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赐婚
镇国公府的马车离开后,那群皇子皇女继续往北走。义兴郡王李重俊终于找到机会,问:“雍王兄,你真的打算求娶明二娘?”
义兴王李重俊是太子的庶三子。李重润死后,太子妃韦氏总怀疑是庶二子李重福搞的鬼,因为那天东宫大部分人都在太平公主府赴宴,只有李重福在东宫,他的正妃还是二张兄弟的外甥女,而李重润被杖毙的原因,正正巧是议论二张兄弟。如果李重润死了,获益最大的显然是他这个庶次子。
但韦妃空有怀疑,却没有证据,她总不能当着女皇的面去逼问二张兄弟是谁告的密。
二张兄弟她动不了,但收拾一个庶子还绰绰有余,这段时间韦妃毫不掩饰自己对李重福的厌恶,李重福在东宫内的待遇一落千丈。李家其他人也不会救一个可能给二张兄弟通风报信的人,所以,李重福就这样理所应当地“消失”在外界视线里。
韦妃失去了唯一的嫡子,痛不欲生,然而再不愿意日子也要继续,东宫嫡长子暴毙,次子废弃,三子李重俊就成了太子默认的继承人。
李重俊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皇位有关系,突然有一天大任落在他肩上,李重俊惶恐又惊喜,正磕磕绊绊熟悉自己的新身份。
李华章看了李重俊一眼,语气淡然,意味笃定:“自然。我这就进宫请陛下赐婚。”
队伍中的人都吃了一惊,李重俊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二兄不妨先去问问长辈,不必这么急。”
“是啊。”太平公主的女儿永和县主也道,“我原先只当明雨霁不过一个半路回来的村姑,没想到此女颇有心机。今日她当众提起镇国公,不就是逼你在人前表态吗?明家虽然有功,但算计太多了,二兄你应当多考校考校他们家,不急着决定。”
“我不觉得明雨霁的话有哪里不对,她是二娘的姐姐,她一心一意替二娘考虑,我很高兴。”李华章声音清冷,如风吹林木,泉石相激,洒脱中自有一股坚定,“我已经想得非常清楚,没什么需要问的。我只喜欢她,无关任何事,如果陛下不同意,我就不会成婚,仅此而已。”
李华章知道李重俊等人的言外之意。他们无非觉得在这个当头,李家应当拉拢一切能拉拢的筹码,来换取重回皇宫。这其中,当然包括婚姻。
这些皇族子女很早就明白感情是感情,婚姻是婚姻,只要利益够大,他们自己也可以成为商品。镇国公府除了忠诚之外,其实并无其他助益,李华章牺牲自己的正妃之位娶明华裳,太不划算了。
李华章无意置评这种想法对不对,但他很清楚,他不是商品,他也永远不会交易自己的感情。
他娶明华裳仅仅因为喜欢,他发自真心欣赏那个热烈、善良、坚韧的灵魂。其实今日那些话他没有夸大,如果没有明华裳,他确实不会成婚生子。
他身上背负着太多,成家于他而言,害人害己。
但命运就是这样不讲道理,明华裳像一只斑斓的蝶,不由分说闯入他的世界,扰乱他既定的轨迹。他体验到了快乐、悲伤、不甘、吃醋,那些不理智,却无比鲜活的情绪。
他被她无所保留地依靠着,也曾在脆弱时依靠过她,从此,他黑白分明的世界中有了妄想,李华章忍不住在心里勾勒,若余生与她相伴,未来每一天会是什么样。
这些画面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他忍不住萌生一个非常不理智,却让他无比期待的可能。
——如果能和她成婚,和她商量每一天吃什么,穿什么,一起读书,一起出门,一起给长辈请安,一起被父亲训斥,像他们四岁之前那样,两人肆无忌惮地在一起挥霍时间,多好。
这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奢望,所以,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呢?女皇是否会猜忌,相王、太平公主等人同不同意,李华章都不在意。婚姻六礼只是俗世的标准,在他心里,他的妻子只有,也只会是明华裳。
李重俊和永和县主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从未听过这般轻狂的话,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回应。而李华章正如他所说,并不关心别人怎么想,不等他们回话,李华章已松开缰绳,如疾风般朝大明宫驰去。
马蹄踏在天街上,仿佛溅起湍流,李重俊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重新稳住马。他看着李华章头也不回朝丹凤门奔去,难以理解又不可思议:“他真的要去?这么大的事,都不和家族商量吗?”
永和县主拧着眉,道:“得赶快回府,将此事告知阿娘。”
永和县主急着调转马头,一片忙乱中,唯有临淄王勒马停在原地,一直注视着前方。永和县主瞧见他不动,诧异问:“三郎,你在看什么?”
临淄王轻叹了口气,发自真心说:“真羡慕二兄,自在如风,一往无前,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这是他做不到,却十分向往的感情。永和县主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实在不明白这样任性妄为、不顾大局的行为有什么好羡慕的。她警惕道:“你该不会也想效仿吧?”
临淄王摇头,不知是笑是叹:“我倒是想。”
然而他心里很快就浮现出下一句话,但他不会。
他没有为了喜欢,拒绝被外界待价而沽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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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族们结伴而行,任遥不想在狩猎结束后还要花心思应酬,所以选了另一条路,慢悠悠回家。
江陵、谢济川和她一起走着,江陵感慨道:“我以为今日只是出来打猎,没想到看了这么多戏。李华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就感觉之前他们俩亲密得有些过分,我还以为是我的问题,人家感情好的兄妹就是那样相处,没想到啊没想到……”
任遥嘁了声,说:“这多好,大大方方当着众人的面承认,就是对那些风言风语最好的回击!”
说着,任遥忍不住羡慕道:“真好,蒹葭苍苍,溯洄从之。他们谁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热烈地奔向彼此,真羡慕这种感情。”
江陵回头,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道:“我也不在意呀。”
任遥白他一眼,道:“跟家里对着干谁不会呢?但要紧的不是反抗父母,而是拒绝家人的干涉,不伤害他们,却还能做成事。就像李华章,他当众说出那些话,我就会祝福他们,而不担心宫里会不会不同意,他会不会见异思迁伤害华裳。因为我相信,他会解决这些问题,只要他想,就一定能说到做到。”
江陵不服气道:“我也能说到做到呀!”
“你?”任遥没好气瞥他,“你哪来的自信和李华章比?他多可靠,你呢?”
“我哪里不可靠了?我也做成了许多事好吧!”
任遥和江陵吵吵嚷嚷,不知道已是今日第几次斗嘴。谢济川跟在旁边,冷寂沉默。江陵吵了一会,发现谢济川一直没说话,好奇地砸了下他的肩膀:“老谢,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正常来说谢济川是不会搭理江陵的,但今日,谢济川安静片刻,破天荒开口道:“你们为什么敢相信一个人承诺此生呢?我们连明天都不知道,如何敢确定未来几十年世事如故,有情人会一直相爱?等将来感情变淡,再回想今日,岂不是很讽刺。”
任遥被问得愣了下,本能说:“倒也是……但他们肯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谢济川问,“世上那么多夫妻都曾有过新婚燕尔,但最终貌合神离,凭什么他们会是例外?”
任遥想替李华章、明华裳反驳,但又觉得谢济川说的很有道理。她说不明白,正想算了的时候,江陵难得坚决地发表意见:“如果抱着这种心态,那无论枕边人是谁,最终都会走向貌合神离。几十年后连城墙都会倒塌,为什么要要求对方不变呢?哪怕最后夫妻陌路,但中间相伴度过的岁月,共同经历的快乐,都是真实存在的。”
“快乐?”谢济川挑眉,难以想象人和动物一样,追逐一生只为了快乐,“既然如此,为什么需要另一个人呢?琴棋书画、吃饭睡觉都会让人觉得快乐,这么简单的事,难道自己不能做吗?”
“当然可以。”江陵从路边折了枝柳叶,叼在嘴里,大咧咧说,“婚嫁说白了只是人生路上一种选择。如果能自得其乐,一点都不期待别人的陪伴,那自己过一辈子也挺好;如果想要有人陪着自己,一起栉风沐雨,那就要先付出真心。既渴望真情,却又不想改变,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任遥意外,颇有些惊诧地看向江陵:“看不出来,这竟然是你说出来的话?”
江陵轻哼,立马神气洋洋道:“那可不,我懂得可多了!”
任遥白了他一眼,说:“这段路前段时间刚浇了肥,你还把树叶含在嘴里。快吐出来吧,傻子!”
“你怎么不早说!”江陵赶紧把树叶吐出去,对着地面呸呸呸。任遥哈哈大笑,等热闹看够了才一拍马屁股,说:“骗你的,你还真是个傻子。”
江陵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挥舞着鞭子追上去。那两人你追我打闹成一团,谢济川驭马走在后面,优雅,从容,也冷清。
谢济川看着那两人,突然羡慕他们可以如此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不像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成了孤身一人。
虽然任遥总说江陵傻,但谢济川知道,江陵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有脑子多了。刚才那句话就是江陵感觉到什么,故意说给谢济川听。
其实谢济川自己也感觉到了,他一直敌视李华章对明华裳的感情,前期是怕李华章感情用事坏了大计,后期是因为不为人知的嫉妒。
曾经谢济川傲慢地觉得明华裳不过又一个美丽但无趣的闺阁千金,但是她频频超乎他的预料,她知道谢济川聪明,但不崇拜他,也不顺从他,好几次反驳谢济川的定论,并证明他是错的。
这是第一个让谢济川觉得无法掌控的女人,他对这个女子生出好奇和探究,最终成了好感。他其实察觉到自己喜欢明华裳,但他不相信爱情可以长久,与其最后一地鸡毛,不如让花朵停留在最美丽的时候。
所以他不去行动,放任这片刻的悸动平息,直到他看到另一个男人当众对她说,我非你不娶。
那一瞬间他愤怒、不爽、后悔,或许还夹杂着对自己的厌恶。在蝴蝶离开他的那一天,他终于意识到,他对她并不是片刻的悸动。
他坚信人之初性本恶,而明华裳却发自内心践行真善美;他总是用奚落掩饰内心,明华裳却从不吝于向身边人表达赞美;他情缘浅淡,和任何人都无法深交,但明华裳却拥有编织爱的能力,在爱中长大,也敢于去爱人。
她是他不愿意承认,却十分向往的另一半自我。
其实江陵说得对,他对李华章的恶意断言是很不负责的。究根结底,是谢济川气自己无能,迁怒给了李华章。
谢济川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长久的爱,所以总是预想别人会先一步离开,为此他做出种种防备,不愿意过多付出,最终,他实现了他害怕的每一件事。
繁花落去,转瞬成空,确实没有人会长久地陪伴他。
谢济川忽然觉得阳光很刺眼,他伸手覆住眼睛,街上的声音像隔着一层膜,晃晃悠悠灌入他的耳朵。
女儿缠着父母买糖人,老人数落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哒哒的马蹄声点缀着江陵和任遥的笑闹,离他越来越远。
原地只余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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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
女皇听完李华章的话,默然片刻,问:“你入宫,就是为了这件事?”
“是。”李华章笔直站在殿下,目光清明坚定,拱手道,“请陛下赐婚。”
女皇似乎轻轻笑了下,说:“你说的是请赐婚,却没有说请成全。若朕不同意,你待如何?”
李华章眸光漆黑,微微垂着落在地砖上,平静说:“我和心爱之人成婚,当然希望能得到长辈祝福,若陛下不祝福,臣亦不奢求。但我对她的心意,绝不会改变。”
女皇淡淡说:“婚姻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光有心意有什么用?”
“臣生父生母已逝,婚姻大事足以自己决定。何况,就算生父在此,我也会当着他的面说,我想娶心爱之人,至于他同不同意,无关紧要。”
女皇呵了一声,加重了语气道:“你还真是胆大包天,任性妄为。若他不同意,封号和那个女子只能二选其一,你也要一意孤行?”
“若只有如此才能和心爱之人相守,那恕臣不孝。”李华章垂着眼睛,说,“我救陛下不是为了雍王封号,孝顺父母也不是为了家族供养,同样,我想娶她,也无关名利外在,只是发乎本心。我来请陛下赐婚,只是想给她一个完美的俗世礼节,好叫她的父母亲人安心,至于礼法本身,我并不在意。如果礼部不出具文书,那我就自己举办婚礼,若不能举办婚礼,那我就将她接到身边,或者我去她身边。无论在世人眼里我们是兄妹还是夫妻都无妨,反正在我心里,她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女皇听后不言,李华章俯首站在阶下,同样不动。僵持了片刻后,女皇叹息:“回去吧。”
李华章按规矩行了礼,转身朝外走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太平公主匆匆赶到宫里,正好看到这一幕。她迈入大殿,迟疑道:“阿娘,二郎说什么了,怎么出去了?”
“求赐婚。”女皇喟叹,意味不明道,“孩子大了呀。”
太平公主小心揣测女皇脸色,问:“那您的意思是……”
“他都说出不在乎俗世礼法,若宫里不同意就在女方家住一辈子了,我还能怎么办?”女皇叹息,无力地挥挥手,道,“皇家丢不起这个脸。随他吧。”
如果是别的郎君,这样说或许是要挟长辈,但对于李华章,女皇相信他干得出来。人一旦老了,就总想息事宁人,他是李贤唯一的孩子,他若是喜欢,就随他去吧。
只不过,明华裳这个棋子算是废了,以后,不能给她再安排重要任务了。
太平公主本是进宫阻止李华章的,没想到女皇竟然同意了。太平公主伴君多年,很快就察觉出来,女皇其实很欣赏李华章的选择。
赤诚热烈、非卿不可的感情,若太平公主再年轻些,她也会很向往。
可惜,现在的李令月已不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了。太平公主面上微笑,心里飞快斟酌利弊。
女皇已经同意,那她准备好的话就不能说了。太平公主眼珠微不可查转了一圈,一开口变成了截然相反的笑意:“人不轻狂枉少年,难得他这么喜欢一个女娘。我们堂堂皇家,不必在乎女方的家资地位,就让他由着性子去吧。”
女皇淡淡应了一声,面上没有太大反应,但不反对,本身就是表态了。太平公主脸上在笑,心里却不无凝重。
不妙,最有价值的李华章正妻之位,就这样废掉了。真是浪费,看来,剩下的牌她要重新排布了。
第162章 神龙
距离狩猎结束没多久,明华裳还没来得及拟邀请苏行止的帖子,宫里就传来了赐婚圣旨。
镇国公府所有人,包括明华裳自己,都惊得一咯噔。
传旨太监走后,明华裳看着手中盖满了礼部印章的圣旨,再想想躺在自己桌上、至今都没有写完的帖子,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就是我考不上进士的原因吗?”
咸鱼还在拖拉,而卷王已经搞定了圣旨流程。李华章的行动力未免太吓人了。
而另一个隐性卷王明雨霁已经拿来月历,开始挑选良辰吉日了。她瞧见明华裳呆呆站在原地不动,嫌弃道:“愣着干什么,快来看日子。八月十七、十月初二、十一月廿一都是宜婚嫁的好日子,你觉得呢?”
明华裳也不知道才刚刚赐婚,怎么就到了挑选日子这一步,看明雨霁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出嫁了。明华裳走到榻边坐下,犹豫了片刻,说:“还不急。我想多陪你和父亲几天。”
明雨霁头也不抬,说:“这又不影响。婚嫁这么大的事,早些定下时间,其他事情才好安排。”
明华裳默然一会,笑着按住明雨霁的手,说:“等明年吧。我想在一个有阳光和花香的日子出嫁,今年的吉日都在秋冬,太冷了。”
镇国公对此深表同意,立刻道:“裳裳说的有道理,这种事不用急。”
明雨霁怔住,抬眸看向明华裳。明华裳依然笑着,目光澄澈温柔。明雨霁却仿佛明白了什么,默默合上了月历,说:“好。”
婚礼应该充盈着快乐和希望,而不像现在,暗流涌动,风雨飘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政变。如果政变成功,他们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婚礼,如果政变失败,他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大可去九泉之下再办。
镇国公看着这一幕,忽然感慨万千。
今日的阳光,莫名让他联想起永徽三十二年的夏天。那一年也像现在一样,天气热得很早,一整个夏天都是灿烂的晴日,谁都不会料到,一场母子相争的惨剧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颠覆所有人的大唐。
明华裳和李华章什么都没有说,但镇国公能感觉到,今年的夏和当年一样,晴空之上有雷云攒动。
区别在于,上一次他们一无所觉,侥幸地期待天后回心转意,而这一次,他们的孩子们选择主动出击。
如果当年,他没有顾忌这是太子的家事,对天后和太子的纷争选择避而不言,而是主动劝太子铲除天后,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然而镇国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因为命运是一条首尾相衔的蛇,当年的他不会有如此罔顾人伦的想法,若他能说出这般狠决之语,他就不会成为章怀太子的亲信,更不会被太子临终托孤。
仿佛一切都是注定的。难道,是上天命定章怀太子要死吗?
镇国公陷入空茫中,忽然被一阵袭击惊醒,他下意识抓住,发现是窗外的蔷薇花落了。他微微怔忪,听到屋外鸟雀声叽叽喳喳,他的两个女儿坐在阳光中,争论今天中午吃什么。
明华裳回头,问:“阿父,槐叶冷淘和荠菜冷淘,你想吃什么?”
镇国公认真想了一会,道:“我觉得吃猪肉冷淘更好。”
“不行。”明雨霁矢口否决,“猪肉本来就腻,和入面里更不好克化,哪还能食疗?那就吃槐叶冷淘吧。”
镇国公不服气:“一碗冷淘有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一顿能吃半只羊呢。”
明雨霁一听,立刻道:“那现在更得吃得素淡些了。吩咐厨房做槐叶冷淘吧,记得采一寸长的青槐嫩叶,捣成汁后和入面粉,揉面时要不软不硬,这样擀出来的面才劲道。还有,切面时要切成细长条,水滚后快速下面,捞起来后用冷泉水过凉,不要用冰块。”
明雨霁将菜单递给丫鬟,细细交代要怎么做。明华裳时不时添加几个要求,仿佛这顿饭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任何一个细节都要精雕细琢。镇国公听着这些要求,都替厨娘们头大。
但他知道他的意见在女儿们面前向来不重要,便识趣地闭嘴。他将掌心落花扔到窗外,看着它坠入泥土,等明年,它会化成肥料,再一次发芽、开花、凋落,一次次重复着同样的轮回。可是,在看不到的地方,根会生长,茎会变粗,坐在窗前看花的娘子们,会一日日长大。
命运可能是注定的,但他的孩子们,拥有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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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章从礼部出来,往钦天监走去。赐婚圣旨不是皇帝首肯就行,女皇同意后,还要经过中书省、门下省、礼部等好几个部门,每个部门所有官员都在圣旨上签字、印章后,圣旨才真正起效。
这可是一个漫长的工程,哪怕是最受宠的皇子皇女,往往也要拖好几个月才能凑齐所有手续。
很遗憾他不能代替官员盖章,于是李华章每天都要给礼部致函,询问进度,并且跑去缺勤官员家关心他们为何没去衙门,导致这段时间礼部的人一听到雍王两个字就紧张。在李华章不间断的催促下,常年不满员的礼部竟然只花了五天,就盖完了所有章。
赐婚圣旨发出去后,接下来就是请期。这种事自然要询问女方,李华章立刻致信给镇国公府,明家的回信里,大部分日期都在明年。李华章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把成婚日期尽量往远放。
可能是受了他的暗示,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日都很近,今日,他要去钦天监,让他们再占卜一份。
途中,他遇到了一个熟人。韩颉怔了下,立刻露出笑意,拱手给李华章行礼:“下官见过雍王。祝贺雍王新婚大喜。”
韩颉名义上是太常寺五品寺丞,既无实权也无油水,是一个谁都不会关注的小官。鲜少有人知道,就是这么一个庸碌无为、平平无奇的人,掌握着全朝官员的生死。
现在在皇城,不断有官吏从他们身边走过,明面上仅五品的韩颉理应向李华章行礼。但李华章明白两人身份,自然不会受韩颉的礼。他避开韩颉的动作,沉静回了半礼,道:“多谢。”
韩颉完美扮演着一个不得势的小官,偶遇当红王爷后热情而奉承,问道:“听说雍王妃是您先前的养妹,两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恭喜。雍王打算何时成婚?”
“不敢当。她想多陪陪家人,婚礼暂且不急,我这就要去钦天监算日子。”
“原来如此。这么点小事雍王都要亲力亲为,看来雍王真的很期待这桩婚事。”
李华章唇边微微露出笑意,没有否认,道:“自己的事,还是亲自来更稳妥。”
韩颉轻笑,再次拱手:“那我就不耽误雍王了。雍王的婚礼我可能去不了了,提前祝雍王和雍王妃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李华章不知道韩颉这些话中有多少真心,他是他最钦佩的前辈,也是最危险的敌人,可是这一刻,他看着曾经那位老师的眼睛,认真道:“多谢,我和她会的。”
韩颉对李华章笑了笑,两人谁都没有再多说,像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一样,点到即止,擦肩而过,各自往要去的方向走去。他们相背走出很远,谁都没有回头。
雍王订婚后,原本就工作狂的行程越发疯狂。他重启许多旧案,在朝廷各部门间穿梭,同时找到空就往镇国公府跑,亲身演示什么叫模范女婿。
长安众人一边感叹镇国公命好,一边逐渐习惯了雍王的高强度秀恩爱。长安所有人,包括韩颉都没在意李华章和明华裳过于频繁的联系。
贵妇们已经习惯了明家那俩姐妹出门必有雍王相随,甚至社交圈生出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想邀请雍王,就得先邀请明华裳。
不乏有人感慨,果真咬人的狗不叫,明家那对姐妹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明华裳,看似不声不响,不掐尖不出头,实则早早给自己培养好了夫婿。哪里是镇国公府替章怀太子养孩子,分明是章怀太子替明家生了个儿子。
而明雨霁在春狩时当着众人的面发作了一通后,不好惹的名声也传开了。世事就是这么奇怪,你越想融入一个群体,越和她们好好相处,周围人越要刁难你;一旦撕破脸皮不管不顾了,那些人反而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倒比以前更热络。
大抵人的本性就是欺软怕硬吧。当你成为一个不好惹的刺头,身边遇到的就都是进退有度的善人。
在长安社交圈絮絮叨叨的八卦中,圣历二年过去了。元日,女皇梦中见一青龙,遂改元神龙。
年号改后不久,正月二十二,残雪未销,上元节的花灯尚未撤下,一阵迅疾有力的脚步声踏碎了长安宁静的冬夜。
玄武门的守卫照常巡逻,忽然毫无防备被人从后撂倒。任遥飞快打晕巡逻的士兵,命人将他们捂嘴绑好,拖到角落里。确定一切处置妥当后,她快步走到城墙边,吹响口哨。
高亢婉转的枭鸟声穿过冷硬的城墙,江陵听出来,瞭望台已经落入任遥控制,可以准备开城门了。
江陵对手下挥手,沉着脸道:“开城门,迎太子,清君侧!”
第163章 逼宫
冬夜肃静,云深无月,空气中仿佛漂浮着冰晶。万家灯火寂静,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长安,偌大的长安城覆在残雪中,杳如天上宫阙。
命运的齿轮转动时,总是静悄悄的。这一夜,大部分人如往常一般入睡,并没有觉得今夜有什么特别。大明宫的宫人们说了会闲话就陆陆续续睡了,生怕明日起不来。魏王神志不清躺在榻上,断断续续咳嗽,伺候他的下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早就忘了魏王妃的命令,已倚在榻边睡着了。安乐郡主刚和丈夫云雨完,他们夫妻两人陷在红罗帐中,在麝香的安抚下沉沉睡去。
然而有些地方却亮着灯,像海浪里的一叶孤舟,在黑暗中漂浮回荡。夜夜笙歌的太平公主府今夜安宁得出奇,太平公主站在房中,来回踱步,不断看外面的天色。
到时辰了,不知道玄武门那边怎么样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握着佛珠坐下,闭眼在心中祈祷。
阿父,二兄,薛绍,你们看到了吗,二郎去了曾经祖父起事的地方,夺回我们李家的江山。若你们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李家,否极泰来。
镇国公府,平素早睡的二娘子也破天荒熬了个大夜。她手中握着一个刚编好的平安结,正在灯下穿珠。不知是不是烛火太暗,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将红绳穿过玉珠。
明华裳的手指不断在抖,明雨霁看到,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平安结,轻轻握住明华裳的手。
她什么都没说,然而在这种时候,无声胜过千言万语。明华裳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说给明雨霁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没事。所有人都会平平安安的。”
此刻,玄武门前,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一道修长挺拔的玄色侧影策马立于城门之外,在他身后,是黑压压的士兵。
一群人肃杀而无声地站在宫城外,竟然没有任何人发觉。
李华章居高临下,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江陵。他策马走到江陵面前,下马时腰间佩刀和马鞍相碰,发出冰冷清越的金属声:“其他人呢?”
“一切按计划进行,任遥控制了城楼,巡逻人马都换成了我们自己人,只要人齐了,马上就能进宫。”
“好。”李华章打开鸟笼,将特制的黄色布料系在鸽子腿上,展臂将鸽子放飞。白鸽扑打翅膀,转瞬消失在黑沉沉的夜空中。李华章和江陵目送信鸽化成一个白点,直至再也看不见。李华章面容平静沉着,道:“成败在此一举。”
为这一天,他们已精心策划了一年。
李华章和太平公主达成协议后,就一直在秘密准备。太平公主主要负责幕后,她根据多年来对女皇、对宫廷的了解,拉拢朝中宰相和高位女官,若不能拉拢,就想办法除掉此人。太平公主出了很多主意,但真正执行的,还是李华章。
这一年间李华章借职权便利掌握了长安布防,精心规划政变路线,小心打通金吾卫、羽林军及京兆府各个关节,确保当日他可以调动兵力,在惊动女皇之前迅速控制宫城和皇城。
而他能顺利做成这些还不引起女皇怀疑,多亏了明华裳。明华裳是他们所有人的信息传递中枢,他们有任何要求或变动,都直接告诉明华裳,再由明华裳想办法传到对应之人手中。
整个过程中,无疑明华裳要冒最大的风险,但她奇迹般骗过了玄枭卫的眼线,哪怕有几次差点被发现,也都在她的应变中化险为夷。谁能想到,一个看起来甜美娇俏、单纯无害的闺阁小姐,其实是一个双面细作,以一己之力牵起了一张足以血洗半个长安的大网呢?
明华裳和太平公主一样,主要负责前期组织人手,等到了政变这一天,她就无法再做什么了。剩下的,除了信任李华章,就只能交由天意。
按计划,江陵、任遥提前和人换班,挑在这一天守宫门。等子时人都睡死后,他们一个警戒一个行动,从里面打开宫门。
李华章留在外面接应统筹,调度全局。若开城门顺利,李华章就给谢济川去信,让谢济川护送太子到玄武门,届时士兵们会拥护着太子冲入宫廷,以谋反罪名杀掉二张兄弟。太平公主已经在宫内安排好人手,等他们进宫后,会有人为他们领路,引他们找到女皇和二张兄弟。
至于二张兄弟到底有没有谋反,没有人关心,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进宫反的是女皇,只不过二张兄弟最显眼、最高调,适合拿来祭旗。在清查“乱党”的过程中,他们会趁乱翦除女皇的亲信,等女皇反应过来时已经孤掌难鸣,就只能让位于太子。
李唐是兴是亡,全看今夜一役。
李华章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他们发兵,若不能围困住女皇,那死的就是他们。所以他为今夜的行动准备了许久,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留了许多后手。幸而截止现在,一切顺利,只要等太子出现,他们就能行动了。
然而,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却偏偏出了岔子。李华章计算过从东宫到玄武门的时间,按理太子早该过来了,却久久不见太子人影。下方士兵已经开始骚动,李华章沉了脸,意识到东宫出意外了。
此时,东宫。
谢济川看到夜空中飞来一只白鸽,腿上绑着黄色丝带,在附近来回盘旋。谢济川知道玄武门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他快步跑入东宫殿内,对太子说道:“太子殿下,雍王已打开玄武门,您可以出发了。”
这次行动名义上是太子领兵铲除祸乱朝纲的二张兄弟,实际上和太子没什么关系。太子既不知道具体时间,也不知具体内容,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人前走一遍过场,就有人送他登上皇位。
太子需要做的已经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几乎不可能出错。谢济川和李华章推演了很多路上遭遇意外、被人发现、出现叛徒等等情况,然而他们谁都没想到,最后掉链子的,竟然在于太子。
明明之前已经说好了,但太子在出门时,突然想到母亲这些年的威严和手段,吓得冷汗涔涔,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
太子脸色惨白,紧紧握着太子妃韦氏的手,对谢济川说:“母亲神通广大,手眼通天,若是被母亲发现,她肯定不会饶了我们。要不,这次就算了吧?”
谢济川听到简直要吐血了,算了?外面兵都站好了,怎么能算了呢?
谢济川正色道:“殿下放心,外面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士兵都愿意为了太子殿下出生入死,殿下怎么能退缩?若今夜成功,李家就能堂堂正正出入宫廷,再不必看别人眼色。您难道不想结束这种憋屈的日子吗?”
太子当然想,但他更害怕死。他一辈子都活在母亲强势的阴影下,在他第一次登基时,他也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信心勃勃想做一番大事业。然而哪怕他都做了皇帝,母亲一句话就能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囚禁于房州,十来年生不如死,朝不保夕。
对母亲的恐惧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里,先前听谢济川说政变计划,太子并没有实感,现在事到临头他才意识到,他竟然想要推翻母亲,他怎么敢的?
太子不断摇头,握着太子妃的手都不敢松开:“不行,母亲什么都知道,说不定她早就知道我们要做什么,现在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如果现在算了,她尚且会网开一面,饶过我们。”
谢济川看着太子缩在太子妃身后的模样,简直都快气死了。一个曾经当过皇帝的太子,怎么能如此愚钝软弱,一点男人的血性都没有?
太子妃韦氏被女皇杀了家人和儿子,简直恨女皇入骨。然而女皇多年积威不是一句愤恨就能克服的,韦妃想到被圈禁在房州的岁月,突然觉得留在东宫也不错。
虽然重润和仙蕙死了,但至少他们还活着。她实在不想过以前那样吃不饱、穿不暖,在马车上生下孩子后,甚至连块包裹女儿的布都找不出来的日子了。
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会失去,韦妃也迟疑了,道:“反正没人知道,趁现在让士兵们回去,不就没事了?”
太子在房州时全靠和韦妃相依为命,几次他都想自我了断算了,都是韦妃支持他活下去。对太子来说,韦妃就是另一个“母亲”,现在韦妃都说算了,太子更理所应当龟缩壳内,道:“是啊,太子妃说得在理。凶竖诚当夷灭,但圣人身体欠安,我们这样入宫,定会让圣体受惊,增重病情。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谢济川往旁边看了眼,距离约定的时辰已经过去许久。政变靠的就是一鼓作气,一旦中途叫停,那士兵们心底的犹豫、多疑、害怕就会占据上风,起事必败。
他们这里多耽搁一分,失败的风险就要翻数倍,他可不能拖着谢家全族陪一个窝囊废耗。谢济川拿定主意,对太子道了声“冒犯”,忽然上前,强行掰开太子的手,拉着他往外走。
太子猝不及防被拖走,韦妃吓了一跳,下意识要上前救太子:“大胆,你做什么!”
谢济川看着文质彬彬,清瘦文弱,但手上力气却意外得大,任太子如何挣扎都不动如山。谢济川目光直视太子,冷酷道:“殿下,落子无悔,覆水难收。你也说了陛下手眼通天,兵变已经发动,我们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如果我们成功了,尚且有一线生机;若就此收手,等明日女皇发觉蛛丝马迹,我们焉有活路?”
谢济川语气冰冷狠决,竟然镇住了太子。韦妃也霎间清醒过来,是啊,他们怎么敢奢望女皇的仁心呢?那个女人比恶虎都狠毒,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韦妃停下,不再阻拦谢济川。太子多年来习惯了服从强势的母亲、强势的妻子,如今出现另一个更强势的人,他就下意识跟随。
谢济川半请半胁迫,总算带着太子走出东宫。在东宫后门接应的侍卫已经焦灼不堪,他们都以为今日事败了,总算看到谢济川和太子出来。他们长松一口气,立刻问:“谢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谢济川怕动摇军心,没有说是太子临阵脱逃了,只是淡淡道:“没什么,路上遇到些意外而已。出发,去玄武门。”
虽然迟了片刻,但总算接上了计划,士兵们安下心,抱拳道:“是。”
谢济川护送——或者说押送太子走到半路,遇到了李华章派来接应的士兵。两方迅速核对身份后,士兵忍不住抱怨:“谢大人,你们怎么现在才来?雍王都以为出事了。”
确实差点出事,谢济川来不及解释,道:“别说这些了,先去玄武门。”
李华章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终于看到谢济川和太子出现在街道尽头。李华章看到脸色惨白、精神恍惚的太子,询问地看向谢济川。
谢济川微微摇头,李华章心里大概有数了,他没有再问,镇定如初走到士兵阵前,掷地有声说:“二张兄弟鱼肉百姓,为祸已久,如今更生出叛乱之心,欲取大唐而代之。太子忍无可忍,决心替天行道,替天下百姓诛杀此二贼。尔等护送太子入宫,诛叛党,清君侧,复立社稷,功盖千秋。诸位将士听令,杀二张兄弟者,赏百金,封千户侯!跟我走,杀!”
沉默的士兵猛地爆发出一阵呐喊,如洪流一般,怒吼着“杀”冲入皇宫。江陵带领着羽林军在前方开道,任遥守在瞭望台,看到城中的灯被厮杀声惊醒,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她拉弓搭箭,冰冷的箭头瞄准来路,面无表情道:“守好宫门,在天亮之前,不许任何人靠近玄武门。”
太子只觉得从出东宫开始,他的眼睛就是晕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仿佛一只风筝,被人拉着跑来跑去,说着一些他自己都不理解的话。然而,身边人也不需要听他说话,耳边喊杀声突然激烈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有人满脸是血跑过来,对着谢济川高吼:“谢大人,雍王命我来通知您,紫宸殿已全部控制,可以带太子上殿了。”
“好!”谢济川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笑。他仿佛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是臣子,松开紧攥着太子的手,整理衣冠转向太子,拱手道:“殿下,叛党已经控制,请您示下。”
他们哪里需要他来指示呢?太子暗暗揉了揉被掐得紫青的手,说:“去看看吧。”
说是去看“叛党”,然而,太子根本没有看到二张兄弟。他在进殿时,隐约看到走廊上积着一滩血,一颗面白无须的头落在不远处。太子不敢仔细看五官,跟着李华章、 谢济川走入大殿。
紫宸殿一如他的印象,高大空旷,富丽堂皇,像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但今夜的紫宸殿格外空荡,帷幔低低垂着,遮住了一切光线。
李华章走在最前面,挥刀斩断层层帷幔。太子浑浑噩噩间,猛然透过帷幔,看到后面半躺着的人影。
明明看不清晰,却带给他无法言说的威压感。后面的人似乎刚刚被吵醒,哪怕这种时候,她依然不见慌乱,声音沉着威严:“太子,你这么晚入宫做什么?”
她声音不大,但太子瞬间膝盖软了,几乎想要跪下,怎么敢回答。谢济川就知道指望不上太子,不卑不亢道:“回禀陛下,张易之、张昌宗阴谋造反,臣等已奉太子之命将他们诛杀。臣担心走漏消息,故未曾向您禀告。在皇宫禁地举兵诛杀逆贼,惊动天子,臣等罪该万死!”
帷幔后的人淡淡应了声,没询问二张兄弟怎么叛乱的,仿佛确实有这么一件事,不咸不淡道:“现在叛乱已平,太子,你可以回东宫去了。”
太子踌躇。到了这一步,女皇和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能走到这里,绝不是为了所谓叛乱,而是为了逼宫。但太子不敢上前掀开这道帷幔,将此事摆在明面上。他几乎都要顺从母亲回宫去了,这时李华章上前一步,凛然道:“圣人,高宗病逝前将皇位传于太子,命您从旁辅佐,如今十六年已过,太子久居东宫,于礼不合。百姓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高宗之德,故尊奉太子,诛杀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女皇终于看向李华章,她看了许久,语气意味不明:“朕没想到,竟然是你带兵逼宫。朕待你不薄,你这样做,可对得起忠孝?”
李华章手指紧缩,最终眼神坚定下来,清朗道:“臣忠的是家国大义,孝的是天地良心,臣无愧。望圣人下旨,传位于太子。”
李华章抱着刀行礼,女皇不动,他就不起身,后方的士兵亦沉默地等待着。紫宸殿内僵持良久,殿外没有响起救驾的声音,也不见玄枭卫出现。最后,女皇低叹一口气,仿佛认命了。
“拿笔来吧。”
第164章 改朝
上官婉儿发髻还是乱的,匆匆走向紫宸殿。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但今日,紫宸殿却分外不同。
被坚执锐的士兵分立两侧,身上铁甲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一股无声的肃杀在殿中弥漫。哪怕上官婉儿极力放轻了脚步,但她才刚靠近,立刻就有数道充满杀气的视线扫过来。
上官婉儿停下脚步,尽力露出一个温柔和善的笑,双手举到身前,露出里面已经起草好的诏书。她诚恳道:“小女上官婉儿,愿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小女略起草过几道诏书,知道文书怎么写,这是小女拟好的传位诏书,特来献予太子。还望军爷替小女通传一二。”
士兵们审视地扫过她,彼此交流手势,一个士兵跑向里面,没一会士兵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黑色戎装,身形修长,气度雍容,面如冰雪,眸如点漆,在黑压压的士兵中好看得尤其突出。但没有人敢因此轻视他,尤其是他的护腕上,还溅着可疑的红。
上官婉儿不敢轻慢,立刻垂头行礼:“奴婢参见雍王殿下。”
李华章并没有摆王爷架子,他伸手虚虚托了上官婉儿一把,道:“上官女官无需多礼,请起。”
上官婉儿站起身,但脖颈低低垂着,恭敬举起诏书,递到李华章面前:“奴婢不才,草拟了一份传位诏书,请雍王过目。”
李华章接过,目光飞快扫过。退位诏书肯定不能让女皇写,只能他们准备好,由女皇盖章。但诏书门道很多,尤其是传位诏书,一个字错了都可能成为对手攻讦他们的武器,所以诏书必然慎之又慎。
他们逼宫前就准备了好几份诏书,但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而他们一会要面对的文武百官、六部尚书却各个都是饱学之士,官场人精。以彼之短对彼之长,不容丝毫马虎,现在谢济川就在里面逐字逐句改。
但是,如果诏书出自女皇的御用代笔,那效果就完全不同了。转瞬间李华章已扫完全文,上官婉儿不愧被称为红装宰相,这份传位诏书无论文辞、才华还是感情都恰到好处,字字恳切,仿佛女皇传位给太子乃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李华章心里已有高下,他不动声色收起圣旨,上官婉儿感受到他的视线,更深地低下头。
李华章没有为难她,道:“女官稍等片刻,我去里面请示太子。”
上官婉儿暗暗松了口气,雍王肯收下,就意味着他们接受她的投诚了。上官婉儿愈发温顺地垂着头,行礼道:“诺。奴婢谢过雍王。”
李华章对她点了点头,转身朝紫宸殿内走去。上官婉儿余光觑到李华章背影,暗暗心惊。
她早就知道雍王好看,但曾经的他更像一块清冷俊逸的冰玉,摆起来供人高高观赏,如今那块玉淬了火,染了血,成了一柄锋锐的剑,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亵玩。
上官婉儿也知道,今日之后,再没有人敢把李华章当成吉祥物,他将真正意义上和他的叔叔、姑姑齐名,成为大唐雍王。
上官婉儿望着前方一半莹莹生辉,一半沉溺黑暗的汉白玉台阶,轻轻叹了口气。她和太平公主交好,但昨夜太平公主等人起事,上官婉儿并不知情。等她知道的时候,宫城已经落入雍王控制。
上官婉儿最是审时度势,她很快就想明白女皇靠不住了,她需要找新的靠山。所以她主动投诚,替太子献上禅位诏书。她本就是女皇的御用女官,宫中大部分制书、敕书都出自她之手,她最知道怎么写,才最符合女皇口吻,最能煽动百姓情绪。
她相信这就是现在太子最需要的。无论谁是帝王,身边总需要起草文书、处理琐事的副手,既然如此,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
至于女皇得知后会如何看待她……上官婉儿平静地眨眼,拂去无用的情绪。
人当如藤蔓,只有永远抓住最新风势,才能爬得最高,活得最久。
李华章将诏书拿到内殿,众人看了后,一致决定用这份。谢济川简单改了几个称谓,确定没问题后,便由内侍送到御前,“请”女皇盖玉玺,同意退位。
女皇看到诏书后,很轻易就认出来这是上官婉儿的手笔。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无法言说。
在她如日中天时,生杀予夺、歌功颂德的制书都出自上官婉儿之手;在她日薄西山、行将就木时,最后一封退位诏书,依然是上官婉儿写的。
兴盛是她,落幕也是她。世事如风,叹兮嗟兮。
内侍捧着诏书走出帷幔,众人不由屏住呼吸,殿内落针可闻。当太子听到内侍念出“制太子监国,赦天下”后,怔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他们成功了。
他竟然打败了母亲,成了皇帝!
太子头晕目眩,一时难以分辨今夕何夕,身在何处。李华章终于见证一切尘埃落定,心底长长松了口气,他再一次确定诏书上的帝玺没问题,便对身后士兵说:“开宫门,去请诸位宰相进来吧。”
士兵应诺,快跑着出去。接下来还有登基典礼、祭告天下、稳定京城局势、派遣使者通知各州刺史等许多事要做,大明宫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众人簇拥着太子——现在该叫皇帝了,呼呼啦啦涌出去。李华章跟着人群往外走,他走到一半,忍不住回头,看向帷幔后。
她独自靠在象征着帝王威仪的龙床上,看不清表情。李华章生出种很神奇的感觉,仿佛有一股气从她体内抽离,她在这一刻突然衰老了。
“雍王。”
门外传来他人呼唤他的声音,李华章压下心底复杂的感情,强迫自己转身,大踏步往前走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要后悔。
远方,天际线被染成浅浅的绯,一股巨大的能量似乎正在其中,蓄势待发。巍峨的丹凤门矗立在黎明与黑暗交界,一半金光跃动,一半深不见底。
时隔十八年,属于大唐的太阳,终于再一次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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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夜半,城北忽然喧闹起来,很多人家被杀声惊醒,吓得再也无法入睡,却无人敢出门。城东的官宦人家不断派家丁出去打探消息,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宫门紧闭,不知所以。
直到日旦时分,宫里出来几个内侍,去各相府请诸公入宫。内宫的口风这才能探出来,随之顺着姻亲关系,飞快传遍长安公侯之家。
魏王昨夜是被惊慌失措的儿子们叫醒的,他听到宫门被围,马上就知道坏事了。但此时补救已经晚矣,宫城各门都被雍王、太平公主的人把控,一点消息都传不进去。
等魏王终于能联系上宫里的人手,便得知了二张兄弟被杀、女皇退位于太子的消息。
大势已定,无力回天。
魏王听到张昌宗被雍王一刀枭首后,气急攻心,噗得吐出一口鲜血。魏王妃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道:“王爷,您怎么了?快叫御医来!”
此刻梁王府,刚醒来不久的安乐郡主听着不断传来的消息,恍惚如在梦中。她简直以为自己现在才在做梦,昨夜二张兄弟叛乱,父亲带兵入宫,当场诛杀逆贼?
父亲哪来的兵,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安乐郡主茫然良久,直到公婆身边的婢女提醒她,她才如梦初醒,忙起身道:“备车,去东宫!我要去见阿娘、阿父!”
女皇传位于太子,自己退居太上皇的消息传到相王府后,相王终于放下紧紧攥了一夜的匕首。他看着陪在自己身边的老仆,忽然泪如雨下。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李家的至暗时刻过去,以后,他终于能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明了。
不同于东宫,相王的几个儿子是知道政变的具体进展的。相王、太平公主、雍王心照不宣,共同隐瞒了太子一家。东宫知道模糊方向,但直到事变前一天,他们才真正告知太子、太子妃政变内容。
一方面是因为太子至关重要,关系着他们这次行动是平叛还是造反,太子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另一方面,是他们不太信任太子。
相王敢保证他的儿子知道政变后,绝不会拖自家人的后腿,但太子可未必。先前已经出过一个李重福了,相王和太平公主可不敢用身家性命赌太子的儿子中不会再出败类。
何况,就算东宫的人绝不会出卖李家,但他们会不会无意泄露消息,从而导致政变失败呢?反正相王不信他的三兄有能耐藏这么大的事还不被女皇看出来。与其随时担心太子说漏嘴,不如不告诉东宫,无知,才无破绽。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对的。太子政变当夜连出门都不敢,若是提前告知太子时间地点,现在落地的就是相王的人头。
相王百感交集,泪流不止,相王府其他人听到政变成功的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抱头痛哭。
他们被圈禁在宫城十来年,期间不得见外人,不得随意走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监视,唯有一家人彼此慰藉。因此相王府父子、兄弟间的感情都很好,没有人挑剔长幼之别、嫡庶之分,这些年,光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众人哭了半晌,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临淄王最先恢复理智,对相王说道:“阿父,这次政变姑母和二兄是首功。姑母暂且不说,二兄既是二伯遗孤,又是此次复唐一等功臣,不知三伯要如何封赏他?”
相王摇摇头,道:“那是宫里该考虑的事了。记住,皇家先有君臣,然后才有兄弟。以前我们和东宫可以不讲究尊卑,但从此以后,要尊称你们三伯父为陛下了。不光是三郎,你们几个,都要注意。”
永平王、临淄王赶紧站好,低头应诺:“谨遵父命。”
不同于抱头痛哭的相王府,太平公主听到手下传来的捷报后,立即喜上眉梢。她丝毫感觉不到一夜未睡的疲惫,立刻命人套车,兴致勃勃朝宫城而去。
打打杀杀这些事归李华章,但事后拉拢臣子、平衡朝堂,却是她太平的长项。皇权和臣子的博弈无处不在,有了太上皇的退位诏书后,还得臣子承认,新皇帝才有合法性。
这也是造反容易,做皇帝难的原因所在。
这种时候就要太平公主出马了。她在朝中耕耘多年,门客遍布朝野,和许多文人相交甚好。只要能拿到一半宰相的支持,李显这个皇帝就能做下去。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三的长安,有人意气风发,有人血溅禁庭,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茫茫然不明所以。在太阳完全跃上地平线的时候,明华裳见到了李华章的亲卫,确定自己的朋友、亲人、爱人俱平安无虞。
她终于能放下心,这时候才感觉到她已一天一夜未睡,困意排山倒海一样将她淹没。
亲卫看到明华裳脸色不好,识趣地停下,道:“雍王怕二娘子担心,命臣前来报平安,好让娘子安心。臣使命已达,不敢耽误二娘子休息,先行告退。”
明华裳没有勉强自己,她现在的状态确实不适合再费脑。她让丫鬟送亲卫出去,自己换了身轻便衣服,就去床上休息了。
她躺在榻上,看到窗外树影参差,光影迷离。她突然想起梦中,她也是躺在类似的角度,望着桂花树影,无知无觉死去。
虽然圣历二年已经过去好几天,但这一刻明华裳才真正感觉到,新年来了。
梦中的她死于十七岁,她为此惶恐过、怀疑过、痛苦过,后来她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认真规划在生命最后一年中她要做什么,真正认清了自己在意的是什么。现在,那个飘着桂花香气的秋天彻底结束了,她来到了自己的十八岁。
生命如歌,向死而生。她全新的生命,开始了。
长安有人欢喜有人愁,江安侯府正为了世子从龙有功而喜气洋洋,同样立了开宫门、迎新皇之功的平南侯府里,任老夫人听到亲戚报喜,神色却是淡淡的。
可真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任老夫人不咸不淡将套近乎的人送走,等无人后,丫鬟不解地问:“老夫人,侯爷立了大功,您怎么不高兴呢?”
对此,任老夫人只是缓慢摇头,淡淡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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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
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左仆射依次看完传位诏书后,脸上波澜不惊,老神在在将圣旨传给吏部尚书。六部尚书相传着看完圣旨,飞快交换视线,其中资历最浅的工部尚书开口问:“诸公,太上皇的旨意,你们认为如何?”
已经改称女皇为太上皇,工部尚书的态度可见一斑。其他人还是不轻易表态,最后,是门下侍中率先打破僵局:“某窃以为,既然这是太上皇的旨意,我们做臣子的,自当遵从。”
门下侍中是门下省的长官,手握审发圣旨大权,他的态度至关重要。门下侍中表态后,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也次第表示同意,中书令、尚书左仆射依然沉默,便是默许了。
至此,支持太子继位的宰相已经过半,李显正式成为大唐新帝。
李显在一阵阵山呼万岁中,被内侍搀扶着坐上皇位。直到现在他依然没什么实感,他看着下方众臣朝拜,仿佛在做梦。
他成皇帝了?他怎么就又成了皇帝?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角度。他似乎在梦中见过这一幕,但那是个噩梦,因为他做皇帝不满三个月,在一日上朝时,猝不及防被一群太监从皇位上拖下来,从此,就是暗无天日的圈禁生涯。
他下意识朝旁边看去,这一次,珠帘后没有了母亲,取而代之的,站着他的弟弟、妹妹、侄儿。
李显的目光慢慢地沉了下来。
第165章 换代
宰相承认传位诏书后,还要完成一些礼仪步骤,李显这个新皇帝才算尘埃落定。国不可一日无君,每耽误一天就要多一天的变数,所以典礼一切从简,明日就举办登基大典及封后典礼,礼部忙着赶制登基用的礼器服饰,李华章也忙着调兵换防、检查场地,以确保明日大典顺利举行。
李华章在宫里忙到天黑,才终于安置完大概章程。亲卫见天色已晚,纷纷劝道:“雍王,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剩下的事我们盯着,您赶紧回府歇息吧。”
算一算,从策划逼宫开始,李华章已经快两天没睡觉了。李华章知道明天才是重头戏,只有今夜养足精神,明日才有精力盯着登基大典。他没有勉强,安排了亲信加强防范后,就策马出宫了。
但李华章并没有回雍王府,一出宫门就直奔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里,众人看到李华章来了,慌忙迎接。如果在以前,李华章肯定直接去明华裳的院子了,但如今他是外男,须有客人的自觉,所以他遵循主客礼节,先去前院拜会长辈镇国公。
镇国公看到李华章朝他走来,刹那间恍如隔世,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李华章还是章怀太子。直到耳边响起一道冷清坚定,仿佛还带着肃杀气息的问好声,镇国公才醒悟过来,这是李华章,不是太子。
镇国公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忽而感慨万千。李华章的性情才学很像当年的章怀太子,但这更多是因为镇国公从小用章怀太子来要求李华章,李华章在多年的模仿中,将自己雕刻成了世人所期待的君子模样。但敲开这层表象,李华章真正的内核,其实更像女皇。
一样的果决,坚定,忍常人所不能忍。只要他认定了一件事,就会一直坚持,直到实现为止。
这一点和仁厚的章怀太子截然相反,他骨子里的胆大疯狂,显然是祖母那一半血统带给他的。
镇国公喟叹片刻,问:“太上皇怎么样了?”
李华章静默下来,顿了几息,说:“太上皇病重,不日迁居离宫养病。”
女皇和李家是生死政敌,但血缘上,她却是他们的至亲。别说李显,就是太平公主、相王也不敢对母亲怎么样,他们愿意用金银珠宝供着女皇,让她得以安享晚年,只要她不再参政。
但对于女皇那样的人,剥夺她的权力,无异于杀死了她。
镇国公点点头,他没有问宫里情况怎么样,今后功劳要怎么分配,只是问:“用膳了吗?”
李华章下意识点头:“已在宫中用过了。”
镇国公问他吃了什么,听到他只是在宫中用了些糕点后,道:“那怎么能算吃饭?灶上早就给你准备好了热食,走吧,先吃东西,然后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李华章应诺,跟着镇国公往饭厅走。身边都是熟悉的景物,伺候的人也都是他从小见惯了的,李华章紧绷了一天的精神渐渐放松,竟比睡觉还要让他轻松。
不需要担心明天怎么办,不需要时刻审视某个不起眼的人是不是内应,回到家里,最大的事情就是吃饭睡觉。
李华章环顾四周,欲言又止。镇国公仿佛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主动道:“你是不是想问大娘和二娘?”
被看穿了,李华章尴尬了一瞬,很快坦然承认:“是。怎么不叫她们来用膳?”
“不用。”镇国公说,“她们昨夜没怎么睡,今天都在补觉呢。难得能摆脱她们,拿酒来,我们爷俩痛痛快快喝一顿。”
李华章看着端上来的大鱼大肉,哑然失笑。他让侍从将酒抬下去,换成茶水,道:“我记得大娘子不让您喝酒,若破了戒,下次我不好和裳裳交代。今日,我们以茶代酒。”
镇国公很是不满,高声道他身体很好,喝这么点酒连开胃都算不上。李华章不管他,平淡但坚决地让侍从将酒坛全部撤下。
饭后,镇国公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省得李华章两头跑,不妨今夜在公府住下。李华章确实动摇了片刻,但理智很快就压倒感情,他更愿意做明华裳的未婚夫,而不是镇国公的养子。既然已经订婚,他就要遵循礼教规范。
李华章坚持道:“不必麻烦,雍王府离这里不远,我回府就好。国公早点休息,我改日再来给您请安。”
镇国公知道这个孩子自小主见强,只要他决定的事,其他人很难改变,镇国公索性也不说挽留的话,叹道:“那你路上小心。早点回去休息吧,别太累了。”
李华章应是,不让镇国公出门相送,自己往府外走去。他走在熟悉的廊庑风景中,步伐似乎比往日慢了些许。管家一下子就看出曾经的二郎君在想什么,善解人意道:“二娘子睡了一整天了,也该起来吃些东西了。要不,老奴去提醒二娘子一声?”
她竟然还在睡觉……李华章有些哭笑不得,但能吃能睡才是明华裳,他轻叹一声,道:“不用。我去看看她。”
李华章很自然地转换方向,往明华裳的院子走去,熟练地都不需要管家客套。进宝几个丫鬟正坐在窗下做针线,突然看到雍王来了,连忙起身:“雍王殿下。”
李华章抬手止住她们行礼,他停在门口,隔着屏风默默看向屋内。
花鸟刺绣屏风后,锦被隆起一道浅淡的弧线,静静朝内躺着,她的头发散在榻上,如流云飞岫,也像海棠春眠。
雍王入夜来女子闺房本是很失礼的,但他来了后停在门边,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似乎又挑不出什么错。进宝不知如何是好,惴惴不安问:“雍王,要将娘子叫醒吗?”
李华章静静看了一会,轻缓摇头,压低声音道:“让她安心睡吧,我改日再来。”
他转身欲走,在门口微顿,从袖中拿出一枝茶花,说道:“今日在宫中搜查时,无意看到一枝茶花。其他花都紧紧闭着,唯独它胆大,早早就开了。今年除夕不方便给她准备胶牙饧,聊赠一枝春,祝裳裳又得新岁,安康快乐。”
明华裳醒来,先是觉得饿,然后就注意到屏风后多了一只花。她揉着眼睛爬起来,头发像一只刚滚完沙堆的狮子,问:“府里什么时候有了茶花?”
进宝悄声道:“娘子,刚刚雍王来过了,是雍王留下的。”
明华裳应了声,第一反应是原来是宫里种的,她就说他们家养不活茶花,随后猛地反应过来:“二兄来了?”
“是。”进宝知道娘子又睡迷糊了,还用着旧时的称呼,她没有提醒,回道,“雍王来看了娘子,然后就走了。他还说,除夕没给娘子备胶牙饧,只好补枝茶花,祝娘子又长一岁呢。”
吉祥提着热茶从屋外进来,闻言道:“得亏我们知道雍王为人,若换成别人,过年竟只送一枝花,定以为姑爷小气,故意敷衍呢。”
明华裳让丫鬟将茶花拿来,她握在手中,来回翻看红烈的和冬日格格不入的花朵,低低道:“哪有,我就觉得送花好。”
哪怕在他最紧张、最忙碌的时候,依然记得给她置备新年礼物,这份心意,比任何珠玉都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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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章离开镇国公府后,并没有立刻回雍王府,而是在城中绕了几个圈,往僻静处走去。
街上还残留着爆竹碎屑,这道巷子却安安静静,冷清的像被节日遗忘了一般。李华章停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不紧不慢敲门。
特定的节奏敲完后,门轻轻支开一条缝,里面的人看清李华章的脸,这才开门行礼:“首领。”
李华章淡淡点头,默不作声进门。身后木门立刻合上,一间简简单单、再平凡不过的院墙内,竟然布满了弓箭、守卫、暗哨。
李华章往里走去,问:“人怎么样了?”
“按您的命令,昨日抓住他后,立刻给他用迷药,每两个时辰补一次。再过一刻钟,又该补药了。”
“不用补了。”李华章说,“严密看着他,不许他出门,除此之外,不必再做多余的事。”
侍卫应诺。说话间已经走到门口,李华章手掌放在门扉上,平静地推开房门。
屋里光线昏暗,一个人影躺在榻上,似乎陷入昏迷。
李华章虚虚拱了拱手,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昏迷的人,澹静开口:“韩大统领,多有冒犯,望海涵。”
对方依然一动不动。李华章也不在意,挑了个地方坐下,平淡道:“太上皇已决定退位,不日迁居上阳宫。”
屋里静谧,落针可闻,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但李华章知道韩颉听得到。
韩颉教了他很多东西,所以李华章深知放这样一个人在外,会给政变带来多少变数。昨夜他起事时第一件事就是命精锐偷袭韩颉,将他和外界隔绝,等确定韩颉昏迷后,李华章才调兵围宫。
李华章也知道,自己能偷袭得手,是以有意算无心,攻韩颉不备能控制他一时,必然控制不了他长久。但这已经够了,只要能让韩颉失去意识哪怕一天,就足够。
李华章继续说道:“我自知有负恩义,无意替自己开脱。但我觉得应当当面和你道谢,这些年,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我知道控制不住你,只要你想,不出三日就可以逃脱,但我还是想劝你,不要再召集玄枭卫。”
“有太多人死于酷吏、告密和私狱,这场没有赢家的报复,该停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愿意先退一步,不再追究我父亲的仇恨,让太上皇在行宫安享晚年,也不再归咎当年经手案件的人,只要你们放下权柄退隐民间,我绝不追查。但若你执意助太上皇夺权,我只能告诉你,我会不惜一切杀了你。”
李华章说完后等了一会,韩颉没有反应,他也不强求,转身往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句话:“妇人之仁。”
将女皇的心腹暗卫放回民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这不是妇人之仁,是什么?
李华章并不意外,平静道:“若每个人都不愿意放下武器,那仇恨永远不会停止。总有一个人要先退一步,那就我来吧。何况,像女子一样通情达理、柔软善良,是什么坏事吗?”
韩颉冷笑一声,说:“我曾经说过,那一批人中,你、谢济川、任遥各有各的突出之处,但真正最厉害的细作,是明华裳。万万没想到,我栽在了自己的预言上。她为了你,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提到明华裳,李华章的眼神柔和了许多,说:“是我幸运,遇到了她。”
韩颉轻嗤,说道:“你若是自己登基,我还能理解,但你费了这么多力气,不惜拉明华裳下水,最后竟是推叔叔做皇帝。我只能说,愚蠢。”
李华章何尝不知道人心易变,但李显是太子,只有以他的名义起兵才是最正当的。如果推李华章做皇帝,那相王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一来还未起事李家的心就散了,政变必败。
而且从情感上,李华章也没想过当皇帝。他要的从来都是替父兄平反,恢复大唐,还天下安宁,而不是皇位。朝中私下争议的李显一脉和李贤一脉谁才是正统,李华章从未在意过。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当皇帝。”李华章对韩颉说道,“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这里会有人负责你的一日三餐,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但不要去上阳宫找太上皇。朝臣百姓为江山姓李还是姓武已经担惊受怕太久了,结束李武两家无休止的内斗,朝廷才有心力治理国家,造福百姓。就让周武王朝和酷吏统治彻底过去吧,大唐的月亮,应当是明亮无垢的。”
韩颉不屑地嗤了声,嘲弄问:“你凭什么说,李家的月亮,就是最亮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李华章没有再停留,他拉开门,直面外面黑不见底、滴水成冰的寒冬,“十年后,大唐必然是一个安宁、和平,比贞观年间更富庶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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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上巳。春日融融,玉兰、海棠、桃花、梨花、杏花都开了,长安笼罩在深深浅浅的花雾中。今日要出城祓禊,明华裳、明雨霁一起去水边踏青,连明妤也从婆家回来了。
明妤陪着明华裳姐妹游水,态度不可谓不殷勤。不只是明妤,水边其他人家看到镇国公府,尤其是看到明华裳,也纷纷上前搭话,话里话外打听明华裳和雍王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明华裳将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她不由想起过去那些年,在李华章还没有恢复身份时,她出门赴宴可鲜少有人问津。这才不到一年,长安贵妇们对她的态度有如天上地下,不得不令人感叹世事如戏。
明华裳很快就没了兴致,明雨霁也不想和一群自己不认识的人寒暄,她们挑了个避人的地方,坐下来歇息。
然而,别人能避,亲戚却是避不开的。明妤陪着她们姐妹坐下,不动声色观察着明华裳表情,问:“二妹妹,你和雍王的婚事,就在今年了吧?”
正月二十二,众人沉浸在过年中,尚未从爆竹声中回过神来,雍王、太平公主等人毫无预兆发动政变,迫使女皇退位,传位于太子李显。
因为发生在神龙年间,这场变故被称为神龙政变。正月二十三女皇退位,二十四举办新帝登基大典。二月初二,新皇复国号为唐,改元景龙。
周武王朝正式成为历史,再多峥嵘跌宕、波澜壮阔,都化成书页上的一粒尘埃,轻轻一掀便过去了。
长安的天比六月的雨还迅疾,飞快换了模样。登基典礼只有一天准备,办得十分仓促,但这种时候,根本没有人挑剔细节。太子登基后,依次册封太子妃韦氏为皇后,庶三子李重俊为太子,嫡幼女安乐郡主为安乐公主,同时,他还十分悲痛地追封死在丹凤门之变的嫡长子李重润为懿德太子,永泰郡主李仙蕙为永泰公主。
李显为了弥补丹凤门变故时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打死的痛苦,亲自为懿德太子、永泰公主补办了盛大的葬礼。
然而,无论举办多么隆重的追封典礼,死去的儿女都不会再回来了。皇帝和韦后心里的哀痛无人知晓,长安众人都在津津乐道这场葬礼排场多大,花了多少钱。
除此之外,神龙政变中立了从龙之功的臣子,也是坊间热议话题。这其中,雍王、太平公主、相王,无疑是最大功臣。
神龙政变不止翻转了宫廷的天地,朝中也有许多人的天塌了。曾经小心谨慎、处处赔笑的李唐旧臣立刻神气起来,而前一天的红人们却接连从天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二张兄弟死在神龙政变当夜,他们的家族姻亲也逃不了。张家被接连清算,所有财产抄入国库不说,曾经犯过的事也一条条被翻出来,不少人背上人命官司,锒铛入狱,一命呜呼。
盛极一时、一门二公的张家,就此覆灭。
巴结、依附魏王的人也没落着好,在政变当天,魏王听到太上皇禅位的消息后,气急攻心,生生呕出一口血,竟然就这样气死了。
魏王死了,魏王府树倒猢狲散,他的儿子们被接连治罪,贬为庶人,最后,竟然只有永泰公主的驸马武延基得以保全死后哀荣。
魏王府轰然倒塌,而梁王府却分毫未损,梁王父子甚至还加官进爵了。这自然是安乐公主这个儿媳的功劳。
娶了一个好媳妇,全族男子都跟着受益,权势的魅力,可见一斑。
叶落而知秋,有人愁就有人欢喜,镇国公府便是“喜”的那家。明家一夜间多出许多旧交故友,大家都知道雍王在政变中功不可没,等皇帝追忆完懿德太子后,必然会重赏雍王。雍王封号已至亲王,封地占据长安龙脉,权力掌握京城内务,再往上封,那简直是权倾朝野!
明华裳这个准雍王妃霎间成了天底下最符合女德、最孝顺完美的女人,每个人都急着和她套近乎。明华裳实在被问烦了,皮笑肉不笑道:“不知道,听宫里安排。”
明妤察言观色,马上意识到明华裳不高兴了。不过没关系,她今日来意本也不是套话。她们都姓明是剪不断割不掉的关系,只要和明华裳维持着姐妹情谊,她就能一辈子立于不败之地。
明妤笑了笑,识趣地转了话题,说起长安新出的布料来:“西市胡商新进了一种布料,听说是用孔雀羽毛捻成线,织出来的裙子流光溢彩,灿若银河,每个角度看颜色都不一样。我侥幸得了半匹,二娘钟灵毓秀,只有你才能穿出这种布料的神韵,等一会,我命人给你送来。”
“不必。”明华裳利落地拒绝,“穿衣不过为了御寒蔽体,我爱美,穿四幅的裙子已然是罪过,怎么能残杀鸟雀生灵,只为了自己一衣之欢呢?这样的裙子太贵重了,我穿不起,大姐还是留着自己穿吧。”
明妤被呛了回来,脸色有些讪讪。她看到坐在一旁摆弄团扇的明雨霁,猛然发觉自己一心讨好明华裳,竟然疏忽了明雨霁。明妤赶紧说道:“瞧我这嘴,总是说不明白。我的意思是送给你们姐妹,至于你们想拿那匹布料做什么,则看你们喜欢。”
明雨霁一听,立刻道:“别。我不喜欢沾了杀孽的裙子,远不如给我送钱实在。”
明妤赔笑,心里知道肯定不可能给明雨霁送钱,这是结交还是结仇?明华裳这边送不出去,看来,只能让婆婆找门路,送给宫里了。
明妤在送给安乐公主还是送给东宫之间犹豫了瞬息,最后决定讨好东宫。安乐公主再得宠也只是一个女儿,这辈子已经顶天了,大唐还能再出一个女皇帝来?
不如讨好未来的皇帝,这才是长远之计。
想到这里明妤十分唏嘘。有些人真是天生命好啊,就说当今的太子李重俊,他只是个庶三子,既不占长又不占嫡,本来这辈子都不配肖想皇位。谁能知道皇帝的嫡长子懿德太子被杖毙,二子李重福因为告密被打入尘埃,前面两个兄长接连折了,太子之位竟然掉在他的头上。
真是天上掉馅饼,老天着实不开眼。
当然,命最好的,还当属面前这两位。一个虽然被送到乡下,但一出生就成了雍王的救命恩人,只需要受十七年苦就能安享后半生荣华富贵;另一个更离奇,直接仗着兄妹情谊,成了雍王妃。
明妤说不羡慕是假的,早知道二郎是皇家人,当初在公府的时候,她就主动去嘘寒问暖了,说不定现在雍王妃就成了她。然而天底下没有早知道,明妤只能压下无谓的假设,继续经营她和明华裳的关系:“你们说的是,是我疏忽了,等回去后我就将布料扔掉。”
明华裳冷淡道:“那些孔雀的羽毛甚至命已经失去了,如果扔掉,它们的死岂不是成了笑话?不如退回商铺,商人挣不了钱,此后自然不会再捕杀孔雀织布。”
明妤满口应下,开玩笑道:“雍王此番立了大功,
对你又那么上心,二妹妹以后有花不完的荣华富贵,竟还会在意一条裙子的钱?”
“不是钱的事。”明华裳淡淡道,“何况,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明妤笑了笑,不再说了。明雨霁冷眼瞧着这些名媛贵妇变脸,忽然觉得,她们和那些市井妇人没什么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捧高踩低,欺软怕硬。她曾经以为不染凡尘、高雅美丽的贵族,也不过如此。
明妤后面又说了什么,明雨霁就懒得听了。外界对镇国公府趋之若鹜,但明雨霁知道,明华裳这些天并不快乐。
外界都等着皇帝办完懿德太子的丧事后,给雍王、太平公主、相王及神龙政变的功臣论功行赏。但耽误了这么久,本身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功臣的下场,未必都很好。
第166章 婚嫁
三月中,声势浩大、所费不赀的懿德太子葬礼落定后,终于轮到万众期待的论功行赏环节。
皇帝非常豪爽,连发三道圣旨,将弟弟相王李旦加为安国相王,拜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给妹妹太平公主加号为镇国太平公主,实封五千户;加封侄儿李华章为护国雍王,授光禄卿,以表彰三人的拥立之功。除此之外,谢济川、江陵、任遥等参与神龙政变的臣子也纷纷加官进爵。
这三道圣旨出来后,整个长安都愣住了。封号上能加安国、镇国、护国等字样,无疑是极大荣耀,但是,除了一个好听的名誉之外,相王、太平公主、李华章并没有落到任何实际的东西,反而明升实贬。
相王、太平公主暂且不说,最明显的是李华章。李华章原担任京兆府少尹,皇帝将他提拔为光禄卿,看似从从四品升为从三品,但京兆府尹掌管京畿行政事务,而光禄寺卿掌宴劳荐飨、宫殿门户、帐幕器物、百官朝会膳食等,换言之,就是皇宫的厨师长。
从京城长官到司膳厨子,这其中的落差,连三岁小儿都能看出来。与之相对的,韦皇后的娘家人、安乐公主的亲信,却纷纷进入朝廷要害。
众人很容易便嗅出味道来,大唐虽复,但李家已不再是铁板一片。
李显好不容易才重新回到皇位上,这些年他受够了朝不保夕、任人宰割,上位后第一件事是大肆补偿这些年吃过的苦,第二件事,就是集权。
连母亲都会害他,何况弟弟、妹妹、侄儿呢?这十年飘零教给他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权力一定要握在自己手中。
在李显眼里,相王、太平公主、李华章都是外人,同甘共苦的妻子、儿女才是自己人。他的长子被打死了,二儿子被贬为庶人,三儿子自小不亲近,父子间没什么情分,李显能倚仗的,就只剩下韦皇后。
可惜韦皇后命不好,做太子妃时没享受任何好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担惊受怕。她熬了十五年苦日子,青春都熬干了,好不容易熬到苦尽甘来,等她想像婆婆那样摆一摆皇后乃至天后的威风时,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叔伯、兄弟乃至侄儿,全都被武皇杀死了,只在边边角角有几个外甥因为才德不出众,幸运躲过了大清洗。
韦家无人可用,她唯一的儿子也被武皇活生生杖毙,这该是何等的深仇大恨!可是她不敢对武皇怎么样,就只能咬着后槽牙,提拔女婿和亲家。
幸而她还有一个女儿,嫁到了梁王府。梁王不同于韦家,这些年多子多福,儿孙十分繁茂。武皇退位上阳宫后,同为武家人的梁王岌岌可危,他只能依靠韦皇后,用得好了,不失为一柄锋利的刀。
所以,朝堂上便呈现出一种离奇的景象,雍王、太平公主、相王等人冒着性命危险策划政变,推翻武皇统治,推举李显上位。李显平躺着得到了帝位后,并没有回报功臣,反而大肆提拔武皇遗留下的旧势力——梁王。
被推翻的人毫发无伤,升官加爵,发动政变的反倒一个个边缘化。长安的风向在短短几日内又变了,曾经拼命讨好明华裳的人意识到他们下错了注,嫌弃地扔开镇国公府,蜂拥涌向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府。
明华裳发现她只是短暂地红火了一下,很快就恢复无人问津的状况。她心里长长松了口气,果真,她还是习惯过这样的日子。
明华裳懒得去听外界的社交传奇,有多少人一飞冲天,多少人一夜暴富,又有多少人压错了筹码,都和她无关。她终于能认认真真、开开心心地,准备自己的婚礼。
镇国公府内,明华裳久违地拿起针线,在香囊上绣花。明雨霁看到,非常稀奇:“你怎么想起绣花了?”
明华裳剪断线头,将半成品举在眼前,仔细端详:“今年恐怕没法留在家里过端午了,我突然想起这些年好像没给家里添过什么东西,实在惭愧。就想趁现在清闲,给家里绣几个香包,装上草药,挂在门上、床帐里,驱蚊辟邪。”
明雨霁走过去看她的手艺活,实话实说,确实不怎么样。明雨霁道:“太耗眼就算了,你去外面店里买几个现成的也是一样的,不用费这些功夫。”
“那不行。”明华裳立即说,“店里买的,和我做的,那能一样吗?阿父咳嗽越来越厉害了,外面的布料总是不尽如人意,还是我自己来吧。”
明雨霁见状也不忍拂她好意。明雨霁站在罗汉床边看了一会,疑惑问:“你这是要绣什么?我怎么看不出形状呢?”
明华裳幽怨地扫了明雨霁一眼,虽然她知道明雨霁说的是实话。明雨霁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从不管听众有没有面子。明华裳幽幽道:“这是我给阿父画的小像。”
明雨霁挑眉,支吾了一声,说:“很独特,很用心。”
除了不太容易看出来是小像,没有其他毛病。
明华裳噘嘴端详自己的作品,难道很难认出来这是镇国公吗?她明明绣的如此惟妙惟肖!
明华裳不甘心自己的作品被埋没,从桌案下取出一叠画稿,献宝般展示给明雨霁:“姐姐,你看,这是我为阿父画的小像,是不是很有他的神韵?我精修了一年画艺呢,京兆府老捕快看了我的画像都说好,他拿着画,一下子就找到凶手了。”
一旁的进宝听到,非常无语:“娘子,您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画,有辱斯文。”
“怎么不行?”明华裳煞有介事道,“这才说明我画得好呢。有用的画,才是最好的。”
明雨霁接过那一沓稿纸,依次翻过。明华裳绣活不好,画却栩栩如生。除了镇国公的小像,后面还有明雨霁、明老夫人、丫鬟甚至檐角的鸟,最后一幅是一拢竹子长在墙边,竹影投在墙上,影随风动。
虽然明雨霁没认出后面的建筑,但她知道,这定然是明华裳送给李华章的。
生活中里最常见不过的事,在明华裳眼中,原来是这样的。
明雨霁第一次被别人画,有些难为情,僵硬地转移话题:“看得出来你在画艺上下功夫了。既然能好好学,为何以前不用功?”
“这不一样。”明华裳倚在榻上,轻轻摇晃着腿,说,“曾经我学琴棋书画是为了当一个妻子,别人越逼我,我就越不愿意学。但后来学画是为了抓凶手、寻真相,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自然不需要别人说,我就会刻苦练习。”
明雨霁道:“可是再过一个月,你也要去做一个妻子了。”
“那是我选择去和另一个人共度终生。”明华裳脸上带着笑意,双眼明亮莹润,说,“雍王是他的职责,但雍王妃不是我的。我的任务是看书,学画,研究人,以及快快乐乐生活。”
她是真的很喜欢李华章,提起对方时,眼睛都在发光。明雨霁问道:“如今朝中局势莫测,你不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明华裳想都不想道,“我要嫁的人是与我一起长大的二兄,又不是护国雍王。镇国公府低谷的日子又不是没有过过,以前我们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
“果真女儿大了不由爹啊,这还没出嫁,就已经想着和姑爷同甘共苦了。”
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明华裳和明雨霁吃了一惊,纷纷从榻上站起来:“阿父?”
何止镇国公,李华章也从屋外走进来了。她们刚才说得投入,竟没注意到外面来了人,已不知听了多久。
李华章神情有些尴尬,无奈解释道:“我并非有意偷听你们姐妹闲话,但国公不让我提醒,唐突了。”
明华裳哼了一声,没好气将自己的绣品和画稿收好,谴责道:“我就知道这种缺德的事一定是阿父提议的。知不知道女孩子的谈话是秘密?”
镇国公听了大声喊冤:“我做了什么,怎么缺德事都是我的?裳裳,你这还没出嫁,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
明华裳不甘示弱回呛:“二兄又不是外人。”
李华章没想到因为自己一句话让父女两人吵起来了,他忙打圆场:“都是我不好,怪我意志不坚,该拦时没拦,该提醒时没提醒,现在有事后推脱责任之嫌。望国公和裳裳原谅我思虑不周。”
李华章认错态度实在太好,哪怕明雨霁有心挑刺都挑不出什么。明雨霁也微微抬高了声音道:“行了,你们多大人了还吵架,让人看了笑话。都少说两句吧。”
明雨霁一开腔,明华裳和镇国公都不敢造作了,各自见好就收。
李华章到来后,丫鬟搬来座椅,几人各自落座。镇国公坐在榻上,看向案几上的针线篓,问:“裳裳绣的花呢,怎么收起来了?”
“才不要给你看。”明华裳一把将针线篓抱过,噔噔跑到隔扇后,将竹篓藏好。李华章看到失笑,说:“只要是你绣的,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不用藏那么深,小心一会找不到了。”
明华裳埋好自己精心准备的“惊喜”后,走回厅堂,很自然地坐在李华章身边:“既然是礼物,哪能提前让你们看到?你们两个真烦人,谁让你们偷听的!”
李华章连声赔礼,脾气好得不可思议。明雨霁却注意到明华裳回来时选择最靠近李华章的座位,说话时身体也下意识往他那边靠,不知道他们两人是不是有意的,但在旁人看来,他们真的在打情骂俏。
爱无需言说,每一个细节都在表露心意。
镇国公低低咳嗽一声,明华裳茫然又无辜地回头,认真问:“阿父,你嗓子又不舒服吗?”
李华章微微挑眉,意识到从前的父亲、未来的岳父微妙的不悦了,笑着道:“按理未婚夫妻婚前不得见面,今日贸然造访,多有失礼,还请国公见谅。”
明雨霁坐在罗汉床另一边,喝了口茶,悠然看戏。男人真是一种虚荣而好懂的生物,一个年过不惑,还像小孩子一样吃醋,另一个知道不好,但坚决不改。
果然,李华章把话挑明后,镇国公也不好再发作了。他叹了声,忽然正色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和你们说那些虚的,我前半生为朝堂而活,转眼二十年倥偬而过,后半生已所剩无几。我别无所求,那些规矩、礼法我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明家、怎么看明家无关紧要,你们好好的,勿要走我的老路,才是最重要的。”
李华章听出了镇国公言外之意,也正了神色,说道:“国公放心,如今大唐已复,山河无恙,我心愿已了,余生家事便是最重要的。我绝不会为了旁人,辜负身边人。”
镇国公听到这里就安心了。李华章在反周复唐中立了大功,奈何人心难克,李家终究还是走向分崩离析这一步。镇国公怕李华章想不开,过度执着朝堂之事,重蹈他当年覆辙。
幸好,他亲手养大的郎君比他通透,也比他有担当。镇国公叹息道:“你自己想清楚就好。这不是你的错,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世上的事是一个圈,努力一辈子,到头来却发现回到了原点。不如看开些,好好陪家人才是最实在的。”
李华章应是。他被皇帝从京兆府架空到光禄寺后,旁人见了他都义愤填膺、唏嘘不已,其实李华章本人倒还好。
正如他和韩颉说的,推李显做皇帝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最优解,既然他已经做出选择,自然也预料到如今的场面。
政变没有流无谓的血,大唐顺利复国,他的朋友、亲人、爱人都好好活着,已经是他梦想中的日子了。何况再有一个月裳裳就要嫁给他,他怎么敢不知足?
明华裳听到,在家人面前毫不避讳地握住李华章的手,郑重道:“不用担心,二兄,你还有我呢。”
李华章飞快瞥了镇国公一眼,想握紧明华裳的手又不敢,只能克制地反握她的手指,道:“我知道。”
正因他知道裳裳会在他身边,不会因为外物离开他,他才丝毫不在意血缘亲人的猜忌、背叛。
他已经得到了天底下最珍贵的明珠,何须在意路边的萤火呢?
他们两人眉宇舒展,语气从容,对望时眼中仿佛只有彼此,看得出来完全不在意雍王府遭遇的不公,发自真心期待即将到来的婚礼。这份诚挚,连镇国公、明雨霁看着都动容了。
明雨霁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们两人一定能如愿以偿,长相厮守。”
这类祝福李华章最近已听过太多,但他还是郑重看着明雨霁,认真道谢:“多谢大姐。”
明雨霁抬手,道:“不用叫我姐姐,我当不起。既然二娘不拿你当外人,那我就直说了吧。二娘下个月就要出嫁,嫁妆里不能没有家具,估计我不会成婚,红木家具留给我浪费了,还是搬回去给二娘做陪嫁吧。本身,这些就是为你搜集的嫁妆。”
明雨霁刚回府时,因为一时找不到配套的家具,明华裳从自己嫁妆里挪出来许多。明雨霁心想自己用什么都成,不能拆了镇国公府原本给明华裳准备的嫁妆。
女子出嫁时,娘家会为女儿准备一整套家具,从洗三的舆盆到死亡时的床榻都有,隐喻女子一生要用的器具都是娘家的,来支撑女子在夫家的尊严。
这自然是一种象征,没有哪个女人的尊严靠一套家具来给,但这终究是婚俗。尤其明华裳要嫁的是皇家,更不能短了志气。
明华裳婚嫁显然比明雨霁自用重要,她可以将就一阵,日后遇到合适的慢慢补。
“不行。”明华裳立刻说,“母亲准备这些木器时,心里想的是我们。这是我们共有的,一人一半,谁都不许多拿。”
“你先出嫁,难得能嫁给真心喜欢的人,自然先紧着你。”
“难道你住在家里,就不是真心的了吗?”明华裳坚持道,“无论你成不成婚,母亲为你准备的嫁妆,都该是你的。若你强行塞给我,我就要生气了。”
李华章当然不在乎嫁妆这种事,见状他也劝道:“是啊,雍王府一应用具都有,如果裳裳用着不习惯,我们日后再换就是,怎么能烦扰大娘子?”
镇国公当然不能坐视大女儿将自己屋里的家具搬出来,也满口说让明雨霁继续用,嫁妆再置办新的。明雨霁听着他们的话,心中涌上淡淡的感动,但也觉得无奈。
镇国公说得轻松,仿佛上好的红木是什么玩具,花钱就能立刻买一套。无论好木头还是好工艺,都是要用时间打磨的。如今距离明华裳出嫁只剩一个月,置办一套合心意的家具,谈何容易。
明华裳和李华章知道行情,一致说不必讲究。明雨霁很欣慰李华章体贴娘家,但是,她不能当真让妹妹带着不齐全的家具嫁去雍王府。
明雨霁悠悠叹了声,心想接下来少不得要多跑几个地方,务必替她将东西凑全了。别的娘子有的牌面,明华裳也不能少。
第167章 安乐
东市。
遗风轩专做贵族生意,明雨霁刚刚下车,掌柜已迎上来,殷勤招待:“明大娘子安,快里面请。”
明雨霁简单应了声,快步走向店内,道:“我听说你们店最近新来了一批紫檀木,我要的画案打好了吗?”
掌柜笑容微滞,随即笑道:“还没有。明大娘子您再等等,好的木头要慢慢打磨,工期没那么快。”
“我已在你们这里等了半年了,再等下去,婚期就赶不上了。”明雨霁说着,看到店小二从后面搬出来一套案台,正是她要的样式。明雨霁咦了声,说:“这不是已经做好了吗?”
掌柜尴尬,忙给店小二使眼色:“明大娘子,您认错了,这是安乐公主府订的。”
明雨霁霎间明白了,她脸色冷下来,凉凉注视着掌柜道:“掌柜开门做生意,做什么,和谁做,我不该置喙。但凡事都有先来后到,这个画案是我订的,就算掌柜的要紧着贵客,但画案上的花纹、钿螺和我给的图纸一模一样。掌柜的,这也是碰巧了?”
明华裳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难得她喜欢画画,明雨霁为她定制了一张画案,从木材、形制、工艺到装饰用的钿螺,都由明雨霁亲手挑选。明雨霁在这张案几上花了很多心思,所以她非常确定,遗风轩搬出来的这张,正是她订做的。
花了心意和普通制式的家具自然不一样,这张画案造型古朴但细节处精微,雅致大方,颇有禅意,安乐公主府的人一眼就相中了。
安乐公主可是长安的红人,遗风轩的掌柜为了讨好安乐公主,便将客人定制的案几送出去做人情,还试图骗明雨霁没做好。
要不是今日正好撞上了,明雨霁还真要被他们蒙骗过去。
掌柜被当面拆穿,十分尴尬。但他很快就恢复平静,坦然道:“对不住明大娘子,但安乐公主喜欢,小的也不能让公主扫兴,望娘子体谅。您再稍微等等,小的这就让工匠加紧做您的。”
掌柜说的很简单,但言外之意已足够明白。安乐公主的喜好更重要,如果镇国公府不高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哪怕用脚指头想都能明白,一个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一个是会威胁他皇位的侄儿,皇帝会偏向哪个,简直不言自喻。
何况安乐公主不是一个普通的得宠公主。她出生在皇帝和韦后流放路上,由皇帝亲手接生,这些年跟着帝后同生死、共患难,是皇帝低谷时唯一的慰藉,对皇帝的意义远非寻常。并且随着年纪渐长,安乐公主出落得越发美丽,往来胡商将她冠以大唐第一美人之名。
她的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公公是梁王,周武势力唯一的继承人,丈夫是梁王世子,同样年纪轻轻手握大权。无论从政治地位还是私人感情上,都举足轻重。
这也是遗风轩掌柜敢明目张胆得罪镇国公府的原因所在,至少在皇帝有生之年,雍王妃是不可能比安乐公主更得宠了。就算等下一任皇帝上位后情况翻转,少说也是十来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什么情形谁又说得准。现成的好处才是最实在的,挪雍王妃的东西讨好安乐公主,稳赚。
明雨霁看出来掌柜赔礼背后的轻慢,双眸冰冷,道:“看来,掌柜是铁了心要得罪镇国公府了?”
掌柜嘴上道着哪敢,这时候安乐公主府的人来了,还没进门就不耐烦地说道:“东西好了没有,怎么磨蹭这么久?”
“来了!”掌柜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抛下明雨霁,围过去和安乐公主府的人套近乎。跟着明雨霁出门的丫鬟气得不轻,愤道:“狗眼看人低,简直欺人太甚。”
明雨霁默默握紧了拳头。如果放在以前,她就算把东西砸了,也绝不会让人抢走,但现在的她不再是苏雨霁,她是镇国公府大娘子,更是雍王妃的姐姐。
底层人可以靠拳头解决问题,越到高层,武力就越无用。明雨霁不怕自己的名声受损,但明华裳不一样。她日后要和李家人长久相处,若明雨霁闹起来,以后明华裳和安乐公主见面,该如何自处?
明雨霁气懑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大局为重,她侧脸,冷声对丫鬟们道:“我们走。”
明雨霁沉着脸,快步掠过人群,面如寒霜朝外走去。在她跨过门槛的一瞬间,一道青影落在旁边,朗然开口:“凡事有先来后到,安乐公主就是如此纵容家仆,胡作非为?你们如此行事,和二张兄弟有何区别?”
明雨霁瞪大了眼睛,惊讶回头,看到苏行止站在旁边,冷峻严肃,不苟情面,板正的像庙里的判官。
安乐公主府的管事正被奉承得高兴,突然有人打搅,颇为扫兴:“你是何人?安乐公主府的事,哪轮得到你管?”
苏行止对着他们微微拱手,肃穆道:“在下苏行止,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下官一介草民,不敢冒犯皇亲国戚,但路遇不平事,尚可管一管。”
安乐公主府的人听到苏行止报出身份,神色微敛。如果是其他官员,借他们十个胆也不敢对安乐公主说什么,但如果是御史台的臭石头,那就麻烦了。
御史监察百官,掌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而且越尊贵的人他们弹劾起来越凶。管事面上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是遗风轩的掌柜上赶着要送他东西,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是镇国公府为未来雍王妃准备的嫁妆,并且他也没打算付账。
但那又如何?他们主子可是安乐公主,韦皇后唯一的孩子。皇帝如今对韦皇后言听计从,让皇后参预朝政,三品以下的官员全由韦皇后一人决断。韦皇后说不得就是下一个天后,安乐公主自当处处比照太平公主。
不,安乐公主没有兄弟,皇太女也做的。当比太平公主还要风光。
宰相门前尚且七品官,他们可是未来皇太女的亲信,何惧一个小小的雍王妃?管事心下不以为然,依然装傻充愣道:“不知苏御史到来,多有怠慢。不过,公主殿下最近雅有画兴,我等为公主分忧,出来寻找书案。遗风轩的掌柜知道后主动献宝,我们一没偷二没抢,不知哪里触犯了律疏,要劳驾御史台操心?”
镇国公府的人听着面色忿忿,明雨霁原来当安乐公主府不知实情,现在看来,他们分明什么都知道,却依然如此挑衅镇国公府,或者说,雍王府。
明雨霁冷冷扫了这几人一眼,记下这些恶奴的脸。她不欲在街上和几个小人做口舌之争,她一人事小,若牵连到李华章身上,被人借机发作,就麻烦了。明雨霁压低声音,对苏行止说道:“算了,走吧。”
她欲要下台阶,却被苏行止一把拉住。苏行止握着她的胳膊,依然不卑不亢看着安乐公主府的家奴,说:“遗风轩愿意为安乐公主献宝,外人不该多嘴,但若挪用别人的东西做人情,那就是偷窃。明大娘子和遗风轩有契约在前,遗风轩出尔反尔,是为不信;全城皆知明二娘子和雍王喜结连理,明大娘子说了这是为妹妹准备的嫁妆,公主府却还执意侵占王嫂的陪嫁,是为不孝;最后,你们都听到明大娘子自报家门,明明知道她为了保护雍王自小流落乡野,被迫和家人分离十七载,却毫无敬重之心,仗着大娘子心善得寸进尺,简直不仁不义。这般不信不孝不仁不义之行径,明日我必上书一封,问问圣上,为何纵安乐公主如此行事。”
苏行止其实来了有一会了,全部听到了明雨霁和遗风轩的争端。他看着明雨霁再三忍耐,拂袖离去,心里只觉得割痛。
他的雨霁刚硬要强,心直口快,十四岁就敢挥舞木棒打混混,但苏行止知道,她最是心软不过。他看着她从襁褓婴孩长成亭亭少女,她应当永远是张牙舞爪的,不该学会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苏行止再也看不下去,第一次走出阴影,出现在她面前。
明雨霁看到苏行止就够吃惊了,等听到他指责安乐公主,心里更是急得不行。
他是不是傻?她们是镇国公府,有保护李华章这层功劳在,宫里再猜忌,也不敢真对他们怎么样。可是苏行止有什么呢?他一个无家无族的寒士,哪来的胆子指责皇帝的女儿?
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明雨霁脸色不佳,想要拉着苏行止走。但苏行止手劲极大,牢牢握着明雨霁,分毫不动。
御史台不愧是专业骂人的,仁义礼信那些大帽子扣下来,安乐公主府的管事都被骇住了。他本来无所畏惧,但周围指点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不由慌了。
镇国公府不足为俱,但雍王不能随便开罪。若是此事闹大,真被这个臭石头捅到朝堂上,皇后和公主追究下来,他吃不了兜着走!
管事心里发憷,收放自如地换上笑脸,道:“苏御史言重了,奴并不知这是明大娘子给雍王妃准备的嫁妆,若提前知道,定然不敢夺人所爱。你是怎么做事的,竟敢拿雍王妃的东西糊弄人,我看你是存心挑拨雍王和安乐公主的关系,其心当诛!”
遗风轩掌柜膝盖一软,连忙跪在地上求饶。皇族说其心当诛可不是吓唬人的,安乐公主随便动动手指就能要他们全家的命。掌柜求饶了半天,安乐公主府管事不为所动,看起来是铁了心要推他做替罪羊,掌柜心都凉了,这时候他看到站在外面的明雨霁,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忙膝行过去道:“明大娘子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人死不足惜,但家里还有一家老小指着我养活,望大娘子高抬贵手!”
明雨霁在民间长大,这些年见惯了民在官面前的无力,很不习惯被人跪。她退开一步,冷着脸道:“你自己做事不讲道义,和我没关系。公府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失陪。”
明雨霁说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示意丫鬟抱上画案离开。她若是不拿画案,就意味着不原谅过节,那这个掌柜必然凶多吉少。一张画案而已,既是新婚礼物,染上鲜血不吉利。
遗风轩掌柜看到明雨霁收下了画案,长长松了口气。公主府管事肩膀也微微放松,本来高高兴兴出来敛财,竟遇到这么一桩扫兴事,他颇觉晦气,嫌弃地踹了掌柜一脚,道:“滚开,别挡路。”
掌柜赶紧连滚带爬让一边,陪着笑送管事出门。苏行止冷眼看着这一幕,他转身下阶,没两步就追上了公主府管事和遗风轩掌柜。
双方擦肩而过时,苏行止目光淡淡看着前方,不知对谁说道:“掌柜的,一颗树要花上百年长成,你做的是长久生意,如此言而无信,急功近利,非明智之举。望你自重。”
他说完,也不看另两人的反应,快步走下台阶,没入人潮之中。
苏行止混入人群,像滴水融入大海,很快就找不到了。这是他最擅长做的事情,但今日,他明明没露踪迹,却在巷口被一辆车拦住。
车上的穗子在风中轻轻晃动,显然是专程等在这里的。车帘掀开,露出后面一张冷艳含霜的美人面。
这是他无比熟悉,却和他毫无关系的人。
明雨霁居高临下睨着他,微微挑眉,语气中带了些阴阳怪气:“好久不见,苏御史官威长了许多。”
苏行止像没听出她的讽刺一样,对着车叉手行礼,丝毫看不出刚才舌战群儒、据理力争的冷硬:“明大娘子安康。”
他毫无脾气,明雨霁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霎间觉得那些挑衅很没意思。明雨霁泄了气,硬邦邦问:“我给你发请柬,你为什么不来?”
“御史台忙,没时间。”
“散衙后请你来镇国公府用膳,也没时间吗?”
苏行止垂下眼睛,说:“我乃御史,私下和朝臣交从过密,不善。”
明雨霁冷冰冰盯着他,苏行止像块木头一样毫无表情站着,明雨霁看着简直想冲他的脸来两拳。明雨霁冷嗤一声,发狠道:“呵,未来雍王妃的邀约也敢拒,苏大人可真是不畏权贵,风骨凛凛。”
苏行止眼睫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又觉得没必要。
雍王妃也好,太平公主也罢,拒绝她们的邀约很容易,真正难的,是拒绝她。
明雨霁看着他不说话的样子就来气,没好气道:“怎么,如今你连我的话也不想听了?”
“不是。”苏行止说,“你是公府千金,我不过一介青衣,你的话,本就不需要我来听。”
明雨霁顿了良久,问:“既然如此,当初我离开苏家的时候,你为什么彻夜找我?”
“因为你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很要强的女子,孤身在外不安全。”
“那为什么现在你要和我划清界限?”
“因为你回家了。”苏行止垂着眼眸,说,“你有家人陪伴,有奴仆保护,很安全。”
明雨霁很想问,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妹妹,责任,还是一个寄养在苏家,需要他分心照顾的公府小姐?
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理智还是将明雨霁拉回来。她放下车帘,脊背挺直,双手平放膝上,像一位最标志不过的公府闺秀,仪态万方问:“刚才,你为什么帮我?”
他们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坐在古朴典雅的马车,一个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
就如他们的鸿沟,与生俱来,如影随形。苏行止微微抬起眼睛,望着帘后影影绰绰的女子剪影,道:“我是御史,遇见不平,仗义执言,职责所在。”
“职责所在。”明雨霁缓慢重复这四个字,短促笑了声,“职责所在,好。你也说了,我有家人陪伴,有奴仆保护,日后有的是男人为我出头,无需你一个外人插手。苏御史,我还有事,告辞。”
说着,她扬高声音,清脆对着车夫说道:“杨叔,回家。”
车夫应了声,马车缓慢启动,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吱呀声,轰隆隆的仿佛压过了世间一切喧嚣。苏行止后退一步,注视着明雨霁离他远去,低不可闻道:“路上小心。”
他说完,自嘲地笑了声。这种话何须他说呢,正如她所言,她身边有的是公侯子弟,自有人护她出入平安。
明雨霁回府后,一路冷着脸,步子走得飞快,丫鬟须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明华裳刚绣好一面香囊,兴冲冲在明雨霁屋里等。她听到外面有声音,忙跑出来迎接,迎面撞上明雨霁绝说不上好看的脸色。明华裳愣了下,试探问:“阿姐,你怎么了?”
明雨霁深吸一口气,挤出笑意,道:“没事。路上耽误太久,有些累了。”
身后的丫鬟早憋了一路,见状噼里啪啦将遗风轩的事倒给明华裳。明华裳听完脸色微沉,对明雨霁说:“阿姐,就是这些事惹你不高兴了?你遇到糟心事,怎么能不和家里说?”
“真不是。”明雨霁叹息,她不想提苏行止,拉着明华裳坐下,道,“一些跳梁小丑而已,我再不出息,也不至于和他们怄气。我担心的,是朝廷局势。”
说起这个,两人都沉默了。现在的生活看似宁静,但她们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
韩颉果不其然不见了,女皇虽然退位上阳宫,但没有人敢小瞧她的头脑和意志,说不定什么时候韩颉就会集结玄枭卫,卷土重来。而这么重要的关头。皇帝却忙着打压李华章、相王、太平公主,不遗余力排挤功臣,反而一股脑提拔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的门客。
世事是一个圈,武皇给李家带来无穷无尽的苦痛,每个人都恨她,但每个人都想成为她。
然世上只有一个武瞾,她在自立为帝之前,已有二十余年处理朝政的经验,太平公主能在朝中栽培大量党羽,前提也是跟在武皇身边积累了数年。韦皇后和安乐公主一没有理政经验,二没有过人天赋,三不爱读书,她们只看到武皇和太平公主成功了,就觉得自己也行,焉是吉兆?
据玄枭卫传回的消息,安乐公主想要效仿太平公主栽培羽翼,却又无人可以提拔,渐渐发展成卖官鬻爵。长此以往,好不容易复国的大唐,恐怕又要生祸。
明华裳在家里住不了多久了,明雨霁不想让她烦心,便叫丫鬟将画案搬出来,转移话题道:“快来看看喜不喜欢,如果不合适,还来得及做新的。”
明华裳没再继续那些沉重的话题,她看到画案惊喜地叫了声,笑道:“好漂亮,多谢阿姐!果真姐姐对我最好了。”
“少来这套。”明雨霁板着脸,道,“我可不是李华章,会被你花言巧语糊弄过去。”
“怎么能叫糊弄!”明华裳一脸委屈,真诚道,“这明明是我肺腑之言。就算二兄在这里,我也要说,天底下我和阿姐最好了。”
明雨霁目光忽的望向门口,明华裳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却发现门口是空的。明雨霁嗤笑一声,说:“瞧你这三心二意的样子,还敢说和我最好?”
明华裳被抓了现形,颇为尴尬。丫鬟们捂着嘴吃吃地笑,道:“二娘子别的不说,哄人最是厉害,难怪把雍王哄得团团转,每日散衙都要找借口来公府呢。”
“哪有!”明华裳还在试图挣扎,“我字字句句,皆发自真心,绝无一字虚假!”
这种话,恐怕连李华章本人都不信了。明雨霁看着她们笑闹了一会,心里猛地生出一股伤感。
一切太完美,都让她忍不住惶恐,这样的美好会不会转瞬即逝。她定了定神,对明华裳说:“别闹了,先去绣嫁衣吧。再过几日,你就该出嫁了。”
明华裳却不肯走,说:“二兄又不是不知道我绣工不好,嫁衣上少点花纹,他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
“没见过绣自己嫁衣还弄虚作假的。”明雨霁也拿她没办法,道,“罢了,你不想绣就算了。把嫁衣拿过来吧。”
明华裳吓了一跳,忙道:“阿姐,你要帮我绣?这可使不得。”
“想什么呢。”明雨霁白了她一眼,“我绣工也不好,你让我绣我还不干呢。当然是请绣娘来,你在简单的地方补两针就好。我怕消息走漏出去,才留你在我屋里作证。”
明华裳突然用力抱了明雨霁一下,笑着道“姐姐真好”,然后就风风火火跑出去取嫁衣了。明雨霁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嫌弃,却忍不住露出笑意。
她仰头,看着屋檐下沙沙作响的绿叶,心头突兀地涌上一个人。
她想,她肯定是被叽叽喳喳的明华裳吵晕了头,才会觉得成婚其实也不错。
能和自己希望的那个人共同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极难得的事。
既然他说她只是职责所在,那就祝他,所求皆得,前程似锦。
第168章 百鸟
两仪殿。
铜镜中的女人富丽而模糊,上官婉儿垂着手站在后方,看着韦皇后在高髻间比划金钗。这样的场景让上官婉儿微微恍神,她一时分不清镜面中映出来的人是谁,是长孙皇后、王皇后还是年轻时的女皇?
“昭容,你觉得这只钗如何?”
上官婉儿猛地回神,意识到面前的女人不是王皇后也不是女皇,两仪殿的女主人换成了韦氏。上官婉儿露出亲近而不失恭敬的微笑,道:“皇后国色天香,这只凤钗戴在您的发上,当真增色不少。”
韦皇后笑了,放下金钗,嗔道:“你们惯会说话,净哄我开心。”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皇后面如满月,贵为国母,天下金银珠宝能簪在您的头上才是福分。”上官婉儿从容含笑,说了好些得体的讨好话,果然把韦皇后哄得笑不拢嘴。韦皇后笑得红光满面,道:“上官昭容真不愧红妆宰相之名,难怪圣人让你专掌制命,起草诏书。”
上官婉儿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微微有些绷紧了。神龙政变后,李显复位,他一改曾经的不在意,而是将权力牢牢攥在自己手中。许多人因此失势,也有许多人因此得势。
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私交甚好,在外人看来应当属于太平公主派,然而太平公主一系被狠狠打压,上官婉儿却逃过一劫,反而得到了李显的重用。
这自然归功于上官婉儿的灵活善变,趋利避害。曾经女皇当政时,太平公主最受母亲宠爱,上官婉儿自然要和李令月交好,但现在皇帝变成了李显,她要首要讨好的人,也变成了皇帝和韦皇后。
上官婉儿因为变得快加文采出众,被李显封为正二品昭容,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令,掌握生杀大权。昭容虽然是后宫妃嫔份位,但上官婉儿和皇帝并没有多余关系,这只是皇帝给她一个头衔,让她能自由出入皇宫罢了。
上官婉儿和皇帝问心无愧,但落在韦皇后眼睛里,难免有根刺。上官婉儿很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立刻在韦皇后面前表态道:“是圣上仁慈,顾念高宗和祖父的情谊,妾不敢居功。奴婢还有一事想和皇后求个恩典,考功员外郎崔湜乃博陵崔氏之后,颇有才干,只可惜仕途不顺,未遇伯乐。如今吏部侍郎空缺,不知皇后可否赐他个考校机会?”
韦皇后一听便懂了,脸上露出笑意,拉过上官婉儿的手左右打量:“你是上官仪的孙女,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他亦是博陵崔氏之后,郎才女貌,果然般配。我信昭容看人的眼光,不必考校,让他自去吏部当值就是了。”
上官婉儿和崔湜私下有过露水姻缘,她向韦皇后推荐崔湜,便委婉表明她另有情人,不会和皇帝发生什么。而韦皇后提拔她的情夫进吏部,上官婉儿自然便要替韦皇后分忧。这是利益交换,也是表忠心。
上官婉儿听到韦皇后就这样容易便同意她的举荐,喜出望外之余,也莫名悲哀。吏部主全朝官员升迁考评,多少外地官兢兢业业干几十年,也换不来吏部一笔开恩,而吏部的副主官就这样在女人的闲聊中决定了……
所以,更说明攀好大树是多么重要。纵疾风肆虐,只要一直能攀附住当权者,就不用经受风吹雨打。
上官婉儿再一次在心里确认自己的道路,这时殿外传来咯咯笑声,一个女子如蝴蝶一般飞入大殿,迫不及待道:“阿娘,你看我的新裙子!”
上官婉儿回头看去,只觉得眼前一晃。安乐公主穿着一条极其艳丽的裙子,从正面看是一种颜色,从旁看是另一种,在阳光下呈一种颜色,在阴影中又是另一种,裙摆上闪烁着百鸟图案,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仿佛即刻就要振翅飞出来,令人眼花缭乱,都分辨不出布料本来的颜色。
韦皇后发出惊叹,问:“裹儿,你这是什么裙子,好生特别。”
安乐公主沾沾自得道:“这叫百鸟裙,用奇禽身上最鲜艳的羽毛织出来的,所以才能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得抓几千只鸟,才能织成这么一条裙子呢!”
韦皇后听得啧啧称奇,上官婉儿应和着奉承话,却冷不丁想到那上千只鸟。
它们原本自由地生活在山林,只因为长了漂亮的羽毛就被人盯上。说不定整个种族都灭绝了,最后只是成为公主的一条裙子。
至少,它们全族都在一起,死时不孤单。
安乐公主来回转圈,显摆完了裙摆上的花纹后,突然神神秘秘道:“阿娘,你看这是什么?”
安乐公主像变戏法一样,又取出一条百鸟裙,在韦皇后面前抖开。韦皇后又惊又喜:“你这是做什么?”
“下面人送来了新的布料,我很喜欢,便让他们又做了一条裙子,特来献给阿娘。”安乐公主扑到韦皇后身边,不断撺掇,“阿娘,你快换上试试。”
韦皇后拗不过女儿,半推半就地去换百鸟裙。等韦皇后出来后,两仪殿内所有宫女,包括上官婉儿,都齐声称赞。
韦皇后喜笑颜开,点了点安乐公主的鼻尖道:“你啊,就会哄我开心。说吧,又想要什么?”
安乐公主一迭声撒娇说:“没有,儿只是想孝顺阿娘罢了”,一边暗暗用余光瞥上官婉儿。上官婉儿福至心灵,立即道:“不敢耽误皇后和公主商讨政务,奴婢告退。”
上官婉儿走后,安乐公主不必再装,她立刻坐到韦皇后身边,抱着韦皇后的手臂道:“阿娘,你当真要让那个庶子做太子吗?”
韦皇后眼神一利,扫向周围,宫女们忙识趣退下。韦皇后放了心,装模作样呵斥道:“裹儿,那是你三兄,不得无礼。”
“凭他也配?”安乐公主嗤之以鼻,“他不过卑贱的婢生子,他娘是奴婢,他也是天生伺候人的奴才命,凭什么让他做太子,他配吗?我才是阿父、阿母的亲生骨肉,我要为你们养老送终,自然也该由我来继承皇位。”
“荒唐。”韦皇后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安乐公主看出来母亲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再接再厉,继续鼓动道:“阿娘,则天皇帝只是晋阳商户女,而我是中宫嫡出公主,她最初只是个连妾都算不上的才人,而我的丈夫是魏王世子。则天皇帝有的我都有,我的身份还比她强多了,凭什么她可以做皇帝,我不可以?”
女皇毕竟是李显的母亲,否定女皇,就是否定他自己。所以宫变后,李显依然恭恭敬敬供着女皇,最初几天还装模作样去上阳宫,请母亲主持政事。虽然女皇闭门不见,不再插手朝政,但朝中没有人敢真的忽视她。
安乐公主就是如此,她出生以来就没见过祖母,她只知道这个女人废了父亲的帝位,将她们一家囚在蛮荒之地。安乐公主对皇祖母毫无好感,更不必说孺慕之情,可是等安乐公主得到选择权后,却发了疯一样模仿她,向往她,想要成为她。
是啊,凭什么武后可以,她不可以?
韦皇后心中闪过同样的话。她和武后一样,嫁给了一个不那么男人的丈夫。这一点,李显还不如高宗呢。
因为九五至尊是她的枕边人,所以韦皇后最是知道,李显是多么优柔寡断,懦弱虚伪。这样一个人,因为生下来姓李,便可以做皇帝。
如果没有武后,韦皇后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佛说人各有命,父亲说女子当卑弱,曾经韦皇后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应奢望超出自己范围的东西,但亲眼看到武后称帝后,韦皇后突然生出疑问,李显那样一个三流人物都能当皇帝,她差在哪里了呢?
凭什么,她不可以?
因为她不姓李?武后也不姓李。因为她是女人?武后也是女人。
韦皇后动了效仿武后、做实权皇帝的心思,那她就必须有支持者和继承人。原本韦皇后的指望是李重润,但儿子死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小女儿来做接班人。
李重俊名义上叫她母亲,但不是她生的就不是,等李重俊上位,绝不会真心孝顺她。她若想掌权,就必须扶持自己人做太子。
安乐虽然蠢了些,但美丽的蠢货才好控制。若废了李重俊,立安乐为皇太女,她们母女掌握权力,大唐岂不是由她说了算?
韦皇后心动了,但她装作拗不过女儿痴缠,无奈同意的样子,道:“你总是这样任性妄为,谁叫我就你一个孩子了呢,真是欠了你的。行吧,改日我劝劝圣人,能不能成,就看你阿父有多宠你了。”
安乐公主一听母亲同意她做太女,喜不自胜,连忙说母亲的好话:“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放心,阿父肯定不舍得拒绝我的,如果他不同意,我就和他闹!”
韦皇后看着安乐公主笑了,道:“你呀,被你阿父宠坏了。对了,听闻前几日,你的奴仆在街上和雍王妃抢嫁妆?”
安乐公主骂太子时无所顾忌,一口一个奴才,但提到雍王,她支吾了一下,躲闪道:“也没有……是下面人误会,东西已经还回去了。”
韦皇后一听心里就有数了:“所以说你和雍王妃抢嫁妆的事是真的?真是蠢不可及,雍王有身世、有民心又有功劳,你阿父想夺他的权都得看看天下人同意不同意呢,你怎么敢和雍王妃闹?改日,不,就今日,你送一份礼去镇国公府,亲自向雍王妃赔礼道歉。”
安乐公主嘟着嘴不肯,她小时候物质匮乏,但所有人都宠着她、纵着她,她没有受过任何委屈,怎么可能低头给人道歉?韦皇后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她也知道指望安乐公主没用,叹了口气道:“罢了,我来备礼,让女官去镇国公府走一趟吧。你呀,多大人了还总是闯祸,还得母亲替你善后。”
安乐公主不服气道:“雍王已经没权了,我为什么要向一个臣女道歉?她也配?”
韦皇后看着小女儿,十分唏嘘。她猛然想起永泰,永泰自小安静懂事,韦皇后总觉得大女儿不如小女儿活泼可爱,所以对长女的爱远远不及会讨她欢心的小女儿。但此刻,在永泰死去一年后,韦皇后不得不承认,永泰说的是对的。
安乐被他们惯坏了。一个想做皇太女的人,竟然不假思索对忠臣之女说出“她也配”。韦皇后叹了口气,不得不警告道:“裹儿,你要是只想做一个富贵公主,自然想得罪谁就得罪谁,不用顾忌任何人的脸色,但你若想做皇太女,就必须注意德行,爱惜名声,不能让御史抓住任何话柄,尤其是不敬兄嫂这等罪名,万万不能有。”
韦皇后肃起脸色,安乐公主害怕了,唯唯诺诺应是。安乐公主脸上讪讪,随便找了个由头就出宫了。
就算不问,韦皇后也知道安乐必然和那群面首厮混去了,她刚才说那些话,安乐恐怕一点都没听进去。
韦皇后气小女儿不知轻重,但又拿她没办法,只能叫女官来,耳提面命许多话,命女官将赔罪礼送到镇国公府,亲自递到明华裳手上。
韦皇后望着女官走下宫道,没入岁月斑驳的太极宫中。她仰头看向太极殿高高翘起的脊兽,想道,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
但握在别人手里,就如鲠在喉。雍王在朝中的声望实在太碍眼了,她要尽快招纳党羽,提拔亲信,将朝堂收入自己囊中。
武氏能做皇帝,她,为何不能?
第169章 婚礼
四月初十,春尽夏来,满城芳菲,宜嫁娶。
今日天公十分作美,天空碧蓝如洗,阳光灿灿洒在花路上。镇国公府换洗一新,沉寂多年的正门久违地大开,大红的绸带挂在正堂深色廊庑间,古朴而庄重,路过的行人无论贵贱老少,只需扫一眼就知道,这户人家要嫁女。
然而镇国公府布置郑重,宾客却寥寥无几。这些天镇国公府接了不少帖子,里面各个都洋溢着热情赞美,将明华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但最后,往往都会装模作样地遗憾一通,说自己因什么什么意外不能登门。
喜娘见久久没有像样的宾客来新房撑场子,十分尴尬,只能故意抬高声音说吉祥话,自己又说又笑,恨不得用话将闺房填满。她心里很是可惜这位王妃,才十八岁的小娘子,人长得漂亮,性情也和气,只可惜运气不好。嫁入皇家本是大好的姻缘,谁想天有不测风云,王妃的福还没享,夫君就已经失势了。
雍王大婚,宫里自然鼎力庆祝,皇帝几次三番交代礼部大办,都被李华章推辞了。皇帝十分遗憾,流水一样往雍王府送去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声势浩大得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皇帝表面上乐呵呵的,仿佛侄儿完婚比他自己儿子成亲还高兴,但长安众人都知道,圣心和雍王已生隙,赏赐越多,反而越欲盖弥彰。在这种环境下,还有谁敢冒得罪皇帝的风险,来镇国公府送嫁?
此刻,喜娘心目中“十分可怜”、“未婚先失宠”的明华裳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悲惨,她全幅心神都在面前这身花钗翟衣上。按品级,她婚礼上应当穿青色罗绣翟鸟广袖连裳,戴九钿花钗九树,佩蔽膝、小绶、双佩。哪怕之前已经熟悉过,真正穿戴时,她还是被繁复的翟衣搅得头昏脑涨,哪有力气关心别人怎么看她。
她自己都快看不见自己了。
今日明华裳出嫁,明雨霁早早就赶来了,帮明华裳梳发、上妆、更衣,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将翟衣服服帖帖套好,明雨霁都跟着出了身汗。
丫鬟抬来发冠,明华裳柔顺的黑发束入璀璨华丽的花树冠之中,霎间褪去活泼稚气,染上几分王妃的端庄稳重。明雨霁看着,突然感慨万千。
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明华裳要出嫁了。她和她虽然是双胞姐妹,但一出生就分隔两地,天各一方,好不容易相认,紧接着分家、政变、朝堂等许多事接踵而来,她们被外界牵着鼻子走,真正相处的时间其实没多少。
她还没学会如何和一个同龄的姐妹相处,明华裳就要先行一步离家了。明雨霁想起今日境况,心中不无内疚,女子一生仅有一次的重要时刻,明华裳的婚礼却空荡荡的,她实在愧对这声“姐姐”。
明雨霁心里正低落,忽然听到明华裳小声说:“姐姐。”
明雨霁怔了下,回头:“怎么了?”
明华裳用力支着脖子,眼睛像鹿一样看着她,无辜道:“我饿了。我记得菜单上有冻酥花糕,能不能让厨房匀几块给我吃?”
喜娘一听,忙道:“二娘子,完礼前不能吃东西,您再忍一忍。”
婚礼讲究多,而皇家的讲究更多。如果新妇在婚礼中想如厕或不舒服,有失皇家体面,所以为防万一,索性不让新妇在婚前吃东西,讲究严格的甚至连水都不能喝。
一整天不吃不喝,还要顶着这么重的发冠完成繁琐的礼节,明华裳不知道别的新娘子难受不难受,反正她是坚持不下来。要她的命可以,挨饿不行。
明华裳可怜巴巴地看着明雨霁,明雨霁迟疑了片刻,还是败下阵来。
反正也没什么宾客来观礼,何必端着架子。至于那些来协助婚礼的宫廷女官看到后会不会不喜……她们要说就说去吧,反正皇帝也不是真心祝福这桩婚事,差与更差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明雨霁道:“冻酥花糕太凉了,你吃了当心闹肚子。让厨房端一盘五福糕来,那个小巧又好克化,你吃正好。”
明华裳忙道:“冻酥花糕也给我留几块,我回来吃!”
喜娘瞠目结舌地看着准雍王妃一眨眼吃完一盘五福糕,还没出门,连下次吃什么也预定好了。喜娘心想真是个小姑娘,脑子里只记得吃,等她嫁人后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伺候婆家,恐怕就没有如今的娇憨了。
这么一想,喜娘有些伤感,笑道:“能吃是福,二娘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二娘子若喜欢这个味道,何不将做糕点的厨娘陪嫁到王府,省得二娘子思念娘家。”
“那可不行。”明华裳道,“厨娘得留在国公府,要不然,以后我怎么有借口回来蹭饭?”
房间里的丫鬟婆子听到都笑,喜娘擦掉笑出来的眼泪,说:“二娘子和娘家感情真好,还未出阁,就已经念着回娘家了。”
“那可不是,多亏我有个能干持家的姐姐,以后非但我回来蹭吃蹭喝,还得多带一个人。”
房间里哄堂大笑,明雨霁听着明华裳胡言乱语,很是无奈,但不知不觉露出笑意。
是啊,婚礼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明华裳依然是明家人,他们的亲缘没有斩断,反而多了一个亲人。
他们一家人踏踏实实过日子,何尝不及高朋满座、宾客盈门呢?
她们正在房间里说笑,突然听到丫鬟禀报:“大娘子,二娘子,平南侯来了!”
明华裳有些惊讶,任遥竟然来了?如今局势不明,他们几家过得都很艰难,她还以为任遥不会来了。明雨霁最先反应过来,一边说“快请”,一边让丫鬟撤走糕点盒,给明华裳重新补妆。
任遥穿着紫色胡服,衣服上绣着对兽,长发简单挽起,一路大步流星,英气勃勃。她进来时看到丫鬟们忙着收拾糕点盒,大咧咧道:“该吃就吃,干嘛遮遮掩掩的,这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明华裳听到噗嗤一笑,道:“任姐姐说得对,把冻酥花糕也拿来吧,我觉得我没吃饱。”
明雨霁瞪了她一眼:“还吃,唇妆都吃花了。若一会迎亲队伍来了,你打算就这样出门?”
“有何不可?反正出门时会用扇子遮脸,别人看不见,怎么知道我没画唇?等晚上却扇后,我就说路上蹭花了。”
明华裳越想越觉得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理由,明雨霁又好气又好笑:“你呀,就知道在自己婚礼上偷工减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替别人成婚呢。”
任遥也道:“不用上那么浓的妆,反正情人眼里出西施,无论二娘打扮成什么样,李华章都觉得她是最美的。”
明华裳不甘示弱道:“那是因为我本身就美,和他没关系。”
喜娘见明华裳谈笑无忌,渐渐意识到自己对明华裳的同情毫无根据,甚至很可笑。婚礼当日宾客稀少,夫家前程未卜,换成别的娘子肯定要委屈死了,但明华裳一点都不在意,反而说说笑笑,有吃有喝,说明她一点都不担心未来的生活,她对自己的夫婿和家人有足够的安全感。
自己的日子幸福,又何需观众呢?
喜娘的想法刚落,又有几个女宾来了,分别是太平公主府和相王府的人。太平公主和相王是李华章那边的亲人,不方便来女方宴席,便派了最得力的儿媳或女儿到场,无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不大的闺房逐渐站满了人,虽然人少,但每一个都分量不轻。
不知不觉间到了黄昏,亲迎吉时快到了。在二门看热闹的小丫鬟们急急忙忙跑进来,嚷道:“雍王来了!雍王来了!”
喜房里一阵匆忙,丫鬟连忙找蔽膝和团扇,遮住明华裳的脸。任遥拎起一根趁手的木杖,松了松筋骨,道:“你们慢慢找,不用着急,我去门口拦着他们,有我在,绝不叫李华章轻易进了门。”
明华裳看到任遥手里桌腿粗的木棍,头皮一阵发麻,忙道:“任姐姐,和气为主!”
唐朝习从北朝,民风尚武,甚至蔓延到了婚礼上。女婿要想进门,得先经过女方亲戚的考验,新娘的长辈会在门后握着木杖打新姑爷,俗称“下婿”,此风之行连皇帝都不能免俗,有些时候打得狠了,闹出了人命也不是稀罕事。
等武打过后,新婿还要作诗,每过一道门就要现场吟诗一首,等到了新娘闺房前还要作催妆诗,直到女方这边所有人满意,才终于能见到新娘。
然而这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障车、坐鞍、青庐拜堂、却扇等,反正明华裳觉得,她若投胎成男人,这辈子怕是娶不到媳妇了。幸亏李华章能文能武,他来对阵任遥,应当没问题……吧。
镇国公府正堂,李华章一身绯红礼服,弯弓搭箭。一箭向天,谢天赐姻缘,一箭向地,敬祖宗保佑,一箭向婚车,退小人路煞,保佑夫妻余生同心同德,白头偕老。
他连射三箭,箭风气势如虹,引得围观路人拍手交好。李华章为这一天准备了许久,拦门诗根本不值一提,他又对镇国公府的构造了如指掌,一路上势如破竹,长驱直入,镇国公府这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闯到了最后一关——明华裳的闺房前。
任遥握着木棍站在门前,松了松肩膀,抱拳道:“雍王,见谅了。”
李华章看到任遥手里儿臂粗的木棍,无奈叹了口气:“至少比我预料的强些,好歹没拿红缨枪来。”
“小瞧我?”任遥拿着桌腿,轻轻松松挥了道枪风出来,挑眉道,“你们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江陵在李华章宣布婚讯的时候就闹着要当傧相,他烦了李华章半年,终于如愿以偿。江陵一路乐呵呵看戏,他看热闹不嫌事大道:“敌寡我众,群攻非君子所为。”
“你说得对。”李华章点头,毫无预兆将江陵推出去,自己闪身朝院门袭去。
李华章最讨厌冗员冗职,他安排人手绝无一人多余,也绝无一人浪费。江陵写诗不行,武功也不行,那李华章为什么要用他当傧相?
显然是要做些贡献的。
江陵明明在看戏,突然全无防备出现在棍棒下,他看着棍子劈头朝他打来,惊慌道:“手下留情!都是自己人,别动手!”
李华章用江陵作饵,成功金蝉脱壳,趁任遥不备逼近院门。但他才推开门,迎面一道劲风劈下,李华章忙后退一步,险险躲过。
明雨霁站在门后,掌心缓缓掂着木棍,似笑非笑:“偷奸耍滑,想抄近道?想得美。”
李华章看着面前另一根棱角分明的桌腿,果然人不该抱有侥幸之心,该躲得还是没躲过,他叹气,无奈道:“你们到底拆了几条桌子?”
明华裳坐在床上,听着外面一阵阵欢呼声、起哄声,简直坐立难安,心惊胆战。
正常来说下婿只是个游戏,娘家借此杀杀姑爷的威风,提醒他要好好对新妇,并没有多大危险。但他们家不一样,任遥、明雨霁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女暗卫,她们拎着木棍打人,是真的能打出人命的。
李华章在院子里腾挪闪避,他不是打不过明雨霁,但婚礼下婿是习俗,他不能拿武器,只能被动躲避。靠躲倒也有办法赢,但太慢了。
李华章看向不远处薄薄一扇门,突然莫名其妙道了句:“冒犯了。”
明华裳握着团扇心神不宁,正在想要不要给明雨霁、任遥传信,暗示她们差不多行了,突然房门被撞开,扒在门缝上看热闹的丫鬟们摔成一团。明华裳惊讶抬头,透过金丝勾喜、彩凤环绕的团扇,看到一个颀长高挑的少年穿过人群,如惊鸿般落在她面前,含着笑意说:“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裳裳美貌,娶之不易,只能行此下策,来抢婚了。”
李华章拉着明华裳的手腕就往外跑,这时新房内的女子们终于反应过来他想抢婚,闹哄哄道:“别让他走,拦住他!”
李华章带来的男方迎亲队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少年们一边高声起哄,一边冲进来帮忙。任遥听到里面的动静,忙要回去支援,江陵像只熊一样扑过去,牢牢缠住任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万一把李华章得罪狠了,小心他在你的婚礼上报复你!”
任遥踢又踢不到,甩又甩不开,羞恼道:“放开,我才不怕他报复。”
“我怕!”江陵死不松手,赖皮道,“哎呦我脚崴了,站不起来。”
明雨霁见李华章这个无耻小人居然玩阴的,不老老实实闯关,竟打算抢婚,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沉了脸,怒冲冲要过去阻止李华章,走到半途被旁边一个人拉住。
苏行止罕见换了身红色衣服,站在人群中无奈地拉住明雨霁:“雨霁,雍王娶妻不容易,算了吧。”
明雨霁听着心头火起,一路走来就让他作几首诗,这就不容易了?镇国公把一个女儿养大就很容易?
男人在这种事上总是很容易共情男人,明雨霁冷冷说“松手”,苏行止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放手。果然下一瞬间明雨霁的棒子就朝苏行止挥来,苏行止赶紧躲过,心道他这个观礼宾客真是冤,只是说两句公道话就被迁怒了。希望李华章不要辜负他的牺牲,赶快把妹妹娶走。
李华章拉着明华裳穿过乱成一团的人群,明华裳发冠上的珠宝来回碰撞,耳边喧闹的人声仿佛霎间成了陪衬。她抬起一只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发冠,忍不住边跑边笑,问:“我们就这样跑了,是不是不合规矩?”
“婚礼婚礼,能娶到心上人才是最重要的礼。”其实这并不是李华章的计划,但一遇到她,寻常克己守礼的他就没法循规蹈矩,他脑海完全被一个念头占据,早点见到她。
迎亲和送嫁队伍都在找新人,双方挤成一团,好不热闹,哪里知道婚礼的主人公已经跑出去了。李华章带着明华裳跑出院落,琢磨接下来要如何收场,他心里忽的冒出一个念头,要不就这样带着明华裳离开吧,抛开所有人,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
他还没来得及捋清这个疯狂的念头,迎面撞到一行人。镇国公正在高堂里等着女婿、女儿行礼,突然听到奴仆传话,说雍王抢婚了。
镇国公还以为是下人以讹传讹,二郎那么懂规矩识大体的人,怎么可能抢亲呢?他匆忙赶过来,没有任何美化的余地,亲眼撞到了李华章意图拐带他的女儿。
镇国公大怒,暴喝道:“二郎,你们在做什么?”
李华章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他乖乖回到正堂,按部就班完成后半截的礼仪,然后在众人的起哄声、岳父和妻姐杀人般的视线中,带着明华裳上婚车,往雍王府驶去。
雍王府里,此刻早已贵客满堂,灯火通明,以相王、太平公主为首的李氏皇族已等候许久。
李显虽然防备李华章,但李华章毕竟是章怀太子的遗孤、神龙政变的功臣,亏待了谁都不能亏待他的婚礼。雍王府的婚宴布置得非常盛大,相王、太平公主哪怕龙困浅滩,依然输人不输阵,带了全家盛装出席,排场摆得十分足。
随着婚车靠近,雍王府立刻响起奏乐声和礼炮声。李华章没有理会路边满当当的人群,他下马,目的鲜明走到婚车边,伸手扶明华裳下来,仿佛世界里只有这一件事。
他的手修长有力,是明华裳从小到大最熟悉不过的触感。她手掌刚刚落入李华章掌心,就被他紧紧握住,明华裳近乎是被李华章半抱着,落到地面上。
地上已经铺好了红毡毯,明华裳视线被团扇遮挡,唯有顺着红绸缎另一端的牵引,木然往前走。训练有素的侍女在旁边跑动,不断将后面的毡毯转移到前面去,明华裳就这样一路脚不沾尘,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和李华章一起跨过马鞍、火盆,穿过热闹的宾客,穿过漫天洒落的金钱彩果,在礼官的唱喏声中,于青庐前拜堂为夫妻。
李华章抢婚的战绩已经传到王府了,陪嫁婢女明显在防着他,之后的流程李华章没有再突发奇想,他老老实实作了许多首却扇诗,直到镇国公府这边的陪嫁全都满意后,才终于撤去团扇,看到了美人真容。
灯火摇曳,明华裳抬眸,明眸皓齿,眼如秋波,像小时候捉迷藏赢了一般,对着他粲然一笑。
刹那间世间一切远去,周围宾客的说话声淡化于无,李华章看着明华裳,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感官。他仿佛只活在她这一刻的眼神中,从前种种,往后余生,都有了答案。
太平公主见李华章一直凝视着自己的新娘,他们问了好几句话都不想搭理,心领神会,主动带着宗室们离开了。宾客离开后,宫女、女官也鱼贯退下,镇国公府的陪嫁丫鬟有些担忧地看了明华裳一眼,被同伴拉走。
灯火幢幢的青庐中眨眼只剩他们两人,明华裳意识到从现在起他们两人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心里免不住紧张。然而李华章却像毫无所觉,他走过来熟稔地扶住她的肩膀,为她拆下发冠,修长的手指摩挲在她发间,轻柔为她按摩:“饿了吗?”
他的一句话让她瞬间回到镇国公府,他还是她最可靠的兄长,她只需要做一个懒散无脑的废物妹妹。明华裳那些紧张烟消云散,像小孩子第一次没有父母陪同去学堂般,半埋怨半撒娇道:“我都快饿死了。我今日卯时就起了,一直折腾到现在,连口水都没时间喝。要不是我偷吃了两块糕点,我准得晕倒在路上。”
别的小娘子不好说,但明华裳长这么大,确实没受过这种委屈。李华章一听明华裳饿了这么久,忙道:“你再忍一忍,我让厨房给你备了饭,这就端上来。你要现在吃,还是沐浴后吃?”
明华裳犹豫了一小会,道:“还是沐浴后吃吧。”
“好。”李华章说,“热水已经准备好了,你先去沐浴,我让他们摆饭。”
明华裳应了声,去旁边的浴房里洗澡。
青庐是临时搭出来的婚房,类似北朝游牧民族的帐篷,新婚夫妻只在这里睡一夜,明日就要搬回主院,所以青庐里的摆设没必要太讲究,基本只有睡觉功能。但李华章却很清楚明华裳的生活习惯,哪怕只住一夜的临时居所,他也认真准备了浴桶、镜子、屏风,摆设和镇国公府里一模一样,一切都是明华裳最熟悉的样子。
明华裳沉入热水里,轻轻呼了口气。
她撩起一捧水,看着水珠顺着她的手臂滑落,只剩下一枚花瓣沾在她肌肤上,如红梅映雪。明华裳原本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些害怕,毕竟他们曾有兄妹之名,但现在,她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是原来那个二兄。
无论他姓明还是姓李。无论他是镇国公世子还是护国雍王。
第170章 画眉
明华裳洗澡后出来,发现青庐内婚礼礼器已经撤下,空间立刻显得清爽不少。平地中间摆了一张红木桌,上面放着水晶龙凤糕、五色馄饨、菹齑、铛糟炙、甘露羹、粟粥、乳粥。明华裳擦着头发坐下,李华章见状,自然而然接过棉布,替她擦头发。
李华章说:“你饿了一整天,不宜吃太油腻的东西,厨房给你准备的都是清淡的,慢慢吃,别着急。”
明华裳试着夹了个馄饨。这碗馄饨共有五种不同的形状,里面包着不同的馅料,五彩斑斓,故称五色馄饨。明华裳咬到一个虾仁的,虾肉鲜美滑嫩,汤汁肥而不腻,正是她喜欢的口味。明华裳立刻尝出来了:“是颁政坊萧家的馄饨?”
“嗯。”李华章坐在明华裳身边,替她拢起脖颈后的湿发,让她能清清爽爽吃东西,“知道你想吃很久了,怎么样,喜欢吗?”
明华裳饿得狠了,囫囵点头,低头咬第二个。长安颁政坊的馄饨很出名,是著名的馄饨一条街,萧家更是其中翘楚。热食入腹,身体仿佛都跟着熨平,明华裳终于缓过那阵抓心挠肝的饿,她见李华章不动,问:“二兄,你怎么不吃?”
李华章静静看着她,微微摇头:“不怎么饿。”
婚礼不光明华裳受折腾,李华章要做的事情也不少。明华裳梳妆打扮时至少能坐着,而李华章却要大清早进宫,独自完成婚礼前半截礼仪。他一整天也几乎没进米水,但他作息规律,饮食睡觉都有固定时辰,饭时过了太久,他已经感觉不出饿了。
明华裳用汤匙舀出一个馄饨,蛮不讲理递到李华章嘴边,说:“我不喜欢吃这种馅,你来。”
李华章瞥了眼她刚刚用过的汤匙,犹豫了下,破天荒违背自己的原则,慢慢张嘴吞下了馄饨。明华裳见他吃了,立即又盛了一个。李华章无奈道:“我真的不饿。”
“可是我不喜欢这个味道,总不能扔掉吧?你来帮我吃完,我还要留着肚子吃其他的呢。”
明华裳的语气骄纵得理所应当,仿佛兄长替她解决吃不完的食物再正常不过。李华章终究无法抵御这种诱惑,明华裳送来什么他就吃什么,两人共用一碗,不知不觉,桌上的盘盏已空了大半。
明华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由衷道:“好撑。”
李华章已简单地收拾好盘盏,他自小习惯自己的东西自己随手收拾,并不喜欢奴仆近身,哪怕如今已经封王,也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李华章听到明华裳的嘟囔,擦了手,轻轻按上明华裳的腰。明华裳本能想躲,被李华章摁住:“别乱动,小心岔气。”
明华裳最开始非常僵硬,她自幼丧母,即便和女子也很少这样亲密接触,遑论男人。她心想这一关迟早都要过,努力放松身体,枕到李华章肩上。
他们两人当了十七年兄妹,这些年住在同一个府邸,不乏有同室相处的时候。但曾经两人都拿捏着兄妹的界限,亲近但不亲昵,肢体接触基本都是一触即分,鲜少有现在这样,李华章的手直接覆在明华裳腰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明华裳都能感受到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常年执笔握刀的薄茧。
两人都在试探,明华裳用自己的勺子喂李华章吃东西,李华章替明华裳揉腰,这绝不是正常兄妹该有的举动。曾经两人彼此知道却刻意装作兄妹情深,如今,他们要从兄妹的框架里,慢慢恢复到男女。
李华章见她睁不开眼睛的样子,问:“是不是累狠了?”
明华裳嗯了声,说:“还好。那些条条框框很烦人,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但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你,便都可以忍受。”
李华章带着歉意说:“我说过许多次一切从简,只是宫里另有章法,许多仪式我都说了取消,最后还是加上了。抱歉,连累你了。”
这个时候,李华章说的“连累”既是指婚礼,更是指局势。如今山雨欲来,雍王府成了皇帝重点监视对象,他连自己的婚礼都不能左右,却自私地将明华裳扯入他的生活中。
明华裳还闭着眼睛,却伸手,轻轻覆在李华章手背上。此情此景,无需多言,身体依偎已足以说明一切。李华章感受到她无声的支持,慢慢收紧了手。
说起婚礼,李华章想起另一件很紧急的事。他心里叹了口气,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等后日回公府,你可要帮我和父亲、大娘说些好话。若是平时,大娘想练多久我都奉陪,但今日情形特殊,恕难从命。”
明华裳听到这里噗嗤一笑,睁开眼睛道:“你可真是胆大,当时我看到你突然冲进来,都吓了一跳。”
李华章颔首,诚挚道:“确实,不应该这样做,但不后悔。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得先下手为强,至少先把你抢出来。”
“我就在那里,又不会丢了,哪里需要抢?”
“那可不一定。这半年我一直在担惊受怕,怕你突然反悔,怕发生什么意外不得不推迟婚礼,怕那天天气不好,婚车无法通过……我怕很多很多东西,恨不得一眨眼就到白头,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我已成夫妻,再不会有任何力量能分开我们。”
明华裳靠着他的肩膀,突然抬手,将小拇指伸到他面前。李华章诧异地垂眸,明华裳双眼黑润晶亮,看着他道:“我们拉钩,以后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谁没做到谁是小狗。”
李华章失笑,这样的诺言无疑幼稚至极,是小孩子过家家才会说的话,但他却伸出手,勾住她的小指,低声道:“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气氛到这一步,接下来的事情似乎水到渠成。李华章的手掌徘徊在她的腰带上,似乎有犹豫,明华裳却主动环住李华章脖颈,探身吻向他的唇。
唇瓣相接,柔软温热,并没有戏文中天雷勾动地火、浑身战栗之类的夸张感觉,明华裳颇觉失望。李华章似乎怔了下,不知道该诧异她如此主动,还是该恼怒她如此主动。
但托了两人唇齿相抵的福,李华章很清晰看到了明华裳眼中的失望。他不再客气,转守为攻,另一只手拉开她的腰带,压着她抵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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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裳累了一天,她本以为自己会沾床就昏睡过去,实际上她睡得却很浅。半醒半梦中,她身体无法移动,却能感觉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人。
她很少和人同睡,遑论一个男人,她本能觉得不安,但身体却像开了天眼一样,能感受到他呼吸清浅,身姿颀长,睡姿极为安静,却像一座山,静静矗立在她身边,挡住了外面的风雷闪电。
她就在这种不安和安全感中反复拉扯,天将明时分,她感觉到身边的人醒了,他很小心地起身,动作放得极轻,生怕吵醒她。
明华裳知道李华章肯定不会让人打扰她,这回她能安心睡觉了,但身边的寝褥渐渐凉下去,她反而觉得意兴阑珊,也挣扎着坐起来。
李华章洗漱回来,发现明华裳已经起了。她呆呆坐在床上,双眼茫然,头发蓬松,似乎还没回过神的样子。李华章侧坐到榻上,伸手抚开她的额发,问:“怎么了,没睡好?”
明华裳顺着力道倒在他身上,埋着脸摇头,不说话。李华章静静抱着她,让她缓了一会,轻声问:“再回去睡一会?”
明华裳还是摇头,李华章叹了口气,将刚浸过凉水的手包在她脸上,道:“好,那就起床,别赖床了。”
明华裳穿好衣服后,丫鬟才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侍奉她舆洗、梳头。侍女要给明华裳上妆,被李华章拦住。
李华章接过眉笔,示意丫鬟们都退下。他坐到梳妆台前,颇为认真地看着明华裳,说:“昨日我就想说了,你的妆面已经很好,无须再修饰,不如将双眉留给我来画。”
明华裳轻轻抬了下眉梢,不由问:“你竟然会给女子画眉?什么时候学的?”
“刚刚。”李华章看着台面上叮叮当当的东西,竟然精准地拿起石黛,问,“我学的没错吧?”
明华裳挑眉,道:“没错。那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学什么都好,我是不可能提醒你的。”
说完明华裳就闭上眼,扮演一个严格的主考官,不给李华章任何提示。李华章低笑,他握惯了笔,写过许多文章,这次考试却和他往常的不一样,他感受着指尖细腻柔软的皮肤,她脖颈间悠长幽深的暗香,小心翼翼地在“画纸”上落笔。
明华裳闭着眼睛,其他感官便格外敏感。她沉浸在黑暗中,能清晰听到身前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哪怕看不到,她都能感觉到他很认真。
明华裳突然意识到他在看她,她昨日没睡好,眼下还有黑青,而且昨天上了那么浓的妆,皮肤肯定很糟糕,早知道昨夜就不吃那么多了……
明华裳逐渐紧张起来,她都忍不住想叫停了,身边人轻轻放下笔,说:“裳裳,睁眼。”
明华裳试探地掀开一条缝,毫无防备撞入一双澄湖般的眼睛中。他的目光澹静专注,像雪山松林,江上明月,看着她时,仿佛天底下唯有她一人。
“喜欢吗?”
明华裳怔了怔,才意识到他在问眉。明华裳回头看铜镜,意外地发现她眉型几乎没变,只是沿着她本身的眉修饰了几笔,反而是额心用朱砂画了一朵梅花,她本身皮肤莹白,双眼灵动,因为这朵梅,她整张脸都随之生动起来。
明华裳捧着镜子,左右端详,越看越喜欢。她又忍不住道:“你倒是很懂女子妆容,真的是第一次画?”
他画得丑,她不高兴;但他画得太好,反而更让人担心了。
李华章扣下镜子,在她唇上啄了一口,说:“当然,这些年我做了什么,你还不清楚吗?幸而画没白学,能略尽绵薄之力,希望以后可以日日为你画眉,窗外开什么花,就在你眉间画什么。早膳厨房已经准备好了,你是先上唇妆,还是吃完后再画?”
提起吃的,明华裳立刻来劲了:“当然先吃饭!”
李华章温声应下,心里暗暗叹息。果然,闺房画眉对她的吸引力,远不如吃的。
青庐毕竟不方便,李华章让人将早膳摆在王府正堂,他拉着明华裳,两人在晨光中一边散步一边闲话,悠然去正堂用饭。
雍王府没有长辈,以如今皇宫和李华章的关系,明华裳也不需要进宫走排场。所以她今日无需拜见任何人,两人从容地吃了早膳,明华裳又一不小心吃撑了,李华章陪她在王府中漫步,一边消食,一边熟悉雍王府。
这里曾经是章怀太子的王府,后来章怀太子迁入东宫,这座府邸经历了章怀太子谋反、武后废帝自立、迁都洛阳、神龙政变等兴替,期间几易其主,有过门庭若市也有过门可罗雀,如今那些人都化为尘土,反倒是这座宅子,一如当年模样。
宅子中的布局几乎没变,基本保持着章怀太子建府时的构造,书房里甚至还留着章怀太子没来得及搬走的书。明华裳每走过一间屋子,李华章就要为她讲这里的用途、由来,哪怕他自己也没经历过。渐渐地,李华章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和明华裳在这里长大,亲眼见证了十八年前这里的人如何生活、饮食、起居。
他已在这里住了许久,但并无实感,住在父亲旧时府邸里,和住在任意一家客栈似乎并无差别。但今日她来了,那些快乐的、细碎的记忆随之填充进来,李华章才终于有了生活的真实感。
原来,家并不是房子,而是那个人。有她在的地方,他才能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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