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谜题
太子难得硬气一回,要来了羽林军协助。明华章、任遥、江陵带着人搜城,忙得脚不沾地,明华裳和谢济川反而闲下来了。
明华裳能做的不过是前期画出方向,让士兵搜查时更有侧重点,但真正找人还得靠前线的经验和直觉。而谢济川闲纯粹是因为他懒,不想受出去找人的苦,整日和明华裳这个体能废物混在一起。
他们俩没事干,目光都移向凶手最后留下的现场。他们对凶手的谜语充满了兴趣,整日待在凉亭里左抠抠右看看,试图找出哪里是凶手留下的下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可惜两人把凉亭每块地砖都看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谢济川纳闷了:“不应该啊,亭子只有这么大,他能藏在什么地方?还是说,他把名字写在了外面?”
谢济川目光不由落向河水和树林。明华裳沉吟一会,摇头说:“我觉得不会。他前两个礼物——长命锁和牌匾,事后看来很明显,但放在当时的情景中,一个是钱掌柜喜得贵子,一个是德高望重的神医,他们收到这样东西是很合理的。凶手自视甚高,不会把谜面写在很突兀的地方,比如在某棵树上、某块石头上刻字,那就太低级了。我猜测,谜语一定就在我们眼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但不会注意的地方。”
谢济川打量亭子,挑眉道:“这座亭子叫什么?”
明华裳走到外面,绕了一圈,说:“没写名字,但这里有一副对联。”
谢济川轻轻抬腿,越过栏杆,去看外面的对联:“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
明华裳摸了摸对联边缘,哪怕对已经被烟雾熏黑,但还是能看出下面的木头很新。明华裳问:“这是新换的木牌吗?”
谢济川叫人来问,衙役回道:“回禀舍人、明二娘子,这是去年迁都时,为了迎接圣驾,全城统一换的。”
竟然是官府换的……明华裳和谢济川都有些失望,明华裳问:“当时你们换的木牌,是现在这块吗?”
衙役认真看了眼,无奈摇头:“娘子,这些对联都差不多,小的实在记不清了。”
明华裳道谢,放衙役回去。谢济川抬头又看了眼对联,说:“总归是一条线索,带回去试一试吧。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若名字藏在这几个字里,委实不好找。”
这副对联平平无奇,用的都是常见字,组合起来能拼出半个长安的名字。谢济川自负才思敏捷、擅长解谜,他不信自己会输给一个凶手。他紧盯着对联,抱臂不语,脑中飞快组合字词。
明华裳不擅长解字谜,看了一会就识趣地放弃了。她在亭中踱步,总觉得他们好像忘了什么。
她转了好几圈,盯着地面上被京兆府勾出来的形状,猛然拍手:“对啊,谁说现场只有这个亭子,明明还有尸体!”
明华裳和谢济川抄了对联回京兆府,顺路去义庄看严精诚的尸体。当初验尸便是谢济川盯着,现在他给明华裳介绍起尸体,也算驾轻就熟:“这是严精诚,当时他被烧得面目全非,全靠身上的饰物认出来的。”
明华裳拾起旁边托盘里的金饰和碎玉,发自真心地感叹:“看来首饰还是要用金的,不怕火烧,也不怕摔碎。”
谢济川挑了挑眉,说:“如果是为了参加爆炸,那确实。”
明华裳没理会他,一一查看严精诚的随身饰物。谢济川懒散地看了会,轻轻咦了一声,叫看守进来:“这段时间有人进来过吗?我怎么感觉东西少了?”
看守诚惶诚恐道:“并未!大人,小的每日巡逻,夜间要检查好几遍,绝没有贼子进来。”
“是吗?”谢济川若有所思,“我也没特意记,总觉得他身上东西比这些多。”
明华裳放下碎片,问:“谢兄,有什么问题吗?”
谢济川想了想,缓慢摇头:“没事,兴许是我的错觉吧。这些东西上有什么线索吗?”
明华裳叹气:“没有,都是寻常的戒指、腰带、扇坠,除了金子份量比较足,并没有其他异常。”
谢济川就知道会是如此。他望了眼天色,说:“快散衙了,走吧,先回城。”
义庄看守小心翼翼送他们俩出门。这几天长安的盘查比往日严格许多,走在路上就能感觉到肃杀。明华裳和谢济川有京兆府令牌,顺顺畅畅通过城门,往通济坊走去。路上,谢济川问:“你整日在外面跑,你家人没意见吗?”
“有啊。”明华裳说,“但我不听。”
谢济川轻轻笑了声:“你给人的印象和你的真实模样,真是完全不一样。”
明华裳长相甜美柔和,说话也娇娇俏俏的,看起来就很乖巧。初见时,他以为这又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等亲眼看到她在命案现场的模样,他才知道,原来娇美可爱的外表下,也可能藏着一颗叛逆而不羁的心。
明华裳无辜地眨眨眼,双眼大而澄澈,看着就不像会做坏事的模样。他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前面就是京兆府了,明华裳着急见明华章,没注意撞到一个人。
前面站着一个干瘦矮小的男子,他被明华裳撞了一下,像受到什么惊吓一般,飞快后退两步,竟然摔倒在地。明华裳呆了一下,忙俯身去扶他:“抱歉,我没看到你站在这里。你摔到哪里了,需要去看郎中吗?”
虽然明华裳觉得自己没用多大力气,但对方都摔倒了,终归是她不对。没想到男子却对她避如蛇蝎,他激烈地躲开明华裳的手,不顾脚伤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明华裳手顿在空中,诧异道:“我还没说完呢……真的没关系吗?”
对方已经跑远了,谢济川慢慢停在她身边,抬头看了眼那个人的背影,说:“还能跑,看来脚伤的不严重。不用管他,我们走吧。”
明华裳皱眉,撑着膝盖站起来,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被人撞了,不生气不讹人,反而头也不回跑开的。”
谢济川悠悠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说不定他刚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虚呢。”
明华裳还是觉得很奇怪,她和谢济川说着话走入京兆府,正好在门口撞上任遥、江陵。明华裳看到他们大张旗鼓押着一个人,惊讶问:“任姐姐,你们这是做什么?”
任遥哦了声,松了松护腕,换了只手拿刀,说:“这是证人。我们已经找到给柳氏儿子打长命锁的首饰店了,去年年末,确实有一个人来他们店里定做长命锁,当时对方穿着斗篷,他们没看清脸,但认得身形,这就是那家店的店小二。我们按你的画像,抓回一个可疑之人,京兆尹正在后面审问,明华章让我们把店小二带来认人。”
江陵大咧咧跟在后面,说:“你和谢济川又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明华章每隔一炷香就要找你一次,烦死人了。他说了,如果你回来,就让你去他的宫殿休息,等他审完人一起回家。”
明华裳点头,道:“不用麻烦,我去找他就行。”
任遥说:“那一起走吧,正好我要去内堂送人。”
江陵看了眼时辰,有预感自己今日又无法按时下衙了。他见谢济川站着不动,一把将其拽过来:“我走不了,谁都别想走。走吧,一起挨饿呀。”
京兆府的公堂分明堂、内堂,前者供百姓围观,后者不对外开放,今日京兆府用的就是更私密的内堂。远远就能听到里面的惊堂木声,他们几人不约而同放轻脚步,走入公堂。
京兆尹坐在上首审问嫌疑人,明华章敛袖坐在侧方。他留意到外面来人了,淡淡用余光扫了眼,看到明华裳目光才转柔,伸手示意她过来。
明华裳蹑手蹑脚走到明华章身后,明华章握住她手腕,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两人谁都没有多余交流,静静听前方审问。
明华裳是中途来的,听了一会就猜出来,这是一个卖烟花爆竹的小贩,性格孤僻,快四十了无妻无子,街坊邻居说好几次撞见他跟踪良家妇女,行踪鬼祟,没人愿意和他来往。官府觉得此人十分像罪犯,就带回来审讯。
京兆尹疾言厉色,猛地一拍惊堂木,呵道:“刁民贺勇,还不老实交代,是不是你炸死了钱益、楚骥和严精诚?”
“大人,草民冤枉啊。”跪在堂上的男子衣着邋遢,口齿不清,眼神到处乱飘,看着十分阴沉猥琐,他求饶道,“小的一介草民,和这些大掌柜连话都说不上,哪有能耐炸死他们?”
“还敢狡辩!”京兆尹怒喝,“分明有人看到,你曾数次出现在锦绣楼附近,跟踪柳氏的马车。定是你觊觎柳氏美色,不满自己穷困潦倒、孤独一人,所以杀了她的丈夫,你认不认罪?”
男子不断喊冤,翻来覆去却说不出什么内容,实在没多少说服力。京兆尹懒得白费口舌,他肃着脸看向店小二,问:“那日来你们店里的,是他吗?”
店小二皱着眉,盯着跪在堂上的男子左看右看,犹豫道:“有点像。”
证人都这样说,那就可以落实了,旁边衙役你一言我一语道:“他肯定就是凶手。长得这么阴沉,看着就不像好人。”
“是啊,身形瘦小,阴沉古怪,还成天和火药打交道,没跑了肯定是他。”
明华章飞快拧了下眉,起身对京兆尹拱手:“京兆尹,不能这样问。指着一个人让证人回忆,哪怕不像,证人也会觉得像的。”
京兆尹脸色不善:“明少尹,圣人命我们十日内破案,你百般阻挠为哪般?证人都说像,你竟敢质疑证人?”
“属下不敢。”明华章微微垂下眼睛,但声音清亮冷静,和他表现出来的谦卑截然不同,“只是人命关天,臣更不敢武断结案,误害人命。”
眼看明华章和京兆尹又对上了,堂上众人默默低头,没人敢触霉头。寂静中,明华裳突然问堂上的男子:“你叫贺勇?”
贺勇怔了下,不明白公堂上怎么会出现这样漂亮的小娘子,磕巴道:“草民是。”
明华裳从袖子中拿出一张纸,展开问:“你看这是什么?”
贺勇茫然地
望着她,摇头道:“草民不识字,不知道娘子在说什么。”
明华裳将写着“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的纸面展示给众人,说:“这是我在严精诚死亡现场抄下来的对联,谢舍人怀疑下一案的死者名字就藏在这几个字中。谢舍人出身陈郡谢氏,少有天才之名,依然没参透谜底。贺勇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平民百姓,能想出难倒谢舍人的对联吗?”
谢济川环臂站在人群之后,细微挑了挑眉,轻笑:“二妹妹,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谢兄乃芝兰玉树之才,长安洛阳人人皆知,当然是夸你。”明华裳眼睛都不眨道,“贺勇孤僻阴沉,独自居住,看似符合我的画像,其实神一点都不似。凶手必然是个狂妄自大、好为人师之辈,不会是他。这几日辛苦诸位了,明日我随各位一起出去找,劳烦各位再往远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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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黑,一群人高马大、精壮悍狠的衙役精疲力竭地走出京兆府,几个少年人缀在最后。等人都走远了,谢济川似笑非笑道:“你们兄妹两人可真厉害,一个敢当面呛顶头上司,另一个还煽风点火,添砖加瓦。”
明华章声音还是冷冷的,道:“本来就当如此。人命关天,宁可多费些功夫,也不能冤枉一人。”
明华裳看着明华章气鼓鼓还强忍着的模样,有些好笑,亲昵地摇了摇明华章手臂。明华章按住她的手,虽然不说话,但气性平息许多。
明华裳安抚好明华章,才笑着道:“还不是知道有你们,我才敢说大话。明日我要随二兄搜查,字谜的事,就拜托谢阿兄啦!”
明华章凉丝丝道:“他算你哪门子阿兄,你怎么什么事都问他?”
“那正好。”谢济川道,“谢某才疏学浅,不善猜谜,不如你来?”
任遥抱着刀走在后方,眼睛滴溜溜在前面三人身上转,脸上若有所思。江陵跟在任遥身边,背着手溜达。他见那两人僵持不下,大方道:“既然你们想不出来,那就让我来吧。给我一天时间,保准解开!”
针锋相对的明华章、谢济川两人谁都没说话,江陵顿觉大任在肩,站出来道:“果然这个队里不能没有我……哎呦!”
任遥收回刀鞘,没好气道:“闭嘴吧,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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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
一个太监抱着一个箱子走进来,宫女看到,问:“郑回事,今日的匦箱重吗?”
宫内太监按品级分御前太监、掌案太监、殿上太监、回事太监、通侍太监和普通太监,送箱子的太监姓郑,在宫内已侍奉了十来年,前些年刚升为回事太监,控鹤监宫女们都习惯叫他郑回事。
郑回事忙停下,微弯下腰,带着些讨好说道:“比昨日的轻些,今夜就劳烦各位姐姐了。”
郑回事的资历虽然比这些宫女老,但他是太监,做的是将宫外情报纸条抬到宫内,隔日再抬出去的力气活,和在殿内坐班阅信的宫女有着天壤之别。太监虽然去了根,但到底是男人,远不如宫女细致妥帖,所以女皇更倚重宫女,从有内宰相之名的上官婉儿到这群替女皇分析情报的宫女,全是太监得罪不起的存在。
宫女在控鹤监供职,整日接触的是三省六部都未必知道的机密,显然也不会把一个太监看在眼里。宫女叹了口气,挥挥袖子道:“放在这里吧,少不得又得看半夜。”
郑回事殷勤应下,说:“姐姐您坐着,这些纸太笨重,奴替您搬。”
郑回事将箱子里的密信搬到案上,连地都收拾干净了才赔笑退下。宫女锤了捶酸痛的肩膀,认命地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开始今日的工作。
她熟练又麻木地撕开信封上的火漆,一目十行将密信看完,有价值的就在纸上记一笔,但大部分都被她随手扔到旁边的火盆里,阅后即焚,付之一炬。直到撕开某一封,她啧了声,露出今日最明显的表情:“麻烦。”
这个双璧怎么回事,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他倒好,任务是他主动接的,现在完不成,又要求控鹤监给他提供所有和火药调配有关的书,明日卯时放到光德坊东南坊墙的大柳树下。
控鹤监虽然臭名昭著,但其实最初,女皇设立控鹤监的名目是编书著稿,以张易之为首,率领左右控鹤各二十员,侍奉女皇笔墨,好让二张兄弟因此能名正言顺留在宫里。虽然现在控鹤监已经成了豢养男宠、闹宴笑乐的代名词,但监内确实藏了不少书。
上至星宿天相,下至山川地理,控鹤监内应有尽有。双璧和控鹤监要和火药相关的书,还真问对了地方。
宫女心里嫌弃了一会,但最终还是起身,去藏书阁里找双璧要的东西。控鹤监一举一动都有规矩,宫女走前,当然没忘了将案上的密信扔到火盆里,即刻烧掉。
但她急于出门,手上准头不好,纸片转了个圈,搭在火盆沿上,边缘一点点卷上黑灰。郑回事进来添炭,瞧见这里火快没了,拿着铁钳过来拨火。
他背挡着人,轻轻抬眼,便看到了没烧完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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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明华裳靠在车厢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明华章难得没骑马,陪她坐车。他瞧见她的样子,无奈说道:“实在困就先回去睡吧,搜查本也用不着你,我去就行。”
明华裳费力扒开自己的眼睛,倔强摇头:“不,我不困,我现在很清醒。”
明华章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扶着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说:“再睡一会吧,等到了京兆府我叫你。”
明华章的腿又长又直,骨肉匀停,明华裳几乎是一沾就睡。明华章望着她睡得毫无防备的侧颜,抬起手指,挡住她眼前的光,淡然对外面说:“走慢些,她睡着了。”
车夫忙放慢马速,花了很久才走到京兆府。驶入光德坊时,明华章一手护着明华裳,另一手挑开车帘,静静看向外面。
毫不意外,东南那株大柳树下,放着一个箱子。春寒料峭,晨风瑟瑟,柳条随风拂动,一切笼罩在熹微雾光中,看起来静谧又美好。
然而明华章知道,此刻各个角落不知藏着多少双眼睛,像潜伏的蛇一样盯着这个箱子,等待谁会靠近。
他只是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平淡地放下帘子。他轻轻推了推膝上的人,温声道:“裳裳,京兆府到了,该醒了。”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天生带着凉意。明华裳在睡梦中只觉得有一只蚊子,若有若无地在她脸上拂动,挠得人浑身发痒,实在烦人极了。明华裳忍无可忍,一把拍开那只蚊子,转了个方向,继续酣睡。
明华章无可奈何看着自己手上的红痕,轻叹一声,不再客气,另一只手直接探入她后脖颈,用冰意强行唤醒她:“裳裳,该起了。”
明华裳蔫巴巴走在台阶上,揉着脖子,抱怨道:“你为什么不叫我?睡得我脖子疼。”
明华章掀衣上阶,侧眸默然瞥了明华裳一眼,好心给她当人形枕头,还要被她倒打一耙。明华章振袖,没告诉她她睡品很差,清清淡淡道:“好,今日我尽量提前散衙,你早点回家睡觉。”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往宫殿走,在主殿门口撞到了京兆尹。京兆尹扫过他们两人,问:“今日要去搜查哪里?”
明华章身体笔挺,不疾不徐拱手,既没有昨日顶撞上司的尴尬,也没有目无尊上的狂妄,平静说:“回禀京兆尹,属下今日该去永安坊了。”
京兆尹点点头,最后扫了明华裳一眼,没多说什么,转头走了。等他走远后,明华裳吐了吐舌,悄悄挪到明华章身边:“二兄,你得罪了京兆尹,他该不会连我也记恨上了吧?”
“怎么,怕被兄长连累?”
“那倒不是,怕我不在的时候,你被人刁难。”
明华章极低极轻地笑了声,说:“好,那你可要跟紧了,别让我一个人走。”
第132章 身世
魏王今早突然接到参星的暗信,说今日卯时,双璧会去光德坊东南角的大柳树下取一个书箱。送上门的仇人不除白不除,魏王立刻派出精锐,在那个位置布下天罗地网,就算是一只蚊子飞进来了,也逃不出他的法眼。
然而,一上午过去了,那个木箱还停留在原地,没有任何人靠近。魏王第一反应是中计了,他命人前去检查,意外发现木箱并没有被掉包,里面的书似乎也没被取走。魏王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命人继续盯着。
初春料峭,阳光升到最高,又一点点落下,转眼又日暮了。明华章今日信守承诺,提前收工,然而明华裳还是累得和狗一样。她望着日暮斜阳,有气无力道:“又一天过去了,长安这么大,要搜到什么时候?”
哪怕劳累了一天,明华章的情绪依然稳定清明,温声对明华裳道:“皇天不负有心人,会有结果的。”
明华裳挑挑眉,不置可否。她踏上京兆府大门时,咦了一声,小脸忽然严肃起来:“二兄,这个木箱,是不是早上就在这里?”
明华章腿长步子大,比她先走一步。他站在阶上回眸,清冷自持,眸光平静,但其下却潜藏着警醒。
她在做什么?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若不想暴露身份,正该远远离开这个木箱,明华裳怎么还主动提起?
他和明华裳的目光对上,她眼睛毛茸茸的,眼底清澈明净,看着就不会做坏事的样子,谁能知道,她这颗小脑袋瓜里又有什么奇思妙想。
明华章实在有些怕了她了,端着波澜不惊的清冷范,道:“是。怎么了?”
明华裳小脸肃穆,煞有其事对明华章说:“二兄,如今满长安都在防范来路不明的箱子,而京兆府门外却出现一个木箱,放了一整天都没人取走。你说,里面有没有可能是炸药?”
她装得像模像样,仿佛真的不知道这个箱子从何而来。明华章和她的视线相对,无需语言,多年兄妹的默契让他刹间心领神会。他薄唇抿了抿,忍住笑意,点头道:“倒也有理。来人,将周围百姓清空,把这个箱子围起来。动作务必小心,里面可能是炸药。”
明华章大动干戈,又是清人又是撬箱子,声势浩大,没一会附近百姓都知道了,京兆府外疑似发现炸弹。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京兆尹从里面出来,看到这里的阵仗,十分诧异:“你们在做什么?”
明华裳抱着手炉取暖,默默看明华章义正辞严和京兆尹辩证里面是炸弹的可能性。明华裳暗暗抬眉,将手炉抱得更紧了些。
有一个正人君子兄长真好,哪怕胡扯,也能说得这样光风霁月,大义凛然。
昨日她给宫里传信,让宫里给她送一箱子书支援。这其实是她放的假饵,就为了钓鱼上钩。
她派了人远远观察,盯梢的人说,今日这个箱子附近有不少人若有若无盯着,中午时甚至有人在箱子边摔了一跤,对箱子又敲又摸。听这个描述不难猜出,有人知道双璧要来这里,早早设了埋伏。
她昨夜才送信,今日刚开宫门没多久就要拿书,这么短的时间间隔,竟还能泄露出去,可见昨夜和今早出宫的人里,必有叛徒。
宫门管理那么严格,每日进出的人都有定例,并不难查。
钓鱼至此基本成功,连明华章都以为她只是传假消息,没想到明华裳钓了鱼后,连饵都要揪回来。
明华裳抱着手炉站在人群中,看似昏昏欲睡,其实内心十分清明。最高明的演技就是做自己,只有双璧才会想方设法避嫌,但一个热心破案、我行我素的贵族小姐,需要瞻前顾后吗?
不需要。
没人相信大名鼎鼎的双璧会用这么高调的方法自爆,明华裳偏要反其道行之。他们远远躲开固然安全,然而幕后黑手事后想一下就能明白,她和明华章对爆炸案这么上心,发现门外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包裹却没反应,这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所以无需想那么多,莽就是了。这可是控鹤监的藏书,扔了多可惜,不拿白不拿。
衙役穿齐护具,小心翼翼撬开箱子。明华裳无精打采地等着,果然没一会,衙役就回来禀报:“京兆尹,少尹,里面……似乎是书?”
“书?”明华章演技非常到位,端肃道,“小心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凶手可能将火药藏在下面。”
衙役深以为然,十分敬佩明少尹的缜密谨慎,信服地跑回去,吆喝人小心行事,勿要中计。
他们如临大敌,抬书的动作比孝敬亲娘还要小心,最后,衙役看着里面似乎是箱底的平面,哽塞了良久,说:“少尹,这……似乎就是一箱书?”
明华章当然知道这是一箱书,但他还是戴上手套,面色沉着接过书本,翻了几页,疑道:“凶手到底想做什么?”
明华裳站在旁边,露出苦思冥想的表情:“以凶手狂妄自大的性子,这恐怕是他故意挑衅官府。说不定第三案的谜题,就藏在这些书里?”
明华章和明华裳对视,一个佩服对方会演,一个佩服对方会扯。兄妹两人各自维持着高深莫测,说:“把这些东西都抬进去,仔细研究。”
明华章特意为明华裳早散衙,然而他们最终走出京兆府时,天色又很晚了。明华裳苦大仇深上车,还在翻来覆去研究手中的书。车帘掀起,一阵冷风卷来,很快被人挡住。
明华章单手提着衣摆,不疾不徐上车。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在他坐下后,仿佛瞬间变得逼仄起来。外面传来京兆府众人的告别声,明华章淡淡点头,示意车夫启程。
车厢慢悠悠晃动起来,朝镇国公府使去。车内一时无人说话,明华章看到明华裳还皱着一张脸看书,忍无可忍,在她额头点了一下:“小骗子。”
明华裳噗嗤笑了一声,赶紧忍住,同样用力瞪了明华章一眼:“我只是说几句假话,哪像你,将所有人骗的团团转,大家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我看你才是大骗子。”
明华章不置可否,显然已经被挤兑习惯了。明华裳闹完后,眼中又浮起忧虑,问:“二兄,接下来怎么办?”
明华章抬手,修长的手指按住她头上穴位,一边缓慢揉捏,一边为她取下鬓边钗环,轻声道:“别担心,我有办法解决的。你帮了我良多,已经做得很好了。”
明华裳的身体在他的按摩下慢慢放松下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身上,问:“那案件呢?距离花朝节没几天了,但凶手还没有头绪。”
明华章心里何尝不知,但对着明华裳,他依然清冷温柔,不疾不徐道:“急也没有办法,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斥责罢了。我倒觉得,花朝节前破不了案,让圣人不要出宫,安心留在大明宫里倒也不错。别想这些了,一切有我,你累了好几天了,安心睡吧。”
明华章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明华裳的眼皮越来越沉,当真涌上股睡意。她索性闭上眼睛,特意道:“我休息一会,等到了家门,记得叫醒我。”
头顶的气息清冽温柔,像满船星河落在水面上,低低道:“好。”
车厢悠悠穿过夜色,停在一座府邸前。门房拆开门槛,马车一路长驱直入,直接停在明华裳的院子前。招财几人迎出来,欲要叫醒明华裳,被明华章拦住:“不必。”
招财只觉得眼前一花,便看到明华章将明华裳抱起,像捧着什么珍宝般走下车厢,直接朝院内走去。她愣了好一会,莫名觉得慌乱,忙追上去:“二郎君,让奴婢来吧。”
明华章的动作看着舒缓,意味却十分强势坚决。他从容避开招财的手,完全没有将明华裳放下来的意思,说:“去备水,给她梳洗更衣,不要吵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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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明华裳那对兄妹总算回府了,奉命跟踪的苏雨霁也能松一口气。她踏着夜色回家,精神已经累极,却还担心苏行止等她这么久,会不会着急。她拐入小巷,心心念念的家门就在前方,苏雨霁身体却猛地一顿。
她眼神变冷,侧身回头,手已准备好攻击。不料一个敦厚的身影从旁边窜出来,见了她就抹眼泪:“小姐,您怎么才回来?可教老奴好等。老奴在家里等了小姐许久,小姐为何没来?”
苏雨霁皱眉看了一会,终于认出来,此人是不久前号称镇国公府旧仆的女子。苏雨霁没好气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要自己好好想想,在我没想明白之前,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我。你怎么又来了?”
仆妇垂着手,卑躬屈膝道:“老奴不敢违逆小姐的命令,只是,有一样东西,老奴觉得应该转交给小姐。”
苏雨霁警惕地看着她:“什么?”
仆妇从袖子中抽出一封泛黄的信,双手递给苏雨霁:“娘子请看。这是十七年前,夫人怀孕期间写给王家的信。只不过这一封赶上时局动乱,未曾寄出去,这些年一直留在老身身边。老身找了许久,好不容易从箱底翻了出来。这是夫人为数不多的遗物了,老奴觉得,小姐或许想留个念想。”
苏雨霁听到这是镇国公夫人王瑜兰的书信,指尖紧缩,眼神一下子紧张起来。她盯了纸面许久,慢慢伸出手,接住那封信。
泛着岁月陈腐味的纸张落在她指尖,仿佛重愈千斤,苏雨霁刹那间产生种幻觉,似乎她接过的不只是一封信,更是尘封在那段岁月里,沉重到不可触碰的秘密。
苏雨霁定了定神,打开信封,借着月光望向纸面。入眼是娟秀整齐的簪花小楷,几乎能从字里行间窥见主人写下这些字时的情态,定然温柔又沉静。
苏雨霁继续往下看去,信中说这段时间长安里风声鹤唳,天后斥责太子忤逆不孝,有谋逆之心,太子已被禁足东宫。镇国公在外帮太子奔走,形势瞬息万变,人人自危。她在终南山山庄养胎,帮不上什么忙又忍不住担心,时常觉得心悸。最近一次郎中给她诊脉,说她很有可能怀的是双胎。
她不想让国公分心,所以没告诉镇国公这个消息。但郎中还说,她怀相不好,生双胎会是加倍危险,劝她早做打算,趁现在孩子还小,来得及引产,他们夫妻还年轻,保住大人,日后总会有其他孩子。
她思来想去,还是不忍割断和这双孩子的缘分,为此她愿意去冒九死一生的风险。她虽然害怕,但依然期待这双孩子,不知他们是男是女。如果是一对男孩,便起名云衢、惊寒,如果是女孩,就叫雨霁、秋水。
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从名字中,就可见她对腹中孩儿的期待。
苏雨霁看完后,深深陷入沉默。她知道,镇国公府那对龙凤胎其实叫华章、华裳,她当年还羡慕他们一看就是一家人,连名字都是配套的。可是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以为哪怕没有血缘也无私爱她的祖母兄长,其实是调换她人生的刽子手;她以为活得像话本一样幸福的龙凤胎兄妹,其实连名字都是错的。
只有她的名字,才是王瑜兰凝聚心血与爱,一笔一划为腹中骨肉拟的。
而她却被养在农家,十七年来连自己生父生母是谁都不知道,活得稀里糊涂又小心翼翼。多么可笑。
仆妇端详着苏雨霁的脸色,再次开口道:“这是夫人的画像。老身看到小姐的第一眼就知道不会错了,您和夫人,身段气韵一模一样。”
奴仆说着展开画像,苏雨霁都来不及说什么,抬头便看到一个女子侧坐在水榭前,簪花微笑。苏雨霁看到画中人时如遭雷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像了,她自己都觉得从眉眼,到脸型,再到神态,她和画中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苏嬷嬷在世时,经常看着她不说话,那时候,祖母在看谁呢?
仆妇看到苏雨霁的表情就知道无需再说什么了,不枉王爷费尽周折,从太原王家找出了王瑜兰旧年的书信和画像。
其实仆妇看到王瑜兰画像时,心里也立马确定苏雨霁就是王瑜兰的女儿,反倒是镇国公府那对兄妹没一个长得像王瑜兰,仆妇也拿不准那两个到底谁是假的。
本来,魏王一点也不关心这种家长里短,谁是谁的孩子,谁被鸠占鹊巢,与魏王何干?但谁让这里面有一个是章怀太子遗孤,魏王一定要把这只鸠揪出来,因为,误入鹊巢的可不是一只凡鸟,而是龙子凤孙。
仆妇蛊惑道:“小姐,你拿着这副画像去镇国公府,都不用解释,展开画像,大家就知道谁才是真的。苏家欺上瞒下这么多年,早该让苏家的假女儿付出代价了。”
苏雨霁垂着头不说话,但眼睫毛飞速扇动,可以看出心绪并不宁静。仆妇再添了把火道:“小姐,莫非你还舍不得苏行止,担心闹得太过火,给苏家和苏行止带来麻烦?我的傻小姐啊,你醒醒吧,你觉得苏嬷嬷的所作所为,苏行止会不知道吗?但他这么多年都没说,那是因为他也更爱亲妹妹,想让自己亲妹子留在公府里,安享荣华富贵呢!”
仆妇说了那么多,都不如这一句带给苏雨霁的冲击大。她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睛道:“我和他的事,不用你挑拨。这些年他有没有骗我,我自己会问。”
苏雨霁和仆妇的谈话不欢而散。苏雨霁怒气冲冲走了,她在仆妇面前表现得坚定强势,然而等走出巷子,她却突然头重脚轻,力竭般靠在墙上。
她脑子里忍不住回响仆妇的话,苏行止知道她的身世吗?他这些年到底把她当成什么,相依为命的家人,还是供亲妹妹改命的空壳傀儡?
苏雨霁不愿意想。她一时都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该何去何从,就怔怔靠在墙上。苏行止久不见苏雨霁归来,实在等不下去了,出门来找,这才看到靠在自家门口的苏雨霁。
苏行止愣了下,忙走过来,扶住她的胳膊:“雨霁,你怎么了?”
十多年来他们一直这样称呼,但这一刻,苏雨霁却被这个名字刺痛了。她抬头,静静看着苏行止,苏行止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慌,眉头皱得更紧,问:“雨霁,你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苏雨霁摇摇头,扶着墙站起来。苏行止意图扶她,被她冷冷躲开了。
苏行止察觉到她过于明显的拒绝,又愣了下,脸色沉重起来。他仔细观察她的表情,问:“雨霁,发生什么了吗?”
苏雨霁沉默,曾经她笃信她和苏行止之间永远不会有秘密,但这一刻,仆妇的话像一根刺梗在她心头肉里,她第一次没有对他坦白相告,而是虚虚笑了笑,垂下眼睛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苏行止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没有再追问。他打开门,说:“回来了那就吃饭吧。灶上一直给你留着饭,先吃了再睡。”
·
明华裳昏昏沉沉间,猛地惊醒。她盯着头顶的床帐,愣了许久。
她不是在闭眼养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撑着床铺,慢慢坐起身。帐子外,招财正在拧帕子,她听到里面的窸窣声,忙挽起帷幔进来:“娘子,您醒了?”
明华裳脑子还没清醒,她环顾四周,怔忪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二郎君带您回来的,郎君让奴婢好生伺候你,刚刚才走。”招财说完,脸上表情欲言又止,忍不住道,“娘子,您怎么在外面睡着了?”
明华裳软软靠上引枕,手腕搭在眼睛上,有气无力道:“我也不想啊,我只是眯个盹,谁知道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招财实在憋不住了,道:“娘子,这是能一不小心的事吗?您睡着后,是二郎君抱您回来的。”
明华裳嗯了声,浑不在意道:“就是有他我才敢睡的,如果一个人在外面,我可没这么心大。”
招财几度斟酌,小心说:“娘子,您和郎君虽然是龙凤胎,但毕竟已经长大了,与小时候不同。大娘子、三娘子都在议亲,整日吟诗作画,十分娴静,您却成日往外跑,容易被说闲话。”
明华裳轻轻哼了声,嗓音漫不经心又笃实坚定:“是啊,我已经长大了,想做什么何须听别人的?我出门是为了破案,问心无愧。我阿父都没意见,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明老夫人虽然辈分高,但镇国公府终究是镇国公府,真正主事的还得是镇国公。本来镇国公不同意明华裳每日天不亮就往外跑,天色全黑才回家,他倒不是觉得一个闺阁女子成日和外男厮混在一起有辱名节,而是觉得太危险。但不知道明华章私底下和镇国公说了什么,反正镇国公再没管过明华裳的行动,算是默认了。
明家上有一个无论明华裳做什么都只担心乖乖女儿安不安全的爹,下有一个无论明华裳想做什么都帮她摆平障碍、解决问题的兄长,他人就算看不惯,又有什么所谓呢?
招财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明华裳是一个年芳十七、正待议亲的娘子,她又没有母亲、姐姐替她相看婚事,若不讨好明老夫人,难道指望下人帮她留意郎君吗?
而且,娘子和二郎君,走得过于近了。姑娘出嫁后全仰仗娘家撑腰,和兄长亲厚些是好事,但绝没有兄长会在太阳落山后抱着睡着的妹妹进屋,亲手将她放在床上,还为她脱鞋。
事关下一任国公,招财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苦口婆心劝明华裳:“娘子,话虽这么说,但长安里出息儿郎只有那么多,如果被其他人抢走了,您能挑的就越来越差。您的终身大事,还得靠老夫人为您做主啊。太平公主送来了帖子,明日在公主府设宴,届时世家豪族俱至,您可要把握机会,赶紧找一位好郎君,不能再拖了。”
招财想,或许现在二郎君和二娘子只是年轻,等将来各自男婚女嫁,一切就会回到正轨。
只要二娘子找到夫婿,一切都会好。
“能被抢走的,本也不是好东西。”明华裳躺在床上,静了许久,冷不丁问,“招财,如果你得知你的命只剩下一年,接下来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掉,你会做什么?”
“啊?”招财忙道,“那我肯定要先把放娘子衣服首饰的箱笼钥匙交待给新人,然后把这些年攒下来的家当分给进宝、吉祥、如意几个丫头,现钱我自己留着,每天都吃一顿好的。”
“你还说我,我看你也只想着吃。”明华裳笑,笑完之后,轻声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人生太短,我还没活明白,就要准备死了怎么办。这么一想,嫁入高门有什么用,金银珠宝有什么用,守护好自己珍重的人,去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剩下的时间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开心快活每一天,已足矣。”
“呸呸呸。”招财连忙朝地上啐唾沫,嗔怒道,“娘子,您说什么呢?别说这种晦气话,您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好。”明华裳笑了笑,说,“招财,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睡吧。”
招财端着水盆起身,猛地回头:“娘子,您可记好了,明日太平公主设宴,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您别乱跑了,好生准备宴会。”
明华裳无奈答应,她再三保证,招财才将信将疑离开。等合上门后,明华裳轻轻呼了口气,终于能转过身睡觉。然而这一次,她闭眼良久,都无法入睡。
明华裳睁开眼睛,定定望着一个方向,在黑暗中明亮惊人。她和招财相伴多年,称得上一起长大,招财的言外之意,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明华章越来越不遮掩了,她时常觉得他是期待被人看出来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知道自己今年就要死了,所以临终前愿意顺着自己,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明华章呢?
他是名满长安的俊才,新科进士郎,前途无量的京兆府少尹,下一任镇国公。他疯了吗,拿自己的前程和名声作践?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谁?她又是谁?
第133章 思慕
日光入户,直牖半开,京兆府能派出去的人都出去了,廨署难得这么清净。明华裳趴在桌案上,一个接一个打哈欠,强撑着精神看火药配方。
谢济川翻过一页书,瞥了她一眼,道:“昨夜做什么了,怎么这么困?”
明华裳昨天胡思乱想到半夜,二更天才睡,今日起来整个人像拖布一样无精打采。明华裳揉了揉眼睛里的水泽,说:“没什么,想了点事,莫名其妙就睡不着了。”
十日之期像座山一样压在京兆府头顶,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明华章、任遥、江陵各带一队去搜城,明华章见明华裳精神不好,强行将她留在官府,自己带人走了。
至于谢济川,没有人敢给詹事府太子舍人安排活,谢济川脸皮厚度也十分过硬,在其余人忙得团团转时依然能安然地坐在官署里喝茶,美名其曰破解谜题。
他手指白皙纤长,端着越瓷盏轻轻吹气,悠然问:“想今日太平公主宴会?”
明华裳一噎,诧异道:“我想这个做什么?”
“你原来知道啊。”谢济川道,“看你穿的这么随便,我还以为太平公主没有邀请你呢。”
明华裳又梗了梗,默然望着谢济川:“谢兄,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会得罪人?”
“嗯。”谢济川抿了口茶,淡淡点头,“现在你和我说了。”
谢济川单手端茶,风度翩翩,仪容俊秀,坐在那里雅致的像一幅画,但这张嘴实在气人。明华裳撇撇嘴,没好气道:“谢兄,你这样子,是不会有女娘喜欢的。”
“所以你想到半夜的,竟然是郎君?”谢济川放下茶盏,望向她,道,“我以为最无聊的状况不过是想案子,没想到,比我想象的还要庸俗。”
明华裳不服气:“男欢女爱乃自然而然产生的感情,很庸俗吗?”
“不俗吗?”谢济川说完微妙地顿了下,反问,“所以,你还真在想这些?”
明华裳轻哼一声,转过身哗啦啦翻书,不肯再理他了。殿内安静了一会,唯有纸声沙沙。片刻后,谢济川翻过一页,无意般问:“是谁呀?”
“知不知道少女的心事问不得?解你的谜题去,省得被我沾染了俗气。”
火药涉及炼丹术,哪怕明华裳很认真地看了,依然一头雾水。她在纸上抄了许多名称,苦大仇深看了一会,还是觉得人要认命。
她拿起书本,鬼鬼祟祟凑到谢济川案前,笑嘻嘻问:“谢兄,你忙吗?”
“忙。”
他拒绝得太不留情面,明华裳噎住,她看着谢济川手里的书,控诉道:“你根本没在解谜,而是在看闲书,哪里忙了?”
谢济川眼皮都不抬,幽幽道:“知不知道忙人的心思问不得?我乐意。”
明华裳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十分无奈。她早就知道谢济川阴阳怪气,但今日他不知哪根弦不对,格外阴阳怪气。明华裳还是摆出笑脸,没皮没脸道:“谢兄惊才绝艳,聪明绝伦,同时想好几件事根本不成问题,什么题能难倒你呀?谢兄,谢阿兄,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几个炼丹方子是怎么回事?”
明华裳誓将低声下气贯彻到底,将卷轴摊到桌案前,殷勤地给谢济川端茶加水。谢济川拂了下长袖,屈尊纡贵地扫了眼,问:“你看这些做什么?”
明华裳一看有戏,赶紧将笔墨递过来,说:“我的生活经验远不如在民间摸打滚爬几十年的捕快,找人时实在帮不上多大忙。我就想着看看和火药相关的书,设身处地感受凶手的想法,说不定能细化画像。”
谢济川嗤了声,道:“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帮他破案。”
“怎么能叫帮他?”明华裳一直嬉皮笑脸的,此刻却郑重了神色,双眼黑润认真,说,“我也想早日找出凶手。我能感受到,这个凶手其实本性不坏,他只是太失望了,如果能早点找到他,或许还能救醒他。虽然这世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是很难,但我可以尽我绵薄之力,让更多人愿意相信,邪不压正,妖不胜德,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这不只是二兄的抱负,也是我的抱负。”
抱负?谢济川望着明华裳的眼睛,许久后说:“什么是抱负?”
这个问题将明华裳难住了,她沉吟一会,道:“可能是,超乎权力、财富,比生命还要重要的意志?”
谢济川轻嗤一声,漆黑的眸子划过不屑,淡淡拂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为了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世上不会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的。”
明华裳小声反驳:“有的。”
谢济川似笑非笑,问:“那你找到这个人了吗?”
明华裳一怔,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有说服力的例子。谢济川毫不意外地嗤了声,漫不经心道:“二妹妹,不要太天真,书上的大道理都是骗你的。那些圣人写下警世格言的时候,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信。”
明华裳觉得谢济川的话太悲观了,但又想不出反驳的话。这时候直柩窗被风撞了一下,明华裳下意识回头,咦了一声。
谢济川跟着看过去,问:“怎么了?”
明华裳皱着眉,慢慢摇头:“窗外的花瓣怎么落了那么多?之前明明开得好好的。”
明华裳和谢济川在京兆府内等了一天,快申时时,外出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
今日能这么早收工,全是托了太平公主的福。太平公主设赏花宴,她办事历来讲究排场,长安里有名号的皇亲国戚、世家勋贵、文人墨客都收到了请帖。镇国公府近些年虽然势微,但毕竟有爵位在,明华裳和明华章也受邀在列。
明华章忙着办案,很不乐意在这种关头浪费时间,但他作为镇国公唯一的儿子,不能不给太平公主面子。他只能忍着不愿,早早收工,勉强去走个过场。
江陵和任遥也要代表家族出席,他们懒得回府折腾,就在京兆府内找了间空房换衣服。明华裳的衣服出门时就换好了,她和谢济川站在院子中等,明华章最先出来,谢济川看到挑了下眉,道:“你还真就只换了身衣服啊。今日太平公主邀来许多皇亲国戚,梁王、魏王、太子、相王都在,听说恒国公和邺国公也要去。你就穿成这样?”
“没穿官服去,我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明华章整理好蹀躞带,不在意道,“走个过场而已,没什么可讲究的。走吧。”
明华裳异常配合地说道:“二兄玉树临风,无论穿什么都好看。这身衣服虽简单,但庄重大方,哪里不讲究了?”
谢济川抬眉,轻轻瞥了明华裳一眼。明华章被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好看,手脚都不好意思起来。他低咳一声,难得后悔自己冒失,应当整理一下再出来的。他勉力装出不在意,淡淡道:“他们两人呢?”
说曹操曹操到,任遥推门出来,已换上一身飒爽的红色胡服。江陵在里面听到他们要走了,忙不迭道:“等等我!”
江陵赶紧跑出来,明华裳瞧见他的头发,嫌弃道:“你头上是怎么回事?”
江陵随手摸了下,好像发冠有些松了。他不在意,大咧咧挥手:“没事,小问题,不影响本世子的英俊。”
“不行!”明华裳实在受不了,“你穿成这个样子不要走在我身边。二兄,京兆府有镜子吗,让他重新束一下头发。”
江陵靠着手感调整玉簪,任遥瞧着他笨拙的动作眼睛疼,没好气踹了他腿弯一脚,说:“别动了,低头。”
江陵哇了一声,委委屈屈低头。任遥把他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梳好,绾入金冠中,用玉簪固定。任遥手劲大,江陵被扯得龇牙咧嘴:“哎疼疼疼,你到底会不会?”
任遥一个云英未嫁的娘子,怎么可能会梳男子的发髻呢?她这时候才意识到不妥,她脸一红,手足都无措起来,只能用更大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闭嘴。”
任遥上手时太自然,江陵低头也太顺畅,连院子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明华章都打算派人去找镜子了,见状默默收回手,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化解尴尬:“时辰差不多了,既然人齐了,就走吧。”
另外四人都骑马,明华裳坚决不肯坐马车,也牵了匹温顺的小母马。五匹马停在路上,状况相当混乱,江陵忽然大叫一声:“你们看,那是什么?”
长安正因为爆炸闹得人心惶惶,明华裳几人赶紧回头,没想到江陵那厮却哈哈大笑,一马当先抢到前面:“哈哈哈我是第一!”
明华裳反应过来,拳头硬了。任遥忍无可忍骂了句“傻子”,也一拍马追上。
眼看那两人绝尘而去,在长安街上赛起马来,明华裳心想她至少不能当垫底,正打算抢跑,不料谢济川也是这样想的,擦着她的马抢到前面。
明华裳愤怒喊着“你犯规”,一边吃力追赶。唯有明华章被落在后面,叹了声,对身后的衙役说:“给他们一人记一张罚单,长安申时到酉时禁止纵马。”
·
此刻太平公主府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十分热闹。长史正笑容满面迎宾,忽然眼前卷过一阵风,几匹马前后奔来,最前方的少女单手勒住缰绳,马前蹄扬起,仰天嘶鸣,她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姿态飒爽又飞扬,道:“呵,我就知道我会是第一。”
一个青衣郎君悠然跟在第二,之后一个少年、少女相互扯着对方缰绳,试图让对方垫底。
长史表情愣住,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这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一位穿着白色瑞锦纹圆领袍的郎君下马,他腰束蹀躞带,足下乌皮靴,下马时衣摆随风掀起,衣阑上用银线绣成的雪花灿灿流动,飘然若回风流雪,像一场盛大的梨花雨落在他身上。
他负手立于暮色渐浓的长安,简简单单一站就是三月春风的模样。
长史眼前一亮,他伺候在太平公主府,一双眼见过无数达官贵戚、风流俊才,看到这个少年时依然惊艳到了。长史主动迎上去:“郎君安。不知郎君是哪家贵少?”
明华章对长史颔首,道:“在下镇国公府明华章,恭祝太平殿下万福。前面是舍妹,让长史见笑了。”
长史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镇国公府龙凤胎,兄长果真芝兰玉树,龙章凤姿。长史笑道:“明娘子活泼娇憨,实乃真性情。明郎君里面请。”
明华章谢过,平静拨开还在和明华裳纠缠的江陵,淡淡道:“二娘,我们该走了。”
长史维持着体面的微笑,这时候才发现面前这位不是江安侯府的世子吗?等另外几人报完名帖后,长史的表情更古怪了。
有平南侯府的娘子,谢家的公子。按理都是很体面的人家,怎么教养出的小辈如此……出人预料呢?
长史默默看着他们追上前方那对兄妹。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们走在一起,脊背笔直,四肢纤长,打打闹闹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想叹息。
年轻真好啊。
明华裳和江陵争了一路谁才是垫底,直到走到男女客分席的岔路口,两人都在相互放狠话。他们的声音惊动供女客休息的花厅,许多闺秀回头,朝他们这边看来。
明华裳嫌弃丢人,只能和他约好改日再战。她和任遥一起走向花厅,里面的闺秀迎过来,意味深长问:“刚才那两位是明二郎和江世子吧。你们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另一个闺秀温温柔柔补充:“我看,谢郎也在呢。”
任遥微怔,第一次意识到江陵那个傻子,在娘子堆里竟还很受关注。明华裳就平静多了,有一个出名的兄长,这种事从小到大已发生过无数次,她习以为常道:“那是我二兄。二兄在路上偶遇谢阿兄、江世子,顺路送我们过来。”
闺秀们一听她是明华章的妹妹,神情立刻热络起来,笑吟吟拉着她说话。明华裳听到这些娘子们话里话外的拉拢,面上笑意不变,心里却有些落寞。
她们对她这么和善,是因为把她当小姑子,而不是情敌。若将来……
可是她和他不会有将来了。
明华裳止住这些想法,强打起精神,她怕冷落任遥,回头拉任遥说话时,意外扫到一个人。
苏雨霁。
灯火阑珊,她站在花木葳蕤处,静静看着她。
明华裳不由怔住,这时候有人和她说话,她才反应过来,笑着附和。她回头再去看时,发现苏雨霁已经不见了,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明华裳愣了一会,意识到苏雨霁应当是跟着苏行止来的。苏行止是去年的状元,如今又在察院供职,是一支颇有前程的潜力股,太平公主当然不会放弃笼络。太平公主设宴,苏行止受邀带家眷出席,并不奇怪。
意外撞到了苏雨霁,明华裳接下来有些神思不属,而任遥不知怎么回事,也安安静静的。她们两人谁都无话,默默坐在热闹的花厅中,和那些笑闹声格格不入。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是二张兄弟来了。压轴的贵客到场,宴席很快就开始了。
在场大部分都是皇室成员,在女皇的赐婚下,李武两家被紧紧拴在一起,不是亲戚就是夫妻,不必严格讲究男女大防。所以太平公主只在大殿中间隔了屏风,左边男席,右边女席,两方隔着灯火,可以隐隐约约看到。
舟中看霞,月下看影,灯下看美人。年轻娘子们各个娇声笑语,顾盼生辉,对面的郎君也英姿勃勃,身影攒动。
太平公主见惯了这种场面,在宴席中游刃有余,谈笑风生。她举杯说开场词后,精致的菜肴便如流水般送上来。
明华裳和任遥一席,两人都毫无心理负担地吃饭。但宴席上其他人可不是来吃东西的,宴会刚开始,便有夫人带着女儿向太平公主敬酒。
太平公主今日穿着一身红色描金宫装,外罩浅黄大袖衫,才初春便已换上薄纱,露出大片莹白丰盈的肌肤。喝了几杯酒后,她双颊染上绯红,顾盼间波光流转,媚色撩人,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许多年轻男郎悄悄看太平公主,连明华裳都忍不住感叹太平公主真美。这种美无关长相,而是自信张扬、丰腴雍容的大美人气度,如此才称得上国色牡丹。
在她的衬托下,旁边纤细精致的闺秀们,反而像雏菊一样黯然失色。安乐郡主在母亲的暗示下,站起来向太平公主敬酒。
太平公主瞧见安乐,定睛望了好几眼,忍不住将她叫至身前,拉着她的手道:“许久没见安乐,安乐出落得越发俏丽了。如此容色,当称得上长安第一美人。”
安乐郡主垂头浅笑,状似娇羞,但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旁人听到,忙恭维道:“公主这是什么话,第一美人非您莫属。”
太平公主摆摆手,长袖从手腕垂下,露出一截凝脂般的雪腕。她慵懒地倚在扶手上,道:“若早二十年我还争一争,如今都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再和晚辈争第一美人,岂不是贻笑大方?我已经老了,以后该是孩子们的天下了。”
太子妃韦氏虽然觉得太平公主这话没错,但她深知小姑子的得宠,面上依然推脱道:“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什么美不美。安乐和永泰若比得上你一根手指,我便乐得要烧高香了。”
众女眷附和,太平公主在众人吹捧下露出笑意,道:“你们莫要哄我了,被人听到了笑话。倒便宜了武崇训这个小子,轻轻松松就娶到了安乐,崇训呢,该罚一杯。”
单从五官上讲,安乐郡主确实比太平公主年轻时还要出色,但她还来不及享受满城儿郎的追捧,便已落入武家。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嫁给梁王的嫡子武崇训了。
仅隔着一道屏风,男子席上轻轻松松就听到了太平公主的话。众年轻儿郎看着武崇训起哄,武崇训倒也痛快,拿起案前的酒樽一饮而尽,任由太平公主戏谑。
武崇训如此配合,男客里又是打趣又是起哄,整个宴会厅的气氛都沸腾起来。太平公主也笑了,嗔骂道:“安乐可是东宫的掌上明珠,这么多叔伯兄弟护着,哪能让你轻松得手?我们李家这么多人,你不得挨个敬一杯?”
武崇训一听,喝一杯就算了,挨个敬一遍,那还了得?武崇训求饶道:“殿下饶命,我不胜酒力,这一次就饶过我吧。”
太平公主自然不依,魏王笑着道:“崇训,你太平婶母心肠硬得很,你求情没用,不如请你定王叔出马,说不定太平就心软了。”
武崇训一听,立刻向定王卖惨讨饶。宴会厅视线一下子落到定王身上,谁不知道,定王是太平公主的驸马呢?
定王面上依然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在众多微妙的打量中拿起酒樽,朝魏王示意:“殿下也是为了侄女好,魏王兄饶我一回,莫要拿我们取笑了。”
梁王对魏王笑道:“二弟,看到没有,人家夫妻同心,可不会向着你说话呢。”
男席上笑声不断,太平公主调笑起晚辈来信手拈来,到她自己,脸上的笑就十分勉强了。
她抿了口酒,脸色有些冷了,转头对永泰郡主说:“他们男人就喜欢说这些不着调的话,不用理他们。永泰,安乐,我们姑侄喝一杯。”
永泰郡主是太子的长女,刚才一直围绕着安乐郡主说话,太平公主怕大侄女多想,便主动叫上永泰。
永泰郡主不同于妹妹,她性子静,也不喜欢出风头,其实并不介意被冷落。突然被太平公主点名后,她怔了一下,有些犹豫地拿起酒杯:“好,谢姑母。”
今日宴席上女客用的是果酒,即便没酒量的人也能喝。但对面的魏王嫡长子武延基听到后,却有些着急了。他忍不住打断太平公主,说:“殿下,夜深了,女子不宜多饮酒。永泰这杯,我替她喝。”
太平公主“呦”了一声,似笑非笑看向永泰郡主,打趣道:“延基,你这话可不地道,你只替永泰喝,却不替我喝?”
众人闻言哄笑,永泰郡主和武延基刚成婚一年,他们俩都是内秀不善言辞的性子,小夫妻一下子被调笑得满面通红。但武延基哪怕脸红成煮熟的虾子,也依然坚持不让永泰喝酒。
在座都是在宫廷厮混过的人精,见状大概懂了。太平公主没再坚持让永泰郡主喝酒,永泰郡主满面绯红地坐在席位上,她的母亲侧身问了她什么,永泰郡主红着脸,小幅点头。
明华裳嘴里咬着筷子,专心吃饭,宴席上的玩耍笑闹仿佛与她无关。虽然她什么都没听到,但此情此景,傻子都能猜出来,永泰郡主多半有孕了吧。
好事啊,明华裳默默在心里祝福了一句,不期然想起去年同样盛大的宫廷宴席上,小心接住永泰郡主的男郎。
那个男子好像叫纪羡,是永泰郡主的青梅竹马。纪羡陪永泰郡主度过最艰难的流放岁月,算得上患难真情。明华裳现在还记得女皇强行拆散永泰郡主和纪羡,将她指给武延基时,永泰郡主的抗拒悲愤。
原来,再深刻的爱与恨都会过去,时间甚至不会超过一年。
明华裳忍不住想,若她死了,明华章会如何呢?
大概悲伤几个月就会回归正常生活,他依然是京城玉郎,过几年或许会娶妻生子。长安、洛阳有的是闺秀想嫁给他,以他的性情,定然会和妻子相处得很好。
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一生都是书本所推崇的君子模样,没人会知道他和妹妹曾有过一段模糊暧昧,似出界又似没有的不伦之情。
明华裳突然就吃不下去了,而上方皇室们却玩得渐入佳境,太平公主说:“只喝酒无聊,不如找个乐子玩。安乐美貌,称之为长安第一美人当之无愧,既然如此,就该有长安第一俊才。往常都是你们对女子评头论足,今日也让我们来审判审判你们。拿笔墨来,让各位郎君写诗,由在场娘子们评选。娘子们觉得谁的诗好,便取一朵红花,交给对应的人。”
第134章 身世
太平公主的话说完,宴会厅中立刻响起私语声,女客们或羞或笑,眼睛都亮晶晶的,显然对这个提议很期待。
无论是多温和的男子,在女人面前都充满了表现欲,尤其在场的娘子们俱年轻美丽,家世不凡,其中说不定就有他们未来的妻子。
男郎们嘴上说着不在意,实际上都紧绷起来,双方都半推半就,太平公主的提议便顺理成章成了。
太平公主最是喜欢承办大场面,她玉手一挥,公主府的婢女们便很快备好纸墨,入殿递给各位郎君。
场中响起沙沙声和交谈声,众人从坐席后出来,彼此交谈,宴会厅不再像刚才一样秩序井然。女眷那边也大胆了些,相互结伴,悄悄走过来看。
明华章其实不想参加这个活动。评安乐郡主为长安第一美人就够无聊了,现在还要选所谓长安第一俊才,实在无聊透顶。但大家都在写,明华章不好特立独行,便也提笔,随便写了一首诗。
堂下人群攒动,奉承声不绝,连梁王、相王等人也从高位上走下来,在人群中观看。明华章很快放下笔,一回头,发现谢济川的笔压根没动过,他笑了声,一点都不意外:“怎么不写?”
“我为什么要写?”谢济川悠悠道,“凭她们,也配评判我?”
谢济川连女皇的面子都不卖,更不用说在场女眷。明华章理解,但还是道:“太平殿下并非真的要审人,而是出一口气。寻常宴会上一个女子无论身份地位,都会被人拿来比较,太平公主为此愤愤不平,也要来比一比男人,无伤大雅。何况,哪里真是比诗,不过是找个由头,让年轻男女传情达意罢了。”
谢济川似笑非笑看向明华章:“你倒是替太平公主说话。”
“哪里是为太平公主。”明华章道,“不过推己及人,站在女子的立场上,替她们多考量一二罢了。”
“好,你是君子,我是小人,烦请饶过我吧,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谢济川望向屏风朦胧处,说,“那你觉得,今日谁会优胜?”
明华章对此并不关心,淡淡道:“不好说。今日李武诸王都在,恒国公、邺国公也来了,哪里是比诗呢。”
评判权在女客手中,喜欢哪位郎君的诗,便可给他投花,在这个过程中,最不重要的就是诗了。
男子的家世身份,朝堂局势,官场纠葛,每一点都会影响这些世家千金的选择。诗写得怎么样,反而是最次的。
谢济川挑挑眉,道:“那我换个问法,你觉得二妹妹的花会给谁?”
明华章微怔,顺着谢济川的目光望去,才发现明华裳走过来了。她拉着任遥,两人停在江陵的席位前指指点点。
明华章突然有点后悔自己随便写了一首。他不是肤浅好斗的人,但一会若她走过来看到他的作品,写得太差了,实在不成体统。
此刻,明华裳和任遥站在江陵的席位前,看着他抓耳挠腮,龇牙咧嘴,道:“你写呀。”
江陵握着笔,每次他刚有动作,那两人的目光就嗖得看过来,简直像在公开处刑。他实在受不了了,求饶道:“两位姑奶奶,你们能换个地方站吗?”
明华裳哼了声,说:“谁乐意看你。”
明华裳说完便去其他席位上溜达,任遥嘴上嫌弃,身体却没动。明华裳瞄了眼,没有去拉任遥,自己默默走了。
身边没了同伴,明华裳也不好去看其他郎君,手里的红色绢花颇为烫手。她环顾宴会厅,默默思忖这朵花该扔到哪里。
她本来打算给江陵的,但这样实在有些昧良心,何况有任遥在,江陵也不需要她的。给李家、武家那几个王爷显然不行,送给已婚男子不妥,给其他公侯伯府的未婚郎君,她又怕引起误会。
明华裳扫了一圈,幽幽叹气。
好难哦。
其实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送给自家兄弟,在场闺秀们一大半都是这样做的。放在以前,她会想都不想送给明华章,但现在她莫名不情愿。
明华裳为难中,余光无意掠过苏行止。她眼神动了动,装作随意看的样子,不动声色靠近苏行止。
和其他小侯爷小公爷相比,苏行止的身边十分冷清。他亦安然坐着,并没有和其他人攀谈的意思。突然有人靠近,苏行止颇为诧异,他抬头看到是明华裳,怔了下。
明华裳笑了笑,问好道:“苏御史。”
苏行止点头回礼,神情依然冷淡,甚至隐隐有戒备。这里人多眼杂,明华裳无意多说,她似是借过,走时长袖拂过桌案,不动声色将绢花放到上面。
苏行止看到上面的绢花,表情越发惊讶了。他正欲提醒明华裳落了东西,忽然注意到绢花上有一行小字。
“要事相商,事关苏嬷嬷,花园湖边亭见。”
苏行止眸光微动,他不动声色拿起绢花,将写着字的那瓣绢布撕掉。做完这一切后,他抬头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没料到正好撞入苏雨霁的视线。
苏雨霁站在屏风边,神色莫测看着他。苏行止有些心虚,试图对苏雨霁解释,然而苏雨霁淡淡转身,一闪身没入女客厅了。
对面是女客的地方,苏行止不好追过去。他停在殿中,望了眼苏雨霁的方向,最终觉得苏雨霁不是这么不明事理的人,还是先处理另一件事重要。
宫殿中谈笑风生,人声鼎沸,没人留意到一女一男相继出去,除了一开始就在关注的人。
谢济川意味不明笑了声,声音莫名冷峭,说:“看来,二妹妹的选择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苏行止。”
明华章面无表情,眼睛像浸着寒江的霜月,冷意如有实质。偏偏谢济川还不安生,道:“虽然说各随心意,自主选择,但在场未婚女子的花要么给兄长表亲,要么给未婚夫,极少数胆大的会直接给心仪之人。你说,二妹妹是哪种呢?”
明华章眼神黑沉,目光如利剑出鞘般扫向他:“慎言。她才多大,哪有什么心仪。她说了不想成婚,你不要败坏她的名誉。”
谢济川挑眉,面上依然笑着,眼中却透着股薄凉:“怎么,你不知道吗?巧了,二妹妹今日还和我说,她有了思慕之人,为此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他不知道,不对,明华裳怎么和谢济川说这些?明华章手指攥紧,面上还是一派冷静,道:“她说着玩而已。她惯爱开玩笑,当不得真。”
谢济川看着他,不言不语,但目光中的意味却让明华章极度不爽。他心想自己何必和一个外人争辩,明华裳是他的妹妹,他当然最了解,她只是去外面散心而已,他这就把她叫回来。
明华章正打算起身,而这时旁边的婢女抱着端盘经过,衣带不小心掀翻墨台,明华章的白衣霎间染上一大摊墨迹。
婢女吓了一跳,立刻跪在地上,慌慌张张给明华章擦拭墨汁:“郎君恕罪,奴婢该死。”
明华章垂眸看着衣服,默然不语。婢女心惊胆战道:“郎君饶命,都怪奴婢不小心。奴婢这就带您去更衣。”
明华章静静看了婢女一眼,没有反对,由着婢女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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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裳出来后,一路避开人群,悄悄走向花园僻静处的凉亭。她坐下等了没多久,外面就响起脚步声。
明华裳毫不意外,她起身,笑着对来人纳福:“苏御史。外面风大,苏御史请里面坐。”
苏行止停在台阶外,面容冷淡,不苟言笑。他对明华裳的示好毫无反应,淡道:“明二娘子,你我并无交情,我不懂你的意思。”
明华裳并不在意,自己找了个避风角落坐下,说:“可是你看到那行字后跟过来了,就证明我猜的没错。此事说来话长,苏御史真的要站在外面,不怕被人发现吗?”
苏行止拧眉看着她,最终还是抬步,走入凉亭。明华裳道:“我本该找个茶楼好好招待苏御史,可惜条件不允许,只能以这种方式叫苏御史出来。多谢海涵,我可以斗胆叫你苏兄吗?”
苏行止眉眼淡漠,硬邦邦道:“明二娘子随意。”
明华裳本来还打算说些客套话意思意思,不过看苏行止的态度,还是直入主题吧。她笑了笑,忽然道:“苏兄,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祖母苏氏曾经在太原王氏祖宅伺候,后来随王氏女郎瑜兰嫁入镇国公府,成了我母亲的左膀右臂,是吗?”
苏行止手指绷紧,黑眸冷冷盯着她,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苏兄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恶意。”明华裳对着苏行止粲然一笑,莹白的脸在夜色下像笼罩着一层柔光,美如珠玉,璨若雪光。而她的目光却是清澈坦荡的,认真说道:“我只是很想知道真相,想必苏兄也是如此,要不然,你不会赴我的约。按辈分,我该叫苏嬷嬷一声乳祖母,这些话我本想问苏嬷嬷的,但嬷嬷离世,我只能问苏兄了。”
明华裳温声软语,言笑晏晏,但目光一直直视着苏行止,和她表现出来的温软截然不同。明华裳盯着他,问:“苏兄,苏雨霁是你妹妹吗?”
真假千金的事压在她心头,已折磨了她一年了。她最开始尝试靠自己的力量查出真相,然而线索查一条断一条,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抹去了所有痕迹。哪怕她加入玄枭卫,成为地下暗网的一部分,依然找不出自己的身世真相。
反而,当她带着目的审视身边人后,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家人很可疑。明华章仿佛知道他们不是亲生的,更要命的是镇国公仿佛也知道。
这让明华裳生出一种比真假千金还要恐怖的感觉,她能接受自己不是亲生,但不能接受父兄骗她。
镇国公和明华章对她很好,明华裳不愿意这样揣测他们,也无法心安理得霸占他们的爱,她宁愿去直面那个可能对她并不友好的真相。
如果她的生命注定停留在十七岁,她想,她至少要活得明白。
苏行止沉默良久,似叹息了一声,低声道:“不是。”
明华裳眉梢微动,说实话并不意外。明华裳又问:“苏嬷嬷临终前,可曾和你说过苏雨霁的身世?”
苏行止不答,反客为主道:“我并不知你的底细,这些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想解决这桩陈年错案。”明华裳望着他的眼睛,真诚说,“当年的经事人死的死,散的散,现在去追究谁是谁非没有意义,解决问题才最重要。如果苏雨霁当真是明家人,我愿意将她引荐给我的父亲,恢复她的身份。如果你信不过我,我将父亲约出来,你来和他说,我绝没有二话。苏兄,你想要的,到底是一口气,还是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一回苏行止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明华裳耐着性子,默默等着他。
远处的宴会厅欢声笑语不断,显得他们这里格外死寂,唯有不知名的鸦作响。终于,苏行止压着风声,开口道:“我凭什么信你?如果你从我这里套出信息,回去后并不践诺,而是在镇国公府内兴风作浪、颠倒黑白,该当如何?”
明华裳叹气,无奈道:“苏兄,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是御史,京兆府的案子还得从你手下过呢。冯掌柜的案子要重审,宋岩柏、严精诚案也有许多猫腻,我们全指着察院高抬贵手呢,我骗了你,有什么好处?”
明华裳眼神十分认真,苏行止竟然被这个理由说服了。苏行止才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山村里那个一穷二白的农家少年,而是长安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在这些豪门望族面前,也有了对话的底气。
苏行止这时候才终于放松了些,说道:“其实之前我也不知她的身份,要不是祖母病重,不得不交待遗言,恐怕,她永远不会和我说这些。”
明华裳见到苏行止的第一面就注意到他很紧绷,像刺猬一样树满敌意,明华裳便一直保持笑意,放软语气,甚至主动搬出京兆府和御史台的上下游关系来瓦解苏行止的戒备。果然,苏行止态度松动许多,明华裳忙乘胜追击问:“苏嬷嬷说了什么?”
“祖母说明家内斗,殃及婴孩,她于心不忍,正好她要告老还乡,便将那个孩子抱走,留在自家养大。苏家和公府虽然门第天差地别,但对雨霁真心实意,和亲生女儿无异,绝不逊于明家。”
“我知道。”明华裳忙道,“我当然相信苏兄还有苏嬷嬷对她很好,看苏姐姐刚强直接的性子,就知道从小没受过委屈。”
明华裳安抚了苏行止后,眼睛转动,心下有些奇怪。苏行止的说法和她的猜测颇有出入,梦境说苏嬷嬷出于贪婪而将两个孩子调换,现在苏行止却说因为明家内斗,苏嬷嬷为了保下孩子的命才将苏雨霁带走。
话怎么说都由当事人一张嘴,如果苏嬷嬷真干了这种事,美化自己也很正常。可是,看苏行止对她生疏戒备的模样,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亲妹妹被换入了镇国公府吗?
放在以前,明华裳肯定要再三试探,徐徐图之,但现在她都活不过今年了,还有什么话是不敢当面问的。明华裳便直接问道:“这样说,你才是我的亲兄长?”
明华裳本意是表达自己的善意,如果她当真是苏家人,她绝没有门第之见,愿意和苏行止好好相处。但苏行止的表现却远远超出明华裳的预料,他眉心紧皱,眼神疏离,不为所动道:“你在玩什么花招?”
“啊?”明华裳也被说蒙了,她和苏行止对视,彼此都觉得莫名其妙。明华裳试着问:“既然苏雨霁是镇国公府之女,那我不就是苏家的孩子吗?难道你忘了苏家也有一个女儿?”
苏行止看着明华裳,眉毛皱得更紧了:“我是有一个妹妹,但我母亲说,囡囡因为早产夭折了,雨霁是祖母为了宽他们丧女的心,这才抱回家的。”
明华裳彻底怔住了。苏行止看到明华裳表情不对,也郑重起来:“怎么,难道不是这样吗?”
一个母亲是不会咒自己孩子早死的,就算为了保护换到富贵人家的亲生女儿,也绝不会说出夭折这样的话。那么,这是真的?
明华裳忽然觉得湖面的风很冷,她两只手紧紧交握,试图温暖自己已经变得冰凉的手指。她缓了很久,才有力气对苏行止说:“你祖母和你说,苏雨霁是从镇国公府抱回苏家的。而我这边知道的,是苏嬷嬷出于私欲,调换了自家孙女和镇国公的龙凤胎千金。你的妹妹,镇国公府龙凤胎,本该是三个孩子的事。但现在已经知道囡囡死了,而镇国公府龙凤胎俱在,苏雨霁养在你们家。这里面多了一个孩子。”
“多出来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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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章一路不动声色,暗暗记着沿途景物。婢女带着他左拐右拐,最后将他领入一间房中,叉手行礼,说:“郎君稍等,奴婢去取干净衣物。”
明华章点头道谢,平静注视着婢女掩门离开。等她走后,明华章眼中才露出冷峻之意。
婢女的“失误”着实有些刻意了,但他想知道背后人想做什么,便没有拒绝。
明华章环顾身周,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客房中从容踱步。房间秉持太平公主府一贯的雍容奢华,木料名贵,锦缎簇新,一扇蜀锦屏风将房间隔成里外两半。
没有迷香,也没有机关,那背后之人苦心将他引过来做什么,总不可能是搞撞见更衣非卿不嫁之类的桥段吧?
未免太蠢。
明华章打量房内摆设,暗暗思忖可能藏人的地方。这时屏风后传来响动,明华章袖中的短刀滑到掌心,不动声色握紧。
房内屏风比宴会厅的厚重多了,后面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却看不清对方面容。明华章无声靠近屏风,猛地抽刀,朝后方刺去。
屏风后的人正提着裙摆,听到风声猛地抬头,仿佛都能看到她头上步摇晃动的弧线,哪怕这种时候依然不见丑态。明华章这时候也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他心中大惊,立刻收刀。
明华章在进攻途中猛地撤势,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旁边的木架被撞得晃了晃,花瓶应声掉落。明华章抬手,轻巧接住花瓶,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人:“殿下?”
第135章 相认
明华章在这间屋里看到太平公主的时候,内心的震惊简直无以复加。来的怎么会是太平公主?有人想算计他和太平公主吗?
没想到,太平公主看清是他却长松一口气,嗔怪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他们发现了。”
明华章微微挑眉,拿不准太平公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太平公主一改寻常的威严跋扈,她主动握上明华章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他。
明华章被这种目光看得不适,后退一步,避开了太平公主的手:“太平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臣子敢这样和公主说话,可谓大不敬。然而太平公主却完全不在意他的冒犯,她仔细将明华章端详了一圈,最后目光停驻在他脸上,眼中倏忽泛起泪泽:“像,可真像,为什么我以前没注意过呢。你还叫我殿下?”
明华章瞳孔一缩,猛然抬头,然而等接触到太平公主的视线后,他又沉默了。明华章停顿良久,垂下眼睫道:“微臣不懂您的意思。”
太平公主嗔怪地睃了明华章一眼,忽而感慨万千道:“你长得像长孙家,也就是你曾祖母那一脉。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你这般模样。”
明华章垂着视线,依然不言语。太平公主已许多年没有想起过那位故人了,今日见到明华章,那些褪色的、变质的记忆,随着她的少女时光,如潮水一般将她击中。
太平公主眨了下眼,没忍住潸然泪下:“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像薛绍,如今想来,哪里是像薛绍,而是像城阳姑姑。你的眉眼和城阳姑姑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你的气度,却和二兄一模一样。”
明华章再一次听到那个名字,心中空茫茫一片。他不知道该像往常一样装不认识,还是询问更多细节。
太平公主抹泪,但她养尊处优惯了,手上留着长长的指甲,无论怎么擦泪都止不住。她半欣慰半埋怨道:“二兄也真是,这么大的事,一句话都不给我们留。要不是我在魏王身边埋了眼线,都不知道二兄还有血脉在世。幸好,你没被他找到。”
事到如今,再装不懂似乎也没必要了,明华章叹了口气,问:“您如何找到我的?”
太平公主看着他,意味不明笑了笑,道:“你也真是胆大,明知道玄枭卫是母亲的私兵,还敢进来。不过也幸亏有你,三兄回洛阳时才没有出大岔子。”
明华章一惊,霍然抬头:“您知道玄枭卫?”
“我当然知道。”太平公主像是明白他在想什么,傲然道,“要不然,我为什么能先魏王一步找到你?长安、洛阳内许多联络点,都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只是母亲不完全信我,玄枭卫内壁垒重重,相互监视,便是我也无法掌控,要不然,我就用玄枭卫暗号联络你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以设宴的名义邀你,光明正大,名正言顺,母亲和魏王应当不会起疑。以后我在明,你在暗,我们一起把控玄枭卫,这天下回到我们李家手中,指日可待!”
明华章这时才明白,原来在长安为了爆炸闹得满城风雨的关头,太平公主还敢大兴宴玩,是为了找个由头见他。魏王正翻天覆地找李贤遗孤,太平公主单独宴请明华章太明显了,便索性把全京城的权贵都叫过来,大家只会觉得太平奢靡任性,而不会往其他方向想。
明华章有些意外,但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太平公主若不知道玄枭卫,江陵为什么会被他的父亲塞入其中?如果不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江安侯如何知道,进入玄枭卫,便可保证平步青云呢?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玄枭卫在两都有那么多产业支撑,背地里织出一张如此庞大的暗网,除了太平公主,还有谁有此能耐?
原来从一开始,江陵就把答案告诉他们了。明华章默默总结了教训,看来下次有秘密不能告诉江陵,这个败家子藏不住事。
太平公主初见明华章激动,落了几滴泪后,她的情绪很快平复,又变成了最得圣心的大唐公主。太平公主问:“先前不知你的身份,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是我们对不住你。但你既然知晓自己的身世,这些年为何不来找我们?”
明华章半垂着眸子,睫毛纤长如鸦羽,在他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自进来后就少言寡语,现在更是显出一种压抑的清冷,虽一言不发,但仿佛已说了很多。
太平公主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追究。她拉着明华章的手坐下,忧心忡忡道:“母亲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了,有些话连我也不敢硬劝。你若在这个当口现世,她肯定会觉得这些年我都在欺骗她。唉,只能委屈你再躲几年,等李家掌权,我立刻让三兄、四兄恢复你的身份。”
明华章终于说话了,轻声道:“不必。镇国公对我很好,我亦真心把他当父亲。其实我从没想过能恢复身份,只要最后收复大唐江山,重现太平盛世,就够了。至于我,是生是死,是恢复本名还是从未存在,都不要紧。”
“那怎么行!”太平公主断然道,“当年母亲一意孤行,但我们都知道二兄是含冤而死的。他那么好的人,我这个做妹妹的这么多年连恢复他的清白都做不到,怎么能让他唯一的子嗣流落在外,一辈子顶着别人的姓氏?你放心,只要我太平还在一日,就一定让你认祖归宗,列位封王。”
太平公主给出了保证,意外发现明华章的脸色还是淡淡的。以前她是君他是臣,她从未关心过一个落魄公府的郎君怎么想,如今他突然成了她的侄儿,太平公主有心弥补,却拿不准要如何与他相处。太平公主试探问道:“你是何时知道身世的?”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是镇国公亲生儿子的呢?明华章目光放远,陷入回忆中。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他刚刚四岁。那一年,东魏国寺僧人撰《大云经》四卷,称武后是弥勒佛化身下凡,应为天下主人,群臣奏称“凤集上阳宫,赤雀见朝堂”,李旦禅位,武太后称帝,上尊号圣神皇帝。
那一年,扬州有人以章怀太子李贤的名义造反,要求反周复唐,武皇和已死去四年的二儿子的关系再度恶化,年仅七岁的安乐郡王,故太子李贤的嫡长子,暴毙于流放途中。
那一年,秋日的阳光格外灿烂,天空瓦蓝,枫叶火红,颜色美得让人惶恐。镇国公府请来了启蒙夫子,明华裳把墨水当糖水,经常淋得明华章一身都是,明华章气不过,打又打不过明华裳,索性也往明华裳身上画画,两人成天打打闹闹,谁都不听夫子讲课。
明华章至今都记得,那日天气特别好,夫子在上面讲千字文,他和明华裳在下面打成一团,镇国公突然从外面回来,站在回廊上,看了他许久。
然后镇国公单独将他叫出来,明华章都以为父亲要骂他了,没想到,镇国公只是叫他坐下,一张口就叫他:“郡王殿下。”
明华章愣住了,他以为父亲生气,凑过去想认错:“阿父,我错了……”
明华裳以往总是用这招,屡试不爽,明华章见多了也就学会了。然而印象中总是容易心软的父亲这次却毫无动容,他用明华章陌生的强硬口吻,说:“郡王,臣奉太子遗命,保护幼主。太子幼时便有过目不忘之才,长大后仪容端方,举止庄重,二十岁便博览群书,统天下英贤编书注史,才德为朝野上下称道。如此惊才绝艳之人降生于帝王家,本该是大唐之幸,然而天妒英才,太子才二十九岁便自刎于东宫,今日,连他的长子也死了。普天之下,竟只剩郡王一个四岁稚子,能证明太子存在过。太子将郡王托付于明家是信得过微臣,若殿下长成一个斗鸡走马之辈,臣万死难辞其罪。”
明华章完全呆怔,四岁的孩子虽然不懂事,但对大人的情绪非常敏感。他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阿父,你是说,我其实不是明家人?”
“您乃天潢贵胄,太子殿下唯一的子嗣,明家何德何能,敢受您的香火?”镇国公说,“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太子希望您活得自在光华,又不失礼乐法度,所以给您起名华章,随后就让臣将您抱走。臣妻正好在终南山产女,生下一对双胎女儿,臣给其中一个取名华裳,与您冒充为龙凤胎。臣本不欲这么早就告诉您这些,但太子冤屈未洗,安乐郡王暴毙途中,李氏诸王一个个卷入谋反罪名中。臣怕再不说,这江山让人血洗一遍,再无人光复李唐,就来不及了。”
年幼的明华章安静了许久,原来,阿父不是他阿父,裳裳也不是他妹妹。过了很久,明华章低声问:“那裳裳的亲生手足,去哪里了?”
方才还慷慨激昂、忧国忧民的镇国公忽然哽噎了一下,眼中沁出泪,说:“她被臣送走了。放心,以后您就是镇国公府世子,明家之一切您可任意取用。臣有生之年,绝不会让任何人,威胁您的位置。”
后面镇国公还说了什么,明华章就记不住了。他只记得天授元年的秋天格外明灿,刺眼的让他觉得,永远过不完。
那天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明华章不想回想,只简单叙述了换孩子经过。
镇国公夫人王瑜兰怀了一对双胎,但困在长安的镇国公并不知道,那时东宫和武后的关系日渐紧张,李贤感觉到自己难得善终,就用药让当时正怀有身孕的良娣早产,假托流产,实则让镇国公将孩子悄悄抱走。没想到镇国公将孩子带到山庄后才得知,妻子怀的是双胎。
生出双胞胎常见,龙凤胎偶尔有,但三胞胎绝无仅有。镇国公为了保护幼主,只能在妻子拼了性命才生下来的双胎女儿中,挑身子骨最健壮的一个,让奶娘苏氏抱走。剩下的一个顺着明华章——或者说李华章的名字取名华裳,对外宣称生了对龙凤胎。
时光悠悠一转十七载,他们三个孩子错位的命运,也延续了十七年。
太平公主面露满意,颔首道:“明怀渊是个忠臣,二兄果然没有看错他。不过,当时谢家也在辅佐二兄,谢氏家学更好,更适合教养幼主,为何二兄没有选择谢家?”
这个明华章也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李贤托孤那日,谢济川的父亲谢慎也在场,是少数几个知道真相的臣子之一。
把自家血脉送到外面寄养,一定需要第三方见证,不然日后等自己走了,如何证明孩子的身份?所以李贤让镇国公抱走了孩子,以玉佩作为信物;同时给谢慎一份自己的亲笔书信,里面陈明一切因果,好让两家相互制衡,共同保护儿子长大。
因此谢济川很小就知道明华章的身份,在家族的纵容或者鼓励下,和明华章成为朋友。
明华章无意说这些事,没有回答太平公主的问题。太平公主也只是疑惑一下,并不执着答案,她很快就抛过此事,对明华章说:“这是一个好机会,魏王找到了当年山庄里的旧仆,恐怕已经知道十七年前调换了孩子。但外人只知抱来一个孩子,却不知道是双胎中的谁,我们完全可以做文章,将嫌疑引到明华裳身上去。”
“不行!”明华章猛地抬高声音,音色冷峻冰寒,“她们姐妹因为我天各一方,她一个人孤独地在内宅长大。我已经亏欠了她们,若再将她置于危险之中,我与畜生何异?”
太平公主愣了下,不明白他怎么这么大反应:“你是君,她们是臣,为你而死,是她们的荣幸。”
“不。”明华章声音不高,但其中意味极为坚定,“她不是。她是我的妹妹。”
他的童年在得知父亲被逼自杀、母亲兄长全部被祖母杀死的那一天就结束了。镇国公告知他身世的第二天,他照常去学堂听夫子授课,明华裳又跑过来找他玩,他看着把自己涂成花猫还傻乐的明华裳,既羡慕,也心酸。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和自己的姐姐分隔两地。他对不起明华裳,也对不起那个被送走的女孩。之后他再也不敢停歇,章怀太子美名遍天下,他怕自己担不起生父的名,也怕还不起养父的恩。
所以他对明华裳格外纵容,一方面是偿还亏欠,另一方面是他想让明华裳度过一个快乐的童年,连同他的那份一起。
没想到镇国公也是同样的心理,这些年他一直活在对妻子和长女的愧疚中,只能加倍补偿小女儿。在他们俩的溺爱下,明华裳成长过程中没有遇到一丁点压力和紧迫感,成功长成一条咸鱼。
但无论明华裳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她是嚣张跋扈、刁蛮任性,是安于平凡、不思进取,还是异想天开、终身不嫁,甚至想像男人一样出门查案,明华章都会护她一生。她做错的事,他来承担;她欠下的债,他来偿还。
这些感情不足为外人道,哪怕面前的人是他血缘上的姑姑。太平公主皱眉,完全无法理解:“你是二兄唯一的血脉,你的妹妹该是安乐、永和她们,明氏区区一个臣女,怎么配做你的妹妹?”
明华章淡漠不语,不欲和太平公主争辩此事,只是抬眸,异常郑重地望向这位纵横宫廷、权倾朝野的公主:“太平殿下,若您还当我是李家人,就勿要伤害她,也不要试图借他人之手害她。只要她有任何闪失,我必与您,与太子、相王,与李家所有人,不死不休。”
太平公主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都愣住了。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见到了女皇。
当年她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跪在台阶下哭求母亲绕过薛绍一命时,母亲的眼神也是这般。
太平公主回过神后,一寸寸打量着明华章的眉眼,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孩子容貌像薛绍,气质却像李贤。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初恋兼第一任丈夫,一个是她幼时最崇拜的兄长。
可是,他们都死了。一个被饿死于大牢,一个自刎于东宫。
他们是她回不去的少女时光,是李唐皇室由盛而衰的转折点。所以在太平公主知道二兄还有子嗣存世时,简直欣喜若狂。仿佛这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们李家失落了十七年后,终于等来云开月明。
太平公主立刻安排和明华章相认,她不能让魏王发现他们两人有过接触,更要紧的是要瞒过女皇,为此她给长安半数勋贵都发了帖子,只为了让镇国公世子毫不引人注目地上门。
太平公主看着明华章,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声,起身说:“罢了,你被明家养大,难免有感情。但你要记得,生于皇家,情感是最大的负累。你想当一个君子,知恩图报,爱护养妹,然你焉知其他人是否会如此待你?”
太平公主双手交握在腹前,又恢复成那个雍容精明的公主。她高髻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像天授元年的秋光,刺的人眼晕:“你的父亲就死于心善,我希望你不要重蹈二兄的覆辙。趁现在没人发现你,我们还有机会补救,一旦你的存在被魏王、梁王知道,闹到母亲跟前,没人救得了你。到那时,你,我,太
子,相王,李家所剩不多的郡王公主,全都要死。”
“我搅乱了宴会厅,没人会注意你我不在,但我不能消失太久,我先回去,你换好衣服后,等一炷香再来。放心,路上的人已经被我支开了,你不用多做什么,旁人问起,你便说出来更衣透气。”
“我可以等你想通,但你要记得,终究我们才是一家人。”
第136章 永泰
太平公主走后,明华章独自坐在沉郁富丽的客房内,身上的墨迹已经干涸,他却良久未动。
隐姓埋名十七年,他们虽不知他,他却能时常见到他们。明华章亲耳听着庐陵王被流放、相王被圈禁,亲眼见证太平公主改嫁他人、融入武家,亲身经历李唐皇室被屠杀殆尽、人为抹除的十年。
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毫无疑问,他愿意为了兴复李唐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但当他真正站在太平公主面前,终于能和自己血缘上的亲人相认时,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温情,甚至称得上不欢而散。
明华章看着屏风上振翅欲飞的蝴蝶,突然想到明华裳。如果今日面对这些事的人是她,她会如何?
可能她压根不会来,既然来了,就不会和太平公主疏远冷淡,把场子闹僵。哪怕谈话并不愉快,她也能笑语盈盈应下,把所有人都哄得开怀,然后润物细无声地达成自己的目的。等一出门,她一点都不受影响,回到宴席上依然能开开心心用膳。
她总是如此,无论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总是活得清醒又敞亮。不像明华章,多思多虑,别别扭扭,不敢投入地爱,也不敢放肆地恨。
明华章想着她,眼波不知不觉变得柔软。他低低叹了声,起身,去屏风后换下被弄脏的白衣,穿上一身墨紫色圆领袍。
他出门做客时都会带一套备用衣服,没想到今日用上了。明华章换第一套衣服时非常随便,毫无赴宴的自觉,但现在换备用衣裳,他却留了许多心。
他也不知道,太平公主会在宴会上搞送花这一招。他不是一个肤浅的人,也不在乎外人评价,但是,选俊才时,明华裳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他?
明华章预估一炷香到了,才离开房间,往宴会方向走去。太平公主果然安排好了,这一路基本没碰上什么人,明华章尽量挑着避光的地方走,在穿过一个花园时,明华章耳朵微动,仿佛听到树后有说话声。
明华章脸色慎重起来,悄悄靠近声音来处。他藏在树影下,拨开枝桠,意外地发现来者并不是预想中的敌人,而是明华裳。
夜色朦胧,细长的连翘枝从旁边垂下,落在水面上。亭子坐落在草木包围中,昏暗幽静,从外面很难注意到,因此,里面的人也没发现外面有人经过。
一个女子坐在凉亭中,发髻上简简单单簪着珠花,面庞泛着明珠般的清冷荧白,不是明华裳是谁?
明华章惊讶过后,心渐渐冷了下来。他原本打算出来找明华裳,但被太平公主使计调走,他相信明华裳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并不担心她,放心地跟着太平公主的人走了。他和太平公主试探、相认、争吵,都已经过了这么久,她还没回去?
她似乎有些冷,双手紧紧握着,不时搓动手指,但依然不肯离开,很认真地和什么人说话。
她对面的人隐没在灌木丛中,看不清面容,但从衣服可以看出,那是个男人。
明华章脑海里立刻冒出和明华裳先后脚离席的苏行止,但被他强行打住。不可能的,明华裳有多嘴甜心狠他最清楚,她看着一团和气没有棱角,其实心中十分清醒,如果对方的存在会妨碍她想要的生活,哪怕是王爷皇帝站在面前,她都会毫不犹豫掐断任何一丁点可能。
在太平公主的宴席上,周围来来往往随时会经过人,这么危险的地方,她怎么会和一个男子私下会面呢?
明华章不信。他就像自虐一样,哪怕答案呼之欲出,他仍然一动不动站在树丛后,偏要亲眼看到答案。他们谈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终于,那个男子动了,起身往外走,明华裳紧跟着追出去,穿过横斜疏影,明华章看到了那个男子的面容。
是苏行止。
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落下,仿佛听到了云台上缈缈传来的审判。轻柔,和缓,却雷霆万钧。
苏行止身材颀长,冷硬肃穆,毫无怜香惜玉,一步顶旁边女子两步。但那个女子却不放弃,追在他身边说着什么,甚至主动伸手拉住对方。
明华章眼神漆黑沉寂,静静看着这一幕。
幽径里,明华裳正试图说服苏行止。明华裳听到苏行止说他亲妹妹已经死了后,心里狠狠一咯噔,知道事情朝她最不愿意相信的方向奔去。
她立即改变策略,尝试拉拢苏行止。然而苏行止听见明华裳怀疑苏嬷嬷,当场脸就黑了,明华裳好说歹说,才让苏行止相信,他的祖母骗了他。
镇国公府虽然不是二十四孝模范人家,但镇国公没有妾室,同一年二房、三房没有孩子出生,哪里来的内斗能让苏嬷嬷抱走一个女儿?如果苏雨霁是真正的明家人,那明华裳和明华章之中,就有一个是假的。
明华裳原以为是她,现在越看越觉得像明华章。她自己也就罢了,事关明华章,她怎么能让苏行止到外面乱说?
明华裳希望苏行止对此事保密,暂时不要告诉苏雨霁,等她查明白了再做安排,但苏行止不同意。
苏行止话不投机半句多,拂袖就要走人,明华裳顾不得许多,她强行拽住他的手臂,拿出自己多年来糊弄镇国公的功力,眼巴巴、水汪汪地望着他,真诚说:“苏兄,我并不想为难你,但事情没查明白前,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变数。我保证,我很快就会查出结果,求求你,能不能不要告诉苏姐姐?”
苏行止板着脸,冷硬道:“我与她之间没有秘密,我不会欺骗她的。”
“这怎么能叫骗呢?”明华裳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双眼愈发可怜巴巴的,煞有其事道,“这叫为她准备惊喜。你难道不希望将一切查明白后,亲口告诉她真相吗?耽误一两天不妨事,现在我们对许多事都一知半解,贸然告诉她未必能让她开心,说不定会害她卷入未知的麻烦中。苏兄,苏阿兄,求求你了。”
苏行止一直不为所动,但听到“未知的麻烦”时,他眼神闪了闪,迟疑了。
是啊,如果真如明华裳所说,镇国公府根本没有像样的内斗,能让一个公府千金流落在外的意外,会是什么?他不在乎明华裳、明华章的死活,也不在乎得罪镇国公世子后会不会影响仕途,但他不能拿苏雨霁的安全冒险。
最终,苏行止退步了。他冷着脸,硬邦邦道:“好吧,我姑且再信你一次。”
明华裳大喜,她注意到苏行止的视线,忙松开手,笑着为他拂了拂袖:“多谢苏兄。苏兄正直守公,深明大义,真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呢。”
苏行止瞅了她一眼,很佩服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他想到这可能是苏雨霁的姐妹,也不欲和她的家人闹太僵,便缓和了脸色道:“明二娘子过誉。天色已晚,二娘子单独待在外面不安全,我送二娘子回宴会厅。”
“那就有劳苏兄了。”明华裳非常给面子,笑道,“苏兄,请。”
两人隔了半步往宴会厅走,明华裳心怀鬼胎,苏行止也有意交好,两人一路你恭我让,看起来其乐融融。等到了宴会厅后,苏行止在阶前止步,说:“前面就是女客厅,我不方便靠近,明二娘子请回。”
明华裳道谢,她走上回廊后发现苏行止还在,莞尔朝他叉手:“多谢苏阿兄,我们改日再见。卷宗的事,还有多劳烦苏兄。”
苏行止面上冷冷淡淡,心里却道哪怕你是苏雨霁的亲戚也要按章程办,徇私想都别想。苏行止目送明华裳进门后才转身,绕了一段路,进入男厅。
殿里斗诗投票正到热闹时,没人留意明华裳不见了。明华裳贴着墙边进来,看了一会,很自然地融入人群中。
身周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殿外有一双眼睛,跟了她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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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的评诗活动可谓神来一笔,这看似是一场男女间的调情游戏,然而最终得票数是李家的王爷多还是武家的王爷多,却很能反映出人心向背。
不过最终结果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因为收到最多红花的不是东宫太子一系,也不是最得女皇恩宠的魏王一系,而是相王的庶出三儿子临淄王。
太平公主听到宫女统计的结果时,她都愣了下,随后笑道:“看来,最得女人心的乃是三郎。三郎,你若不自罚三杯,可说不过去。”
太平公主最开始颇为意外,李家这么多人,怎么都轮不到一个非嫡非长、没有继承权的小小郡王,但她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临淄王是相王的儿子,不涉及皇位之争,为人风流倜傥、处处留情,他拿到所谓“长安第一俊才”,大家听到只会会心一笑,觉得这不过一个风流艳名。要是最后真是太子的儿子当选,传入宫里,女皇恐怕会多想。
临淄王看来也有些出乎预料,但他为人豪爽,见状大大方方起身道谢,连饮三杯,动作潇洒自如,颇引人好感。这个小插曲过后,太平公主让人将笔墨收起,传舞姬登台献舞,开始第二轮玩乐。
明华裳着实佩服这些王孙贵族的精力,斗诗后看歌舞,歌舞后又行酒令,一轮接一轮地作乐,仿佛不会累一般。明华裳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还是不可避免地喝了好几杯酒。
哪怕是果酒,喝多了依然会醉。明华裳感受到果酒的后劲上头了,她不敢再待在大殿里,借口更衣,躲出去醒酒。
她寻了个清净的地方吹风,百无聊赖地想里面还要闹多久。忽然,身后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明华裳连忙回头,看到一道纤影踉跄到树边,扶着树干呕。
明华裳怕她出事,忙起身:“永泰郡主?”
永泰郡主干呕了一会,胸腔中的恶心感总算散了些。她扶着树干起身,猛不防一阵头晕,多亏明华裳及时扶住她才没有栽倒。等站好后,永泰郡主后怕不已,她抚住腹部,心有余悸对明华裳道:“多谢。”
明华裳也被吓了一跳,问:“郡主您身子不方便,为何不多带几个人,怎么自己出来了?”
永泰郡主气息还有些弱,有气无力说:“母亲和姑母正在说话,我只是透透气,没必要打扰她们。”
女儿怀孕不舒服都没必要,那还有什么事是必要的?明华裳看着永泰郡主,也不好多言,扶着她小心坐下:“郡主当心凉,要不,我去里面给您找个锦垫来?”
永泰郡主摇摇头:“别麻烦了。我吹吹风,一会就好了。”
明华裳便陪着永泰郡主一起吹风,她看到永泰郡主有些不自在,便主动道:“还未恭喜郡主,恭贺郡主喜得麟儿。”
永泰郡主露出笑,不由抚上小腹,含笑道:“郎中说胎相还不稳定,本来想等满三个月再告诉长辈的,谁想大郎沉不住气,在宴会上闹出了笑话。”
“这怎么能是笑话呢?”明华裳道,“这明明是喜事。魏王世子也是担心郡主,再说在场的都是郡主和世子的长辈,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怀此事。”
永泰郡主低头微笑,有了孩子做话题,永泰郡主不再那么尴尬。她难得在京中见到明华裳这样的人,善解人意,观察入微,却并不让人觉得有压力。永泰郡主心生好奇,问:“你是……”
明华裳大大方方道:“小女明华裳,来自镇国公府,家中行二,郡主唤我二娘就行。”
永泰郡主点头,她怔了怔,有些迟疑道:“我听人提过你的名字,你是不是……”
明华裳本以为永泰郡主要说她是龙凤胎,她都已经准备好说“确实,我有一个兄长了”,没成想永泰郡主下一句道:“你是不是在京兆府帮忙破案?”
明华裳意外了一下,笑着应是:“是。都传到郡主这里了,真是惭愧。”
永泰郡主看着她不卑不亢、坦荡大方的模样,心中微妙复杂。
永泰郡主性情纤细敏感,不爱交际,能传到她耳朵里的话,其实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事。
勋贵圈的夫人小姐们近期经常提起明华裳,表面上她们称赞明华裳胆子大,敢去京兆府走动,私底下却在嘲讽镇国公夫人走得早,没人教养女儿,让好好一个嫡出娘子成日往外跑,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可见府里还是不能没有主母,镇国公应当早点娶个继室云云……
这些风凉话都吹到了永泰郡主耳边,可见流传之广,明华裳作为当事人,不应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然而看她的模样,一点都不像为流言所困。永泰郡主更好奇了,问:“京兆府全是男人,你去那里,你家里长辈不会说你吗?”
明华裳不好直接说长辈的坏话,委婉道:“祖母和婶母确实会担心我。”
永泰郡主瞪大了眼睛:“那你还去?”
明华裳毫不犹豫,理所应当道:“因为我喜欢呀。”
永泰郡主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怔了良久,才缓缓道:“喜欢?”
“是啊。”明华裳说起自己喜欢的事,眼睛变亮,笑着道,“我从小就吃不了苦,琴学不会,女红也练不好。以前我没什么想法,就觉得待在自己的世界里,舒舒服服老死也挺好。突然有一天,我害怕我无法老死了,就在想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定要做点什么,才不枉来世间走一趟。恰巧我兄长去了京兆府,我看到卷宗上那些受害人凄惨的死状,心想这世上多少人拼尽全力想活着,却总有些人不尊重生命,肆意剥夺别人的人生。我实在气不过,便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将这些人找出来,慢慢就做到了现在。”
永泰郡主听着,都完全呆住了。
这是在她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她活着也很难,但和明华裳不同,明华裳意识到生命转瞬即逝后选择主动出击,勇敢去做喜欢的事,而永泰郡主却蜷缩起来,不思不想,不追不念,糊糊涂涂的,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她怕她有了期待后,好事情就不会降临了。不如什么都不做,就不会难受了。
永泰郡主此时回想,才发现在她的生命中,从没有因为喜欢而去做某件事,而是在某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后,努力去喜欢他。
纪羡是如此,武延基也是如此。在房州时,纪羡很喜欢她,大家都说女人嫁给爱你的男人会过得好,永泰郡主就嫁了。后来女皇拆散了他们,让她转嫁武延基。武延基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永泰郡主觉得过日子和谁不是过,便努力忘掉纪羡,去喜欢武延基。
于是他们有了孩子,她的人生似乎终于平稳起来,可以一眼望到终点。
无波无澜、琐碎平常的终点。
永泰郡主怔松许久,她看着面前的明华裳,忽然很向往这种人生。永泰郡主问:“若你成婚后,有了夫婿、公婆,说不定还有孩子,你还能花这么多时间在外面吗?你丈夫不喜欢怎么办?”
“他若不喜欢,那他就不会成为我的丈夫。”明华裳说,“我侥幸受上天眷顾,得以生在富贵之家,长至今日衣食无忧,无灾无病。我已经享受过富贵,实在没什么可执着的,余生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喜欢的人。无论他贫困潦倒还是权势泼天,无论他朝不保夕还是平步青云,我都愿意和他共同面对。”
明华裳说这些话时,眼珠坚定明亮,永泰郡主一眼就知道:“你有了心仪之人?”
明华裳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是。”
说起喜欢的人,少女脸颊微红,眼神清亮,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微笑。永泰郡主轻轻笑着,眼眶莫名涌上一阵涩意。
虽然她贵为郡主,她却很羡慕明华裳。她永远无法这么自由热烈地喜欢一个人,永远没有这么大的勇气,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
她甚至没有追求二字。她的人生,只有苟且。
明华裳一时没收住说多了,突然发现永泰郡主神态不对。她吓了一跳,忙问:“郡主,您怎么了?”
永泰郡主憋回泪意,笑着摇摇头,又恢复世人所期待的温柔娴静的皇家郡主模样,道:“没什么,被风沙迷了眼睛。我出来的够久了,恐怕母亲会找不到人,我先回去了。”
明华裳哪敢让一个孕妇自己走,赶紧说:“我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我陪郡主回去。”
明华裳扶着永泰郡主,慢慢走在悠长婉转的廊庑上。前方传来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来人转过回廊,看到她们,忙大步走上来:“仙蕙,你怎么在这里?”
“魏王世子。”明华裳给来人行礼,顺势退到一边。武延基握住永泰郡主的胳膊,永泰郡主柔声道:“我嫌里面闷,出来走走,刚才多亏明二娘子陪我说话。”
武延基这时候才看向明华裳,他对明华裳微微颔首,就算打过招呼了,随后环着永泰郡主,说:“还没变过天来,你当心受寒。邵王有些醉了,要回东宫休息,我将你也送回去吧。”
永泰郡主下意识要拒绝:“这是姑母的宴会,我怎么能提前离场?”
“你如今有孕在身,凡事要以你为先。我和父亲说一声,今日陪你回东宫,就不回王府了。”
明华裳有意落在后面,听着他们夫妻两人喁喁私语,渐渐听不到了。
永泰郡主在流放圈禁中长大,从不敢提要求,生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而武延基却相反,他生在烈火烹油的魏王府,父亲是最受女皇器重、甚至有可能继承皇位的魏王,习惯了事事自己为先。在他的劝说下,永泰郡主渐渐安了心,眉宇间的担忧放下,终于能离开这个酒气哄哄的地方,回家里养胎了。
明华裳望着前面相携离开的年轻夫妻,无声叹了一声。女皇强点鸳鸯谱,倒意外点对了一对。永泰郡主温柔沉静却过于小心翼翼,总是忍不住顺着别人,武延基不善言辞但内心强硬,他们两人在一起,虽不是青梅竹马,其实也能过得幸福。
明华裳衷心祝福他们,永泰郡主流离半生后,终于能落地生根,云开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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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王李重润在宴会上喝多了酒,要提前离席。二张兄弟和魏王等人自然不放人,但太平公主看了眼侄儿的脸色,终究还是送他回去了。
既然邵王要走了,车上无所谓再带一个,武延基陪着永泰郡主一起离场。
太平公主府就建在太极宫旁,地处长安最繁华的地段,没一会就到东宫了。李重润回宫后,立刻吩咐人煮醒酒汤,永泰郡主看到兄长难受的模样,心疼道:“阿兄,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你也是,怎么不拦着阿兄?”
武延基被妻子迁怒,十分无辜,喊冤道:“何须我拦,邵王是东宫郡王,他不想喝,还有谁敢灌他的酒?但二张兄弟非要闹着让邵王喝,我能有什么办法。”
提起二张兄弟,三人都静了静。作为纯正的龙子皇孙,他们实在很难对侍奉在年迈祖母身边,靠着皮相颐指气使、兴风作浪,甚至想和他们平起平坐的玩意有好感。
李重润喝了酒,气性上头,骂道:“祖母也真是,阿父、相王叔才是她的儿子,她不要子孙侍奉,反而整日和那两兄弟待在一起,对他们言听计从。两个吹拉弹唱的伎人,祖母竟给他们封了国公,听宫人说,他们还游说祖母,想要封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祖母一世要强,老了竟被两个蠢物摆弄于鼓掌,简直有辱李家列祖列宗。”
如果放在平时,李重润不会说这种话。毕竟现在女皇才是名义上的皇帝,她年事已高,糊涂不了几年了。二张兄弟就算再得宠,还能嚣张几时?忍一忍就算了。
但今夜酒精作祟,被二张兄弟呼来喝去的屈辱感就尤其难忍。李重润心想他是高宗皇帝的孙子,正宗的皇族,凭什么要对两个以色侍人的男伎忍气吞声?身边都是自己人,邵王毫不遮掩,积压多时的不满尽数倒出。
武延基虽然是魏王的嫡长子,但对父亲的行径很看不惯,尤其不喜父亲和二张兄弟来往。他也说道:“他们两人在烟花柳巷长大,从小学的是如何伺候人,哪配谈朝堂大事?陛下却任由这两人对朝事指手画脚,甚至插手官员罢免,实在失策。”
男人对靠色得到财位的男人的敌意,远远比女人尖锐多了。他们两人越说越激动,虽然周围都是信得过的人,但毕竟在宫里,永泰郡主怕惹出事端,圆场道:“行了,这终究是祖母的事,既然祖母喜欢,就由她去吧。我们作为子孙,只管做好自己便是。”
李重润和武延基脸色都很不屑,看起来并没有听进去。永泰郡主也拿丈夫和兄长没办法,她见醒酒汤还没来,就问:“醒酒汤还没好吗?我去厨房看看。”
李重润道:“这些事交给婢女做就行,哪用你亲自去?快回来歇着吧。”
“没事。我又不是纸糊的,走这两步不妨事。”永泰郡主说着走到门口,推门看到外面的人,惊讶道,“二弟?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来?”
太子的庶出二子李重福站在门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也刚来,怕耽误了长兄和长姐谈兴。长姐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催催醒酒汤。阿兄一喝酒就头痛,现在不解酒,明日他又该难受了。”
李重福看了眼屋里的李重润、武延基,很识趣地说道:“这种事何须劳烦长姐,我去就行,长姐安心养胎就是。”
李重润、武延基听到李重福的话都理所应当,他们两人都是家里嫡长子,早习惯了众星捧月,庶子替他们跑腿再天经地义不过。永泰郡主确实怕走多了惊动胎气,便没有坚持,对李重福抿唇笑了笑:“那就有劳二弟了。”
第137章 心意
邵王和永泰郡主走后,明华裳也心动了。和这群只需寻欢作乐的公主王爷不同,她是在京兆府待了一天后才来的,精力早就耗尽了。但她哪有邵王的面子,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去东道主面前讨嫌,而是缩到角落里,忍着吵闹,等待宴尽。
没想到,她坐了没一会,便有侍女过来,说:“明二娘子,镇国公府派来马车接您回府。公主说若您累了,便可自行回府。”
明华裳惊讶地望了眼上首,太平公主被人簇拥在中心,显然没空注意她。明华裳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是哪位活菩萨做好事时捎带上了她。能回家的机会她绝不会放过,明华裳托公主府的侍女代她向太平公主问好,然后就拢紧衣服,走向外面。
明华裳上车后,发现招财也跟来了。招财在车上备了茶水点心,一见到明华裳就赶紧给她穿上披风。明华裳捧着热茶,问:“你怎么来了?是父亲派你来的吗?”
“不是,是二郎君派人传话,说您要回来,让我们备好热水和衣服,来公主府接您。”
明华裳有些惊讶,但再想想也合理。镇国公哪里有这么细腻的心思,能想得到给女儿准备热水衣物,必然是明华章安排的。
原来,那个活菩萨不是别人,而是明华章。他去找太平公主,提出让明华裳先离席,并通知镇国公府备车接人,明华裳这才能早点回家休息。
而整个过程明华裳一点都不知道,他把一切处理好了,才将结果送到明华裳面前。其细心程度,甚至比镇国公这个父亲都强。
明华裳轻轻啜了口热茶,心情莫名低沉起来。
夜晚的长安空空荡荡,明华裳很快就回到镇国公府。她进入院子,另外三个丫鬟听到她回来了,道:“娘子,先喝醒酒汤。热水已经烧好了,您暖暖身子再去沐浴,洗完就能睡觉了。”
明华裳发现她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被安排明白了。她叹了口气,问:“这又是二兄吩咐的?”
进宝她们点头,明华裳无话可说,放弃道:“行吧,就按他说的做。他越来越像一个老妈子了。”
等明华裳一切收拾完,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她的身体非常疲惫,但精神却很清明,毫无睡意。明华裳心乱如麻,对丫鬟们说:“我自己坐一会,你们都出去吧。”
吉祥一愣,拿着手中的帕子道:“可是,娘子您的头发还没有绞干。”
明华裳接过白帕,说:“我自己来就行。你们先出去。”
四个丫鬟应声退下。门关上,屋内归于寂静。明华裳长长叹了口气,拿着帕子,有一搭没一搭擦头发。
她脑子里不断回放今日苏行止的话,心烦意乱,哪有心思擦头发。她随手把帕子扔在地上,任由湿淋淋的头发浸透衣服。她撑着下巴,看着摇晃的火芯发呆。
苏行止说,他的亲妹妹早就死了,苏嬷嬷亲口说苏雨霁是明家人,那明华裳和明华章中,就有一个是假的。
会是谁呢?
明华裳想得入神,猛地打了个冷战,才意识到湿头发许久没擦,已经把她的后背洇湿了。她搓了搓胳膊,打算就这样睡觉,忽然一双手捞起她的头发,随即她后脖颈覆上一阵干燥温暖的触感。一双手握着帕子,缓慢拭去她后背的水珠。
“不是让你早点睡吗,怎么不擦头发坐在这里?”
明华裳狠狠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身后人是谁,忙要起身:“二兄,怎么是你?我来吧……”
明华章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平常老妈子一样细心的人,此刻却有股说不出的强势。他明明没用多大力,但明华裳莫名不敢反抗了。
他道:“你总是这样,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来帮你吧。”
明华裳僵硬地坐好,明华章擦完她脖颈上的水,换了块干净帕子,将她的长发缠在手掌上,一点点吸里面的潮气。
明华裳刚洗完澡,只穿了身中衣,在她的作死下中衣沾了大片水迹,衣料变成半透明,实在没多少遮蔽效果。
明华裳脊背都是麻的,对于亲兄妹来说这样的行为也太越界了,何况他们不是兄妹!明华裳坐立不安,尴尬道:“二兄,你怎么来了?”
“太平殿下的宴席刚散,我来看看你,没想到你没睡。”明华章声音平淡冷静,一如往常,但这次,明华裳总疑心在其中听出了危险意味,像海底的火山,雪崩前的冰川,平静下压抑着疯狂。
明华裳干笑道:“二兄你对我太好了,都叫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招财那几个丫头该罚,你来了,都不告诉我。”
“是我不让她们通传的。”明华章淡淡说,“看你想的那么入神,不忍心打搅。裳裳,在想什么?”
明华裳哪敢说她在怀疑他不是她兄长。她打哈哈笑了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在想案子。二兄,你们今日搜城,有什么新发现吗?”
明华章眼睫微敛,静静盯着缠绕在他指尖的长发。烛火摇晃,映得他的眼睛漆黑幽深,明灭不定。
他脸上的表情太平静,简直称得上淡漠,道:“和以往一般无二,没什么新鲜发现。反倒是裳裳,听谢济川说,你们今日聊起了心仪之人?”
明华裳怒骂谢济川,这个叛徒,怎么还添油加醋?她含糊道:“没有,我嫌他那张嘴太气人,故意说他这样不会有人喜欢的。我故意气他呢,算不上聊天。”
明华章低低应了声,问:“那裳裳有喜欢的人吗?”
明华裳再一次噎住了。她好不容易把话题岔开,明华章怎么穷追不舍?
明华章哪有那么好糊弄,以往他会被她避重就轻,不过因为愿意顺着她,但今天他突然不愿意装下去了。
明华章索性挑明了问:“今日宴会上,你的花,送给了谁?”
明华裳透过镜子,飞快瞄了明华章一眼。可惜他比她高,哪怕半跪在她身后依然比她高半个头,根本看不清楚,只隐约觉得他神色平静,姿态从容,看起来情绪很稳定。
明华裳放了心,大胆说道:“给江陵了。”
明华章挑眉,眼中神色莫测:“真的?”
明华裳心想以江陵那厮的脑子,过了今夜连数都记不得,哪记得自己到底收到几朵花,遂信誓旦旦道:“真的。”
明华章似乎笑了下,他俯身,从案上拿起一柄犀角梳,缓慢从明华裳的发根滑到发尾。
他突然靠近的时候,明华裳的脊背反射性绷紧了,但他只是拿东西,身上的热度缠上明华裳手臂,又一触即分。明华裳感觉到他在替她梳头发,并没有松口气,不知为何更紧张了。
连他指尖分开她黑发的动作,仿佛也带了别样的意味。明华裳正在惴惴不安,猛不防听到一声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写诗时,我看到你出去了,过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回来。你去做什么了?”
明华裳头皮都炸起来了,她浑身僵硬不能动,飞快想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普通的关心妹妹。明华裳掂量了半晌,咬了咬唇,如无事人般笑道:“没什么,宴会厅里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
明华章放下犀角梳,身体微微前倾,单手撑在案上。他动作随意,姿态从容,身上的气息像雪后苍松一样清冽干净,明华裳却莫名绷紧了。
他坐在她身后,一只手臂撑在她身侧,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像一座三面封闭的牢笼,仅给囚徒留出一面空白。然而,那看似留白的一面,不知道是逃出生天的出口,还是更深的陷阱。
明华章意味不明凝视着她,说:“裳裳,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只想听到实话。你到底去见谁了?”
明华裳手指飞快蜷了下,她握紧掌心,抬眸,从镜中望向他,依然笑得天真无邪:“没有呀,我谁都没见。”
明华章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似是遗憾道:“妹妹,你的耐心还是这么差。”
六岁时读书,字总是练不好,就扔了笔不再练;十岁时学琴,一首曲子练了半个月还弹不对,就再也懒得下功夫;十六岁时终于意识到要和兄长打好关系,但才坚持了一年,她又没耐心了。
自从明华章得知他其实不是明家人,对明华裳而言属于“外男”的时候,他就主动和她拉开距离。镇国公也怕天生比别人多一根懒骨的明华裳把明华章带坏了,同样有意将他们隔离开。明华裳没了对照组,懒惰的越发理所当然,而明华章也能专心学习如何做一个君子,不坠章怀太子美名。
四岁之前,他们不分彼此,连睡觉都待在一起,长大了反倒渐行渐远。本来,他们可以维持这种疏远淡漠的兄妹关系,直到男婚女嫁,各自成家。无论明华章是否恢复身份,他都会默默守护她,帮扶她的夫君和孩子。
可是,在两人十六岁那年,她忽然跑过来缠着他,无论他去哪里她都要跟着。明华章认认真真履行一个兄长的职责,可是他们根本不是兄妹,许多兄妹做来稀松平常的事,放在普通男女身上就会越界。
在明华章为此为难、苦恼、患得患失时,她却像没事人一样,一口一个“阿兄”,用和对他一般无二的态度,跑去招惹其他男郎。
谢济川,苏行止,每个人都被她叫过兄长,每个人都得到过她的关心赞美。谢济川好歹事出有因,但她对苏行止完全是毫无因由的偏袒。
今日,甚至献花给苏行止,和苏行止私下相约,明华章亲眼看到她亦步亦趋追在苏行止身后,主动拉上他的手臂。
明华章气得都快炸了。他气明华裳说着不想嫁人,却终究还是动了春心;也气苏行止这厮不识抬举,竟敢如此对她。
等怒气过了一个极限后,就会越生气越平静。明华章平静地和太平公主请辞,要送明华裳先回家,太平公主和他刚刚相认,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拂他的意思,便同意了。邵王在旁边听到,才跟着提出离开。
之后他平静地给镇国公府传信,让人为她准备醒酒解乏的东西。他甚至能理智地分析,少女在对情爱懵懂无知的时候,与自己的兄长生出好奇、暧昧,情有可原,她及时悬崖勒马,选择其他郎君,亦无可厚非。
可是,当初明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既然无意,为什么要来招他?既然招惹,为何不能一直对他好,只对他好?
明华章说出这句话,可谓执意要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颇有一种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那此生就不必再见面了的决绝。明华裳默然半晌,自得到预知梦后一直疑神疑鬼的情绪终于将她压垮,她不再保持笑意,冷冷回眸,直勾勾望入明华章的眼睛:“那我问你,我应该如何对你?”
“我的好兄长。”
窗户没有关紧,猛地被风撞开,灯芯剧烈跳动了几下,被冷气扑灭。
室内无光,显得窗外月光格外明亮。快到十五了,月亮日渐丰盈,温柔地在天地间洒落银辉,缕缕月光透过窗栅,积在地面上,像结了一层霜。
明华裳和明华章就坐在这样的清霜月色中,相互对望,呼吸交闻,谁都不肯移开视线,但谁也没有说话。
明华裳说完之后就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但并不后悔。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什么不敢做的了。如今每一天都可能是她的最后一天,明华裳不想在自己死前回顾一生时,还在遗憾该勇敢的时候没有勇敢,有好感的那个人没有说出口。他们此生可以再不相见、形同陌路,但她一定要知道一个答案。
他到底是谁。他对她,究竟是责任,愧疚,还是喜欢?
明华裳爆发之后就坦然了,反而是明华章,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明华裳能猜出来在他的预料之中,她善于观察,又清醒通透,只要留心肯定能察觉出不对。他不清楚她具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但显然,她早已心知肚明两人不是真兄妹。
更多的话不必说,区别只在于答案。若他说是兄长,那明华裳就继续议亲嫁人,就算以后他身份公开,他们也只会是异姓兄妹;若他说是郎君,那就是坦露自己的不堪和恶劣,他处处以君子要求自己,却对自己的妹妹生出不伦之心。
这份心思幽暗扭曲,不堪入目,她不愿意接受是他活该,但万一她愿意,他们两人就可以像以往十七年那样,同府而居,同进同出,她不嫁人,他不娶妻,他们的世界不会有第三人打扰,一直到真相大白,或者他死的那天。
明华章当然希望明华裳永远留在他身边,不再为了应付长辈答应约会,不再和其他男郎议亲。他不介意世人的非议和镇国公的责备,他在明知道她是他“妹妹”的情况下,还是喜欢上她,是他意志不坚,是他明知故犯,他愿意承担骂名。
但是,骂名之后的路如何走,他却不得不想。喜欢这两个字说出来只需要一时冲动,但然后呢?
镇国公府怎么办,章怀太子的冤案怎么办,那么多人赌上身家性命,为他偷来的十七年怎么办?
局势瞬息万变,魏王虎视眈眈,李家本来就如履薄冰,如果他的身份在这种时候曝光,不光镇国公府、谢家要举族覆灭,连好不容易回到台前的太子、相王也要受牵连,那么多人为了还政于唐默默努力,他不能成为大唐的千古罪人。
他当然是信任明华裳的,他相信明华裳能够保守秘密,绝不会将他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然而,太平公主正想用明华裳来做挡箭牌,魏王多半已经确定章怀太子的遗孤就在镇国公府这对龙凤胎内,如果这种时候明华裳死了,那这件事就永远说不清楚了。
就算魏王怀疑明华裳并不是章怀太子的后人,那又能如何,死人不会开口,镇国公和谢慎也不可能自己站出来找死。即便魏王将此事捅到女皇面前,当事人只需一口咬定不知道,女皇还能对一个疑似是自己孙女,但已经死去的娘子怎么样?
显然只能不了了之。
必要时献祭明华裳,就是如今知情人心照不宣的,最后一条退路。
如果明华章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他偏偏知道太平公主的打算,这种时候告诉她真相,这叫爱吗?不,这是虚伪,自私。
他当然可以凭着一时意气,现在就告诉她一切,然后坦露自己心声,告诉她他心悦于她,等女皇逝世、李家掌权,他的亲生父亲终于能洗清冤屈的那一天,他愿意娶她为妻。他们可以不管世俗眼光,不顾礼法指责,把握现在,不求长久,只争朝夕。
可是,皇室斗争不会因为他们的爱情就对他们网开一面。等魏王查到明华章身上,太平公主、谢家甚至镇国公都想弃卒保车的时候,她要如何呢?
让她深明大义,主动配合?还是不愿意赴死,被扣上不忠不孝的帽子?
明华章做不到,他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说这是喜欢,给予她一响贪欢,然后用爱情骗着她赴死。有些话,说了就要负责任,他不能在自己无力为她扫平荆棘、承担未来的时候,就自私地说出口。
明华章用力攥了攥拳,收回手,和她拉开距离。
他垂下眼眸,清冷的声音中带着哑意,说:“对不起。”
明华裳等了许久,满怀期待却只等到这一句。这无疑是拒绝了,作为一个女郎,但凡还有自尊心,就绝不该再纠缠不休,但明华裳控制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恳切道:“你当真没什么对我说的?无论你在犹豫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愿意和你一起承担。”
明华章手指紧紧绷着,他怕自己稍微松懈,手就会忍不住拥抱她。他用尽所有理智,强逼着自己将袖子从她手心抽出来。
这不是普通的,靠两个人相互扶持就能渡过去的困难,这个代价是她的生命。
他的裳裳坚定又勇敢,善良又有锋芒,他怕她知道了,会主动暴露,替他去死。
他不能赌。已经有太多人为他牺牲了,如果她也因他而死,他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明华裳掌心落空,一瞬间心底仿佛破了个洞,风呼啸着从中卷过,全身的血液都冰冻起来。
她可以不顾女子的自尊,主动一次、两次,但她无论如何没法在被甩开后,第三次去拉一个人的衣袖。
明华裳笑了笑,拿出成年姑娘的体面,说:“天色不早了,二兄早点回去吧。对了,明日我想偷一会懒,就不和二兄一起去京兆府了。二兄自己走就行,不必管我。”
明华章心底抽痛了下,这一刻他想到程荀,想到二房、三房。曾经他看到无论二房母女说什么明华裳都笑语晏晏毫不生气的样子,还不满明华裳怎么如此没气性,如此好欺负,但今日他才知道,原来被这样对待,是多么悲哀。
因为不在意,所以能维持得体,连为对方牵动情绪都觉得浪费。他宁愿她生气、发脾气,也好过现在,她的嘴唇还在微笑,但眼睛冰冷客套,再无情意。
仿佛他成了一个陌生人,从此消息不必第一个回,出门不必再叫他,她心情不高兴,也不再和他说。
明华章嘴唇动了动,他突然有点恨自己的理智,这种时候依然冷静地分析利弊,告诉他一时冲动会给自己,给她,给大局带来多少麻烦。他的命是偷来的,快意恩仇太奢侈,他拥有不起。
最后明华章还是清醒下来,低声说:“路上注意安全,好好休息,晚安。”
明华章走后,明华裳看着满地月色,忽然脱力瘫到榻上,埋膝深深抱住自己。招财看到明华章走了,蹑手蹑脚进来,一推门见明华裳缩成一圈,惊慌道:“娘子,您怎么了?”
明华裳摇摇头,脸还埋在膝盖上,说:“没事,只是有些累了。你把灯吹熄,就回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招财欲言又止,最后默默拉下帷幔,铺好被褥,将炭盆挪到明华裳身前,说:“娘子,我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你的很多想法我理解不了。但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二娘子。无论你和二郎君发生了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娘子想自己待着就自己待着,若你想说了,随时叫我,招财一直在。”
明华裳眼眶涌上泪意,低低嗯了声,说:“我知道的,你回去吧。”
“那我走了。”招财一步三回头,不放心道,“娘子,榻上凉,你回床上坐着吧。”
招财交代了许多,终于走了。等关门声传来,明华裳抬起头,眼睛红通通的,没有声音,但泪水像决堤的溪水一样,不断滚落。
她踢掉鞋,爬上床,一边裹被子一边掉眼泪。明华章虽然没说,但能让镇国公狠心舍弃女儿的人,还会有谁呢?再结合谢家的背景,谢济川对明华章的态度,不难联想到,他多半和十七年前含冤而亡的章怀太子有关。
明华裳能理解镇国公为了保护太子的后代,将女儿送走;也能理解当外界怀疑到明家,必须二选一的时候,他选择了明华章。可是,苏雨霁尚且有苏行止不离不弃,而她,从小到大最宠她的父亲毫不犹豫做出了正确选择,她最崇拜最敬重,愿意用自己一命换他一命的兄长,到了这一步,依然不愿意告诉她真相。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做那个预知梦,但她知道,那是极有可能会发生,甚至发生过的事情。梦中的她无声无息死了,曾经她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犯得着杀之而后快吗?为此她怀疑过苏雨霁、镇国公、二房、三房,甚至是自己身边的丫鬟,唯独没怀疑过明华章。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自然不是故意的,但不可否认,她因他而亡。区别只在于是他的亲人杀了她,还是他的仇人杀了她。
她比梦中的自己幸运一点,提前一年知道了结局。她为此积极自救,然而越不信命,越心惊于命运的冷酷。
若她不愿意死,那死的就是他、镇国公、谢家以及更多默默保护李唐遗孤的忠臣。用许多其他人的命,换她一条命,值得吗?
明华裳没法选。时间兜兜转转又到了十七岁,她死亡的这一年。今年年初,当新年烟花响起时,明华裳看着为她俯身挡住爆竹屑的明华章,其实已经放弃反抗了。
那时她虽然不知调换孩子细节,但已经预感到自己梦中的死和皇权斗争有关系了。她决意坦然奔赴自己的死局,因为身份悬殊、信息不对等,她甚至不知道那些皇子公主打算什么时候杀了她,她只能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活,尽量不给自己留遗憾。
明华裳时常在想,什么是忠,什么是孝呢?镇国公用自己的孩子换太子遗孤,尽心尽力教养幼主,若将来能流传下去,想必也是朝野称赞的义举。可是没人会记得,他一个女儿为此流落乡野,寄人篱下十七年;另一个女儿从小娇养在身边,但在大浪袭来那一天,毫无悬念地被放弃,用命偿还了这十七年的荣华富贵。
明华裳无意指责镇国公,也没有立场怨恨明华章,大家似乎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尽力做出对的抉择。可是,她想要的,无非就是家人们的一句实话啊。
镇国公不说,明华章也不说。她唯一的姐姐,说不定还在怨恨她。
第138章 月霭
月光如银河倾泻,长安三十八条主街笼罩在寂静霜辉中,犹如天上宫阙。天上忽然飘来一阵云,将月色割裂,大地像海浪袭来前的孤舟,时而高高抛起,时而沉入黑暗。
太平公主的宴会结束时已经很晚,等苏行止和苏雨霁回到小院,已是深夜。这一路苏雨霁都十分安静,然而苏行止仿佛也有心事,并没有注意她的反常。
苏雨霁拿出钥匙,打开院门,门枢年久失修的吱呀声在静夜中格外明显。苏行止才如梦初醒,熟练地走向厨房:“我看你今日没怎么吃东西,太晚了不能吃油腻的,我给你煮碗馎饦吧。”
苏雨霁慢慢走到厨房门口,停下,看着他束起衣袖,露出手臂,在灶台上揉面、切菜。
两人刚刚才从奢华的宴会上回来,那些王妃公主甜腻的熏香仿佛还缠绕在鼻尖,可是,面前这一幕清清楚楚提醒着苏雨霁,那个世界不属于她。
哪怕她换上最贵的襦裙,看起来和那些贵族闺秀也没什么区别,但是,她们不会顶着饥饿想厨房要怎么收拾,回来时裙摆上沾的土要如何打理,为置办今日这身行头,他们花去了多少积蓄。
如果不曾看见云端,她本可以安安心心在地上生活,然而,他们偏要告诉她,她原本出生在云上,但无意掉下来了,今后她要认命,老老实实做一个市井小民。
苏父苏母去世后,家里大部分事情都是他们自己做,苏行止和苏雨霁早早就学会了做饭。只是苏行止很少让她动手,十岁之前是因为她小,之后是因为苏行止做习惯了。
曾经苏雨霁丝毫不在意这种细节,苏行止做饭,那她打扫屋子就是,家里这些事情,不是他做就是她。但现在苏雨霁开始审视,他为什么处处护着她,抢着做粗活累活呢?
因为责任,怜惜,还是愧疚?
苏行止动作很快,没一会馎饦就做好了。他撒上葱花,用热油浇了一圈,空气里立刻弥漫起香气。他一边收拾灶台上的面粉、菜叶,一边对苏雨霁说:“你把碗端到屋里,自己先吃吧,我收拾好了就来。”
苏雨霁瞥了眼锅里,道:“怎么只有一碗?”
“我在宴席上吃过了,不饿。你快进去吃,一会该凉了。”
苏雨霁沉默地端走热腾腾的馎饦。等苏行止将厨房收拾干净,进屋,意外地看见桌上放着两幅碗筷。他叹了口气,说:“我真的不饿,你自己吃吧。”
苏雨霁给他倒了半碗,冷冷说:“我吃不了那么多,剩下的都给你。”
苏行止只好坐下,拿起筷子,将蛋夹到苏雨霁碗里。他说着不饿,但吃起来却比苏雨霁快多了,反倒是苏雨霁,有一口没一口喝着汤,看起来像是真没胃口。
苏雨霁看着对面的苏行止,他袖子还没有放下来,小臂毫不避讳暴露在冷空气中。他穿御史台的衣服时显得瘦,但扎起衣袖就能看出来,他的小臂粗而结实,手上有粗糙的茧,一看就是一双做过农活的手。
生长在长安洛阳的郎君们是不会有这样的手的,哪怕常年习武,比如明华章,手上的茧也在虎口,那是握剑、挽弓留下的薄茧,和乡下的手截然不同。
但那些手也不会知道如何揉面,加多少水、多少面能让馎饦薄而不烂。苏雨霁吞下面皮,热意顺着食道流入空荡荡的胃,像一把火一样,迅速在全身烧起来。
胃里有东西后,情绪仿佛也缓和很多。苏雨霁用帕子擦嘴,问:“今日你写了什么诗,能让镇国公府的娘子都把花给你?”
苏行止收拾碗筷的手顿了下,心道她果然看到了。他不想骗她,但是他刚刚答应了明华裳,暂时不告诉苏雨霁被调换一事。为了苏雨霁的安危着想,他只能暂且瞒她一阵子了。
苏行止轻描淡写道:“你是指明二娘子吗?她只是不知道送谁,看到我在附近就顺手给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苏雨霁定定看着他,问:“是吗?她的兄长明华章就在不远处,再不济,和她交好的谢济川、江陵都在,她不给他们,偏偏给你?”
苏行止避开视线,说:“只是凑巧罢了,她年纪还小,没有多余心思,你别乱想。”
苏雨霁原本快平息的情绪在听到苏行止这句话后又翻涌起来,之前她只是感到被命运戏弄的不公,现在,却是被亲近之人欺骗的愤怒。
苏雨霁勾了勾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她目光像冰一样尖锐,也像火一样酷烈,质问道:“我乱想?她赠花以待,你百般回护,你们都是光明磊落的善人,只有我恶毒又善妒是吧?”
苏行止怔忪,终于意识到苏雨霁的情绪不对劲。他上前,欲拉苏雨霁:“雨霁,你怎么了?”
“别碰我!”苏雨霁猛地抬高声音,甩开苏行止的手。她目光灼灼盯着他,问:“写诗之后,你离开了很久。你是不是去见她了?”
宴会上,太平公主提出将花送给自己心目中的“长安第一俊才”时,她第一反应便是他。无论发生什么,他在她心里都是最好的,她本打算立刻将绒花送给他,靠近时,却发现他在和明华裳说话,明华裳悄悄在他案上留下一朵花。
苏行止拿起来看了看,暗暗掩入袖中。
苏雨霁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里又恼又气,还夹杂着嫉妒。苏行止本该毫不犹豫站在她这一边的,他怎么敢偏向其他女人?
苏雨霁冷冷望了苏行止一眼,不想听他说话,转身回去了。她在宴席上一个人都不认识,只能自己坐着生闷气,最后她手里的花不知如何处理,便又走到男客厅,打算扔给苏行止。
然而意外的是,苏行止竟然不在。她看到了他的诗,写得风骨冷峻,锐利严肃,一如他的人。她守在诗前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回来。
苏雨霁越等越生气,根本不想管什么规则了,随手将花扔到厅外。她不知道明华裳什么时候出去的,但她注意到明华裳进来没多久,苏行止也回来了。
苏雨霁一直不愿意相信仆妇的话,她坚信苏行止对她是真心的,所谓为了亲生妹妹故意隐瞒她是仆妇挑拨,但这一刻,苏雨霁动摇了。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不对,但她始终不愿意相信从小牵着她长大的养兄,会骗她至此。
苏雨霁问出这句话后,就一直观察着苏行止的反应。苏行止下意识移开视线,低头去收拾桌子,说:“是。京兆府和御史台有职务往来,她约我谈卷宗的事。”
苏雨霁看到他的反应,心里更冷了。苏行止一直不会撒谎,如果他问心无愧,肯定会很无奈地叹气,然后任由苏雨霁盘问,绝不会岔开话题。但今日,他躲开了她的视线。
苏雨霁紧盯着苏行止,逼问道:“你以前可从不会左右逢源,私下赴约。为什么她约你,你就出去了?你对她,真的没有私心吗?”
苏行止可不是一个会看人面子的人,来长安这段时间,不乏有人重金宴请他,都被他推拒了。但明华裳找他问卷宗的事,他就二话不说出去了。
这可不是他的作风。是否他也知道明华裳是他的妹妹,所以才对她格外宽容呢?
苏行止手指攥紧了筷子,解释的话几乎就在嘴边,但想到态度奇怪的镇国公,来路不明的第三个孩子,他硬生生忍住,说:“没有。我不过一介清贫书生,而她是公府小姐,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哪需要我的私心?”
苏行止本意是安苏雨霁的心,告诉她他对明华裳没有男女之情。然而他说出来后,苏雨霁却沉默了。
苏雨霁一动不动盯着他,苏行止渐渐被盯得后怕,忙放下东西上前:“雨霁,你怎么了?”
苏行止这句话正中她的痛处,苏雨霁忍了一路,如今终于爆发。她用力推开苏行止,自嘲般点点头,道:“好。她从小锦衣玉食,受不得委屈,我就可以。苏行止,你太让我失望了。”
苏行止一怔,不明白这句话哪里得罪了苏雨霁。他愣怔的功夫,苏雨霁已经推开门,大步朝外走了。苏行止终于意识到严重性,忙追出去:“雨霁,外面已经宵禁了,你要去哪儿?”
然而等他追出门后,巷道里空空荡荡,哪有苏雨霁的身影。苏行止匆匆锁了门,挨家挨户在附近寻找,苏雨霁藏在暗处,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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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富丽堂皇的太平公主府,盛筵散去,满地狼藉,愈显萧索冷寂。一位华服女子站在窗前,长久凝望着那一轮明月。
这么多年,太平公主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怀念薛绍,怀念二兄,怀念父亲还在世时的岁月。如果父亲没有死,或者二兄没有死,此刻,她是不是正该和他花前月下,或在吟诗作对,或在教导孩子,或在被翻红浪。
意酣情浓时,她或许也会调笑,说她的侄儿长得极肖他年轻时,却比他年轻时更俊美清雅。他大概已经蓄了须,装作失意地样子说:“青春不在,公主凑活凑活看吧,勿要嫌老爱俏。”
太平公主噗嗤一声笑了,笑完之后,却是无尽的痛苦。
他死了,二兄也死了,她的驸马换了一个人。外人议论起来,都会羡慕她李令月命好,第一任驸马是全长安闻名的贵族俊才,哪怕卷入谋反案死了,第二任驸马才华相貌也样样拔尖。只因为她在人群中一眼相中,对方就要休掉青梅竹马的妻子,心甘情愿来做驸马。
然而,若非薛绍死了,她根本不需要另相驸马,更不需要忍受定王的虚情假意。这些年无论两人多么亲近,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另一个女人,她李令月是何其骄傲的人,凭什么要忍受屈居另一个女人之下?
哪怕那是个死人。
太平公主伸手,掬着一捧怎么都留不住的月光,不期然想起明华章。
那个孩子在镇国公府养得很好,端正、磊落、机敏,容貌像公认最出色的薛绍,风骨却极肖二兄。
但他却比李贤狠心多了。他对着她说“不死不休”时,眼中的光如此决绝,太平公主几乎看到了当年她哭跪在阶下,却依然执意赐死薛绍时的母亲。
太平公主自嘲地笑了笑,可真会长,尽挑着长辈们的好处长。
太平公主叹了口气,思绪随着千古不变的月光,悠悠回到永徽三十二年的秋天。
时局是从六月紧张起来的,最初是武后写《少阳政范》与《孝子传》给李贤,指责太子不孝。随后武后的亲信明崇俨被强盗杀害,武后怀疑是李贤动的手,由此揭开惊动一时的东宫谋反案。
李贤身陷造反风波时,上至高宗皇帝,下至朝臣百姓,所有人都相信他是无辜的。唯有他们的母亲,像忘了这是她的儿子一样,步步紧逼。李贤无奈做《黄台瓜辞》,写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他以摘瓜人喻亲生母亲武后,以四个瓜喻他们四兄弟朝不保夕,希望母亲停手,勿要落到瓜绝蔓零、骨肉相残的惨剧。然而他们的母亲不只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政客,武后依然冷静地派亲信调查太子谋反案,并在东宫马房里找到数百具铠甲。
高宗想要大而化小,宽恕此事,武后却坚称“李贤怀逆,大义灭亲,不可赦。”
高宗无法,只能以谋逆罪名将李贤贬为庶人。李贤在宫中听到此事后,长叹一声,说:“太子谋逆,为人臣不忠,为人子不孝,为人君不义。不忠不孝不义之徒,有何颜面存活于世?我不死,无以安君心,希望我的死能让母亲消气,饶贤妻儿家眷、东宫属臣一命。”
说完,李贤就拔剑自刎,痛快得甚至没有和传信宫人说一句软话。他的死讯传出去,朝野皆悲,高宗更是当场哀恸落泪。武后除去了自己最大的政敌,慈母心肠终于回来了些,便没有继续追究李贤太子妃、嫡长子的罪名,而是将他们流放普州,追随李贤的文人、武将、幕僚只是被罢免了职务,无一人受到牵连。
当时李贤的贤名遍布朝野,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武后虽已理政十余年,但终究只是个皇后,李贤全力一搏未必没有反击之力。但李贤不愿意挥刀向自己母亲,也不愿意因为自己不反抗而害死身边人,所以他选择自刎,以两全忠孝。
章怀太子直到死,都死的光明磊落,仁德心善。然而,他输就输在他心善。在他刚死时,东宫家眷确实保住了,但才过了四年,就被武后追令逼死。
十七年过去了,多少楼起楼塌,多少繁华归土,臣子依然对章怀太子念念不忘。就连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也始终无法释怀,从小最聪明、最好学、最宽宥的二兄,就这样死了。
好在,他还留了个儿子。那个孩子太年轻了,未知人心险恶,所以才舍不得流血。待他再长大些就知道,一个不敢杀人的人,是不会成为一个优秀政客的。
太平公主很确信,等他知事后,他会感激她的。
太平公主倚栏望月,想得十分入神,因此没注意到回廊后,定王已站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丫鬟垂着手,小心问:“驸马,是否要去唤公主?”
定王穿过窗宇,看到了她身后的墨台画像。作为在这座府邸住了十二年的人,他当然认得出来,那是前驸马薛绍的遗物。
能让太平殿下想这么久,连有人走近都不曾发觉,那个人是谁,也无需赘述了。
定王无声拂了拂袖,转身毫不留恋朝外走去,淡淡道:“不必了。不用告诉公主我曾经来过。”
月亮终于挣脱云层,银色光辉公平地照向人间。执金吾在街道上巡逻,有人趁着执金吾不注意悄悄翻出坊墙,跑去平康坊寻欢作乐,有人提着灯焦急寻人,有人凭栏望月,有人缩在被子中,偷偷哭了许久。
可是最终,所有声响都平息下来。月色西落,逐渐黯淡透明,一轮更强势的光芒在东方蓄势待发。
黎明将临,正如明月从不为任何一个人停留,无论多么悲伤,太阳总会照常升起,生活总会继续。
圣历二年,二月十二,距离花朝节还有三天,距离女皇的破案期限,还有十六个时辰。
第139章 告密
女皇要在花朝节去曲江游园,要求京兆府在二月十四日之前抓住凶手,保证宫廷仪仗顺利出宫。虽然女皇说的是二月十四,实际上申时三省六部就散衙了,他们至少得在二月十三日申时前抓住凶手,将消息递到刑部。
京兆府所有人像陀螺一样转起来,连明华裳都没法偷闲了,她早早来到京兆府,找到行色匆匆的任遥,说:“任姐姐,今日我跟着你们一起去街上搜查。”
任遥和江陵正在商量今日的人手安排,听到她的话,任遥说:“你画出了范围,搜人是羽林军的责任。你安心待在京兆府里,不用受累。”
明华裳说:“抓住凶手最要紧,分什么你的我的。我虽然体力不好,但如今没时间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现在确实缺人,任遥见明华裳执意,就没再坚持。她们正在说话,门口进来一行人,江陵看到,用力拍了明华裳一下:“你跟着我们做什么,你二兄来了,你跟着他呗。”
江陵的嗓门毫不遮掩,整个庭院都听到了。那行人走到院子中间,朝他们这边看来,为首的人正是明华章。
明华裳昨夜和明华章不欢而散,一点都不愿意看到他,连今日出门她都特意绕远,就为了避开他。突然被江陵喊出来,明华裳非常尴尬,拉着任遥就走:“我有事要和任姐姐说,我们先走了。”
她低着头,拉着任遥快步跑出门,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她一样。江陵在背后叫了好几声,诧异地挠头:“躲什么呀?什么事非要避开人说?”
明华章侧眸看向她离开的背影,淡淡收回视线,对江陵说:“劳烦你们多关照她,今日天冷,她畏寒,这个手炉让她带着,不必告诉她是我给的。”
江陵接过,毫不客气地自己抱着,嘟囔道:“你们兄妹俩真奇怪,有什么话不直接说,一个跑到外面,一个让人转交。行了,我记住了。”
明华章薄唇抿着,整个人浅淡的像是黎明时的月光,苍白单薄,仿佛下一瞬就要被日光吞噬。他对着江陵颔首,认真道:“多谢。”
江陵大咧咧地说了句“客气”,摆着手去追任遥和明华裳了。明华章默默看着那三人的背影,身后的衙役忍不住提醒道:“少尹,京兆尹还在等您。”
明华章回神,掀衣大步向前:“走吧。”
京兆尹作为京兆府的主官,宫殿也在最中间的位置。明华章进店,嗅到一丝微不可见的血腥味,他暗暗皱眉,看到桌腿下揉着一团帕子,中间似乎有血迹。
京兆尹的咳嗽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京兆尹看到他们进来,立刻说起公事。这个念头只在明华章脑海里过了一圈,马上就被案情压过。
京兆尹问:“期限只剩两天了,凶手有眉目了吗?”
功曹参军说:“还没有,但还有十六个坊没有搜查,羽林军那边搜六个,剩下的我让捕快们加把劲,争取在明日之前将所有坊搜完。”
明华章皱眉,说:“长安足有一百零八坊,我们不可能,也没必要将每一个坊都搜一遍。第一案死者钱益死在西市锦绣楼,第二案楚骥死于南城长安县辖区内,第三案严精诚虽然家宅在东城,但他最主要的药铺开在西市,所以我猜测凶手应当居住在长安西南一带。带人去搜东城权贵云集之地只会浪费时间和人手,不如将所有人集中在西城,将西市附近的坊市重新搜一遍。”
如果时间充裕,明华章当然觉得将所有坊市都搜一遍保险,但现在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天,这种时候还循规守旧只会误事,不如赌一把,二搜概率最大的地方。
何况,明华章并不是完全赌运气,他是真的觉得凶手应当住在西市附近。
长安被朱雀大街一分为二,东城有大明宫、曲江池、平康坊、进奏院等地,因此居住的人非富即贵,贵人多在长安东北一带安置宅邸,朝廷赐宅也以东南为主。而西城则要市井许多,大多都是平头百姓、胡商宅院,只有那些仕途不如意、生活拮据的官员会住在西城。
没有人会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杀人,看凶手的行动轨迹,明显他对西城更熟。
京兆尹听后皱眉:“圣人要求我们破案的期限马上就到了,还有十六个坊没搜过,这种时候放那么大一片地方不管,而去查已经搜过一遍的地方,这不是胡闹吗?”
明华章据理力争:“可是破案才是最要紧的,明知道无用的功,何必做一遍呢?”
京兆尹沉吟片刻,缓慢摇头道:“越是最后关头,越不能胡闹。按原定的计划做。如果动作快,搜完全城后还有时间,回去二搜也未尝不可。”
明华章蹙眉,道理没错,但事实就是搜完后不会有剩余时间了。时间有限,精力有限,人手有限,怎么能不做取舍,还一昧循守老流程呢?
但他的想法对京兆府其他官员来说太冒险了,最终京兆尹还是拍板,加快速度搜索剩下的坊。明华章争辩无果,无奈抿唇,心中是深深的无力。
明华章带着人去东城,问话这一套流程他已经做了许多遍,毫不意外地一无所获。中午时分,衙役和捕快们在街边休息,明华章心里想着明华裳,下意识叫住旁边跑腿的小孩子,问:“认识羽林军的衣服吗?”
小孩在长安街巷长大,早练了一双识人慧眼,立刻脆生生道:“认得。”
“好,那你拿这些钱,买三杯五香饮,去找在西城搜查的羽林军,就说……”明华章怔了怔,道,“算了,不必说是谁送的,让羽林军递给江校尉或任校尉就好。剩下的钱,就归你了。”
小孩子应下,抓了钱跑了。旁边的衙役提醒明华章:“少尹,你不能先给他钱,要不然他就拿着钱跑了!”
明华章摇摇头,轻声道:“无妨,我相信他。何况,让长安有十来岁就要自己出来谋生的孩子,本身就是朝廷的失职,若他拿着钱跑了,说明是朝廷没做好,让他不信任外界,那些钱就当我补偿给他的。”
衙役听到咋舌,由衷道:“少尹,你把人想得太好了。你这样心善,别人未必会用同样的善意回报你,你会吃亏的。”
“没关系。”明华章负手看向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巷,自言自语道,“这是我应当做的,与他人无关。”
短暂的休整结束后,明华章带着人去搜索下一个坊市,没一会有人来传:“少尹,有个小孩找你。”
“小孩?”明华章惊讶,回头看到刚才跑腿那个孩子站在不远处,手里抱着两个竹筒,对他招手。明华章走过去,问:“你怎么回来了?东西没送出去吗?”
“送去了。”孩子说,“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姐姐接了,她带我去西市买了两杯红豆冰酥,让我给你送来。”
西市?明华章听着拧眉,羽林军不是该搜平和六坊吗,怎么去了西市附近?明华章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拿东西,没想到小孩却抱紧了,说:“这杯是我的,这杯才是给你的。”
明华章怔了下,很无奈。冰酥可不便宜,需要用到奶、糖和干净的冰,哪怕在长安也只有豪门富户消受得起,对这些靠跑腿求生的孩子来说更是遥不可及。明华章就说大冷天她怎么给他买冰酥,原来,她主要是给这个孩子买,他不过是附带。
明华章从善如流地拿过另一杯,对孩子道谢:“多谢你。”
跑腿的活干完了,孩子迫不及待用舌头舔冰酥上的糖浆。他好奇地问:“你带着这么多人在做什么?刚刚我去昭国坊找你,你不在了,问了好多人才知道京兆府来这里了。”
办案细节不能和外人说,明华章言简意赅道:“我们在找人。”
“找什么人?”
明华章没有因为对象是个小孩子就敷衍,从袖中拿出画像,说:“我们要找好几个人。乞丐,一个穿斗篷的男子,和一个孤僻古怪、深居简出的男子。你认得他们吗?”
这话明华章不过是例行询问,他并没有指望一个十岁小孩能帮助他。没想到孩子看了会画像,指向其中一人:“我认得他。”
明华章微惊,这么巧,他随便找了个跑腿孩子,对方正好认识帮凶手传话的小乞丐?但转念一想也合理,差不多的年纪,同在长安里跑腿,这群孩子彼此认识也不意外。
明华章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好久没见过他了。”孩子用力挖了一大块冰酥,说,“我试着找找。”
“好。”明华章拿出京兆府的令牌,想了想又换成玉佩,递到孩子手里说,“你若是打听到消息,立刻拿着这块玉去镇国公府,告诉门房要找明华章。他们会找地方安置你,你安心待着,我会让他们给你准备冰酥的。”
孩子一听还有免费的冰酥吃,毫不犹豫答应了。等孩子走后,衙役走过来:“少尹,怎么了?”
明华章缓慢摇头,说:“没事,一个小赌。继续查人吧。”
今日明华章的运气似乎格外好,申时,又一个他早早安排但没指望有回音的消息传来了。报信的官差说鄠县县令给他寄信,明华章撕开,发现是鄠县县令邀功,说在他们县的户薄里找到了宋柏岩父母的名字。
买卖租赁房屋都要在当地县衙登记名字,明华章给周边郡县发去公函后,鄠县县丞闲暇时翻找,竟还真翻到了此人。只是公文繁琐,这份信到现在才送到明华章手里。
这实在是一个意外之喜,明华章问:“这封信有谁看过?”
“还没有。”官差说,“官驿送来许多信函,属下整理时看到有少尹的,就直接帮少尹拿来了。”
明华章放了心,他手里捏着信函,望向麻木问话的衙役,只犹豫了两息,就拿定了主意:“你们按之前的安排继续搜查,我要出去一趟。明日我应当回不来,劳烦你们帮我告假,如果京兆尹问起,就说我有些私事处理。”
·
长寿坊。
江陵刚喝了一杯五香饮,实在吃不下冰酥了。他忍不住抱怨:“明华章怎么回事,突然给我送五香饮,早知道你要请吃冰酥,我就不喝他的了。”
明华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请你吃东西,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埋怨人家。下次别吃。”
江陵莫名其妙讨了一顿骂,委屈地看向任遥,任遥如实道:“叫你多嘴,活该。”
江陵闭嘴,恶狠狠舀冰酥吃。长寿坊距离西市只有一坊之隔,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任遥看着人群,不无忧虑:“今日已经过半,满打满算我们只剩下一天半的时间。我们不去约定好的坊区,而回来翻已经找过一遍的地方,是不是太冒险了?”
明华裳想了会,摇头:“以我对凶手的了解,他住在西市周边的可能性更大。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找凶手,而不是搜城,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可能性更大的地方找呢?”
任遥一想也是,她道:“这里之前是京兆府负责的地方,羽林军没来过,我也不清楚情况。我们找个人带路吧。”
衙役在大街小巷里紧张地搜捕凶手,城东张宅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悠闲。
咔嚓一声,刺耳的碎瓷声刺破了寂静,张昌宗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你此话当真?”
“是真的。”李重福说,“邺国公,我听得真切,邵王从太平殿下的宴会回来后,和永泰夫妻说了很多您的坏话。听他们的话音,邵王和魏王世子对陛下也颇有微词,似乎觉得陛下给您太多权力了。他们还说……”
张昌宗冷声呵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李重福低下头,说:“他们还说,您和恒国公学的是伺候人之技,非治国之策,不该插手政务。”
砰地一声,张昌宗愤怒地将桌案上的瓜果银盘扫到地上,樱桃滚得到处都是。张易之淡淡扫了弟弟一眼,道:“六郎,听琴需静,你太急了。”
张昌宗冷笑:“有人指着鼻子骂你我,我可没这闲心听琴。枉我费心费力帮魏王说话,他的儿子却在背后这般议论我,真是狼心狗肺。”
张易之眸色沉下来,扫了李重福一眼,说道:“多谢平恩王报信,外人攻讦我们兄弟,唯有平恩王会为我们说句公道话,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平恩王。”
李重福说道:“这是我应做之事,恒国公、邺国公不必客气。我为嫡母不喜,离宫太久恐会招致责罚。我先行告退,来日再来给国公请安。”
张易之端着谦谦君子的笑意,颔首道:“平恩王慢走。今日时间紧,来不及和韵娘说话,还请平恩王代我向韵娘说一声。”
韵娘是李重福的正妃,也是二张兄弟的外甥女,李重福今日来张宅,就是打着王妃回家探亲的名义。李重福应是,转身离开。
李重福走后,张易之才沉下脸来,呵斥道:“六郎,还当着平恩王的面,你怎么说起和魏王的事?”
张昌宗嗤笑一声,不屑道:“不过一个庶子,生母不受宠,太子也不在意他,谅他也不敢说出去。”
“那也毕竟是太子的儿子。”张易之不赞同道,“六郎,如今可不比我们最得宠的时候,你再不改改口无遮拦的毛病,迟早要害死我们。”
张昌宗冷笑:“何需以后,现在,就有人看不惯我们,想收回我们的权力了。女皇还没死呢,就有人敢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若是这次不立威,以后那些人不知道要怎么欺负我们呢。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张昌宗还大权在握,无论女皇健朗还是病重,活着还是死了,张家都不会倒。”
张易之很了解弟弟,一听就意识到他有想法了。张易之皱眉问:“你想做什么?”
“无非是投桃报李,将他们的话告诉陛下而已。”张昌宗眯眼,一脚踩上红艳饱满的樱桃,慢慢碾碎,“呵,我倒要看看,他们学的治国之策,究竟比我的伺候人之技强多少。”
第140章 杖毙
长寿坊里,一个大娘坐在门槛上,一边择菜一边瞅散布的羽林军。明华裳发现了,主动走向她,笑着问:“大娘好。大娘这是在准备晚饭吗,晚上吃什么?”
大娘是长寿房里有名的热心肠,平日里就喜欢走街串巷闲聊,兴许是社牛之间的惺惺相惜,大娘没有怯场,自如地和明华裳攀谈起来:“晚上打算吃荠菜汤饼呢。你们这是干什么,之前不是问过一次吗,怎么又来了?”
明华裳一点都不见外地坐在门槛边,帮大娘一起择菜:“这一带人多,长官怕坊里藏着炸药,就让我们找一找。大娘,您知道这一带有哪些深居浅出、脾气古怪,儿女不在身边,大概三十到五十岁的男人吗?”
大娘想了想,热络道:“这可多嘞。”
大娘如数家珍般说起坊里各家八卦,只是大娘说的“怪人”显然不是明华裳想找的那种,明华裳听了会家长里短,委婉打断:“大娘,偷不偷情这种事我不知全貌,不敢贸然置评。我说的怪人,是指那种喜欢捣鼓药石,脾气不太好,说话严肃板正,不太讨小孩子喜欢的人。”
大娘听到皱眉:“我们坊里住的都是平头百姓,哪有喜欢研究药的……不过大家有个头疼脑热,都喜欢去问廖大人。”
明华裳试着问:“廖大人是……”
“他也在你们京兆府,好像是个什么参军。”
明华裳心想京兆府什么时候有姓廖的参军了,她在唇间念这个姓,恍然大悟:“您说的是京兆尹廖钰山大人?”
大娘连连点头:“是!他都升到京兆尹了?”
“是啊。”明华裳说,“京兆尹也住在这里?”
“对,就在那边,门口有树的那个院子。”大娘絮絮道,“廖大人是文化人,和我们没话谈,我们也不敢打扰人家,没想到,他都升到京兆尹了。京兆尹是几品官?俸禄有多少?”
明华裳尴尬,委婉道:“这是长官的私事,我们也不好打探。”
大娘失望地哦了声,点头:“也是。不过肯定比我们这些老百姓挣得多,估计再过几天,京兆尹就不住在这里,要搬到东城去了吧。”
明华裳听着大娘的话,心里飞快闪过疑惑,去年九月京兆尹就升官了,参军俸禄微薄,只租得起西城老房子,但三品官的年俸不低,京兆尹怎么还住在这种地方?
明华裳问:“大娘,廖大人在这里住了很久吗?”
“十来年了呢。”大娘说,“难得啊,这么多年,总算升了。这些年看他每日早出晚归,经常深夜了还亮着灯,身边孤零零的,连个伴都没有。唉,升了就好,辛苦的人,终归是有好报的。”
明华裳问:“他这些年都是一个人住?”
大娘叹气:“是啊,他的妻子生产后没钱治病,没几年就病死了。街坊看他一个人拉扯女儿辛苦,提过给他介绍续弦,他都拒绝了。也是苍天不长眼啊,他好不容易将女儿养大,结果十年前长安出现一场春瘟,他的女儿感染了瘟疫,那段时间长安药价飞涨,他又是没钱买药,眼睁睁看着女儿死了。可怜哦,那个小娘子死时才七岁,要是她能长大,也是你这般年纪。”
明华裳隐约听老衙役提过,京兆尹有一个女儿,只是早早离世了。没想到,死因竟然如此悲怆无奈。
明华裳叹息,继续和大娘打听长寿坊里的事。她正听着,余光扫到苏行止来了,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明华裳和大娘告歉,起身跑过来。
明华裳和苏行止走到无人处,见周围没人听得到,她才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现在是上衙时间,苏行止却出来找她,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果然,苏行止压抑着焦灼,道:“大事不好了,雨霁似乎知道了什么,昨天和我吵了一架,然后就失踪了。”
苏行止昨夜找了苏雨霁一宿,一无所获。苏行止哪还有心思去衙门,他和御史台告了假,今日继续在长安城里找人。苏雨霁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了,还是不见她,苏行止只能来找明华裳,寄希望于她这边有什么线索。
明华裳和羽林军的人在搜城,苏行止花了好多功夫才寻到她。明华裳听到苏雨霁不见了,眉心深深蹙起,忙问:“昨夜她和你说了哪些话,你从头和我道来。”
明华裳听完苏行止的叙述,拧眉陷入沉思。以她对苏雨霁的了解,苏雨霁不该是如此敏感易怒之人,仅因为兄长为别的女子说了几句话就气得离家出走。她是听到了什么吗?
这事倒让明华裳注意到一个细节,梦境中苏雨霁来明家揭示自己才是真千金时,似乎带了一幅画,所以她的自证才那么有说服力。
可是,明华裳在镇国公府住了十七年都查不到线索,苏雨霁如何得知自己被调换一事,甚至还能拿出证据呢?
画像是从哪来的?
如果没有明华章,明华裳肯定会怀疑镇国公府内出了叛徒,说不定是二房、三房蓄意搞事,故意偷了画像挑拨矛盾。但结合她突然身死和这段时间得到的线索,明华裳觉得,此事或许没这么简单。
她之前一直关注在真假千金上,先是怀疑自己是谁,然后又怀疑明华章是谁,她从未想过苏雨霁为什么会上门。在她看来,苏雨霁得知自己才是真千金后找上家门,实在是再正当不过的事情。
可是,苏行止明明说了,苏嬷嬷没有告诉苏雨霁身世,他也未曾提及,那苏雨霁是如何知晓的?
明华裳第一次审视起苏雨霁为何会登门,她之所以认定是苏嬷嬷调换苏家孙女和公府千金,乃是梦境中苏雨霁说的。而苏雨霁的这个认知,又来自哪里呢?
明华裳心里咯噔一声,比镇国公府还清楚十七年前换孩子一事的,除了王瑜兰身边的人,大概就是李家人了。章怀太子有死忠就有仇敌,想找到明华章的,何止一方。
明华裳不由构想,如果她没有做那个梦,现在恐怕还在安安分分做咸鱼二小姐,不会加入玄枭卫,自然也不会认识苏雨霁、苏行止。而与此同时,苏雨霁却被人告知自己才是被调换的镇国公府千金。
幕后之人想诈出章怀太子的遗孤,就添油加醋告诉苏雨霁她的身世,并鼓动她上门寻亲,以此试探镇国公府的反应。苏雨霁既不认识明华裳,还误会养兄家为了让自家女儿享受荣华富贵就蓄意调换她的人生,哪个人能忍受这种落差呢?她被多重背叛,情绪激动之下来镇国公府揭露真相,也合情合理。
梦境中的镇国公明白这是敌人的陷阱,但他为了保护真正的遗孤明华章,只能顺着苏雨霁的话,一口咬定明华裳是苏家的孩子,并要当场送明华裳走。是明华章过意不去,出手阻止,明华裳才免于被抛弃的下场。
可是他这样做也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中,他背后的保护者立刻暗杀了明华裳。这样一来,明华裳的身份似乎就坐实了,宫廷会觉得她才是章怀太子之女,要不然为何要畏罪自杀?
因此,真正的遗孤得以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明华裳终于将一切串联起来,原来,她也好,苏雨霁也罢,都不过是上位者博弈中的棋子。幕后之人鼓动苏雨霁时,不曾在意苏雨霁的死活,另一方势力杀死明华裳时,也没有任何犹豫不忍。
明华裳叹了口气,身为棋子,愤怒、哀叹这些情绪太累赘了,当务之急是救人。明华裳说:“苏雨霁现在很危险,必须尽快找到她。她平时常去哪些地方?”
“我都去找过,那里的人说没见过她。”苏行止十分焦灼,“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我还以为,她会来见你。”
明华裳从未见过苏行止这样失态,她也被感染得焦急起来。这时候,巷子外有人喊:“明二娘子?”
明华裳应了一声,问:“我在。怎么了?”
“你家里人来找你了。”
明华裳和苏行止齐齐一惊,赶紧走出去,却在外面看到了招财。明华裳心里乍紧乍松,自己都觉得离奇,自然是镇国公府的人,她怎么觉得会是苏雨霁呢?
招财神色凝重,看到她忙跑过来:“娘子,国公有令,让您赶快回府。”
明华裳惊讶,镇国公从来没有干涉过她出门,今日怎么突然要叫她回去?明华裳问:“为什么?”
招财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她飞快扫了周围一眼,踮起脚尖凑到明华裳耳边:“娘子,宫里出事了,丹凤门乱成一团,似乎是女皇发怒,责罚邵王、魏王世子。国公怕出什么事,让奴婢赶紧接您回去。”
明华裳心惊,下意识问:“那二兄呢?”
“国公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找了,但跟二郎君搜查的人说,二郎君出京了,现在联
系不上,国公就让人来接娘子。”招财道,“我们还以为您和二郎君在一处呢,谁想竟隔了这么远,我们找了好久才问到羽林军在长寿坊。”
明日查案截止,苏雨霁失踪,明华章出城,镇国公让她回府,所有事情一下子堆到她身上,明华裳一瞬间脑子发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办,她又没有三头六臂,到底该听谁的?她多么希望现在能从天而降一个救世主,帮她找出凶手,找到苏雨霁,解决所有难题。
然而她知道,世上不会有救世主,她只能靠自己。
明华裳紧紧攥着手指,强迫自己冷静。她不禁想,如果现在明华章在这里,他会怎么办呢?
想到他,明华裳纷繁慌乱的心仿佛抓到了浮木,试着顺着他的思路想。如果是他,他一定会先稳定所有人的情绪,然后排优先顺序,办最重要的事。
明华裳便也跟着想,对她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这个问题才出现在脑海里,明华裳就有了答案。毫无疑问是家人,明华章这个时间出城肯定有他的盘算,无需明华裳操心,相反,苏雨霁才是最应该担心的那个。
苏雨霁很可能是她的姐姐,明华裳不能让她出事,一定要赶在苏雨霁被幕后之人操控之前,告诉她一切真相。如果苏雨霁中了幕后人的圈套,来镇国公府认亲,那所有人都要完。
她得赶紧找到苏雨霁。
其次是破案。明日期限就截止了,如果破不了案,所有人都会被女皇迁怒。她不是京兆府的人,可以置身事外,但其他人不能。并肩作战这么长时间,她不能不负责任地抛下队友不管。
相比之下,镇国公让她回府避风头,才是最不重要的事情。这当然是种自保手段,但当缩头乌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女皇斥责邵王和魏王世子,她又不是皇族,忧心也无用,不如做好自己的事情。
至少保证自己的家人不要在这个关头递把柄给敌人。
明华裳拿定主意,心湖冷静下来,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明华裳对招财说:“你带侍卫来了吗?”
招财点头:“带了。”
“好。”明华裳说,“现在派最得力的人去京兆府,将父亲的话转告谢舍人,之后如何行动听谢舍人安排。你带一个侍卫留在这里,帮衬羽林军,剩下的人跟我走。”
招财下意识应下,诧异问:“娘子,您要去哪儿?”
“苏御史家里有点事,我去帮他找人。”明华裳将自己原本的计划交给招财,说,“这几户人家我本打算仔细问问,但时间来不及了,你帮我问完,然后就回府等我。话重点要问这些,无论听到什么,你都记下,回府后告诉我。”
招财和明华裳一起长大,两人默契十足,明华裳非常放心让招财去问话。别的不敢说,但论起打探消息,羽林军未必比得上内宅丫鬟。
招财犹豫:“可是国公说……”
“我身边带着这么多侍卫呢,不会有事的。”明华裳说,“放心,父亲那边我去说,不会让他牵连你的。好招财,你帮我这个忙,等回去我给你买松子吃。”
招财是明华裳的丫鬟,这些年习惯了听二娘子的话,见状嘟嘟囔囔道:“好吧。娘子,你要小心。”
“我知道。”明华裳都来不及告别,头也不回跑向苏行止,匆匆道,“你快去问话吧,我先走了。”
·
大明宫。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云彩飘荡在空中,在余辉照耀下,绚烂的如同仙境幻梦。永泰郡主跪在白玉台阶下,不断磕头哀求:“祖母,求求您,饶过阿兄和郎君这回吧。是我错了,我不该带郎君回东宫,不该在他们议论邺国公的时候不加劝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望祖母看在他们初犯的份上,放过他们吧。”
高高的紫宸殿金碧辉煌,威严肃穆,阳光折射在琉璃瓦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永泰郡主脸色苍白,小腹坠痛,额角流下冷汗,但她抬头望着漫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宫阶,还是咬牙,继续跪在冰冷僵硬的石砖上求情。
永泰郡主昨夜宿在东宫,武延基见她孕吐反应大,就陪着她在父母身边多住几天。今日她正在东宫里养胎,忽然来了一队太监,把李重润、武延基带走了。
东宫的人吓到了,赶紧派人出去打听,这才得知昨日他们三人议论二张兄弟的话不知为何传到了女皇耳朵里,女皇大怒,下令将李重润、武延基二人杖责一百棍。
这一百棍由女皇的亲信执行,没有任何水分。一百棍便是专门训练过的士兵都抵不住,何况李重润、武延基两个公子哥。
这几乎是要他们的命。
太子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吓昏了,醒来后就抱着韦妃哭,安乐郡主也哭哭啼啼喊怕。东宫里乱成一团,没有一个人去救人,永泰郡主没办法,只能撑着虚弱的身体,一边派人去魏王府请魏王进宫,另一边跑来和女皇求情。
她看不清祖母寝宫的门开了没有,但她不能放弃。执刑的人已走了那么久,太平公主、相王一个都没有出现,甚至连她的公公,武延基的父亲魏王都没来。
永泰郡主便知道,他们不会来了。再疼爱的晚辈,如何比得上保全自己,明哲保身?
她只有自己了。如果她也放弃,那李重润和武延基要怎么办呢?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兄长和夫君被打死吗?
永泰郡主一声声哀求,一次次叩首,那些声音穿过名贵的楠木门,鲜艳的波斯挂毯,只剩下闷闷的响动。
上官婉儿跪在榻前,小心翼翼看着上方的女皇。女皇靠在榻上,闭着眼听女官禀报政务,仿佛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上官婉儿听着那些带着哭腔、声声泣血的哀求,心有不忍,然而她看到女皇平静的侧脸,那些同情便如涟漪,很快消失不见。
女皇登基后,心思越来越深,上官婉儿很少见女皇动这么大的怒了。她不知道二张兄弟说了什么,但女皇不顾臣子还在,下令让人将李重润、武延基带到丹凤门杖刑,可见他们说的话远不止不满二张兄弟,更多的是犯了女皇的忌讳。
谁来求情,就是和女皇对着干。太平公主、魏王是最受女皇宠爱,也是最了解女皇的人,他们都不敢冒险,上官婉儿何必为了几个和她没有干系的郡王郡主,惹火上身呢?
她的祖父便是因为站错了队,被女皇抄家的。她从小在掖庭长大,二十年宫廷生活教给她最重要的道理,就是依附强者,莫管闲事。
上官婉儿最终垂下眼眸,不去管外面一声比一声凄楚的哭声。有些声音,只要闭上眼睛,就再也听不到了。
女皇阖着眼,漠然听下面人禀报。今日的政事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其实不需要花费心思,她听这么久,是在想李重润和武延基的话。
朝野如何看二张兄弟,女皇心里都清楚。她并不在乎那些话,男人当帝王便能有三宫六院,男人掌权后杀人便是英雄气魄,女人为何不行?
她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顺她者昌,逆她者亡,男人能做的,她武瞾一点都不差。
但李重润和武延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她养男宠,有辱李家列祖列宗。
只有皇后、太后养男宠才是丑闻,皇帝增添后宫,有何不可呢?李重润嘴里喊着陛下,其实心里并没有把她当皇帝,他们看她,依然在看一个老女人。
女皇这一生,最骄傲的事情是建立了大周王朝,最遗憾的事情,也是大周王朝。她的大周一代而斩,无疾而终,后人提起她,恐怕依然会说武瞾是大唐皇帝,甚至皇后。
她迫于臣子和民心,不得不将天下还给李家,已经成了她的心病。百姓说就罢了,李重润凭什么敢说?
当年她能眼睛都不眨杀了自己的二儿子,如今就能杖毙孙子。
这是一个末路皇帝,灭亡前的怒吼。
永泰郡主的额头已经磕破了,血顺着她的睫毛流下来,眼前已看不到任何东西。她只是麻木地磕头,求饶,妄图求来祖母的怜悯。
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停在她面前,扶住她的动作,目光中似怜似嘲。
“郡主,您跪了一个时辰了,回去歇着吧。邵王和魏王世子受刑完毕,已送回东宫了。若您快点回去,还赶得上见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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