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夏花
明华章看着韩颉,对方从容微笑,神情坦荡真挚,仿佛真的是一心为朝廷分忧。
然而他们两人都知道,他们各为其主,迟早有一天要刀剑相向。明华章莫名觉得,那一天不会远了。
明华章心底里依然感谢曾经引他入门、提携他成长的前辈,所以不想说那些违心的客套话。他淡淡问:“他们呢?”
“在据点里休息。”韩颉笑着道,“放心,只是例行问话,毕竟是我亲手发掘的苗子,我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对他们动手。出去吧,他们应当问得差不多了。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要先上报玄枭卫,不要什么事都自己往前冲。”
明华章问:“那廖钰山呢?”
韩颉挑眉,眼中有些意味深长:“自然是按规矩处置,至于后续,你就不用问了。”
明华章沉默。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世上没有任何人在弑君后还能活着离开,何况廖钰山还是暗卫叛变。明华章静了片刻,说:“我想见他一面。”
韩颉道:“这不合规矩。”
“这是最后一面了。”明华章静静望着他,说,“毕竟共事一场,我想去送送他。”
韩颉和明华章对视,他们似乎在说廖钰山,又似乎在说其他。最终韩颉笑了下,说:“你还是这样重感情,这可不是件好事。算了,再给你开一次后门,最多一刻钟,说话注意些,别留话柄。”
“多谢。”明华章说完,毫不犹豫转身,拾阶而下。韩颉站在台上,看着他穿过汉白玉台阶,走入灿烂明亮的阳光中,渐行渐远。
韩颉极轻地叹了口气。他转了转脖子,背着手,吊儿郎当往另一条路走去。
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明华章是他发现并引荐入玄枭卫的,谢济川、明华裳等人,也是由此进入韩颉视线。但韩颉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唯一相中的接班人,竟正好挑中了“逆臣贼子”。
起初韩颉没有怀疑明华章,他照例监视太平公主,发现太平公主在查十七年前的章怀太子谋反案。
太平公主在玄枭卫内的所作所为他们都知道,但女皇没有深究,反而顺水推舟,让太平公主掌控一部分人手,借此把握李家的一举一动。要不是如此,韩颉也不会知道,原来当年张良娣并非早产,而是服了催产药,提前生下一个男婴,并在章怀太子的安排下离开东宫,送往外界。而当天出入东宫的,唯有镇国公明怀渊和谢家家主谢慎。
韩颉第一次以怀疑的目光,看向自己最欣赏的后辈。
很多事情一旦开始起疑,那各种蛛丝马迹都会跳出来。平时韩颉根本不会注意的太平公主宴会成了佐证,而她私下会面明华章,几乎让这个事实板上钉钉。
明华章是章怀太子的儿子。这么多年,臣子在女皇眼皮子底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参与者不知其数。李家人发现了,看起来,却并没有告诉女皇的意思。
女皇在询问韩颉近期李武两家动向时,韩颉犹豫了片刻,将这个发现告知了女皇。
这是他的职责,无关对错。自从他加入玄枭卫那一天起,就注定要终生与黑暗相伴,立场,比道德重要。
至于女皇杖毙李重润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那就不是韩颉该过问的了。
发觉廖钰山其实也很简单。韩颉意识到明华章可能是章怀太子之子时,就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自然注意到双璧传递假消息。韩颉去查了查,发现郑回事和廖钰山好几次行动不合规矩且没有必要,他再顺着往下挖,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生了贰心。
既然知道廖钰山不再可信,那他的一切行为就变成了透明的。廖钰山来禀报破案,并再三申明长安如今很安全,女皇是洞察人心的行家,她便装作在廖钰山的引导下继续出行享乐,甚至提早了一天。
这是女皇故意为之。她故意打乱廖钰山的安排,一来为了安全,二来,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太平公主来查控鹤监出宫名单时,廖钰山在女皇的授意下,主动让太平公主拿到名单。第二天替身出宫,女皇留在皇宫里,等待这场大冒险的结果。
遗憾的是,哪怕在最后关头魏王也没发现廖钰山的手脚,一步步按廖钰山的诱导走,蠢得一以贯之。
女皇相信魏王绝对忠诚,毫无二心,但是,她要这样愚蠢到足以害死整个王朝的忠心做什么?
幸好,朝廷里也不全是蠢材,还是有人能发现异常的。只不过,对方竟然是明华章和明华裳。
一个是证据确凿的逆党叛徒,一个是他们从未放在心上的废物小姐。
韩颉和女皇都很吃惊。尤其是女皇,她本来已经预料到,她的儿女孙辈都对她恨得入骨却又不得不讨好她,但凡有机会,他们绝对乐得见她去死。然而,一个她认定不可能的人,却千里迢迢、不顾生死来救她。
而当女皇召见明华章时,那个少年却表现出极强的不满和仇恨,当着女皇骂她不是明君,骂她昏聩弄权,骂她不配为人母。
骂得对不对韩颉不敢置评,但他觉得,女皇其实很高兴见到这一幕。
血终究浓于水,还是有人不因为她是女皇,而爱她、恨她、算计她。
光明和正义终究有人坚守,无论强大还是弱小,人的智慧和勇气从未泯灭。
可能是在黑暗中站了太久,韩颉看到那样赤诚坚定的光都会刺眼。他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做不出这样的事,却由衷觉得,真好。
这世界破破烂烂,总有勇者挺身而出,缝缝补补。他预见到自己的下场绝不会好,却真心希望,明华章不会变成下一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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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察者问了些问题后,很客气地请明华裳离开。明华裳便知道自己应当是立了功的,下半辈子养老应当没问题了。
明华裳瞬间心中大定,她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询问明华章。
监察者说:“那边还没有问完,若大人赶时间,我去催一催?”
明华裳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叫大人的一天,她说:“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一等就好。你去忙自己的事吧,不用管我。”
监察者说了些客气话后就走了。明华裳等在房间里,没一会房门敲响,明华裳下意识道:“不必麻烦,我自己……”
明华裳抬头看到来人,怔了下。那个人清俊挺拔,色若冰雪,他站在门口,笑容温柔浅淡:“打扰到你了吗?”
明华裳松了口气,下意识朝他走去:“当然没有。二兄,他们问你什么了,怎么问了这么久?”
明华章没有说他进宫见了女皇,轻描淡写道:“一些无意义的问题罢了。你怎么还不走?”
“等你一起回家呀。”明华裳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他们的身份,赶紧找补,“我怕他们为难你,就想等等你。”
明华章看向她想靠近却突兀收回的手,主动俯身握住,说:“谢谢裳裳。但我还要去见一个人,麻烦你在这里再等一会。”
他没有说让她先走,第一次让她等他。明华裳被惊讶冲昏了头脑,想都不想说:“我陪你一起去呀。”
她说完才意识到僭越,正待打哈哈,明华章已理所应当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好。”
明华裳跌了一步,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她觉得自己又开始发烧了,脑子迷迷糊糊,几乎连路都走不利索。她内心交战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你要去见谁?”
“廖钰山。”
听到这个名字,明华裳笑容微敛。明华章察觉到她情绪变化,立即停下,回头认真地望着她:“如果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我让人送你出去。”
明华裳默然良久,缓慢但坚定地摇头:“没关系。我要去见他。”
关押廖钰山的地方和明华裳想象的差不多,他双手被枷锁牢牢铐住,怔忪盯着天窗。他听到脚步声,了无生趣回头,看到是他们两人,很明显地怔了下。
随后,他就收起情绪流露,变得冷漠木然,油盐不进。明华章发现明华裳的手指变得冰凉,显而易见情绪不平静。他默默握紧明华裳的手,问:“廖钰山,你身为京兆尹,却屡次行凶杀人、冤枉无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廖钰山无动于衷,完全没有配合意思。明华章换了个方向,问:“看你前几年整理的卷宗,可见你并不是一开始就无药可救,曾经你也很认真地查案办事。你怎么能从一个追凶者,成为一个施害者?你杀那些老弱妇孺时,对得起良知吗?”
“良知?”廖钰山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低低重复了一遍,抬眸看向明华章,“你相信良知吗?有良心的人这不能做那不能做,步步退让,不断吃亏,而丧良心的人却得寸进尺,越过越好,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明华章道:“我知道世上有这种事情存在,我们应当想办法惩恶扬善,保护公平。但是,你不能因为其他人的恶行,就放纵自己作恶。”
廖钰山冷笑一声,表情非常不屑。明华章没有被激怒,平静问:“怎么了?你觉得哪里不对吗?”
“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幸运,就像惠帝说何不食肉糜。”廖钰山十分冷漠尖锐,道,“你是公府世子,一出生拥有家世财富,没有人欺辱你,所以你能大义凛然说出不能因为小小的损失就放弃行善。可是,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损失,对别人来说,就是全部世界。”
明华章察觉到什么,反问:“你是指你的女儿吗?”
“别提她!”廖钰山突然爆发,双目通红,咬着牙说,“你们不配!”
明华章对廖钰山产生怀疑却因为明华裳生病抽不开身时,并非什么都没做。他查了廖钰山的生平,发现了一段廖钰山和严精诚的往事。
或者说,是廖钰山和女皇的。
十一年前,廖钰山初入仕途,女皇刚刚自立为帝。女皇需要大量人手,廖钰山亦怀揣着一腔赤诚抱负,想要大展拳脚,报效社稷。很自然地,廖钰山加入玄枭卫。不久之后,女皇决定迁都洛阳,放弃李唐势力过于深厚的长安。廖钰山作为女皇的“眼睛”被留在旧都,替女皇看长安万象。
那时,他嫉恶如仇,刚正不阿,有任何他觉得不对的事,都会立刻上报。他坚信着善恶分明,因果报应,行恶者一定会得到惩罚。
天授二年,一场春瘟席卷长安,严精诚给权贵送了大量钱财,以此哄抬长安药价,联手权贵赚百姓的血汗钱。廖钰山自然看不惯这种事,他立刻写密信给洛阳,请求女皇平息混乱,同时坚决地表态,抨击以严精诚为首的奸商。
廖钰山从来没有想过女皇会抛下他们不管,所以指责严精诚时毫无顾忌,甚至好几封弹劾直指严背后的贵族。廖钰山的行为自然得罪了许多人,包括京兆府的同僚。当时的京兆尹打压廖钰山,同僚们也冷嘲热讽,公然刁难他。
这些廖钰山都能忍受,但完全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故意在他女儿的食物里动手脚,让他的女儿感染上瘟疫。
廖钰山薪水微薄,没有背景,哪里买得起长安炒成天价的药材?他散尽家财为女儿治病,但因为缺乏关键药材,起效寥寥。
那些人故意把他逼到最绝望、最狼狈的姿态,然后严精诚得意洋洋出现在他面前,说只要廖钰山收回那几份弹劾的折子,他就免费送给廖钰山治病的药草,之后有钱赚时,可以带廖钰山一份。
廖钰山不肯同流合污,毫不犹豫拒绝了。他一遍又一遍给洛阳发求助密信,可是,洛阳就像聋了一样,从未给予回复。
后来廖钰山才知道,严精诚“上贡”的贵族中,就包括女皇的子女侄儿。女皇可能是包庇孩子,可能是觉得不值得,可能是朝廷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处理。但无论如何,她为了自己的统治,放弃了长安。
也放弃了无数个像廖钰山一样的螺丝钉。
廖钰山女儿死的那天,长安惊雷轰隆,春雨冰凉刺骨。他抱着女儿,一家又一家敲医馆的门,恳求对方救救他的孩子。可是,没有人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浪费钱财,哪怕那是个颇有正义感的好人。
廖钰山求到长安老字号回春堂时,实在体力不济,狠狠摔了一跤。他不顾积水赶紧爬起来,生怕把女儿摔疼,然而,他却摸到了女儿冰凉的身体。
她死了,被他这个无能、天真、自以为是的父亲,害死了。
后来,廖钰山见证了许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他发现痛失亲人而无能为力的不只是他,悲剧,发生在这座城池任何一个角落。
他看到了严精诚越来越有钱,甚至大模大样做起了善事,被人称为严大善人;看宋岩柏的父母两个老人,跪在年轻的官员脚下,一遍遍求他们再查查儿子的死,最后却只能因耗尽盘缠被赶出客栈;他看到了钱益杀死师父,娶了师母,却在师父墓碑前哭得情深意切,人人皆称赞他孝顺。
多么可怕,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些年夜深人静时,廖钰山跪在女儿的牌位前,一遍遍思考这个问题。最终,他终于想明白,是因为女皇。
他女儿的死是因为严精诚,可是如果不是女皇纵容,哪怕没有严精诚,也会有下一个奸商。严精诚是杀人凶器,却不是刽子手。
宋岩柏、冯掌柜……那么多冤案,皆是因此。
十年饮冰,终凉热血。
圣历元年,女皇终于想起被她遗忘了十年的长安,声势浩大迁回故都。那时廖钰山已经在多年的贫寒积郁中染了肺痨,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穷人天生被践踏,凭什么权贵吸着百姓的血却还被世人赞美,凭什么老实人一步退步步退,作恶的人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因此,廖钰山精心策划了一场复仇,压轴戏是女皇。哪怕女皇回京后,陆续将旧玄枭卫成员提拔到要害位置上,给予他们实权、地位和补偿,可是,这份认可来得太迟了。
不过,虽然他已经成为京兆尹,但他在女皇心里不过一个挂名,没有任何可能接近皇帝,谈何刺杀。所以他投奔魏王,想借魏王之手靠近女皇。他为了取信于魏王,仔细翻阅卷宗,挑中了一个挖骨悬案,亲手为魏王献上一个诱捕双璧的陷阱。
他不知道这个称号是谁,和这位后辈其实也没什么恩怨,但他不关心。他需要魏王的引荐,而这个人曾经得罪过魏王,仅此而已。
查挖骨案时,廖钰山知道岑虎根本不是凶手,但冤案是破不了的,官府不会替没有权势的苦主伸冤,所以凶手是真是假并无区别,反正岑虎本来也不是好人,杀了不冤。
廖钰山不在意真正的凶手是谁,也不在意事情败露后身败名裂。他只一心求死。
然而,他的计划却被一个新入仕的少年破坏了。明华章像当年的他一样,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为了破案彻夜翻看卷宗,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一心向往着所谓正义。
如果早十年廖钰山遇到明华章,他们会成为知己挚友;如果早五年遇到,他会欣赏这样的年轻人;可是,现在的他,只会厌恶。
讨好魏王失败了,但并非没有收获。他成功得到了魏王的信任,在他的暗示下,魏王越来越多征求他的意见,最后完全将灯楼交给了廖钰山。
廖钰山博览群书,精通火药,他设计的花灯很轻易就征服了魏王,魏王兴致勃勃用他的灯给女皇献礼。至此,刺杀女皇所需要的外部条件,已全部备妥。
接下来只需要考虑如何将女皇引出宫。曾经这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他早就通过暗示魏王,让魏王出面,说服女皇花朝节出宫游玩。民间的风波根本不会影响这些贵族的游玩兴致,所以廖钰山放心地推进自己的计划,除了杀女皇外,顺便再带走几个漏网之鱼。
无论是见死不救的楚骥,还是哄抬药价的严精诚,早就该死了。在他的计划里,他只是顺手处决几个渣滓而已,他自己作案再自己破案,随便找几个合适的恶人做“凶手”就能翻篇,根本不会闹起多大水花。不出三天,这些人的死就会像往常一样,成为卷宗室里无数灰尘中的一卷。
杀钱益和楚骥与他的预料一样,无惊无险,顺顺利利。然而楚骥死后,变数就出现了。
明华裳屡次否决他找出来的凶手,他没能将罪名栽赃到柳氏身上,反而还被查出了宋岩柏和楚骥的旧案。明华章一边全城发告示,一边请羽林军来介入此案,事态逐渐超出廖钰山的掌控。
那几个少年人就像破坏大王,层出不穷地在他计划中捅出窟窿,廖钰山只能被动补救。明华章他们找到了黑虎,廖钰山去大牢找明华章时,无意被黑虎看到真容。
当年严精诚来廖钰山家里施压时,身边带着的就是黑虎。廖钰山怕被黑虎认出来,暴露给明华章,那廖钰山的计划就危险了。廖钰山只能暗示衙役对黑虎用刑,然后在黑虎的饭菜中动手脚,用硫磺粉毒死黑虎。之后他再暗暗引导,果然,大家都以为是上刑过重,黑虎没熬过去死了。
虽然这样做会留下致命把柄,但总好过被人发现。
第三个死的人是严精诚。严精诚显然还记得当年的过节,一收到廖钰山的纸条就忙不迭来赴约,不敢透露给任何人。
曾经严精诚敢那样欺辱廖钰山,无非是觉得廖钰山这辈子都只是个小官吏,根本不可能对严精诚造成威胁。没想到十年之后,廖钰山突然运气大爆发,升成了京兆尹。
严精诚连忙来讨好,在亭子中试图修复关系。廖钰山看着他前倨后恭的嘴脸,只觉得恶心,他赠给严精诚一块刻着“空”字的金牌,严精诚以为是什么暗示,高高兴兴别在腰上。廖钰山暗暗冷笑,引燃引线,找了个借口离开。
廖钰山走后不久,日月亭在他背后爆炸。廖钰山心里冷笑,积累了万贯家财又怎么样,严精诚这等渣滓,只配成为一块块碎肉,死无葬身之地。
杀上一个人时留下一个人的线索,是他早就确定的计划。他就是要提前告诉这些罪人,他要来杀他们了,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但意外的是,明华裳竟然识破了他的谜题,并且在亭子里发现了日月。廖钰山害怕他们注意到金牌,日月在上,严精诚的尸体携带着“空”在下,很轻易就能联想到女皇。廖钰山只能借公务的名义潜入义庄,拿走了严精诚身上的金牌。
这无疑破坏了他复仇计划的完美,廖钰山如鲠在喉,十分难受。但最让廖钰山不舒服的,是明华裳的画像。
他听着明华裳描述凶手时,简直心惊胆战。里面每一条都说中了,她甚至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凶手身边没有儿女。这让廖钰山感受到深深的冒犯,以及愤怒。
她算什么人,凭什么觉得了解他?廖钰山听到了明华裳和谢济川的谈话,她怜悯地说凶手其实不是坏人,只不过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呵,什么叫歧途呢?他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
廖钰山憋屈而愤怒,而这时复仇计划也受到极大威胁,案件一拖再拖,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女皇花朝节就不会出宫了,那他所做的一切布置都会白费。
下次机会不知道在多久之后,他可能已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廖钰山焦躁不安,等他在他们家附近看到明华裳的丫鬟,听到对方在打探他女儿的事情时,他的理智彻底崩溃。
她觉得她洞察人心,很了解凶手是吗?好,他就让她看看,贸然窥探黑暗,会付出什么代价。
他杀了那个丫鬟。像多年前的严精诚一样,通过伤害对方亲近的人,来教训敌人。他要让明华裳知道,人管好自己就行,别觉得自己很厉害,可以高高在上拯救别人。
廖钰山穿着京兆尹的衣服,轻而易举就将招财叫到僻静偏巷。招财对他毫无防备,知无不言,所以廖钰山很轻松就捅到了她的要害,一刀杀了她。
那个女孩子似乎很痛,捂着腹部在地上蜷缩,喉咙被血呛住,光痛却喊不出声来。这早在廖钰山的预料之中,他当然是故意捅这个地方的。之后廖钰山冷静地清理现场,处理血衣,并准备替罪羊。
但他实在不甘心自己完美的复仇计划染上污点,若没有提前预知,那复仇就毫无意义。他忍不住将那块金牌藏到招财衣服里,女子饰品多,没人会怀疑这块牌子,这样一来,他的计划依然是完美的。
他在京兆府待了十一年,太知道官府如何办案了。而且十年在基层接触鸡零狗碎,他知道很多怪人。这些人离群索居,不受欢迎,如果揭露他们是杀人犯,没有人会有异议,大家只会觉得原来如此。
羊半疯就是其中之一。他将线索引向羊半疯,将凶器丢到羊半疯家里。之后,他蒙着脸,以神灵的身份和羊半疯说话,引导羊半疯承认爆炸及杀人都是自己做的。这对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来说,再容易不过。
如他所愿,明华裳病倒了,第二日没有再出现。没了明华裳的干扰,他成功引导众人找到真凶,飞快了结案件。
之后他进宫禀报,他的坏运气似乎用完了,事情比他预料的还要顺利。女皇没有怀疑凶手真假,很轻松接受了这个结果,并且要高高兴兴出宫游玩。
事态终于回到廖钰山计划的轨道上,但廖钰山并不觉得开心。你看,当权者就是这样,哪怕外界天崩地裂,洪水滔天,依然不会影响他们游玩的兴致。
她该死。廖钰山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信念。
花朝节行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他防备的状况都没有发生。廖钰山看着花神灯驶来,感受到久违的宁静。
他想到女儿死亡那天,也在这样一个春日。这么多年了,他这个做父亲的,终于为女儿做了一件事。
廖钰山平静等待着死亡降临,但在最后关头,那对兄妹又出现了,不由分说搅乱了他的计划。廖钰山想到当时的情景,气得眼睛通红,怒吼道:“明明只差一步!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和我作对!”
明华章听到廖钰山的话,默然看着他,眼中带上了怜悯。廖钰山被这样的目光激怒了,愤恨道:“你们投了个好胎,一帆风顺,无忧无虑,当然能高高在上地无视别人的苦难。可是我告诉你们,你们为的根本不是正义,而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却冠以正义的名义。你们,亦不过是那些权贵的鬣狗而已。”
廖钰山偏激尖锐,看起来完全不知错,明华章心里十分失望。这样一个人,何必和他争辩,他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明华章正打算离开,却听到身旁的明华裳突然开口:“别的暂且不论,你说我们两人因为出生在公府,就一帆风顺,不知苦难,我不敢苟同。你只看到你经历的痛苦,可是你焉知,被你杀掉那些人,他们经历的苦难就比你少呢?”
廖钰山一愣,正要嗤笑,被明华裳冷着脸压住:“麻烦等我说完。你因为贫困潦倒,妻离子散,就觉得人间不公,不如拉所有人毁灭。可是,世上有很多人比你活得更苦,却依然乐观努力地活着。你杀掉的那个女子叫招财,她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才七岁就被父母卖掉,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和她的经历比起来,你在官府里郁郁不得志,算得了什么?她甚至连官府的门都不配进。”
“可是,她依然是一个快乐善良的姑娘,平时没有抱怨过一句,一心一意对身边人好。她没有自己的钱财,没有自己的家人,连恋爱成家、生儿育女都不曾体验过,就被你杀掉了。廖大人,我问你,你杀她的原因是什么?她和你有深仇大恨吗?”
廖钰山沉默,说不出话来,明华章默默握紧了明华裳的手。明华裳忍住眼底的泪,继续说道:“没有。廖大人,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懦夫,自己过得不好就去伤害更弱的人,却一点都不敢去改变这个世界。世上确实有人比你活得好,但不如你的人亦有很多。那些背负着艰辛也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人,那些朝不保夕却依然热爱生命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剥夺他们的未来?”
廖钰山讽刺地扯了下嘴角,声音嘶哑沉闷:“改变世界?”
显然,他不相信。明华裳也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实在太天真,只会像蚍蜉撼树一样惹人耻笑。但明华裳还是说道:“世界不好,就去改变世界,破坏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你改变不了,就去交给你的后代,一辈辈传承下去,愚公终能移山。”
明华裳说完,最后看了廖钰山一眼,转身离开。她大病一场,眼下还有灰青,整个人其实憔悴又虚弱。但她走在黑压压的牢房间,却无端让人觉得可畏,仿佛世间任何事情,都无法打倒她。
明华章静静望着她的背影,他回头扫向廖钰山,廖钰山已完全呆住了。明华章其实有很多证据来反驳廖钰山,比如他的国恨家仇,比如明华裳和苏雨霁的遭遇,然而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说出来毫无意义。
人生是自己的,愿意和命运搏斗的人才会走到最后。而搏斗的过程和结果,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明华章最后什么都没对廖钰山说,而是快步追上明华裳。虽然这条路只能自己走,但如果有另一个人携手并进,他彷徨的时候她及时叫醒他,她痛苦的时候他陪在她身边,命运这头怪兽,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明华章很快追上明华裳,两人一起走出暗牢,踏入外界浩浩荡荡的阳光中。明华裳骤然从黑暗进入光明,眼睛被刺痛,她伸手遮住太阳,却不肯闭上眼睛。
人类的本能反应真是有趣,遇到黑第一反应是远离,遇到光却是调整、适应,以期尽快融入。
明华裳想,活着,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值得种子不管悬崖峭壁,找到机会就发芽,值得飞禽走兽为了食物殊死搏斗。
生命灿若夏花,向死而生。
所以,她也要热烈地、认真地活着,哪怕这世上的恶永无尽头,哪怕靠近深渊就会被黑暗报复,哪怕她得到的和失去的完全失衡。
那又如何。
她永远与黑暗为敌,就算她倒下了,背后还有千千万万执火之人。愚公移山,吾辈就算身死,正义和光明永远不灭。
明华章停在她身侧,抬手为她挡住阳光,静静等着她。明华裳眼角沁出生理泪水,她在朦胧的光晕尽头,看到了明华章。
他对她微微一笑,温柔说:“我们回家。”
明华裳眨了眨眼,终于能适应光线。她擦掉眼角的泪,抬头笑道:“好,我们回家。”
·
圣历二年,三月不知道初几,小爷从来不记日期。
刚从平南侯府回来,男人婆嘴上嚷嚷得那么厉害,但丹书铁券送到的时候,她竟然哭了!哈哈哈,她哭了!
她拧巴了这么多年,终于如愿了。不像小爷我,天生命好,想要什么就来什么。
过两天要去雍王府吃明华章的席,不对,现在应该叫他李华章了。
他竟然不是镇国公亲生儿子,而是章怀太子的遗腹子,稀奇的是圣人竟然没追究为什么,只让明华章从镇国公府搬出去,给他赐了座雍王府。我爹听到好久没说话,然后莫名其妙说这个封号好,等了这么多年,太子和太平殿下终于苦尽甘来了。
我也不晓得“雍”这个封号哪里好,笔画那么多,光写就要写好久。但我爹非要让我和明华章套近乎,哼,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不告诉我,一定是不把我当兄弟!我才不要和他继续做兄弟,除非他请我大吃一顿。
好像还有点什么事,但我忘了。算了,就这样。
天下无敌第一帅江陵,写于长安,我家。
——第五案《帝国落日》完。
第152章 家事
日光融融,春深似海,娘子们都换上轻薄鲜亮的春衫,走在花园中翩若蝴蝶。明华裳穿着一身皓色长裙,上系浅蓝色半襦,臂挽鹅黄色披帛,带着丫鬟穿过重重回廊。
两旁扫地的丫鬟看到她,纷纷行礼:“二娘子。”
明华裳浅浅颔首,问:“祖母起了吗?”
“老夫人卯时就起了,正由二夫人、三夫人陪着用膳。”
明华裳道谢,走入房门。如意连忙上前替她掀开门帘,明华裳迈步时,隐约听到后面小丫头们刻意压低又按捺不住的嘀咕声。
明华裳没听清,但内容并不难猜,无非是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龙凤胎调换一事。
花朝节过后,女皇论功行赏,有人被治了失察罪革职,也有人一飞冲天。明华裳因为识破凶手诡计,并在花朝节及时赶到,救下众多皇亲国戚,成了被全京城羡慕的幸运儿之一。
半个月前,两封圣旨同时送到镇国公府。据说圣旨是上官婉儿起草的,随着宫里的赏赐浩浩荡荡被送到镇国公府,东宫、相王、太平公主等人也添了谢礼。明华裳跪在历来只有红白喜事、盛大典礼才能开的公府正堂里,在全府主仆的视线中领赏,接旨。
明家人跪了满地,神色各异。镇国公感慨中难掩心酸,二房、三房又妒又羡,而明老夫人脸上五味杂陈。
镇国公府以前不是没立过功,但值得皇帝专门写圣旨褒奖的唯有这一次,而且,主人公还是个女儿。
不是当家男人,不是长子嫡孙,甚至不是媳妇,而是一个出了名废物的女儿。
不等明家人微妙完,更重磅的事情来了。第二封圣旨是给明华章的,但并不是明家众人所期待的升官加爵,而是轻描淡写地让明华章改姓李,择日搬离镇国公府,暂到城阳公主旧宅居住。
明华章从宫里回来后就和镇国公通了气,所以镇国公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但明家其他人都炸了锅。不等她们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听到宫里传来消息,说女皇将李华章封为雍王,命人重启章怀太子李贤入主东宫前的故居,等修缮好后,改做雍王府。
一个外姓人,就算立了再大的功,也不可能被封王。而且雍州是长安所在地,地处京畿要害,既富且贵,无论政治意义还是象征意义都十分重大,女皇将这块封地赐给明华章,让他改姓,还将章怀太子的旧王府赐给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言外之意已经非常明白。
明华章其实不是镇国公的儿子,而是章怀太子之子,女皇的亲孙子。至于章怀太子的儿子为什么会养在镇国公府,圣旨里没说,长安也没人没眼力劲地跑去问,这件事就成了皇室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镇国公府里就不太平静了。明老夫人这些年最大的指望就是明华章,结果最出息的孙子不是自家血脉,那长房的双胎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另一个孩子呢?
事到如今,镇国公也不装了,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明老夫人听到换孩子始末之后,差点气病。
孙子是别人家的,王瑜兰只生下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养在乡下就不说了,竟然还不愿意回家。
这叫什么事?关系着全族存亡的大事,明老夫人竟然被瞒了足足十七年!
明老夫人的愤怒自不必说,而二房、三房经过短暂的震惊后,心思就活动开了。
这不,今日一大早,二房、三房齐聚延寿堂,热闹极了。等明华裳进屋后,屋里的笑声静了静,随即各家女眷握着帕子,款款问好。
“二妹妹。”
“二娘。”
明华裳按照辈分一一给婶母、堂姐妹们请安,走到明妤身边坐下。明老夫人扫了明华裳一眼,忍不住皱眉。
明老夫人道:“今日要出门,你怎么穿得这么素?”
明华裳早有准备,说:“今日要去给招财供长明灯,我怕穿的太花哨,佛祖觉得我心不诚。”
明老夫人、二夫人都信佛,这话成功把她们的嘴堵住了。明老夫人瞥了眼明华裳,依然觉得一个丫鬟死就死了,主子给丫鬟穿素,像什么样子。但前有明华章放话,现有女皇赏赐,明老夫人再说什么显得挑事,只能强行忽略,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现在该叫那位为雍王殿下了。
二夫人继续之前的话题,娓娓道:“母亲,春华院收拾的差不多了,只是仓促间找不到好木头,您看是用次等的梨花木先凑活一下,还是用库房里那套红木家具?”
二夫人说出这番话后,明华裳立刻感到很多视线悄悄瞄向她。明华裳微笑着,理所应当道:“当然要给雨霁姐姐用最好的。如果库房里的不够,可以从我院里搬几件,反正我也不急用,先紧着春华院。”
三夫人摇着团扇,慢悠悠笑道:“二娘还真是良善。那套红木家具可是专门为你搜集的嫁妆,自你刚出生就准备起来了的,若是拆开了,一时半会可不好攒。”
明华裳同样笑着道:“若不是出了意外,本来也该替雨霁姐姐攒一份嫁妆的。反正我们是亲姐妹,不必像那些小门小户一样算计嫁妆,自然紧着急需的人来。三婶,你说是不是?”
三夫人被噎了一下,明华裳这话仿佛在讽刺她眼界小,然而明华裳的眼神却澄澈见底,无辜极了,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三夫人空有憋屈却不能发作,只能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当然是这个理。”
明华裳点到即止,继续听长辈们说话,看起来乖巧极了。她心里暗暗叹了声,她得知苏雨霁才是她的亲姐姐时,想的是如何修复家庭关系,如何处理镇国公和苏雨霁的隔阂,可惜,府里其他人,关心的并不是这些。
明华裳表面上在认真听话,实际上思绪早已回到半月前。
苏雨霁的事,还得从花朝节说起。
那天明华裳和明华章见过廖钰山后,一离开暗牢,就赶紧去找苏雨霁。果然,苏雨霁没去找苏行止,看路线也没打算回镇国公府。
易位处之,明华裳能理解苏雨霁的尴尬。苏雨霁并不是苏家人,继续和苏行止住很奇怪,但就这样回镇国公府,她迈不过心里的坎。
在苏雨霁为难时,明华裳和明华章赶来了。
明华裳诚恳地邀请苏雨霁回家,苏雨霁不肯。当初是镇国公将她送走,丢在外面不闻不问十七年,现在她主动上门认亲,未免太上赶着。
心结这种事,当事人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明华裳也不能强求。这时明华章说:“我有一个折中的法子,在东城另租一套院子,让苏雨霁单独居住。其他事你不必担心,你想住多就就住多久,以后到底回苏家还是明家,或者干脆自己住,都由你说了算。”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苏雨霁从小寄居苏家,虽然苏嬷嬷对她已经尽力,但是,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现在回镇国公府,其实也是寄人篱下。
她宁愿住在一个更差的地方,至少不用看别人脸色。
明华章看出苏雨霁意动,主动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找合适的房子。但是,我不会帮你向镇国公、苏行止隐瞒行踪。我做不到,所以提前向你坦白,如果他们问我你的新住址,我会如实告诉他们。”
苏雨霁皱眉,有些不高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他们插手。”
“这不是插手,而是对身边人负责。”明华章说,“无论你最终的决定是什么,都应该让长辈知道你的行踪,至少知道有急事时,该去哪里找你。”
关于这一点明华裳站明华章,也委婉说道:“是啊,你没消息那几天,我们都担心死了,尤其是苏兄。他们也是怕你遇到危险。”
苏雨霁难得被人说了一顿后没恼,算是默认了。明华章带苏雨霁去城东看房,明华裳和苏雨霁都相中了一套两进院子,明华章没有异议,当场预付了一年的租金。
苏雨霁见明华章付账的时候本能不舒服,明华章发现后,平静而坦诚地说:“这是我应该补偿你的,和你这些年遭受的无妄之灾比起来,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
明华裳也笑着道:“是啊,雨霁姐,你别替他省钱。”
苏雨霁便沉默了。她慢慢打量这个地方,发现这个坊距镇国公府仅有一条街,这个距离不近也不远,既可以随时照应到,又给苏雨霁留了足够的空间和尊重。
苏雨霁最开始很敌视明华章,毕竟如果没有他,她不会一出生就被亲人抛弃。然而,在灯楼上他智勇双全却又事事当先,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领导,他们几人能不能活着出来都不好说。等离开危险后,他又表现出极强的同情心和分寸感,润物细无声地解决问题,却不会带有任何施恩的意味。
这样一个人,就算苏雨霁故意找茬,也找不到让她可以心安理得讨厌的地方。
等回镇国公府后,明华章先去找镇国公,他们两人秘谈了什么事情明华裳不知道,但后面镇国公去找过苏雨霁,不出所料,苏雨霁不肯回来。镇国公回府后失落了几天,就让人修缮春华院。
春华秋实是镇国公府东西路的主院,默认给嫡长子、嫡长女住。只不过明华裳为了偷溜方便,住在墙角,明华章陪着她住在旁边,春华秋实两个院子就一直闲置着。
镇国公府让人收拾春华院,各种摆设流水一样往里面搬,颇有压明华裳一头的架势。这几天不断有人来明华裳耳边嚼舌根,都被明华裳不轻不重顶回去了。
她明白父亲想补偿苏雨霁,也不觉得父亲给失散多年的姐姐更多珠宝首饰,就是不爱明华裳了。可惜,她完全不在乎的事情,却有人一遍又一遍拿来挑拨。
实在可笑。
明妁仗着年纪小,故作天真懵懂之态,明老夫人被逗得咯咯笑。二夫人扫了眼三房母女,对她们那点心思门清。
二夫人知道自己不算聪明,娘家不高,很多人看不上她小家子气,但她胜在有自知之明。
二房是庶房,别看老夫人平时对她们母女十分倚重,但一旦涉及切身利益,老夫人绝不会向着她们。二夫人的心态放得很平,她只想在分家时拿到二房该得的财产,如果能在分府前蹭镇国公府的牌子,给明妤说一门好亲事,那就更好了。
所以她从不贪恋公府爵位,哪怕突然曝出明华章不是镇国公的儿子,长房没有承嗣子,二夫人心里也毫无波澜。
因为事不关己,二夫人完全抱着观戏的心态,所以看得格外洞明。明老夫人看起来最看重大房,事事以长房为先,其实她心里最在乎的是小儿子。瞧瞧把三夫人捧得心比天高,就算长房没有儿子,很可能需要过继嗣子,但镇国公毕竟还没死,现在就把公府的财产视为私有,觉得明华裳两个姐妹的嫁妆花着他们家钱了,实在让人看不上。
有这点算计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讨好雍王呢。
三夫人没讨到便宜,只能陪明老夫人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没一会,镇国公派小厮过来,说:“老夫人,各位娘子们,国公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明老夫人发话道:“那就走吧。”
丫鬟们立刻来搀扶明老夫人,明妤、明妁一左一右跟在明老夫人身边,慢慢走向门外。明华裳不动声色落在最后,如意问:“娘子,您落了什么东西吗?”
明华裳摇摇头,重新扬起笑意,朝气满满说:“没事,我们快点走吧,还得去接雨霁姐呢。”
今日镇国公府阖家出门上香,用明老夫人的话说,最近公府发生了太多事,该找佛祖好好拜拜。府里其他人自然不敢有意见,异口同声说好,明华裳听到后,心中一动。
这是个绝佳的修复关系的机会,她立刻去通知镇国公和苏雨霁。镇国公本来就对小女儿有求必应,闻言二话不说陪着明华裳去。苏雨霁虽然不愿意回公府,但听到给招财供香,终究于心不忍,便也答应同去。
那么,很顺理成章的,镇国公府“顺路”接上苏雨霁,一同前往大昭国寺上香。
镇国公得知苏雨霁也要走的时候,喜出望外,这些天来来回回检查行程,就差亲自去喂马了。马车已经在二门停好,明老夫人慢悠悠登车,明华裳乖巧地等在后方。
她微有些出神,这时一阵风拂过,枝桠残留的枯叶落了明华裳一头。她随意伸手去拍,却碰到一双微凉的手。
有人先她一步,小心地将落叶从她头发里解开。明华裳本能回头,看到来人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他细细将她头发里的碎片挑出来,声音清浅,却又理所应当道:“家中姐妹出行,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该陪同。”
第153章 过继
宫里送圣旨那天,明华章接旨后就被宫里人带走了。随后太监来过一趟,取走了明华章的书、卷宗等物,除此之外,没从镇国公府带走任何东西。
是啊,他姓李,章怀太子唯一的儿子,寄养在臣子家已是迫不得已,怎么可能用臣子的东西呢?旧衣旧物没必要收拾,国库里有的是新的。
那一天兵荒马乱,无论明家还是外界都乱成一团,明华裳没来得及和明华章说什么,他就被人群簇拥着走了。后来明老夫人得知真相后大发雷霆,二房三房各怀鬼胎,下人们议论纷纷,滋生出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明华裳疲于处理家事,根本没时间关注明华章。
现在,应当叫他李华章了。
明华裳抬头,半个月未见,却恍如隔世。他穿着群青色圆领袍,腰间一根黑色蹀躞带,修长磊落,容色照人,站在树下犹如清晨日出时的远山,清冷又温柔。
他低眸浅笑,耐心细致一如往昔,明华裳却率先注意到他身上的祥云龙纹。
他穿衣风格和以往没什么变化,还是喜欢清冷干净的色调,但细节处却不动声色地提醒着,他们不一样了。
他如今是雍王,按朝廷典仪皇子才能封二字王,皇孙都是三字郡王,比如临淄王。但李华章却跳了一级,和相王、魏王等叔辈同等地位。
更不必说他的封地是雍州,雍州乃长安所在地,这一点,便是最受宠的魏王都远远不及。女皇这样做,固然有补偿二儿子的心理,但更多的是向外界传递信号,丹凤门血案的影响结束了,她不会再追究李家人的罪责。
李重润和永泰郡主死后,虽然李家没人表达怨恨,但这就像一道溃烂发脓的伤,深深横亘在女皇和李家之间。女皇大肆封赏李华章也是在做给李家人看,她用这种方式,来抚平杖毙李重润的创伤。
而且,章怀太子当年是以谋反罪名自尽的,现在女皇却将章怀太子的儿子封为“雍王”,还让李华章搬入李贤旧宅,也是在暗示她已和章怀太子和解,不再介怀当年有人在扬州打着章怀太子名义反周复唐的事。章怀太子到底是不是谋反,可以重新商榷了。
女皇这一系列动作都在怀柔李家,相当于对天下人承认下一代皇帝姓李,武家不会出第二个皇帝。
她已经默认了接下来李武之间的政权交接,大周王朝,将终于她这一代。
女皇的态度就是朝廷的态度,这段时间雍王府格外热闹,李华章忙着应付各方访客,实在抽不出空来镇国公府。今日他得知镇国公府要去上香,强行推掉所有拜帖,过来陪明华裳出行。
家里女眷出行,做兄长的当然要全程护送。他压抑着心底的雀跃,然而,他却看到她后退一步,低着头行礼:“参见雍王。”
李华章手还停留在半空,他顿了一会,伸手去扶她:“裳裳,你这是做什么?”
“君臣有别,礼不可废。”明华裳扫了眼身后的丫鬟,说,“雍王殿下来了,怎么不禀报?”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可通禀的?”李华章察觉到她躲开,硬是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说,“我既叫镇国公一声父亲,他便终生是我的养父,你自然也是我的妹妹。怎么,才几天没见,就和兄长生分了?”
虽然没人直接看过来,但明华裳感觉得到,许多人都在注意这里。她越发尴尬,悄悄挣扎,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雍王说笑了,您的妹妹是各位郡主、县主,臣女不敢高攀。”
李华章看着她紧皱的眉心,到底不舍得为难她,任由她像躲避洪水猛兽一样远远逃开他。哑巴了许久的明老夫人终于坐好了,派人过来传话:“二娘子,该出发了。”
明华裳点头,对着李华章囫囵行礼,头也不抬地溜走。李华章没再阻止,她转身后,一阵风从身后吹过,吹落满树繁花,他的声音夹在其中,轻的仿佛明华裳错觉:“如果不是妹妹,是其他身份呢?”
进宝等人大气不敢喘,鹌鹑一样跟在明华裳身后。等上车后,如意才欲言又止问:“娘子,二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吉祥立刻瞪了她一眼:“什么二郎君,那是雍王。”
如意拍了自己的嘴一下,连忙改口。明华裳扫到她们看似不经意实际上却竖着耳朵的脸,假装在看外面的风景,随意说:“雍王是个知恩图报的君子,来还父亲的养育之恩而已,不必多想。”
丫鬟们低低哦了声,表情都有些失望。
二郎君离开明家后,曾经超然至上的长房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镇国公立了功毋庸置疑,虽然女皇没什么表示,但明眼人都知道,等将来李家人掌权,定然会褒赏镇国公府保护章怀太子遗孤之功。
然而,镇国公却有一个致命问题,他没有儿子。
镇国公府落到了和曾经的平南侯府一样的窘境里,但平南侯府祖坟冒青烟,破天荒出了位女侯爷。然而任遥是从小当男孩教养的,她多年苦练任家枪,拼上性命立了救驾之功,天时地利人和都撞到一块,才破例以女儿之身继承侯府。
这种事情就像女人称帝一样可遇不可求,千古以来唯有这么一次,任家可以,不代表其他府也有这份幸运。镇国公要想保住明家的爵位,多半要过继一个儿子,巧的是,二房、三房都有年龄合适的男郎。
二房是庶出,明老夫人不可能让庶子的儿子继承家业,最终这个男孩多半要从三房选。等这个孩子过继到长房,就算从礼法上说明华裳才是他的姐姐,但人家肯定更向着自己的亲娘亲姐。
深宅大院里风向变化得极快,这些天已有人悄悄往三房跑了,隐隐露出明妁才是真正的公府千金的苗头。进宝等跟随明华裳多年的丫鬟自然很不忿,但是架不住形势比人强,明华裳确实没有兄弟,镇国公在世时能宠着娘子,等镇国公离世呢?
但如果明华裳能嫁入皇家做王妃,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雍王在明家长大,和娘子有一层兄妹情谊在,镇国公又对雍王有恩,如果娘子能嫁给雍王,那下半辈子就安妥了。
今日镇国公府出行,雍王大清早就来了,明家那么多娘子在,雍王只往明华裳身边走,可见雍王还是念着情面的。明明之前二娘子和雍王很亲密,现在却突然冷淡起来。
丫鬟们心里觉得可惜,她们面面相觑,想劝又不敢劝。明华裳就当没看到丫鬟们的眉眼官司,一心看着窗外景色。
然后,她就看到李华章站在明老夫人的马车边,正认真听老夫人说话。明妁依偎在明老夫人身边,娇憨问大昭国寺有多远,路上要走多久,李华章一一耐心回答,温和守礼,进退有度,像一位最可靠的兄长。
明妁娇声道谢,银铃一样的笑声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到。明华裳突然觉得心烦,面无表情放下帘子,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李华章耐着性子应付明老夫人,一找到机会就赶紧离开,并默默在心里做了标注,以后要绕开这一区域,省得再被叫住。
他其实对明老夫人的印象并不好,只不过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始终以礼相待。他心里认可的亲人,唯有镇国公和明华裳。
苏雨霁因为他的缘故被送到乡野,算是半个吧。但他对苏雨霁更多的是补偿,他发自内心亲近的,只有裳裳。
可惜……他往明华裳的马车上看了眼,她的车帘紧闭,看起来完全不欢迎打扰。李华章怕惹她厌烦,便小心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伴随着她。
马车很快启动,车队驶出镇国公府,浩浩荡荡汇入大街。他们要先去接苏雨霁,再去大昭国寺。这些年李华章习惯了镇国公府世子这个角色,理所应当事事当先,照顾所有人,他停到巷口,下马去请苏雨霁,镇国公想和他一起去,被李华章拦下了。
李华章说:“国公,现在她还对公府有芥蒂,不能逼之过急。您毕竟是她的父亲,若您去接她,您觉得没什么,但落在其他人眼里,日后会说她不孝。还是我去吧。”
镇国公原本蠢蠢欲动,听到李华章的话后迅速冷静下来,他叹了口气,说:“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有劳你了,她脾气犟,你多担待些。”
李华章道:“这是我应做的。”
李华章去巷子里敲门,门很快开了,里面露出苏行止的脸。李华章和苏行止对视一眼,彼此既意外又不意外。
苏行止知道苏雨霁的新住址后,立刻就来找她了。苏行止没有提及那夜的争吵,还是像以前那样为她洗菜、做饭、打扫院子,区别是这回天一黑他就主动离开,没有提过让苏雨霁回家,自己也不会留宿。
他默默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苏家不是苏雨霁的家,镇国公府才是。她应当回到明家,不需要觉得难以启齿或有道德压力,他知道自己是外男,远远配不上苏雨霁。
只要在她还没回家的时候,能让他继续照顾她就行了。一个女子独自住在外面,毕竟不安全。
苏行止表现得如此淡然,苏雨霁也拉不下脸提及那场吵架,两人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相处。今日镇国公府要来,他们两人都知道,以苏雨霁的脾气绝不可能来给李华章开门,但她又答应了明华裳出门上香,太不近人情也不好,最后只能是苏行止来背黑锅。
李华章没问苏行止为什么在这里,温声道:“镇国公让我来接你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苏行止想到苏雨霁摆了好几天的冷脸,暗暗叹了口气,说:“我去叫她,稍等。”
没一会,苏雨霁出来了,看样子分明早就准备好了,却一定要在屋子里等一会,做出仓促出门的样子。她一出门,巷口就传来一道欢快的声音:“雨霁姐!”
门口三个人一起回头,明华裳热情地把另两个男人当空气,跑过来挽起苏雨霁的手,亲亲热热将她拉走了。李华章和苏行止都感受到一股微妙的尴尬,李华章平静回眸,问:“门锁好了吗?”
苏行止同样平静颔首:“好了。”
李华章点头,两个男人没什么话好说,沉默跟在那对姐妹身后。
只要明华裳想,她可以一刻钟内迅速地和任何人熟悉起来。她热络地把苏雨霁拉上自己的马车,拉着苏雨霁问东问西,像铃铛一样响个不停,连镇国公都没找到插话的空间。
镇国公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仿佛被女儿孤立了。他骑着马,亦步亦趋跟在马车边,里面说话声不断,却没人搭理他。他心情有些郁郁,默然叹了口气。
大昭国寺很快到了。大昭国寺是皇家寺庙,有专门招待女客的宫殿,明老夫人带着一家子媳妇孙女走向后面,镇国公和几个男郎则去面向所有人的大雄宝殿。
进殿后,明老夫人跪在最前方,明二夫人、明三夫人依次跪在后面的蒲垫上,霎间,全场目光无形落到年轻一辈的娘子们身上。
明华裳没管那些丫鬟婆子的视线,拉着苏雨霁说:“公府没那么多讲究,按长幼次序排就可以了。大姐在姐妹中最大,等大姐选完,雨霁姐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不用拘束。”
明妤轻轻瞥了明华裳一眼,现在府里处处捧着明妁,而明华裳又是镇国公的女儿,明妤这个庶房长女夹在中间,不上不下非常尴尬,没想到明华裳还认她是长姐。
明妤不想掺和长房、三房的交锋,但承明华裳这份情,挑了二夫人背后的位置跪下。明妁握着帕子,似笑非笑等苏雨霁选择。苏雨霁飞快扫了眼在场女人,不慌不忙跪坐在明妁身边。
明华裳自然挨着苏雨霁,最后,明妁才提裙,施施然跪在明华裳身侧的蒲垫上。
明老夫人在前方闭眼念经,安稳的如一块石像。她嘴唇默默动了许久,才郑而重之地将三根香插在香炉中。随后明老夫人还要听法事,二夫人几个媳妇得继续陪同,但孙女们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明华裳出门后,拉了拉苏雨霁衣袖,问:“雨霁姐,我要去给招财供长明灯,你去吗?”
苏雨霁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就一直在为难该如何面对明华裳。她还没有想好,明华裳却像感觉不到尴尬一样,自顾自代入姐妹身份,不断向她抛出话题,永远能冒出新想法。苏雨霁还能说不吗,便道:“好。”
苏雨霁被明华裳拉去供长明灯的侧殿,这里比主殿清冷许多,里面的香客也骤然变少。一路上说个不停的明华裳突然沉默起来,她请来一位小沙弥,说想供长明灯。
小沙弥见怪不怪,他熟练地询问要求,听到生辰八字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这么年轻?”
说完后沙弥就察觉到不对,赶紧道:“冒犯了,贫僧还以为女施主是替长辈供灯……”
“没关系。”明华裳说道,“她确实很年轻。她家里没有其他人,只能我来替她操办后事。”
明华裳语气很平静,苏雨霁听着却难受起来。小沙弥也沉默了,他点燃长明灯,对明华裳合手念了句佛号,就出去了。
明华裳站在那盏灯前,静静看着里面的火苗。梵香徐徐升起,火芯吸了足够的油,光芒渐渐稳定,像一颗心脏,在虚空中有力地跳动着。
进宝等人也沉寂下来。她们站在招财的长明灯前,默默送她最后一程。
明华裳盯着绵绵不绝的火焰,不期然想起不久前,她和招财的对话。那时她以为自己难逃死局,一遍遍在心里想自己的后事。她问招财,如果得知自己再有一年就要死了,招财会怎么做?
招财说,她要先把明华裳的起居习惯交代给新人,免得她走后,明华裳用人不习惯;其次她要把自己攒下来的家底分给进宝、吉祥、如意,都是伺候人的丫鬟,她们的不易她都经历过,她这个当老大的,能补贴就补贴一点;最后,她要好好吃好好睡,争取每一天都活得开心。
明华裳以前活得稀里糊涂,只要吃得饱穿得暖,根本不想思考和自己生活无关的事。直到去年雪夜,一个真假莫测、突如其来的预知梦造访了她的人生,从此,她的世界天翻地覆。
所有她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变得不确定,她开始审视身边每一个人,判断他们是否想要杀她。
时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这种体验绝对算不上愉快。但也正是因此,她发现生活没那么多必须,生命中很多看似重要的事,其实不需要在意。
但也有一些人让她意识到,哪怕生死关头,她也绝不担心他们会加害她,招财就是其中之一。招财的话极大地启发了明华裳,当她站在死亡面前,思考在她死后别人会如何评价她时,明华裳才终于知道,她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她幸运地活了下来,招财怎么先她一步走了呢?
明华裳默默在心里说,招财,你的“家底”我按照你的意愿平分给进宝三人,我找了个小丫鬟来接你的班,让她认你为师父,但是,她不叫招财,而叫长命。
这世上再不会有下一个招财。
我会带着你的遗愿,每天都好好吃,好好睡,认真感受生命每一份美好。黄泉路上,你要一路走好。下辈子记得投胎到父母疼爱、家境殷实的人家,不要再做丫鬟了。
明华裳最后在香案上放了一包松子,这是她哄招财帮她在长寿坊问话时,答应给她买的。进宝几人忍不住抹眼泪,苏雨霁瞥了眼明华裳,她始终平静,但苏雨霁知道,明华裳心中的悲痛,其实远甚于丫鬟们。
苏雨霁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最后,只能无声地陪着她。
等走出偏殿后,阳光正好,给人以恍然隔世之感。明华裳恍惚了一会,说:“时间差不多了,祖母那边应当好了,我们回去看看吧。”
苏雨霁点头。
明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跪不了多久就得休息。明二夫人本来要陪老夫人去后面香房歇息,被老夫人留下了,只叫了三夫人走。明三夫人扶着老夫人坐下,轻轻给她捶腿,闲谈道:“母亲,上次我出门的时候,有人和我问起大伯的婚事了。有些娘子条件不错,也不在乎大伯有两个孩子,只想找个人安安稳稳过日子。您看,要怎么回复?”
明华裳和苏雨霁抄近路从后窗经过,正好听到这句话。
第154章 和解
明华裳和苏雨霁一齐顿住了。身后的丫鬟也心有灵犀屏息,香房里的对话断断续续传入她们耳中。
老夫人沉默片刻,说道:“我早就和他说过续娶,但他坚决不肯,上次都说出这是他的私事,不用我操心的话了。呵,儿子大了,有了自己的家,我哪敢替人家做主?”
三夫人娓娓说道:“那是因为大伯怕委屈了雍王。我们以前不懂,还以为大伯当真不想娶妻,现在想想,分明是大伯怕新人进门,对雍王指手画脚,那才是给明家招灾呢。如今雍王已经认祖归宗,圣人将他分封在京畿之州,又让他掌握京兆尹实权,可见看重。等日后太子登基,大伯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明老夫人的语气和缓很多,但还是不满道:“你倒是替他着想,但我了解他。他不全是为了雍王,雍王毕竟养在外宅,再轻狂的新妇进门都不敢对郎君做什么,他主要是为了女儿。以前有一个女儿他都不肯,如今又多了一个,他更不会娶一个新人进来,给内宅添堵了。”
“大伯心慈,不舍得女儿受委屈,但女儿终究要外嫁,郎君才是公府的根啊。”三夫人慢慢说道,“您是老祖宗,公府这条船能走多久,全仰仗您掌舵呢。若大伯实在不愿意娶新妇,那长房一直没儿子也不是个事,得尽早挑个孝顺的孩子过继。镇国公府是要脸面的人家,总不能像那些落魄户一样,招赘继承家业吧?”
明老夫人是多么要脸面的人,一听这话就生气了,怒道:“荒唐!明家跟随太宗起兵,南征北战功勋赫赫,乃是开国之功臣,岂能招赘婿?”
“您莫生气。”三夫人忙道,“儿媳只是随便说说,大伯再宠女儿,也不可能让女婿继承家业。过继旁支总归是我们自家人,我们镇国公府三代家业,难不成还便宜给女婿吗?”
苏雨霁听到一半眉头就皱起来了,等听到“招赘”那些话,气得简直要当场进去和她们理论。明华裳忙拉住她,示意丫鬟们别发出声音,轻手轻脚走到另外一条路。
等走远后,苏雨霁再也忍不住,冷冷道:“她们背后那样说人,你怎么拦着我?”
“不然呢?”明华裳叹气,“里面一个是祖母,一个是三婶,我们能拿她们怎么样?何况,她们说的确实有道理,就算闹出去,也是我们没理。”
苏雨霁越想越气,道:“那也不能由着她们蹬鼻子上脸,大房人还没死光呢。”
明华裳听苏雨霁的话就知道她其实也愿意回归家庭,只不过没法过心里的坎。明华裳装作不知道,带着她一点点熟悉明家:“祖母是个很重男轻女的人,她得知长房孩子被调换后大发雷霆,但我觉得她生气的地方并不在于父亲用自己孩子换章怀太子的孩子,而是生气那么出息的男郎是别人家的,长房只有两个女儿。二婶人有点市侩,说话也不中听,但做不出多大的坏事,当成普通亲戚相处就好。三婶最受祖母宠爱,娘家也厉害,她原本在府里就很要强,如今得知长房没有儿子,她肯定觉得镇国公府应当由她的儿子继承。我看祖母最终也会同意的,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现在只是不好意思做太明显而已。”
马车上的时候明华裳就给苏雨霁介绍过明家人,但苏雨霁对不上脸,现在在明华裳的描述下,苏雨霁一一将人名和脸对应,连对方性情也有大致想象了。
苏雨霁发现明华裳快乐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很容易受伤的心。她能快速体察别人的情绪,这让她在破案时如有神助,能快速赢得陌生人的好感,却同样让她清晰识别出凶手的恶意,亲人的轻视。
这是上天赐予她的天赋,也是一柄双刃剑,握着剑战斗时,也会时不时割伤自己。她只能远离那些会让自己受伤的人,加倍挖掘身边的快乐。
清醒地痛苦,和糊涂地快乐,苏雨霁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好。
苏雨霁问:“这些天,你在镇国公府里,就在面对这些事?”
“也不算。”明华裳如实说,“说三道四的人是少数,更多的人待我如常。三婶只是以为这里没人,才会和祖母说这些话的。”
“那就是确实有。”苏雨霁光想着就心头火起,骂道,“李华章到底在做什么,不停地给别人带来麻烦,但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不在。”
李华章刚走过来就听到这句话。他挑挑眉,平静地走出回廊,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明华裳正在阻止苏雨霁,冷不丁听到当事人的声音,又尴尬又惊慌:“没有,你听错了。”
苏雨霁按下明华裳的手,直截了当对李华章说道:“你口口声声说视镇国公为父,会像兄长一样保护明华裳一辈子。可是,三房要过继的事情,你知道吗?”
李华章怔了下,立刻看向明华裳。明华裳尴尬笑笑,默然撇开视线。
李华章脸色郑重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苏雨霁不管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直接把刚才听到那些话告诉李华章。李华章听后若有所思,忽然明白明华裳为什么和他生分了。
莫非她想留在明家招赘?李华章一时心情有些复杂,说道:“明三夫人的话只是她一人之见,我不觉得招赘有什么问题,何况,继承爵位并非只有这一种解决办法。任遥能继承平南侯府,你们为何不行?”
明华裳和苏雨霁都沉默,显然觉得可能性不大。李华章继续说道:“选继承人是镇国公的事情,你们在这里思来想去,为什么不去问问镇国公是怎么想的呢?”
明华裳下意识道:“阿父要忙的事够多了,何必拿这种没影的事烦他?”
“你们没问过他,怎么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呢?”李华章说,“我觉得,他可能更不愿意看到你们姐妹因为闲言碎语不高兴。走吧,正好我有些事想请教镇国公,我们一起去。”
李华章表现得冷静从容,明华裳心里也慢慢放松下来,仿佛这不算什么大事。她回头看向苏雨霁,小声问:“雨霁姐姐?”
其实苏雨霁是不愿意见镇国公的,但她看明华裳那个包子样,实在不放心让明华裳自己去。
说不定没两句话,明华裳就照顾别人的情绪,默默忍气吞声了。
苏雨霁知道钱的重要,所以最看不惯傻白甜被人算计家产。镇国公府这些东西她未必要,但是,轮不到别人算计。
苏雨霁硬邦邦道:“走吧。”
·
香房里,镇国公正拉着苏行止,仔细询问苏雨霁小时的事情。苏行止面上看着平淡,其实心里十分紧张。
他认出来了,这就是小时候总来找祖母的神秘男人。每当这时候,祖母就会让苏行止带着雨霁到远处玩。苏行止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但知道每次神秘人走后,家里就会突然富裕很多。
苏家能养大两个孩子,一日不落供他们两人读书,全仰仗那位神秘人。现在苏行止知道了,所谓神秘人,其实是雨霁的父亲。
镇国公态度很和蔼,一点都没有国公的架子,像最普通的父亲一样询问女儿喜欢的颜色、惯常的口味。苏行止却一点都放松不下来,他后背微微绷着,详细将苏雨霁的喜好告知镇国公。
雨霁总是要回家的,他希望她能和她真正的家人和睦相处。
他们正在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侍卫禀报道:“国公,雍王和两位娘子来了。”
镇国公一听立刻让他们进来,苏行止识趣地要起身,被镇国公拦住:“别走,许多话我还没问完呢。都是自家人,不必避讳。”
李华章进来,看到苏行止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又平静如常,不会让人觉得被看轻,但也不会热情过头。
平等又尊重。
苏行止被李华章的态度感染,无形松了口气。李华章给镇国公问好,余光扫向后方。
明华裳在抠手指,从小到大她一紧张就这样,苏雨霁更不用说,还在冷着脸闹别扭,李华章只能代劳道:“国公,裳裳她们听到三夫人和老夫人提议,想过继三房儿子给您。她们碍于长辈颜面,不好发表意见,想来问问您的看法。”
镇国公本来一脸笑意,听着这些话脸色逐渐变冷:“什么?”
李华章看向明华裳,鼓励她来和镇国公说。明华裳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道:“雍王走后,我们家不就没有男郎了吗?祖母觉得要找个男丁继承家业,所以在考虑给阿父找位续弦,或者把堂弟过继给您。”
苏行止听着愣住,他以为雨霁回家后就会有享用不完的爱和财富,万万没想到,她面对的事情竟然如此现实。
父亲另娶继母?过继堂弟?
李华章第二次听依然觉得很离谱,他说道:“不光如此,三夫人还提到给她们姐妹两人招赘,府里传出很多风言风语。裳裳怕您担心,不敢告诉您。”
这些心思直接被李华章说出来,明华裳觉得好丢人,既愤怒又怂地反驳:“不是不敢……”
苏雨霁眉心跳了下,觉得这两人简直绝配。苏行止有些尴尬了,道:“镇国公,要不我……”
“不用回避。”镇国公抬手拦住苏行止,叹道,“我一直觉得你们还小,不该让你们接触分财产这些事。没想到,这些风言风语都传到你们耳朵里了。这么看来,我这个做父亲的还真是失职,对雨霁的了解不如行止,对裳裳的关心,远不及雍王。”
苏雨霁冷哼一声,冷冷道:“有事说事,别扯别人。谁说他了解我了?”
苏行止道:“是,雨霁的事都由她做主,我知道的不过皮毛,镇国公勿要被我误导。”
镇国公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沉沉叹了口气。他如何看不出来,虽然苏雨霁语气嫌弃,但在她心里,苏行止才是亲人,重要程度远远超过他这个血缘父亲。裳裳也是如此,相比于父亲,她似乎更愿意和李华章说心里话。
这是他选择牺牲自己的孩子来保全皇嗣时,就应该承受的报应。镇国公没有脸责备女儿们为什么不向着他,说道:“早在我决定不娶时,就考虑过今天的局面了,之前我怕泄露雍王身份,就一直没和母亲说,如今也是时候摊牌了。分家产是大人的事,这些事我去说,你们就不用担心了。放心,我答应过你们母亲,不会续娶新妇,也不会过继其他孩子。”
明华裳听到镇国公早有安排,着实松了口气。苏雨霁听到不会过继就满意了,转身打算离开,却被镇国公叫住:“雨霁,为父有些话想和你说。”
苏雨霁愣了下,似有踌躇,明华裳在这种时候反应极快,撒丫子就往外跑,走时还不忘拉上了李华章。
李华章跟着她的步调,由着她拉自己跑。明华裳跑过一条回廊,停下喘气,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她拉李华章做什么?
明华裳装作擦汗,不着声色地放开李华章的手。身后人轻笑一声,伸手拨开她在奔跑中散落的额发,道:“小没良心的,用完就扔?”
明华裳尴尬,还要故作镇定道:“哪有?我只是觉得雍王身份贵重,我对您拉拉扯扯的,不敬。”
李华章瞥了她一眼,道:“以前你撒泼打滚非要出门的时候,也没觉得我们家裳裳是这么守礼的人。”
明华裳情绪突然有些低沉,低头说:“那是以前。”
李华章望着她,忽然道:“你突然想和我划清界限,是不是因为我成了雍王?”
明华裳垂着头不说话。李华章看着她的发旋,道:“那就是了。为什么,就因为我无法入赘,不能在明家陪着你吗?”
明华裳一瞬间呆愣,飞快瞥了眼李华章,结果他竟然很认真地望着她,目光中充满求知欲。
明华裳不知道他怎么能如此平淡地说出“入赘”两字,但她被尴尬得头皮发麻,支支吾吾找补道:“没有,我没有这样想……”
“那就是不排斥我陪你一辈子。”李华章熟练地提取自己想听的信息,说,“我没法违心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世上有很多我不能做、做不到的事,但是我保证,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会尽最大能力去维系我们的关系。你顾虑的无非是你的家人能不能过得好,你嫁给我后,世人会不会怀疑镇国公的忠诚,质疑他携恩求报,等等。其实他们也是我的家人,我愿意和你一起想办法。”
明华裳没有抬头,李华章看不清她的表情,继续诉说自己的心意:“以女子之身继承国公,受到的阻力确实很大,可是以你们姐妹的救驾之功,让礼部同意将爵位传给你们的孩子,却可以操作。如今我没有实权,无法允诺什么,但我向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镇国公府的传人只能出自你和苏雨霁的意愿。”
李华章听到熟悉的吸气声,他俯身捧起明华裳的脸,果然看到她哭了。李华章叹气,轻轻替她擦眼泪:“哭什么,凡事有二兄呢。”
明华裳不认可三夫人说女儿是外人的话,但不得不承认,当今朝廷的法度就是不允许女人继承家产。任遥是一个特例,她走到这一步抗争了许多年,未来可能会有更多磨难等着她,她是千千万万个她们,她们却未必能幸运地成为任遥。
只有男人才能保下镇国公府的封号,那留给她们的,似乎只有招赘这一条路了。明华裳无法自私地让多年流落在外、好不容易才能回家的姐姐去面对这些流言蜚语,那就只能她来。
而李华章是章怀太子唯一的儿子,无论如何不可能招赘。就算他同意,天下人也不会同意。
明华裳曾经都认命了,她以为是天意不让他们在一起,但现在李华章不断地给她展示,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想办法,许多看似是绝路的事情,都可以换条路解决。
明华裳一边抽泣一边说:“可是,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
明华章看着她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却还说他可以有更好的,心里一阵阵抽疼。他难得收敛了笑意,郑重地握住明华裳肩膀,说:“裳裳,看着我。”
明华裳觉得自己现在肯定特别丑,不愿意面对他,他却紧握着明华裳的肩膀,温柔但强势,不让她离开。明华裳意识到他不会让她继续逃避的,只能犹犹豫豫对上李华章的眼睛。
他的眼眸像星辰一样,明亮坚定,却不会灼伤人,认真看着她道:“如果以世俗的定义,那永远都有更好的,可是,曾经在我的人生中留下羁绊,并且让我一想到余生和她度过就无比期待的人,唯有你。世俗对好的标准于我而言毫无意义,在我的标准里,你就是最好的。”
明华裳眨了下眼睛,一滴泪吧嗒一声砸在李华章手上。他手背像被烫了下,手指不由放松,明华裳借机转身,用力擦眼泪。
李华章轻叹一声,伸手将她拥到怀里,让她能放肆地掉眼泪而不必担心被人看到。他感受到胸前细细麻麻的凉意,没有再说什么,静静等明华裳情绪平复。
明华裳尽情哭了一会,慢慢觉得尴尬。李华章适时将她放开,见她眼珠躲闪,明显觉得难为情的样子,就轻笑着敲了下她的额头,玩笑道:“你呀,还是喜欢胡思乱想。因为这么大点的事就和二兄闹别扭,小没良心。”
第155章 分家
明老夫人信佛,要在大昭国寺用了素斋后再回去。快到饭时,镇国公府众人陆陆续续来到斋房。
明老夫人是最后来的,她在明三夫人的搀扶下,徐徐走入主座。明老夫人坐好后,淡淡说:“人齐了那就用膳吧。”
众人应是,陆续拿起筷子。大昭国寺招待惯了皇亲国戚,素斋做得非常讲究,众人分案而食,斋房里只能听到细微的窸窣声。
虽然大族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和雍王相见的机会不多,此时不把握更待何时?明老夫人主动问李华章:“雍王,你近来一切可好?”
李华章听到老夫人问话,放下筷子,回道:“晚辈一切顺利,谢明老夫人挂念。”
他还自称晚辈,说明念镇国公府的好,明老夫人露出笑意,问:“老身分内之事,不敢当。雍王府收拾的怎么样了?”
当着众人的面,李华章很给明老夫人面子,说道:“王府修缮的差不多了,过几日就能搬。虽说宫里会送人来,但晚辈第一次自己住,人手方面许多事不知怎么管,还望明老夫人多多指教。”
李华章知道明老夫人对明华裳不好。他在府里的时候,和明华裳担了龙凤胎的名,明老夫人面上好歹会一碗水端平,如今他不在了,苏雨霁也没有回去,明老夫人没了顾忌,对明华裳越发区别对待。
李华章当然心疼明华裳,可是,发泄情绪并不能解决问题。他是可以仗着自己的身份教训明老夫人,然后呢?明华裳回府后,就会过得更轻松了吗?
不会,他逞英雄除了逼着明华裳和家人对立外,毫无意义。最重要的事永远都是让明华裳过得更舒服,而不是逞一时意气。
明老夫人是明华裳的祖母,血缘关系无法断绝,他不能让裳裳担上不孝的罪名,也不能怂恿她和娘家不再往来,他只能尽力增大明华裳身上的筹码,让明老夫人看到,对明华裳越好,利益就越大,如此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明老夫人的偏心。
明老夫人听到李华章的话很满意,但她也有自知之明,李华章无论如何都姓李,他的府邸自然有太平公主帮衬,轮不到明老夫人一个异姓臣妇摆长辈排场。明老夫人道:“老身见识浅薄,不敢在雍王府指手画脚。不过,内宅里没有女主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雍王不妨考虑娶个王妃。”
明三夫人怕明老夫人催得太急,惹了雍王厌恶,连忙找补道:“母亲,雍王年少有为,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不急着成婚。”
李华章之前就明确拒绝过娶妻,镇国公府众人下意识觉得现在也是如此,没想到李华章端起茶盏喝了口水,突然道:“明老夫人说的是,先成家后立业,也是时候考虑婚事了。日后我向心仪之人提亲时,还请明老夫人不吝赐教。”
明华裳正在扒饭,听到这里险些噎住。她惊诧地抬起眼睛,发现斋房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表情。
连明老夫人都大为意外,她心里反复咀嚼李华章的话,试探问:“听雍王的意思,王妃人选,你心中已经有数了?”
李华章含笑道:“我自然中意对方,但能不能成,还得看她的意愿。”
明老夫人轻轻笑了,笑容里微妙复杂。她拿不准李华章到底是什么意思,一边观察李华章的表情,一边半真半假叹道:“雍王人中龙凤,若你提亲,怎么会有女子舍得拒绝?”
这话有恭维成分,但也不算夸大。花朝节芙蓉园的事没有公开宣传,除了少部分皇亲国戚,大多数人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前京兆尹廖钰山涉嫌作乱已被收押,京兆尹做不满两年的魔咒再一次延续下来。
新京兆尹的任命文书还没有下来,但京兆府实权已由曾经的少尹,也就是现在的雍王陆陆续续接手。女皇给李华章这么重要的封地,还让他手握京城内政实权,可见女皇对李华章的看重。
要知道李华章的亲生父亲李贤也是太子,比太子、相王更名正言顺,女皇绕过儿子将皇位传回章怀太子这一脉,也未尝没可能。
这段时间朝中猜测纷纷,雍王刹间炙手可热。曾经李华章就有才名和美名,在洛阳时和谢济川并称神都双秀,如今李华章有了皇族身份加持,他的人气迅速超过所有同龄郎君,成为长安里当之无愧的第一金龟婿。
身份高贵,年轻俊美,还手握实权,这样一位王爷伸出手,别说做王妃,哪怕是侧妃,长安里恐怕都没几个女子会拒绝。
李华章听到明老夫人的话不置可否,回头问在隔壁桌案埋头苦吃的明华裳:“裳裳,你觉得呢?”
全场目光刷得投向明华裳,明华裳吃得好好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她赶紧端起茶盏压惊,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道:“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李华章只是笑了笑,伸手给明华裳夹菜:“慢点喝,小心烫。”
斋房里无人说话,但各女眷飞快交换视线,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惊疑不定。
雍王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她们理解的意思吗?
镇国公坐在上首,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们还小,考虑这些事做什么。都好好吃饭,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李华章察觉到镇国公有些不高兴了,识趣地打住话题,不再放肆。明老夫人却很不满,瞟了镇国公一眼道:“小什么小,二娘都十七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道伦常。如今是圣人当政,对女子年龄已经宽松许多,若赶在我们年轻时,女娘过了十六岁还没成婚,官媒会登门强行配婚的。二娘胡闹了那么久,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但前面姐姐们没嫁出去,她不好谈婚论嫁。不如挑个良辰吉日开祖祠,让雨霁改姓,搬回公府吧。”
苏雨霁吃饭速度很快,没一会就把所有菜吃完了。她正在擦手,猛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狠狠怔了下。
镇国公怕苏雨霁觉得他们在逼她,赶紧说:“没关系,凡事都有个适应的过程,让孩子慢慢来。”
明老夫人语气很慢,但意味强硬,不容置喙:“坎总是要跨过去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何况,娘子自己住在外面不像样子,让她早点回来,和长辈学学孝经,接下来也好说亲事。”
苏雨霁静静将帕子放到桌案上,反问:“和长辈学孝经?和谁学呢?”
明老夫人眼角瞥了她一眼,淡道:“明家这么多教养嬷嬷,你二婶母、三婶母都在,还怕教不了你吗?”
苏雨霁笔直坐着,道:“我要孝顺也该孝顺我的亲生母亲,你们既没有生我,也没有养我,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明华裳咬着筷子,默默瞪大眼睛,心中十分钦佩。明老夫人哪被人这样顶撞过,当场脸色就拉下来了,镇国公赶紧道:“好了,食不言寝不语,先吃饭,剩下的话等吃完再说。”
明老夫人憋了一肚子火却被镇国公堵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全程拉着脸摆脸色。众人早就没了胃口,剩下半顿饭吃得静悄无声,味如嚼蜡。
等所有人都放下筷子后,镇国公沉了脸色,郑重说:“我这一生无愧章怀太子,无愧忠义仁孝,唯独对不起家人。我不是一个尽职的父亲,尤其对不起雨霁。我答应了雨霁不会逼她,她什么时候愿意回来再回来,但家里永远都有她的位置。我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若是承诺了之后做不到,就太丢脸了。”
众人都有些愣住,明华裳道:“父亲……”
镇国公抬手止住明华裳的话,说:“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是我应该承受的代价。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上半生为忠义,下半生只想为自己。我没脸让孩子们尽孝,他们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无须守在我身边。我这个做父亲的无法弥补前些年的缺位,只能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所以,趁现在人都在,我们把家产分了吧。”
这回是明老夫人狠狠吃了一惊,她脸色骤变,呵斥道:“荒唐!我还没死呢,你就想分家?”
镇国公扫过神色各异的二房、三房,平静道:“母亲,这是迟早的事,我不信三弟妹私下没和您提起过。与其遮遮掩掩躲着人说,不如拿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商量。我这个做大兄的有责任顶门立户,分家产的事我也多说两句。公中的现钱分成三份,二房三房各拿走一份,库房中金银玉石等财物按市价折算,同样分成三份,二房、三房先去挑,剩下的留给大房。”
明老夫人对分家产反应很大,但明二夫人、明三夫人却沉默下来,竖起耳朵听镇国公的话。
公账上有多少钱大家心里都有数,明面上都会做平,没什么可说的。真正有水分的,是私产。
大房的钱不可能给他们,明二夫人压根不指望。她关心的是老夫人的私房钱。
镇国公喝了口水,接着说道:“我身为长子,孝顺母亲是本分,自会赡养母亲一辈子。如果母亲想去二弟、三弟家散心,我也别无二话。母亲这些年的月例银子和嫁妆是您的体己钱,我不敢染指,母亲想给谁就给谁。瑜兰的嫁妆不是我们明家的钱,平分成两份给雨霁和裳裳,我不会插手。至于我名下的店铺、田庄、赏赐、布帛等物,按市值折成四份,雨霁、裳裳一人一份,另两份一份给雍王,一份给苏行止。”
李华章和苏行止齐齐吃了一惊,苏行止怎么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忙道:“国公,不敢当。我与明家无亲无故,怎么能收您的家产?”
李华章也道:“是啊,您在我心里就像父亲一样,我感激您的养育之恩还来不及,怎么能收您的钱?”
镇国公摆摆手,道:“说句大不敬的话,雍王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交代身后之物,自然该有你的一份。给苏行止的是谢礼,要不是他和苏嬷嬷,雨霁根本活不到现在。雨霁在我心里乃无价之宝,相比之下,一份家产算得了什么?”
前面明老夫人还勉强听着,等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了。给雍王分就算了,雍王这段日子得了不少赏赐,根本不在乎钱财,他不可能白收镇国公的东西,但给苏行止一份做什么?
一个孩子养在乡下能花多少钱,镇国公竟然要用四分之一的田庄产业去谢,他疯了吗?
明老夫人缓缓开口道:“苏家养大雨霁,确实该好好道谢。但感谢有其他方式,用钱来偿还,太俗了。”
镇国公大手一挥将大房的产业送给外人,最着急的莫过于明三夫人。她也附和道:“是啊,大伯春秋鼎盛,现在就分家产太早了。二娘和雨霁年纪小,不识事,贸然拿这么大一笔钱,容易招灾。”
镇国公平淡但坚决,道:“我就是一个俗人,不会说好听话,不用钱总觉得不够表达我的心意。孩子们不愿意收是他们的孝心,但我这个做长辈的,却要把水端正。我已经想通了,我这一生碌碌无为,最大的心愿就是将雍王养大,不负章怀太子所托,以及两个女儿能回到身边,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如今这两个心愿都已经实现,我再无所求,镇国公府的爵位能传承就传承,若朝廷不给恩典,没了就没了,来日九泉之下我去给父亲请罪。”
明二夫人听到这里眼皮子一跳,不动声色扫向老夫人和三房,心道原来在这里等着呢。镇国公前面说了那么多,真正要说的无非就这一句,他宁愿让明家的爵位失传,也不会过继其他人的儿子。
明二夫人险些笑出声来,得努力憋着,才能在众人面前保持体面。明老夫人和明三夫人的脸色非常难看,她们都意识到,这是镇国公故意说给她们的,今日她们在香房的谈话被人听到了。
镇国公像是没注意到怪异的氛围一样,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儿子想向母亲请示,我想把苏嬷嬷的牌位供到明家祖祠里。”
明老夫人眉头一跳,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镇国公认真道:“苏嬷嬷照顾瑜兰长大,后来又带大了雨霁,对明家恩重如山,和自家长辈无异,明家理当供奉她的香火。牌位就放在瑜兰旁边吧,这样瑜兰寂寞时,还能和苏嬷嬷说说话。”
镇国公说着满满倒了一盏茶,看向苏行止,道:“多谢这些年你们照顾雨霁,我以茶代酒,敬你和苏嬷嬷一杯。”
苏行止连忙举杯应和,李华章视线不动声色扫过其他人,面如平湖倒了盏茶,笑道:“镇国公说的是。国公拳拳之心,我却之不恭,那我就腆颜收下国公的馈赠了。”
李华章收下大房四分之一的私产后,明老夫人就算不同意也无法说出口了。这样一来就是默认了这种分法,其实二房、三房并没有少分什么,但和三夫人预想的比起来,那就少了太多了。
这顿饭可谓不欢而散,明老夫人没心思再在大昭国寺礼佛了,拉着脸打道回府。她们出门时,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好听到李华章和明华裳说话:“裳裳,我不擅长打理产业,但又不好糟蹋镇国公的一片心意,我那份能不能交给你,你来帮我管?”
苏行止听到后,也道:“雨霁,我不是明家人,没有道理收镇国公的私产。我那一份,也归还给你吧。”
苏雨霁扫了他一眼,道:“你连账都没记过,想也知道管不了。那我来吧,每个月我会把分红给你送去。”
明华裳一听,低声说:“其实我也不会记账。以前我只负责花钱,从来不操心挣钱的。”
李华章听到笑了,故作苦恼说:“那要怎么办,我也不会管。”
明华裳一双眼睛天真无辜,道:“雨霁姐,能不能麻烦你把我们的也一起管了?你给苏兄送多少分红,就给我们多少。如果你嫌麻烦,我自己去取?”
苏雨霁听着就皱起眉心,苏行止不会收在她的预料之中,他们两人的钱一直都是放在一起花的,苏行止把东西交给她管,苏雨霁习以为常。但明华裳和李华章把自己的那份也交给她,是不是太心大了?
苏雨霁隐晦道:“关系到钱财,丝丝缕缕牵扯很多,我们又不住在一起,可能不方便。”
明华裳一脸认真,道:“那你搬回国公府不就方便了?”
苏雨霁微怔,恍然大悟,原来明华裳装傻充愣这么久,就是为了这句话。身后的李华章浅笑不语,显然在明华裳开口那一瞬间就料到了。苏雨霁扫过看似说者无心的明华裳,愤怒不甘的三房夫人,意味不明的明家奴仆,和不远处明明期待却故意表现出不在意的镇国公,忽然觉得人生苦短,纠结那些有的没的实在浪费时间。
苏雨霁淡淡点头,也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好。”
明华裳愣了下,霎间眼睛发亮,像是天光乍破,雨后初霁,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湖面上,毫不吝啬挥洒着快乐和欢欣:“太好了。我们这就走,搬家要收拾很久呢,趁天没黑,赶紧搬!”
镇国公听到这里喜不自胜,赶紧过来说:“裳裳,你们只管回府就是,我去雨霁的院子里搬东西。”
“不用。”明华裳嫌弃道,“女孩子的东西多精细,你们哪知道怎么搬,都给人家弄坏了。快走开,我去雨霁姐家帮忙。正好我今天带了进宝她们来,一个收拾,一个押车,一个对单子,刚刚好。”
说起这个,几个丫鬟立刻商量起怎么收拾,声音叽叽喳喳的,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李华章最开始还试图参与话题,后面他就放弃了,只听,不发表意见,安心当一个会搬东西的工具人。
苏雨霁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远了,苏行止落在后面,看着在人群中渐渐展露笑颜的苏雨霁,眼中既欣慰,又落寞。
她会逐渐融入新的环境,最多只需要半年,就会和天生长在长安的娘子们别无二致。少时那个小姑娘,不再需要他来帮她扎头发了。
十七年前误入凡尘的那颗星,终于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
他该为她高兴的。
第156章 乔迁
三月十二,宜入宅,移徙。
今日是雍王乔迁王府的日子,一大早长安就热闹起来。镇国公府,明二夫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嘴角带着压不下去的笑,尤其是她看到盛装打扮后明艳照人的女儿,越发神清气爽。
今日镇国公府要去雍王府赴宴,各房女眷收拾妥后,要去老夫人院里会和。明二夫人带着明妤走在回廊上,一路笑着和人打招呼,就差把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了。
等到了延寿堂,毫不意外的,三房母女已经来了。明二夫人进屋,先笑眯眯和老夫人请安,然后带着明妤找坐席坐下。丫鬟给二夫人端来茶盏,明二夫人端起来,轻轻呷了一口。
明三夫人笑着说客套话:“二嫂今日精神好。”
明二夫人放下茶盏,道:“你怎么知道阿妤和容家二郎订婚了?”
明三夫人表情微微一怔,有人问了吗?不就是女儿定了门好亲事吗,值得她逢人就抖出来说?
明三夫人勉力笑笑,并不想听,明二夫人却不管,高高兴兴说道:“我们原本是不敢高攀容家的,阿妤自然样样都好,但我们毕竟是庶房,怕婆家因此挑剔她。没想到,容家竟主动来问阿妤了,放在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我们家阿妤竟然能嫁给容家二郎。”
明妤垂着眸子微笑,一脸新嫁娘的娇羞。明三夫人很看不上二夫人这小家子气的样子,冷着眼不搭话,明老夫人作为祖母,少不得问两句:“日子定了吗?”
“没有,但已换了庚帖。我心想他们容家家大业大的,总不至于要了女方庚帖后反悔,你们说是不是?”
明三夫人能说什么,皮笑肉不笑道:“是呢,恭喜二嫂,如愿给大娘找了位如意郎君。”
明二夫人并不觉得这是在讽刺她,高高兴兴应下:“那可不。”
明妤因为庶房身份,苦心经营多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她扫了眼脸色淡淡的明老夫人,如果是往常,此刻她肯定绞尽脑汁想俏皮话哄老夫人开心了,现在她却觉得爱谁说谁说,反正明老夫人最看重的又不是她。
明妤知道,容家相中她,并不是真的看中了她琴棋书画或管家才能,而是借着她搭上雍王这条线。但那又如何呢,只要对方对她有所图,那她就永远不用担心失势。
明妤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在哪里,未来应该讨好谁,所以颇为平常心地说道:“三婶,我们已经和大伯父分家,如今的镇国公府大娘子是雨霁妹妹,不该叫我大娘了。”
明三夫人脸色微变,似笑非笑道:“长就是长,幼就是幼,怎么,莫非分了家,连族中序齿都不能叫了?”
明妤刚订了好夫家,前程一片大好,才不想和三房搅和,淡淡道:“三婶想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若祖父在,自然按族中序齿排,但如今是大伯父当家,再叫我大娘,别人听了容易误会。”
她们正说着话,屋外传来丫鬟的声音:“两位娘子安。”
明妤心想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笑着看向门口,道:“我和三婶正说你们,赶巧你们就来了。三婶,这才是明家的大娘子呢。”
明妤知道她说这些话会得罪三夫人和老夫人,但那又如何?她未来的倚仗是明家和雍王这层关系,而雍王明摆着更亲近大房,老夫人的喜恶重要吗?
不重要。
她多多少少有故意说给来人听的意思,然而当她回头看到相继进门的两人,仍然被惊艳了一瞬。
月初镇国公府去大昭国寺上香,当日苏雨霁就搬回公府了,隔了没几天,镇国公开祖祠,第一件事是将苏嬷嬷的牌位请入祠堂,供奉在已故镇国公夫人王瑜兰旁边,第二件事就是将苏雨霁写入族谱,苏雨霁正式更名为明雨霁。
将外姓人,还是一个奴仆供入自家祠堂,可谓惊世骇俗。但镇国公不顾旁人劝阻,执意为之。他这样做看起来是便宜苏家,实际上是借抬高苏嬷嬷,来给明雨霁撑腰。
苏嬷嬷因为是王瑜兰的奶娘,还养大了明雨霁,就能被供奉在明家祖祠,从此还有谁敢质疑那位养在乡下、刚回公府的明大娘子呢?镇国公此举不止是敲打明家众人,也是在往外界传递信号,明雨霁是他的大女儿,一应待遇和明华裳一样,绝不可因为她长在乡野,就对她心生轻视。
姐妹之间容易争长短,而镇国公府的情况更为微妙,一个女儿娇养在身边,另一个寄养外地,如今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无论哪一个都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众人都等着看这对姐妹斗法,没想到两人和和气气的,明华裳主动给明雨霁介绍镇国公府的人手,绣房送来新一季的衣服首饰,明华裳当着众人的面说要先送去春华院,等明雨霁挑完后,再送到她这里。
就比方今日,雍王府乔迁宴,想也知道定然百花争艳,热闹非凡。这种场合最忌讳撞衫了,但明华裳却提出和明雨霁穿同一款裙子,明雨霁穿青色,明华裳穿黄色,保准让人一眼看出她们是双胞胎,省得别人再问。
明妤最开始听到明华裳的想法,觉得她简直疯了,但此刻明妤看着这两人站在一起,一个穿着白襦青裙,首饰以青玉为主;另一个穿着紫襦黄裙,发髻上缀着宝石。一个如雨过天青悬崖幽兰,一个如更深夜静海棠花未眠。明明能看出她们眉眼和衣服上的相似,却无法忽略她们的不同。
明妤突然觉得有一个姐妹好像也不错。
天底下华服那么多,但能毫无芥蒂穿同款衣服的,唯有姐妹了。
明妤不知道明华裳是真心接纳一个处处压自己一头的姐姐还是装得好,如果是装得,能装到这个程度,明妤佩服她。明华裳听到屋里的话,解下披风,笑着问:“给祖母、婶母问安。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大姐怎么了?”
明妤暗暗挑眉,以前怎么没发现呢,明华裳才是最扮猪吃老虎的人,外表看着软糯无害,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明华裳肯定听懂了,但她不愿意留话柄,这是和她们装糊涂呢。
明妤心领神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道:“你们这身衣服真好看,早知道,我也让绣房做这条裙子了。”
明华裳坐下,说:“大姐若喜欢,我一会让人将剩下的布料送去大姐房里。还未恭喜大姐订婚,祝大姐和姐夫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明二夫人一听这件事就舒坦了,她笑得合不拢嘴,还装模作样道:“还没纳吉,八字没一撇呢。这几日二郎在外面看房,在宣平坊看中一套三进宅子。宅子环境不错,离阿妤婆家也近,二郎想尽快定下,让我来和母亲说一声。”
明华裳呀了一声,忙问:“二婶这就要搬走了?”
“是啊。”明二夫人笑道,“都已经分家了,再住在大伯家说不过去。正好阿妤的亲事也定了,女人一辈子就这一次,我想让阿妤从家里出嫁。”
镇国公府再好,那也不是他们自己的家,明二夫人在这一点上意外地想得开。镇国公提出分家后,并没有明说让他们搬走,但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谁愿意和亲戚长期住在一起呢?
二房和爵位毫无关系,又不是明老夫人亲生的,迟早都要搬离公府,不如自己提出,还能得些实惠。
而且,作为一个母亲,明二夫人更希望女儿堂堂正正从娘家走出去,而不是借住别人家,借伯父的府邸撑面子。镇国公府再好,那也是明华裳和明雨霁的东西,容家迟早都要知道二房是什么模样,不如一开始就大大方方的,让明妤挺起腰杆嫁去容家。
明华裳笑意盈盈地说恭喜,问明二夫人院子地段怎么样,将来打算怎么安置。明二夫人最开始还有故意说给人听的意思,后面越说越眉飞色舞,兴奋道:“等新宅子收拾好了,请你们姐妹去二婶家做客。来日,还得有劳你们送阿妤出嫁呢。”
“那是自然。”明华裳笑道,“大姐从小勤学苦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觅得佳婿,我们都替她高兴。”
明华裳这一番话说到二夫人心坎里,明雨霁顺势说了几句恭喜,二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明妤红着脸垂下眼睛。屋子里其乐融融,明三夫人保持着微笑,低头时眼中转瞬划过冷淡。
可真是墙倒众人推,如今连二房都敢奚落他们了。二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提起搬家,不就是点他们吗?
明三夫人气得不轻,但又无可奈何。等二房搬走后,他们再赖在公府里不走就太难看了。不过是雍王对明华裳表露出些许异样,这些人就眼巴巴凑过去讨好,真是令人作呕。
明三夫人忿忿不平地想,她倒要看看,镇国公没有儿子,日后要如何承爵,她不信他们真的舍得让国公爵位打了水漂。
只要下一任国公是她儿子,就算明华裳、明雨霁两人高嫁,也不过是给她的儿子铺路罢了。
女眷们在延寿堂说了会话,就要套车去雍王府赴宴了。此刻雍王府门前已是车水马龙,明雨霁下车,看到这样的场面,本能感到紧张。
明华裳从后方下来,不动声色挽住明雨霁胳膊,笑吟吟说:“姐姐,我们走吧。”
雍王府的管家得知来的是镇国公府,对他们非常热情,尤其对明华裳。管家派了专人接待明华裳,明华裳婉拒无果,只能让侍女在前引路,她带着明雨霁去给交好的人家请安。
明雨霁被动跟着明华裳走。一路走来,明华裳笑着和来往女眷问好,一旦有人注意到她们的裙子,明华裳就炫耀般说这是她和姐姐定制的衣裙,以一种春风化雨却又不容忽视的方式,将明雨霁拉入社交场中。
明雨霁这时候才真正明白明华裳为什么非要和她穿一样的裙子。明华裳知道明雨霁心里的症结,但明华裳没有点破,而是主动和她穿一样的衣服,主动带着她认识人,将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展现在苏雨霁面前,却不会刺伤她的尊严。
像一场春雨,无声无息,泽被万物。
明雨霁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对镇国公府最后一丝芥蒂也慢慢消融。
作为一个一出生就被送走的孩子,她很难不去责备抛弃她的父亲,但是等她见到那个男人时,却无法真正厌恶他。
明雨霁无法指责他做错了什么,在那个关头,要想保全最多人,仿佛只能那么做。而顶替了她的位置,被镇国公养大的两个孩子,一个行胜于言质胜于华,一个通透善良外柔内刚,明雨霁连迁怒于他们都做不到。
明雨霁想,她能这么顺畅地回到镇国公府,多亏了李华章和明华裳。尤其是明华裳,她的行为就像春风细雨,看似不引人注目,却至关重要。如果没有明华裳在各方之间转圜,在背后为她化解矛盾,明雨霁在镇国公府里肯定寸步难行。
明华裳带着明雨霁在场中走了一圈,相熟的脸认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她听到侍女说平南侯府来了。明华裳许久没有见任遥了,忙让侍女去请任遥,她和明雨霁坐在凉亭里等。
明华裳见明雨霁身体紧绷,默默用余光观察旁人的样子,不着声色说:“姐姐,不用紧张,这种场合大家都是面上平静,心里时刻提防自己出丑,这样一来,其实谁都只能看到自己,不会注意别人。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以后这种场合还多着呢,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明雨霁发觉好像确实没多少人关注她,悄悄松了口气。上次去太平公主府参宴的感觉非常差,她像一只一无所知的野鸡误入鹤群,简直左右掣肘,寸步难行。这次她以镇国公府的身份出席,她本以为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目光会很多,没想到,却比上次友善多了。
这样的友善,九成都要归功于明华裳,另一成归功于李华章。明雨霁别扭了一会,真心对明华裳道:“多谢你。”
明华裳怔了下,唇边露出笑:“谢什么,我还要感谢你呢。以前出来参加宴会,别人都有姐妹陪同,唯独我是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久而久之,我就不愿意出来了。这次有你在,我也自在多了。”
明华裳总是不吝于表达对周围人的赞美,以前明雨霁觉得和身边人道谢很难为情,但在明华裳的带动下,她渐渐觉得其实坦白自己的感受没什么可怕的。
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说出来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道谢之后,明雨霁心里果然轻松多了,自然而然就带到了脸上。
她们两人随意说着话,这会哪怕冷场明雨霁也不觉得紧张了。没一会,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明华裳抬头,看到来人先是一喜,随后凝固:“任姐姐……江陵,你们怎么也来了?”
江陵理所应当跟在任遥身旁,道:“不是你叫我们来的吗?”
明华裳默然不语,她记得,她让侍女请的是平南侯。江陵这厮越来越像牛皮糖了,无论任遥在哪里,总会跟着他。
至于李华章和谢济川为什么也在这里,就不得而知了。
明华裳心里暗暗嫌弃,面上笑盈盈道:“没想到你们来的这么齐,有失远迎。雍王、谢兄、江世子、平南侯万福。”
明雨霁和这些人脸熟但又没那么熟,微微点头示好。明华裳自认说话艺术把握得非常到位,没想到好几个人都不乐意了。
江陵不满:“为什么叫她侯爷却叫我世子?那我不就差她一辈了吗?”
李华章也不满:“为什么叫他谢兄却叫我雍王?”
谢济川凭什么超过他?
他们两人同时说话,明华裳被吵得不知道该听哪边,忍无可忍道:“好好,是我思虑不周。李少尹,任将军,江将军,谢洗马,给您几位请安,行了吧?”
花朝节之变后,参与救驾的几人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赏赐。李华章不用说,脚下这座府邸就是他的功劳之一,接下来他可能还要升为京兆尹;谢济川被升为从五品下太子洗马,掌东宫经史子集、四库图书的刊辑贮藏;任遥被封为平南侯,官职升为羽林军从五品上游骑将军;江陵是江安侯府世子,江家已没什么可封的,女皇便破格提拔江陵为从四品上宣威将军。
明华裳和明雨霁两人是臣女,无官职可封,分别得到了一封圣旨和一大笔财物,但背地里,她们两人在玄枭卫中的级别跨了一大阶,相应的退休俸禄也高了不少。
明华裳对此很满意。外界都觉得花朝节那天,明华裳会出现在灯楼是跟着李华章去的,她得赏赐也全是蹭了李华章的功劳。人人皆羡明华裳好运,躺着天上就会掉馅饼,没人怀疑她背地里另有一重身份。
这样很好,明华裳喜欢这种闷声发大财的感觉。
明华裳以为全用官职称呼总该消停了,不料谢济川冷不丁道:“你为什么把我放在最后?”
明华裳还没来得及狡辩,江陵就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因为你官职最低。也亏我们不和你计较,要是平时在路上遇到,你要主动下马给我们问好呢。”
明华裳张嘴试图补救,谢济川冷笑道:“江世子好大的官威,那世子可要小心,别在外面碰到平南侯。她现在和你的父亲平级,你当喊她一声世姑呢。”
“倒也不用。”任遥设想了一下那个画面,深深起了层鸡皮疙瘩,“我不需要这么蠢的侄儿。”
江陵这个炮仗一点就炸,抓着任遥问他哪里蠢了,谢济川摇着扇子站在旁边,悠悠煽风点火。明华裳没想到她只是随口排了个序就引起这么多麻烦,明雨霁站在一旁揉了揉耳朵,真心发问:“你们平时说话就这么吵吗?”
嘈杂,幼稚,且无用。
明华裳有点尴尬,实在忍无可忍,怒吼道:“差不多行了,我本来只请了任姐姐,你们不想听就出去。”
关键时分路上走来一群人,总算把明华裳从几百只鸭子中拯救了出来。
李华章看到来人,脸色微微收敛,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停下说话。那行人走近了,太平公主率先上前,嗔道:“二郎,你怎么在这里,叫我们好找。”
李华章回归李家后,在皇室中重排序齿,正好也行二,亲近的人都称他为二郎。
明华裳就站在李华章身边,不经意和太平公主的视线对上。她不知为何心里冷了一下,垂下眸子,恭敬给来人行礼:“臣女见过太子、相王、太平殿下。”
现在雍王和镇国公府是长安热门话题,镇国公用自己的孩子救幼主的事也在贵族圈里传遍了。太平公主笑着叫她们起来,扫过明华裳和明雨霁身上相似的裙子,问:“你们就是镇国公府那对姐妹花?我原以为双胞胎都是一样的,没想到还能似而不同,各有千秋,镇国公可真是好福气。”
明华裳道谢,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恭顺羞怯,言辞间却没有多少亲近之意。明雨霁初来乍到,对情绪最敏感,她感觉到太平公主只是客套而已,并没那么想认识她们,便学着明华裳的样子问好,不再有多余动作。
太平公主当然不会在意一个公府小姐,她今日来这里,主要是促进他们李家人的感情。太子、相王看到李华章,都感慨万千,相王更是险些落泪。
等太子、相王说完话后,太子妃、相王妃带着儿女们上前,明华裳原本站在李华章身边,被郡王、郡主们挤得越来越靠后,最后,只能站到栏杆角落。
明雨霁察觉到明华裳情绪不高,询问地看向她,明华裳对明雨霁笑笑,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明雨霁望了眼大包大揽的太平公主,似乎明白了什么,暗暗握了握明华裳手臂。
这种时候,明华裳突然庆幸自己还有个姐妹了。兄弟再亲厚,有些情绪,他们天生无法理解。
明华裳心情低落,倒不完全因为这些公主王妃理所应当地忽略她,而是因为那个梦。
她曾经一直想不懂到底是谁要杀她,后来她逐渐意识到,她是作为掩护李华章的废牌,被及时舍弃。可笑她直到死亡,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出意外的话,梦中杀她的凶手,就在这个亭子中。虽然李华章已被女皇承认,梦中的事情没有发生,但能杀她一次的人,何愁不能杀她第二次呢?
只要他们觉得她挡了李华章的路,就会毫不犹豫将她抹除。
她无法毫无芥蒂面对杀自己的凶手,但也不想让李华章为难,就静静站在角落里,听安乐郡主、临淄王等人和李华章诉旧。
李华章突然从臣子成了亲人,不光曾经对他不冷不热的皇室觉得尴尬,李华章也不太适应这种转变。太子、相王等人表现得很怀念章怀太子,但李华章还是感受到,太子并没有那么喜欢他,尤其是太子妃韦氏,对他的敌意都快写在脸上了。
显然,东宫也听到那些女皇要绕过太子,将皇位传回章怀太子一脉的传言了。太子一家被圈禁在庐陵十来年,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突然冒出一个前太子遗孤,也不能怪他们敏感。
尤其东宫唯一的嫡子李重润殒命了,对太子一家来说,李华章的出现简直是雪上加霜。
相王没有继承权的顾忌,对李华章就很热诚。他把几个儿子叫到李华章面前,说:“二兄是我们兄弟中最聪慧的,小时没少照顾我们,可是二兄死时我无能为力,光顺死的时候,我也救不下他。幸好还有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子,大郎、三郎就是你的兄弟,有任何难处来和我说,你的事就是相王府的事。”
临淄王热络地改口称李华章为“二兄”,李华章不太习惯这样的距离,勉力应付着,没一会就觉得心力俱疲。
他心里默默叹气,本能想到明华裳。他意识到自己无意冷落了她好久,赶紧去寻明华裳,却发现她缩在柱子边,神情淡淡,单手抱臂,似在出神。
手臂抱着自己是一种很不安的表现,李华章能理解她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为什么她会感到不安?
李华章在脑中回溯,发现她是在看到太平公主后逐渐沉默的。李华章知道太平公主曾想过放弃明华裳来保他,他对太平公主心生防备很正常,但明华裳为什么会如此呢?
而且,她对苏雨霁接受得也太顺畅了,仿佛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个人,在调换孩子一事揭露时无需任何调整,立刻就能投入到新角色中。
简直像未卜先知。
李华章第一次对明华裳产生怀疑,她是不是经历了什么?
第157章 政变
李华章怔忪的功夫,临淄王又问他话了。李华章分神应和了两句,暗暗留意明华裳。
李家人齐聚一堂,这个亭子很快成了视线焦点。外面的夫人小姐暗暗羡慕明华裳、明雨霁,尤其是明雨霁,置身乡野十七年,一朝回来就能和公主、王妃们交际,简直天上掉馅饼。
然而明雨霁本人却觉得很无聊。上次她就有这种感觉了,这些贵女的话题似乎毫无意义,之前她以为是自己身份太低,融不到天之娇女的世界中,但这次她听着太平公主、相王等人和李华章说话,依然替他们累得慌。
每个人都说三分留七分,不肯推心置腹,然而又要装出亲密无间的样子。明雨霁觉得他们更像是拥有一个姓氏的同盟,而不是家人。
明雨霁颇为百无聊赖,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一边微笑,一边盯着旁边的树数叶子。她数完一株后,正要开始新的一株,余光无意瞥到路对面站着一个人。
他似乎站了很久,但当明雨霁看过去时,他却转身走了。
明雨霁愣了下,她很确定苏行止看到她了,但苏行止没和她打招呼就罢了,竟还转身走了?
走了?
明雨霁心里莫名其妙,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她已经习惯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是苏行止的第一顺位,这段时间明雨霁要适应新的环境,她理所应当将所有注意力投入镇国公府中,从没想过苏行止。
在她心里,这段关系就像星辰伴随着月亮一样天经地义,不需要维护,不需要费心,只要她回头,他永远都在。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苏行止忽视。
他甚至连和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点头之交还会说两句客套话呢,难道她改姓明,就成了陌生人了?
想到这里明雨霁自己一怔,好像,当真如此。她和苏行止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她呢?
明雨霁怔忪,再无心听后面的应酬。好在没一会就到了午时,侍女来请示何时开席,李华章顺势提出回宴会厅。
雍王府的侍女多是宫里出来的,全程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乔迁宴办的如宫宴一般规整。众人想到这些人中说不定就有女皇的耳目,宴席上也不敢多言,只一昧说吃喝玩乐,一顿饭吃得花团锦簇又无关痛痒。
好容易宴席结束,明华裳无声松了口气,心想终于能回去歇着了,管家却过来,热忱地对镇国公府拱手:“明家众娘子留步。娘子们第一次来雍王府,雍王特意安排了画舫游湖,还请各位娘子赏脸。”
雍王主动相邀,臣子没有不应的道理,明华裳只能随着大流,笑着应下。
今日李华章开府,长安非常捧场,朝堂半数臣子都来参宴了,少数不方便到场的人也托亲信送来贺礼。宴席过后,鱼龙混杂的客人陆续离场,唯有最核心的一圈被留下来游湖。
明华裳登船后左右巡视,船上不是李家的郡王公主就是武家的儿子儿媳,她们一家留在这里,当真格格不入。
明华裳扫视一圈,轻轻“咦”了一声。先前宴会厅上人多,她没有留意,如今李武两家汇聚一船,明华裳才注意到魏王不在。
明华裳悄悄问明雨霁:“魏王怎么没来?”
明雨霁摇头:“不知道。刚才我路过时,无意听到梁王和太子妃说话,好像魏王病倒了。”
明华裳抬眉:“魏王生病了?严重吗?”
明雨霁神情压得很淡,说:“梁王说前段时间变天,魏王不慎受寒,着凉了。应当不严重吧。”
明华裳不动声色朝船另一头扫去,梁王和太子妃韦氏坐在一起,似乎在玩双陆,安乐郡主依偎在韦氏身边说笑,安乐郡主的丈夫武崇训亲手为梁王、韦妃摇骰子,一伙人其乐融融,倒比刚才和李家说话还要热络。
明华裳轻轻颔首,点到即止,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女皇如今表现出明确的传位给李家的倾向,魏王为皇位筹谋十年却一朝成空,再加上前段时间他的嫡长子死了,儿媳永泰郡主和腹中的胎儿也没保住,大计落空、丧子丧孙、花朝节受惊吓等多重打击叠加在一起,便是铁打的人都受不了。
无论魏王因为什么病倒了,是否当真病重到无法出席宴会,但可以确定的是,梁王似乎一点都不受影响,并且和太子一家走得很近。
也是,李重润、永泰郡主死后,太子妃唯有安乐郡主这一个亲生孩子了。安乐郡主嫁给了梁王的嫡长子武崇训,有儿女亲家这层天然枢纽,太子妃自然和梁王府亲近。
明华裳不由替李华章叹了口气。曾经她觉得女皇是李华章最大的阻碍,如今看来,哪怕女皇承认了他,他要面对的难题依然很多。
东宫,太平公主,相王府,以及镇国公府所代表的章怀太子旧党,李华章要如何在这几方势力中自处,真是光想想就头痛。
画舫开动,分开水波,徐徐驶向中心。明华裳不想在太子妃、梁王附近待着,便对明雨霁说:“我们去前面看看吧。”
明雨霁也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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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驶离岸边后,船上的人再无遁处,谁在船上、哪里有人一览无余,除了观赏风景,同样还是最好的保密场所。
歌姬抱着琵琶,翩翩起舞,丝竹掩住了脚步声。太平公主推门进来,确定后方无人后,就迅速关门。
屋里,李华章已等在里面了。
太平公主知道时间有限,没有说客套话,开门见山问:“你花这么大阵仗,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华章提出游湖,只有极少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和李武两家联络感情,更多的是找一个名头,与太平公主密谈。
现在雍王府中人手混杂,李华章也不确定下面都有谁的人,谈话很难避开女皇的耳目。唯独在游船上,他能暂时开辟一个独立空间,确保谈话不被人监听。
李华章面上不见慌张,慢条斯理给太平公主倒茶,等太平公主坐好后,他不紧不慢道:“你找我的事,圣人全都知道了。”
太平公主霍得抬眸,眼睛中划过冷芒:“什么意思?”
“就是你最担心的那种情况,并且比你预想的更糟糕。”李华章说,“她早就知道廖钰山叛变,意图在芙蓉园行刺,她提前一天出宫过花朝节,就是想看看我们会怎么做。包括你顺利拿到控鹤监出宫名单,也是她故意泄露给你的。”
浅碧色的茶水放在檀木桌几上,水雾氤氲升起,只是太平公主良久没有喝茶的意思。太平公主眼睛微眯,脸色沉肃,许久未曾说话。
李华章知道太平公主现在心情不平静,低头徐徐喝茶,并不打扰她思考。太平公主想了一会,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目光逼向李华章,低不可闻说:“我之前和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李华章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倏地抬头看她。
太平公主说出这句话后,神色都舒展下来,似乎终于承认了心中最想做的事。她目光如炬,隐隐燃烧着兴奋的光,整个人平静又疯狂。
李华章和她对视良久,薄唇轻轻启动:“你不要命了?”
太平公主短促地笑了声,说:“我原先觉得她只是猜忌三兄、四兄,至少是信任我的,但是,我以为固若金汤的秘密,其实只是她下给我的饵。这次是我们幸运,通过了她的考验,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没有人能永远防守而不出错,与其等待她的审判,不如主动出击。”
李华章带来的消息宛如惊雷,瞬间压垮了太平公主的自信。她原以为女皇那么平静地接受了李华章是因为他救驾立功,之后李华章主动坦白,女皇被感动,故而大方地宽恕了此事。她压根没有想过,她一切自以为绝密的举动,原本就是女皇棋局中的一环。
她在替女皇监视人时,殊不知,她也是被监视的一员。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只要女皇一日还在皇位上,李家就永远为人鱼肉。她宁可赌上性命逼宫夺权,也不想再指望女皇的宽宥了。
太平公主的提议堪称疯狂,普通人听到这些话要么吓得汗流浃背,要么会被皇帝梦冲昏头脑,但李华章不喜也不惧,依然冷静问:“她是皇帝,掌控朝堂二十年,在朝中势力深厚,除此之外她内有北衙禁军拱卫京师,外有全天下的府军供她差遣,还有不知多少只暗卫潜藏在水面下。我们拿什么和她斗?”
“如果早十年,甚至早五年,我都不敢和母亲为敌。”太平公主眸光紧紧攫着李华章,里面的狂热似有生命力,疯狂蛊惑着其他人来和她共享无边江山,或者共堕阿鼻地狱,“可是,她老了。她正值病重,许久无法上朝,魏王生病,二张兄弟在朝中怨声载道,她对朝廷把控力大大减弱。而我们这边,你握有京兆尹的实权,能随时掌控京城动向;我在宫中安插了大量眼线,上官婉儿可以为我们所用;江安侯掌握兵权,他的儿子刚成了羽林军四品将军,虽然职位不高,但关键时刻能帮我们开宫门就够了。兵权、政权、宫廷控制权,我们现在都有,不妨你我合力,发动政变,逼母亲退位,提前将皇位归还李家。”
李华章不言,太平公主继续说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汇聚一体,这样的时机千载难逢。我们不可能躲一辈子,现在不行动,以后就会比现在更轻松吗?”
太平公主说了那么多大道理,李华章都不为所动,直到最后一个理由才终于说服了他。
是啊,帝王心思是天底下最不能依靠的东西,指望政权平稳交接太奢侈了,如果最后他们依然要靠逼宫来夺权,那晚不如早,他们主动策划政变,至少能选择有利于李家的时机。
李华章终于开口,毫不留情道:“圣人初登基时,李家诸王在各地起兵,一齐征讨周武,不到三个月就被她分而化之,各个击破,随后而来的就是针对整个李唐皇室的大清洗。现在我们行动,你怎么敢确定我们内部会齐心戮力,孤注一掷,而不会像当年琅琊王起兵一样,被叛徒出卖?”
李华章说话像针一样,实在不好听,但总是针针见血。太平公主静了片刻,一字一顿道:“因为今日的李家,已不再是永徽年间的李家了。我,太子,相王,包括你,我们每个人都曾死里逃生,都曾亲眼目睹亲近之人的死却无能为力。仇恨,就是最好的凝聚力。”
她声音哽了一下,难得带上了哀恸之意:“二兄、薛绍死的时候,我空有一腔悲恨却无能为力。我苦心经营十年,以为我终于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能的李令月了,可是重润被杖毙的那天,我发现我依然什么都不能做。我终于明白,靠等是等不来命运垂青的,唯有出动出击,才有资格上桌谈判。哪朝皇室像我们一样,东宫嫡长子、嫡长女只因为说了男宠几句闲话,就被活生生打死?这样的皇室,和亡国灭种有什么区别!我宁愿李家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想这样窝囊的活着了。”
李华章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李重润和永泰郡主死那天,漫山遍野红若鲜血的晚霞,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坚定果决,再无一丝犹豫。
他为人冷静谨慎,每一条信息都要反复求证,给备案做备案。但一旦他决定了什么,就绝不回头。
然而政变不是喊几句豪言壮语就能成功的,最重要的是如何执行。李华章脑海里飞快闪过许多方案、应变、备选,最后卡在最关键的一步上。
李华章问:“政变最重要的就是保密,一旦走漏风声就是灭顶之灾。可是,她最擅长的偏偏就是搜集消息。我们要如何瞒过玄枭卫大统领的视线,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策划政变?”
太平公主也沉默了,政变不同于寻常议事,军队、宫廷、朝政各方人手都要协调,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玄枭卫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呢?而且政变非常依赖时效性,时机差之毫厘则失以千里,这就要求关键人物必须保持通气,需要有人及时在其中传递消息。
这里面每一条都是玄枭卫监视重点,太平公主自己就建设过几条情报线,最是明白夜枭的无孔不入。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最大的障碍,竟成了她自己。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想不出万全之策,李华章道:“虽说上船的人我都挑选过,但说不定有漏网之鱼。我们消失太久恐怕会引起有心人怀疑,还是先出去,此事从长计议吧。”
太平公主微微叹气,也只能如此了。太平公主从侧门出去,李华章在屋里喝了一盏茶,不慌不忙从前门离开。
船舱中鼓点跳得正欢快,不时传来阵阵叫好声。达官权贵沉浸在享乐中,没人知道不久之前,这艘船上发生了一场足以改变整个王朝的谈话。
李华章单手抚在栏杆上,默然望着悠悠湖面,粼粼波光。
他记得他们去终南山上课时,也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春日。白驹须臾而过,韩颉教他如何收集情报、如何隐瞒行踪仿佛才发生在昨天,一转眼,他就要和曾经的老师为敌了。
而这一次,失败的代价尤其大。一旦他输给了韩颉,李家所有人的命,包括镇国公府、谢家等李唐旧臣,都会毁于覆巢。
李华章心绪不宁,他不想在自己情绪不稳定的时候面对他人,就迎着风,强行逼自己冷静下来。在他调整情绪时,一段对话随着风,断断续续传入他耳中。
“两位娘子留步。刚才在亭子里没来得及和二位说话,实在失礼,早就听闻明家姐妹花貌美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姓明?长安里有第二家姓明的娘子吗?
明华裳在被人搭讪——这个认知比任何心理暗示都有用,李华章立刻就冷静下来了。
而且,他也认出另一道声音了,正是相王府出了名风流多情、怜香惜玉的临淄王。
李华章乱麻一样的思绪一瞬间归拢,他快步走向说话之地,无意般道:“裳裳,三郎,你们怎么在这里?”
第158章 求婚
明华裳和明雨霁不想靠近东宫,随意找了个角落看风景,恰巧撞到了出来醒酒的临淄王。
临淄王看到她们,主动过来问好,姿态豪爽又坦荡。明华裳正想着如何得体而委婉地拒绝,另一道声音就毫不客气地插了进来。
“裳裳,三郎,你们怎么在这里?”
明华裳回头,看到李华章时诡异地心虚了一下,随后她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不是她的兄长了,要管也只能管临淄王,她慌什么?
明华裳理直气壮道:“随便走走,恰巧在这里遇到了临淄王殿下。”
临淄王笑着给李华章问好:“二兄。先前许久不见你,我们正找你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李华章扫了眼临淄王,恰巧遇到?在男人的字典里,就没有恰巧两字。
李华章淡淡道:“没遇到同游的人,就随便在船上走走。你们在说什么,介意加我一个吗?”
李华章都这样说了,临淄王哪敢说介意。临淄王立即笑着邀请李华章一同游湖,期间热情地问明华裳问题,都被李华章不冷不淡地接过去了。
临淄王说了半天,发现一句都没和明华裳说上话。明华裳笑得温柔娇俏,低声和明雨霁嘀嘀咕咕,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但临淄王扫到不动声色、清清冷冷挡在明华裳身前的李华章,还是识趣地闭了嘴。
美人不搭话,风景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没过多久临淄王就找借口回去了。等他走远后,明华裳默默松了口气,李华章问:“他过来多久了?之前对你们说冒犯的话了吗?”
“没有。”明华裳如实道,“我们才刚说话,你就来了。”
李华章稍稍放心,又忍不住皱眉:“看来改日得说说他了,在长安里到处拈花惹草,成何体统?”
明华裳虽然不喜欢临淄王这样的风流性子,但平心而论,临淄王态度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其实没什么错处。明华裳道:“他许是看我们落单,怕我们受委屈,这才过来和我们说话,其实没有恶意的。”
李华章眉尖微不可见挑了一下,垂眸看向明华裳,慢慢道:“没有恶意?”
这话其实明华裳自己也不信,她低咳了一声,说:“谁让临淄王长得好看呢?年轻俊俏的郎君主动找我说话,有什么可生气的?”
李华章幽幽看了她一眼,语气非常不爽:“你倒是会替他开脱。”
明华裳本是看在临淄王是李华章堂弟的份上才百般回护,没想到他竟还不领情。明华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谁让临淄王有一个更好看的堂兄,为了讨好他的家人,我只能往好的方面想喽。”
李华章顿了一下,语言系统霎间失效,竟不知如何反应。他从小读了很多书,能在女皇面前临危不乱,能在万众瞩目中做出最得体的举动,唯独没有学过被妹妹近乎表白的夸赞时,该如何应对。
不光李华章愣住了,明雨霁也在心里“咦”了一声,忍无可忍说:“你们慢聊,我去那边走走。”
“姐姐你去哪儿?”明华裳立刻拉住明雨霁,说,“船上大部分人你都不认识,你一个人行动太危险了。”
明雨霁扫了眼李华章,欲言又止道:“可是我待在这里,不太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明华裳说,“你是我姐姐,我既然和你一起出门,就要保证你的安全。二兄,你说是不是?”
李华章终于恢复了一些控制能力,他勉力压住陌生而强烈,几乎令他无所适从的愉悦之情,端出冷静理智的兄长架子,说:“自然。如果你们不想游湖,那我让人靠岸,送你们回去吧。”
他表面上似乎恢复了淡定,但仔细看耳尖是红的,手指上没用的小动作也很多。
明华裳的说话习惯……实在太浮夸了。他不肯承认自己其实很受用,也不好意思承认,他之前心里莫名不爽,并不是因为明华裳替临淄王辩护,而是因为她说临淄王好看。
明华裳犹豫道:“湖才游了一半,现在就靠岸,会不会太扫兴了?”
“不会。”李华章今日目的已经达成,和明华裳比起来,船上其他人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他说:“路上不好走,我送你们回府吧。”
明雨霁也不知道长安横平竖直、四平八稳的路怎么就不好走了,反正李华章抛下一船皇亲国戚,坚持要送她们回家。
马车在长安街上慢慢行驶,无论走还是停,总有一阵平稳有力的马蹄声,不远不近跟在窗外。明华裳悄悄掀开一条缝,朝外面看去。
李华章骑马护卫在一旁,他肩膀挺拔,双腿修长,端坐在马上巍如玉山,劲如修竹,当真称得上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光是看着他,就觉得时光静好,岁月如歌。
他似乎感受到注视,回头朝视线来处看来,正好抓住偷窥的明华裳。
明华裳放帘子的动作晚了一步,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她尴尬了一瞬,心想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干脆转守为攻,自信地打招呼道:“二兄。”
李华章好整以暇,问:“你在看什么?”
“看你呀。”
李华章都准备好听她瞎编了,没想到她不按套路出牌,竟然直接承认了。李华章噎了下,心想他岂能输给明华裳,便故作淡然地问道:“哦,难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明华裳摇头,认真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事实证明,只要她豁出去不要脸,哪怕精明强势如李华章都会不好意思。李华章面上一派平静,但身下的白马不知为何加快速度,哒哒走到前面去了。明华裳本来有些难为情,当看到他明明不好意思却还故作淡定的样子,尴尬立刻化成了新奇。明华裳心知过犹不及,她不再逗李华章,得意放下车帘,转身对上了明雨霁的视线。
明华裳对着李华章敢胡说八道主动出击,但对上明雨霁,她就一下子不好意思了。明华裳尴尬地抠着手指,扭捏说:“姐姐。”
明雨霁扫过明华裳绯红的脸,躲躲闪闪但晶亮水润的眼睛,还有什么不明白。她慢慢道:“看来,府里那些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
“啊?”明华裳装傻,“什么传言?”
明雨霁挑眉,道:“就是镇国公府要出一位雍王妃的传言。”
明华裳浑身都像麻花一样拧起来:“没有……我还没想好呢。”
那就是愿意了。明雨霁忍不住被这份快乐感染,唇边带上微笑。她想到什么,问:“他同意吗?”
明华裳马上猜到明雨霁话中的“他”代指镇国公,明华裳笑道:“他早就和阿父说了,阿父说由我选,我喜欢谁就嫁给谁,除了我的意愿外,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如果有人说三道四,阿父替我们撑着。”
李华章竟然已经和镇国公坦白了,向曾经的父亲求娶他的女儿,这场面,明雨霁都不敢想。明雨霁顿了片刻,叹道:“你们真的很像。”
李华章和明华裳看起来截然不同,一个冷一个暖,一个不知疲倦一个懒散随性,但究其根本,他们是一样的。
一样热烈,勇敢,愿意为了公平正义逐日填海,闪闪发光的灵魂。
明华裳不置可否,手指缠绕着衣裙绦带,低声说:“不是我们像,而是他让我相信,我也可以成为那样的人。我从小就很崇拜他,他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好,相比之下,我废物得格格不入。后来当我走近他,发现他并不是天生如此,他自律、勤勉、冷静,勤于律己,宽以待人,犯过一次的错,绝不允许自己犯第二次。我发现兄长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完美,却比我想象中更加优秀,慢慢的,我也想变得再好一点,足以和他相配。”
明雨霁道:“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他,这短短片刻,你已经夸了他三次了。”
“因为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明华裳认真地看着明雨霁,说,“人生之路变化莫测,有些话若不说,说不定就再也没机会开口了。我喜欢他,也希望他一日比一日更喜欢我,这些话当然要说给他听,不然,他怎么知道呢?”
明雨霁倏地一怔,眼前飞快划过一个人影。这时马车微微一晃,撞散了明雨霁眼前的幻相,外面车夫说道:“娘子,公府到了。”
明雨霁回神,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提着裙子下车。李华章已等在车外,见状搭手扶她,明雨霁摇了摇头,自己提着裙摆下车。
明雨霁站稳后,明华裳才从车里出来。面对明华裳,李华章就主动多了,直接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半抱下来。明华裳扶着李华章的肩膀落地,眼珠飞快扫了一圈,欲盖弥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会走。”
“你长多大,我也终究是你二兄。”李华章说,“小心台阶,我送你回屋。”
李华章说完,意识到明雨霁也在,不动声色改口:“我送你们进去。”
明雨霁暗暗翻了个白眼,已大步流星往门内走去:“不用送了,我嫌你们走得慢,还不如我自己走痛快。”
明雨霁步伐利落爽快,没一会就不见人影。门口只剩李华章、明华裳两人,李华章整理好她的披帛,从容说:“走吧。”
府里下人见状都识趣地退开,李华章和明华裳走在回廊上,两人不约而同走得很慢,享受他们难得的独处时间。
阳光明媚,清风徐徐,两旁花树簌簌落下一层粉红色的雨。时光仿佛回到了他们幼时,两人在府中打闹,毫无顾忌地疯玩一整天。
明华裳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说:“我记得小时候我们特别喜欢玩捉迷藏,有一次我在树下挖了个坑,把脸埋在里面,信心满满觉得这回你肯定找不到我了。没想到你一下子就看到我了,当时我特别伤心,哭了很久。”
李华章也笑了,说:“因为你小时候很喜欢穿红衣,躲在绿树里,实在很明显。”
明华裳愣了下,第一次知道这一层内幕,出奇愤怒了:“你作弊!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你从来不提醒我?”
“因为不管你藏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李华章看着她微笑,眸光却认真深沉,“无论早与晚。”
明华裳嘴上勇得像一个强抢良家妇女的恶霸,但当面对李华章的视线时,她就怂了。明华裳转过眼睛,盯着脚尖上的花瓣,嘟囔道:“谁说的。”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绕着廊庑玩捉迷藏的孩童就长大了。少年的身量已经超过当年的小树,挖坑埋自己的少女也长出花一般的容颜。
少年不再是她的兄长,堂姐即将嫁人,二叔二婶搬出去了,三房不久后也要离开,镇国公府一下子空荡下来,唯有回廊前的树木,还是当年的模样。
时光如此残酷,物尚未变,人已面目全非,他们仿佛只是这座宅子的过客,匆匆奔赴一场五光十色的默戏;然而时光又如此幸运,戏罢茶凉后,他们两人还能站在同一个地方,看花开花落。
李华章问:“婚礼的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明华裳正沉浸在光阴和成长的怅惘中,听到这话足足愣了好一会,才找回声音:“啊?”
第159章 春日
明华裳一脸茫然,眼睛像受惊的鹿一样瞪得滚圆。李华章看到明华裳这么大的反应,心里也很诧异。
他想求娶明华裳的事只和镇国公坦白过,他也只需要征求镇国公的意见。镇国公的态度很明显,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女的事交由他们自己解决,只要明华裳愿意,镇国公就没有意见。
之后李华章积极争取明华裳。明华裳最开始有些抗拒,甚至故意躲着他,等大昭国寺说开后,他们两人就进入暧昧阶段。李华章照常以兄长的身份来找明华裳,明华裳也不拒绝和他出行,两人心知肚明但没有挑破,等感情到了那一步,便可以谈婚论嫁了。
至少李华章是这么认为的。明华裳今日如此热情主动,屡次在众人面前夸他好看,不就证明他们的感情水到渠成,接下来不就要考虑婚礼了吗?
还是说,李华章自以为大昭国寺后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以婚嫁为前提的相处,在明华裳心里,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李华章脸色平静,眸光漆黑,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定定看着她。明华裳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虚,她不由摸了摸鼻子,小声说:“现在就考虑婚礼,是不是太快了?”
李华章见她并没有反悔的意思,脸色才好看了些,说:“好,都由你,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什么时候。”
李华章说完,顿了顿,忍不住问:“你真的没有想法吗?”
明华裳心里无奈,他表现得这么大度,她还真以为他风度十足呢,结果才两句话就暴露了。明华裳知道以李华章的恒心,如果继续这个话题,他总是能找到理由说服她,她索性装没听清,兴致勃勃说:“看,那只鸟好可爱,飞到一半掉下来了!”
她转移话题的技巧十分生硬,李华章心里叹了一声,顺着她的手去看鸟。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风中仿佛都氤氲着粉色的花香,两人漫步在花园中,话题漫无目的,天马行空,即便不说话也觉得温情脉脉。
哪怕走得再慢,路终究有尽头。前面就是明华裳的院落了,两人不约而同停下。
李华章搬出镇国公府,不再享受兄长的特权后,才意识到和一位未出阁的闺秀见一面是多么艰难。他不想这么早回去,努力没话找话:“冯掌柜、宋岩柏几人的案子要重审了,但因为廖钰山的事,现在察院对京兆府盯得很严,卷宗肯定会被严审。等堂审的时候,能请你来旁听吗?免得我错过了什么细节,将来还得和御史台打交道,太麻烦了。”
自从女皇送来褒奖后,再也没人敢指点明华裳一个女子出入京兆府不合礼法了。明华裳点头,欣然应下:“好呀。”
李华章问:“这段时间,还有人在你耳边胡言乱语吗?”
明华裳摇头:“没有。你放心吧,公府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
李华章慢慢点头,有些遗憾自己不能在明家陪着她,又感慨原来在他未察觉的地方,他精心呵护的牡丹已经长大了,足以自己面对风风雨雨。李华章犹豫了几息,问:“你今日是不是不开心?”
明华裳怔了下,本能用疑惑掩饰住真实心绪:“啊?你怎么会这么想,没有呀。”
李华章紧盯着她的表情,轻而易举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回避。李华章笃定道:“看来是的。为什么,你不喜欢和太子、相王等人打交道吗?”
明华裳垂下头,停了一会后低低道:“没有。”
李华章盯着她毛茸茸的头顶,了然道:“那就是太平公主。怎么了,她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了吗?”
明华裳低头不语。李华章等了许久,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低叹一声,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郑重说:“裳裳,我是你的兄长,日后还要学习做你的夫君,你安康快乐就是我最大的心愿。我不希望我们关系改变后,你反而变得更不开心。如果你有什么心事,或者我哪里做的不好,你要及时告诉我,可以吗?”
明华裳默然片刻,伸手抱住李华章的腰。李华章纵容地环住她,手掌有力又包容地护着她的后脑勺:“我在。凡事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解决的。”
明华裳埋在他肩膀里,问:“二兄,如果父亲、姐姐不经我同意就对你做了什么事,你希望我和他们闹僵吗?”
“当然不希望。”李华章立刻道,“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和家人对立。他们是你的亲人,所作所为总是有原因的。如果有什么分歧,我们可以相互商量,只要不涉及原则,我多退几步没关系的。”
明华裳用力眨眼睛,逼退眼底的潮意,然后笑着抬头,对李华章道:“我也是这样觉得。你别紧张,我只是随便打个比方。”
李华章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将信将疑:“真的没事?”
“没事。”明华裳声音欢快活泼,撒娇道,“我只是不太习惯和那些郡王公主相处而已。等我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
如果梦境是另一个平行时空,那明华裳已经死过一次了,太平公主或什么人杀了她。但是,哪怕在明家毫无预兆被人揭露那么险恶的境况里,他也从未想过舍弃她来自保。
连镇国公都硬下心肠打算扔明华裳自生自灭了,处境最危险的李华章却站出来,坚持将她留在公府。
她的兄长是一个很好的人,她知道如果她说出来,他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不惜和害她的人决裂。但是,他为了章怀太子蛰伏十七年,花了这么多心血才终于恢复身份,她怎么舍得让他为了她,自毁前程?
无论太平公主还是相王,对他都大有助益。李华章其实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那是他仅剩的亲人了,李重润死时他都那么难过,如果再失去姑姑、叔叔,他会多难受?
就像李华章不愿意因为自己影响她和镇国公、明雨霁的关系一样最新汁源加群一五贰二七五贰八一,明华裳也不想他为了她,和血缘亲人闹僵。反正她现在还没死,只要没发生就可以当不存在,她会尽快调整好心态,和他的家人好好相处。
哪怕那些人中,有杀她的凶手。
李华章看着明华裳的表情,其实不太相信,但她不愿意说,他也不想强迫她。清风潇潇从他们身边穿过,卷起了两人衣摆。之前靠着时不觉得,如今四目相对,明华裳才觉得不好意思。她悄悄移开眼睛,看向旁边摇曳的树影,低声道:“那我回去了?”
李华章停顿良久,才缓慢放松揽着她的手。明华裳往后退了一步,李华章手心落空,本能道:“等等。”
明华裳回头,认真看向他。李华章对着她清澈澄净的眼睛,心里发虚,飞快想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说。
这么一想,他还真想到一件事。明华裳察觉到李华章表情犹豫,温声问:“怎么了?”
李华章十分挣扎要不要告诉她,她是一个那么喜欢安稳的人,若知道他和太平公主的谈话,她会不会担惊受怕,甚至不再愿意嫁给他。李华章察觉到这个念头后,心神一凛。
他竟然在为这种念头犹豫,他无法放弃身上的家国责任,却又自私地想留住她,若他瞒着她,那他和临淄王这类只享乐不负责的人有什么区别?
他人生的每一步都被“章怀太子之子”这个模子牢牢套着,他的生命中有太多“应该”,却无从提及喜欢。她是他唯一一次理智管不住冲动,豁出一切也想要争取的人,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对她隐瞒。
他没有办法改变自己,那面对重大抉择就要告诉她,如果她选择离开,他只能尊重。
上次就是因为他隐瞒身份,才会引发后续一系列误会,招财阴差阳错死亡,她大病一场,险些酿成大祸。同样的错,他不能犯第二次。
李华章强行让念头停在这里,他怕他再想下去,就会被自己的私心说服。他逼着自己直视她的眼睛,说道:“我答应了和太平公主联手,一起发动政变。”
明华裳听到这里狠狠吃了一惊,本能环视周围。好在他们为了多相处一会,一路沿着最远最偏的路走,周围并没有其他人。明华裳微微松了口气,这时候才觉得后怕,她赶紧拉着李华章走到树荫后,压低声音道:“你疯了,怎么能在路上说这些事?”
李华章乖乖听训,像做错了事的学生。明华裳骂了一会,见他温顺无辜的模样,不好意思再凶下去,放低了声音道:“你怎么和我说这些?”
李华章道:“因为我怕等你嫁给我后才发现我做的事情,会对我失望。”
他语气沉静,目光坦诚,如实将自己的心思放在台面上——他想要权力,想要李家,也想要她。
真实而贪婪,聪明而愚蠢。
明华裳安静了好一会,问:“这太冒险了,你不能放弃吗?”
李华章望着她,目光充满了挣扎,但依然摇头道:“对不起,我不能。”
明华裳叹气:“你连骗我都不愿意。你这样说,哪个女子要嫁给你赴死?”
李华章隐约听出些松动的意思,试着去拉她的手:“我做不到,所以我不能承诺。我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但我依然自私地期望,你心里的那个明华章,永远是个光明磊落、无所不能的正人君子。”
李华章握紧明华裳的手腕,见她不抗拒,试着得寸进尺:“你不怪我?”
明华裳无奈叹了声,道:“谁让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呢。曾经你纵容我胡作非为,如今,我也只好陪你舍命送死了。”
李华章眼睛倏地变亮,用力拥抱住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明华裳任由他抱了一会,发觉他没有放松的意思,只能推了推他胸膛,小声道:“你先站好,一会有人出来,该看到了。”
李华章汲取上一次的教训,不肯放手,蛮横道:“看到就看到吧。等看到的人多了,你就必须嫁给我了。”
明华裳简直难以想象这是李华章说出来的话,她屡次讲道理无果,忍无可忍挠他的肋下。她记得小时候他这里有块痒痒肉,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事实证明痒痒肉是不会过期的,李华章没有防备,笑着躲开。明华裳像找到什么好玩的游戏,穷追不舍,最后他无奈地捉住那两只作乱的手,道:“别闹。”
明华裳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李华章怕痒,然后立刻抢占道德制高点,指责他道:“谁让我说话你不听。”
李华章百依百顺应下:“好,都怪我。裳裳想说什么?”
明华裳脸上露出迟疑,她余光扫过周围,压低声音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李华章一脸认真地摇头:“不知道。”
明华裳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她以为李华章这么缜密的人,定是安排得七七八八了,才来和她通气,结果他竟然告诉她不知道?明华裳无语片刻,憋出来一句:“什么都没想好就拿出来和人说,你这政变能成吗?”
李华章笑了,一脸虚心求教地拉起她的手:“我确实不知道怎么躲过韩颉的眼睛,和三教九流频繁来往。请裳裳教教我?”
他姿态放得这么低,明华裳装模作样想了一会,还真开口了:“你记得韩颉教我们伪装时,是怎么说的吗?”
李华章询问:“嗯?”
明华裳继续道:“最好的伪装,就是不做伪装。最适合藏东西的地方,就是这件物品天生应该出现的地方。”
李华章看着她,似有所思,明华裳将剩下的话说完:“你做事太有规划了,无论做什么他都怀疑你有目的,但我不一样。我本来就喜欢吃喝玩乐,频繁出府不会引起怀疑。我可以以游玩的名义将人叫出来,你来接送我,这样,你就可以找机会和他们交流了。”
李华章眸光沉吟,这确实是个法子,这么一想,明雨霁回府的时机也可以利用。
明华裳不是个热衷社交的人,如果她频繁邀约他人,很容易被韩颉发现,但如果带着明雨霁,以帮明雨霁熟悉人手的名义周旋在各府势力中,就大大降低了暴露的风险。
李华章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明华裳看到,说:“你是不是想说带上雨霁姐更安全?”
她确实很了解他,李华章叹气:“是。”
明华裳就知道这样,她瞟了他一眼,道:“丑话先说在前面,这是赌命的事,你们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暴露了圣人未必会把你们怎么样,但其他人必死无疑。所以,这件事我肯定会如实告诉姐姐,她愿意涉险,我才会以她的名义组局。若她不同意,我只能保证不让她传到外面,其他的我不会劝。”
每多告诉一个人,暴露的风险无疑会大一倍,但李华章知道,明华裳绝不会为了他做有损家人利益的事。这正是他喜欢并欣赏的裳裳,李华章既然想让明华裳进入他的世界,自然该无条件信任她的家人,他点头道:“好。”
明华裳挑了挑眉,越发怀疑他政变成功的可能性了。明华裳忍不住问:“你就这么相信我?”
李华章认真道:“嗯。”
明华裳一阵无语,挥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吧。等有合适的时机,我会和她说的。你先回去想想需要拉拢谁,然后我找机会和他们接触。”
李华章看着她认真盘算的侧脸,由衷道:“裳裳,能遇到你真是我的幸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明华裳瞥了他一眼,佯怒道:“谁答应嫁给你啦?我困了,先回去了。”
她说着就绕过李华章,快步朝院门走去。她一路小跑着进门,仿佛生怕被什么人追上一样。然而身后一直静悄悄的,明华裳心里又不高兴了。
她说要走,他还真一句不留?
她借着开门的动作,偷偷回头看。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节微凉的手指弹了她一下,道:“在这边。”
明华裳换了个方向回头,果真看到李华章负手站在身后,就跟在她一步远的地方。他眸中含笑,慢悠悠道:“裳裳走得不假思索,毫不犹豫,我还以为只有我舍不得道别呢。”
明华裳觉得很不好意思,她的耳朵是摆设吗,他就跟在后面,她怎么没听到呢?她强行给自己找补道:“我回头又不是在找你。”
“我知道。”李华章轻笑,将明华裳松斜的发簪推回原位,柔声说,“快回去睡吧。”
第160章 暗流
四月槐序,天空湛蓝开阔,白云如山峦一样在天上肆意生长,一阵清风吹过,漫山遍野都是沙沙声。
此时正是狩猎的好时候,时不时有宝马香车从山路上驶过,终南山的农户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南山脚下,一块用屏障围出来的平地里,锦衣华服的仕女穿梭其中,热闹非凡。明雨霁正让侍女调整遮阳伞的位置,背后传来一声“姐姐”,明华裳半跑过来,对她说:“姐姐,我们要去山林里狩猎,你要去吗?”
明雨霁怔了下,视线投远,看到一群鲜衣怒马的年轻人站在林子边缘谈笑,里面有男有女,粗粗一扫,明雨霁就发现了李华章、义兴王、临淄王、永和县主等一众龙子皇孙,其余作陪的也都是长安数得上名号的公侯子弟。最近风头正热的女侯爷任遥,最有底蕴的世家继承人谢济川,还有江安侯府的世子江陵,都在其中。
明雨霁目光和明华裳相对,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两人表情都很平静,仿佛只是妹妹要出去打猎,出发前来询问姐姐。明雨霁摇摇头,淡淡说:“我留在这里照应,就不去了。你们一路小心,快去快回。”
明华裳应是,穿着一身清爽简洁的骑装,快步跑回狩猎队伍。她回去后,和队伍中人说了什么,那些人陆陆续续上马,朝山林驰去。
上山狩猎不同于寻常娱乐,骑马一旦跑开,队形就散了,骑术不精的人很容易落单。没一会,原本聚拢在一起的人就散成星星点点,没入浓绿中,再难寻觅。
明雨霁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微微出神。忽然背后传来笑吟吟的问好声:“明大娘子。”
明雨霁一惊,连忙回头,看到来人略有迟疑:“你是……”
来人是位粉面郎君,他头发、面容都精心打理过,单手拿着折扇,对着明雨霁笑得风流倜傥:“小生昌宁伯府季五郎,见过明大娘子。”
昌宁伯府?明雨霁依然满头雾水,但还是规规矩矩给季五郎回礼:“郎君万福。”
“大娘子不用客气,叫我五郎就好。”季五郎刷得一声将扇子合上,问,“大娘子,前方迎春花开得正好,我们去前面看看?”
其实明雨霁不想去,但今日是镇国公府设宴,明华裳不在,她就是唯一的主事人。而且,明雨霁知道,明华裳他们一时不会回不来的,那她更有责任照顾好客人,不能丢了镇国公府的脸。
明雨霁笑笑,道:“好,五郎请。”
季五郎见明雨霁应邀,眼睛微亮,一路上侃侃而谈,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终南山比长安冷,花期也晚一些。现在长安的迎春花都谢了,但在终南山,却开得正好。”
明雨霁默默看着前方明黄色的四瓣花枝,冷静道:“这是连翘。”
她就说这个月份怎么会有迎春花,季五郎所谓开得正好的迎春花,其实是他认错了。
季五郎愣了下,下意识看向前方花树:“这明明是迎春花……”
“迎春花枝条为圆形,茎内中空,常下垂,连翘小枝颜色较深,结果实,花瓣为四枚。”明雨霁语气冷淡而肯定,一点都不顾忌同行之人的颜面。季五郎尴尬地笑了笑,打哈哈说:“明大娘子对野花野草似乎颇有研究。”
明雨霁嗤笑一声:“这些有什么可研究的。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季五郎表情微变,自然没有忘了面前这位华服云鬟,一副标准长安仕女模样的冷美人,其实是在乡野长大的。
季五郎顿了顿,很快恢复笑脸,用和之前别无二致的声音道:“原来如此。明大娘子可真是见多识广,小生佩服。”
明雨霁默然,季五郎以为自己掩饰得很高明,只要不说出来歧视就不存在,可是,他听到乡下那一瞬间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这段时间几乎所有人见了她都是这种神情,他们看不起她的同时,她又何尝看得上这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男人呢?
手臂细成那个样子,恐怕都没她力气大。如果把季五郎扔到他们家乡,就凭他连槐花和连翘都能认错的眼力,不过三天就得去喂狼。
明雨霁没学过贵族那一套,她心情不好就立刻冷了脸,才不管季五郎颜面上过不过得去。季五郎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刚才我看到明二娘子和雍王他们狩猎去了,大娘子怎么不去?”
明雨霁惜字如金,淡淡道:“不想去。”
季五郎仿佛找到了突破口,笑着凑上来道:“大娘子是担心不会骑马吗?放心,我骑术还算过得去,可以教大娘子。”
明雨霁抬眸,冷冰冰扫了他一眼,说:“不瞒你说,我以前在北都待过一段时间,和突厥人讨教过马术。如果季五郎君有兴致,我们现在就能牵过马来,较量一二。”
北都太原是唐国公起家之地,境内汉胡混居,鱼龙混杂。大唐建朝后和突厥几次交手,最后突厥九姓依附唐朝,就散居在太原以北地区。明雨霁辗转去过晋阳很多地方,早习就了锱铢必较、和街头泼妇吵架、敢拿着木棍往小混混头上砸等技能,在那种地方,不剽悍一点,根本活不下去。
她见识过许多挣扎在底层苦苦维生的女子,所以尤其讨厌男人高高在上对她说“我教你”。她坚信任何礼物背后都早已标好了价格,而男人的好意,就是一件看似不要钱的无底洞。
明雨霁针锋相对,季五郎先是尴尬,随后涌上恼怒。他是昌宁伯嫡次子,哪怕这些年昌宁伯府略有衰落,依然有许多女人前赴后继往他身上扑。他在风月场中无往不利,什么时候这样小意地讨好过一个女人?
他主动放下身段,这个女人却如此……不识抬举。季五郎也冷了脸,勉力维持着贵族风度,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行告辞”,就转身大步走了。
镇国公府的侍女看到季五郎怒冲冲走远,心惊胆战跑过来:“娘子……”
“没事。”明雨霁不以为意,她看着野蛮盛放的连翘,替它们掐去多余的侧枝,平静说,“迎春花谢了,回去吧。”
明雨霁不想面对那些言不由衷的应酬,绕了一会才回去。她穿过一片树丛时,隐约听到后面传来说话声:“你不是去钓镇国公府刚回来那个村姑了吗,怎么回来了?”
明雨霁立刻停下脚步,示意侍女不要出声。里面浑然不知外面有人,谈话仍在继续。一道熟悉的声音懊丧道:“别提了,我见她长得还算有几分姿色,就想着屈就一二,捏捏鼻子忍了她身上的泥土味。没想到她脾气特别差,这种女人,就算有万贯家财、姮娥之貌,也没人受得了她。”
“是吗?这世上竟然还有季五郎拿不下的女人?”其余几个男人纷纷询问细节,季五郎将刚才的对话添油加醋说出来,另几人听了后连连摇头:“不行,女人不能惯着,还没过门就这样,生了孩子后还能了得?”
另一道有些尖细的声音说:“镇国公是怎么养女儿的,他大女儿刚从乡下回来,本来就不知礼数,他不赶紧找个教养嬷嬷管管,怎么还放出门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最初说话的男子道,“镇国公为了保护雍王,没生儿子,这么大的恩情,皇家不得好好补偿?他的小女儿和雍王当龙凤胎养大,听说小时候都睡一个床,明家又没有主母看着,这若是不嫁给雍王,以后谁敢娶?没见她这几日总是跟着雍王行动么,看起来,镇国公有意捧一个雍王妃出来,以后雍王既是养子又是女婿,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稳了。有了个做王妃的小女儿,大女儿嫁给什么人,又有何紧要。”
侍女在后听着生气,明雨霁却抬手,拦住侍女的动作。她静静听着每一句话,季五郎开口道:“冲着雍王这层关系,娶一个乡野蛮妇未尝不可。但她的脾气实在太差了,可惜了那一张脸。女人啊,还是温柔小意些好。”
另一个男子劝道:“不过一道牌匾而已,你若是实在受不了,以后给她一个院子远远打发了,多纳几个知心人就是。”
里面的男人心照不宣地笑了,随后就说起平康坊哪家青楼来了新胡姬,哪家的花魁功夫最好。侍女不知气得还是羞得,听得满面通红,明雨霁拨开树叶,淡淡往里面扫了一眼,转身走了。
等出来后,侍女跟在明雨霁身后,讷讷道:“娘子,那都是些长安最不出息的浪荡子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您别生气……”
明雨霁回神,对着侍女笑了笑,道:“没事。他们说的那些,我都知道,比这难听的话我听过很多,没什么可生气的。”
侍女不相信明雨霁真的不在意,她觑着明雨霁脸色,小心翼翼道:“娘子,那些浑话您听过就算了,莫往心里去。国公虽然纵着二娘子,但对您也是真心的,您千万别和二娘子生芥蒂。”
明雨霁轻轻一笑,低不可闻道:“我知道。”
这段时间明华裳带着她频繁出入各家宴会,明雨霁很快学会了繁复的礼服怎么穿,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用什么礼。她被贵族阶级快速同化,熟稔地和各家夫人小姐交谈问好,从外表上看,她和那些天生长在长安的贵族小姐仿佛已没有区别。
然而,隐性的天堑却像棋格一样,将她牢牢困住。明雨霁知道季五郎那些人说的是事实,无论她本人如何,在长安官宦世家眼里,她就是一个粗鄙无礼的乡野蛮妇。
她也不乏遇到些向她示好的郎君,然而这些男人对她微笑时,看到的都不是她本人。
镇国公无子,肯定会给女儿准备巨额嫁妆,娶了她就能得到镇国公府一半的财产。而且明雨霁有一个很有可能嫁入雍王府的妹妹,如果能和雍王做连襟,等李家归位后,何愁不能平步青云?
他们不是冲着钱,就是冲着权,没有一个是因为明雨霁这个人。
宴会主场很快到了,明雨霁都能嗅到前方的香粉味。她不由停下脚步,缓慢环顾四周。
男男女女穿着宽大华丽的衣服,三五成群散落在花丛中,侍女端着金樽美酒,穿梭在各处。每个人都在笑,声音得体而含蓄,仿佛置身人间仙境。
如此盛大的宴会,明雨霁却觉得荒凉。她骤然生出种虚幻感,难道此后,她要一直这样活着吗?
明雨霁恍神的功夫,里面的人已经看到她了。一位小姐亲昵地拉住明雨霁的手,撒娇道:“明大娘子,我们打叶子戏还缺一个人,你快来。”
明雨霁强忍住抽手的冲动,笑道:“我不会打。”
小姐脸上笑容微僵,似乎才想起来明雨霁从乡下回来,随即无懈可击地笑道:“没事,我也不会打,上手就会了。”
明雨霁被强行拉到座位上,和一群她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娘子们打叶子戏。她没有说谎,确实不会打这些消遣玩意,但身为玄枭卫暗线,还是监察部门的精英,她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记性好。
连输了两把后,明雨霁记住了规则,第三把不输不赢,从第四把开始,局势就逆转了。另外几个娘子连续被碾压了五把,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一个娘子笑了笑,说:“明大娘子真会开玩笑,你玩得这么好,先前还骗我们不会打。”
“确实不会打。”明雨霁如实说,“刚刚学的。如果我会,之前那两把就不会输。”
娘子们赔笑,眼看这局又要输了,其中一个人扔下牌,摇着扇子道:“好热呀。那些狩猎的人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明雨霁悠悠把手里剩下的牌扔出去,果不其然,又是她赢了。旁边的娘子有些气不顺,问:“明大娘子,都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二娘子?”
明雨霁眼神都不变,淡淡道:“她跟着平南侯狩猎去了。我不想去,就没跟着她。”
桌上的女娘们低低应了声,彼此交换视线,心照不宣地换了话题。她们自认为这样做很高明,明雨霁却想翻白眼。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在嘴硬,分明是她融不入那个顶层圈子,却说自己不想去。事实上,明雨霁还真不想去。
贵族以狩猎为乐,可惜作为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她实在不觉得打猎有什么好玩的。而且,那些人也不是去打猎。
前段时间明华裳悄悄和她说了李华章的打算,明雨霁觉得李华章一定疯了,但想想其实也不意外。
曾经的狼王一日日衰老,逐渐力不从心,狼群中迟早会有一场争斗,来确立新的狼王。
明雨霁并不意外李家想推翻女皇,她只是意外,他们竟然会将此事告诉她。要知道,她可是玄枭卫成员,并且分属监察组。
这就好比小偷进店后告诉掌柜他要偷东西了,通缉犯拿着悬赏和官差商量你要帮我保密,一样离谱。
如果她还是苏雨霁,她一定会毫不犹豫举报双璧有意谋反,并试图策反玄枭卫内部成员,但现在她也姓明。
她的生父牢牢和章怀太子绑定,她的妹妹看起来对李华章情根深种。她不信忠君爱国、臣为君死那一套,她坚信世上最高尚的情怀是活着,最重要的人是她的家人。无论皇帝是谁,都和她无关,但如果皇帝是李家人,她的父亲和妹妹似乎会更高兴一些。
明雨霁只能默许,假装不知道明华裳、李华章借着宴会的名义吸纳政变人手,假装不知道那些人上山打猎是幌子,真正目的是甩开人群,在林间密谈。她像个睁眼瞎一样,坐在山下和一群蠢货打叶子戏,保证明华裳、李华章的密谈不被打扰。
女皇赐予玄枭卫特权,明雨霁也替女皇做了不少事,她并不欠女皇的。但是,在她和苏行止最艰难的时候,唯一对他们伸出援手的就是女皇。她给了他们安身之地,教给他们自保之力,还引苏行止入仕,这份恩情,是无论如何无法否认的。
明雨霁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她不想思考女皇是不是暴君,李家是不是逆贼,她只想让自己身边的人好好活着。
不参与他们的行动,不帮助他们反叛女皇,是她作为一个玄枭卫,最后的坚持了。
至于这些融不进上层圈子,连长安即将变天都一无所觉,只能靠羞辱地位低的人来获取优越感的季五郎们,明雨霁实在不想浪费力气。一群废子而已,随他们去吧。
明雨霁百无聊赖打发时间,上山“狩猎”那些人终于回来了。原本死水一样的宴会场立马活跃起来,许多人簇拥上去,明雨霁没有上前凑热闹,她站在外围,不动声色扫过那些人的马。
猎物有多有少,这很正常,但对某些人来说,以他们的骑术却几乎颗粒无收,就太稀奇了。明雨霁心里啧了声,心想这群人的伪装技术有待提高,就这么一照面,她已经猜出来李华章拉拢了那些人了。
明华裳从人群中挤出来,蹦蹦跳跳来找明雨霁:“姐姐,我回来啦!”
相比于明华裳的热情,明雨霁的情绪就内敛很多。她只是淡淡点头,等明华裳走近后,漫不经心道:“今日你打了多少猎物?”
明华裳愣了下,眼睛中闪过迷惑,但还是很快接话道:“没多少,我骑术不好,连兔子都追不上。”
明雨霁应了声,不再问了。明华裳本能觉得明雨霁的问题不对劲,江陵会说废话,但以明雨霁的性情,她不想说话就不会说,不可能无的放矢。明华裳回头朝马队看去,留意到马匹后面的猎物时,微微一怔,恍然大悟。
百密一疏,他们竟然忘了做戏做全套,看来下次得注意。
女皇已露出明确地立李征兆,李家的王爷们一下子成了长安的香饽饽,刚露面就被人团团围住。李华章只是一不留神,明华裳就不见了,他借着身高优势往外望,在边缘看到了明华裳和明雨霁。
在不搭理人这一点,她们姐
妹倒是出奇的一致,李华章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认命地主动去找。
李华章如今在长安风头正热,在他还是明华章时,他不服从长官,屡次顶撞上级,在朝廷里评价并不好,许多人都觉得他恃才傲物、不通人情世故。但当他成了雍王后,同样的事情立刻口碑翻转,恃才傲物成了能力卓绝,不通人情世故成了为国为民、不拘小节。
京兆府有李华章在,根本没有不长眼的人去当京兆尹,李华章理所应当地接手了京兆府实权。他下令重启陈年案卷,整顿京兆府风气,立规矩有命案必破,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样一个人,明明光靠雍州这块封地和章怀太子的美名就足够他挥霍一辈子了,他还要不断内卷立功,真是不给人活路。
如果李重润还在,两人尚且能争一争谁的身份更尊贵,但太子唯一的嫡子已死,李华章成了当之无愧的皇族第一人,想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李华章刚有动作,其余人的视线就汇聚过来,只见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站得最远的两人面前,问:“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明雨霁挑挑眉,问:“不然呢,我们应该去迎接你吗?”
后方众人愕然,这个女子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和雍王说话?然而李华章脾气却很好,好声好气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冷落了你们两人。今日一切可顺心?”
明雨霁扫了眼前方人群,说:“应当是顺心的吧。”
李华章眉梢微动,听到了某些不寻常:“应当?”
明雨霁目光冷淡清明,道:“对啊,因为我也不知道有人说明家携恩求报,强求雍王殿下回报明家,算不算正常的话题。”
李华章和明华裳都一怔,李华章的脸色明显变冷了,他回头扫过人群,正热闹谈笑的众人霎间鸦雀无声。李华章回头,明显压抑着怒气问:“谁说的?”
明雨霁余光扫过脸色青白的季五郎等人,显然,他已经意识到明雨霁听到他们的谈话了。明雨霁嗤笑一声,说:“具体的人我记不清了,雍王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有些话不吐不快。我没学过礼仪,不太懂贤良淑德那一套,旁人对我指指点点,说的是事实也就罢了,如果是胡编乱造,我少不得要当面骂回去。尤其揣测无辜女子,更不是衣冠之辈该做的事,雍王,你说是不是?”
李华章眸光狠狠一沉,竟然有人说裳裳了?难怪明雨霁不给他好脸色看。
李华章深吸气,稳住情绪,说:“是我思虑不周,你教训得是。我总觉得这是我和镇国公府的事,无须和其他人言说,但若有人敢对二娘指手画脚,我绝不能忍受。镇国公在我心中有如亲生父亲,你们二人也如我的手足。我确实有意向镇国公求娶二娘,只是一直觉得还未准备好,未敢向国公言明。今日正好趁机会说开,还望大姐帮我向国公美言一二。若我能娶到二娘,乃我毕生之幸。”
李华章这些话面对着明雨霁、明华裳,但声音清朗坚定,掷地有声,明显是说给后面那群人听的。明华裳猝不及防在众人面前被公开,只觉得浑身都不好了,明雨霁扫了眼扭捏的明华裳,勉勉强强道:“行吧,我会向父亲转告的。但是,雍王虽是天潢贵胄,我们镇国公府也不愿做攀附权贵的藤蔓,若二娘不愿意,还请雍王另寻佳妇。”
“不会有比二娘更好的女子。”这回李华章眼中带上些真实和诚恳,认真说,“若非二娘,我本打算终身不娶。我有今日,都该感谢二娘,若她愿意嫁给我,我不胜荣幸。”
明雨霁难得对李华章满意了一回。正如她所说,她原本没打算和季五郎那些蠢货计较的,毕竟她出身乡野是事实,脾气不好也是事实,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用那些肮脏念头揣测明华裳。
明雨霁听到那些话后就一直忍着气,但她知道,季五郎充其量只是小喽啰,没有他们,还有下一批嚼舌根的人。事情真正的根源,在于李华章。
他是君,她们是臣,他是兄,她们是妹,他是男,她们是女。李华章不表态,明雨霁就算教训了季五郎,又有什么实际用处?
好在李华章态度良好,愿意解决问题,遇到事情第一反应是倾听协商,而不是责怪她们落他的面子。这样一个人,明华裳若喜欢他,勉勉强强也行吧。
至于李家那边同不同意,宫里会怎么想,那是李华章的事情。他既然想娶明华裳,就应该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别给明华裳添堵。他要是处理不好,那就别娶了。
明雨霁淡淡点了点头,转头对明华裳说:“走吧,该回家了。”
明华裳脑子嗡嗡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地方,怎么坐到了马车上。等马车开动时,她仿佛才从梦中醒来,脸颊倏地爆红。
明华裳想到刚才江陵、任遥等人都在,哀嚎一声,捂住脸道:“完了,我没脸见人了。”
明雨霁瞥她一眼,道:“现在才想起来。我就没见过你这种蠢蛋,为他冒着生命危险做事,却什么承诺都不要。”
“我相信他。”明华裳靠在车厢上,回想起刚才的场景,虽然尴尬,却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我知道他是什么人,有些话,无需说给外人听。”
明雨霁点点头,好了,她知道了,她是外人。她冷冷提醒道:“每个女人陷入爱河时都觉得自己遇到了对的人,都觉得那个人可以相信,但最后不乏被骗得家破人亡的。他们家尤其龙潭虎穴,你多留点心。”
“我知道。”明华裳挪到明雨霁身边,不由分说抱住她手臂,“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你最是嘴硬心软。放心吧,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明雨霁被抱住胳膊后浑身都僵硬了,但这种感觉,和宴会时被不熟的女子抱住还不完全一样。她半边身子都不敢动,缓了一会,嫌弃地把明华裳的手拨开:“去那边坐,好热。”
明华裳乖巧地应了声,乖乖坐直,却并不挪开。她依然挨在明雨霁身边,问:“姐姐呢,可考虑过以后要找什么样的夫婿?”
夫婿?明雨霁眼前划过这段时间对她示好的人,脸色逐渐淡了。她语气清冷,说:“没考虑过,我不需要。有这点时间,不如想想镇国公府那些事要怎么办。”
明华裳点头,问:“说得也是。对了,这段时间怎么不见苏兄,他照顾你多年,也算是我半个兄长,为何不叫他一起出来?”
明雨霁瞥了她一眼,脸色古怪:“你想拉他参与你们的事?”
“不不。”明华裳一脸无奈,赶紧否认,“我只是单纯地想叫他走动,若就这样断了联系,太可惜了。”
“哦。”明雨霁淡淡应了声,不在意说,“我给他发过请柬,他没来。以后不用请了。”
明华裳看着明雨霁的脸色,她若是真不在意,刚才说起夫婿那个话题时就不会生气。明华裳没有多言,依然笑道:“好啊,那下次我给他送帖子,邀他来府里做客吧。正好我也有些案子上的事,想请教他。”
明雨霁哼了声,依然没好气道:“不用管他。”
明华裳笑着挽住明雨霁的手,煞有其事道:“那可不行,我破案需要他。若是卷宗被察院打回来,那我可就白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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