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黎明
明华裳和苏行止去了所有苏雨霁可能会去的地方,明华裳带了侍卫,帮她一起找人,但还是没有收获。
天边的云霞绚烂的如同火烧一般,这么美丽的天相,明华裳和苏行止却毫无欣赏的心思。明华裳问:“还有哪里没找过吗?”
苏行止缓慢摇头:“雨霁她平素除了去西市买布买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中,很少见她去其他地方消遣,彻夜未归更是从未有过。”
这时候苏行止才意识到,长安如此繁华盛大,其实苏雨霁没去过多少地方。她在这座城池没有亲故、朋友,一旦失踪,他连能问的人都没有。
明华裳也很焦心,她看着人来人往的西市,说:“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苏兄,你先回家看看,或许苏姐姐已经回家了。我也回府等着,如果她出现在镇国公府附近,我立刻给你传信。”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苏行止无奈应下,明华裳带着侍卫,筋疲力尽回府。
她到家时,太阳已经沉下去,天空变成黑蓝色,像深不可测的海悬在头顶,压迫感无声地降临地面。明华裳一整日都在寻人、问话,嗓子都哑了,但她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一下车就赶紧去寻镇国公。
镇国公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眉宇间笼罩着焦灼,他听到侍从禀报“二娘子回来了”,怒道:“她还知道回来,我让她立刻回府,她却去不知什么地方野,她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明华裳刚走进就听到镇国公骂她的话,明华裳让丫鬟侍卫都退下,合上门,才对镇国公说:“阿父,女儿不告而别,是女儿的不是。但女儿是为了帮忙寻人。”
镇国公冷笑:“寻谁?”
明华裳带着镇国公府侍卫走时,肯定不能说她要去寻公府另一位娘子,索性不告诉镇国公原因,只说她一会回府。看镇国公的样子,他肯定以为明华裳又去贪玩了。
这样误会也挺好,明华裳没有点破他们家最大的秘密,而是问:“阿父,二兄还没回来吗?”
镇国公对着明华裳一脸恨铁不成钢,提起明华章,他的神情就柔和很多,叹气道:“还没有。随侍的人说他出城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明华裳问:“他去哪里了?”
镇国公摇头:“不知道,他一个人都没带,连京兆府衙役都说不清楚。不过这个关头出去也好,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错都不会犯。”
明华裳眉梢动了动,镇国公的话里似乎另有意味。明华裳轻轻看了父亲一眼,问:“阿父,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镇国公深深叹了口气,说道:“邵王和魏王世子议论二张兄弟,圣人得知后大怒,下令将他们两人各杖责一百。行刑之地就在丹凤门,不久前邵王和魏王世子被送回家了,是生是死,还不知道。”
“什么?”明华裳大吃一惊,她只知道女皇生气了,但并不知情况如此严重。邵王可是太子的嫡长子,储君的储君,对社稷意义重大,女皇怎么能如此狠心,这样对待亲孙子?
这是奔着往死里打下手啊。
她忙问:“邵王殿下不过十九岁,便是口无遮拦,也该给他一个改错的机会。圣人在气头上,旁人都不劝劝的吗?”
“嘘!”镇国公忙止住明华裳的话,他扫到门窗紧闭,四下无人,这才肃了脸说道,“不得妄议圣意。”
明华裳自己就是玄枭卫一员,知道女皇的情报暗网多么厉害,只能不情不愿闭嘴。镇国公看到明华裳愤愤不平的样子,心中慨叹。
明华裳无法接受女皇如此狠心,镇国公却毫无波澜。连亲生儿子都能一步步逼死的人,怎么会在意一个孙子的死活呢?
足足一百杖,便是内廷好手都要换好几人才能打完,这么长的时间,太平公主、太子、相王难道没接到消息吗?
他们显然是知道的,但宁愿装不知道。并非他们怯懦,而是他们清楚女皇的狠心。
说到底,不过一个侄子罢了。太子和相王各自生了许多儿子,这个儿子没了,还能培养下一个,若是惹怒了女皇,让女皇传位给太子再生波折,那才是千古罪人。
在李唐复国大业面前,任何牺牲,都值得。
所以镇国公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想办法救人,而是赶紧把明华章看住,不要让他冲动。他得知明华章出城了,着实松了口气。
出城了好,和这淌浑水无关,既不会惹祸上身,又不会得罪太子。至于明日就截止的案件,镇国公一点都不关心,查不出来无非是被斥一顿无能,若能因此调离京兆府那个是非之地,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皇宫里的事情,无论明华裳满意还是不满意都毫无用处,既然明华章暂时没事,明华裳默默在心里叹了声,和镇国公告退。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辗转一天,终于可以坐下休息了。她喝了口酸梅汤,莫名觉得屋里空空荡荡的,她奇怪了一会,终于意识到原因。
明华裳问:“招财呢?”
进宝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她去找娘子了,娘子没见到她吗?”
明华裳奇怪道:“我和她约好回府见,都过了这么久,她还没回来?”
这时候一个小丫鬟跑进来,通传有侍卫求见。明华裳将人叫进来,侍卫见了她行礼,问:“二娘子,招财姑娘回来了吗?”
明华裳皱眉,感受到些许不祥,脸色不由凝重下来:“没有。你不是跟着她吗?”
侍卫也意识到不好了,连忙跪下请罪:“娘子恕罪。招财姑娘觉得两个人问话太慢了,就让小的分头行动。我问完后等了许久都不见她,还以为招财自己回府了……”
明华裳听到一半就坐不住了,立刻起身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来说?快叫人,赶紧出去找她!”
丫鬟们见明华裳要出去,忙劝道:“娘子,外面都这么晚了,您出去不安全,让下人们去找就行。”
“外面都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就安全吗?”明华裳道,“我意已决,不用劝我,快去备车,把所有家丁都叫上!”
明华裳回来没多久,又风风火火要出去。距离宵禁不剩多久了,她看了眼时间,心里越发急切,不断催促车夫快点走。
丹凤门的事情刚过去没多久,大街上空空荡荡,竟显出几分肃杀来。在刻意的寂静中,明华裳的马蹄声显得格外刺耳。
穿过朱雀街时,一队士兵逼停明华裳的马车,上前问:“前方何人?”
明华裳递出去镇国公府的令牌,恳切说:“小女明二娘,我的丫鬟在长寿坊走失了,我想去找她,望诸位通融一二。”
士兵检查了镇国公府的令牌,确定没问题后递回来,但态度依然冷硬:“马上就要宵禁了,你现在就算过去也来不及回来,等明天再找吧。”
“这怎么能行?”明华裳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连客栈都没有住过,在外面待一晚上太危险了。我保证快去快回,绝不耽误宵禁,还望诸位高抬贵手。”
明华裳好话说尽,守夜的执金吾还是不为所动。正在明华裳考虑要不要强闯时,街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一个青衣郎君收紧缰绳,缓缓靠近,问:“怎么了?”
明华裳看到谢济川从北来,猜到他应当刚从东宫出来。明华裳想到今日东宫发生的事情,叹了口气,答道:“谢兄,我有急事去长寿坊,但金吾卫不让我过去。”
士兵认出谢济川是太子身边的红人,齐齐抱拳行礼:“谢舍人。”
谢济川扫向明华裳,她眉心微蹙,神情不安,连发髻上的玉梳掉了一个都没发觉,看起来真的很急。这种多事之秋招揽闲事是非常愚蠢的行为,但谢济川鬼使神差拿出东宫的令牌,淡淡说:“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去西市寻药,带她一个人也不多,放行吧。”
士兵们面面相觑,东宫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邵王还躺在东宫里生死未卜,谁也不敢担耽误邵王求药的罪名。他们让开一步,垂头道:“是。放行!”
谢济川勒马往西走去,明华裳的马车跟在后面,也得以开动。明华裳长长松了口气,等走出士兵的听力范围后,明华裳低声道:“多谢。”
谢济川单手纵着马缰,漫无目的走在明华裳车前。他往日总是笑眯眯的,但今日谢济川却面无表情,像是累到极致,连戴面具的力气都懒得花了。
他淡淡道:“谢什么,就当还你给我通风报信的人情吧。”
明华裳知道,即便没有她提醒,谢济川也会收到东宫的消息,她这个人情其实毫无意义。明华裳不敢耽误谢济川,忙道:“谢兄你快去帮太子寻药材吧,别耽误了治疗时机。”
谢济川轻笑一声,虚虚望着空荡荡的长街,道:“我随口说说而已。太子早就为邵王备好了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材,太子妃更是亲自守在榻前照料邵王。天底下最好的药都在东宫,哪用得着我找。”
明华裳听着心情沉重。太子和太子妃不惜任何代价救邵王,看起来是爱儿子的,然而也同样是他们,在邵王被女皇杖责时,没有踏出过东宫一步。
明华裳问:“那魏王世子和永泰郡主呢?”
“回魏王府了。”谢济川道,“放心,魏王定然也备好了名贵药材,至于能不能挺过来,那就是儿女的命了。”
明华裳看着他疏淡寡薄的脸色,欲言又止,最后低声道:“邵王吉人自有天相,谢兄也不要太担心了。”
谢济川笑了笑,没有回答,反问:“这个时辰出门必犯宵禁,你出来做什么?”
说起这个明华裳脸色凝重,道:“招财不见了。我今日有其他事,就让她帮我在长寿坊问话,但到现在她都没有回来。”
谢济川记得招财,当初他还笑过这个名字俗,然而长安有那么多风雅的丫鬟名字,他一个都没记住,却深深记着招财。
谢济川还以为她出门是为了案子,没想到却是为了一个丫鬟。谢济川道:“一个丫鬟而已,没回来等明日就是了,哪值得你犯夜?”
失踪的只是个丫鬟,对镇国公府来说不过是丢失了一件财物,而明华裳出来找人,罪责可要算在她本人头上。
丹凤门刚发生过血案,这种时候深夜出门,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谢济川说的是许多人的心声,没想到明华裳却肃了脸,认真说:“她是丫鬟,但在被卖成丫鬟前,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和她一起长大,很了解她的性情,她从来不会给别人添麻烦。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她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我怎么能等明日?”
谢济川静默,问:“如果今日失踪的是一个普通丫鬟呢?”
“那我也不能坐视不理。”明华裳说,“无论我身边任何人失踪,我都会出来寻找,和她是不是丫鬟、与我亲厚不亲厚没有关系。”
谢济川这回沉默良久,轻笑一声:“你和他一样,都是圣人心肠,天真理想,不切实际。你没有朝廷令牌,回去的时候肯定会被执金吾抓,我陪你去吧。”
明华裳意外,谢济川把她贬低了一顿,她以为他很不屑这种行为。谢济川看出了她的想法,说:“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会意识到,这种想当然的天真,在世间是活不下去的。”
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帮忙是好事,明华裳没在乎他阴阳怪气,说道:“那我就当谢兄在夸我了。多谢谢兄相助。”
明华裳让侍卫领路,赶到他和招财分开的地方,挨家挨户找,谢济川也让自己的侍从散开寻人。明华裳不知道敲开多少家的门,道了多少声对不住,她突然发现谢济川站在一个偏僻的巷口,久久不动。她感觉不对劲,走过去问:“谢兄,怎么了?”
谢济川转过身,挡住她的视线,说:“没什么,换另一个地方找吧。”
今日接连发生好几件事,明华裳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疲惫至极。她脸颊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面无表情绕开谢济川,谢济川没动,依然挡在她面前。
明华裳嘴唇上仅存的血气也褪尽了,她眼睛不由自主涌出泪,但还是推开谢济川,坚持要亲眼看到那一幕。
小巷最里端,墙角残留着去年冬日的雪,一个女子倒在阴影里,身体蜷成一团,一动不动。她身下的泥土黑得发紫,被血洇湿了一大滩。
她头上还梳着元宝样式的发髻,簪着她最喜爱的珠花。然而这次,珠花摔在地上,久久听不到她连珠炮似的抱怨声。
明华裳像失魂了一样,一步步往前方走:“招财,要宵禁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济川站在巷口,刚才说要看明华裳碰壁的人是他,如今真的看到了,不忍的人也是他。谢济川叹了口气,快步上前,伸手遮住她的眼睛。
“别看了。”
谢济川想他可能终于知道那个谜题是什么了。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他想了许多种组合方式,唯独没料到,谜底是最简单的藏头。
日,月,明。
招财是代替明华裳留在这里问话,除了知晓内情的人,其他人只会以为这个女子是镇国公二小姐。如果第三案谜底是明华裳,那招财,就是被误认为明华裳而死。
谢济川想到的事情,明华裳自然也想到了。她眼中的泪夺眶而出,苏雨霁,明华章,招财,这段时间所有压力像山一样崩倒在她身上,明华裳眼前一黑,终于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她以为昨夜发现父亲的秘密,和明华章闹崩,就已经是最糟糕的一天。没想到等夜晚过去,太阳升起,真正的绝望才刚刚开始。
原来天亮了,日子也不会更好。
第142章 我在
日明天青,一匹白马疾驰在蒙蒙新绿中,马蹄声越过旷郊原野,像一曲入阵乐章。
明华章昨日赶到鄠县,见到了宋岩柏的父母,他询问完宋岩柏一案始末后,拒绝宋父宋母的挽留,连夜启程,赶往长安。
今日是破案最后一天,明华章心里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但还需要更多验证。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回到长安取证。
明华章在路上算过时间,他用这个速度赶到长安时,应该能正好赶上城门开放。为此明华章一夜未睡,不敢有丝毫懈怠,等他到时,竟然还比预计时间早了一会。
明华章下马,并没有动用京兆府少尹的特权,而是乖乖站在队伍中排队。他无意偷听别人说话,但等待时,旁人的谈话不可避免地传入他耳中。
“听说了吗?昨日圣人在丹凤门前杖责邵王和魏王世子,据说血流了一地呢。”
“唉,邵王十九岁,魏王世子也才十八,听说魏王世子的妻子永泰郡主刚刚怀孕,这要是打出个好歹来,永泰郡主下半辈子怎么过?”
“你当皇室里的公主郡主是平民娘子,丈夫死了就要守寡?改嫁就行了,反正永泰郡主本来就改嫁过一次,大不了再从武家挑一个丈夫。”
“啊,永泰郡主嫁过人?什么时候的事?”
“嘘,小点声。永泰郡主在房州流放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没嫁过人。不过永泰郡主在房州嫁的丈夫身份可能不高,圣人不喜欢,一回来就让永泰郡主和安宁郡主嫁给武家了。我和你投缘才告诉你这些辛秘,你可别外传。”
听话的人拍胸脯应下,他们的声音絮絮沉沉,渐渐转到皇室八卦上,不再关心李重润和武延基的遭遇了。唯有明华章,愣怔许久,不可置信地回头:“你们说什么?”
城门守卫慢悠悠检查路引,时不时还和旁边的同僚闲谈一两句。明华章忍着不耐等他们检查完,立刻牵马走过城楼,往东宫奔去。但他的马才跑了两步,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谢济川横马挡住明华章的去路,说:“如果你想打听邵王的安危,那就不用去了。邵王没救回来,昨日半夜就死了。武延基被送回魏王府,魏王请来了最好的郎中救他,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得看天命。”
明华章刚才听百姓议论女皇为了给二张兄弟出气,将邵王打死在丹凤门时,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么荒唐的事,明华章以为只会出现在夏桀商纣亡国之时,他从没想过,他竟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女皇竟然如此昏聩独断,满朝文武那么多贤士,竟然没一个劝诫?
这个认知给明华章的冲击太大,等再一次从相熟之人口中证实堂兄的死讯时,他已经没什么波澜了。明华章说:“让开,我要去东宫,送他最后一程。”
谢济川纹丝不动:“你以什么身份去?太平公主和相王都在观望,你一个臣子去东宫吊唁,若惹怒了女皇,你这些年的蛰伏就都白费了。”
“可是我做不到无动于衷。”明华章冷冷道,“安乐郡王死时我还小,什么都不能做;太子被流放圈禁时,我没有力量,还是只能看着、等着,祈祷有奇迹发生;现在邵王被当众打死在丹凤门,她逼着永泰郡主改嫁,却又处死她的丈夫,若我还眼睁睁看着,那不叫蛰伏,那叫懦弱!”
明华章说着就要打马,谢济川上前,用力拽住他的缰绳:“你疯了!李重润是三王一系,他死了,太子没有正统继承人,于你而言是好事。太子都哭哭啼啼不敢出头,你替他们义愤填膺什么?”
谢济川的话像一盆冰水,尖锐冷静,以致到了刺人的程度。然而明华章同样很冷静,他并不是被愤怒冲昏头脑,相反,他非常清醒,谢济川越泼冷水,他越发明确自己的愤怒。
明华章和谢济川相识十余年,许多事情他们心知肚明,但两人都刻意避免触碰。今日是他们第一次挑明了谈论,或者说,争吵。
明华章知道谢济川并不喜欢他,有些时候甚至恨他。若不是因为他,谢济川的父亲谢慎不会早早离开朝堂,空有一身才华抱负却无用武之地,谢家不会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但谢济川又不得不和他交好,因为只有这样,谢慎未经过谢家同意就压上全族性命、百年清名做出的赌博,才有意义。
如果赌赢了,明华章继承章怀太子的衣钵登基,那谢家就是从龙之功,护主孤臣;如果赌输了,就是家破人亡,灭族之祸。
但对于辉煌时曾谈笑间灭前秦百万大军,乌衣满朝与南朝君王共天下的谢家来说,轰轰烈烈地死,也好过无声无息地泯于众人。
谢慎曾经以为他们的对手是三皇子、四皇子,以这两人的资质,谢慎很有把握赢过他们。但谁都没想到,他们的对手,是一位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女人。
那个女人当了皇帝,屠空了李家人,谢家不得不退朝在野,等待时机。这一等就是十七年,恢复章怀太子的名号遥遥无期,李贤的遗脉不再是政治资本,而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但是现在,谢家已经没有选择机会了。谢济川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女皇日薄西山,皇位即将再次回到李家手中,他怎么允许在这种时候出差错?
谢济川和他的父亲一样,这一生只接受翱翔九天和粉身碎骨,中间的状态并不在他们的考量内,谢济川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谢家赌赢。
区区人命算得了什么,政治斗争哪有不流血的,就算女皇不杀李重润,日后明华章夺位也得杀。如今的局面,对明华章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谢济川注视着明华章的眼睛,两人都冷静又疯狂,克制又强硬。谢济川再一次意识到,明华章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们谁都不会为了另一个人改变道路,谁都不认同对方的处事方式,但是命运偏偏又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他们是朋友,也是敌人。这些年相互认可,也相互防备。
明华章握住谢济川的手,不动声色却又坚定强势地将他的手指掰开,把缰绳重新握回自己手里:“济川,这些年我很感激你,也感激谢家。但是,他们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亲族。我不能,也做不到熟视无睹。”
谢济川笑了声,像是在讥诮明华章愚蠢,也像是在讥诮自己一厢情愿,他说:“魏王现在还在怀疑你,你不清楚吗?你现在跑去送邵王,那就是自投罗网。”
“我知道。”明华章静静说道,“可世上有些事,明知不可,亦须为之。”
明华章说完后就驭马向前,谢济川没有阻拦,在他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谢济川轻飘飘道:“那她,你也不管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淹没在马蹄声中,不留意几乎听不到。但明华章还是立刻勒住缰绳,霍然回头:“她怎么了?”
谢济川轻笑,讽道:“我都没说她是谁,你就停下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绑在你身上,竟还不如一个女人?”
“她到底怎么了?”
“死了。”谢济川亲眼看到明华章脸色变化后,才施施然说完下半句话,“但她比较幸运,对方错将丫鬟认成她,有人替她死了。不过,她状态不太好,昨日看到尸体时就晕倒了,我将她送回公府时还昏迷不醒,现在不知好了没有。”
·
镇国公府。
一个郎中背着药箱从屋里出来,道:“娘子忧虑过度,内火攻心,一时激动昏厥。她身体并无大碍,之后喝几帖调养的药,让娘子多宽心,少忧思,慢慢调养吧。
镇国公跟在郎中身后,认真道谢。他说完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郎中,既然她身体没什么大碍,为什么还不醒呢?”
郎中叹气道:“郁结于心,忧思过重,昨日又看到了死人,许是被吓到了。国公让丫鬟们安静些,别惊吓到娘子,应当慢慢就能缓过来。”
镇国公连声道谢,让人客客气气将郎中送出去。明老夫人一直忍着气,等外人走后,她斥道:“都怪你,一昧纵着她,让她整日往外跑,现在好了,人昏迷不醒,不生不死的,怎么办?”
镇国公忙拉住老母亲:“娘,您小声点,郎中说要安静。”
明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还是降低声音,压着怒道:“你但凡早听我的,何至于此?瑜兰当初血崩,我说过多少次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就算你陪着她,她也未必顺产,不如朝前看,找个续弦照顾两个孩子,你非不听,非要亲自教养。好,你要养就好好养,结果把儿子养得横冲直撞,把女儿养得胡作非为,我说了让你给华章找个清贵衙门,你偏说要听孩子的想法,让他去了京兆府,后面还让二娘也去了。京兆府是什么好地方吗?要不是二娘每日出入那种地方,能被凶手盯上,差点丧命吗?”
明老夫人骂得上火,镇国公一句都没有辩驳,任由母亲出气。他们正在外面说话,忽然屋里传来丫鬟惊喜的呼声:“娘子醒了!快去请国公和老夫人。”
镇国公和明老夫人一听,立刻转身往屋里走。屋里药味弥漫,帷幔四垂,隐约可见里面靠着一个少女。她嘴唇干裂,脸色苍白,额头挂着细密的汗,眼睛黑漆漆的,却没什么光彩,一动不动盯着床帐。
丫鬟有点害怕,小心翼翼唤:“娘子?”
明华裳烧了一夜,脑子都烧糊涂了。她记忆一片混沌,记不清今年是何年,自己在做什么,她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榻边几张紧张担心的脸。
是她熟悉的面容,明华裳慢慢记起来,这是她的父亲,祖母,和陪她最久的丫鬟。她们叫进宝、吉祥、如意……
明华裳忽然脑仁一阵锥痛,眼泪不受控地掉下来。进宝在,那招财呢?
招财死了,因为她被捅死在陋街暗巷。
她没有母亲,祖母高高在上,婶母堂姐和她也不亲近,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其实是身边这几个丫鬟。
她们名为主仆,其实亲如姐妹。尤其是招财,是陪她最久、最了解她的人。招财总是嫌弃她懒惰、散漫,别的丫鬟不敢说的话,招财敢劈头盖脸骂她。
可是,她念叨了那么多年的缺点,明华裳还没有改正,她怎么能先行一步走了呢?昨日竟然是她们最后一面,明华裳为了去找人,把自己的任务推给她就跑了,甚至连告别都没有说。
进宝几人看到明华裳一句话都不说就流眼泪,吓了一跳,忙道:“娘子,您怎么了?”
镇国公进来,看到明华裳十分心疼,赶紧说:“裳裳,没事了,你已经回家了,不会有人再伤害到你了。”
明华裳大滴大滴的泪落下,却说不出话来。明老夫人见明华裳这个样子皱眉,道:“她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惊吓过度成哑巴了吧?快去请郎中回来。”
丫鬟有的端药,有的倒水,有的跑出去请郎中,彼此撞成一团。一阵兵荒马乱中,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踏过冰冷晨光,猛地推开房门:“裳裳。”
珠帘相撞,发出清冷脆弱的玉碎声,明华裳怔怔回头,看到一个玄衣少年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晨霜。
是明华章,他应当走了很远的路,才终于出现在这里。
明华章看到明华裳一双杏眸脆弱惊惶,缩在床角大滴掉眼泪的模样,心口一阵绞痛。他顾不上给长辈问安,顾不上在下人面前维持君子模样,顾不得这世间的规矩礼法,这一刻他眼睛里只看得到明华裳,也只愿意到她身边去。
他穿过镇国公和明老夫人,大步奔到榻前,用力将明华裳抱住。明华裳只穿着中衣,脊背纤瘦得仿佛一折就断,明华章摸到衣料下的骨头,心里越发痛惜。
如果昨日他在,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发誓一定让她快快乐乐长大,可是他又失言了。
明华章胸腔中翻涌着愧疚、心疼和恨。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永远晚来一步,十三年前救不了亲兄长,十三年后救不了堂兄,甚至连她的丫鬟都救不了。
数种激烈情绪在他体内激荡,明华章手臂上都绷出青紫色的血管,但他抱着她的动作克制又轻柔。他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背,像是要将她整个人融入骨血,无措又用力。
“裳裳,我回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明华裳感受到身后有力的臂膀,像在溺水中被一只手抓住,她终于痛哭出声,紧紧抓着明华章的衣服,哭得浑身抽搐:“招财死了,是我害死了她。他要杀的人是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杀了她?”
明华章听着她崩溃的哭声,心中绞痛。他伸手护住她的后脑,按在自己颈间,缓缓收紧双手:“不是你的错,无论你还是招财,都不该死。我向你保证,以后,谁都不会再死了。”
明华裳靠在明华章肩膀上,哭成一团,明华章亦毫不避讳抱着她,无声地安慰她。他们两人自成一个世界,屋里其他人一下子多余起来。
丫鬟们手足无措,感觉不合礼又不敢拉开二郎君。镇国公和明老夫人就站在一步之隔的地方,看到这一幕,两人不约而同沉了脸色,生出种绝对称不上家族荣耀的异样感。
第143章 坦白
魏王府。
名贵药材流水一样送入屋中,浓郁的药味弥散,连空气都带上了苦味。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回回,最开始是郎中,后来变成和尚、道士,最后一波人出来时脸色凝重,对着魏王缓缓摇头:“魏王殿下,我等才疏学浅,无力回天,还请魏王另请高明。”
如今,长安还有什么高明可请?魏王叹气,问:“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郎中摇头,隐晦道:“世子现在精神还不错,魏王有什么话,趁现在和世子说吧,别把时间浪费在寻医问药上了。”
这便是委婉地说武延基回光返照了,魏王深深叹气,挥手让郎中们出去。屏风内,武延基俯趴在床上,皮开肉绽,气息奄奄,嘴唇干裂的不像样子,几乎不成人形。
昨日还意气风发的儿子,今日便变成这样。魏王看着这一幕心里难受,他转过身,对两边人道:“给世子擦洗擦洗,准备后事吧。”
永泰郡主跪坐在脚踏边,一刻不停地给武延基喂药、换帕子,仿佛这样武延基就能好起来。忽然一队仆妇捧着寿衣走进来,对永泰郡主行礼:“劳烦郡主让让,奴婢奉命给世子更衣。”
永泰郡主看到她们手里的寿衣,眼睛被深深刺痛,怒道:“你们做什么?他还好端端的,谁许你们拿这些晦气东西出来!”
永泰郡主文静纤弱,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这是她第一次大声呵斥奴婢。仆妇们被骂得莫名其妙,不服气道:“这是魏王殿下吩咐的,郡主莫要让奴婢为难。”
魏王吩咐的,永泰郡主瞪大眼睛,气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理智上知道魏王做得对,魏王不只有一个儿子,犯不着为了武延基带累全家,所以昨日没有进宫求情;武延基眼看就活不了了,犯不着浪费精力,不如趁还有时间给他换上寿衣,堂堂魏王世子,总要走得体面。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祖母盛怒难遏,父亲无奈为之,公公也做出了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流放时是这样,和纪羡分开时是这样,现在武延基又是这样。
他们所有人都做得对,所有人都劝她要识时务,懂大体。可是大体到底是什么,她只想和家人守在一起,像普通民女那样安安稳稳过日子,为什么连这么卑微的愿望,上天都要一次次从她手中夺走?
可能是昨日哭了太久,现在永泰郡主浑身发颤,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床榻上的武延基像是感受到什么,费力地睁开眼,握住永泰郡主的手。
他的手滚烫的像一块碳,进气多出气少,断断续续对她说:“仙蕙,你有孕在身,不宜动怒。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没事。”
永泰郡主像一根过绷太久的弓,这一刻终于断了,她毫无淑女仪态,崩溃道:“没事,你怎么可能没事呢?阿兄死了,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还要我怎么样,到底要我怎么样!”
永泰郡主的嗓子在昨日就哭哑了,她的嘶吼低沉沉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撕裂声带,啼血悲鸣。屋内外的人听着都瘆得慌,这时忽然有人看到永泰郡主裙子上的血迹,惊呼:“郡主,您怎么了?”
魏王安排了长子的后事不久,又听侍从通传,永泰郡主悲伤过度,胎儿流产,现在血止不住,情况恐怕不太乐观。他站在刚抽芽的合欢树下,再度安排了儿媳的后事。
仆妇领命走了,魏王看着万物竞发的花园,良久后低叹:“原来,春天来了。”
可惜,延基和永泰看不到了。听说昨夜李重润也没救回来,太子折一子一女,他折一儿一媳,似乎,也没输太多。
愿九泉之下,他们三人结伴同行,能看到春暖花开,良辰花朝。
·
镇国公府内,明华裳哭累了,抽抽噎噎昏睡过去。明华章始终耐心地抱着她,等她睡沉后,他扶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将她放到被褥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头看向镇国公和明老夫人,十分坦荡平静:“父亲,祖母。”
为表对长辈的敬意,他微垂下眸子,心里很明白他要面对什么。真到了这一步,明华章发现他比想象的释然多了。
曾经他瞻前顾后,思来想去,总有太多利弊要考虑。他一直压抑自己的感情,想等到找出一条能成全所有人,没有风险、完全可控的万全之路后,再坦白心意。
然而,世间万物都可以控制,唯独感情不能。能收发自如的喜欢,便也不叫喜欢。
邵王死了,他没赶上救他,但他至少要护下明华裳。他当着众多长辈和婢女的面抱住明华裳,在任何家族里都是极为出格之事,实在很不理智,但在那一刻,他除了这个念头,再无其他想法。
这大概是他长这么大,最冲动、最失态、最不理智的举动。可是,明华章意外地不觉得后悔,因为这同样是他第一次不考虑任何后果,完全顺应本心的行为。
没有什么比失去她更不可承受,相比之下,可能会让养父失望,可能会影响复唐大计,可能会败坏章怀太子的美誉,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他在冲动中打破枷锁,却在理智中俯身收拾残骸。
镇国公深深看了明华章一眼,没表露什么,淡淡道:“你和我出来。”
“是。”明华章应诺,镇定冷静、有条不紊安排了丫鬟照顾明华裳一系列事宜后,才平静地跟出去。
明老夫人似乎感觉到什么,没有跟去,而是留在院内照看明华裳。明华章随着镇国公走入主院,进屋后,明华章异常镇定地跪下,深深叩首:“儿有罪,请父亲责罚。”
镇国公压抑着怒,说:“郡王这是做什么。您是君,明家是臣,臣当不起您如此大礼。”
明华章没有动,双手依然贴在地上,额头叩在手背。透过明净平滑的石砖,明华章清晰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平静,幽黑,坚定。
明华章内心无比清宁,说:“父亲救我,养我,对我有再造之恩,自然当得。是我有负父亲信任,对裳裳生出不该有之心,特来向父亲请罪。”
镇国公坐在上首,沉默良久。刚才他还在想要不要装不知道,但这个孩子径直捅穿窗户纸,让他连装聋作哑的机会都没有。
镇国公长长叹气,说:“郡王,先请起。臣负命保护你,实在当不起你如此大礼。你现在还年轻,不懂男女之情,不妨等过几年……”
“父亲,我明白。”明华章难得打断别人说话,缓慢坚定道,“我如今跪在这里,不是作为章怀太子之子,而是以明华章的身份,请求您的原谅。我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男女之情,什么是兄长对妹妹。我辜负您的教导,没能做到君子三戒,但我还是不思悔改,奢请您开恩,允许我对裳裳的心意。”
镇国公看着明华章良久,哪怕他跪在地上,依然脊背笔直,凛然不屈。镇国公叹气,走下坐榻,亲手扶明华章起来:“郡王言重。知慕少艾,人之常情,要怪也该怪我这个父亲失职,你们没有做错什么。但是,郡王,您如今还顶着明家的姓氏,娶裳裳一事,就算我同意,天下悠悠众口也不会同意。”
“我知道。”明华章直起身,眼眸平静,“所以我没有请您将裳裳许配于我。这些年我住在公府,借兄长身份出入内宅,却对裳裳生出男女之情,这是我辜负您的信任,我有必要告知与您,请您宽恕。至于裳裳愿不愿意嫁我,我此生有没有运气娶到她,则是她的事。我想对她好,仅此而已,无论她的决定是什么。”
镇国公默然看着面前眉眼如玉、初露锋芒的少年,他最初看到明华章和明华裳的出格之举时,说实话非常愤怒,但明华章如此坦荡真诚,他毫不避讳承认自己的感情,任由明家审判,却也表明不会放弃。
镇国公是真心把明华章当儿子养大,注入自己对儿孙、对君主所有的期待。这个孩子亦没有辜负他的期待,长得比他预料的还要好,以致于明华章突然表露对自己女儿的心意,哪怕镇国公有心抗拒,都挑不出他哪里不好。
镇国公真是哭笑不得,长叹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自己就是一个失败的丈夫,实在没有资格对别人指手画脚。你们都长大了,感情的事就自己去处理吧,能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但是郡王,我还是得提醒您,章怀太子的冤屈未明,而邵王的血已再一次浸染丹凤门,前路漫漫,接下来每一步都不容易,您要想清楚。”
“我明白。”明华章垂下眼眸,以儿子,亦以男人的身份郑重向镇国公许诺,“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该我负的责任,我会一力承担,绝不会牵连裳裳。”
镇国公想说他并不是怕被牵连,若他怕死,十七年前就不会抱明华章回来。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张开嘴,却无法再说下去。
作为臣子他可以无畏赴死,但作为父亲,他却私心希望女儿能过上宁静安稳、无忧无虑的日子。从这个角度来说,明华章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女婿人选。
最终镇国公只是拍了拍明华章的肩膀,虽然无言,但两个男人都懂这个举动的含义。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侍女停在门口,喘气道:“国公,二郎君,娘子又做噩梦了。”
镇国公心里一惊,立即起身,然而明华章已先他一步,快步朝外跑去。镇国公顾不得其他,也赶紧往明华裳的屋子走去。
第144章 纵容
明华裳又做噩梦了,梦中招财抱着一包松子,抱怨炒的太老了,一转眼招财躺在血泊中,腹部破了一个大窟窿,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明华裳想拉招财起来,可是才碰到她身体,招财就变成一只厉鬼,阴恻恻道:“都怪你害死了我,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是啊,死的为什么不是她呢?
明华裳像被人掐住了嗓子,大口呼吸却依然喘不过气来。她在窒息中徒劳无用地抓着什么,突然有一只手用力握住她,紧紧将她抱住:“裳裳,别怕,我在。”
恶鬼绕在她耳边怪笑,明华裳想跑,身体却一点都动不了。那双温暖的手一直抱着她,轻轻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语:“我在呢。”
我在呢。
这句话仿佛驱邪的神谕,梦中纠缠不休的黑影一点点散去了,明华裳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歪头,终于能安然睡过去。
明华章等她呼吸变均匀了,才小心翼翼将她放回床榻。没想到明华裳如溺水一般,一挨到床榻就呼吸急促,情绪不稳,明华章只能握紧她的手,寸步不离守着她:“别怕,我在,我不走。”
明老夫人看到这一幕皱眉:“她是不是沾到什么脏东西了,要不请高僧来驱驱邪?”
镇国公闻言也有些犹豫,明华裳长这么大,什么苦都没吃过,连指尖被针扎破都闹脾气不肯继续学女红,突然看到身边人的死状,估计被吓狠了。镇国公不由问:“哪家的高僧驱邪最灵验?”
“不用。”明华章小心拭去明华裳额头上的汗,头也不回说,“她胆子很大,看到尸体一点都不会害怕,怎么会被吓到?何况,就算世间真的有鬼,也是招财所变。招财最是亲近裳裳,留在她身边定然为了保护她,有什么邪可驱呢?”
明老夫人皱眉:“不是撞邪了,那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华章看着她睡梦中都紧蹙的眉,握紧她的手,说:“她只是愧疚而已,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招财。裳裳,招财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怪你,你要早点好起来,招财才不会担心。”
明老夫人看到明华章和明华裳过于亲密的动作,拧眉道:“如果她非要抓着别人的手才能睡着,那就让丫鬟守着吧。二郎也有其他事要做,不能总耗在这里。”
“无妨。”明华章低声道,“没什么事比她最重要,我甘愿陪着她。”
明老夫人脸上的愠色更重了,她转头看向镇国公,目光十分明白。
管管你的儿子,难道非要闹出丑闻,捅得人尽皆知吗?
镇国公昨夜就过来了,所以能很明显感受出来,明华章回来后,明华裳的状态安稳许多,不再像昨夜一般梦魇不停。他看着明华章和明华裳交握的手,终究不忍心,说:“裳裳做了一夜噩梦,难得睡安生了,让她好好歇一会吧。娘,您也累了,我送您回去。”
明老夫人听到镇国公的话,简直气得七窍冒烟。她用力甩袖,怒道:“好,我老了,说话不中用了。你养的儿女,你就纵着吧,我看看你要把明家祸害成什么样子。”
说完,明老夫人就气冲冲出去了。镇国公抱歉地对明华章看了眼,追出去送老夫人。
屋里,丫鬟们仿佛也感受到不同寻常,放下东西就退下了。内室只剩他们两人,明华章看着近在咫尺的明华裳,轻轻擦去她鼻尖的汗珠,声音低不可闻:“你何须愧疚,不断给身边人带来灾厄的,分明是我。”
明华章一整日都在陪明华裳,亲手喂药、喂水,完全意义上的寸步不离。日头渐渐西斜,明华章照顾明华裳间隙,也忍不住盯着地上的光斑分心。
今日他抽不开身,实在没法去京兆府,十日期限马上就到了,不知查案那边怎么样了?
说曹操曹操到,他这个想法刚落,侍女便来禀报,说太子舍人谢郎君、羽林军校尉任遥、江安侯府江陵前来看望二娘子。
明华章有些惊讶,这三人来探望明华裳不稀奇,他们不来明华章才要揍他们,但是,这么早?
现在还没到散衙时间,最后一天理应很忙,他们是如何脱身的?
明华章感觉到事况有变,立刻让侍女将三人请进来。他不敢离明华裳太远,便直接让丫鬟将他们领到明华裳院里。
人未到声先至,江陵一进门,便高高兴兴道:“明华章,大喜事,凶手抓到了!”
一扇屏风将内室外堂分隔开,明华章的身形隐在屏风后,影影绰绰看不清晰,像一道修长氤氲的墨痕。但江陵却很明确地感受到明华章回眸,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冰锋如有实质。
江陵嚷嚷的话卡在喉咙,一下忘了本来要说什么。这时候任遥追上,从后面狠狠踹了他一下,呵斥道:“二娘还病着呢,你会不会说话?”
江陵挠挠头,悻然道:“我又不是说明华裳病了是喜事,而是指抓到凶手。”
明华章站在屏风后,解开玉钩,把床幔、帷帐都放下来后,才淡然走出来,道:“她睡着了,小声点,去外面说。”
江陵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连坐下的待遇都没有,要站在回廊上说话。明华章率先出去,江陵叹了口气跟上,嘟囔道:“连口水都不给喝,小气。”
明华章充耳不闻,他出门时迎面撞上谢济川,两人视线相对,彼此脸上都很平淡,仿佛早上交锋的人不是他们。
谢济川往屋里看了一眼,屏风后帷幔四垂,如笼烟雾,看不清模样,但他知道,有一个人正躺在那里。
昨日明华裳晕倒后,是谢济川把她送回来的。不知,她今日好些了没有?
明华章在柱边站定,他瞧见谢济川站在门槛前,一动不动望着室内,眯了眯眼,道:“谢济川,你在看什么?”
明华章的声音中隐含威慑,谢济川翻了个白眼,长袖逶迤,慢悠悠转身:“自然在看二妹妹。她怎么样了?”
明华章面无表情,道:“她好不容易睡着了,别去打扰她。任遥可以去里面看,但你们俩不行。还有,叫她二娘子。”
镇国公府其他人听说谢济川等人来了,都赶过来看。镇国公进门听到明华章的话,呵道:“二郎,不得对谢公子无礼。哪能让客人站着,快请里面坐。”
“无妨。”谢济川还是笑眯眯的,一点都不在意明华章的怠慢,一副随和守礼模样,“客随主便。我们今日过来,一来是看望二妹妹,二来是告知国公、老夫人,昨夜戕害招财的凶手找到了。”
镇国公糟心了一整天,听到这里不由振奋:“抓到了?”
“是。”谢济川说,“说起来那个人我和二妹妹都见过。有一次我和她从城外回来,在京兆府附近无意撞到一个人,那个人疯疯癫癫的,看到我们就跑了。我当时应该想到的,若不是心虚,他跑什么?早知他会残害二妹妹,当日就该将他抓住的。”
明华章眉心微不可见地拢起,他没表露什么,问:“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
任遥一脸愧疚,道:“昨日都怪我们不好,让招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今日我和江陵跟着谢济川找了一天,谢济川在排水渠里找到一件血衣,询问周围人,他们说好像是羊半疯的衣服。我们立刻去搜查羊半疯的家,在他家里找到了带血的刀,刀身长度、形状和招财伤口一模一样,我们还在他家里找到了染血的衣服,制备火药的硝石、硫磺,奇形怪状的符号,还有一个写满了人名的本子。我们问这些名字是什么,他说是他要杀的人。”
江陵接过话道:“我们本来只是去他家里问问话,但他一看到羽林军就跑,被抓到后还大放厥词,一会说他要杀了我们所有人,一会又抱着头哭,说朝廷在监视他,有一个大人物要害他。我们问他前几个爆炸案是不是他做的,他都承认了,还说长安底下埋着炸弹,等再过三天,佛祖就会来接他。”
江陵说着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神神叨叨的,他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普通人,谁想害他?我们懒得听他胡言乱语,就赶紧从京兆府过来,把破案的好消息告诉你们。”
谢济川叹气:“实在没想到,在长安折腾出这么多事,把半个朝堂耍得团团转的,竟然是一个疯子。”
明华章缓慢问:“羊半疯是凶手的名字?”
“是绰号。”任遥道,“没人知道他真实名姓,只知道他姓羊,平时里一半时间正常,另一半时间疯疯癫癫的,总叫嚷别人要杀了他,所以大家就叫他羊半疯。”
明华章问:“他为什么觉得别人要杀他?”
“不知道啊。”任遥说道,“要不怎么说他是羊半疯呢?”
“那他为何要杀招财?”明华章怔了下,道,“不,若按他的字谜,他要杀的人应当是‘明’。我也姓明,还是朝廷命官,他为什么不选择杀我?”
“他这个人不正常,不能以常理度之。”谢济川道,“他疑神疑鬼,明明只是很正常的风吹草动,他却觉得是别人要害他,兴许二妹妹无意做了什么,他误认为二妹妹要害他,出于自保便要杀掉二妹妹。只是那日留在外面的是招财,阴差阳错替二妹妹挡了一劫。他屋里的血衣、刀具,都和招财尸体对得上。”
明华章眉心拢着,说道:“他一个半疯之人,他说有人要杀他是假的,那怎么能确定他说的杀人就是真的?他这样的人,真的做得出威力那么大的火药吗?”
“这件事我也想过。”谢济川淡淡接腔,“我在羊半疯家周围调查过,他们坊里一个老人说,别看羊半疯现在疯疯癫癫的,其实他曾经是个进士,登过金銮殿,雁塔题过名,只是后来仕途不顺,慢慢就疯了。我其实怀疑他在装疯卖傻,他若能考中进士,配得出火药也不足为奇。喜欢在杀人时留谜藏名,亦符合他酸腐文人的身份。”
江陵揽上谢济川的肩膀,道:“难得吧,谢济川竟然出门了。今日是他亲自盯着仵作给招财验尸,又亲自去长寿坊搜查,我们能这么快找到凶手,多亏他。”
谢济川感受到江陵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像沾了瘟疫一样,嫌弃地推开:“你的手那么脏,别碰我。”
江陵啧了声,嫌弃道:“不识好歹,我夸你呢。”
明老夫人、二房、三房等人陆陆续续来了。明老夫人听完谢济川的话,念了句佛号,道:“阿弥陀佛,抓到了就好。这世上总有些人,自己不得志却怪别人害他,真是作孽。”
院中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明华章却意外的安静。他沉默一会,问:“那羊半疯现在在哪里?”
“在京兆府大牢,虽然还没判,但多半是秋后问斩。”江陵道,“京兆尹进宫去述职了,好险,刚好赶在截止时间前破案,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明华章问:“那圣人怎么说?”
“能怎么说?”江陵大咧咧道,“自然是论功行赏。放心,虽然你今天不在,但前几日你出了大力,等花朝节结束,不说头功,怎么也能评个次等功。”
明老夫人听到这里心里就安稳了,嘴里连连念菩萨慈悲。任遥见众人高高兴兴的,有些犹豫要不要说,明华章看出她心里有话,主动问:“任遥,怎么了?”
任遥有些尴尬,支支吾吾问:“那个,招财的尸体,你们看如何处理?”
所有意外死亡的人,无论什么身份,必须经过官府验尸后才能让家人领走,没有家人的便由官府统一埋葬。招财是奴籍,她的丧事要由主家镇国公府决定,若镇国公府愿意安葬她,那尸体就会送回明家,若镇国公府不愿意,那就只能一卷凉席丢到乱葬岗了。
刚才还欢欣高涨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住了,明三夫人笑容微敛,隐晦地瞟了任遥一眼。
真是晦气,平南侯老夫人是如何教养晚辈的,怎么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一个任遥一个明华裳,果然,丧妇长女不娶是有道理的。
明华章眼神微肃,说道:“招财和裳裳情同姐妹,自然要接回镇国公府安葬。她的尸首在哪里,我去接她。”
任遥微微松了口气,说:“不必,我就知你们会问她,来时顺便将招财的尸体带来了,就在外面车上。二娘为这个案子付出这么多,最后还搭上了招财,要不要知会她一声,好歹让她去送招财最后一面。”
一个丫鬟没什么停灵可言,以镇国公府的财力,估计今日就能置办好寿衣棺材,等棺钉一钉,再相见就是下辈子的事了。
虽然任遥也觉得亲眼看到熟人的死状很残忍,但至少要告诉明华裳一声,见不见,由她自己选择。
明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院子众人一齐看向老夫人,明老夫人沉着脸,说:“一个丫鬟,能替主子挡劫是尽忠,多拨些钱好好安置她的后事,也算明家没白养她。至于二娘,她要养病,这些小事就不要拿来打扰她了。”
“怎么能是小事呢?”任遥说,“毕竟是她相处了十来年的丫鬟……”
“一个丫鬟而已。”明老夫人面容严肃,独断道,“先前二娘年纪小,家里多纵着她,但眼看她一天天大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无状。等二娘病好后要专心准备嫁妆,外面的事,就别拿来找她了。”
明老夫人的话说得很不客气,任遥和江陵对视一眼,听出了明老夫人的言外之意。
明老夫人不同意明华裳继续掺和破案,连他们,也最好不要再来打扰明华裳了。
“是啊。”明三夫人在旁边说,“二娘本身就被吓到了,还让她听这些,不利于休养。我看二娘的症状有点像失魂,要不找个高僧来,给她招招魂?”
“不妥。”明二夫人连忙道,“这段时间长安里死了这么多人,贸然招魂……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明二夫人不敢直说,但昨天邵王、魏王世子才被打死在丹凤门前,永泰郡主惊惧流产,出血而死。这些人一个比一个阴煞,哪能招惹到镇国公府来?
镇国公听到这些话皱眉,飞快看了明华章一眼,正要呵斥明二夫人言行无状,被明华章止住。
明华章平静听着堂兄堂姐被人说成“不干净的东西”,神情平静得酷烈。他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无论外界风霜雨雪,依然能理智地做出最合适的取舍:“多谢你们将招财的尸身送来,只是裳裳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听这些事。冬青,你去寻一个阴凉避光的屋子,将招财暂时安置在里面,命人去地窖凿冰,放在屋子四角,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其余时间都锁好房门,除非有我陪同,不然不得放任何人进来。管家,你从公府账本上支一百贯,再从我私账上支一百贯,亲自去东市为招财置办棺椁白纸,务必选最好的。另外,试着找一找招财的父母兄弟,若她还有亲人在世,就请他们来送招财一程吧。”
明老夫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忍无可忍道:“看来我刚才那些话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要不是她任性,成天往外跑,能沾染这些事吗?一个丫鬟而已,有什么可看的,赶快将人下葬,尸体放在府里多晦气。以后少让二娘出门,让她在家里安心备嫁,你再惯着她,迟早要害死了她。”
任遥本是好意,没想到挑起了明家争吵,一时非常尴尬。然而明华章站得笔直,一点都不因为还有外人在就顺着明老夫人,冷淡强势地反驳道:“这又不是她的错。你们不怪那个挥刀向弱者的混账,反而怪明华裳引起了对方注意,怪一个忠心护主的丫鬟没有自保之力?”
谢济川挑眉,有些意外。明华章竟然骂出了“混账”,这可是谢济川认识明华章以来,他说过的最粗俗、最不君子的字眼了。
看来,这回明华章是真的气狠了,要不然但凡他能呼吸,就不会用这么失仪的词。
明老夫人被明华章当众顶撞,气得脸都青了。明三夫人握着帕子,幽幽道:“二郎君,你这话可冤枉老夫人了。老夫人这是心疼二娘,哪个好姑娘家成日和尸体打交道?”
明华章眸光冰冷,如出鞘的寒刃,居高临下看向明三夫人:“她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姑娘,她想待在内宅绣花就绣花,想出门破案就破案,不该被任何人指点。她心怀正义,为民伸冤,乃是一等一的善事,三婶母凭什么如此说她?”
明三夫人被驳得没脸,笑了下,道:“不过一家人闲话,二郎怎么上纲上线的?”
明华章对着明华裳总是温柔细心,然而面对其他人时,他收敛了笑意,眉眼才显出原本的冰冷锋锐。
他负手立于阶上,色若冰雪,容光凛然,声音和他的容貌一样,冷清得刺人:“我这个人说话直,不像裳裳一样处处为别人着想,时时给亲人留面子,有些话若不中听,劳烦各位担待一二。裳裳她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糊涂的人,很多事她心里清楚,只是不想让父亲难做,所以从来不说罢了。她不怕鬼神,也不怕恶人,她只是太善良了,总能先人一步体察到别人的痛苦。若祖母觉得这叫惯坏,那就是吧,以后她若想继续破案就继续,若她不想了就回家,我惯着她一辈子,不劳烦诸位出一米一粟,所以以后无论她做什么,请几位不要再来指点她。祖母、二婶、三婶,你们若没有其他事,便请离开吧,郎中说了,裳裳需要静养。”
二房、三房今日过来探病,除了做样子,不乏有幸灾乐祸的心思,没想到却被一个十七岁的晚辈数落了一顿。明三夫人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道:“二郎这话好没道理,长安那么多娘子,我们为什么不说别人,偏偏来说她,还不是为了她好?”
“现在她最需要的是安静,而不是‘为她好’,你们留在这里,才是对她不好。”明华章脸上没什么笑模样,声音清亮冷彻,“请出去。”
江陵最开始还想着要不要说些圆场话,等到后面就默默束起手,听明华章骂人。
明华章真不愧是敢当面呛顶头上司的勇士,任你是谁,只要惹到他了,他一点面子都不会留。
江陵看得津津有味,听听,明华章甚至用了“请”,多么温润守礼,多么谦谦君子。
恐怕也只有明华裳觉得他温柔又体贴吧。
明老夫人何时受过这种气,怒冲冲看向镇国公,然而镇国公远远站在一边问丫鬟话,仿佛没听到明华章的不孝之语。明老夫人看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亲娘再亲也比不过自己儿女,终究人家才是一家人。明老夫人连道两声“好”,气得拂袖而走。
明华章连明老夫人的面子都不给,何况二房、三房呢?明二夫人、明三夫人闹了个没脸,像老鼠一样悻悻走了。
院里霎间空了一大半,江陵呼了口气,觉得连空气都变干净了。这时,明华章看向谢济川、任遥、江陵三人,道:“你们不是人吗?也出去。”
江陵:“……”
你看,果然连路过的狗也要踢一脚。
脚步声陆续响起,所剩不多的人也被赶出去了,小院里重归寂静。没一会,细微的推门声响起,余晖洒金,帷幔如烟,明华章穿过屏风,掀开床前软烟罗纱,像惊动一室金粉,灿灿金辉环绕在他身边。
他垂眸看着明华裳,她侧身躺在锦褥里,闭着眼睛,似乎正在沉睡。明华章轻轻叹了一声,俯身,替她拉高被褥。
“裳裳,我出去一会。你安心睡吧,想睡多久睡多久,我会一直在。”
第145章 陪伴
明华章把闲人都赶出明华裳的院子,吩咐丫鬟好生照顾她后,就出来看招财的尸体。虽然仵作已经验过尸,但没亲眼见到,明华章不放心。
于是,谢济川前脚被赶出门,后脚就被拉去看尸体。谢济川走在路上,凉幽幽道:“你对我便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怎么,现在不嫌我吵了?”
明华章淡淡道:“要不是仵作验尸的时候只有你在,你以为我需要你吗?别废话了,走快点,看完尸体我要赶紧回去,万一她醒来找不到我,会害怕的。”
谢济川冷笑一声,毫不掩饰翻了个白眼。江陵和任遥的任务是协助京兆府抓人,如今凶手已经找到,审问判决不需要他们操心,两人闲着也是闲着,就跟过来凑热闹。
镇国公见他们几个小辈都要去,他作为长辈,自然没有躲在孩子身后的道理,便一起跟来了。
安置招财尸体的是明华章的亲信,动作十分麻利,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收拾出一间空院落。几人刚进门,便感受到一股阴寒扑面而来。
谢济川和明华章虽然相互看不顺眼,但动作一点都不含糊。两人几乎同时掀衣上阶,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任遥跟在后面,脚步有些踌躇。
她不怕强敌恶棍,却怕死人,但她若表现出害怕,仿佛不如男人一样。任遥正为难时,身后传来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江陵抱住任遥,叽里哇啦嚷嚷:“我怕死人,我不敢进。”
任遥冷着脸推他,江陵死活不松手,像只大型牛皮糖一样黏在任遥身上。任遥甩不开,嫌弃道:“瞧你这德行,真给羽林军丢人。行了,站好,我在外面陪你。”
江陵这才嬉皮笑脸站正,任遥嘴上嫌弃,其实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镇国公跟在最后,不动声色扫了江陵一眼。同为男人,他对江陵那些心思了如指掌,他只是意外,外人嘴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江安侯世子,居然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看出来自己心仪的女子害怕,却没有借机展示自己的男子气概,而是把由头揽到自己身上,巧妙地替她解围。这份心思,可比大包大揽站出来说保护她,要难得多了。
要么是他天性善良敏感,要么就是他足够爱那个女子。
镇国公感慨过后,便毫不犹豫往屋里走。他多活了半辈子,总不至于还没几个孩子胆子大。镇国公自认大风大浪都见过,何惧区区一具尸体,但进去后,当他看到原本熟悉的人躺在冰床上,脸色灰青,浑身是血,关节不正常地蜷曲着,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镇国公没法想象,这些伤口,原本是冲着明华裳的。
明华章已经戴好了手套,俯身翻看招财的眼睑。四周冰块散出一阵浅薄的寒雾,明华章脸笼罩在其中,平静淡漠,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性。
镇国公见过孝顺的、勤奋的、温厚守礼的明华章,却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都有些愣怔。明华章余光注意到镇国公表情不适,温声道:“父亲,为了保存尸体,验尸时不能留太多人,劳烦父亲出去等。”
镇国公刚刚才感慨过江陵会给人找台阶,如今被递台阶的对象就变成他自己,心里着实五味杂陈。他叹了口气,没有死要面子,顺势出去了。
一推门,灿若洒金的余晖扑面而来,恍如另一个世界。江陵和任遥正站在廊上说话,他们看到镇国公出来,没有追问怎么了,笑着向镇国公问好:“镇国公。”
镇国公有些尴尬,自嘲道:“不服老不行,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还没有两个孩子胆子大。”
江陵听到,大咧咧说:“镇国公这话言重了,正常人看到尸体都会害怕,明华章和谢济川那两个才不正常。”
镇国公突然对明华章任职的地方生出些许好奇,问:“京兆府经常面对这些吗?”
“我们平常在北衙训练,不清楚京兆府的事,但我每次见明华章,都有尸体。”江陵叹道,“谢济川看着就一肚子坏水,他不怕尸体不奇怪,反而是明华章,看起来斯文稳重,其实胆子极大,什么刺激喜欢什么。这次的尸体算好的了,上次凉亭爆炸的时候,人被炸得血肉横飞,地上、树上都是烧焦的皮肉,连办案三十多年的老捕快都看吐了,明华章却第一个进去,没事人一样把尸块拼凑好了。哦对还有明华裳,他们俩可真不愧是兄妹,明华裳有些时候比明华章还猛,一个人待在死人刚躺过的地方,一直盯一直盯,我看着都瘆得慌……”
任遥轻轻撞了江陵一下,示意他注意言辞:“死者为大,你少说两句。要不是我们疏忽,招财也不至于死。是我们对不住二娘,害她病倒,请镇国公恕罪。”
镇国公摆手,说:“这不是你们的错,华章说得对,该死的是那个疯子,二娘、招财都是受害者。”
说到这里,镇国公突然意识到,他光是看到尸体就心悸得待不住,明华章和招财更熟悉,他面对相熟的脸,还不得不细看招财是怎么死的,心里岂不是更难受?
昨夜明华裳被送回来后,镇国公所有心神都在明华裳身上,再没空注意其他。好像只是一转眼,明华章理所应当地回来了,他照顾生病的妹妹,安排招财的后事,处理亲人的情绪,一切自然的仿佛天生就当如此。
可是,那个站在所有人前面,熟练地为他人遮风挡雨的少年,今年才十七岁。一天前,他才刚刚失去了两个亲人。
若算上永泰郡主腹中未出世的胎儿,是三个。
镇国公狠狠怔住了,从什么时候起,连他都习惯了让明华章挡在前方呢?章怀太子的死太悲怆,已成了他们这些旧臣的心病。这些年镇国公对明华章的教养不敢有丝毫懈怠,恨不得他拥有天下所有美德,但今日镇国公才惊觉,明华章似乎太懂事了。
永远独当一面,永远沉稳可靠,时间太久,以致大家都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躯,会受伤,会疲惫,会坚持不下去。
镇国公突然问:“你们觉得,明华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着人家父亲的面,他们不可能说坏话,任遥想了想,认真道:“他是一个很可靠的人。”
江陵平日里牛气哄哄的,总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好,此刻却道:“那些大义凛然的话别人来说,哪怕是我爹,我都觉得他们在吹牛,但如果是明华章,我就相信。”
镇国公听得出来,这两个年轻人是真心认可明华章。他望着野蛮生长、蓄势待发的春意,默然一会,问:“那你们觉得,裳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说起这个,任遥和江陵的表情都轻松很多。任遥立即说了许多优点,比如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聪慧灵巧、胆大心细等,江陵不方便直接夸明华裳,任遥每说一个,他就在旁边点头:“嗯,我也这样觉得。”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样子很有趣,镇国公不禁笑了。笑完之后,是沉甸甸的茫然。
他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明华裳聪慧灵巧、胆大心细,才惊觉他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他这些年一门心思扑在明华章身上,满心满眼都是不能辜负章怀太子殿下的信任。他给明华章施加了过高的期待,却疏忽了自己的女儿。
他以为给女儿提供最好的物质就是对她好,却忘了孩子最需要的,是陪伴。
若瑜兰在,定不会如此。若雨霁在公府长大,和裳裳相伴,也不会如此。
镇国公想到往事,心情愈发沉重。看来,他确实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亲手送走了妻子和长女,连养在身边的小女儿也没尽好父亲的义务,实在愧为男人。
镇国公慢慢叹了声,有点明白明华裳为什么依赖明华章了。抛开身份不提,明华章远比他这个父亲尽职,他知道明华裳的喜好,最难得的是理解她的情感,愿意陪她去做在世人看来离经叛道、不可理喻的事情。
难怪明华裳醒来后,对着他们说不出话来,等看到明华章回来,才终于能哭出声。
他们都以为她被死人吓到了,而明华章却知道,她在自责。她失去的不是一个丫鬟,而是朋友。
镇国公对明华章最后一丝介怀也消散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没资格指点女儿的婚事。裳裳和华章能走到哪一步,就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吧。
镇国公看着逐渐被吞没的夕阳出神,忽然背后门开了,明华章和谢济川说着话出来:“你画一张地图,标明你们在哪里找到血衣的,羊半疯住在何处,一会……不,现在就给我。”
谢济川嫌弃地啧声:“天都这么黑了,画图伤眼睛,等明日吧。”
“现在太阳还没下山,你画的快点,就不会伤眼睛。”明华章示意屋外的随从,“去给谢郎君取笔墨来。”
谢济川轻嗤:“有事让我做,就是谢郎君,平时就是闲杂人等,可真够坦荡。”
明华章就当听不见那些风凉话,亲眼看着谢济川将地图画出来后,才道:“今日有劳你们送招财回来。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出去。”
“不用。”谢济川懒得听他假惺惺,说,“我腿还没老,自己能走。你回去照顾二妹妹吧,省得出什么事,你又怪我耽误你时间。”
明华章一听当真不送了,道:“那你们路上小心,回见。”
镇国公自然不能如此失礼,立刻派管家将三个小友一一送出府,他们寒暄时,明华章已经回到内院,继续守着明华裳了。
明华章询问丫鬟,得知这段时间明华裳没有醒来也没有做噩梦后,心里略微放松。他坐在床榻边,无声翻看地图,另一只手还握着明华裳的手腕。
他无力去梦中赶走让她害怕的东西,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在。
一直在。
明华裳睁开眼时,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第146章 彷徨
明华章看得很认真,是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庄肃模样。明华裳刚动了动手指,明华章就发现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俯身扶住明华裳:“裳裳,你醒了。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明华裳缓慢摇头,明华章扶着她坐好,转身端了盏清水过来,小心地喂她喝。明华裳下意识躲开了,明华章动作微怔,手指紧了紧,没有为难她,而是将茶盏放到她自己手中。
明华裳捧着茶盏,小口啜饮。水里有淡淡的咸味,不热也不凉,是刚好适宜入口的温度。明华裳很快将一杯水喝完了,她还没开口,明华章就像有读心术一样,又为她倒了一杯。
“你发烧了,出了许多汗,郎中说要补充盐水。味道可能有点怪,你忍一忍。”
明华裳烧了一天一夜,脑子都烧木了,明华章给什么她就喝什么,低头乖乖喝半凉的盐水。等她终于喝够了,放下茶盏时,发现刚才那些图纸不见了。
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明华章是什么时候将那些东西收起来的。
明华章不动声色收起地图,不想让这些事打扰她养病。她天性敏感,容易察觉罪犯的心理,同样也容易被那些恶意攻击。
这也是明华章从一开始就不让她体验式还原凶手心理的原因。当她代入凶手的角色时,能轻而易举推断出凶手做这些行为时在想什么,想要满足什么,这确实对破案大有帮助,但是,沉浸在墨缸中久了,再坚定的白纸都不免染上黑点,何况明华裳的情感从来都不算坚强。
以她现在的状态,如果见到招财的尸体,肯定会大受刺激。但他又怕她不送招财最后一面,日后会愧疚,所以他尽最大的努力将招财的尸体保留下来。等她什么时候恢复好了,有力气面对这些事情了,再自行决定要不要去见招财。
明华章没能救回招财,也没法替她生病,他能做的只有化身一道屏障,为她挡住外界的质疑、恶意、压力,让她能毫无负担地做自己。无论她的决定是什么,明华章都会帮她实现。
但在明华裳面前,这些事明华章一字未提,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温声问:“想吃东西吗?”
明华裳缓慢点头,明华章便让丫鬟端来药羹,试好温度,递到明华裳手边。明华裳刚刚喝完,他便接过空碗,在她手心放了粒蜜饯。
蜜饯的核已经被剔除,明华裳将果肉放到舌尖,一股绵软的甜意弥散,压过了嘴里淡淡的药味。
明华裳一句话都没说,却发现方方面面都有人帮她考虑到了。他的照顾像春风化雨,面面俱到,润物细无声,却一点都不会带给人压力,甚至比明华裳自己想的还要周全。
明华裳吃完蜜饯,终于说出醒来后第一句话:“我还想吃。”
明华章听到她开口,眉宇放松许多,态度温柔却不失坚定,道:“只能再吃一个。现在天晚了,吃多了会牙痛。”
明华裳低低嗯了声。明华章很快取来蜜饯,他似乎顾忌明华裳刚醒来时的拒绝,之后没有再试图喂她,而是将蜜饯放到她手心,点到即止,体贴端方,十分有君子风度。
明华裳连着吃了两个甜枣,体内力气仿佛回来很多,她正在为难指尖有些黏,明华章已取来湿帕子,将她的手指仔仔细细擦了个干净。
他将湿帕子放回水盆,轻缓有力地揉好,拧干,搭在铜盆边。他拿起旁边的干布,随意擦了擦手上的水迹,用手背来探明华裳额头:“还有些热,要再发发汗。这些被子重吗,用不用换个轻点的?”
明华裳开口,声音嘶哑道:“二兄,你不用这么小心,我没事。”
明华章看着她的模样,没说什么,回头对婢女们道:“你们将这些收下去,然后就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丫鬟们低声应诺,收拾好杯盏水盆,小碎步出去了。门重新关好,明华章一边给明华裳拉被子,一边漫不经心道:“我们的事,我已经和父亲坦白了。”
明华裳做噩梦时神志不清,看到他那一刻忍不住崩溃大哭,现在她神志清醒了些,那一夜两人的对话也全部回到脑海。她再回想自己抱着明华章哭那一幕,只觉得尴尬。
今后他们只是兄妹,她应该和他保持距离的。所以她拒绝他喂水,拒绝他的陪伴,有意让轨道回到正常兄妹该有的距离。她正在默默划清界限,实在没料到,会从明华章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
这堪称平地惊雷。明华裳霍得抬头,连刚刚才下定决心要保持距离的告诫也忘了,不可置信问:“你说什么?”
明华章看着还是那样平静,他伸手帮她整理衣袖,仿佛此刻她无意散开的袖口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徐徐道:“虽然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但有些话,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我其实并不是你的兄长,而是章怀太子之子,这些年承蒙镇国公照拂,寄养在明家。你上次那个问题,我现在回答,还来得及吗?”
明华裳完全呆住了,明华章瞧着她这个样子笑了笑,伸手抚顺她毛茸茸的头发,说:“我当了你十七年兄长,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如果还算可以,往后,我能以男郎的身份,陪在你身边吗?”
明华裳烧还没退,眼睛水润,脸颊通红,呆呆望着他的模样像一只迷路的小鹿,让人又爱又怜。
明华章有心去摸她的脸颊,伸手时却忍住了,他将手掌从明华裳头发上收回,像一个克制守礼的兄长,说:“你不用有压力,我和你说这些,只是觉得此事应该有一个答复,给你,也是给我自己。无论你回不回应,都不会影响什么,以后我依然会尽好兄长的职责。”
明华裳在这样的视线中有些无所适从,敛下眸子道:“你我既无关系,哪还有什么职责呢。”
“当然有。”明华章认真道,“这是我欠你们的。”
明华裳像听到神明宣判一件她早就知道结果的判词,心里并无意外,只余空茫疲惫。她身体靠后,缩在靠枕里,说:“你并不欠我什么,是我对不住她。我占了公府的位置,却文不成武不就,还要你们分心照顾。如果当年被送走的人是我就好了,她在这里,做得肯定比我好。”
明华章用力握住她的手,说:“裳裳,你很好,你是独一无二的,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你。你的姐妹被送走不怪你,案件意外也不怪你,你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明华裳还是垂着眼睛,无精打采。如果是两天之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答应明华章,愿意陪他一起面对他的身世,他的国仇家恨,他们前途未卜的将来和无穷无尽的流言蜚语。但是现在,明华裳胆怯了。
招财的死像一记重锤,沉沉打在那个天真理想、乐观蓬勃的明华裳身上。她曾信心满满和永泰郡主说要勇敢做自己,她曾觉得自己有勇气面对世间一切偏见,但现在,她发现她根本做不到。
她远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坚强勇敢,她的冒失只会给周围人带来灾难。或许,像明老夫人说的那样,安安分分嫁人生子,循规蹈矩过一辈子,才是对的。
明华章看到明华裳脆弱的模样,心疼不已。他想要抱紧她,又怕这样会惊吓到她,他攥着手指,无比痛恨自己无能。
外面响起敲门声,侍卫停在外面,道:“二郎君,有一个孩子说要见您。”
明华章敛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大概猜到那个孩子是谁,但明华裳正是脆弱的时候,他想留在这里陪她……
明华裳看出了明华章的为难,主动说:“二兄,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
哪怕这种时候,她依然在为别人着想。明华章嘴唇微动,最后抿紧唇线,轻柔地扶着她躺下,温声道:“好,我去去就来,你安心休息。”
明华章叫丫鬟进来,低声交待了什么时候换水什么时候喂药,这才轻手轻脚离开。
明华裳侧身躺在帷幔里,失神盯着帐上精致明艳的穿枝花,许久没有睡意。
她自然是睡不着的,从昨夜开始,她就一直在睡,睡得骨头都有些痛了。明华裳翻了个身,问几个丫鬟:“邵王和魏王世子怎么样了?”
进宝几人怔了怔,才意识到是明华裳说话。她们放轻声音,生怕吓到了明华裳,小心翼翼道:“邵王殿下薨了,魏王世子福浅,也没救回来。”
明华裳愣怔了许久,忍不住坐起来问:“那永泰郡主呢?”
永泰郡主被迫和纪羡和离,改嫁武延基,幸而她和武延基相处不错,两人有了孩子,生活渐入佳境。若武延基死了,她怎么办?
进宝几人似乎叹息了一声,声音更轻了:“永泰郡主惊惧流产,亦追随邵王、魏王世子而去。”
明华裳听后完全呆住,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明明两天前,他们还都好好的。”
·
明华章走到外院,他刚进门,一抬头便看到窗柩后两道瘦小的身影,心里道了声果然。
访客是那日跑腿的孩子,他没有食言,果真带来了给严精诚传信的小乞丐。
两个孩子置身于公府,局促不安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到处看。他们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一位修长俊美的公子站在暮色中,都怔了下。
小乞丐骤然看到神仙一般的人物,自惭形秽,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另一个孩子看到明华章却兴奋起来,噔噔跑过来道:“我找到他了!”
明华章露出笑,走入正堂,温声说:“多谢你。辛苦你们这么晚过来,应当累了吧?想吃点什么吗?”
跑腿孩子立刻道:“我要吃冰酥!”
“好。”明华章半蹲在他们面前,耐心问,“想要什么味道的?”
跑腿孩子一点都不怕明华章,毫不客气地开口:“我要吃红豆味的,要一大盘!”
明华章点头应下,看向小乞丐,问:“你呢?”
他容貌华美,气度不凡,但说话却十分和善。小乞丐胆子也慢慢大起来,说:“我要樱桃味的。”
明华章温和地应下,让人去厨房吩咐做两个酥山,一个浇红豆,一个浇樱桃。之后,他请这两个孩子坐下,态度一如招待公侯客人,一点都没有因为他们年纪小、衣衫褴褛就心生轻视。
明华章说:“厨房做酥山还要一会,这段时间能请你们说说,那日,是什么人让你去给严精诚报信的吗?”
跑腿孩子和小乞丐感受到难得的尊重,哪怕他们也知道自己和明华章有云泥之别,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堪,倒豆子一样将那日的事说出来。
明华章认真望着他们,时不时点头回应。小乞丐头一次意识到有人在听自己的话,越说越高兴,说话不再结结巴巴,道:“那个人穿着一身黑斗篷,脸上带着一副绿色的鬼面具,我没看到他长相。但我记得他手上有个痣。”
明华章伸出自己的手,让小乞丐比划在哪个位置,一点都不介意小乞丐的手脏。小乞丐飞快点了个地方,明华章微微眯眼,沉吟片刻,问:“你记得他给你东西时,伸的是左手还是右手吗?”
小乞丐想了一会,说:“好像是左手。”
明华章心中微凛,招财腹部的伤口,便是左撇子捅出来的。明华章叫了几个侍卫进来,问:“那个人有多高,身形最像哪个人?”
小乞丐绕着侍卫走了一圈,犹犹豫豫指向其中一人:“有点像他。”
明华章问:“那个人很瘦?”
小乞丐点头:“是。哦对,我想起来了,他和我说话时总是咳嗽。”
明华章静静道谢,让随从将两个孩子领到厢房吃饭,除了酥山,他还让人给他们准备了热食。
他们还在长身体,晚膳要以汤食为主,如果实在喜欢甜点,打包带走就好。
两个孩子走后,明华章独自站在屋檐下,他望着从碧蓝一层层浸染成墨黑的暮空,许久后说:“叫忍冬来。”
·
夜幕降临,今夜无月,却有满天寒星。
明华裳躺在床上,左右翻身,始终睡不着。她认命地叹了声,拢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她靠在围屏上,有些怔忪盯着地上的阴影。
她以为李重润、武延基毕竟是皇子龙孙,女皇再生气也不至于真打死他们;她以为皇室那么多人,总会有办法救下他们。
可是,他们竟然真的被打死了。
堂堂郡王,女皇的亲孙儿,太子的嫡长子,被当众打死在丹凤门,简直匪夷所思。
能将一个孕妇吓死,永泰郡主当时该有多绝望呢?明华章知道这些事时,又该多难受?
而她竟然一句都没有关心他,任由他在这里照顾了她一整天。他主动致歉,试图解决之前的问题,然而她却埋头回避,理所应当消耗着他的温柔。
可是,分明他才是最悲伤、最不容易的那一个。她失去了招财,明华章失去了堂兄、堂姐、堂姐夫和未出世的侄儿,他承受的,远比明华裳的沉重多了。
明华裳出神,忽然窗边袭来一阵凉风,屋中帷幔轻轻动了动,惊扰了一地夜色。明华裳回神,下意识抬头:“二兄?”
外面没有回音。明华裳心中一凛,手本能地去摸枕下,却摸了个空。
她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哪还记得藏利器?明华裳暗暗攥紧手心,尽量平静地下床,不慌不忙朝外走去。
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进来,她再装傻充愣也没用,不如主动面对。靠门窗近一点,至少呼救的时候能早跑一步。
明华裳掀开帷幔,抬眸,看到了一个意外却又不意外的人。
苏雨霁站在夜色沉郁处,静静看着她。
第147章 高歌
明华裳看到是苏雨霁,暗暗松了口气,随后才感觉到尴尬,道:“原来是你,快请坐。”
苏雨霁一身劲装站在窗前,冷冰冰道:“不必了,几句话就能说完。具体原因你不必知道,但你的丫鬟死前,我曾经看到过她。当时有些细节不太对劲,我觉得应该转告你。”
明华裳听到招财的名字,笑容微滞。她垂下眸子,笑了笑,说:“那更要坐下来慢慢说了。我这两日昏昏沉沉的,屋里没有好茶,只有清水,见谅。”
明华裳拿出茶盏,依次倒了两盏茶,放到对面的位置上。苏雨霁看了一会,慢慢走近,坐在对面。
明华裳问:“多谢你来提醒我。你看到了什么?”
苏雨霁没有碰桌上的水,淡淡说:“那日你和苏行止走后,招财留下来替你。江陵和任遥越搜越远,我主要跟着他们,没怎么注意招财。但我走时,隐约扫到她站在巷中,和什么人说话。对方站在阴影中,我没看清楚,只注意到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
明华裳问:“那个地方,是她死时的巷子吗?”
苏雨霁点头:“是。”
“是什么样的红衣?”
苏雨霁说道:“没看清楚。但我很确定,不是他们今日从排水渠找到的那件。”
昨日苏雨霁奉命执行监视任务。她的任务是暗中观察双璧小组,并不局限于双璧本人。苏行止过来找明华裳时,苏雨霁也看到了,但她刚和苏行止吵完架,看见他就心烦,一点都不想跟着他们,所以就留在长寿坊,继续监察剩下的人。
她不觉得一个丫鬟能问出什么,主要跟踪对象还是江陵和任遥。也正是因此,她错过了招财的死。
苏雨霁得知招财的死讯后,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她明明看到了招财,甚至可能看到了凶手,如果她再晚走一步,或者对招财再关注一点,是不是就能救下招财?
苏雨霁心里愧疚难安,今日忍不住关注招财的后续。当她看到谢济川从排水渠中找到一件青色长衫,据此找到羊半疯,并在羊半疯家里搜出杀人凶器时,苏雨霁就知道出错了。
杀害招财的人绝不是羊半疯,有人布置了线索,故意将嫌疑诱导到羊半疯身上。但京兆府那边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苏雨霁空有怀疑却不知告诉谁,思来想去,只能来找明华裳了。
明华裳听后沉默良久,问:“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为什么告诉我?告诉京兆府,谢济川,或者……我二兄,不是更有用吗?”
今日谢济川来时,明华章将人带到外面说话。他们以为明华裳在睡觉,说话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其实明华裳根本睡不着,她全部听到了。
她本能分析线索,但转念一想自己害死了招财,又觉得她根本没有能力管这些事。这是京兆府该做的事,她胡乱掺和,只会让状况更糟。
她没想到,苏雨霁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消息。京兆府查出来的凶手是错的,杀害招财的人,很可能还逍遥在外。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告诉她?如果她再搞砸了怎么办?
苏雨霁挑挑眉,站起身道:“也对,他们身上有官职,有权力,能做的事情更多。可能是我魔怔了,觉得她是你的丫鬟,只有你会刨根究底为她追寻凶手。既然你不愿意,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苏雨霁说着便要离开,明华裳忽然从背后叫住她:“等等。”
苏雨霁停住,却没有回头。屋里没有点灯,夜色静静洒在两人之间。明华裳默然片刻,问:“你为何相信我可以找出凶手?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苏雨霁呼了口气,环臂抱住短刀,凉凉道:“我也不相信。只是相对于其他人,我觉得你更想为她伸张正义,更愿意咬死了往下查,仅此而已。”
明华裳听到这些话怔住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保护着她的情绪,生怕她再受刺激,苏雨霁却一点都不在意她,直接将明华章小心隐瞒的招财之死甩在她面前,说话堪称不留情面。
是啊,她可以矫情,可以哭哭啼啼伤春悲秋,可是,招财再也回不来了。京兆府众人查案是为了政绩,明华章查案是为了她,谢济川、任遥等人寻找凶手,也是觉得过意不去。没有人是为了招财而付出。
招财早早就被亲人卖掉了,这些年待在镇国公府,早就和家人断了联系。如果明华裳都不替招财声张,那还有谁呢?
明华裳的指甲不知不觉掐入掌心,几乎都掐出血痕。她不可以倒下,她要为了招财,继续和背后那个人战斗。
明华裳咬牙,站起来说:“稍等一下,我换件衣服。招财的尸体就在公府,我这就去验尸。她的身体上面,一定有凶手留下来的痕迹。”
明华裳现在只穿了一身中衣,寒意不断顺着袖口、裤管侵入体内,她身体都忍不住轻轻打颤。明华裳没空慢慢穿衣服,只在外面系了件披风,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她的额头依然在发烫,可是,她的脑海却无比清明。
振作一点,明华裳。凶手都没死,你怎么能倒下?为了那些你想保护的人,无论是现在在身边的,还是已经逝去的,哪怕跌断骨头,血肉模糊,也要再一次站起来,继续战斗,至死方休。
明华裳没有惊动丫鬟,静静推门,摇摇欲坠又义无反顾朝黑暗深处走去。苏雨霁隔了几步落在后方,明华裳呼吸着初春寒冽彻骨的风,对身后说:“有一件事我要和你道歉。我以为这是对你好,所以让苏行止不要告诉你,可是,你才是最应当知情的人。是我自作主张了,抱歉。”
苏雨霁挑眉,目光变得警惕起来。明华裳一鼓作气,继续说道:“你应当知道,你根本不姓苏,而是镇国公的女儿,只是因为一些事被送到苏家,苏家知道这些事,镇国公府,其实也知道。”
苏雨霁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身上又竖起尖刺,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不要误会,我没有炫耀、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本该是双胎姐妹,从小打打闹闹,一起长大。只是,父亲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所以只能在我们之间挑一个人送走。我很抱歉,那个人是你,而不是我。”
苏雨霁慢慢拧眉,有些听不懂了:“你说什么?”
“明家生的不是一对龙凤胎,而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因为发烧,明华裳没法很好地思考,因此她乘着头脑发热,没有回头,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真正被抱来的那个孩子是明华章,他不姓明,而是章怀太子的儿子,十七年前因东宫谋反案被送到明家避难。父亲想要保住章怀太子的血脉,所以就送走了自己的女儿,留下一个和章怀太子之子假冒成龙凤胎,瞒天过海至今。”
苏雨霁完全呆住了,她愕然许久,喃喃道:“可是……”
“可是那些人不是这样说的,是吗?”明华裳接过她的话,平静道,“当然,我的话对你而言也是一面之词,你可以怀疑我,但是,这里面牵扯着皇权斗争,无论如何,赢家都不会是我们。我希望你做决定前,能再想一想,多等一等。”
这回轮到苏雨霁沉默了。明华裳没有催促,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夜色中,只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许久后,就在明华裳疑心她没听到的时候,苏雨霁开口了:“你这样说,是为了他吗?”
明华裳本来想解释一二,但转念一想这话也没错,无论找多少理由,她说服苏行止隐瞒苏雨霁的核心动机都是明华章。明华裳没有隐藏,点头道:“可以这样认为。”
苏雨霁似乎轻轻笑了声,说:“你们对他,可真是忠诚。”
苏雨霁因为明华章有家不能回,无论明华章愿不愿意,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伤害。明华裳没有替明华章说好话,这是他和苏雨霁之间的事情,该由明华章自己解决,她不该插手。
很快,前面就是存放招财尸体的院落了,明华裳径直走向院门,看守的侍卫看到她,惊讶道:“二娘子,您怎么来了?”
明华裳淡淡颔首,说:“我来看看招财。”
侍卫踌躇,二郎君说了,除非他陪同,否则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但侍卫拿不准二娘子算不算“任何人”。他犹豫片刻,说:“娘子稍等,属下去禀报二郎君。”
他话没说完,猛地听到一阵风声。他并没有防备明华裳,所以后背完全袒露在黑暗中,哪能料到偷袭。他意识到不对,正要躲避,后脖颈已传来一阵痛意,他两眼一翻,不可控制地昏迷过去。
明华裳叹气,说:“其实,让他去禀报也无妨,没必要打晕他的。”
苏雨霁已利落地放倒看守,她拍了拍手,淡淡道:“你刚才说了,无论那群龙子皇孙怎么斗,赢家都不会是我们,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过河拆桥呢?我不信他,只信自己。”
明华裳当然相信明华章不会对镇国公府不利,然而苏雨霁前段时间莫名被一波人盯上,如今又从明华裳嘴里得知了截然相反的身世,她心怀警惕,对所有人尤其是皇室成员抱有敌意,也无可厚非。明华裳没有在这种时候劝苏雨霁,而是默默将晕倒的侍卫拖到避风的地方。
明华裳站在房门前,伸手覆在门上,却许久没有勇气推开。
薄薄一扇门,却仿佛重愈千钧。招财就在里面,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心理建设,但当她站在这里才发现,替自己朋友验尸,是多么需要勇气。
明华裳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数到三就开门。一,二,三,明华裳咬着牙用力,猛地推开房门。
里面阴冷黑暗,寒意像蛇一样扑到明华裳身上,疯狂撕扯。她不允许自己后退,逼着自己抬腿,木然走向中间的黑影。
招财躺在台子上,她还维持着死时的姿势,身体蜷缩,双手僵硬地护在腹前,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死灰。明华裳乍然看到,心脏像被尖刀重重捅了一下,猛地转身,急促地大口喘气。
苏雨霁站在门口,见她这么勉强,道:“要不我来看,然后将伤口描述给你?”
明华裳摇摇头,她拿出火折子,吹亮,逼着自己转身,一寸寸扫过招财的尸体,不肯让自己漏过分毫:“我来。那个人是如何伤害她的,我要一点一点,全部看清楚。”
明华裳俯身察看尸体,黑暗浩浩荡荡,寂静无声,她手里的火光如暴风雨中的孤舟,随时会被黑暗吞没。苏雨霁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有些无可适从。
什么都不说好像太不近人情,然而安慰她,两人的情分似乎也没到那一步。
在苏雨霁纠结时,屋里传来低低的声音:“她那么胆小,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会不会害怕?”
冰块无声挥洒着寒气,火光摇摇晃晃,时不时掠过尸体灰青色的脸。明华裳站在冰床前,握着死人的手喃喃,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
苏雨霁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她不由左右看了看,问:“你这是……和鬼魂说话?”
“她是招财,不是鬼魂。”明华裳垂下眸子,道,“何况,鬼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每日活在人群中,连人都不怕,何必怕鬼?”
苏雨霁挑挑眉,慢慢靠在门框上,仰头看向头顶的星空:“你有些时候真的让人看不懂。你整日表现得活泼快乐,仿佛未来全是好事,但有些时候,你又对人很失望。”
明华裳低低道:“因为人性,本身就让人很绝望呀。我决定将余生投入到追凶沉冤、惩恶扬善时,也以为我做好了准备,毕竟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不在乎可能遇到的危险,哪怕招致凶手的报复,也都是我自己选的。可是,为什么要牵连我身边的人?招财连镇国公府都没有离开过,她单纯热心,心直口快,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吃和喝,什么人能对这样一个女子下手?人心,怎么可以恶到这个程度呢?”
许久后,门口传来苏雨霁的声音:“你这是在和我谈心吗?”
苏雨霁本以为明华裳会否认,没想到她大大方方点头:“是。”
她这么直接,倒让苏雨霁没法接话了。苏雨霁看着面前阴森森的冰块和尸体,意味不明笑了声,说:“这是我见过最怪异的谈心。”
苏雨霁望着头顶璀璨明亮的星空,心中觉得十分讽刺。多可笑,这么寒冷的夜,却有这么美丽的星空,仿佛天上那些神仙从来不管人间悲欢离合,兀自排布着他们喜欢的星辰。
就像无论发生什么,第二日的太阳,总是会照常升起。
苏雨霁突然问:“你知道羊半疯为什么会疯吗?”
明华裳如实摇头:“不知道。”
“世人见到一个疯子,第一反应大抵都是厌恶,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如此。我想不通羊半疯为什么会自大到觉得世上所有人都要害他,便去玄枭卫查了他的生平,没想到,却找到一份刑讯记录。”
“羊半疯,是被审讯的那个。”
明华裳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听苏雨霁说话。苏雨霁也不在乎别人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垂拱二年,圣人重用酷吏,整肃朝堂。那时羊半疯还叫羊怀沙,他刚中进士,意气风发,才名远播。他在和朋友小聚时,义愤填膺批评时政,没想到被好友告密,他被酷吏抓起来严刑拷打。等出来后,他的信念就崩塌了,从此再无法相信任何人。他觉得朝廷不可靠,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要杀他,疯疯癫癫至今。然而,哪怕他都这样了,还是努力活着,拼命说我不想死。”
羊怀沙,怀沙,乃是屈原投江前的绝命词。
明华裳和夜色一起沉默,苏雨霁依然仰望着星空,无波无澜说道:“不只是羊半疯,我在民间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天灾,人祸,疾病,徭役,他们光活着就要拼尽全力,却依然在泥淖里挣扎、呐喊,努力想活下去。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活着。”
“你无需为生计奔波,有能力,也有人支持你做自己向往的事,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了。上天赐予你天赋,如何处置是你自己的事,哪怕扔在地上弃之不用,也是你的自由。但说实话,因为这种事放弃,怪可惜的。”苏雨霁用刀柄支着门框站直,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尘,伸手指向东方,“你看,天快亮了。”
明华裳顺着苏雨霁的手指望去,东方泛起蒙蒙亮,原来不知不觉间,夜晚已经过去了。
她们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望着霞光刺破云霭,一轮朝阳喷薄而出,阙楼如约响起鼓声,激越的鼓点和着佛寺晨钟,一起奏响在长安上空。
生命苦涩如歌。哪怕如此,依然要在日出时高歌。
明华裳低低呼出一口气,道:“原来他说的有大人物要杀他,是这个意思。”
明华裳说完,突然怔住,喃喃:“大人物……”
许多片段闪过明华裳脑海,她眼珠无意识盯着阳光,无数条线在她脑海里延伸、断裂又重新编织,最后,汇聚在同一个点上。
明华裳忽然转身,快步跑向招财:“不对!”
第148章 铠甲
明华裳快步跑到招财身边,却不是看伤口,而是翻找衣物。果然,明华裳在招财的荷包里,看到一块精巧的金牌。
刚才明华裳验尸时曾无意扫过一眼,但她没有注意,又放回招财的荷包里。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招财这些年全天围在她身边,招财有什么东西,她怎么会不清楚?
但明华裳从未见过招财戴这块金牌。
何况,明华裳细细打量金牌,它有半个手掌大小,轻薄小巧,看起来应该是装饰,但上面用小篆刻着一个“空”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花纹。
用招财的话说,这也太“晦气”了,她不会喜欢这种风格的饰品,更不会随身戴着。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招财的荷包里呢?
明华裳几乎立刻就想到,这是凶手留下来的。
他为什么要在招财尸体上留一块金牌,他想说什么?
电光火石间,明华裳想到第三案现场的字谜。大家都以为凶手留的字是“明”,招财误被凶手当做明华裳而死。但如果他们都猜错了呢?
明华裳飞快回想严精诚的爆炸现场,亭子上方刻着日月花纹,外面对联上写着“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严精诚的尸体倒在其下,身上唯有金饰还保留着原貌。谢济川说,严精诚的尸体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而招财死时,身上却多出一块来路不明的金牌。
日,月,空。
难道……
明华裳眼睛忽的瞪大,苏雨霁见明华裳突然自言自语,有些担忧地碰了下她肩膀:“你还好吗?”
明华裳猛地转身,用力握住苏雨霁手腕,激动道:“我知道凶手真正的目标是谁了!不好,花朝节圣人要出宫放灯,芙蓉园很危险!”
苏雨霁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按住明华裳,强行让她冷静下来:“你在说什么?”
“他想弑君。”明华裳眼睛清亮逼人,像燃烧的星火,灼灼生辉,“他下一个想杀的人根本不是招财,也不是我,而是女皇陛下!”
日月当空,世上唯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女皇,武瞾。
而这时,朱雀街上隐隐传来礼乐声,明华裳脸色骤变,十分诧异:“这似乎是帝王出行才能用的仪仗,可是,今日明明是十四,圣人不是说二月十五去观花神灯吗,怎么提早一天?”
·
明华章昨夜收到太平公主的回信后,就一直坐在窗边,一动不动望着檐上夜色。
今夜无月,宇宙浩渺,星辰游曳。
明华章想到不久之前,他去鄠县找宋岩柏父母时,天上星河也是如此盛大璀璨。
那两位老人麻木地说他们认命了,他们曾经不服儿子被判意外身亡,反复上告,然而哪怕得到了好心人支持,依然胳膊拧不过大腿。
京兆府调查过后,维持原判。楚骥德高望重,有什么可图谋徒弟的,宋岩柏乃是炮制药材时不小心,意外中毒而死。
宋父宋母拼尽全力,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从愤怒到麻木,如今,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或许儿子真的是记错了药物,自己害死了自己吧。
明华章无言叹息,他顺口问帮他们整理证据、鼓励他们上告的人是谁,那对老人说,是一位姓廖的大人。
廖大人……明华章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想到柳氏。
之前商讨时,他们苦寻死者的共同点而不得。其实前两案死者的交集除了柳氏,还有一点,那就是他们都报过案。
只不过没人发现他们的罪行,他们全须全尾离开,继续安享财权名利。
仿佛黑暗里一点火星,明华章紧接着想起更多事情。去锦绣楼看过百岁灯的不止名单上的人,还有官府。上元节前,官府要检查全城灯光火烛,而这种事,一向由京兆府负责。
有谁能清楚还原出长安尘封多年的悬案细节,知道哪些人明明有罪却被无罪释放,有谁能在大牢里无声无息杀了黑虎,能每次都准确地在京兆府收网前放走凶手?
这些蛛丝马迹像一张网,最终都指向一个人。
在长安做了十年司法参军,去年刚刚升为京兆尹的“庸官”,廖钰山。
明华章从鄠县回来时,就已经在怀疑京兆尹了。只是意外一件接着一件,李重润杖毙,永泰郡主流产,招财被杀,明华裳昏迷不醒,明华章疲于善后,根本没时间去京兆府找廖钰山对质。
不过,今日发生的事情,已足够印证明华章的猜想。明华裳因招财之死大受打击,不在现场,明华章也因为家事告假,京兆府便在长官的指挥下顺利抓到一个嫌疑人,对方疯疯癫癫,无法自辩,所有人理所应当觉得这是凶手。
一个疯子,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替罪羊。上次廖钰山就想栽赃贺勇了,只不过明华章和明华裳在场,两个人较真又刨根问底,廖钰山屈打成招的戏唱不下去,只能将贺勇释放。这次没有明华章和明华裳搅局,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及时破案,当是大功一件。可是,廖钰山费这么大功夫,就只是为了立功吗?
那他有很多种办法,何必要动手杀人?
除非,他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明华章慢慢攥紧手心的密笺,他知道,只要拆开这封信,他就能知道答案。
太平公主的亲信给明华章送信时,还附赠了一个消息。京兆尹赶在最后期限前破案,女皇屏退众人,在殿中单独召见他,谈话内容不知。出来后,女皇下令提前花朝节行程,明日便出宫放灯。
动物在受惊时,往哪里跑,就说明巢穴在哪里。同理,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有危险时,他做什么,就说明他最在意什么。
明华章不信廖钰山不知道他已经被人怀疑了,可是他依然进宫述职,就为了劝说女皇提前一天出宫。他想做什么呢?
明华章静坐良久,终于还是撕开密信。
去年玄枭卫里有人叛变,向魏王泄露双璧行踪,差点害明华章被魏王识破。明华裳为了找出叛徒,故意传递假消息,而那天魏王的人果然去接头地点埋伏了。这就说明,经手他们消息的人中,必有叛徒。
明华裳巧妙利用宫门每日要落锁的规矩,打了个时间差。她故意在前一天晚上锁宫门前传递消息,第二天一大早接头,而埋伏的人还是先他们一步到场了。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递消息,唯有第一批出宫的人来得及。
这样一来,内奸的范围已大大缩小。明华章原本打算靠自己查出叛徒,他不赞同太平公主的做法,所以并不想借助她的力量。但是现在,明华章动摇了。
只要能得到结果,好像用什么手段都没有关系。太平公主在宫廷经营多年,势力深厚,利用她是最快、最省事的办法,为什么不呢?
所以明华章传信给太平公主,要近期控鹤监成员出宫名单。控鹤监是玄枭卫的头脑,每个成员的身份都是秘密,然而,这么核心的机密,才过一个时辰,太平公主就送来了。
明华章一行行扫过名单,在里面注意到一个人。
控鹤监每日有专门的太监出宫采买,借机收发信息,而同时在“双璧”递假消息那天傍晚和第二日清晨出宫的,是一个姓郑的回事太监。
明华章又去查郑回事的负责范围,好巧不巧,其中就包括长寿坊。
明华章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切至此,已经十分明白了。
他的上司廖钰山,也是一个和他一样,拥有双重身份的人。
京兆尹亦效命于玄枭卫。所以他知道模仿哪个案件最能引起轰动,能引出双璧,在魏王面前立功。如果明华章没记错,那段时间,魏王正在制作花神灯,以讨女皇欢心。
或者说,是廖钰山知道魏王要给女皇献灯后,才动了投奔魏王的念头。
廖钰山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苦心讨好魏王,为了结案不惜拿无辜人顶罪,在长安接连炮制爆炸,当着众人的面屈打成招,完全不顾御史台的监察。他这样近乎自杀的急功近利,到底在急什么?
不知不觉间,东方泛起鱼肚白,天亮了。明华章像是被光刺痛,伸手,捂住双眼。
明华章和京兆尹交集不多,都好几次撞到廖钰山咳血,可见廖钰山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糕了。廖钰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才着急在死前完成他的计划。
他这般疯狂,因为他就没想过以后。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弑君。
明华章头一次觉得曦光刺眼。他捂住眼睛,世界如一片死水黑暗。他想,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让廖钰山杀了女皇,那天下就会回到李家手里。
这一切都会结束了。李重润、永泰郡主的死,父亲的冤屈,李家为了自保不得不泯灭亲情人性的悲哀,这些苦难,都将迎刃而解。
封闭的黑中,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声音像天光一样,忽的刺破混沌:“二兄,我找到谜底了!”
是她,不对,她怎么醒来了?
明华章骤然睁眼,尤其当他看到明华裳只罩着一层薄薄披风,散着长发在寒风中奔跑时,脸色沉沉转冷。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阶下,接住明华裳。
他接触到明华裳冰凉的手,脸上愠色更甚。他连忙取下自己的外衣,将明华裳紧紧裹住,斥道:“你怎么穿这么少出来了?”
明华裳哪有心思注意自己的衣着,她紧紧抓着明华章的手,说:“二兄,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他就是京兆尹。他上个案子留下的谜题不是明,而是日月当空瞾,他很可能会在花朝节对圣人不利!”
明华章脸上表情淡淡,无波无澜,明华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二兄,你早就知道了?”
明华章没说话,他将明华裳裹紧,拉着她走到屋里。他在这里枯坐一夜,茶水早已凉透,他也从来没有用炭盆的习惯,明华章找了一圈,没找到能取暖的东西,他只能将明华裳安置在榻上,半蹲在她膝前,用手给她取暖。
明华章手指修长,骨架分明,手掌窄且薄,轻而易举就能将明华裳两只手都圈在里面。他仔细帮明华裳暖手,低声道:“我知道。但是,这不也挺好的吗?”
明华裳听着完全愣住了:“什么?”
“赤胆忠心不得善终,告密小人却能扶摇直上,这样的王朝,还有什么守护的必要?是她,给大唐带来了酷吏,血腥,灾难。她逼死了我的父亲,暗杀了我年仅七岁的长兄,大兴告密之风,仅因毫无证据的‘造反’二字,就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举起屠刀,李室众郡王公主被她残杀殆尽。现在,她更是为了两个男宠,活生生杖毙了她的孙儿和侄孙。这样一个暴君,也值得救吗?”
明华裳脸色逐渐郑重起来,她认真望着明华章,道:“可是,她同时也是你的祖母。你忘了,我们之前说过,哪怕有罪之人也该由律法处置,天下自有公道,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这世上真的有公道吗?”明华章声音冷清,瞳孔漆黑,像问明华裳,也像问他自己。
他曾经坚信清者自清,君子怀德,坚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是,他得到的却是亲人惨死,血流成河,他守护的东西滚入污泥,他最想保护的人险些丧命。
他身体力行着那些大道理,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好。他恨女皇用强权鞭挞人性,让太子、相王为了自保,不得不对李重润见死不救,可是他自己做的事情,又和女皇何异?
镇国公同样是为了他,舍弃自己的女儿,必要时还要因为他舍弃裳裳。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明华章看着昏睡的明华裳时,无数次悔恨他为什么要离京,为什么要追寻所谓的真相就抛下她不管。如果那天他没有离开,而是陪在明华裳身边,说不定招财不会死。
可是随之明华章又诘问自己,若那天他在,得知李重润和武延基在丹凤门杖刑时,他要如何抉择呢?一边是血缘上的亲人,一边是恩同再造的养父,难道他要为了救李重润,置镇国公府于险境吗?
虽没有亲历,但明华章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那日的情景,每选择一次,他对自己的厌恶都更浓重一分。他什么都挽救不了,这样的他,还固守着一个君子牌坊,真的有用吗?
从昨日给太平公主送信开始,明华章就像茕茕孑行的白天鹅终于放弃了无畏的清高,世人都这样,那他也走在泥里,算得了什么?他的信念和骄傲逐渐动摇,他开始想,是不是只要能得到需要的结果,根本无须在意手段?
让女皇死,就是一个非他预计之路,却能得到相同结果的手段。
女皇死了,皇位自然就要换人,太子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追寻十年的反周复唐,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实现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拆穿廖钰山呢?廖钰山炸死女皇后,自己绝对活不了,他亦是李家绝佳的替罪羊。
明华裳静静看着明华章,忽然抬手,用力抱住明华章。明华章下意识想挣开,他是兄长,理应保护妹妹,怎么能靠在妹妹身上?可是明华裳加大力气,固执地不肯松手。明华章怕弄疼了她,挣扎的力气减弱,最后,他像是耗空了气血一般,疲惫地靠在明华裳肩上。
明华裳拥抱着他,说:“二兄,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月亮。你在,大唐明月就在,你相信公平正义,那世上就永远邪不压正,光明终将战胜黑暗。”
“我从没有责怪过你。我之前病倒是自责自己无用,什么人都保护不了。招财已经走了,我无力挽回,但至少,我想保护你。”
“这世上还有公道,我们一起去找。”
明华章额头抵在明华裳肩上,她大病一场,身上只穿着薄薄单衣,明华章能清晰感知到她是多么纤瘦。然而这样纤弱的肩膀却韧劲十足,像水一样,至阴至柔,却在打散后永远能再一次凝聚起来。
明华章翻涌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伸手,用力环住明华裳脊背,仿佛又拥有了无穷力量。
她是他要保护的软肋,也是他无坚不摧的铠甲。有她在,他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好。”
第149章 花神
明华章紧紧拥着明华裳,脑中的魔障逐渐消散,只余坚定。时间紧迫,他最后抱了明华裳一下,就站起身,说:“出宫的仪仗已经走了,我要去芙蓉园阻止廖钰山。”
“我和你一起去。”明华裳也匆匆站起来,立刻就要往外跑,明华章看到,忙道:“穿好衣服,小心着凉。备马也需要时间,你先回去换衣服,一会马厩见。”
明华裳扫了眼自己身上的斗篷和中衣,能不能见人是其次,这一套实在不便于行动。她没有反驳,匆忙往外跑,跑到门口时她顿了下,说:“二兄,记得备三匹马。”
三匹?明华章正在奇怪为什么需要三匹马,突然透过大开的门,看到了外面之人。
清晨薄雾未散,萧萧古木笼罩在清冷的寒光中,苏雨霁一身利落劲装靠在墙角阴影里,一时看不清神情。
明华章怔了下,颇觉意外:“若水?你怎么在这里?”
他联想到明华裳的神情,微微一顿,忽然意识到了。
他们曾经在终南山集训,后来七个人都留在长安,所以彼此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若水真名苏雨霁,是苏行止的妹妹,两人来自北都太原府。
苏……
当年抱着镇国公另一个女儿离开的嬷嬷,似乎就姓苏。更巧的是,明华裳的母亲祖籍太原。
若水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昭然若揭。
明华裳已经跑远了,院里只剩下明华章和苏雨霁,风中似乎有异样的气场浮动。明华章主动打破寂静,道:“抱歉。”
苏雨霁抱着刀,远远审视他。她慢慢道:“不知该如何称呼你,少尹,南斗,还是郡王殿下?”
明华章知道自己对不起明家姐妹良多,苏雨霁对他有敌意很正常。明华章道:“喊我名字就好。昨夜,是你劝好裳裳的吗?”
“不是。”苏雨霁冷冷说道。
明华章点头,诚挚道:“多谢。有些话我不知该怎么和她说,幸好你来了,她才能这么快振作起来。”
苏雨霁轻呵一声,转身往外走去,并不买账。明华章也不介意,他主动引路,说:“马厩在这里。”
马昨日就喂好了,明华裳没有惊动马倌,很快就牵出三匹马。苏雨霁站在一边打理马鬃,明华章为明华裳调整骑具,停顿瞬息,还是说道:“我知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但出于私心,我还是想多嘴几句。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镇国公,他亦是无奈为之。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愧疚将你送走。如果你愿意,我还是想请你去见见他,他这几年,过得并不容易。”
苏雨霁听到镇国公,脸上的表情更冷。明华章点到即止,不再多言,接下来两人谁都无话。明华裳飞快跑过来,看到他们一左一右分庭站着,距离虽然不算远,但中间仿佛隔了条银河。
看来他们应当谈过了,只是,谈话结果似乎不太乐观。明华裳像是没发现一样,干劲十足跑下来,道:“快走吧,我们要赶在京兆尹之前,提醒圣人!”
如果有一天,你得知有人想刺杀皇帝后,应该怎么做呢?明华裳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会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芙蓉园本来就是游玩圣地,最近临近花朝节,再加上女皇要出宫赏灯,今日长安可谓万人空巷,百姓蜂拥涌向芙蓉园,越靠近曲江路就越堵,最后连马都跑不动了,只能挤在人群中挪动。
明华裳骑术不太好,她需要很努力地控制缰绳,才能保证马不被路人惊动。正在她考虑要不要下来步行时,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明华裳不顾周围人群,立刻扯开嗓子大喊:“任姐姐!”
羽林军是天子亲军,今日负责开路、护卫、隔离百姓,任遥正在安排人手,隐约听到有人叫她。她诧异地回头,远远看到一个小娘子疯狂地朝她挥手。
明华裳?她不是还在养病吗,怎么来这里了?
任遥虽然奇怪,但还是让人放行,将明华裳接到里面来。走近后任遥才发现,不止明华裳,明华章甚至苏雨霁都来了。
任遥看着他们三人组合,怎么看怎么奇怪。明华裳没有时间寒暄,一进来就立刻跑到任遥身边,附耳说了什么。
任遥听着,眼睛逐渐瞪大,最后连脸色都变了。她目光扫过明华章和苏雨霁,神情惊疑不定,明华裳对着她点头,说:“不用避讳,他们知道这件事,可以信任。任姐姐,今日情况特殊,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你知道圣人现在在哪里吗?”
任遥扫过外面黑压压的人群,脸色也严肃起来。有人意图行刺圣驾就够惊悚了,更可怕的是,这不是常规的刺杀,而是爆炸。一旦处理不好,引起百姓恐慌,或者惊动了廖钰山,逼得他提前引爆火药,和大家同归于尽,那很可能会引发推搡、踩踏、落水,后果将不堪设想。
任遥立刻意识到轻重,她毫不犹豫扔掉原本的任务,道:“我不知道,但他应该知道,你们随我来。”
江陵作为北衙人尽皆知的“江公子”,今日羽林军执勤,他分到的也是最轻松体面,最能在贵人面前露脸的地段。江陵看着不远处贵族夫人小姐们斯斯文文地谈笑,颇为无聊。
任遥在芙蓉园外面维持治安,能逮人抓小偷,多威风,而他却在这里给人站岗,实在无趣。他正发呆数云,忽然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江陵!”
江陵愣了下,以为自己数云数出了幻觉,竟然听到脑海里的人和自己说话。任遥见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忍无可忍朝着他的脑袋揍了一拳。江陵吃痛地捂住后脑勺,很好,现在他确定了,不是幻觉。
江陵转身正要抱怨,而这时任遥也凑过来和他说话。不经意间,任遥的嘴唇擦过江陵嘴角,两人都一下子愣住了。
江陵耳尖砰的爆红,任遥本来也有些尴尬,但她转念一想这里马上就要发生爆炸,亲不亲的又有什么所谓,她立刻将那些心思抛到九霄云外,揪住江陵的耳朵说:“昨日凶手找错了,真正制造爆炸案的人是京兆尹,现在他要行刺圣人。控制住你的表情,别露出异样。”
江陵飞快眨眼睛,后知后觉“啊”了一声。
事件太多,直接把他的脑子干烧了。
任遥本来还担心江陵反应太大引人注意,现在看来她实在太高估这个傻子了。任遥没好气道:“别愣着了,圣人在哪里,领路!”
江陵终于慢慢觉过味了,知道这种事不容马虎,收敛起没用的心思,正容道:“圣人携恒国公、邺国公及太平公主等人去灯楼了。魏王为圣人准备了花车献艺,巳时开始。”
任遥看了眼太阳,忙道:“马上就巳时了,快走!”
江陵仗着脸开特权,一路畅行无阻,但走到灯楼下时,他们被太监拦住了。太监扫过他们几人,目光警惕,问:“你们是谁,是随着哪位大人来的?”
江陵正待搬出自己爹的名号,明华章实在没耐心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冷声道:“我是京兆府少尹,前来寻找京兆尹。”
京兆尹倒确实在灯楼上面,但太监还是一脸挑剔,上上下下打量他们。
这种人他见多了,为了在贵人面前露脸,什么关系都敢攀扯。既然京兆尹没带少尹上楼,那就是没有随行资格,若是什么人都放上去,贵人还要他们做什么?
太监不阴不阳道:“少尹是不是记错了,京兆尹早就上楼了,杂家不记得他提过有同行人。”
明华章和这个太监说得着实火大,眼看他沉了脸色,明华裳忙拽住他的手,笑道:“公公辛苦了,但我们确实有约。我们是跟着东宫来的,不信,您去问太子身边的谢舍人,他知道我们。”
明华裳言笑晏晏,温声软语,眉宇间却十分从容,看起来底气十足。太监瞥了她一眼,怕真得罪了人,转身上楼去问了。
没过一会,一个青衣郎君从楼上走下来。刚才的太监讨好地跟在他身边,问:“谢舍人,就是这几人。他们说是跟着您来的,不知为何落在外面了,您看……”
谢济川扫过明华章、明华裳几人,脸上滴水不漏,温文尔雅笑道:“确实。殿下让他们去取东西,没想到他们耽误了这么久,有劳公公通传。”
太监一听还真是太子的人,态度立即大转弯,点头哈腰地送他们进去了。等走到转角处,谢济川才收敛了笑,挑眉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明华章根本没时间和他废话,他掀起衣摆,一步连跨好几节台阶,健步如飞朝楼上奔去。任遥也二话不说跟上,明华裳落在最后面,好心和谢济川解释:“我们都中计了,你还记得严精诚送去义庄后,尸体上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吗?昨夜我在招财身上找到了,是一块巴掌大的金牌,上面刻着‘空’。”
明华裳一说,谢济川就想起来严精诚验尸时,他确实扫到过这样一个金牌,只是后来莫名消失了,他也就没再注意,没想到去了招财身上。
这必然是凶手做的,而能在验尸后接触到严精诚的尸体,不惊动义庄看守就拿走东西的……
谢济川的脑子转得极快,电光火石间就串联起来。这个人只能是京兆尹,日月有许多种组合,但若加上空字,那天底下唯有一人。
天授元年,女皇登基,诏行所造新字,日月凌空,普照天下,故以曌为名。
谢济川和明华裳对视一眼,无需语言他就明白了明华裳未尽的话,明华裳也知道他理解了。谢济川瞥了眼冲在最前方的明华章,压低声音问:“所以现在怎么办,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救人。”明华裳言简意赅,她甚至没有用救驾,仿佛在她眼里,女皇也只是一个具体的人。她提着裙摆往楼梯上跑去,说:“谢兄,麻烦你留在这里守着出口,决不能让人将撤退通道毁了。”
谢济川微微仰头,亮光从楼层上漏进来,像时光隧道的出口,他们义无反顾投入光亮中,而他,独自留在黑暗。
谢济川想,又一件他不能理解的事情出现了。为什么要救她呢?她死了,对镇国公府,对江安侯府,尤其是对明华章,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为什么会有人,奋不顾身救敌人的命?
明华章率先跑到楼梯上,这座楼是魏王为了讨女皇欢心新建的,二楼搭了宽阔的观景平台,极尽奢华精巧之能事。此刻,观景台前,一座华丽的花灯徐徐推近。
那座灯做成花神模样,足有三层楼高,花神眉目慈悲,彩衣环佩,迎风欲起。她手中拈着一朵凤凰花,正含羞待放,在她脚下,万物复苏,百花盛开。
花神的手下方搭出一圈细窄的平台,一群身着璎珞飘带的舞姬正在上面翩翩起舞。她们时而分,时而合,在窄窄的木板上如履平地,舞姿轻盈华美,宛如花间精灵。
女皇领着众多皇亲国戚站在栏杆前,正抚手称好。明华章扫了一圈,立刻就注意到花神手里那朵凤凰花。
女皇幸临的地方要经过好几道手续,反复检查,楼里连只苍蝇都没法藏,更不用说炸药。可是从外面运来的花车就不一样了,禁军只会搜查舞姬身上有没有武器,却不会检查灯里有没有手脚。
尤其这个手脚是主办方动的,那就更是神不知鬼不觉。
花神灯和灯楼都由魏王一手承办,是仔细算过距离的。舞姬起舞的地方比二楼观景台略低,女皇毫不费力就能看到献舞,而花神拈花的手,只稍比观景台高一点。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地方爆炸,余波会毫无悬念波及到观景台。
而现在,花神灯已经停到女皇面前,舞姬们纤细的手摆出花开模样,正欲点灯。
明华章指尖夹着暗器,毫不犹豫朝花神灯掷去:“快让开,灯里有炸药!”
领舞精心设计了舞蹈,在灯车走到女皇面前时,她带领舞姬们集体拟花亮相,并且点燃上方的凤凰花,到时候会有彩带和花瓣飘落,又吉祥又美丽,贵人肯定喜欢。谁能想到,在她跳出最引以为傲的动作时,忽然一柄飞刀疾射而来,直奔她的手腕。
领舞吓了一跳,手本能松了,火折子朝下坠去,飞刀也贴着她的胳膊,深深刺入后方灯笼。
这一连串变故发生后,明华章的声音才传出来。舞姬们完全呆住,等看到女皇、太子等人被人保护着往下走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慌尖叫。
献舞最要紧的是美观,没人考虑舞姬方不方便,所以跳舞的隔板是浮在空中的,并无上下通道。平时排练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要逃跑,她们才意识到绝望。
这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明华章制止了舞姬点火后,就立即朝廖钰山奔去。然而廖钰山既是抱着赴死的心,怎么会没留后手?他完全不躲,而是从袖中拿出一支小巧的弩,毫不犹豫拨动机关。
特殊处理过的弩箭燃烧起来,如流星一般划过半空,精准射中引线。滋啦一声,引线飞快燃烧,转瞬没入凤凰花苞中。
明华章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脸色冷沉,飞快对旁边的苏雨霁喊了句“他交给你”,就头也不回朝花灯跑去。
引线已经点燃,幸而凤凰花没有立刻爆炸,明华章知道为了保证炸弹的威力,廖钰山肯定在里面设计了其他开关,这些开关启动还需要时间。
谁都不知道启动时间长短,明华章来不及犹豫,立刻抽出软鞭,跃上栏杆,一一将那些舞姬扔到地上。
她们有舞蹈功底,又有鞭子缓冲,应当不至于摔得太严重。即便摔断了胳膊或腿,也好过被炸死。
廖钰山彻底不装了,想用弩箭烧毁楼梯,却被苏雨霁一个飞镖射中肩膀。廖钰山不愧是玄枭卫老资历,竟然连本能的生理反应都忍住了,手抖都不抖,还要继续发射弩箭。
苏行止今日也随行,他已经失去苏雨霁的消息许久,实在心烦,就站在角落里生闷气。也正是因此,他和廖钰山所隔并不远。
他看到苏雨霁从楼梯冲上来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随后明华章示警,苏雨霁射飞镖,虽然苏行止没听到明华章喊了什么,但他本能配合苏雨霁,一个手刀砍到廖钰山肩上,从背后将廖钰山的弩箭打掉。
有了这片刻缓冲,苏雨霁也赶到了。她抬腿,膝盖毫不客气撞在廖钰山腹部,反剪双手将他压倒在地。
任遥跑上楼梯后,立刻去救女皇。她高声喊着“护驾”,一边护送女皇、太子、太平公主等人往后撤。很快江陵也赶过来帮忙,手忙脚乱间,任遥回头,发现廖钰山已经被苏行止、苏雨霁兄妹控制住,明华章在救花灯上的舞姬,明华裳在楼梯口维持秩序,一切都乱中有序。
然而,这些皇亲国戚养尊处优已久,下楼梯又慌又慢,前面的人走不快,后面的人就没法离开。但火药是不会和人讲道理的,照这个速度,至少有一半的人走不了。
任遥匆匆一眼扫过这些皇亲国戚,生死关头,那些被称为贵女的公主、王妃、郡主并不比她强,一个个惊慌失措,连路都走不利索。
可是,她却必须救这群人,因为她需要立功,她需要足够的功劳去搏女子继承侯府的恩典。
任遥咬牙,忽然拨开人流逆行而上,攀着柱子跳了下去。江陵吓了一跳,本能伸手去拉她却没拉住,忙冲到栏杆上喊:“任遥,你做什么?”
然而等他看到下面的场景,却惊得目眦欲裂:“任遥,你疯了,你快回来!”
经历这一系列变故,楼下已乱成一团,驾驶花车的马夫早不知跑哪儿了。拉车的马儿感受到躁动,不安地打着响鼻。任遥跳下楼,飞身一跃骑到马上,用力抽了下马屁股。
看样子,她竟然打算只身将花灯拉走。
是的,炸药装在花灯里,一个思路是让贵人们逃离灯,另一个思路,就是将灯拉离贵人们。
这般变故,连明华章都惊住了。然而任遥已毫不犹豫打马离开,花灯上的舞姬已全部被明华章送,或者说扔了下去,车上只余一个灯架,并没有多重,华美非凡的花神灯摇摇晃晃,很快就飞驰起来。
明华章还没反应过来,余光里又一道黑影跳下去了。江陵腿脚从没有这么利索过,他劈手夺过别人的马,重重一鞭抽在马屁股上,不管不顾朝任遥追去。
江安侯刚刚护着太平公主走到地面上,他瞧见江陵的背影,眼皮狠狠一跳,怒喝:“逆子,你发什么疯,快回来!”
明华章扫了眼身后,任遥将炸药拉走,看起来楼上不再需要疏散了。他也干净利落地跳到楼下,遥遥对剩下的伙伴喊道:“保护好这里的人,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他也不管其他人听到没有,飞身跳到马上,如一袭流光离弦而去。他追上任遥的车,说:“不远处有湖,只要到湖边后立刻砍断马车,驾着马折返,就能避开爆炸。你能做到吗,做不到你跳下来,换我。”
任遥不屑地笑了声,她眉目英挺,眼里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有种咄咄逼人的飞扬嚣张,一时夺目不可逼视。她朗声道:“我骑术第一,谁说我不行?你闪开些,别挡我的路。”
明华章也笑了声,这么危险的时刻,他却觉得快意。明华章勒着缰绳远离马车,奔驰在前方,为任遥清路:“好,那我为你护航。”
江陵骑马跑在另一边,他不断在花灯和任遥身上梭巡,花神高高在上,摇摇欲坠,仿佛马上要乘风而起。他心脏快速跳动起来,他有种预感,火药要爆炸了。
栓车的绳子那么粗,如果她没有及时砍断,要么会被车拖入湖里,要么会被火药波及。江陵突然毫无预兆松开缰绳,跳到车上。任遥觉得后方一重,回头看到是他,怒道:“你做什么,快下去!”
江陵用力割麻绳,丝毫不顾自己的手被划出血迹。他在侯府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在认识任遥之前,这双手握过最重的东西就是茶盏。他曾经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没什么比活得开心更重要,可是认识她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人,为了目标,可以舍弃全部快乐。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理解她的做法。为什么要为了立功,拿自己的性命去搏呢?平南侯这三个字,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他不理解,可是,他想让她开心。如果她只有得到这个称号才会快乐,那他愿意帮她实现。
眼看曲江池就在前方,江陵割断了一边绳子,他握住另外一边,头也不抬吼道:“任遥你没吃饭吗,不要减速,往前跑!”
任遥咬牙,高叱一声,驾着马全速往湖边冲去。任遥感觉到侧方一松,马意识到挣脱束缚,激动地往前冲,这时后方一双手牢牢拽住断掉的绳子,以血肉之躯,强行拉住车和马。
明华章在前方领路,他注意到这里的状况,说:“任遥,一会你折返时拉上江陵。江陵,你瞅准机会,往任遥马上跳。”
江陵像受刑的救世主,被牢牢定在断口之间,根本无力说话。任遥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到她几乎无法握紧缰绳。
刚才跳下来的时候她不害怕,驾着炸药往湖边冲的时候她不害怕,但现在她怕了。她怕自己动作慢了一步,没法拉住江陵,怕炸药提前爆炸,江陵就是第一个受冲击的人,更怕自己的野心害死了他。
他自小荣华富贵,饭来张口,什么都不需要做,家里就有爵位在等着他。他理应永远当一个快乐的纨绔,为什么要做这些?
曲江池灿灿反射着阳光,刺得她有流泪的冲动。明华章已减速等在岸边,在马蹄踏入湖水的那一瞬间,明华章猛地说:“撤!”
任遥立刻勒紧缰绳,马扬起前蹄嘶鸣,任遥仅靠双腿夹着马腹,回身去拉江陵。江陵这时也站起来,用力握紧她的手。
江陵借着冲力跃到任遥马上,任遥驭着马在混乱中左右奔跳,竟然奇迹般越过花车,奔腾上岸。背后的花灯车径直冲到水里,花神灯在颠簸中本就摇摇欲坠,现在又被水冲击,上方的灯架终于不堪其负,晃晃荡荡朝湖心栽倒。
明华章和任遥两骑三人,不敢有任何留力,全力往前跑。后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气浪夹杂着水以雷霆之势朝他们袭来。江陵从背后紧紧抱住任遥,任遥不敢回头,拼命往前冲。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有一辈子,也可能只是瞬息,任遥终于能重新听到声音。明华章领先任遥半个马身,率先勒马,他拍了拍身上的水,道:“幸亏来得及。你们没事吧?”
任遥耳边还残留着嗡嗡声,她愣怔地摇头,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转身:“江陵,江陵?”
江陵靠在她肩上,完全失去了反应。任遥连唤了好几声,他毫无动静,她脸刷得白了,这时候肩膀上的人忽然睁开一只眼睛,贱兮兮说:“嘿,被吓到了吧!”
任遥这才觉得心重新跳动,她再看着江陵,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江陵见势不对,赶紧跳下马,叽里哇啦乱叫:“救命啊,殴打朝廷命官啦!”
他嚷嚷着向明华章扑去,明华章正拿帕子擦身上的水,被江陵抓住后十分嫌弃地推开他,说:“你身上全是水,别碰我。”
明华裳气喘吁吁跑到曲江池时,就看到任遥追着江陵打,江陵惨叫着绕着明华章转圈。明华章被迫困在他们中间,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嫌弃。
明华裳长松了口气,这时候痛苦地捂着腹部蹲下。明华章看到,立马扔开江陵,快步朝她赶来。
“裳裳,你怎么了?”
“没事。”明华裳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刚才跑太快,岔气了。”
第150章 面圣
灯楼上的意外惊天动地,王孙贵族们失去了往日的光鲜,争先恐后从楼梯上跑下来。太平公主发髻都在奔跑中松散了,她站在空地上,狼狈地平复心情,这时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爆发时却像被什么东西罩住,声音闷闷的带着震颤,仿佛地面都在抖动。
太平公主回头,遥遥看向后方。那里冲起一道水柱,如飞龙腾空。四周皇室们松一口气,知道没事了,这时候,他们才陆陆续续忆起体面。
夫人小姐们悄悄整理仪容,朝廷命官们赶紧上前给女皇、太子问安。一片群龙无首中,谢济川显得尤其冷静镇定,他叫来羽林军首领,将这一带牢牢保护起来,安排太监备车,送陛下和各位王爷回宫,同时还让京兆府的人去疏散人群,为圣驾开路。
他说话还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这样的声调平日里听着稍嫌疏离,此刻却显得尤其高深。
刚才他们下楼时就是谢济川在外接应,后面谢济川更是全程伴随左右,太子、相王对谢济川非常信任,完全听从谢济川安排。素来强硬的女皇也意外地没说什么,等马车拉来后,她默然扶着女官的手登车,回宫。
女皇走后,就轮到太子、太平公主这一批。其他国公、侯爷们知道轮不到自己,非常坦然地等着,甚至还有心看谢济川的热闹。
发生危机时第一个站出来,是机遇,同时也是危险。在场有李家有武家,有皇子有公主,等一会车来了,谁先上谁后上,一个不小心,可要得罪许多人。
可惜,众勋贵期待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谢济川知道无论做什么选择都必然会得罪另外一方,索性不做选择。女皇先走没人敢有异议,之后谢济川就拖着时间,等后方凑够足够的马车才让太监拉过来,无论李武男女,一起上车。
谢济川深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反正那几个傻子已经将炸弹拉走了,多等一会又不会死。这些王爷的时间也不值钱,就让他们都站着吧。
勋贵们瞧见,心中一言难尽,但不得不承认谢济川精明。有这样的心机,又有这番大功,等回朝后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反应快的人已经琢磨起谢济川的婚事,听说,谢家大公子还未成婚,这可是绝佳的拉拢机会。他们不动声色扒拉自己的女儿,一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不过今日立功的不止是谢济川,还有另几个少年人,也颇有下注潜力。江安侯突然发现过来和他套交情的人变多了,话里有意无意打听江陵。
江安侯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长子的好话,颇为不习惯,他下意识想把那个逆子叫过来教训,然而环顾四周才发现,江陵不见了。
不光江陵,刚才冲上楼那几个年轻人都找不到了。他们像神秘的影子一样,有危险时从天而降,等危机排除后,就悄无声息地汇入人群,再不可觅。
·
其实明华章几人的去向并不神秘,他们只不过是被玄枭卫接走了而已。
廖钰山的行为非常恶劣,要被送到专门的玄枭卫私狱审讯,明华章六人作为相关人员,也一起跟去秘密据点。等进入据点后,他们六人就被有意无意隔开了。
明华裳走着走着发现只剩自己一人时,情绪非常稳定。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她已经能熟练地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反正她问心无愧,无论谁来问都不怕。
明华裳乖乖坐在房间里等着巡察盘问,她以为另几人也是如此,殊不知,这个时候明华章已经经过特殊通道,进入大明宫。
等明华章终于能摘掉眼睛上的黑布时,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在皇宫中,面前就是韩颉。韩颉看着他,眼神似乎有些意味不明,说:“你们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几天没见,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明华章静静道:“玄枭卫内部有人叛变,意图弑君,我以为,这应该是你的失职。”
韩颉不予置评,说:“进来吧,圣人有话要问你。冒犯了。”
按规矩玄枭卫面圣要搜身,不得带任何利器,明华章并不见怪。不过以前都是他自己卸兵器,这次有些奇怪,竟然是韩颉亲自动手。
可能是刚发生过行刺的原因,这次搜查格外严格。明华章抿唇看着韩颉在他腰侧、手臂、小腿来回检查,被一个男人触碰身体,哪怕隔着衣服,也委实不是一个愉快的体验。明华章忍耐许久,实在忍无可忍道:“你还要搜多久?”
韩颉直起身,没什么真情实感笑了笑,说:“并不是我怀疑你,而是规矩如此。毕竟,刚刚才发生过叛变,我不得不谨慎些。”
明华章望向韩颉,韩颉微笑以对。明华章面上同样静如平湖,淡淡道:“自该如此,将军担心的是。”
两人浅淡地寒暄过后,韩颉便转身,引着他往里走。紫宸殿燃烧着龙涎香,浓郁沉馥,轻烟缭绕,初一进入,让人分不清人间还是幻境。
韩颉带着明华章,径直走到一道帷幔前,对着后方的人影下跪:“陛下,人带来了。”
明华章没有试图往里看,依照礼节给女皇行礼:“臣明华章,参见陛下。”
上方没有声音,似乎有沉甸甸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明华章习以为常,只是他目光对上紫宸殿明可鉴人的金砖,心里多少有些奇怪。
发生这么大的事,花朝节肯定过不下去了,女皇定然会第一时间被人护送回宫。可是,马车的速度有这么快吗,竟比他们几个轻装骑马的人还快?
明华章忽的心中一凛,意识到一件事。刚才他下拜时,扫到帷幔后的人影是半倚着的,可是,不久前他在芙蓉园灯楼救下女皇时,女皇明明腿脚很好,行走下楼不成问题。
短短片刻,女皇的身体怎么会变化这么大?或者说,他今日救下的那个,压根就不是女皇!
那是女皇的替身,女皇本尊从始至终就没有出宫。
明华章背后陡然生寒。他脑中飞快闪过许多片段,最后,定格在太平公主的话上。
太平公主说,她耕耘多年,终于能掌握一部分玄枭卫,废了许多工夫才瞒过女皇,查出他的下落。可是,那些消息,真的是太平公主自己“查”出来的吗?
他不由生出更恐怖的猜测,廖钰山变节,女皇真的一无所知吗?昨日廖钰山破案后,女皇毫无怀疑,甚至提前了花朝节行程,廖钰山的运气未免太好了。
如果从一开始,这就是女皇的一场试探呢?
女皇压根没有出宫,所以今日芙蓉园爆炸,无论明华章去不去救,女皇都不会有事。但如果他真的没有去,而是打算借廖钰山之手,顺其自然杀掉女皇,现在大祸临头的,就是李家所有人了吧?
明华章既觉得惊心,又觉得恐怖。为这个女人对朝堂的掌控力,也为这个女人的狠心。
皇帝是假的,但二张兄弟、太子等人是真的。女皇竟然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女去赴一场心知肚明的死局,就为了做一场忠诚测试。若稍有差池,他们全部会被火药炸死。
寒意顺着地砖,慢慢攀上明华章四肢,他额头抵着手背,依然端正挺直地跪在地上。他和地砖中模糊的自己对望,知道他刚刚救了明家、谢家,甚至李家所有人一命。
而这些性命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就取决于接下来的对话。
帷幔后的人慢慢开口了,声音平缓、老迈,但没有任何人敢轻视其中的份量:“你说,你是谁?”
明华章心里一沉,竟也不觉得意外。他的猜测是对的,她确实早就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明华章收手,慢慢直起身。没有听到圣恩就自行起身,可谓大不敬,但殿中没有人斥责。韩颉静静站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明华章很确定,只要他稍有异动,韩颉就会毫不犹豫捅穿他的后心。
这些年韩颉对他不吝指导,每次出任务前啰嗦的近乎婆婆妈妈,明华章从小习武,但他真正的实战技巧都是和韩颉学的。有些时候,明华章甚至错觉韩颉是有些欣赏他的。
他以为韩颉是他的领路人,他未曾诉诸于口的老师。然而这一刻明华章知道,韩颉从始至终,都只是玄枭卫的大统领。
明华章眉宇平静,从容说:“这取决于,你是谁。”
敢对皇帝称你,可谓胆大包天。韩颉依然老僧入定,宛如没听到一般。上方传来女皇低沉的笑声,忽而转厉:“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耍花样,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明华章道:“若君主贤明,臣子自当忠诚,知无不言,毫无保留。可是,你当真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明君吗?”
韩颉老神在在,听到这话浅浅掀开眼皮,扫了前方那道笔直挺拔的背影一眼,默然垂下眼帘。
说了他那么多次,他是一点都没听进去。韩颉心里摇头,明华章还是太过年轻,眼里非黑即白,容不得沙子。有些话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捅穿了有什么好处?
果然女皇被激怒了,她扶着凭轼,不怒自威:“你说什么?”
“臣的一些想法而已。”明华章不闪不避,直视着帷幔后的人,道,“我时常不知该如何评价你。若说你是一个母亲,你逼死了亲生儿子,前不久杖毙孙儿,永泰郡主怀孕才一个月,竟生生惊惧而死。若说你是一个皇帝,为了江山对政敌赶尽杀绝,我无话可说,可你要弄权就该弄权到底,你应当做周朝的明主,而不是重用酷吏,提拔佞臣,偏信男宠,用恐怖镇压不同的声音。”
女皇微微眯眼:“你觉得朕做错了?”
“错不错不应由我判断,而应该交于天下。”明华章目光灼灼看着她,问,“周皇陛下,你敢去问天下苍生,问史书后人,你是不是一个好皇帝吗?若你问心无愧,我这个前朝余孽愿意束手就擒,换你的社稷稳固。如果你做不到,我一定会替百姓推翻暴君,哪怕我死了,反抗的火苗也会流传下去,星星之火,终有一天会成燎原之势。”
女皇冷嗤一声,不是出于愤怒,而是觉得可笑:“就凭你?”
她从才人做起,她的敌人有王皇后、萧淑妃这等世家贵媛,有长孙无忌这等国舅权臣,有泱泱世家,有皇室王族,有几千年来一代又一代男人浇筑的权威铁镣,可是如今,他们都化成了泥土。明华章一个无兵无权的少年人,哪来的底气,敢和她叫板?
明华章被看轻,但不愤怒也不自卑,仍然挺直着脊梁道:“我既无吕不韦之财,也无张良之计,我有的,无非‘仁义’二字。我相信天下自有仁义在,所以在得知廖钰山的计划后,拼尽全力去曲江池救人;同样因为我相信仁义,所以你的昏聩酷暴之政,我一定会抗争到底。周皇,我也想问问你,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是让天底下所有人都怕你,那你尽可继续,如果是做一个有为之君,那你现在所作所为,都大错特错。”
明华章的话平直简单,观点也平平无奇,和那些精美的疏议比起来,实在好反驳至极。但女皇却沉默良久,因为她分辨得出来,那些观点犀利、辞藻华美的疏议是漂亮话,而这些,却是面前这个少年发自真心相信的。
女皇也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斗了一辈子,实在累了,人之生死不可逆转,她已到生命尽头,剩下这些时间只想痛痛快快地活,把前半生错过的快乐补上。她泰山封禅,开朝立国,女子登基,这些功绩无人可以否认,然而周武后继无人,还政于唐,亦已成定局。她再镇压、迁怒,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已经亲手送走了长女、长子、次子、长孙,实在不想再杀死一个孙子。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们是政敌,也是亲人。这场报复,差不多该停止了。
女皇叹了口气,像忽然失去了全身力气,疲惫地靠在榻上,说:“你们出去吧。”
明华章一口气说,或者说骂完女皇后,本来视死如归等着暴风雨,没想到只吹了一阵风,连雷都没落就结束了。明华章抬眸,飞快扫了眼那个模糊的老人,知道自己赌对了。
女皇虽然重用酷吏,严刑峻法,鼓励告密,其实她本人却很讨厌告密者。曾经有臣子为了讨好女皇,将朋友饭桌上的话写成密折告状,第二日上朝,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奏折摔到对方脸上,斥告密者为无耻小人,朋友请他吃牛肉,他却背后搬弄口舌。狄公这批李唐忠臣能留存下来,也是因为女皇打心眼里尊敬、向往这种正直刚烈。
她最擅识人,她杀了李贤全家,明华章可能一点怨恨都没有吗?与其曲意逢迎、摇尾乞怜,不如大大方方袒露敌意。明华章相信,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帝,总该有容人之量。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女皇让他走,那就说明无意取他的性命。连明华章都不杀,那镇国公府就更不会受牵连了。明华章终于能放松自进来后就一直紧绷的身体,一言不发起身离开。
韩颉也识趣地退出大殿。等走到阳光下,韩颉似笑非笑看着他,道:“郡王殿下救驾有功,恭喜。”
女皇既然知道明华章是李贤的儿子,并且不打算杀他,那总不可能任由他顶着旁人的姓氏。可以预见,明华章很快就会改回本姓,封疆称王,不在话下。
明华章亦平静直视他,道:“韩将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敢在将军面前居功。”
韩颉微笑,微微拱了拱手,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都不过是为朝廷分忧罢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