到了他,今天要被带到这宫殿里的就不会是别人了。

    韩耀这般自信也不是没有道理,傅家作为主角出身的家族,其中成员设定的外貌水平很高,再加上安国公处处骗取芳心,也是极为俊美的男子,韩耀作为傅家和韩家结合的后代,自是相貌出众。

    韩耀探头探脑地观望着,心中盘算一会黎纪会不会过来,又要怎样假装不经意地出去与对方撞见,展示一下自己的容貌风姿,打动公主的心,截胡这次艳遇。

    他正想的入神,却被一个低沉而急促的声音打断了。

    “不好了,事情出了岔子!”

    韩耀不敢离的太近,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名侍卫正背对着自己,对另一位手中端着托盘的宫女说着什么。

    韩耀连忙小跑几步,蹑手蹑脚地躲在附近偷听。

    他听的断断续续,隐约听得对方说什么“……半路上嫌远,不肯过来……去了许久,应该就是在一处暖阁里……那迷药理当生效了……”云云。

    别的话也都罢了,最引起韩耀注意的,则是两个字——“应玦”。

    应玦,公主看中的人竟然是他!这人究竟有什么地方比自己强,为什么人人眼中都只有他!

    韩耀心头一阵愤懑,但紧接着又意识到,这是他的机会来了!

    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原本正想着应该怎么引起大公主的注意,将宫殿中那人取而代之,这机会就送上门来了。

    应玦那边出了岔子,这些奴才发愁完不成差事,他不是正好可以顶上?

    最绝妙的是,眼下已将近入夜,宫中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为了避免被人看出这处空置已久的空殿中有人过夜,此处除了殿前甬道上按照惯例所点的灯烛,宫殿内里却是黑沉沉的一片,正好便利了他行事!

    韩耀双手合十,决定这件事他要做到底了!

    父母落魄之后,舅舅不管他,表哥不管他,那么他便靠着自己折腾出一片生天来。他一定要在今夜博得公主的欢心,成为驸马!

    应玦,你这会假清高,公主给脸你不要,等我得势时,看我怎么磋磨你!

    第78章 钟鼓报天明

    韩耀心中将一切想的妥当, 暗中打量着宫门口的人,见他们焦急地交谈了一会又各自散去找人之后,韩耀便在外面绕了一圈熟悉地形, 然后悄悄从窗户翻进了宫殿。

    因为此时宫殿中一位正经主子都没有,大家都忙着寻找应翩翩的去向, 里面反而空空荡荡, 没什么下人伺候, 正好方便了韩耀行事。

    他找了几圈,总算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寝殿,只觉脚下的地毯绵实柔软, 踩在上面半点声音都不会发出, 寝殿之中香气旖旎, 纱幕重重, 皇家所用之物果然处处华贵。

    如果成为驸马,他便也是皇家的一份子了。

    韩耀走进寝殿最里面, 看见了一张布置的如同新婚之夜一般的喜床, 旁边还放着一套男子所穿的红衣, 想必是原本准备好了要给应翩翩换上的。

    这倒是正好方便了韩耀。

    他原本还担心自己和应翩翩的衣饰打扮都不同,应该如何掩饰, 想着要不然干脆就除了外衣,直接躺到床上,但眼下看来,正好可以将这身红衣换在身上。

    好在韩耀和应翩翩的身高差不多, 骨架要比对方稍微宽一些, 穿上这套衣服虽然稍紧, 倒也合适。

    韩耀换好了衣服之后, 又将自己的发髻拆开, 回想今天应翩翩的发式,重新束了束头发。

    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心中也不禁升起一股浓重的自嘲。

    想他韩耀,出身富贵,是为嫡子,又是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父亲不敢教训,母亲百般娇宠,侯爷是他的舅舅,贵妃是他的姑母,还有皇子与将军当表兄,何等的威风显赫!

    但有朝一日,他竟然沦落到要靠模仿一名太监的养子来讨好女人,求得富贵。

    过去应翩翩像条狗一样跟在他的表哥身后,连带着对他也处处讨好,如今却好像成了个人人争抢的香饽饽,真是让人不心服。

    韩耀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要成大事之人,难免会受点屈辱委屈,正是为了日后不必再如此,他今天才必须把这件事做成。

    韩耀很快把自己的心情调整好,在身上摸了摸,找出一个银质的小方盒,盒子里是两块淡紫色的蜡烛。

    这还是他前些日子寻摸来的稀罕玩意,这蜡烛不是普通之物,而是在欢好时催情助兴之用。韩耀怕公主辨认出人来,便想着还是多加一层保障,此时往日收藏便派上了用场。

    他将蜡烛块扔进了旁边的香炉中,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应翩翩说话时的语气声调,而后便摸着黑爬上了床,将被子抖开,钻进去躺下。

    随着香炉中的蜡块逐渐融化,周围开始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令人沉醉的香气,虽然不足以完全让人失去理智,但闻起来也足以使人血脉贲张,意乱情迷。

    这期间也有人进门查看,他们找不到应翩翩,也找不到去抓应翩翩的人,原本十分焦虑,这时却发现床上已经有人躺着了,身上还穿了给应翩翩准备好的喜服。

    这些人分了几拨分头寻找应翩翩的去向,所以彼此间信息有些不畅,眼下也不知道是谁把应翩翩给找回来了,也或者是五殿下那边送来的人,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那人生怕坏了主子的好事,也不敢将床上睡着的人惊醒,没敢大声说话询问,只是辨认了一下对方的身形,便匆匆走出宫殿去,告诉其他人,已经得手。

    人人只担心公主的计划被人识破,不能得手,谁也没想到,这种事还会有人上赶着冒充。

    韩耀成功度过了第一关,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

    而蜡块一点点燃着,眼看就要烧完了,大部分香气倒是被他吸了进去,弄得韩耀身心躁动,迫不及待。

    就在他几乎要觉得再没人来自己就要先撑不住了的时候,终于听见殿门“吱呀”一声,有人踩着软软的地毯,轻巧走入。

    房间中微微亮起一团淡黄色的光晕,宫女手持着用薄纱蒙住的灯盏,隐约照亮周围情形,扶着黎纪走了进来,让她坐在床畔。

    感受到床榻微微一动,这时韩耀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了。

    他心中不断设想着各种被发现的可能性,以及到时候自己要如何向黎纪求情。

    或者如果没有被发现,他是应该表现的主动一点,还是抗拒一点?

    按照应玦的性格来演,他应该会拼命反抗吧,但自己似乎不应该这样不识好歹。如果他先下手为强,把公主给伺候舒服了,那么就算后面事发,对方稍微念及一些情分,也不会跟他计较。

    毕竟一个女人连身子都给了男人,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不成?

    韩耀完全没有从休夫这件事中意识到黎纪的脾气,心里翻来覆去地思量着,可黎纪却半晌都没说话也没动,软软地倚在床边,任由宫女伺候着她卸去钗环妆容。

    一股脂粉味混着淡淡的酒香飘入鼻端,韩耀心念一动,将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向着对方面上扫去,这才发现这位公主竟然喝醉了。

    韩耀冒险做这件事情,完全是为了驸马的身份,在此之前,他甚至连黎纪的模样都没有好好看过,只知道对方比自己大了好几岁,心里还觉得为了荣华富贵,实在牺牲良多。

    但此时一看,他才发现大公主粉面桃腮,生得十分漂亮,比之未嫁少女更显风情,此时双颊晕红,风流妩媚,倒是让韩耀的心中微微一动,也有了几分满意。

    今日是什么好运气,简直连老天爷都在帮他!喝醉了正好,喝醉了就更加不会发现破绽了。

    韩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大半面庞都蒙在被子里,听着宫女们窸窸窣窣地为公主除去外袍,扶着她在另一侧的床上躺了下来,又盖上被子。

    黎纪被人扶着这一躺,才稍稍醒了过来一些,意识里还记得自己费心和兄弟合作想要得到的男人,于是伸手向着旁边摸了摸,摸到韩耀之后,迷迷糊糊在他身上拧了一把,说了两句听不清的话。

    韩耀被她这一拧弄得身上一颤,低声道:“公主?”

    黎纪拉扯了他几下,竟然又睡着了。

    韩耀吸了那蜡烛的香气,原本正是动情的时候,却没想到对方这个意图不轨的人反倒先醉的一塌糊涂。

    这让他不禁犹豫自己接下来是老老实实的躺着,还是先下手为强做点什么,让生米煮成熟饭。

    韩耀辗转片刻,尚未下定决心,忽然听得好像又有人走了进来。

    这次来的人似乎也是有好几个,只是完全没有掌灯,黑暗中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伺候公主宠幸男子的下人吗?

    韩耀心里的念头一动,就听见一个尖细的太监声音低声叫道:“殿下?公主殿下?”

    黎纪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翻了个身,没有醒。

    韩耀也想装睡,但是由于蜡块催情的缘故,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根本没法装,那太监显然也听到了,于是又道:“应大人?”

    韩耀只能模仿着应翩翩的声音和语气,低斥道:“你给我滚!”

    他这句话说的和应翩翩还真有几分像,但语音急促,中间□□的意味甚浓,因此毫无威慑力。

    听到他开口,黑暗中有个人轻笑了一声,带着种说不出的得意和狎昵,而后慢慢的说道:“给我堵住他的嘴。”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韩耀陡然心中大惊,汗湿重衣。

    只因这说话之人他应是万分熟悉不过,但也万分的不该出现在这里——五皇子,黎慎韫。

    他皇姐要风流快活,他闯进来干什么?

    韩耀满心莫名,逐渐觉得事情不妙,可因着上次被打断腿的事,他也十分畏惧对方,隐约觉得自己可能坏了黎慎韫的什么事,一时不敢开口。

    “等、等……”

    两名太监已经走来,大力按住他的手脚,在韩耀的嘴上缠了布条,韩耀的喉咙里不由发出呜呜声,挣扎了几下,却徒劳无功。

    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在黑暗的房间中,他隐约借着月色看见睡在床上的黎纪被人轻轻挪了下来,直接将尊贵的公主殿下放在了旁边的地毯上,还有人拿出一个小瓶子在她的鼻端晃了晃,让黎纪睡得更沉。

    一连串的动作无比轻快熟练,在堵好了韩耀的嘴后,那名太监低声询问道:“五殿下,他的手脚还要绑住吗?”

    “不。除了不要让他大喊大叫之外惊动他人之外,其他的一概不准。”

    黎慎韫慢条斯理的声音中透出一股狠与兴奋:“我就是要看他挣扎反抗却徒劳无功,看他欲/仙/欲/死又求死不能,应玦,应玦,你好好受着吧!”

    他抬手摆了摆,轻笑道:“今日你们这些狗奴才也跟着沾光了,不过给本王注意点,你们知道应该做到什么程度,自己的脏手脏嘴都管好些,上去罢。”

    直到此刻,韩耀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但紧接着,他便猛然瞪大了眼睛,看见几个太监围到床前,其中一人取过床头上的匣子打开,里面竟满是各种各样的玩乐器具。

    那太监走到黎慎韫面前,半跪下来,将匣子呈给他挑选。

    黎慎韫仿佛在其中一样上面指了指,这太监便走了回来,面上带着诡异阴冷的神情,按住韩耀,将那东西给他用了上去。

    韩耀喉咙里呜呜作响,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简直泪流满面。

    不,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怎么会这样!

    黎慎韫靠在座椅中,愉悦地看着那道在床上徒劳抵抗的身影,耳畔是对方的美妙的低泣。

    今日在宴席上他还那样一脸傲慢地向自己挑衅,如今,那个一贯牙尖嘴利却又光彩夺目的小混球就在自己面前,被折腾到生死不能,浑身瘫软,只能饮泣哀求,这实在是太令人愉快了。

    他欣赏了一会,征服的渴望攀升到了顶峰,黎慎韫从怀里摸出一只药瓶,从里面倒了满把的丹药,看也不看,直接扔进口中仰头吞了下去,很快便有了反应。

    黎慎韫大步走到床前,他原本是想让这样好戏多演一会,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此时却实在难耐,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应翩翩满面泪痕,挣扎求饶的样子。

    那些太监们也都兴奋不已,只是在主子面前却又不敢过分放纵,此刻见黎慎韫走过来,只能勉强忍住,收手退开。

    床上已是一片狼藉,被撕碎的衣服扔了遍地,这具好像永远不会折腰的美丽躯体无遮无掩地倒在那里,全身遍布着汗水与青紫痕迹,让人的心中升腾起疯狂的兴奋。

    黎慎韫站在床前,见到应翩翩的头微侧着,半埋进枕头里,仿佛已经昏过去了,但身子依旧在微微抽搐,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他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抽开绑在对方嘴上的布条,捏住对方的双颊,粗暴地迫使应翩翩不得不半张开嘴抬起脸来,俯身便要吻去。

    但这时,黎慎韫忽觉不对。

    他猛地松开手,从床畔站起来,厉声道:“把灯点亮!”

    “殿下,只怕会惊动他人……”

    太监的话没说完,就被黎慎韫劈面掴了一个耳光,近乎咆哮:“我说点灯!”

    见他这副模样,没有人再敢提出反对,于是灯盏亮了起来,照出床上韩耀的脸。

    虽然也可以称得上是俊美,但与应翩翩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

    黎慎韫定定地看着他,眼底逐渐泛起血一般的鲜红,那模样简直说得上是瘆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勃然大怒,但黎慎韫猛一转头,竟然呕吐起来,眼前这一幕对他的打击显然非常大。

    跟着黎慎韫的几位太监,就算是不认识应翩翩,也认识韩耀是黎慎韫的表弟,此时亦是刚刚察觉,床上折磨了半天的竟不是主子要的人,不禁大惊失色。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黎慎韫的反应竟然会这样大,毕竟他刚才只是在旁边看戏,几乎根本没有触碰过韩耀。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下人们见状都慌了,有人扶住黎慎韫,也有人递给他清水漱口,一时有些混乱,好在他们方才进殿之前已经清过场,目前又没碰上巡逻的禁卫军过来,倒并未引起外面的人注意。

    黎慎韫用清水漱了漱口,闭目片刻,而后他霍然推开身边的人走到床前,一把抓住韩耀的头发把他拎起来,劈面就将剩下的半杯水泼在了韩耀的脸上,喝道:“韩耀,给我醒醒!”

    韩耀其实是处于半昏迷状态,被黎慎韫这么一泼,猛然便清醒了,发现旁边的灯光已经亮起,而自己浑身剧痛,不着寸缕,面前就是黎慎韫那张扭曲到近乎狰狞的脸。

    他吓得颤抖起来,不自觉的伸手遮挡自己的躯体,哑声道:“表哥,不要,我不要了!”

    这句话对黎慎韫的杀伤力仿佛比黎慎韫带给韩耀的还大,那种恶心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他甩手将对方推倒在床上,竟然“刷”地一声抽出长剑,指住了韩耀的咽喉。

    黎慎韫冷声说道:“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说!”

    韩耀方才被折磨的神智昏沉,甚至为了供黎慎韫取乐,此时他的体内还有东西没有取出来,几乎已经忘了,这一切都是他代替应翩翩承受的。

    此时听到黎慎韫这样一问,韩耀才反应过来。

    他恨的心头滴血,痛悔不已,见黎慎韫这幅样子,却又不敢说出实情,心念电转之间颤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黎慎韫冷笑道:“我看你是想死。”

    韩耀就不明白了,的又不是黎慎韫,他只不过是折磨错了人,还是让手下动的手,他这样激动做什么?!

    这个疯子,畜生,恶棍!谁能想得到,他将竟然连这样折磨人的办法都能想得出?

    韩耀暗地里咬牙切齿,表面上只能可怜巴巴地说道:

    “表哥,我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处宫殿我根本连来都没来过,刚才好端端地在席上宴饮,我只是觉得有些气闷,出门透透风,便冷不防被人给打晕了,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躺在这张床上,还被堵住了嘴。刚才那时……我听到您的声音想叫您,可是却怎么都出不了声啊!”

    黎慎韫斥道:“别再跟我提刚才的事,真是晦气!”

    到底应该谁更晦气?

    黎慎韫对应翩翩觊觎万分,不择手段地想要把人弄到手,提到韩耀,却除了恶心还是恶心,虽然韩耀并不想遭受这些,但这态度还是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不过他的话,黎慎韫到底也是信了几成,慢慢把剑收了回来。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应玦。”

    韩耀连忙说:“对!我也觉得是他!我跟别人无冤无仇,又有谁会这样做,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一定是他,表哥,他把咱们都耍了,您可一定要给你我报仇啊!”

    韩耀说了这几句话,黎慎韫却没有搭腔,而只是目光冰冷地凝视他,令韩耀额角渗出冷汗。

    “你能保证你说的情况句句属实吗?”

    黎慎韫道:“若让我知道你今日所说之事有半句虚言,我定然把你扒皮抽筋,鞭尸扬灰!”

    韩耀骇的一抖,却只能死咬住这件事不放:“千真万确!表哥,我又骗你做什么?这件事情我也是受害者啊。”

    “受害者……”

    黎慎韫玩味地说:“恨我?”

    韩耀忍痛道:“没有!真的没有!”

    黎慎韫冷冷一笑,说道:“没有那就是最好不过了,毕竟我看你刚才也享受的紧呢,是不是?”

    韩耀没说话,黎慎韫却忽地一伸手捏在了他的喉咙上,暴喝道:“我问你呢,是不是?!”

    “是,是!”

    韩耀被黎慎韫吓得一激灵,哑声道:“我……我享受了,表哥,你说的都是!”

    这一切简直是场噩梦,驸马没有做成,但今日的痛苦、屈辱与恐怖是他毕生难以想象也不会忘却的,遭受这一切的,原本应该是应玦。

    这时候,黎慎韫已经慢慢地冷静下来了,他示意身边的人重新熄灭灯火,在黑暗中淡淡地问道:“韩耀,你想不想做驸马?”

    韩耀惊道:“什么?”

    黎慎韫抬起他的脸来,厉声道:“你记住我的话!今天布置这一局的人是黎纪,她看上的人也不是你,是应玦。但你如今一无所有,把握住这次机会,反败为胜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会黎纪醒过来,你就拿出现在的可怜劲在她面前哭,要她对你负责,否则就要寻死,听见了没有?!”

    黎慎韫这话虽然正中韩耀下怀,但其中的内容还是让他目瞪口呆。

    他不由结结巴巴地说道:“可是公主她是女子,刚才那些人对我却,却是……”

    却是男人对男人的亵玩啊!

    这一看还不露馅?

    黎慎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女子难道就不能有些别的喜好了?这些不用你提醒我,你只要一口咬定那些事情都是她酒醉之后对你做的就行了,剩下的由我来善后。”

    他拍了拍韩耀的脸,目光森然:“但如果这场戏你演不好,你就等死吧。”

    他话中的深意令人不敢细想,这些皇室成员,玩的也太乱了。

    韩耀这时才觉得,他似乎把大公主也给想简单了,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照着黎慎韫的话演下去。

    更何况,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他也确实是被应翩翩给害了。若不是应翩翩离奇失去了踪迹,那么今天的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第79章 夜奔霜袍冷

    韩耀不知道的是, 其实就是此时,应翩翩还真的也在这里。

    应翩翩和池簌一路寻到撷欢殿,等他们到了外面的时候, 黎慎韫已经带着人进去了。

    殿外暗处有一些侍卫潜藏在那里,默默守卫着这座被情/欲装满了的宫殿。

    只是,他们虽然已经刻意隐瞒了行迹, 一呼一息之间, 依旧逃不过池簌敏锐的感知, 他轻轻拉了应翩翩一把, 两人悄无声息地绕过那些守卫的暗哨,摸进殿内。

    进去之后,里面是黑沉沉的一片, 池簌的脚步微微一顿, 应翩翩低声道:“怎么?”

    池簌道:“没什么。我只是没有想到, 外面的守卫那么严密, 这个宫殿里却仿佛没有几个人在。”

    应翩翩随口说:“可能是怕被人打扰吧。”

    他说的没错,但池簌想到这个“打扰”指的是把应翩翩带过来玩弄时不会有人碍事, 脸色就不禁沉了沉。

    他心里的感觉除了愤怒,还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怪异,仿佛在暗中谩骂对方无耻行径时, 自己内心深处那点不敢见人的念想也在被毫不留情地唾弃和批判着一样。

    怎么可以对应翩翩存着这么龌龊的心思, 真是……无耻……

    这两种厌恨别人与自我唾弃的感觉叠加,令池簌怒火更盛, 冷哼了一声。

    应翩翩有点诧异, 回眸扫了他一眼, 不禁笑道:“我都没生气, 你急什么?池教主这气性可真大, 眼下的情况咱们还没弄明白,你倒先把自己气个半死了。”

    池簌各种意义上的窝火,可被他一看,有天大的脾气又也发不出来,只能摇头长叹一声,很想往他脸上题下“长点心”三个大字。

    应翩翩道:“事情又没发生……”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又“咦”了一声,说道:“不对。”

    池簌道:“怎么了?”

    应翩翩道:“你说,他们要找的人是我,那么现在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了,我人没到场,为什么外面的侍卫还没有撤去,他们在看守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不禁想,难道这宫殿里还有别的人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眼下周围的光线非常暗,他们又不熟悉这宫殿的布置,不太好四下探寻。

    池簌双眼微闭,周身感官由真力牵引,霎时间仿佛融入天地,无限放大,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风动叶落,鸣虫唧唧,衣物摩擦,尽落入他的耳中,突然,池簌似乎在东南的方向听到了一些不明显的响动。

    他无法具体辨别这响动到底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好像有人闷声抽噎,又有仿佛“咕叽咕叽”的水声摩擦,倒有点像在水里搓衣服,于是轻声跟应翩翩说了。

    应翩翩就算是再聪明,听完池簌乱七八糟的形容也是满头雾水:“所以是有人在里面,一边哭……一边洗衣服,那些侍卫们在外面看着?”

    那洗的得是金缕玉衣吧?

    池簌也觉得很莫名其妙,又听了片刻,不确定地说:“就是捣水声吧。”

    应翩翩只能道:“那咱们过去看看,他们到底捣什么鬼。”

    两人顺着声音,一路找到了那处寝殿,只不过他们和韩耀进来时的路线不同,是从寝殿的背面绕过去的。这时,连应翩翩都能隐隐听见声音是从一处窗户里传出。

    那声音十分压抑沉闷,即使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听的都不是很清楚,只能感觉到仿佛有人在极其痛苦地从喉咙里呻/吟着,旁边好像也不时响起几句低低的呢喃声。

    池簌目光一扫,在黑暗中辨认出有处窗户是微微敞开的,于是跟应翩翩做了个手势,让他在安全的地方稍等,自己缓步走过去,向着窗内一望。

    池簌所望的窗子是在黎慎韫的背后,正好对着韩耀所躺的那张床,令他意外的是,小小一张床上竟然趴满了人,姿势各异,不知道凑在一起密谋些什么。

    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一个人退开,在床头拿了一样捣衣棍似的东西,池簌才从他露出的一块缝隙里,一眼瞧见了床上汗水涔涔的赤/裸人影。

    “……”

    池簌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请宿主注意!您的“清纯姨娘”思想受到巨大冲击,易出现变异风险,请宿主及时采取措施,拯救姨娘纯洁度。】

    应翩翩被这突如其来的提示弄得摸不着头脑,心想之前不还是顾家倒贴姨娘吗,怎么变清纯了?

    什么叫变异,变异能变成个啥?不清纯姨娘,脏姨娘?

    应翩翩走到池簌身边,在他身后跟着探头,也往窗户里面看,想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池簌好半天才意识到这些人在干什么,一时间那种厌恶的感觉难以形容,只觉得实在淫/秽荒唐之极,眼看应翩翩来了,那一瞬间池簌几乎没顾上想别的,连忙拽住应翩翩,把他按到自己怀里蒙上了眼睛。

    应翩翩:“?”

    池簌低声道:“不堪入目,别看。”

    应翩翩:“……”

    他心道,什么玩意,我也看不着啊。

    ——不是你自己说洗衣服的吗?

    毕竟可不是人人都能像池簌那般,内功高深到可以暗中视物,耳听八方,应翩翩一眼望去,只来得及看见满眼模糊的夜色,就被池簌给蒙住眼睛了。

    他本想说话,这时外面的不远处却有一队巡逻的侍卫经过,于是两人隐在窗下,都一时没动。

    应翩翩目不能视物,只能感受到池簌的胳膊箍在自己的腰上,而他背后靠着的就是池簌的胸膛,对方的心跳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急促,仿佛连带将应翩翩的后背都撞的砰砰响。

    但相比起应翩翩的莫名其妙来,池簌更加煎熬,他虽然捂住了应翩翩的眼睛,也将自己的目光挪开,但房中那极其细微的响声还是不容拒绝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池簌便清楚地听见,这种时候,黎慎韫口中竟然低低呢喃着“应玦”两个字。

    暴怒和憎恨混杂着撞击着池簌的心脏,令他不禁咬牙切齿,但偏生,他不知道房中那个承受这一切的人到底是谁,真正的应玦,此时此刻却是被他以一个绝对占有的姿势,紧紧揽在怀中的。

    他们之间那样亲密无间,对方身体的每一处起伏,每一处转折,都在他的身上舒展出来。

    池簌能够感觉到应翩翩清瘦高挑的身形,那两道肩胛骨贴在他的胸口,对方只要稍稍一展臂一抬手,张合的骨头就在他胸前磨蹭着,腰肢细而柔韧有力。

    最要命的是,他的腰下有一处凹下去的浅浅的窝,就贴在池簌的小腹处,带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燥热。

    里面的人带着咬牙切齿的情/欲意味,唤着:“应玦,应玦。”

    面前的一切都实在已经有些超出了池簌的想象力,若非刚才不小心看见的那一眼,他或许连现在都不知道房间里哪里来的水声。

    相比之下,应翩翩反而比池簌明白多了,虽然被他捂住了眼睛,什么都没看到,但这时近距离听到里面的动静,他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等到那队侍卫走过去,应翩翩抬手扒了扒池簌按在他眼睛上的手,池簌仿佛被烫了一样,立刻放开,任由应翩翩从自己怀里挣脱出来。

    应翩翩问道:“里面那个人是谁?”

    池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头脑空白了一会,他又传音说道:“黎慎韫在里面坐着,床上的也是个男人,相貌我没看清。要阻止吗?”

    关键是他们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如果里面的人单纯是聚在一起找乐子,他们凭什么去阻止,有病吗?

    应翩翩从小在宫中长大,这方面的阅历可要比池簌多得多,更稀奇的也不是没见过。

    可在他稍一犹豫的功夫,黎慎韫便已经起身来到了床畔,并且还在管床上的人叫着“应玦”。

    这一声不再是自言自语的呢喃,应翩翩这才听清楚,脸色古怪起来。

    等等,黎慎韫似乎真心实意地认为床上的那个人是他,但就算他们没看清楚长相,那个人自己都不会说的吗?

    这事实在越听越是离奇,若那人完全是无辜被抓来的,那可是替应翩翩受了大罪了。

    应翩翩皱眉,正想跟池簌说设法先把人弄出来再说,跟着就听见韩耀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表哥,不要,我不要了……”

    黎慎韫紧接着就吐了。

    应翩翩:“……”

    池簌:“……”

    很快,灯光一亮,黎慎韫声嘶力竭的质问声响起,韩耀在里面口口声声地说着自己是被应翩翩给绑过来的。

    池簌和应翩翩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表示跟自己没关系,更加莫名其妙。

    紧接着就是黎慎韫和韩耀的对话。

    他们一开始说的话应翩翩听得不太清楚,但后来黎慎韫气得要发狂,声音也越来越大,倒是让应翩翩听了个大概。

    他不禁暗想,既然做这件事的不是他和池簌,七合教中的人肯定也不甘自作主张,那么韩耀会出现在这里,几乎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他真的想当驸马,所以假扮成自己的样子,来找了公主。

    应翩翩向来聪明,这一猜还真的猜中了真相。

    此时,韩耀已经在黎慎韫的威逼下,答应了与他一起将这件事栽到黎纪头上,黎慎韫又让太监们把韩耀体内的玉势和其他器具取出。

    池簌低声道:“这件事你一开始就没卷进去,现在也不要出面了,交给我。”

    应翩翩问道:“你想怎样?”

    池簌微微沉吟,却是道:“这里不宜久留,先带你出去再说。”

    两人的交谈极为迅速,池簌说罢之后,应翩翩一点头便要退走,然而正在此时,变故陡生!

    ——暗夜下,不知从何处方向凭空一声尖锐的哨响冲天而起。

    紧接着内官尖且细的嗓音随之高声大叫:“刺客闯宫啦!抓刺客!快来人啊!快抓刺客……”

    一瞬间,沉寂的宫殿仿佛轰然动了起来,殿内瞬时脚步声杂沓,人喧弓响,热闹非凡。

    这样一来,自然也惊动了房中的黎慎韫等人,听到身后推窗之声“喀吱”响起,池簌不及多想,猛然将应翩翩打横一抱,带着他飞身上了房顶。

    应翩翩:“……”

    池簌虽然抱着一个人,踩在宫殿的琉璃瓦上也如履平地,未发出半点声响,他小心地扶着应翩翩的手臂,找了一处较平坦的地方将他放下。

    池簌所选的地方甚妙,恰好隐蔽在殿旁一处大树的阴影下,站定后,两人的视野陡然开阔,无数黑暗的宫殿中亮起灯火,下面的侍卫宫奴们纷纷举起灯笼火炬四下奔涌,或聚或散。

    “刺客在哪里?形貌如何?”

    “没看到!方才率先叫起来有刺客的是哪个方向?”

    “不要都在这里乱糟糟的搜寻,可有人保护陛下和各位贵人?”

    池簌心念一动,低声道:“你看我收拾他们。”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

    池簌俯身捡起一片屋瓦,“呼”地一声向着撷欢殿外面掷出。

    屋瓦穿过院墙,撞中了殿门对面的屋脊,发出“哗啦”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此时人们都在寻找刺客,对这声音尤为警觉,立刻有两队侍卫被吸引着,朝这个方向搜寻而来。

    这次黎慎韫他们非得有大麻烦不可。

    池簌这才觉得一晚上的郁气随着这碎裂的声音发泄出去了一些,极淡地笑了一下,拉住应翩翩道:“走。”

    应翩翩眉梢一扬,却拍开池簌的手,从屋脊上飞身一掠,踏上身畔大树的枝干,树枝微微一弹,他已宛如晓燕穿朱户一般,轻轻旋身,落于宫殿侧面的窄巷中,无声无息,姿态轻盈。

    应翩翩一拂衣摆,转身负手冲着池簌笑道:“我会轻功,下回不用你多事。”

    他这夜色下的一转一跳,飘逸灵动,明眸善睐,仿若春风涟漪,叫人的心潮倏然涌动,似欲融于其中。

    池簌不由片刻说不出话来。

    应翩翩抬手在他面前一晃,奇道:“池大教主,倒也不至于这样就被我的轻功震骇了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池簌回过神来,默了默,低声笑道:“确实令人见之难忘。”

    两人这头捣了乱就撤,黎慎韫那边可就要倒霉了。

    他们本来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情是万不会出差错的,没想到这之间竟然波折丛生,弄错了人也就罢了,现在宫中还百年不遇地闹起了刺客。

    这处撷欢殿所处的位置十分偏僻,黎慎韫不知是池簌做了手脚,耳听外面的侍卫们越是搜查越近,一咬牙,将地上的黎纪扶起来,低喝道:“皇姐!皇姐!”

    外面伺候黎纪的下人们也慌忙冲了进来,见到黎慎韫竟然出现在这里,都是大吃一惊。

    黎慎韫也顾不得解释,示意道:“出大事了!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她叫醒?”

    “公主,公主,您快醒醒啊!”

    这些人早已六神无主,被黎慎韫一喝,乱纷纷地围着黎纪,有的用帕子替她抹脸,有的给她喂水,一通忙碌之后,总算把公主殿下给叫醒了。

    黎纪谋划了半天,最后只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浑然不知在她熟睡之时,周围已经风起云涌,发生了无数离奇之事。

    而一口黑锅和一个男人,正蓄势待发,准备扑进她的怀抱当中。

    黎纪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结果看到旁边居然围着这么多的人,不禁吓了一跳。

    她猛地坐起身来,愕然说道:“五弟?你怎么在这里!”

    紧接着黎纪一眼就看见了床边一身惨状的韩耀,更加惊讶:“这又是谁?!”

    黎慎韫似乎比她还要惊怒,指着韩耀对黎纪说道:“你不认识他?你不认识他,你们是怎么睡到一块儿去的?简直是荒唐至极!”

    他表现出来的情绪非常饱满,毕竟这正是黎慎韫在此之前的真实心理活动。

    黎纪看到韩耀那满身的痕迹,难以置信地说:“你是指这、这是我干的……不可能吧?我怎么会看上这样的货色?我要的人明明是——”

    黎纪的脑子也有些混乱了,完全没有跟这个男人做了什么的印象,可是一切又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

    她的重点果然不是韩耀身上居然会被弄出这样的痕迹,而是对象怎会是韩耀,令韩耀几欲吐血。

    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撕碎了,此时只能勉勉强强裹着一件破烂的外衣,被别人审视地打量,仿佛以往他看那些不知廉耻的卑贱之人。

    韩耀毕竟出身公侯世家,如今却沦落的像个伶人小倌一般,只觉得难堪到了极点。

    黎慎韫见他没反应,趁着黎纪尚未想明白,回头狠狠瞪了韩耀一眼。

    韩耀猛然一个激灵,只好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说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之后公主……公主您就在我身边了。还、还对我……”

    他简直说不下去了,这个时候是不是得哭一哭才能取信于人,那般作态,是不是太像个女人了?

    韩耀的感觉十分诡异,可不哭,他又能怎样做才能取信于黎纪?

    想想自己目前的处境,韩耀悲从心来,顿时潸然泪下。

    他跪在地上嚎啕道:“公主您可得给我一个说法!我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就算我身份微贱,不堪与公主匹配,但也不能落到这般任人玩弄欺凌的地步啊!”

    黎纪目瞪口呆。

    她本来就大醉刚醒,头痛欲裂,思绪也是一片混乱,完全没办法辨别真伪,韩耀这一哭,虽然加重了她的相信,可是却也毫无美感可言。

    黎纪在做这件事之前,也想过应翩翩醒来之后,很有可能会急会闹,但她觉得那也没什么。

    美人承受疼爱之后哭闹,也是一种风情,大不了就让他当个驸马呗,那样的品貌,那样的身份,和自己也很堪匹配。

    可是……可是面前这个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的娘们兮兮的人是个什么东西?简直比她的前驸马还不如。

    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认错人,难道酒醉之后她就瞎了吗?

    黎纪感觉她要疯。

    “好了,哭什么哭!”

    黎纪呵斥道:“你一个大男人,我还能强迫你不成?我就不信你还是个雏,这会在这里做这副寻死觅活的清纯样子给谁看?”

    她甚至都不想问韩耀到底是个什么人,反正看这架势,也绝对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

    黎纪转头直接吩咐身边的宫女:“赏他二百两黄金,把他撵出去!”

    韩耀难以置信:“公主,你、你做出这样的事来,竟都不打算负责吗?”

    黎纪道:“负什么责?一时不慎酒后乱性,玩玩罢了,有什么可负责的!本公主还没说是你占了本公主的便宜呢!快滚,我不想再看见你,哭的丑死了。”

    这番对话简直不对劲极了,韩耀几乎恨不得以头抢地,一切都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时黎纪已经开始质问黎慎韫:“你怎么来了?”

    黎慎韫这时方才冷飕飕地道:“皇姐,地下这人,是我的表弟。”

    黎纪一怔。

    此时,外面侍卫们的搜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黎慎韫其实知道宫中正在搜查刺客,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座宫殿,方才耐着性子演这一出,只是为了让黎纪相信一切事情都是她做的。

    此时看差不多了,黎慎韫也不想再耽搁下去,说道:“算了,这些容后再说!宫中闹了刺客,侍卫们快找到这边来了,若是被他们看到此时的场景,只怕不好解释,我们快从后门离开。”

    明明该是美好的旖旎,如今却这一出又一出的,把人搞得要疯,黎纪扶着下人从床上下来,说道:“那这房中的东西怎么办!”

    黎慎韫冷冷地说:“这个,皇姐就不用管了,不过是对食的太监和宫女胆大包天,在此秽乱宫闱罢了,我自有办法处理。眼下我们先走,不过今天抓错了人的事,皇姐也得给一个交代。否则你让我的表弟以后如何做人?”

    黎纪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们这些男人平时在外面嫖的时候不说没法做人,此时这么点小事,就在这里要死要活的,实在太没道理。

    但现在不是和黎慎韫掰扯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皱起眉头说道:“行了行了,先走再说吧,到底是怎么搞的?真是晦气!”

    黎纪和黎慎韫快步而出,韩耀却双腿发软,浑身剧痛,几乎连走都走不了,只能被太监背着,随后跟着他们仓皇逃跑。

    哈哈!他居然跟着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在宫中躲避侍卫!公主两条腿,在地上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半死不活满脸泪痕的被太监背着!

    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

    做梦呢这是?

    第80章 荒唐梦侵骨

    这个时候, 皇宫侍卫四处搜查,那所谓的刺客还没有找到,仓促之间能够调遣的侍卫人手却有些不足。

    只因这刺客挑选的时机实在太过敏感了,目前正是宫宴, 人员混杂, 各位宴饮的大人们都需要保护, 他们各自所带的下人家眷又得一一清点排查, 费事的很, 那名刺客一现身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踪迹, 搜捕起来困难也很大。

    宴席是无法进行下去了, 众人在这里干坐着, 皇上原本已经离席, 任由大臣们自由宴饮, 此时又被重新请了回来, 脸色十分沉郁。

    侍卫们不得已之下,只能向一些入宫赴宴的武官们寻求帮助, 其中傅寒青年轻力壮, 武功高强, 又是勋贵皇亲,对这宫廷十分熟悉, 自然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侍卫统领寻他半天, 转头一看, 傅寒青竟然在这种时候靠在座上昏昏欲睡, 哭笑不得, 便快步走过去, 推了傅寒青的肩膀两下, 低声道:“小傅侯?小傅侯?请醒一醒, 我得请你帮个忙。”

    傅寒青眉头紧皱,闭着双眼,却是又一次陷入到了最近经常发生的梦魇当中。

    前世,今生,过去,未来,这些梦境他断断续续地做了很多次,但每一回都只能梦见一些零散的事件,无法串联起来,令人更加觉得格外荒谬。

    梦中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仿佛熟悉,但一些行为言语又都是那么的陌生,往往令傅寒青感到惶惑不安,就仿佛他们表面上那层可亲的人皮之下,潜藏着十分可怕的恶魔,一旦揭开,就会降下滔天的灾祸。

    似乎始终如一的,唯有应翩翩。

    不,或者其实也不应该这样说,现在反倒是梦外的应翩翩对他冷若冰霜,嫌恶非常,而在梦里,对方依旧对他爱恋依赖,生死相随。

    久而久之,傅寒青苦恼做梦,又期盼做梦,每每进入梦境,看见应翩翩朝他一笑时,他就恨不得自己再也不用醒来,可是梦里的他却待对方猜疑责怪,态度冷淡。

    傅寒青很想让自己对应翩翩好一点,但他无法控制睡梦中的身体。

    这一回明明是在宫宴上,他却不知怎的有些倦怠,此时宫宴进行到一半,因为刺客之事,人人屏息凝神,坐在位置上静待消息,不敢再交头接耳地闲聊,傅寒青一阵困劲上来,竟然就睡着了。

    他能够意识到,自己又是在做梦,想到可以见到应翩翩,不免有些欣喜。

    可这一回,入目却是满眼的素白。

    有人满面泪痕地跪在他面前,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他耳朵里嗡嗡作响,费力辨认了许久,才听清楚对方说的是“敌军破城,应大人殉城而亡了”。

    他们说,应玦,死了。

    那个似乎永远不会离开他,不会难过,不会受伤,不会软弱的人,因为他选择出兵护驾,没有等来援军,战败而亡。

    应玦是被他害死的。

    好像有人过来安慰他,但傅寒青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他只看到周围一片乱糟糟的,有人跑来跑去的收拾灵堂,有人跪在他面前大声说着什么,有人嚎啕大哭,然而在他面前的世界,却只剩下了安静和一片缟素。

    双腿软的仿佛踩在棉花上,他蓦地开始踉跄狂奔,仿佛想要找回那些追悔莫及的曾经,却无处可寻,无处可去。

    他一直以为是应翩翩离不开他,却在此时此刻蓦地感到,天下茫茫之大,自己却没有了归处。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傅寒青发现他闯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一股什么力量牵引的,只是径直快步往里面走去。

    穿过重重轻纱似的帐幔,他看到宫殿中的最里面有一张华丽的大床,床上有着影影绰绰的人影,虽然十分朦胧,但已足够他将那个人认出来。

    傅寒青心里一宽,几乎喜极而泣。

    原来他没死,他还是好端端地睡在那里,那么自己的世界就还是安稳的,就算是天地崩裂,也不至走到绝望境地。

    他上前,一把掀开了床帐,却愕然发现,应翩翩手脚被细细的金色锁链束缚在床上,而安枕在他身边的,赫然竟是自己之前不久拼死救下来的黎慎韫!

    黎慎韫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看到了傅寒青,而后,迎着他错愕的目光,微微一笑。

    仿佛毒蛇吐信,迎面扑来,整片空间随着他这一笑,变得模糊,扭曲,而后轰然碎裂,梦醒了。

    傅寒青猛然睁开眼睛,看向眼前的侍卫统领穆广汉。

    他的眼神太过惊悸和凄厉,反倒把穆广汉吓了一跳:“怎么了,你没事吧?”

    傅寒青扶额缓了缓,才逐渐意识到眼下又已经重新回到了现实,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又感到隐隐不安。

    他一次又一次地梦到这些事情,每回醒来之后,都告诉自己不是真的。也并非傅寒青固执,只是因为梦中后面很多事情的发生与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相差甚远。

    所以猜到应翩翩也是因为做了这样的梦才会对自己态度大变,其实傅寒青心里是对他有所埋怨的,觉得应翩翩不应该轻信这么荒谬的事,就轻易放弃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自己的父亲从小看着应翩翩长大,对他呵护备至,怎会害他?若要害他,在他还小的时候下手斩草除根岂不是更加容易?

    黎慎韫确实性情上有傲慢尖刻之处,但相对于其他的皇子来说,他已是资质最佳者,如今国家外敌强大,也正该有锐气十足的君主来整顿社稷,他在登位之后,又怎么会是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刁难功臣的昏君?

    还有自己……别说应翩翩在那些梦境中与他多年相伴,不啻夫妻,生死相随,就算是现在两人闹到了这般地步,傅寒青也没想到要去找别人。

    ——爱上过应翩翩,很难再会将其他人看的入眼。

    所以,他不信。

    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是仇家用了什么巫法或是蛊毒,编造了这些梦境来离间他们之间的感情,私下里还曾经多次拜访过一些有名的僧道,均是无功而返。

    可一次次的梦境出现的越来越频繁,其中的一切又那般逼真,傅寒青表面不信,内心深处却早已经有了恐惧和动摇。

    直到这一回的梦,一方面应翩翩战死的恐惧实在是太深刻太逼真了,另一方面黎慎韫曾经也隐约在傅寒青面前表露出过对应翩翩的兴趣,虽然只是开玩笑一般地提到,还是让傅寒青头一次觉得,梦境与现实,相连了。

    他抬起袖子拭去额头上的冷汗,接过穆广汉倒过来的一杯凉茶一饮而尽,稍稍压下惊悸,说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穆统领,找我何事?”

    穆广汉打量着傅寒青好像确实没事,便将来意说了。

    傅寒青一边听着他说话,目光一边在殿中梭巡,寻找着应翩翩的身影,这个时候,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应翩翩,才能抚慰心底惊悸,可是找了几圈都没看见人。

    他便问道:“既然有刺客,那么所有来参加宴会的客人们都已经得到妥帖保护了吗?”

    穆广汉说出了傅寒青十分不愿意听的答案:“未曾,因为宴会已经过半,陛下方才又已离席,出去更衣和醒酒的大人也颇有几位,目前连五殿下和长公主都不在,人手不足,尚未来得及将他们一一找到。”

    傅寒青道:“应玦也不在?”

    穆广汉听他这么一问,忍不住看了傅寒青一眼,面色有点古怪:“是。”

    傅寒青二话不说就站起身来:“走吧,我去找人。”

    穆广汉方才还积极要求他帮忙,这时却不禁犹豫了,拉住傅寒青劝道:“侯爷,应大人才学出众,可不是那等媚色娈宠,性情又孤直,他既然不喜欢你,你强求也是无益的,还是及早……放下吧……”

    经过赏花宴和安国公寿宴上的那两次冲突,傅寒青对应翩翩求而不得,纠缠不休,甚至几次意图强迫的事情已经深入人心了。

    “他既然不喜欢我……哈!”

    傅寒青露出了一个带着厉色的,完全称不上是笑的凄然笑容,说道:“那可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他——走吧,穆统领,你放心,我今日只是想找人而已!”

    穆广汉和傅寒青分头行动。傅寒青带着一队侍卫,绕过大政殿,巡察那边一排通常供人小憩、大部分时间空置的暖阁。

    傅寒青正式入伍之前曾经做过一年宫中的侍卫军,对这里的道路十分熟悉,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领着身后的人向前走去,心神却恍恍惚惚的,仿佛还留在了梦里。

    那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地重现,旋转,那悲泣带血的丧报,满目缟素的丧仪,以及黎慎韫躺在应翩翩身侧,对着他露出的阴冷而又刻毒的笑容都给了傅寒青极大的精神冲击。

    这种对于失去的恐惧忽然令他生出一个想法,等看到应翩翩的时候,怎么做都好,跪下求他也好,强行把他绑走也好,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回到自己身边。

    以后不管他做什么,想要什么,全由得他,只要他肯像以前那样,留在自己身边,傅寒青拼尽全力也要护住他,梦中的一切就绝对绝对不会发生的。

    “侯爷,那一边的暖阁门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正在这时,侍卫的喊声打断了傅寒青的思绪。

    傅寒青顺着侍卫的示意一看,只见有一间暖阁的门是半敞开的,门口那一团黑黢黢的东西,竟像是一个人正在艰难地向外爬行。

    “过去看看!”

    “是!”

    傅寒青领着手下的人大步走了过去,低头一看,发现向外爬的是一名身上沾有血迹的太监,满面青紫,显然受到了别人的袭击。

    “侯、侯爷,是您——”

    巡查这么久,终于有所发现,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傅寒青劈手抓住他,问道:“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那名太监被揍的不轻,却还不肯直言,支支吾吾地说道:“奴才……奴才这话得私下跟镇北侯说。”

    傅寒青挥手,示意侍卫们推开:“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名太监正是之前想把应翩翩带去撷欢殿的人,后来被池簌撞开了门栓砸晕,此时他低声道:“侯爷,奴才是五殿下的人。”

    听到“五殿下”这三个字,就让傅寒青心里一抖,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又如何?”

    那名太监十分惶急,低声说道:“奴才奉五殿下的命令,要带应大人去与大公主见面,应大人不肯就范,后来我被打晕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包括房中那些侍卫们也是大公主的人,并不是刺客,还请侯爷代为遮掩一二,莫要让此事闹大!”

    之前应翩翩之所以没有设法处理这些人,就是因为心里非常清楚,他们一定比自己更加不希望这件事泄露出去,因此更加不会胡言,毕竟这件事中不光彩的人是黎慎韫和黎纪。

    今天或是换了别人,这太监打死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但来的是傅寒青,太监知道他是黎慎韫的表弟,必然跟五殿下是一条心的,这才将一切事情对傅寒青和盘托出。

    他希望傅寒青能够帮忙将目前的事圆过去,以免将此事扯入到宫中闹刺客的乱子当中,越闹越大,不好收拾。

    可孰不知,这番话对于刚刚从梦境中醒来的傅寒青来说,不啻于一记重创。

    他当时就是两眼一黑,声音几乎变了调,颤声说道:“五殿下替大公主带应玦去、去做什么?去哪里了?还不快说!”

    那名太监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大公主想同应大人欢好,但应大人不愿,所以稍微……用了些手段。本是要去撷欢殿的,但应大人抵死反抗,奴才又晕过去了,现在不知道这事有没有成。”

    黎纪私下在床笫之间颇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癖好,这件事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就连黎慎韫都没有对外提及过。

    但因为黎纪的前驸马武将世家出身,跟傅寒青曾经是同僚好友,他被公主休了之后,曾经悲愤而阴晦地提到过几句,傅寒青才因此得知。

    当时他还挺同情自己那位朋友,但此时听了太监的话,心脏顿时如同被一只大手攥紧,重重一拧。

    黎纪既然用强都要把应翩翩绑去,就绝对不安好心,更何况,黎慎韫从中掺和什么?他可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必定是有所图的。

    黎慎韫明明知道自己跟应翩翩的关系,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不声不响地做出这等事来!

    替他遮掩个屁!

    这个瞬间,现实和梦境重叠在了一处,在傅寒青心中爆发出无比的焦灼与暴怒。

    他深吸一口气,手下用力,将那名太监重新打晕,快步走入房中,只见内里凌乱不堪,几名高大精壮的侍卫横七竖八地杂陈而躺,地上还有血迹,不知道是应翩翩的血,还是他们的血。

    傅寒青从其中一名侍卫手里,发现了一片衣角。

    应翩翩今天入宫,穿的格外精致漂亮,傅寒青没有上去说话,却默默坐在角落里,不知道将他从头到脚看了多少遍,自然能辨认出来,这正是他的衣角。

    他感觉头晕异常,强忍着扶住桌子站起身来,嗓音颤抖地吩咐侍卫们:“你们把这些人先抬回去,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先走一步。”

    说罢之后,傅寒青就直接从窗户处翻了出去,然后找了一条近路,以最快的速度冲往撷欢殿。

    他总算是险险赶上,正好在殿后撞见了黎慎韫和黎纪的撤离。

    黎慎韫正在同黎纪说着接下来的安排:“眼看就要出撷欢殿了,咱们分头去吧。皇姐带着韩耀先回你的寝宫,随便找个下人房住,再给他收拾收拾,我给你们拦着侍卫。皇姐你也快些梳洗,既然闹了刺客,咱们必须尽快赶回到正殿,并且给父皇一个交代。”

    这种时候,韩耀就是最大的罪证,谁跟他一起走谁倒霉,否则他们身为皇子公主,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黎纪也不是傻子,听了黎慎韫的话,她有些不情愿地说道:“韩耀他是一个男人,我怎么带回到我的寝宫里?还是五弟你把他带走吧,他不是你的表弟吗?”

    黎慎韫似笑非笑地说道:“是我的表弟没错,可是皇姐,刚刚跟他共度良宵的人可不是我啊。”

    他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真实,韩耀趴在太监的背上,都觉得叹为观止。

    黎纪直到现在心中都有疑惑,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黎慎韫坑了,但另一方面,黎慎韫又实在没有理由这样做。

    他要对付的人是应翩翩,用应翩翩做诱饵,塞个韩耀给自己,可没有半点好处啊。就算韩耀当上了驸马,也是毫无实权的,对老五并不能起到助力作用。

    任黎纪如何作想,都绝对想不到这当中有那般曲折的经过,所以她虽然怀疑,却也不能确定,听了黎慎韫的话不免心虚。

    黎纪想了想,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她和黎慎韫等人便一起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黎纪还没有辨认出来的人是谁,黎慎韫已经诧异开口,问道:“寒青,你怎么来了?”

    傅寒青立刻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二话不说,冲过去揪住黎慎韫的领子,迎面就给了他一拳。

    他嘶声吼道:“混账!”

    傅寒青居然当众殴打皇子,这简直是大逆不道,更何况这位皇子还是他的表哥!

    众人纷纷惊呼“殿下”,扶住黎慎韫,将两人隔开。

    黎纪也吓了一跳,厉声说:“镇北侯,你疯了!”

    黎慎韫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手捂住脸,甩开扶着他的人,呵斥道:“还不把镇北侯给我拦住!”

    这时,傅寒青却已经一眼看到,黎纪身后的太监身上背着一个人,那人身上只随便裹了一件侍卫的衣服,下面好像再没穿别的,露出的半条手臂上淤伤累累,触目惊心。

    他垂着头,趴在太监的背上生死不知,只能看见柔顺垂下的长发,梳的正是今天应翩翩所梳的发式。

    傅寒青来时还心存侥幸,一路上都在祈祷应翩翩已经顺利跑了,但一切还是已经发生了,什么都完了。

    他只觉痛彻心扉,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发疯一样向着那名太监冲过去。

    黎纪却以为他又要袭击自己,吓得惊呼起来,连忙在宫女的搀扶下退避躲闪,其他的侍卫太监们则一拥而上,拦住傅寒青。

    除了黎慎韫已经反应过来,谁也不知道傅寒青这是怎么了,都以为他是神志失常,突然疯了。

    而另一队巡查刺客的侍卫们本来就已经到了撷欢殿的前殿,听到这边的动静,连忙追了过来。

    只差一点他们就要脱身了!

    黎慎韫低声呵道:“傅寒青,你急什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什么事情我回去再和你说!”

    “放开我!”

    傅寒青红了眼睛,竟然甩开了身边的四五个侍卫,抢步冲到那名太监跟前,抓住韩耀的胳膊,哑声道:“把他给我!”

    这太监自然不是傅寒青的对手,半分反抗之力都没有,背上的韩耀就已经被傅寒青一把抱了过去。

    但另外那些侍卫方才得了黎慎韫的命令,却没能把傅寒青拦住,大感不安,此时分外卖力阻止,想要把韩耀抢回。

    两厢拉扯之下,傅寒青武功高强,稳稳抱住了韩耀没有松开,但韩耀身上那件本来就在仓促之中随便裹一裹的侍卫服却“刷”地一声被撕开了,下面再没有任何里衣。

    韩耀不由吼道:“啊!!!!”

    受不了了!真是要疯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

    他浑身疼的要命,精神也已经十分恍惚。

    就算是嫔妃侍寝之后还有人给抬回寝宫去睡一觉呢,可他,先是被黎慎韫指挥那帮太监折腾,接着又被黎慎韫和黎纪这两姐弟用毫不掩饰的嫌弃与震惊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羞辱,跟着还得拖着“娇弱之躯”躲搜捕刺客的侍卫。

    大庭广众之下,韩耀实在是嫌丢人,刚才才没吭声,想着干脆就让不知情的人都以为他是应翩翩算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这帮人会争抢的如此激烈。

    根本没有人顾得上伺候他,他也只有力气简单用那件衣服遮挡一下身体——毕竟谁想得到半路上竟会杀出个傅寒青啊!

    你他娘的有这份心怎么就不知道早来呢?!

    眼看到面前竟然出现如此玄幻的一幕,那些闯了大祸的侍卫们目瞪口呆,黎纪猛一下子捂住了嘴,连黎慎韫都实在忍无可忍,露出了一副实在不堪直视的表情,微微撇过头去。

    他变态的一生中,也将永远记得今日之事。

    傅寒青正要解下衣服,给怀里的“应翩翩”披上,一低头看见倒霉表弟的脸,也怔住了。

    侍卫副统领许超本来听说有所发现,以为能够立下大功,结果打起精神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也差点要疯。

    这是在搞什么?!

    在场的四个人,皇子、公主、侯爷、前安国公之子,没一个穿戴齐整的,傅寒青怀里还抱着赤条条的韩耀,黎慎韫和黎纪的手下围住他们,地上扔着件撕碎的衣服。

    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

    傅家这几名表兄弟莫不是都疯了吧!怎么办到底撞破了什么,会不会被灭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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