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燕尔
明华裳和李华章逛完王府后,差不多就到了午膳时分。午饭照例是明华裳喜欢的口味,春暖风畅,酒足饭饱,明华裳不由觉得困乏。李华章知道她昨夜没睡好,劝道:“困了就去睡一会儿吧,不必强撑。”
明华裳想到今日是她婚后第一天,刚成婚就白日睡懒觉,似乎不太好,她犹豫道:“可是,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连王府的人还没认全……”
“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做你自己。”李华章温声说道,“我陪你。”
有了李华章这句话,明华裳彻底放下顾忌,拆了头发回内室睡觉。床榻到底比青庐舒服多了,明华裳躺到柔软的床上,没一会就陷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明华裳只觉像陷在云层中,从身体到精神都十分放松。她醒来时,窗上映着黛青色的天光,室内光线朦胧,像一张古旧的画,他坐在氤氲缭绕的暮色中,侧脸线条冷峻清越,单手握着书,另一只手穿过她的发丝,缓慢为她按摩头皮。
明华裳刚睡醒,不想动弹,就着侧卧的姿势默默看他。他目光落在书册上,剑眉星目,面容如玉,神态很认真,完全是街坊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模样。
明华裳早就习惯了有一个优秀的兄长,她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做到,她学不会的东西他能学会,她习惯了赞叹他、仰望他,同时合理化他的一切成绩。今日以平视的角度看他,明华裳突然发现他眼中也会有血丝,看到不懂的地方,他也会颦眉良久思考。
明华裳突然伸手,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李华章吃了一惊,这才发现明华裳已经醒了。他放下书,问:“我吵醒你了?”
“没有。”这样躺着使不上力,明华裳索性坐起来,挂在他身上替他揉太阳穴,“天都这么黑了,怎么不点灯?”
李华章本能想躲开,随即他意识到明华裳不只是他的妹妹,从此以后更是他的妻子。他强行止住动作,随即温香暖玉入怀,他顿了顿,伸手扶住她的腰肢,试着让自己习惯身体接触。
明华裳替他揉了会太阳穴,问:“眼睛好受些了吗?”
李华章点头,其实并没有感觉到眼睛怎么样,此情此景,他哪来得及感受眼睛。李华章习惯性保持从容不迫、清冷平静的君子仪态,明华裳见他这么端正,也不好意思再挂在他身上。她默默收回手,去看到底是什么书,能让李华章舍不得放下。
榻边放着一本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明华裳拿起来翻了一会,问:“这是什么?”
“光禄寺上个月的账册。”怀中的馨香倏地离去,李华章油然生出种失落之感,但又不好意思拉她回来,便心不在焉回道,“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我是光禄寺卿,自然该熟悉光禄寺的流水往来。”
光禄寺管吃的,上至朝廷祭祀大典所用食物、皇帝宴请文武百官外国使臣时的国宴,下至皇族各成员的日常饮食、时令瓜果、酒水调料,都归光禄寺负责。这些事看着不起眼,但宫里那么多张嘴,每日光盐和米就要消耗不少,这些都需要光禄寺统一采购、配制、烹饪,再一一送到各宫。光禄寺的账册,可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明华裳低头看账册,李华章见她看得认真,起身点燃旁边的灯台。明华裳感受到骤然亮起的光线,心里默默叹息。
他虽然不说,但明华裳知道,先前他宁愿熬得眼睛红也不点灯,是怕吵醒她。其实他可以拿到外面看的,但他信守诺言,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陪着她。
她的二兄还是这样,看似清高孤傲,高不可攀,其实心细如发,对人好时如春风化雨,无声无息,做得多,却从不声张。
这样性情的人很容易吃亏,皇帝、韦皇后不就仗着李华章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才肆无忌惮过河拆桥吗?明华裳愈发心疼他,愤愤不平道:“让你来看这些,真是暴殄天物。”
现在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说话不怕被旁人听到,明华裳这话虽有私人情感,但也不算夸大。李华章曾任京兆府少尹,偌大的长安都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往年积案错案清理一空。这样一个内政之才,现在却给皇家做厨师长,怎么不是暴殄天物?
李华章不置可否,他坐在榻边,理顺明华裳的头发,缓声道:“只有小官,没有小事。何况光禄寺卿乃是九卿之一,并非无关紧要之处。之前我在京兆府,眼里只能看到大事,似乎只有命案、城防才值得关心。如今我到了光禄寺,才知道每日粮价是多少,长安趋之若鹜的赏雪宴,会让城外果农损失多少收成。圣贤说君子远庖厨,其实饮食才是最大的事,民以食为天,看粮食消耗,方知民生百态。”
明华裳轻轻哼了声,用书册敲了下他的肩:“雍王殿下爱民如子,深明大义,这么看,反倒是我无理取闹了?”
李华章笑着接住书,明华裳本来就没用力,李华章轻轻一扯,就将她扯入怀内。明华裳见他竟然“恩将仇报”,伸手挠他的痒痒肉,李华章只能从她的手里夺过书,掷在脚踏上,专心去捉她的手。
两人笑闹间,不知不觉倒到床榻上,李华章半撑在上方,看着身下她螓首蛾眉,色若春晓,雪肤红唇,长发披肩,忽然静了下来。明华裳也感应到什么,欲盖弥彰地别过眼睛,脖颈悄悄地红了。
李华章低头吻了吻她的脖子,声音不知不觉哑了:“要吃点东西吗?”
明华裳支吾了一下,诚实道:“那还是要吃的。”
“走吧。”李华章穿过她的腰肢和腿弯,轻而易举将她抱在怀中,“我让她们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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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镇国公府。
明雨霁拨动算盘,一样样核算账册上的数字。镇国公府失势后,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镇国公府在长安有几家铺子,自从那些人知道镇国公失宠于新皇,而且没有儿子,以后不可能再起复了,各种幺蛾子便层出不穷。不光对头恶意抢明家的生意,连店铺里的掌柜、伙计也勾结起来,试图巧立名目,中饱私囊。
镇国公对这些事早有预料,用他的话说,他经历过高宗、则天皇帝、李显三朝,那么多世家卷入谋反风波,被酷吏清算,他身为章怀太子的亲信,每一次大风大浪都能有惊无险逃脱,如今少主成材,家族平安,两个女儿都在身边,已然是上天保佑,再强求身外之物,就太不知好歹了。
镇国公看得开,明雨霁却忍不下这口气。她气外面人狗眼看人低,但镇国公没有儿子是不争的事实,雍王被宫中猜忌,也是事实。明雨霁无法左右宫廷斗争,便拿起账册,一分一厘和管事核对,绝不肯叫人蒙骗镇国公府一分钱。
镇国公确实没有儿子,但并不代表明家就好欺负了。
明雨霁全幅心神算账,都忘了时间,外面突然响起丫鬟的禀报声,明雨霁怔了怔,才想起来今日是明华裳回门的日子。
明雨霁快步赶到正堂,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里面哒哒的说话声:“今日我们路过东市,发现枇杷和紫梨比往日便宜,赶紧各买了一筐。还有绿李,是特意从东都嘉庆坊移植过来的,我尝了一口,和洛阳的一个味道,幸亏我们去得早才买得到……”
镇国公很是无奈:“我还以为你成婚了能成熟些,怎么就记得吃?”
“我好心买果子回来,你还骂我,那你别吃。”
镇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一道舒缓华美的男子声音响起,温声道:“是我要去东市考察粮价、果价,裳裳陪我过去,她看到新鲜果子,念及国公、大娘,就不辞辛苦搬了回来。裳裳一片孝心,国公误会她了。”
看在李华章的面子上,镇国公哼了一声,没追究那个不孝女。明华裳和镇国公话不投机半句多,她看到门口一截裙裾,忙道:“姐姐,你来了?你快过来看,绿李是不是和东都的一样?”
明雨霁提着裙摆走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里就被塞了一颗李子,上面的水迹甚至都没干。明华裳眼巴巴看着她,明雨霁只能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明华裳期待地问:“好吃吗?”
明雨霁点头,明华裳立刻高兴道:“我就说好吃,分明是他不识货。姐姐你看,这是枇杷,改日可以做枇杷膏,这是御苑送来的樱桃,还剩下一筐,我一并带来了。还有紫梨,一会和酥酪一起用糖蒸……”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人出嫁后,再回娘家就是做客了。但明华裳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她兴致勃勃谈论怎么吃,仿佛只是出门一趟,回来时顺路买了家里没有的水果。
丫鬟讨好地说道:“二娘子真是孝顺,哪怕出嫁了也惦记着娘家。”
明华裳理所应当说:“我自己的家,我不惦记谁惦记?枇杷快端下去剥皮,要不然天黑之前熬不完了。”
明雨霁听后道:“听到没有,她这哪里是惦记娘家,分明是自己想吃枇杷膏,但又懒得做,回来指使我来了。”
明华裳一听立刻喊冤:“哪有!把枇杷留下,我亲自来剥皮,剥不完绝不吃饭,我要绝食明志!”
李华章也不知道回门而已,怎么就到了绝食明志的地步。他叹气道:“别乱说,这种事不能开玩笑。”
明华裳其实也就是说说,但李华章这样说后,她当即让丫鬟把枇杷留下,非要亲手剥皮来证明自己了。丫鬟为难地看向明雨霁,明雨霁挥手,说:“放下吧,让雍王妃慢慢剥,别耽误她吃晚饭。”
丫鬟们忍不住笑了,李华章坐在不远处,十分无奈。正堂内笑声融融,先前的生分一扫而空,侍从们的神经都放松下来,仿佛在场没有雍王、雍王妃,只有二郎君和二娘子。
明华裳挽起袖子,当真剥起枇杷皮来,丝毫不觉得自己现在是皇家的儿媳,回娘家后是贵客,不能动手。李华章看了眼满满当当的箩筐,面上没有说什么,手里却拿起枇杷,默不作声去皮、削核,将剥好的成果放到明华裳手边。
正堂中弥漫着一股枇杷清香,镇国公将李华章的动作看在眼里,没说什么,问:“大娘,午饭准备的怎么样了?”
“早就吩咐好了,其他菜都在灶上温着,只有鹿炙需要翻烤,最多一刻就能上菜。现在要摆饭吗?”
镇国公说:“让厨房准备吧,饭摆在延寿堂。”
明雨霁怔了下,面露不悦。镇国公坚持道:“今日是二娘回门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越过长辈。去给你们祖母请个安吧。”
镇国公府虽然分家,但镇国公是承嗣之人,理应奉养母亲,所以明老夫人仍然住在公府里。然而赡养母亲,孝顺是一个养法,不孝顺又是一个养法。现在公府里是明雨霁当家,她对这位血缘上的祖母完全没有好感,只让人衣食无忧供养着她,但也仅此而已,早晚请安、晨昏定省是不必想了,明雨霁只当镇国公府里没有这号人。
今日明华裳归宁,不去见祖母会被说不孝,明雨霁不情不愿地应下,难得往延寿堂走去。
明老夫人听到丫鬟传信雍王和雍王妃要过来,精神为之一振。她赶紧让丫鬟将茶点准备好,然而等了许久,等到热水都换了一壶,大房的人才姗姗来迟。
如果放在以前,明老夫人被如此怠慢,肯定要发作了。但今时不同往日,镇国公老眼昏花,完全当了撒手掌柜,再不过问公府的事,竟由着那个半路回来的村女掌控公府。
明老夫人摆过祖母的威严,也安插过府中人手,偏那个女子软硬不吃,逼急了当面就回呛她,把明老夫人气得胸口疼。然而镇国公就像聋了一样,明老夫人几次表达不满镇国公都听不到,明老夫人没办法了,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接受她需要在一个孙女手里讨生活的现实。
明华裳和明雨霁按照礼节给祖母请安,然后就没有下话了,坐在一边默默喝茶。李华章面上更恭敬一些,耐心地回明老夫人的话。
明老夫人本已习惯偏安一隅,但今日当着雍王的面,明老夫人又抖擞起来了。她和明华裳不亲,和明雨霁更是从未见过,但雍王可是她精心养大的孙儿,雍王定然会向着她!
明老夫人摆出长辈的款,问李华章衣食住行、人手布置,李华章面上静如平湖,语气温文尔雅,看着一应一答,但仔细回想,他好像什么都没说。
明老夫人兜了半天圈子,想说的话却一句都没出口。也是邪门,每每到了话口,话题就会被岔开。明老夫人不太满意进展,正待继续,这时丫鬟前来禀报,说饭摆好了。
明老夫人沉了脸,习惯性想呵斥下人,没见她和雍王正在说话吗?而明华裳已经站起来,一脸无辜打断谈话:“阿父,饭好了,鹿肉冷了就不好吃了,我们快去吃饭吧。”
明雨霁随之站起来,平淡说:“摆好碗筷,切好鹿肉,我们这就来。”
“别忘了还有蒸梨!”
明老夫人都没来得及说话,屋里的焦点就被明华裳姐妹带走了。她们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镇国公、李华章还有丫鬟婆子,全都跟着她们涌出。
明老夫人被落在后面,无人搭理,宛如被世界遗忘。她气闷了一会,意识到如今再没有人会看她的脸色,只能忍下不快,跟着出去吃饭。
这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十分符合食不言,寝不语。明华裳终于走完了过场,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她擦了手,说:“突然想起我还有些要紧事没安排妥,我先走了。”
明雨霁见状,跟着道:“我送你出去。”
她们两人给明老夫人行礼,也不看老夫人的反应,便自顾自退了出来。等出来后,明雨霁问:“你有什么要紧事没安排好?”
明华裳一脸郑重:“剥枇杷呀。”
回廊上没有外人,她们俩人能放心地说话。明雨霁哽了下,无语道:“你剥得太慢了,还是送去厨房吧,现在熬枇杷膏,傍晚前还来得及出锅。”
“不着急。”明华裳理所应当说,“熬不好我们就留宿一夜,等明日再走,有什么可急的。”
明雨霁下意识觉得不妥:“你毕竟嫁人了,刚成婚就宿在外面,被外人知道不好。”
“没关系。”明华裳说,“我只是成婚,又不是被明家除名,我住在自己家,为什么怕人说?反正我们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宫里猜忌,那就说明什么都可以做。”
明雨霁反过来一想也是,以李华章和镇国公府的关系,就算不来往也会被人猜疑,那还顾忌什么?明雨霁觉得这个问题白问,但还是道:“他对你好吗?”
明华裳点头,不由露出笑意:“有人说成婚就是找一个男人托付终身,但我觉得,成婚是选择一种能让自己快乐的生活。和他在一起,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明雨霁听后怔忪,想了想失笑。也是,明华裳从来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怎么会将余生寄希望于一个男人对自己好呢?
明雨霁知道很多话都不必说了,明华裳如果想过安稳生活,从一开始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兄长成婚,她既然选择了李华章,就已经做好准备面对这条路上的风风雨雨、帝王猜忌、明争暗斗。
她像一朵蒲公英,看似柔弱无害,一吹即散,实则生命力绵绵不绝,落到任何地方都能生根发芽。明雨霁相信,明华裳一定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好。
明雨霁无话,反倒是明华裳问道:“公府呢,这段时间还好吗?”
明雨霁想到外面那些烂摊子,暗叹一声,面上依然平静道:“还好。”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明华裳如何不知道镇国公府如今的境况。明华裳回头,认真看着明雨霁:“我一向觉得,只要一家人心在一起,没什么坎过不去。有难处不要硬撑,镇国公府不只是你的责任,它也是我们的家。”
明雨霁心里仿佛有羽毛拂过,细细麻麻,暗潮涌动,令她无处可躲。这种感觉十分陌生,几乎让她无所适从,明雨霁别扭了一会,第一次放弃莫名的执着,坦露自己的难处:“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镇国公府没有男丁顶立门楣,好些管事和外人勾结起来,蒙骗明家的财产。有些账目我看不明白,你在公府的时间更长,对人手也更了解,不如你来看看?”
明华裳一听,立即道:“好,账本在哪,我们这就过去。”
明华裳和明雨霁一拍即合,也不等那两人了,转了个弯便朝书房走去。延寿堂内,李华章找了个借口告辞,镇国公见状,也跟着出来。
他们两人走在廊庑上,李华章想到自己抢亲的荒唐事,郑重了脸色,认真向镇国公致歉:“国公,那日是我无状了,请您……”
镇国公大手抬起,道:“不必说了。人不轻狂枉少年,我刚和瑜兰成亲那会,也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和她待在一起。只是我自以为是,总觉得有志男儿不该耽于内宅,不妨等解决完外面的事情后再来陪她。这一等,就是一辈子。这点,倒是我不及你了。”
提起王瑜兰,李华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曾经他不懂镇国公提起往事时为何总带着自嘲,如今他也娶了妻子,才明白短短几句话里,是多么锥心的悔恨和遗憾。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钱财,名利,地位,这些男人年轻时梦寐以求的东西,失去了都可以再夺回来,唯独人,一旦失去,就是永远错过。
而这个道理,往往要用半生的光阴来懂得。
李华章无言以对,只能道:“国公节哀。”
孩子新婚,大好的日子,镇国公不想连累李华章的好心情。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下,负手道:“还叫国公呐?”
李华章福至心灵,情不自禁微笑,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改口:“是,父亲。”
雍王府内鱼龙混杂,李华章也不知道身边的奴仆背后到底是谁,但镇国公府内就安全多了。镇国公和李华章并肩走在曲折回廊中,镇国公问:“太上皇近来可好?”
李华章想到上阳宫内那位蛰伏的旧帝王,不敢掉以轻心,缓缓摇头:“太上皇在上阳宫内养病,不见外人,我也不知她的身体怎么样了。”
镇国公长长叹了口气,说:“她杀了太子,杀了很多人,我理应恨她,但平心而论,她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一个厉害的皇帝。曾经我一心想着为太子复仇,后来我看着裳裳和你逐日长大,渐渐明白,太子当初自刎,并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爱。他爱母亲,也爱你们,他无法做出取舍,只能用他一命,换你和安乐郡王一命。她不守诺言,逼死了太子妃和安乐郡王,后来你也夺走了她的帝位,该扯平了。若殿下泉下有知,定然也不希望你和太上皇冤冤相报。有时间,去上阳宫看看她吧,她也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了。”
李华章垂下眸子,他看着地上晃动的树影,沉默许久,低低道:“是。”
第172章 上阳
回门宴后,再无应酬值得两人出门,李华章和明华裳闭门谢客,关起门来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李华章照例起得比明华裳早,往往他已经练完晨训,明华裳才迷迷糊糊醒来,他回去陪明华裳吃早饭,然后两人一起去书房。
光禄寺清闲,除了重大节庆,其余时候李华章几乎不用露面,一切都有旧章程可循。他也安心待在府里,有时和新婚妻子一起读书讨论,有时明华裳兴致来了,会让李华章教她弹琴习武,作为报酬她为李华章作画,更多的时候两人各做各的事情,可能一下午都说不了一句话。
一如幼时在学堂启蒙,李华章正襟危坐,明华裳趴在桌上,借着他的遮挡呼呼大睡。
明华裳坚决反对内卷,等天黑后她就不允许李华章用功了,两人一起回屋吃饭,若那天的晚霞好看,两人会在饭后绕着雍王府散步,随意说些什么话。
恩威深重、名彻长安的雍王似乎丧失了斗志,不再关心朝政兵权,一心过起醉溺温柔乡的日子。明华裳几乎习惯这种生活的时候,上阳宫突然传来太上皇生病的消息。
其实这并不稀奇,太上皇已有八十高龄,这个数字哪怕对长寿老人来说也非常可观了,神龙政变能成功,就是钻了太上皇数月不能上朝,对朝廷掌控力减弱的空子。宫变后,太上皇被迫让位太子,迁移上阳宫,这对于一个将皇位视作自己终身追求的女人来说,打击是巨大的。
人的衰老往往就在一瞬间,一旦那股心气儿散了,曾经看一夜奏折都神采奕奕的强悍女人,便迅速枯萎成一个八旬老妇。
李华章接到消息后就立刻进宫了,明华裳不想和那些王妃公主虚与委蛇,便留在王府里等他。直到金乌西坠,天边已经能看到薄薄的月亮,明华裳几乎以为宫里出了什么事,忍不住要进宫寻人的时候,李华章终于回来了。
明华裳看到李华章全须全尾回来,长长松了口气。她没有追问他为什么晚归,只是如平常一般问:“吃饭了吗?我让厨房做了鲫鱼鲙,鱼特别新鲜,送到府上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你要用些吗?”
李华章压制住心底烦杂的思绪,笑着道:“好,有劳裳裳了。”
明华裳让侍女摆案,府里只有他们两人,不必讲究什么分案而食,明华裳坐在案边,亲手为李华章调蘸料:“这是我独门配方,不影响鱼鲙的鲜,吃多了也不会发腻,除了我再没人知道怎么配比。你来尝尝?”
李华章盛情难却,就着明华裳的手吃了一口,酱料果真将鱼丝烘托得恰到好处,两者相得益彰。李华章颔首,由衷道:“好吃。”
明华裳立刻又夹了一块,李华章本以为自己没胃口,但在她的陪伴下,不知不觉也吃了一些。
明华裳知道他心里有事,没有强求,等他垫了肚子后就让侍女将食案撤下。侍从熟稔地撤走,室内只剩他们两人。明华裳坐到李华章身边,握住他的手问:“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李华章低低叹了口气,闭眼靠在她肩上,声音中满是疲惫:“太上皇病重,宫中为谁去侍疾的事,争论了一天。”
李华章想到白日的情形,哪怕闭着眼都觉得不堪入目。说是争论都是给他们面子,皇帝口口声声说十分忧心母亲的病,恨不得以身代之,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不能离开太极宫,而太极宫阴潮,也不适合将太上皇迁来养病。
这自然都是托辞。武皇的政权虽然已经被摧毁,但她毕竟是皇帝的母亲。将八旬的老母亲丢在别宫置之不理,于孝道不容;但若接回太极宫奉养,皇帝又不敢。
算上当皇后的时间,武皇统治了后宫四十年,宫廷内外到处都是她的耳目,谁敢让她再回到权力中心?当年王皇后将武才人发配到感业寺时,也满心以为她绝不可能东山再起了。
皇帝不想像十五年前那样,第二次被人拖下龙椅了。
皇帝不方便侍奉母亲,理应皇后及皇子公主代劳。然而韦皇后要打理后宫,脱身乏术;安乐公主昨夜偶感风寒,怕去上阳宫给太上皇过了病气;若是让太子,也就是皇帝的庶三子李重俊去侍疾,韦皇后又不肯。
帝后不能擅离职守,那让相王、太平公主去总该可以了吧?然而皇帝深知自己圈禁庐陵多年,比不上弟弟妹妹承欢膝下,得母亲欢心。太上皇只是退位,不是死了,她手里指不定还有多少底牌。若让相王、太平接触太上皇,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如法炮制,再发动一场政变呢?
皇帝忌惮弟弟妹妹,相王和太平公主同样不愿意去面对武皇。皇家的亲情掺杂着太多利益,他们恨她,畏惧她,也模仿她。他们学着她的手段,第一次打败了母亲,不出意外这也将是唯一一次。品尝过胜利者的滋味后,谁还愿意回到旧敌面前,重温昔日的卑微弱小呢?
宫里为此吵成一团,每个人都说得一口漂亮话,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总结起来,无非是不关我事。
李华章看着那些人相互推脱,忍不住感到悲哀。
替高宗,替武皇,也替大唐。
李华章收紧双臂,从背后环住明华裳的腰,说:“她最初只是一个被废弃的才人,后来变成新皇的昭仪,她不满足宠冠后宫,步步为营,成了二圣临朝的天后。有了权力她还不满足,非要掀开珠帘,从太后变成女皇帝。而现在,她年老体衰,重病在床,儿女却互相推诿,不愿意见她。”
“这样一个君王,不该如此落幕。”
明华裳已经明白李华章的想法了,她静静由李华章靠着,像一泓温柔包容的水:“你想做什么?”
李华章手指紧绷,那句话迟迟无法说出口。他想去上阳宫侍疾,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无论作为臣子还是孙儿。他相信如果章怀太子在世,一定会抛却所有事情,第一时间侍奉在母亲榻前。
但李华章如今不只是他自己,更是别人的夫君。明华裳自由散漫,最厌恶束缚,他若去上阳宫,她该如何自处?
明华裳感受到他的纠结愧疚,主动说道:“你忘了,我们拉过钩的,无论做什么都要在一起。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陪你。”
李华章心中百感交集,他何其幸运,能在失去所有家人后遇到她。语言已无法表达他的情感,李华章唯有更用力地拥住明华裳,哑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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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的病像一根刺,忌讳却无法言说。宫里正为此烦心时,雍王主动请缨,愿意去上阳宫侍奉太上皇,雍王妃同行。
宫里虚情假意的声音一下子平息了,雍王是章怀太子唯一的子嗣,太上皇真正意义上的长孙,同时雍王在臣子家长大,和太上皇只有几面之缘,两人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大概就是神龙政变当夜。双方仇大于亲,不必担心太上皇借雍王生事;同时雍王又有最正统的身份,他去侍疾,不必担心天下人拿着孝道指点。
皇帝仿佛解决了一块心病,浑身一轻,连去后宫都更有兴致了。相王府和太平公主府也悄悄松了口气,双方都觉得李华章是自己人,他去守着武皇,总好过韦皇后一党。
在各怀鬼胎的赞誉声中,明华裳收拾了行装,连端午都没过就搬入了上阳宫。
进上阳宫后,日子就不能像在雍王府那样松闲了。明华裳每日天刚亮就要去给太上皇请安,毫无意外太上皇不给他们好脸,明华裳在殿外站一个时辰,连太上皇的面都见不到。运气好的话,在日头升高前殿内的宫女会出来,不冷不淡说:“太上皇身体不适,不想见客,雍王和雍王妃请回吧。”
明华裳自小娇生惯养,被针扎破指尖都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哪受过这种冷遇。幸亏有李华章陪着他,无论在殿外站多久,他都始终不离她左右。
这样碰壁了许久,有一天夜里,太上皇突生急病,李华章和明华裳匆匆穿戴好赶过去,又是叫御医又是煎药,足足折腾了一宿。天蒙蒙亮时,太上皇的病情终于平稳下来,太上皇服药后,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沉睡。
明华裳一夜精神紧绷,片刻不敢懈怠,现在才能稍微放松,顿觉头晕眼花,头重脚轻。李华章看到她的脸色,十分心疼,他吩咐宫女好生看护太上皇,一旦太上皇醒来立刻通禀他,然后就送明华裳回去休息。
李华章把宫人都留在太上皇寝宫,两人没带侍从,静悄悄走向住所。
晨光熹微,上阳宫里雾蒙蒙的,仿如天上宫阙。李华章一路无言,明华裳知道他心里难受,挽着他的手安慰道:“别担心了,太上皇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李华章颔首,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放弃了。
事到如今,他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初见太上皇时,她虽然高龄却须发乌黑,眼神矍铄,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帝王的自信;但神龙政变后,短短几个月她就老了,她两鬓染上白霜,脸上的皮肉一下子垮了,身上出现老人特有的异味,最重要的是,她眼神中的光彩熄灭了。
杀人先诛心,莫过如是。若非如此,她怎么会如此轻易被病魔打倒?
可是这一切,都是他亲手策划的。他将她推下皇位,现在却来关心她的病情,他自己都觉得假惺惺。
明华裳知道李华章钻了牛角尖,她正要继续开解,忽然眼神一凝:“那是什么?”
李华章被明华裳的话提醒,才注意到前方树丛里有一个人,正蹑手蹑脚朝窗户里看。他立刻将明华裳护在身后,雾里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赶紧猫腰跑了。
明华裳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周围,低声问:“要追吗?”
李华章看着前方薄雾,许久后道:“不用。”
他知道是谁派来的。
两人回到宫殿后,默契地没再谈刚才的事,各自去洗漱更衣。明华裳洗完澡后,李华章已换好了衣服,坐在榻前看书。他看到她出来,放下书卷,走过来接过棉布。
他拉着她在床前坐下,熟练地为她擦拭头发:“你困了就睡会吧,头发我帮你擦干。”
明华裳打了个哈欠,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身上:“好,擦好了叫我。”
李华章任劳任怨地为她打理头发,手法比明华裳自己都耐心。明华裳安心压榨兄长,过了一会,她低不可闻说:“值得吗?”
身后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温柔地在她发间穿梭,仿佛没听到般。明华裳继续问:“你尽心尽力,却被架空、冷落、防备,如今还要被他们监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多心力保护李显的皇位,不惜以身犯险搬到太上皇身边,只为了引出韩颉?”
自从神龙政变后,韩颉和剩余玄枭卫就消失了,像从未存在那样归于平静。但他们都知道暗潮不会消弭,只会潜藏在水下,酝酿下一次更大的风波。
即便李华章和明华裳侥幸立了几次功,在玄枭卫混到较高的职位,其实也只知道他们这一条线上的人,对其余人手一概不知。如今他们成明,韩颉等人转暗,双方都知道一场较量必不可免,然而除了发生那一刻,谁都不知道铡刀何时落下。
这群人隐藏在民间,找是找不出来的,只能从源头防范。李华章索性搬到太上皇眼皮子底下,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既是宣战,也是转移炮火。他们若想复仇,第一个必找他。只有这样,其他人才能安全。
这回李华章没法再做没听到。他停顿了一会,动作依然条理分明,温柔从容:“这是我应做之事,不该奢求回报。”
“哪怕无人感谢你,甚至无人知晓你的付出?”
李华章声音沉静低柔,说:“许多事不是有用才去做,而是做了才有用。大唐和大周两个王朝的遗病总该解决,我恰巧姓李,是章怀太子的儿子,是你的兄长,也是他们的队长。一些事总要有人做,那就我来。”
第173章 侍疾
太上皇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明华裳连续侍疾好几天,实在熬不动了,被李华章强行送回去休息。她这一觉从晚上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发现宫殿里静悄悄的,她一问才知,皇帝带着皇子皇女及宗室来了,上阳宫的宫女太监都去主殿侍奉了。
帝后大驾,明华裳理应迎接,但皇帝来时明华裳正睡得沉,李华章不让人吵醒她。
反正已经迟了,明华裳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沐了浴、更了衣后才赶去见驾。太上皇寝殿此刻已满是人,明华裳进入,里面的人纷纷回头看。
明华常十分坦然,从容自若地穿过人群,给上位行礼:“圣人万岁,皇后万福。见过相王、太平长公主。”
韦皇后正在听御医禀报太上皇的身体状况,见明华裳才来,瞥了她一眼,微微皱眉:“雍王妃怎么这么晚才来?”
李华章已不动声色走到明华裳身边,闻言淡淡道:“这几日太上皇病情反复,二娘在太上皇榻前守了一天一夜,丑时才回去休息。是我不让人吵醒她,皇后若有什么疑问,责问我就是。”
韦皇后这段时间大权独揽,已许久没感受过被人顶撞的滋味了。她脸色有些不悦,但念及李华章的身份,到底没有当众发作,笑道:“雍王妃替我和陛下来尽孝,我心疼雍王妃还来不及,岂会对雍王妃不满?可怜见的,成婚时鲜花一样的姑娘,才几天不见就瘦了这么多。安乐,快过来,你可真该向你雍王嫂好好学学。”
安乐公主不情不愿走上前,哪怕前来探病,她身上依然穿着精致的百鸟裙,这次裙摆换成了白色鸟雀的羽毛,颜色素净了很多,但奢华程度丝毫不减。
安乐公主轻飘飘欠了个身,说:“二兄、二嫂辛苦了。你们的苦劳,我和母亲会记得的。”
安乐公主的声音不以为意又理所应当,仿佛别人能替她做事,是无上荣幸。李华章静静看了一眼安乐公主,说道:“我来上阳宫侍疾,一是想替父亲尽孝心,二是敬重太上皇的功业,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我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不为任何人,自然也不敢当论功行赏。”
安乐公主一噎,不知该如何回复。太平长公主看向那个美丽但实在轻浮愚蠢的花瓶,说道:“母亲病重,我等身为儿女,本该衣不解带,昼夜在侧,如今竟然需要二郎一个晚辈替我们尽孝,实该惭愧。”
太平长公主的话音中夹枪带棒,看得出来对韦后母女有不少意见。相王像一个没脾气的和事佬,见状圆场道:“母亲还在里面养病,不要吵了,有话去外面说吧。”
众人没有异议,次第朝外走去。太子李重俊出门时,主动让安乐公主先走,安乐公主不屑地嗤了一声,昂起头颅,远远绕开李重俊,从另外一扇门出去了,仿佛李重俊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李重俊主动示好却被这样下脸,尤其还当着宗室和宫人的面,十分难堪。宫女们默默垂下头,几个郡王面色如常出门,仿佛没看到刚才那一幕,皇帝和韦皇后在前方和安乐公主说笑,皇帝一口一个宝贝女儿,丝毫没意识到他还有另一个儿子。
人群陆续从李重俊身边走过,大家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体面地揭过李重俊的难堪。然而这种沉默却让李重俊更耻辱了,他维持着太子的矜贵,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却狠狠攥紧了手指。
明华裳默不作声走到人群边缘,她趁人不注意,悄悄问李华章:“长辈来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李华章握住她的手,淡淡道:“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呢?没必要见这些和他同族同姓的亲人,还是说,他们不算亲人。
明华裳没有再问,李华章显然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曾经李华章看不惯女皇任人唯亲,武家人横行霸道、霍乱朝纲,他心心念念想着匡扶正义,恢复大唐,为此不惜付出一切。如今当政者变成李唐皇室,他才发现,他自己的亲族并没有比武家人强在哪里。
甚至更恶毒,更愚蠢,更鱼肉百姓。
皇帝、韦皇后带领众宗室走到侧殿,问了些太上皇的病情,说了些无关痛痒的漂亮话,然后就摆驾回宫了。
他们甚至都没有等到太上皇醒来。明华裳简直怀疑他们是故意的,故意挑太上皇昏迷的时候来,这样既演示了孝行,又不必真的照顾病人。
上阳宫很快恢复如常,照顾病人的日子枯燥又辛苦,明华裳渐渐找到了平衡,不会再把自己累到头昏眼花。但她承担的依然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时间,都是李华章守在病榻前。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一日黄昏,太上皇从睡梦中醒来,不期然嗅到一缕清香。她费力地掀起眼皮,看到床前插着一枝桂花。屏风后,一道轮廓模糊但不掩挺拔的侧影正在算什么,听到声响,他轻轻放下笔,起身朝内殿走来:“太上皇,您醒了。您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太上皇看着屏风后那道影子,他很自觉,知道她不想看到他们,所以从不会主动出现。但每次她从病痛中醒来,都能看到他,或者那个女子,守在不远处。
这种感觉很微妙,太上皇无疑是憎恶这两个叛徒的,但这么长的时间,连太上皇自己都厌恶这副散发着异味的腐朽身躯,这两个人却始终安静耐心为她喂药、守夜、处理秽物,神情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若是做戏,那他们的耐心未免太好了。
太上皇叹了一声,破天荒问道:“你在看什么?”
李华章眼眸动了下,显然很意外。但这阵情绪波动很快就平息了,他半垂着眼眸,不疾不徐地叉手回道:“回禀太上皇,是光禄寺上一季的账册,臣正在核算粮价和肉价。”
“光禄寺。”太上皇喃喃,语气不置可否,“原来你从京兆府,被调到了光禄寺。”
李华章沉默,太上皇把持朝政那么多年,是玩弄人心的行家,当然明白这个调动背后的含义,他无论抗辩什么都没有意义。果然,太上皇轻轻笑了声,问道:“那你算出来什么了?”
“武德年间,大唐初立,废隋铢,立通宝,广赦天下,但因战事不休,突厥侵扰,百姓生计维艰,饿死者十二三。及至太宗继位,米谷之价一直居高不下,一匹绢才得一斗米。太宗崇尚节俭,大布恩德,百姓虽东西逐食,但依然十分拥护太宗,并未对朝廷不满。贞观三年,关中谷熟,米价才逐渐回落,至高宗麟德三年,长安米价一直维持在斗三四钱。但高宗朝后半期,关中连续多年欠收,永淳元年四月,关中米斗四百,加之疾疫,死者甚众。高宗因关中饥馑,幸东都,此后便常住东都,甚少回长安。如今,您可知民间米价多少?”
太上皇没有回答,李华章主动说出了答案:“长安米斗百钱,盗窃甚众,宿卫兵至有三日不食者。”
太上皇不动声色听着,淡淡道:“麟德元年之前,都是高宗执政,麟德年后,我垂帘听政,二圣临朝,果然麟德三年便爆发大旱,米价涨至四百钱一斗。你是想说,因为女人执政,才能不足治国,德行不合礼法,故上天降下示警,米价连年腾踊吗?”
“非也。”李华章说,“米粮四百钱一斗是最高价,且是因为关中先水,后旱蝗,继以疾疫,后来逐渐回落。米价之所以能降,不至于被商贾哄抬大发国难财,乃是因为常平署的介入。常平署乃高宗首创,平时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回购米粮,粮食短缺时再低于市价出售,甚至一度用谷物换回钱币,以调控物价,因此高宗时米价虽比贞观朝昂贵,但尚且维持在大多数百姓吃得起的范畴,幸未铸成大祸。那时您已经听政,政事无论大小皆出中宫,这些举措想必您比我更清楚,说不定您便是制定者之一。二圣临朝后米价贵,大多数是因为连年歉收,说牝鸡司晨乃祸国之兆的乃是酸腐无能,那些男人无力改变现状,便将祸端都推到女人身上。东都这些年我作为一个百姓,亲眼看着米价起起伏伏,但总体归于平稳,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后来我入仕为官,才知道一个政策能维持得这样平稳精微,需要耗费多少心血。我并非奉承,但发自真心承认,您已经做到最好,换另一个皇帝,未必比得上现在。但这些年米价连年上涨乃是现实,您可曾想过原因?”
太上皇相信李华章不是奉承,他若是会说奉承话的人,现在才来拍她的马屁也太晚了。太上皇自从被夺权后,鲜少再谈论国家大事了,今日她久违起了兴致,长叹一声,道:“天公不作美,连年非旱即涝,人能有什么办法?”
李华章刚才提及常平署时口吻称赞,如今又十分严厉挑剔,说道:“大唐国土如此广袤,很难一年到尾风调雨顺,无事发生。灾害年年都有,为何贞观年间就能扛住天灾人祸的影响,保持米价低廉,民生安富?”
太上皇难得沉默了,李华章停顿了几息,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因为贞观政局稳定,皇帝从谏如流,重用诤臣,权臣皆是有才之士,宰相彼此相熟且执政时间长,能保证政策平稳推进。太上皇广开言路,兴办科举,让天下寒门子弟有出头之日,让朝廷不再为五姓七望所垄断,这是好事。您身边并不缺有才干的人,论起臣子能力,未必比贞观年间差,但您朝中斗争太激烈,变动太频繁了。宰相走马上任后第一件事不是解决民生问题,而是保证自己不会被酷吏抓到把柄,上防着下,下敌视上,连说话都不能真心,还如何合作治国呢?”
太上皇默了好一会,问:“这就是你背叛我的原因?”
“我记得加入玄枭卫时,宣誓不求功名,不问生死,做百姓暗夜里的守卫者。我或许背叛了您,但绝没有背叛天下。”李华章说,“最初您担心群臣背叛,所以设立了玄枭卫暗中监察,后来您又担心玄枭卫背叛,给监视者设立了监视者。玩火者必引火自焚,以恐惧来统治他人,只会引发更多灾祸。先是来俊臣等酷吏,后来又出现二张兄弟弄权,您已经控制不住您引燃的这团火了,要想保全社稷,唯有政变。”
太上皇极轻地笑了声,不知道在嘲讽李华章还是自嘲,忽地话锋一转:“你发动神龙政变,是恢复李唐江山的头等功臣,如今却被排挤到权力边缘,只能算算米价食账,连累妻子也陪你受冷遇。若早知今日,你可否会后悔帮助李显争夺皇位?”
若说李华章没有怨气是假的,还未过河就被拆桥,未免太寒人心。但李华章静默了片刻,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会。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太上皇挑眉,问道:“当真无悔?你也知道,李显不适合做皇帝。过了这么多年,他和第一次登基时的表现一模一样,还是贪图享乐,排挤老臣,提拔岳家,仿佛只要把所有宰相换成皇后家的人,他就能把控朝政,稳坐江山。枉费他流放了那么多年,没有一点点长进。我当年年轻气盛,执意处死李贤,哪能想到后面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不过现在弥补为时未晚,与其指望别人,不如将权力握在自己手里,你可想过做皇帝?”
李华章神情沉静如水,淡淡看着太上皇,说:“你在拉拢我,你想离间我和李家。”
太上皇嗤了一声,眉宇间忽然笼上威严,哪怕垂垂老矣,依然不掩女皇的威风:“朕乃天下共主,朕传位于谁,谁才是正统,还用得着拉拢?”
李华章目光清明,理智道:“可你并不是真的想传位给我,你只是想夺回权力。若你当真掌权,必会杀我。我如果答应了,才落入你的陷阱。我不会这么蠢,若陛下在位,我、相王、太平公主最多只是失势无权,若你复辟,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至于你先前那个问题,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起事之前就预料到我作为章怀太子一脉,必然为新皇室所不容。但我依然无悔,因为彼时要想宫变成功,唯有推举太子登基,舍我个人荣辱,保李唐皇室顺利掌权,我甘之若饴,无怨无悔。”
太上皇轻轻挑起一边眉梢,摇头发笑:“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什么还要做愚蠢的事?”
“因为这是我应做之事。”李华章坦然说道,“道德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不能要求别人同样遵守道德。只要我自己知行合一,问心无愧,便已足矣。”
“哪怕不守道德的人踩着你越走越高,而你却一败涂地日渐落魄,也不后悔?”
李华章摇头,想到另一个人,声音不由带上暖意:“不。我已经得到了最珍贵的东西,此生别无他求。”
“你实在是一个很死心眼的人。”太上皇如实点评,“明家教了你太多圣贤书,把你教得天真理想,不知变通。这样的性格当个文人也就罢了,在官场上必然要吃大亏。”
李华章不以为意,淡淡道:“那又何妨?当不了官大不了做个闲云野鹤,和她一起游山玩水,走遍天下。”
太上皇有些意外:“你确定你的妻子不在意封邑诰命?”
李华章眉眼垂下,里面自然而然流露出温柔笑意:“她不在意。只要爱的人在身边,她从不在意官职高低,家财多少。”
太上皇见过许多恩爱夫妻,自然知道很多夫妻嘴上说着同甘共苦,但事实上只会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本来想戳穿李华章的幻想,告诉他对方说的只是套话,但触及李华章眼底的柔软光彩,太上皇忽的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兴许他说的是真的呢?
兴许这个世界上,依然有真诚纯粹,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爱情。
太上皇默了好一会,长长叹息一声。她仿佛这时才真正放松下来,说:“你可知,当初我废黜李家,自立为帝,为何能成功?”
李华章知道女皇这时才是真心话,他表情肃穆起来,缓慢摇头。
“你兴许觉得是因为我先下手为强,利用酷吏杀光了所有不顺从我的李氏皇族,也许还因为我耳目遍布朝野,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但这只是术,而不是道。”
“我真正能稳坐江山,在于我顺水之势。我杀了很多官员,屠灭几乎所有皇族,各地爆发了好几场声势浩大的反叛,但都不成气候。非我之兵利,叛军兵弱,而在于没有百姓响应。天下苦世家久矣,而我推行的科举让他们看到了平民改变命运的希望。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一个家族、一个皇帝的天下,只要顺应了民心,上层到底是谁,皇帝到底姓李还是姓武,其实无关紧要。”
李华章听着不无震撼,他身为隐姓埋名的李家人,成长以来只看到女皇的残暴、酷吏的黑暗,却并未从另一个角度想过,女皇为什么能成功,为什么成功的偏偏是武则天,而不是其他垂帘听政的太后。
武则天改写历史的同时,何尝又不是历史选择了她呢?
李华章许久不言,垂着眼眸沉思。太上皇说了这么久的话,有些累了,她慢慢躺在枕上,看着床头柜上的桂花陷入惘然。
原来,已经到秋天了吗?她的记忆就停止在那个冬夜,不知不觉,竟然半年过去了。
世事当真难料,当年她一意孤行逼死李贤,哪能想到,多年后她人亡政息、百病缠身时,竟是李贤的儿子儿媳,陪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太上皇不由想,若她当年知晓今日结局,是否会饶过李贤?
她没有答案,因为,命运没有如果。
第174章 桂花
昨夜下了雨,今早上阳宫笼罩在一股濛濛清寒中。明华裳用了早膳,去太上皇寝殿替李华章的班。她没有带侍女,独自一人穿过亭台楼阁,遇到好看的花就停下,折一枝抱在怀里。等她到寝殿时,怀中已捧着半庭秋色。
虽然他们名义上在侍奉太上皇,但行宫的生活不能和长安比,一个已经退位的前朝女皇,和皇室的生活水准也不能比。明华裳来到上阳宫后,无比明显地感觉到武皇的时代过去了,连个宫娥也知道周武气数已尽,伺候太上皇没什么用处,不如花心思去讨好韦皇后、安乐公主。
哪怕明华裳还顶着雍王妃的名义,也不可避免感受到宫人的冷淡,太上皇作为号令朝堂的皇帝,落差只会更大。明华裳心里唏嘘,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太上皇人还没走,茶便已经凉了。
明华裳本身对权势就不热衷,她来上阳宫是陪李华章尽孝心,以及全自己的良心。无论太上皇对李家、对镇国公府做了什么,一个女人能走到她这一步不容易,明华裳由衷佩服她。这样一个英雄人物,若晚年凄凉度过,也太可悲了。既然李华章都放下了曾经的恩怨,明华裳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她愿意来上阳宫,陪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女皇,走完人生最后一截路。
她来上阳宫是出于本心,宫人和外人怎么待她,明华裳不放在心上。宫娥时常看不到人,那她就自己动手,有什么大不了的。
明华裳抱着一捧花进殿。她已经尽力放轻手脚,李华章还是听到了。李华章回头见是她,眼神立刻柔和下来,起身来接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明华裳见他眼角泛红,十分心疼。她放下花,先是试了试李华章手的温度,又去揉他的眼睛,低声说:“我来了,你一夜没睡了,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这段时间太上皇身体不好,晚上须有人守着,他们两人商量后,就一人一晚住在侧殿,随时注意着太上皇的状况。
说是商量,其实是明华裳强力要求的,李华章本来想一力承担,侍奉祖母,本就该他这个孙儿亲力亲为。明华裳知道以李华章的性格,天塌下来他都会说没事,她怎么敢让他这样糟蹋身体,非抢来一半的时间,好让他回去休息。
因为要守夜,两人见面的时间没多少,很多时候匆匆一面就要分别,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李华章不想这么快离开,他看了眼旁边的花束,说:“我陪你把花换了。”
明华裳望了眼他通红的眼睛,知道不如他的意他能一直撑着,便没有拒绝。两人没有叫宫女,轻轻穿过大殿,将各个角落里枯萎的花枝撤走,换了水,插上新鲜的花朵。
明华裳在调整花叶位置,眼眸认真专注,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绚丽浓艳的菊花映着她的脸,一动一静,一艳一淡,出奇迷人。
李华章一动不动看着她的侧脸,鼻尖嗅到清悠绵长、仿佛还带着露珠的香气,熬了一宿的后劲一瞬间涌上来。
既觉得疲惫,又觉得岁月静好,没什么大不了。
他从身后抱住明华裳,侧脸抵在她头发上,低低道:“最近没留意,原来这么多花开了。”
明华裳眼珠朝后瞥了眼,知道他累了,小心放轻动作,任由他抱着:“是啊。我搜集了许多桂花瓣,改日,我们做桂花月饼。”
“月饼?”李华章怔了下,“中秋要到了?”
“是啊。”明华裳轻笑,“过糊涂了吧?今年中秋没法陪着阿父了,幸亏姐姐回来了,要不然他一个人,肯定懒得张罗。过几日我们去花园看看,看还有什么花能做馅料,做好后给姐姐、任姐姐、江陵、谢阿兄都寄一份。”
“何必这么麻烦。”李华章心疼她累,说,“让人去买现成的就好,你有这些功夫多睡一会。”
明华裳将花瓶放好,哪怕无人观赏,也将插花调整得尽善尽美,笑道:“自家过日子,哪有什么麻烦?反倒是你,该多睡一会。”
明华裳转身,飞快在他唇边啄了一下,说:“别磨蹭了,快回去。”
李华章显然很意外,睁开眼睛,哪怕眼尾是红的,眼珠依然漆黑清亮,定定看着她。明华裳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推他道:“行了,快走,一会该被人看到了。”
李华章眸中忍不住露出笑意,他抓住明华裳的手,低头郑重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他本打算浅尝辄止,但唇齿相接后不由意动,思及这是太上皇养病的寝殿,他强行打住,恋恋不舍放开她,独自回房了。
明华裳双颊绯红,眼波流转。她捂住自己的脸,心虚地四处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这才长松一口气,轻声哼着歌将花摆好,打开窗户通风。
她在殿里忙来忙去,等收拾好后,宫殿焕然一新。厚重的帷幔挽在柱子上,到处点缀着花木绿植,空气清新,隐隐浮动着花香,冲散了那股沉郁苦涩的药味。明华裳做好这一切后,已薄薄出了一层汗。她随意扎起袖子,走到惯常的地方坐下,就打算练画。
照顾病人说辛苦是真辛苦,说清闲也清闲。至少大部分时间太上皇在昏睡,清醒时也不会搭理她,所以明华裳只需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她习以为常研墨,铺纸,刚打算动笔,破天荒听到有人问她:“你在画什么?”
明华裳吓了一跳,抬起头才意识到确实是太上皇和她说话。明华裳颇有些受宠若惊,她忙搁下笔,但并没有立刻扑到榻前,而是停在屏风后,恭敬又疏离地回道:“回禀太上皇,臣女在画人像。”
太上皇静静看着屏风后的人影,这一点,她和李华章一模一样。太上皇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对夫妻了,做着最辛苦的事,但等露脸时,却一个比一个不热络。
“画人?”太上皇似乎笑了声,嘲道,“这里一日也见不到几个人,能画什么?”
对此明华裳并不同意,轻声道:“看人并不靠眼,而靠心。臣女倒觉得,上阳宫并不比东西市差什么,一样有春夏秋冬,众生百态。”
太上皇有些意外。她知道明华裳全是因为李华章,最初作为明华章的妹妹,后面变成李华章的妻子。包括在上阳宫面对明华裳时,她也一直把明华裳视作李华章的附属品。没想到,这个女子比她想象中要有脑子的多。
太上皇扫过宫殿中多出来的花,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明华裳有自知之明,她和太上皇不是一个段位,她不敢班门弄斧,只是道:“生活。”
这个回答显然又超出太上皇的意料了。她挑眉,道:“生活?”
“是。”明华裳说,“金桂开了,墨菊、紫菊也开了,可以做桂花月饼和菊花茶,等中秋时和螃蟹一起吃,既解腻又下火。”
太上皇未曾接话,显然,在她的世界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操心过怎么做吃的了。太上皇不由回想,她上一次和人一起做食物是什么时候?大约,是未进宫前了吧。
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还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商户继女,须小心讨好兄嫂,免得她和母亲被扫地出门。除了感业寺外,那是她人生最耻辱的时候,但现在回想,能记得的都是她和母亲、姐妹一起闲话做事,似乎,也没什么难熬的。
太上皇顿了会,问:“你身为王妃,连中秋吃食都要自己动手,不觉得心酸吗?”
明华裳噗嗤一声笑了,说:“这有什么,自我嫁给他那一天起,这些事就料到了。我们才刚刚成婚,这种日子以后还长着呢。”
可能是养病的日子太无聊了,太上皇没忍住好奇,问:“你不会后悔吗?”
明华裳笑着摇摇头,目光落在桂花上,笑容渐渐收敛:“我怎么会后悔?曾经有一个女子,她院子里有一株桂花,她收集了许久花瓣,前一天晚上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亲人送些糕点,不等她想好,就出意外死了。有她做对比,现在我的父亲、兄长都在身边,多了一个姐姐护我,我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还嫁给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人,实在不能再好了。我庆幸还来不及,哪会后悔呢?”
明华裳的话中似有隐情,太上皇听出来了,她没有深究,道:“那是因为你和他成婚时日尚短,看到的都是他的好。若他今后一直郁郁不得志,恐怕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明华裳特别认真地摇头:“不会的。我虽然和他成婚才一年,但之前已认识了他十七年了。他不是见异思迁的人,我相信他。”
太上皇听后笑了,道:“每个女人初嫁时,都是这样想的。我刚随着高宗进宫时,也觉得他温厚善良,对我情深义重,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好人。可是,其他女人哭一哭,臣子上书骂一骂,他就觉得我太过跋扈,要废了我。若非我及时得到消息,废后诏书就写好了。此后啊我就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无论他平时嘴上再爱你,一旦涉及利益,他只会想着自己。关键时候,救我的反而是几个报信宫女。爱情就是一个锦上添花的玩意,男女荒唐时的的谎言,实际不过镜中花水中月,一旦你当真,它就没了。”
每个人经历不同,得出来的结论也不同,明华裳对此不置可否。她不是太上皇,李华章不是高宗,女皇和高宗的夫妻生活是他们的故事,并不能代表明华裳和李华章的婚姻。明华裳换了个话题,问:“给高宗上书的那位臣子,是……”
太上皇肯定了明华裳的猜测:“就是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所以我稳固位置后,立刻杀了上官仪,上官家所有男子砍头,所有女子没入掖庭。上官婉儿因此入了宫。”
明华裳挑眉,有些惊讶:“那您还敢将她放在身边,委以重任?”
太上皇笑:“若连这点容人之量和胆量都没有,还做什么皇帝?”
明华裳叹为观止,点头道:“您说的对,难怪您能成为最后赢家,臣女钦佩。”
太上皇笑罢,突然道:“若你在我的位置上,你会如何?”
明华裳诚实道:“将她远远打发走,永绝后患。”
“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女皇慢悠悠道,“我这些年还有些识人之明。以你的性子,放在后宫,未必比我当年差。”
明华裳感受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了,难怪今日太上皇有兴致和她说话,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她忙不迭摆手,头摇成拨浪鼓:“太上皇言重,臣女不敢。我做不到杀掉一个无辜的女婴,但是,也绝不敢将仇人的孙女放在自己身边。所以,我这辈子只能做一个普通人,太上皇勿要折煞我。”
之后,明华裳无论再好奇,也不敢贸然和太上皇说话了。太上皇看出了她的戒备,淡淡一笑,闭上眼睛养神去了。
她想,她大概理解,当日李华章为什么拼着王位不要,也要娶曾经的妹妹了。
人生活赢容易,活得明白最难。明白了之后还能坦然放下,难上加难。
这个女孩,就是难得的明白人。
虽然她依旧不看好,但希望,李华章的天真能得以善终。他们两人,当真能相扶相携、恩恩爱爱一辈子。
第175章 驾崩
那日谈话过后,明华裳和太上皇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些,轮到她在偏殿值夜时,太上皇也会和她闲聊两句。
自然,在明华裳看来是闲聊,在太上皇看来,可能是蓄意引导或试探。明华裳面上笑呵呵的,实际始终绷着心,不敢行差踏错分毫。
这样的日子像水一样,不咸不淡,无波无澜,等回过神已流逝了许久。她和李华章不止在上阳宫度过了中秋,还度过了重阳、冬至。
明华裳其实不信太上皇会甘于退位,李华章显然也不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平静地接受败局,不像是太上皇的性格。这段时间李华章看似在专心侍疾,其实一直把持着上阳宫的防守。他屏息凝神,等待着女皇发动最后反扑,他知道此刻韩颉也隐在暗处,等待着太上皇的指令。
没想到十一月,一个寒冷晴朗的中午,太上皇病情突然加重,李华章忙叫来上阳宫所有太医。寝殿人来人往,傍晚,晦冬的天早早就黑了下来,最后一个太医从殿内出来,对着李华章和明华裳摇了摇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太上皇寿数已尽,该准备后事了。
明华裳对这一天早有预料,但等真的发生时,她还是懵怔当场,脑子里嗡嗡直叫。李华章站在原地,面色素白,毫无血色,旁人都被这个变故震懵了,反而是他最先行动,一言不发往殿内走去。
明华裳反应过来,忙跟着他进殿。太上皇躺在榻上,脸色枯槁,鬓发凌乱,和两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皇判若两人。但她的神情看着还算平静,她察觉到有人进来,侧头看了眼,淡淡道:“你们过来。”
李华章走过屏风,沉默地跪坐在榻前。明华裳知道李华章心里不好受,默默陪在他身侧跪下。
太上皇看起来对自己的死亡十分云淡风轻,慢慢说道:“我此生从不信命,一辈子都在争,和人争,和命争,和天争。如今,我终得承认我斗不过了。我老了。”
李华章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太上皇都很意外她竟如此清明平静,她手指不知触了什么地方,床头一个密格打开。李华章和明华裳都露出讶然之色,太上皇示意他们拿出来。
李华章直起身,朝密格中探去。东西甫一入手,他瞳仁俱震,惊讶地朝太上皇看去。
太上皇靠在枕上,半阖着眼睛,如往常累了养神一般,说:“初来上阳宫时,我本是不服的,便是我死,也要给那些不肖子孙一个教训。但你们夫妻两人日日侍疾,老实得可怜,我实在不忍,便想着,要不算了吧。”
明华裳眼睛慢慢睁大,意识到暗格里面是什么东西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这天下终归是要交给你们李家的,既已决定,再生事端,不过是在史书上徒增笑料,到头来遭罪的唯有百姓。罢了,这玄铁虎符,还有这江山,你都拿走吧。”
李华章下意识回头,正好望入明华裳的眼眸中。有她在身边,掌中冰冷的铁符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李华章定了定神,问:“论亲疏我只是孙辈,论忠诚我曾背叛过您,这令牌,您为何不交给韩颉,或者,太平公主和相王?”
为什么呢?太上皇心中默默问自己。可能是他们这段时间日夜不休为她侍疾,让她能体面地离开人世;可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见李华章那么认真践行君子之德,明华裳那么认真地热爱生活,她于心不忍,不想再发动政变,打破他们的平静。
可能是帝王的责任始终警醒着她,她是大唐的皇后,大周的皇帝,如今又成了大唐的太上皇,但无论国号怎么换,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从未变过。她既是帝王,就要对天下百姓负责,不能因她一己私欲,肆意发动战争,搅乱太平民生。
可能,只是她这个被废掉的皇帝,想为大周百姓再做最后一件事吧。
玄枭卫是她亲手建立起来的暗网,集刺探、监视、谋杀于一体,正是如此,她才知道这股力量如果失控会有多可怕。有她在,可以震慑下面的臣子,但若她不在了,难保韩颉不会生二心。
至于太平和相王更不用说。太平的野心早就被养大了,若将玄枭卫交到太平手里,她定然欣喜若狂,到时候她联合内外兴风作浪,皇位上无论坐谁都不会安稳,而太平自己的能力,又不足以做皇帝。
相王是皇位继承人,凭李显那个德行,这皇位他坐不久,到时候大唐还得靠相王来传承。让一个皇帝继位太顺利,不是好事,但又不能真放任他不管。所以,玄枭卫这柄杀器,得交到一个才能足以为皇帝保驾护航,却品德高洁,不会对皇位生异心的人手中。
这个人她挑来选去,最合适的就是李华章。若发生最坏的情况,李华章起了争皇位的心思,结果也不至于太糟。至少她为天下挑选了一个有才的皇帝。
至于为什么当着明华裳的面,不妨理解为这块令牌是同时传给他们两人的。李华章太刚正了,需知强极则辱,过刚易折,做个普通人就算了,身处漩涡最中心,这种性子很容易自取灭亡。
人要像水,既能变成万丈坚冰之硬,也要能变成潺潺溪流之柔,忍一切之不能忍。李华章不够柔和,也不够心狠,像一柄开刃的剑,钢太精粹了,反而容易折断。
他需要一柄刀鞘保护他,提醒他,或者销毁他。明华裳,可以成为保护他的另一半,也可以成为毁灭他的必杀技。
太上皇没有回答,淡淡道:“大唐也好,大周也好,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李家的天下。希望你能信守承诺,一生在暗处守护大唐,不求闻达,不问生死。”
李华章和明华裳都安静下来。太上皇偏头咳嗽了一会,精疲力竭靠在枕上,手指慢慢放松:“我死后,省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赦免王皇后、萧淑妃,及牵扯在李贤谋反案中的罪臣族人。我这一生最不耐烦别人评价,死后,也不必写墓志铭。只留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俱由后人评说罢。”
“你拿着令牌,速去益州找韩颉。我之前给他下了密令,这病来得太急,我来不及给他发取消行动的命令了。他若听到我病逝,定会起事,你速去益州,传我口谕,让他停止一切行动,日后,听从虎符号令。”
太上皇的手深深垂落在榻上,她费力说完最后一句话,像是累极,头深深落下。李华章手心紧紧攥着令牌,玄铁打造的虎符,几乎都将他的手硌疼了。明华裳默默覆住李华章的手背,李华章终于无奈地闭上眼睛,深深叩首,给榻上的人行礼。
明华裳也默默叹了声,抬手下拜,给这位帝王送行。
这时候宫人才发现不对,仙居殿混乱起来。没一会,驿马从上阳宫出发,飞快奔向长安。
“急报,太上皇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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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官顶着严寒劲风在官道上疾驰时,此刻太极宫内,暗香浮动,暖如春日。皇帝正在看各州刺史的请安折子,忽然一双手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娇声道:“圣人,你猜我是谁?”
皇帝哈哈大笑:“安乐,别闹了。”
安乐公主被猜出来,她努了努嘴,却并没有放下手,撒娇道:“我不管,反正算我赢了,你要给我礼物。”
对于千娇百宠的小女儿,皇帝自然从不吝啬封赏,他大方道:“自然,你想要什么,随便提。”
安乐公主露出得逞的笑容,依然佯装天真,撒娇道:“我还没想好嘛。你先在这张白纸上盖玉玺,我回去慢慢想。”
涉及帝玺,皇帝的神情郑重起来。他不再陪女儿玩闹,轻轻一推就拨开了安乐公主的手。他低头,看到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折子。
并不是安乐所说的白纸,上面写了字,并且是废黜太子,改立安乐公主为太女,堪称大逆不道的字。
安乐公主见没骗到皇帝在折子上盖玉玺,也不装了,抱着皇帝的胳膊撒娇:“阿父,我想当太女,凭什么李重俊那个庶子当得,我就当不得?你废了他,由我来做太女好了,我以后肯定会好好孝顺你和阿娘的。”
皇帝叹气,拿最宠爱的小女儿实在没办法:“裹儿,换件其他的赏赐。除了此事,你要什么朕都能应允。”
安乐公主见磨不下来,只能不情不愿道:“好吧。那我要立我的门客做宰相。”
皇帝听到安乐张口就要干涉三品大员的册立,心生犹豫。但他刚才拒绝了女儿的要求,安乐公主一耷拉脸,皇帝就不忍心了,忙道:“好好好,都由你。你想推荐门客做官,就好好栽培人才,莫要和那群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了。”
皇帝口中不三不四的人,自然是指安乐公主的面首们。安乐公主撇撇嘴,并不放在心上,随口敷衍:“我知道了。”
皇帝和安乐公主闲话许久,这时殿外匆匆跑来一个太监,面色十分仓皇:“圣人,有急报。”
皇帝见状,就打发安乐公主下去。安乐公主很不忿皇帝支开她,她是未来的太女,有什么急事她听不得?她走出大殿,越想越生气,脚步一转往韦皇后的宫殿走去。
窗外寒风呼啸,烛光剧烈地晃动了一阵。李重俊听着太监的禀报,手指紧紧掐入凭轼中。
等传信太监出去后,幕僚肃容朝李重俊拱了拱手,道:“太子殿下,韦后和安乐公主已生废您之心,今日她们骗圣人不成,改日定会再生诡计。如今多事之秋,皇后和梁王相从甚密,太上皇在这个关头驾崩,武家势力将悉数落入梁王手中。您若是再不行动,等皇后和梁王联手,您就是下一个章怀太子啊。”
李重俊如何不懂呢?他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说不出的焦灼:“可是,阿父和我不亲厚,一昧偏宠安乐,皇后大肆拉拢梁王,朝中一半人都是梁王的人手。仅凭我一人,如何与他们争?”
幕僚凑近,伸手比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压低声音道:“殿下,先下手为强。太上皇已逝,梁王再无靠山,只要杀了他们父子,梁王府和安乐公主的势力就树倒猢狲散了。到时,还有谁能再威胁您的太子之位?”
第176章 兵变
太上皇病情加重得十分突兀,不光宫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太上皇自己的计划也被打乱了。
李华章拿到玄枭卫的虎符后,赶紧安排太上皇的后事。他知道太上皇病逝的消息瞒不住,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韩颉耳朵里。韩颉远在益州,突然接到太上皇的死讯,定会怀疑太上皇遭遇不测,李华章得赶快去益州,告诉韩颉太上皇的遗命,以免韩颉兴兵造反,酿成大祸。
但太上皇死时,唯有李华章、明华裳在身边,太极宫的特使很快就赶到上阳宫,话里话外试探太上皇死前说了什么。李华章隐去玄枭卫的那一段,剩下的都如实相告,奈何钦差太监将信将疑,随后太平公主、相王的人都来了,李华章疲于应付这些人,干着急却腾不出身去解决韩颉。
等李华章扶太上皇灵柩回到长安,正式将则天大圣皇帝的丧仪交接给礼部后,已经到了十二月。李华章再也等不下去了,回到长安当天就以守孝之名避居雍王府,谢绝一切访客,实则和明华裳轻装从简,悄悄潜出长安,奔赴益州。
这段时间李华章要应付皇室的人,分身乏术,明华裳就代他掌管玄铁虎符。她一边接手长安、洛阳两都玄枭卫的据点,陆续将关键位置换成自己人,另一边也关注着益州的消息。
然而正如她所料,她给益州发去多份文函,要求益州各据点如实上报状况,俱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明华裳很快就放弃了。看来如今整个益州都在韩颉的掌控下,除非他们亲自去一趟,否则,是无法和益州据点联络上的。
李华章将太上皇的丧事安顿好后,明华裳也清点好了人手和行装,只待李华章回府就能出发。他们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明华裳怕长安出什么事,临行前,她还给明雨霁、谢济川、江陵、任遥送去口信,委婉地嘱咐他们临近年关,女皇病逝,加之元日藩属国来朝,会有许多异国使者入京,这种关头治安易出岔子,让他们小心行事,多注意两京动向。
等将一切都安顿好后,明华裳扣上兜帽,和李华章伪装成商队,趁着天色将昏,无声无息离开长安。
等走出雍州地界后,两人这才撤去伪装,一路快马加鞭赶向益州。
益州四周多山,易守难攻,腹地却是平原,盛产粮食、锦缎和盐铁,坐拥众多人口,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太上皇将这里作为东山再起的据点,十分明智。然而对于李华章和明华裳这两个“招安”的外人来说,益州无疑是块难啃的骨头。
雪从苍穹飘落,落到地上就成了水,四周百姓已经习惯了这种阴冷,路上行人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丝毫没有被雨天影响做生意的热情。店小二远远看到一对璧人从雨中走近,忙迎出去:“郎君娘子,你们回来了!娘子这匹锦买得好,花样素雅大方,真适合娘子呢。”
店小二说着要替客人撑伞,那位穿着霁青色圆领袍的郎君对他道了声“多谢”,却并不把伞给他,而是换了只手执伞,侧身扶着身旁穿湖蓝披风的娘子上台阶,低声提醒道:“小心地滑。”
店小二搓了搓手,有些多余,幸而那位娘子没有让他的话落在地上,笑着道:“多谢店家给我们推荐布庄,蜀绣果然精妙,若非下雨了,我还不舍得回呢。”
这位娘子看着年岁不大,笑起来眉眼弯弯,声如银铃,蜀地连日阴沉的天仿佛都因此放晴了。店小二也笑起来,道:“客官喜欢就好。郎君、娘子是新婚吗?李锦庄的石榴花纹最出名,多子多福,正适合二位客官呢。”
明华裳有些尴尬,虽说她和李华章成婚也算有一段时间了,但听到别人祝他们多子多福,她还是没法淡然。李华章对此倒没什么反应,他对着店小二颔首,一如和人讨论学问般光风霁月,从容不迫,道:“谢店家吉言。内人被雨淋湿了头发,有劳店家烧些热水送到客房。”
店小二忙不迭应下,殷勤地送他们上楼。等关上房门后,明华裳解下被打湿的披风,无语道:“你乱说什么,我们又不是真来看蜀绣的,你买这些做什么?”
他们此行伪装成一队来益州购置蜀锦的商人,明华裳借着采购的名义在街上明察暗访,并没打算真的买,但李华章听锦缎庄的人介绍过后却突发奇想,执意买下了一匹锦缎,还正是李锦庄声名在外的石榴纹。
因为还在给太上皇守孝,李华章挑了匹低调的堇青色锦,然而哪怕如此,上面饱满丰硕的石榴子也够彰显寓意了。明华裳一路尴尬得不行,李华章这个罪魁祸首却气定神闲地给手炉里添了炭,放到明华裳手里,不慌不忙拉着明华裳坐下:“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明华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们连韩颉的影子都没摸到,还想着回去呢?”
长安总部有各分舵地图,他们知道益州哪些地方是玄枭卫据点,包括他们今日去逛的锦市,附近就有玄枭卫联络点。
但知道地方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各联络据点明面上都在开门做生意,他们空知道位置,不知内部人手和运行方式,并不能从根本上动摇韩颉的地位。
李华章对此却很淡定,他仔细为明华裳暖手,说:“韩颉不是蠢货,我们这几日扮做客人踩点,我们把地形摸得差不多了,想必韩颉也知道我们来了。躲猫猫的游戏再玩就没意思了,接下来不如撕破窗户纸,邀韩颉出来聊一聊。”
李华章对捅破窗户纸总是如此热衷,明华裳默默挑了下眉,道:“你就这么相信韩颉?”
“当然不信。”李华章说,“所以你先带着虎符和人手出城,如果明日酉时我还没出来,那就说明韩颉已生二心,你带着人赶紧回雍州,调兵围剿益州。”
明华裳的脸色沉下来:“那你呢?”
“我得去见他。”李华章目带歉意,却十分坚定地对明华裳说道,“以我对韩颉的了解,他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但我得防着最坏情况。如果他不相信太上皇遗诏,甚至对大唐起了反心,我决不能让你和玄枭卫虎符落在他手里。但如果,他只是不知道太上皇最后改变了心意,一心为太上皇复仇,我们也不能冤枉忠臣。”
明华裳问:“你觉得他是忠臣?”
“这世上,有人忠君,有人忠国,无非是求同存异,无愧于心。”李华章望着明华裳眼睛,认真道,“我和他道不同,但是,我想给他一个机会。”
明华裳心里叹息,他总是把人想得那么好,他想给韩颉一个机会,然焉知韩颉是否想做一个忠臣?如今则天皇帝离开人世,再无人能遏制韩颉,韩颉完全可以带领玄枭卫残部在益州占山称王。现成的权力在手,谁愿意急流勇退,低头听曾经的下属领导呢?
现在不挑明,双方都可以装聋作哑,如果李华章挑明了问韩颉,那就是逼韩颉表态。韩颉恼羞成怒之下,会不会对李华章不利,甚至抓住李华章威胁朝廷呢?
这些道理李华章不是不懂,但他始终践行君子怀德,与人为善,他的原则不允许他不分青红皂白直接给人判死刑。明华裳知道,若她用他们的感情逼迫李华章和她走,李华章不舍得拒绝,可是,那他就不再是李华章了。
明华裳反握住李华章的手,说道:“好,既然你信他,那我也信他。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李华章心里一惊,矢口否决,“你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万一他就是一个不择手段、野心勃勃的人,你留在城中,岂不危险?”
“那你就不危险吗?”明华裳执拗地看着他,说,“我陪你一起面对,如果韩颉真有二心,有我在,撤离的时候至少能多一人掩护。我们拉过钩的,无论是生是死,都在一起。”
李华章嘴唇微动,他对自己可以大义凛然,但面对明华裳,却总控制不住自己的私心。他看着明华裳清澈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突然紧紧抱住她,埋在她颈边,低声道:“好。”
生同衾,死同穴,无论是生是死,他们都在一起。
明华裳最初想陪李华章一起去见韩颉,两人商量过后,各退一步,明华裳带着虎符和人手撤去城门附近,李华章单独去见韩颉。如果他成功劝降韩颉,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自然是最好的情况;如果韩颉不肯放下屠刀,那他们师徒就只能兵刃相见,明华裳派人去接应李华章,同时把守着退路,不至于被人瓮中捉鳖。
李华章在联络点给韩颉留信,约定十四申时蓬莱茶楼相见,两人都不带任何侍卫和武器,君子协定,单刀赴会。
很快到了约定的时候,明华裳看着李华章长身玉立,轻轻松松,当真按照协定孤身赴约,忍不住道:“要不你带几个人,埋伏在茶楼周围,万一有什么意外,好歹有个照应。”
“不必。”李华章说,“是我发起的邀约,说好了谁都不带武器和侍从,我自然要以身作则。”
明华裳还是不放心:“可是……”
“裳裳,相信我。”李华章走近,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低不可闻在她耳边说,“人都留给你,虎符也留给你,我带一块假的去见他。如果酉时我还没回来,不要犹豫,立刻带着人出城。”
明华裳眼眶有些湿,她环臂抱住他脖颈,用力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说:“答应我,安全回来。”
李华章摸了摸她的头发,深深抱了她一下,就强迫自己放手:“好。”
第一批人已经乔装成百姓,陆陆续续散布在城门了,明华裳带着剩下的人走,李华章按照计划出门。隐藏行踪是玄枭卫的基础课,他走出明华裳的藏身点后,在四周闲逛,等确定身后没有跟踪之人后,他才往蓬莱茶楼走去。
李华章从不迟到,今日他来的比约定的时间早一刻钟。他刚踏入茶楼门槛,就意识到周围有埋伏。
看来,韩颉并没有遵守君子协议啊。
李华章像没发现一般,闲庭信步走到包厢坐下,拂袖烹茶。他碾茶、加水的动作行云流水,不疾不徐,看不出一点紧张。
仿佛现在孤身深入敌营,被众多暗箭瞄准的人,并不是他。
韩颉也没想到李华章竟当真单刀赴会,有没有带暗器不好说,但茶楼周围一个埋伏都没有,韩颉都不知该说他胆大还是该说他傻。韩颉藏在暗处,默默看了一会,对手下说:“你们继续盯着,我下去会会他。”
手下听后有些惊讶:“统领,您岂能以身犯险?”
“无妨。”韩颉淡淡说,“他都来了,我若不出现,显得我怕他们。你们仔细注意茶楼周围的路,尤其注意一个长相很甜美、看起来毫无攻击力的女子。如果她出现,立刻放信号弹,关城门。”
“是。”
水沸了一回,李华章加第二遍水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李华章抬眸瞥了一眼,镇定自若放下茶瓢:“你来了。水刚沸了第一次,再不来,茶就要老了。”
韩颉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慢条斯理烹茶,道:“雍王好气度,这种时候,依然有心情喝茶。”
“这是你教我的,不动声色,言出必行。”李华章翻开两个茶盏,用帕子垫着茶壶柄,茶水汩汩注入盏中,“请。”
韩颉看着瓷盏中碧绿色的茶汤,没有动,慢慢道:“我记得,我从未教过言出必行。只有那些迂腐的圣贤书,才会这样说话。”
“不,你教过。”李华章端起一盏茶,他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地匀称整齐,按在茶盏上,似乎比瓷器都要名贵。他吹散茶雾,轻轻呷了一口,道:“当年,是你告诉我,不要拿官场那一套对自己的队友。他们是能帮我杀人的矛,也是关键时刻能救我性命的盾,我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家人,但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队友。你教给我的术虽不同,但究其背后的道,亦是言出必行。”
韩颉听罢静了一会,慢慢拿起另一杯茶,端在指尖把玩。他嗅了嗅茶雾,由衷赞道:“好茶。你妹妹素来不耐烦侍弄茶,你却相反,难得。”
他突然提起明华裳,李华章捏着茶盏的手指猛地缩紧,指节都几乎泛白。他稳住心绪,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笑了笑,道:“她并非不耐烦,只是懒。若煮好了给她,她还是乐意尝试的。毕竟,有舒服日子不过,谁愿意自找麻烦呢?”
韩颉挑眉笑了笑,点头道:“此言有理。但如果,你们的舒服日子,却是别人的麻烦,你说,这麻烦,找还是不找?”
两人你来我往一语双关,渐渐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李华章缓缓摩挲茶盏,说:“我们头顶一样的天,脚踩一样的地,便有不同,无非是智者乐山,仁者乐水。何至于到非你即我、不死不休的地步呢?”
韩颉看着他淡淡一笑,轻飘飘道:“大概因为,你姓李,而我只是一介平民。若非则天陛下,我早在十七年前就会冻死街头。这条命是武家给我续的,我活着一日,就该向武家报一日的恩。”
“武家?”李华章反问,“你效忠的人,究竟是则天陛下,还是武家?如果你报恩的对象是武家,那则天陛下亲自下令恢复皇后尊号,与高宗合葬乾陵,算是半个李家人,剩下的武家人中,魏王已死,那你要报效的对象,就是梁王了?”
韩颉嗤笑一声,虽然他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十分看不上太上皇那两个扶不上台面的侄儿,道:“我这人没什么道德观念,只知道有恩要报,有仇必杀。至于什么家国大义,我是一向不懂的。我不信别人说什么,我只信我看到了什么。”
“那你更要听听则天陛下的遗诏了。”
李华章放下茶盏,正襟危坐,肃容道,“陛下死前命我给你传口令,停止一切行动,日后任何调遣,皆听从虎符号令。”
“虎符?”韩颉眯眼,看着李华章的眼神倏地变了,“你拿到了虎符?”
“是则天陛下传给我。”李华章知道此刻一定有无数张弓拉满了,但凡他稍有异动,就会被射成筛子。他无视剑拔弩张的气氛,依然注视着韩颉,气定神闲道:“你既然听令于则天陛下,自然明白陛下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韩颉,我向你允诺,我之前的话依然作数。只要你放下屠刀,不会有任何人被牵连,每个人都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我相信,好好过日子是所有人的期望。家和国,不该成为对立;报恩和道义,也不该对立。”
两人的谈话越来越直白,回旋余地也越来越小。韩颉冷笑一声,袖中的手攥紧了刀柄,随时准备动手:“这么说,我竟成了坏人。可是,当时只有你在场,你们李家人最是团结,谁知道是不是你为了让李家坐稳江山假传圣旨,甚至,是你杀死了陛下。”
李华章听到韩颉的回话其实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其实是韩颉自己生了反心,如果这样,无论他说什么都没用。但韩颉怀疑的是太上皇的遗诏,那就说明至少现在,韩颉没有生出自立的念头。李华章心如平镜,因为他问心无愧。
李华章说:“则天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若非她自己想通,仅凭我,有能耐在她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全须全尾拿到虎符吗?她是个帝王,我恨她杀我亲族,却承认她身为帝王的功绩,若非如此,我不会去上阳宫侍疾。如今她已经病逝,她愿意以大唐皇后的身份下葬,我们这些晚辈也愿意保留她的帝号,以帝王之仪供奉她。如今她已身死,她和李家的恩怨也俱烟消云散,等再过些年,后人说起她,恐怕根本不会在意她是周朝的帝王还是大唐的帝王。因为她和李唐,早已如手心手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可分。”
李华章看似在摆大道理,其实隐晦地点明了好几桩利害。首先,在位李家人都是则天女皇的嫡亲血脉,反皇帝,就是反女皇;同样的道理,皇帝也不可能废去女皇的帝号,因为这样一来他自己的皇位也得位不正。
只要后世帝王会继续供奉则天大圣皇帝,那供奉的到底是周皇还是唐皇,又有什么区别?再者,女皇生前就已经决定还政于唐,李旦是女皇亲自接回来册为太子的,李华章是女皇亲封为雍王的,她被推翻后想政变复国才是不清醒,她真正的政治理念,一直都是传位李家。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些话是李华章说出来的。如果李华章没有去给女皇侍疾,或者侍疾一个月女皇就死了,无论李华章说什么韩颉都不会听。但李华章在上阳宫待了六个月,他若真想暗杀女皇,要动手早该动手了,没必要等六个月;能在一个年老体衰的病人身边照顾六个月,就算他是装出来的,也够了。
韩颉明白,李华章说的话,极有可能真的是女皇临终前的嘱托,别人不好说,李华章的人品他还是相信的。但韩颉作了太久间客,生性多疑,他道:“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话?把虎符给我,如果虎符是真的,我就信你。”
李华章眸光清凌凌的,断然拒绝:“不行,虎符乃是玄枭卫的信物,绝不会交到第二人手里。若你对玄枭卫有二心,偷换了虎符,该如何?”
若明华裳在这里,定然要被李华章吓死,因为他身上根本没有虎符,怎么还敢如此强硬?
但韩颉反而信了。如果李华章妥协,韩颉定然怀疑他的虎符是怎么来的。但李华章的神情大义凛然,拒绝得毫不犹豫,若非心里有底气,不敢如此强势,韩颉倒相信虎符是则天皇帝传给他的了。
李华章见韩颉态度软化,知道自己这一步险棋走对了。他平静喝了口茶,内心十分坦荡。
因为平日声誉太好,哪怕他在关键的几次都说谎了,仍然没有一个人怀疑他。
无论是明华裳,还是韩颉。
李华章无辜地叹了声。
只要态度谈妥了,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李华章抓住主要脉络,其他细枝末节都由着韩颉,很快,在两个当事人的默认下,一场兵变就消弭于无形。
李华章记得和明华裳约定的时间,他见天色变暗,渐渐接近酉时,就提前告辞。他走出去时看到外面埋伏的人,依然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穿过刀山剑林,捡起自己立在门边的伞。他弯腰时,埋伏的人以为他要偷袭,不由朝后退步,李华章像察觉不到一样,撑着伞,头也不回走入茫茫雨霰中。
众人看着雨中那道逶迤挺拔的青色背影,俱被李华章的气度折服。
原来这就是大唐雍王。果然雍容华贵,不同凡响。
李华章姿态从容,在外人看来闲庭信步,实际上他心里一直琢磨去哪找匹马来。若就这样走过去,迟到不说,衣服都要湿了。
虽然他不在意外在,但也不能衣冠不整出现在明华裳面前。他可记得中秋时明华裳喝了酒,意乱情迷中吐露了真话,说最喜欢二兄好看。
第二天她清醒后,找补了一大堆,诸如仰慕李华章才华人品之流,李华章都不怎么信。
他的妹妹好逸恶劳,最不耐烦动脑子,对枕边人的审美,也十分肤浅。
李华章想起明华裳,凌厉清明的眼眸不自觉变得柔和。凄凄冷雨中,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华章执着伞抬头,看到一袭碧影由远及近。她看到李华章后立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华章面前:“你怎么在这里?没事吧?”
李华章看到她衣服上全是雨滴,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将伞移到她身上:“我没事。你怎么连件蓑衣都不披?”
明华裳越临近酉时越焦灼,她实在受不了了,留了一半人接应,带另一半人回来找李华章,哪有心思穿蓑衣。她见李华章确实没事,终于能放松一直吊在心头的那口气:“吓死我了,幸好你没事。”
李华章笑着拥住她。其实现在还没到酉时,就算到了酉时他没出现,她也不该回来,真正深明大义的做法应当是带人离开,保存实力。可是,怀中就是她,谁还会在意大义呢?
爱,本身就是不理智。
明华裳见李华章安安稳稳出现在这里,就知道他成功了。明华裳没有问韩颉在哪,挽着李华章的手往外走,抱怨道:“益州好冷啊。我原来以为南方比关内暖和,冬日应当好过,如今才知道下雨的冷可比下雪难熬多了。我们快点回长安吧。”
李华章温声应着好,两人正在说话,忽然一个黑衣人快步朝他们跑来,身上做着玄枭卫打扮。
李华章和明华裳都意识到出事了,两人停止说话,方才轻松愉悦的氛围荡然无存。黑衣人停在李华章面前,双手呈上一封密信,李华章打开信封,才扫到第一句,脸色就难看起来。
明华裳余光瞥了眼,见最上面写着——
“十二月七,太子谋反,逼宫玄武门……”
十二月初七,已经是七日前的事情了。
第177章 立功
八日前。
明华裳传来那条奇怪的口信时,任遥本没有多想。明华裳和李华章这半年一直待在上阳宫,对长安的状况体验不深,然而在任遥看来,这段时间长安每一日都不太平。
太上皇退位后,皇帝猜忌太平公主、相王,韦后大肆揽权,纵容梁王父子在朝堂中安插自己人,安乐公主日日想着做太女,和太子针锋相对。幸亏太平公主和相王屡次退让,这才没有闹在明面上。
但是太平公主和相王乃是神龙政变的功臣,谁甘心被几个小孩子踩在脸上?如今长安看似万众归心,藩邦朝贺,但底下早已暗流涌动。
神龙政变后,任遥原指望跟着李华章立份大功,以慰父兄在天之灵,同时也证明给任家那些旁支看,她一个女子,照样可以光耀门楣。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华章确实立功了,奈何功劳大过了头,反而被皇帝猜忌功高盖主。连任遥这个跟随者也跟着遭殃,莫说升官,连问津者都少。
任遥继续干着执勤、巡逻的差事,春去秋来,日复一日。任遥终于明白祖母的话,做官不是仅靠练武就能解决的,她枪练得再好,在官场中也无济于事。
真实的官场,和她想象中光宗耀祖、征战沙场的样子远之又远。哪怕她屡立奇功,破格封侯,也不过是长安中小小的一颗螺钉。
好在还有江陵和她插科打诨。江陵进官场是听他父亲安排,无所谓升不升官,受不受重用,如今被冷遇了他也不在乎,还是笑嘻嘻地呼朋唤友,吃吃喝喝。身边有这么一个没脑筋逗趣,慢慢地,任遥习惯了枯燥清苦的羽林军生活,甚至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今日江安侯府设宴,则天皇帝丧期内,本不应大兴宴饮,但恰逢江安侯寿辰,江府还是设了道小宴,只邀亲近的人家来。江陵早早就告了假,他再三叮嘱任遥今晚务必去江府赴宴。任遥嘴上没答应,但巡逻结束后,她马上就收拾东西,打算先回家换身衣服,再去江安侯府。
毕竟是江陵父亲的寿辰,她穿羽林军的衣服去,太失礼了。
任遥着急离开,抄小路出北衙。路过一堵墙时,她无意听到墙后有人说话。
隔着风声,对方的声音朦朦胧胧,听不清晰。任遥隐约听到左羽林大将军的声音,这是他们的顶头长官,任遥下意识停下脚步。
墙后的声音时断时续传入她耳中:“梁王父子弄权,霍乱宫闱,无异于二张兄弟。太子欲斩杀韦皇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以正朝纲。神龙年雍王亦是靠出其不意逼则天皇帝退位,雍王能做成,太子比雍王更名正言顺,怎么做不成?你我戌时响应太子,带兵冲入玄武门,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另一道声音听起来似有些犹豫:“可是,这可是谋反,一个不好是要杀头的……”
“哪有什么造反,我们是奉太子诏令,入宫保护圣人。成大事者岂能畏首畏尾,太子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若是成了,日后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后面的声音转低,喁喁不可闻。任遥狠狠吃了一惊,她飞快扫过周围,见没人看到她,赶紧放轻脚步后退。
最初的震惊过后,任遥的脑子很快就冷静下来,她疯狂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造反,而是功劳。
依安乐公主的跋扈,太子能忍下去才是奇迹,她只是没想到,太子居然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看起来,太子打算效仿李华章的路子,策反羽林军中高层将领,发动兵变,突袭玄武门。只不过李华章的手段要隐秘精密地多,太子起事当日才来拉拢羽林军将领,似乎有些操之过急。
不过听说安乐公主越来越频繁地游说皇帝废太子,立她为太女,前几天韦后甚至提出则天皇帝是女子,奉灵的人理应也是女子,应该让安乐公主主持则天皇帝祭典等话。皇帝没有表态,但是,若真让安乐公主在众节度使和藩邦使者面前主持祭礼,何异于废太子,立太女呢?
太子因此急了,想要先下手为强,也不难理解。
任遥离开北衙,顾不上江安侯府的宴会,不假思索往雍王府跑去。但是她在门口再三陈明有要事和雍王相商,雍王府的门房都不放她进去。
任遥没办法,只能给明华裳、李华章留了口信,很不甘心地离开。她站在街头,看着往来人潮,觉得无比茫然。
李华章和明华裳不见她,这么大的事情,她还能和谁商议?
回府告诉祖母?祖母定会让她明哲保身,莫管闲事,明知宫变而不作为,任遥不甘心。去找谢济川?那个狐狸没一句真话,她信不过他。或者去和相王、太平公主通风报信?
任遥看不上告密的行为,何况,没有李华章,她也见不到太平公主、相王本人。进宫告诉皇帝、皇后也不妥,那毕竟是当朝太子,她没有证据,怎么敢诬陷太子造反?
任遥左右为难,这时一个人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任遥意识到自己在想谁,简直惊骇。
她在做什么?她不忿男子天生有继承权,而女子只能嫁人,所以从小苦练武艺,一心证明她不比男儿差。她好不容易成了侯爷,怎么能自甘堕落,遇到事情去找男人拿主意?
她是平南侯,是任家唯一的顶梁柱,她绝不会像闺阁女子一样甘于做金丝雀,她这一生绝不会成婚生子,更不会听男人的话。
任遥咬牙,将江陵的脸从脑海中赶出去,背朝江安侯府,头也不回向宫城走去。
任遥再度回到北衙,和同僚换了班,去宫门守夜。这在军中是常有的事,谁临时有安排,便会和同僚调换执勤日子。另一人听到任遥愿意替夜班,当然求之不得,很痛快就答应了。
任遥沉默地拿着武器,去宫门戍卫。走前,她看着在营地内清点人数的左羽林军大将军,仿佛在看现成的功劳。
江陵是江安侯的儿子,一生下来父亲就替他把路铺好了,可是她不一样。她走到这一步已经牺牲了太多,她没有退路,必须取信于当权者,保住平南侯府。
或许太子看到李华章从玄武门攻入宫城,成功逼则天皇帝退位,他就觉得他也行。正因如此任遥才确信太子成不了事,太子连玄枭卫的存在都没有摸到,竟然就敢学人逼宫。李华章一直很坚定地支持皇帝继位,哪怕皇帝猜忌他,他也从未动过起义的念头,所以李显这个皇帝,必然能坐得长长久久。
胜利者已定,她要帮谁,已毫无疑问。任遥默默对李华章、明华裳道了声抱歉,并非她背信弃义,她提前通知过他们,只是他们不肯见她。李华章有雍王封号在身,这辈子不会过不下去,但她不行,她背后是平南侯府,她不能后退。她必须立功,李华章和皇帝是亲人,应当不会在意她讨好皇帝、韦皇后的。
她没得选择。
任遥装作照常巡逻,寻机在身上绑满了武器,静等戌时到来。冬日的天黑得很快,夜穹深不见底,稀疏的星光下,有的人家在吵架,有的人家在为明日的食物发愁,也有的人家,在歌舞美酒中纵情享乐。
任遥刻意不去想江安侯府及江陵现在在做什么。太子的目标是皇宫,不会对其他地方下杀手,只要她解决了太子兵变,她能得到功劳,江陵能安安稳稳为父亲过完寿辰,祖母能无惊无扰睡个长觉,李华章和明华裳也能平静过他们的二人世界。没有任何人的利益受损,一切都是最好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任遥忍不住又瞥了眼时辰,目露不解。
说好了戌时起事,如今已经戌时两刻了,怎么人还没来?
莫非他们察觉事情败露,取消了计划?任遥抿住嘴,心里既茫然又不甘。
人生是不是越求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她那么想立功,极力想证明自己可以支撑任家门庭,偏偏每次都在距成功一步之遥的时候破灭。任遥正在丧气,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喧哗声。
任遥心神一凛,霍得抬头,看到一群黑影簇拥着一个人涌向玄武门,星星火把点缀其间,任遥甚至看到了刀尖上未干的血迹。任遥心里狠狠一惊,是谁的血?
太子不是要逼宫吗,为什么迟到了这么多,还中途拐弯去杀了人?
守宫门的羽林军意识到不对劲,领头的连忙下令结阵,所有士兵聚拢守在玄武门前。任遥混在守门的士兵中,听着太子威风凛凛让他们放下武器,暗暗估算太子的兵力。
和李华章当初精心策划的兵变不同,太子带来的人多是多,但太杂乱了,所有人挤在一起,毫无章法。兵精贵不精多,这种时候人多,可未必是好事。
太子带来的人是羽林军,守宫门的也是羽林军,双方看着对方阵营里相熟的脸,都有些迟疑。守宫门的将军听到太子是奉圣旨行动,态度渐渐动摇,任遥猛地一声暴喝:“我等乃天子亲兵,只听圣上号令。太子殿下说是奉圣人旨意,可是如今天黑,谁知是不是真的圣旨。太子若真有急事,不如暂回东宫,明日去面见圣人。晨鼓响前不得开宫门乃是规矩,恕臣不能放太子入内。”
任遥态度坚决,声音洪亮,守城的羽林军都受到鼓舞,一步不肯退却。太子见事情发展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有些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这边拉扯中,太极宫已经被惊动了。皇帝、韦皇后在太监的扶持下登上玄武门,皇帝看到城下的阵仗,还有什么不懂的,怒喝道:“逆子,你要做什么?”
任遥见观众已经到位,知道立功的时候来了。她身先士卒冲向太子阵营,吼道:“太子谋反,擒拿逆贼,保护圣上、皇后!”
皇帝和韦皇后站在城楼上,只看到一道身影格外英勇,悍不畏死冲入造反队伍,一杆银枪舞得虎虎生风。太子原本就是庶子,虽然撞了大运被封为太子,但他没有任何理政经验,兵变全靠一腔仇恨和想当然。他既不懂怎么管人,也不懂怎么做事,被人一冲就胆怯了。
太子没及时稳住人心,下方被煽动造反的士兵很快慌了,没一会就溃不成军。任遥一直拿李华章来预设太子,一交手才发现太子比李华章差远了。她心中大定,乘胜追击,大喝一声追着残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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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今日本打算正式将任遥介绍给父亲和继母,为此他特意换了身衣服,精心整理了仪容。但他在府中左等右等,都不见任遥出现。
江陵心中无比失望。但他马上说服自己,说不定是她执勤后太累了,所以直接回府歇着了。毕竟如今天寒地冻,羽林军要巡逻全城,定然十分辛苦。反正他爹就在这里,大不了改日再介绍,总不能累着她的身体。
江陵强压着失落,回到宴席上,听继母和弟弟给父亲祝寿。江安侯哈哈大笑,他余光扫到江陵,问:“江陵,你说给为父准备的惊喜,现在在何处?”
江陵怔了下,笑着道:“爹,我还没准备好,等改日再说。”
江安侯神色明显阴沉下来,江安侯继室笑盈盈道:“侯爷,世子有这份心就够了,何必强求?二郎,快把你给爹爹写的祝寿辞拿上来。”
一个少年捧着自己写的字,稚声稚气祝江安侯福禄延绵。江安侯看着乖巧聪慧的幼子,很快喜笑颜开,笑着将儿子抱在自己膝上:“二郎字写得这么好,真是勤勉好学,不像你那不成器的兄长。”
江陵笑容微滞,垂下眼睛喝酒,就当没听到父亲下意识的话。这时管家飞快从外面跑进来,附在江安侯耳边说话。
江陵在玄枭卫学过唇语,几乎同时翻译出来,太子率左金吾卫、左右羽林军兵变,意图逼宫。只不过他们在往玄武门行进途中,太子想起安乐公主呼他为奴,要先去梁王府杀安乐泄愤。没想到安乐公主今日宿在宫里,恰巧躲过一劫,梁王父子,也就是安乐公主的公公和夫婿,没跑出去,被乱刀砍死。
江陵在心里“啊”了一声,有些难评。皇帝这一窝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皇帝倒霉了半辈子依然没有学聪明,他生出来的儿女更是一个比一个蠢,偏偏自我感觉良好,一个野心勃勃想当太女,一个都打算兵变了,竟然还能中途拐弯,先去杀仇人泄愤。
听到太子半途改道,江陵就知道太子此次行动必败。显然江安侯也没把太子当回事,他命人撤去酒宴,不断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毫无外面在发生政变的慌张。
慌什么呢?就凭皇帝剩下的儿子,根本没法和太平殿下抗衡,他们父子越相残,对太平殿下越利好。等着就是了,江安侯巴不得太子杀了安乐公主,韦皇后再发怒杀掉太子,最好再多牵连几个皇子。
韦皇后这等二流人物,竟也想效仿则天女皇,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命。
过寿的松快没了,但江安侯府内也不怎么紧张,江陵百无聊赖等着外面杀出最终结果。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在他视如乐子的故事中,竟然听到了她的名字。
“任遥?”江陵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大,难以置信,“昨夜根本不轮到她守城,她怎么会撞上太子谋反?”
第178章 轮回
天明时分,晨鼓按时响起,回荡在长安城上空。各宰相在承天门等候上朝,得到了昨夜动乱最终结果。
太子李重俊与兵部尚书通谋,矫诏命左金吾卫大将军、左右羽林军大将军发动兵变,围攻梁王府,趁乱杀梁王父子及幕僚十余人,又命人分兵守宫城诸门,太子亲自率兵围攻玄武门,欲以下犯上,对皇上、皇后不轨。幸而皇上天命所归,深得民心,皇帝和韦后登上玄武门,怒斥太子不忠不孝,士兵纷纷归顺,杀太子党羽于城楼下,余党溃散。太子带下属百余骑从肃章门出长安,奔终南山而去。
众相听到太子谋反,眼眸动都不动,唯独听到梁王父子及党羽皆死于昨夜动乱,才终于掀了下眼皮。
前方传来鸣鞭声,众臣停下说话,肃容静立。他们垂着眸子,看似在耐心等待,实则都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局势变化。
没人把这场过家家一样的兵变当回事,但是太子杀了梁王父子,倒不失为一个意外之喜。
梁王父子死了,武家的势力失去顶梁柱,崩溃近在眼前。朝中会有一大批肥缺空出来,不知道,接下来是谁能乘上快风。
早朝上,果不其然今日的主题是太子谋反。皇帝怒斥太子犯上作乱,下令废李重俊太子封号,命羽林军去终南山搜山,速将其捉拿归案,以慰梁王父子在天之灵。
皇帝一口气发落了好些人,昨日胆敢跟随废太子造反的通通抄家流放,好些人家哪怕没有参与谋反,只是前段时间和东宫走得近的,也都遭了难。
皇帝处置李重俊这个儿子不留情面,对小女儿安乐公主却十分怜惜。他很是安抚了一番死里逃生、不幸丧夫的安乐公主,赐下大量田地珠宝,下令大办梁王、梁王世子的葬礼。安乐公主正值妙龄,年纪轻轻就守寡也不合适,等安乐公主缓过丧夫之痛后,皇帝还要再为安乐公主挑一名合心合意的驸马。
皇帝此番表态,让许多有儿子的人家活动起心思。皇帝如此偏宠安乐公主,连太子都说废就废,说不准日后真要出一位太女?安乐公主本身就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若是做了她的驸马,江山美人岂不尽在掌中!
罪行清算过后,就该褒奖功臣了。昨日护驾的羽林军都得到封赏,其中平南侯因守城有功,英勇杀敌,被皇帝特意叫出来表扬。任遥在众人的注目中叩谢皇恩,这还没完,等早朝结束之后,韦皇后又派人来传她,亲切询问她读什么书、习什么武。任遥如实回答,韦皇后越听越满意,大手一挥,又给了她一波赏赐。
任遥还没回府,她英勇救驾的事迹就已经传遍长安。她从宫里出来后,曾经隐形人一样的她仿佛突然显眼起来,同僚们纷纷上前向她道贺、攀交情。任遥看着这些人的嘴脸,只觉得意兴阑珊。她推掉所有应酬,以给长辈报平安之名,独自回平南侯府。
她走在路上,一心想着待会要怎么和祖母说,祖母知道后会不会为她骄傲。她心中正在忐忑,一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圆领袍,靠在平南侯府前的石狮子像上,似乎已等了很久。他瞧见她回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站起来。
任遥习惯了吊儿郎当的江陵,突然见他这么正经,都有些不适应。任遥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问:“你怎么来了?”
江陵静静从她身上扫过,确定她没有受伤,道:“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你。”
任遥淡淡哦了声,故作不在意:“那就进来说吧。”
“不用。”江陵突然拉住任遥的手,说,“改日再来拜会平南侯老夫人。但有些话,我想单独和你说。”
门房认出来任遥和一个郎君拉拉扯扯,不断朝这边看。任遥扫了眼平南侯府里看热闹的人,淡淡说:“你过来。”
任遥带着江陵走到一条巷子里,避开平南侯府的视线。她确定周围没人了,硬邦邦道:“你来做什么?”
江陵紧紧盯着任遥,问:“我记得昨日,你并不在守城队伍里。”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任瑶口吻随意,说道:“是啊,我和人换班了。”
“为什么?”江陵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任瑶手腕,“我不是和你说过,只管做份内的事,不要管他们这些纷争吗?”
他的手紧紧箍在任遥手腕上,颇有得不到答案就不放手的架势,任遥都不知道,江陵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力气。
任遥安静了一会,说:“你背后有你爹,当然可以明哲保身,只要做好份内的事,没有人敢来招惹你,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人兜底,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被那些豺狼冲上来撕碎,我只能不断往前走,无论前面有没有路。”
江陵抿唇,像是被伤到了,突然大声道:“哪里不一样?我是江陵,不是江安侯的儿子。你还有我,我可以帮你兜底,就算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我们可以商量。”
任遥像是被他忽然放大的声音吓到了,想都不想道:“你是平南侯府什么人,我凭什么和你商量?”
“凭我喜欢你。”
江陵吼完后,两人都沉默了。任遥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江陵被那样的目光刺痛,他本来没打算捅开,但情急之下,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江陵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平静,说:“抱歉,可能吓到你了。但刚才的话皆是我肺腑之言,昨日我等了你很久,我本来打算等你来了之后,将你介绍给我父亲的。”
任遥看着江陵,脑子像被人打了一锤,嗡嗡直响,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她从小的经历只教给她竞争,她要赢,亲戚朋友家的儿子每日练武三个时辰,那她就练四个时辰、五个时辰,唯有超过所有同龄人,才能证明她做得好。
在遇到明华裳之前,她连糕点也不吃。并非她不喜欢吃,而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喜欢。她要成为顶梁柱、女将军,所以不能喜欢甜的、软的、美丽的东西,不能有女人的敏感柔和,惟有像男人一样才是成功。
而现在,一个男郎对她表白。任遥惊讶、惶恐,也害怕。从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做一个女人,此刻她面对自己的情感,宛如惊弓之鸟。
她应该做一个处处胜男的女强人,怎么能喜欢上一个男人呢?这是对她志向的侮辱,是对她过往努力的背叛。
任遥像被什么烫到了,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江陵看到她的神态心中一紧,不由道:“任遥,我……”
“对不起。”任遥截住他的话,垂下眼睛道,“我只是把你当队友。”
江陵心中重重一落,紧盯着她的眼睫,追问:“只是队友吗?和李华章、谢济川一般无二的队友?”
任遥咬住内唇,不知道说给谁听,斩钉截铁道:“没错,你和他们一样。以前是为了做任务,不得不和你们商量,但其他的事是我私事,不用你管。”
江陵如当头棒喝,脸都白了,但还是拽着她的袖子不肯放手:“我不信。我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任遥咬牙,狠心从他手指中抽出衣袖,头也不回朝平南侯府走去:“没有。你想多了,我只是把你当搭档。”
·
李华章和明华裳接到太子谋反的消息后,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他们刚入城门,就听到废太子谋反失败后逃入终南山,欲往洛阳搬救兵,夜晚睡觉时被身边士兵斩首。士兵拿着废太子的首级,来向皇帝邀功。
皇帝是否赦免了这些人的死罪无人知晓,朝野只知道皇帝将废太子的首级供奉在梁王、梁王世子墓前,以慰武家之灵,同时流水一样给安乐公主送去赏赐,安抚安乐公主的丧夫之痛。
虽然看安乐公主开开心心选新驸马的架势,丧夫似乎也没有多痛。
梁王死了,太子被手下斩杀,一切尘埃落定,长安又恢复歌舞升平。李华章用尽最快速度还是来晚一步,他长长叹息一声,静静回雍王府给则天皇帝守孝,就当不知道这一切。
不然他还能怎么办呢?人已经死了,做什么都晚了。
明华裳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只能默默陪着他。她回府后得知几天前任遥曾来找过他们,奈何他们不在家,门房谨记他们的嘱咐,一律以不见客为由拒绝了。任遥留了信,上面用暗语写了太子有意谋反,急事速回,明华裳看着这封信,唯余叹息。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他们难得离开长安,偏偏那段时间李重俊谋反。任遥来求助的时候他们不在家,等他们回来,政变已尘埃落定。
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明华裳当然听说了任遥在谋反时立功,受韦后重用的消息,她并不觉得任遥为自己打算有什么错,更不会觉得这是背叛,她只是觉得厌倦。
同样的事一遍又一遍轮回,曾经是武家人残害李家,如今武家人几乎死光了,轮到李家人自相残杀。从结果上看,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入夜,李华章久久没有回来。明华裳没带侍从,提着灯,独自去书房找他。
门吱呀一声推响,李华章抬头见是她,熟稔地起身:“你怎么来了?”
明华裳动都懒得动一下,任由李华章帮她拿灯、脱斗篷、叠衣、暖手,再护着她坐下。明华裳靠在李华章肩上,放心地关闭自己的脑子,说:“任姐姐的信我已经回了。你别太内疚了,就算那日我们在长安,也未必能改变什么。李重俊和皇帝皇后已经离心,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
李华章默然片刻,深深抱紧她:“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做的事好像完全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明华裳靠在他怀里,抬眸看他,“你阻止了一场造反,造福不知多少百姓,意义十分重大。”
“可是,阻止了一次政变,长安又爆发另一起政变。”李华章叹息,“不同的人唱着同样的戏,在这个舞台上来来回回,折腾来折腾去,有什么用处?”
明华裳抱紧他的腰,撒娇般摇了摇,说:“这又不是你的错。”
李华章感受到怀中的温香软玉,低头看着她,浅笑:“我明白的,你不用安慰我。曾经我以为女皇猜忌,酷吏横行,才导致朝中争权夺利,无人做实事,如今我才知道,换成李家人上台,也是一样的。这些年唯一有意义的事,大概就是我娶了你。”
明华裳轻轻笑了声,说:“二兄,你最近越来越会甜言蜜语了。”
“哪有。”李华章也笑,他抱紧了怀中的人,下巴靠在她头顶,低低说,“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
李华章逐渐明白了镇国公的话,争权夺利大半生,等到最后才会发现,功名利禄谁都留不住,唯有和亲人度过的时间是不可替代的。李华章很庆幸,他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还不算太老。
他歇了掺和皇室那一摊子烂事的心,专心和明华常经营起家庭。他们商量每一餐吃什么,每一个节气怎么过,一起去东西市置物,不想自己做饭了,就跑回镇国公府蹭饭。反正两家离得近,散步的功夫就能走到。
在外人看来,雍王失去了锋芒,竟完全归隐家庭了。没人知道,玄枭卫的虎符就在李华章手里,他每日检查玄枭卫的日常任务,其实是朝中消息最灵通的人。
李华章手握绝世利刃,却甘愿归隐平凡,奈何他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有人却非要招惹他。
第179章 外放
四月的风清爽柔和,仿佛氤氲着艾蒿的气息,阳光暖洋洋洒在身上,晒得人昏昏欲睡。明华裳靠在窗户上,手指灵活穿梭,将用艾草浸过的五色丝线编成长命缕。
明华裳被太阳晒得有些困,正好编完一条长命缕,她放了线,靠在窗柩上闭目养神。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明华裳睁开眼,看到李华章站在窗外,伸手替她挡住阳光。
“怎么不去里面睡?”
明华裳摇摇头,打起精神来:“没事,只剩阿父的了,我很快就能编完。你不是进宫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李华章想起宫里的事,微微叹了口气。他进屋坐到她身边,接过线篓,温柔细致替她分线:“裳裳,我……”
明华裳像有读心术一样,道:“打住,我们是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可别说对不起我、连累我之类的话。”
李华章薄唇动了动,轻轻抿住,心里越发过意不去:“是我不好,当兄长时鸠占鹊巢,当夫君还要连累你和家人分离。”
明华裳眸光动了动,她放下编了一半的长命索,认真望向李华章:“怎么了?宫里和你说什么了?”
李华章再次叹气:“废太子虽然已伏诛,但皇帝、皇后很受惊吓,生怕其他皇子也效仿废太子造反。皇后尤其不放心二皇子谯王,则天皇帝还在时,谯王就向二张兄弟告密,害死了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如今他在均州做刺史,皇后担心他会带兵造反。”
谯王就是二皇子李重福,韦皇后坚持认为是他向二张兄弟告密,引发丹凤门血案,害死了她唯一的嫡子李重润。韦皇后十分厌恶李重福,皇帝登基后她不允许李重福待在长安,随便封了个谯王,将他打发到瘴疫横行、积贫积弱的均州做刺史,哪怕皇帝屡次大赦天下,韦皇后也不许赦免李重福。
废太子兵变失败后,韦皇后的疑心病被勾起,看皇帝剩下几个儿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尤以谯王为甚。这不,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韦皇后就是觉得谯王会造反。
明华裳听到李华章的话挑了挑眉,试探地问:“所以,皇后让你……”
“圣人、皇后说我在神龙政变有功,十分信得过我的能力,所以命我去商州,明为做刺史,实则监视谯王。若谯王有造反的念头,立刻发兵讨之。”
明华裳听后轻轻呀了声,丝毫不觉得意外。
韦后如今高歌猛进,大肆在朝中安插党羽,主持科举,听说还有意去泰山封禅。这些举动仔细瞧,不正是当年则天皇帝称帝前的翻版吗。
韦皇后的模仿并不高明,不止明华裳,朝中许多人都看出韦皇后有意效仿则天皇帝。按则天皇帝的路子,把持朝政后,下一步就该清扫正统的皇位继承人,为自己登基做准备了。
皇帝一共四个儿子,嫡长子李重润被则天皇帝打死了,庶三子李重俊因造反被属下斩首,皇四子温王李重茂年纪小好操纵,皇二子李重福年纪既长又和韦皇后有旧怨,无疑是韦后下一个重点关照目标。韦皇后让人去查谯王有没有造反之心,就算他本来没有,得知嫡母派了人去,没有也得变成有了。
韦皇后派李华章去监视谯王,就是一箭双雕之计。韦皇后信不过皇帝的儿子,哪又怎么可能信得过侄子呢?
李华章是章怀太子的儿子,既有功劳又有实绩,在朝中名声一向很好。韦皇后毕竟是谯王嫡母,在礼法上有天然优势,她能搬出身份压庶子,却未必压得住功劳赫赫的侄子。
有李华章在,就算皇帝的儿子都死绝了,朝臣也不会同意让安乐公主甚至韦皇后做皇帝。所以韦皇后想出这个计策,派李华章去商州,商州和均州相邻,均州瘴气横行,商州也没好到哪儿去。就算李华章能熬得过瘴气,等谯王造反,他就是前线,待谯王和李华章斗的两败俱伤,韦皇后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韦皇后的算盘打得十分响亮,想一石二鸟,同时消耗掉两个最有威胁的皇位继承人。她的计划并不算高明,明华裳能看得出来,李华章这个当事人恐怕更清楚。
明华裳心里替李华章叹息,他默默守护着大唐江山稳固,但最大受益人一点都不领情,反而不断猜忌他。以冤报德,李华章得多寒心。
明华裳默默握住李华章的手,李华章感受到她的情绪,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说:“没事,我不在意的,你别生气。”
“我哪有资格生气,我只是替你不值。”明华裳越想越气不过,她用力抱住李华章,说,“是他们不配拥有这么好的你。他们欠你的,我来补。以后,我一定加倍对你好。”
李华章心头一热,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深深抱紧明华裳,声音低哑,不知道为什么哽咽:“好,这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韦皇后怕李华章不肯离开长安,准备了许多官话套话。李华章对韦皇后的心思看得门清,他完全不屑于和她算计,除了明华裳和一车书,他什么都没带,在一个清晨低调地驶出长安,前往商州做刺史。
韦皇后窃喜于计划顺利,殊不知这正合李华章心意。李华章和明华裳来到商州,这里没有宫廷规矩束缚,没有那些不得不应酬的人情关系,两人终于能过一段安生日子。
他们一起考察农桑水利,整顿刑讼纪律,清除冤案积案,休沐时李华章带着明华裳去周围游山玩水。没有人知道他们曾是兄妹,百姓只知雍王和雍王妃鹣鲽情深,无论去哪里都相伴相随,宛如神仙眷侣。
一转眼半年过去,明华裳每月都和明雨霁通信,得知这半年任遥深受韦皇后重用,乃是长安里炙手可热的女将军,连去泰山封禅都是任遥护卫,平南侯府水涨船高,门庭若市。其他人的境遇就没那么好了,江陵依然做他的闲散世子,在羽林军里混吃等死应付了事,官职很快被任遥超过,两人渐渐没什么交集了。
谢济川政变当天挟持皇帝出门,当时没什么,事后终究在皇帝心里留下了坎。皇帝不再像东宫那样倚重谢济川,谢济川如今领着修书的职,说起来清贵体面,实际上早已被排挤出权力中枢,在朝中无异于一个边缘人了。
苏行止因为上次帮明雨霁出头,被安乐公主记恨,在御史台处处受冷遇。明雨霁好生骂了一顿苏行止蠢,她信中没说,但明华裳看得出来,镇国公府的处境也越来越艰难了。
曾经李华章在长安,众人忌惮着雍王的面子,还不敢做得太过分,如今李华章离京,归朝之日遥遥无期,众人便觉得雍王彻底失势了,面对镇国公府愈发肆无忌惮。明雨霁独自一人支撑着镇国公府的门庭,辛苦可想而知。
明华裳合上信,忍不住长长叹息。她兀得想起当年在终南山训练,那时韩颉还是他们的老师,他们七人上山下水逃课抄作业,快乐和痛苦都十分简单。如今不过三年过去,终南山未改,那七个在山上发疯的少年少女,已不复当年模样。
每个人心底都藏着执念,也因此,他们踏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各行前路,莫问前程。
第180章 随珠
十二月初一,李华章巡视完衙门后,照例回来陪明华裳吃早饭。两人刚坐下,忽然,外面传来衙役急切的声音:“刺史,有人报案!”
李华章和明华裳对视一眼,都收敛了神色,郑重起来。他们来商州眨眼已过了半年,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处理家长里短、囤兵收粮,还未遇到过大事。今日,是第一次有人报案。
李华章不敢大意,他放下了筷子,叫衙役来正堂询问:“何人报案?”
衙役大喘了口气,说:“是城东的封家。”
明华裳示意侍女拿食盒来,她一边将热腾腾的汤饼盖好,一边听外面的话。
封家她知道,乃是商州鼎鼎有名的乡绅大族。他们祖辈都生活在商州,办学堂、做生意无不涉猎,多年来靠姻亲和资助同乡读书人,已结成一张关系大网,远比刺史根基深多了。前段时间李华章想修路,还得去封家请封老太爷出面做说客。封家如此势大,有什么人敢犯到他们头上?
明华裳想法刚落,就听到李华章问:“封家因何报案?”
“封老太爷说,今日他刚睁眼,就看到床头上钉着一封信。失踪了二十多年的妙手空空在信上说,听闻封家有宝物,让封家提前准备好,他三日后子时准时来取。封老太爷气此獠太过猖狂,前来请雍王主持公道。”
李华章问:“妙手空空是谁?”
“二十年前成名的一个江湖游侠,以擅偷闻名,自称盗圣,说是没有他偷不来的东西。二十年前他被官府和几大家族围剿,已销声匿迹许多年了,我们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
李华章对长安洛阳的豪门氏族了如指掌,但对江湖游侠却一无所知,尤其这是二十年前的人重出江湖,李华章不敢大意,立刻让人备马,前往封府。
明华裳实在好奇什么盗贼偷东西前居然还要下拜帖,便也换了衣服,跟着李华章一起去封家。
封家门口布满了巡逻的人,管家在台阶上来回踱步,十分焦灼。他看到李华章来了,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隔着老远就喊道:“雍王殿下,您可算来了。我们老爷已经等了许久,您快里面请!”
说完管家欲向里去,却发现李华章没跟来。他意外回头,看到李华章下马,停到车辕前,扶着里面的人下车。管家看到那位女子这才如梦初醒,忙迎上来:“雍王妃,您竟然也来了!怪我老眼昏花,没看到王妃,王妃见谅!”
李华章握着明华裳下车,等她站稳后,他才淡淡道:“今日我们是为了公务,无需多礼。”
管家知道雍王不喜排场,笑着称是,引着他们夫妻进府。封府里,封老太爷已经在大堂等着了,看到李华章、明华裳进来,他拄起拐杖,每步带着沉甸甸的敲击声,领着两个儿子迎上来:“老朽参见雍王、雍王妃。”
封老太爷作势欲拜,商州众人皆知封老太爷腿脚不好,李华章怎么敢让德高望重的乡贤拜他?他拦住封老太爷,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公务,封老无需讲究虚礼。不知那封信现在何处?”
李华章阻止后,封老太爷倚着拐杖慢慢站直,不紧不慢道:“老朽不才,自己的家务事却要劳烦雍王大驾,实在惭愧。老朽为王爷、王妃设了接风宴,不妨王爷、王妃先入座喝杯热茶?”
“不必。”李华章说,“若信上所言为真,三日后会有盗贼来封家窃宝,我身为商州刺史,保护治下百姓财产才是最重要的。先去看信吧。”
李华章执意,封老太爷也不再执着,住着沉重的拐杖坐回座位,道:“雍王果然爱民如子,质洁高义。二郎,你去取东西来。”
封老太爷身后一个年轻男子应了声,转身朝后面走了。明华裳跟着李华章落座,飞快扫过堂中众人。
封老太爷自然不必说,他腿脚虽然不好,但气势恩威深重,拄着松木鸠杖坐在主位上,颇有说一不二的架势。封老太爷刚才交代的那个男子看起来年岁不大,他双眸湛湛,英姿勃发,气质加成下越显相貌俊朗。相比之下,封老太爷身后另一个男子就十分黯淡了,他大腹略有臃肿,容貌不及另一人,气质唯唯诺诺,让他本就平庸的长相更是大打折扣。
封家是商州的大家族,旁支遍布各行各业,但这一代本家的血脉并不丰硕,封老太爷唯有两个儿子,长子封锟,已过而立之年,次子封铻,刚满二十五岁。明华裳心里有了数,看来领命而去的那个男子是封家二郎封铻,留在封老太爷身边面色不忿的,是大郎封锟。
明华裳早就听闻封老太爷更倚重二儿子,有什么事都绕过长子,交给次子去办,今日一见,封家幼强长弱之名果不虚传。
没过一会,封铻手里拿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他停在封老太爷身前,封老太爷示意,他便双手将端盘奉到李华章面前:“雍王殿下,请。”
李华章拆开信封,飞快扫过,然后就将信纸递给明华裳。明华裳拿过,看到上面用楷书写着:
“封家亲启
听闻封家藏有失传至宝,价值连城,本圣见宝心喜,这几日尔等好生擦拭宝珠上的灰尘,三日后子时,本圣准时来取。
——妙手空空留。”
明华裳看完信上内容,仔细研究笔迹、信纸,问:“这信在何处发现的,可找人鉴别过上面的字?”
封老太爷知道雍王妃是雍王寄养在臣子家时的妹妹,他十分喜爱这位王妃,连办公事也不避讳,所以封老太爷没有对明华裳留下表露出任何异样,回道:“回禀王妃,老朽一醒来就找人验了,但纸是最常见不过的纸,上面的字迹无人见过。”
明华裳慢慢哦了声,道:“可否看看封老最先发现此信的地点?”
两边侍从都露出迟疑之色,封老太爷却十分平静,道:“当然,老朽寒舍,承蒙雍王、雍王妃不嫌,王爷王妃这边请。”
封老太爷拄着拐杖,慢慢走在封家回廊中,为李华章、明华裳引路。封铻搀扶着封老太爷另一条胳膊,管家、侍从等人簇拥在后面,封老太爷的长子封锟反而被挤在外面,连句话也说不上。
封老太爷一边走一边给两人介绍封家的院子,封家几辈人住在这里,园子屡次扩建修缮,小桥流水移步换景,远比刺史府的花园阔绰多了。李华章依旧高冷,一路上话很少,反倒是明华裳时不时笑着应和,一行人说话间,主屋到了。
雍王、雍王妃要来主屋的消息早就传来了,他们刚走近,一个穿着银红对襟袄、宝蓝齐胸长裙的丫鬟就打帘子出来,瞧见来人,娉娉袅袅行礼:“老太爷安,雍王、雍王妃万福。”
明华裳眼前一亮,这位女子衣着精美,谈吐大方,容貌秀丽,虽做奴婢打扮,但气度不比千金小姐差。封老太爷见状笑道:“这是我身边的大丫鬟宝珠,没见过世面,让雍王、雍王妃见笑了。”
李华章只是淡淡点头,将不爱说话贯彻到底,明华裳笑着道:“哪里,宝珠娘子如此颜色,丝毫不吝于两都的世家豪婢,封老真是治家有方。”
封老太爷嘴上说着哪里,但面有得色,宝珠得了夸奖后不骄不怯,落落大方道谢,打起帘子请众人入内。
众人进屋后,宝珠又一迭声吩咐小丫鬟看座、上茶,将众人安置得面面俱到,如沐春风,而封家之人神色如常,显然也习惯了这种事。明华裳视线默默从人群中扫过,徐徐说道:“封老,不知您发现恐吓信的地方,在哪?”
“在这里。”封老太爷还没动作,宝珠就已经挂好珠帘帷幔,然后上前扶住封老太爷,亦步亦趋往后走。封老太爷一边挪动,一边用拐杖给李华章、明华裳指示:“老朽昨夜喝了安神茶,睡得很沉,今早比往常晚醒了一刻钟。才一睁眼,就看到正对面床架上扎着一只箭,下面钉着一封信,便是王爷、王妃刚才见到的那封。”
李华章上前查看痕迹,片刻后浅浅点头,淡道:“确实是箭矢。昨夜床帐是否放下?”
宝珠站在后面回话:“回雍王,奴婢服侍老太爷睡下后,就收了烛火和挂钩,走前奴婢特意检查过,门窗、帷幔都已经关好,绝没有空隙。”
李华章手指穿过帷幔,翻了一会,又走到窗边,问:“窗户你们动过吗?”
宝珠摇头:“未曾。今早奴婢听到老太爷呼喊,忙赶进来,当时门和窗都关着,奴婢没注意到屋里有别的东西。之后老太爷嫌房间闷,奴婢才打开窗户。”
李华章嗯了声,未曾说话,但明华裳和他相处那么久,愣是从他浅淡的一声“嗯”中听出了背后的意思。
他是说帷幔上并没有破洞,窗户也没有损坏,那就意味着,对方是站在屋里,朝封老太爷床头射了一箭。
这么近的距离,完全可以射死封老太爷,但对方只是留了一封信。这个盗贼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同寻常。
明华裳想到了便问:“封老,敢问此贼信中的失传至宝是何物?”
封老太爷叹了口气,扶着拐杖说:“老朽仰慕雍王德行,便不拿那些虚话糊弄二位,直说了罢。早年老朽游历时,无意觅得一珠宝,卖主说此为随侯之珠。后来楚国伐随,随侯珠落入楚国,楚国又被秦灭亡,随侯珠和楚国公主一起进献给秦王,秦亡后,随侯珠便不见下落。老朽本以为此物只是传闻,没想到竟看到了真品。老朽不忍如此珍宝流落在外,便高价将其买下,藏于家中。老朽从未和人提过此物,哪怕两个儿子都不知晓,却不知如何被外人听去,还借此来威逼利诱。”
明华裳听到“随珠”,颇为惊讶:“可是与和氏璧并称随珠和璧的随侯珠?”
封老太爷点头:“正是。”
明华裳发出惊叹,封老太爷见状,对宝珠说道:“宝珠,把随珠拿出来,请雍王妃过目。”
明华裳忙说不用,然而宝珠已应了一声走了。没过多久,宝珠捧着一个檀木盒回来,屈膝捧在明华裳面前:“雍王妃,请。”
说着,她打开木盒,明华裳都来不及拒绝就看到了里面的明珠。
珠盈径寸,纯白,在檀木中散发着明月般的光辉,难怪古书说“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明华裳叹为观止,但谨记瓜田李下,再喜欢也没有拿起来看,免得以后出了什么问题赖她。她示意宝珠将木盒收起,由衷赞道:“果真极美,怪不得古人称其为明月珠。”
封老太爷看到明华裳喜欢,立即说道:“雍王妃喜欢,乃是封家的福分,若雍王妃不嫌,老朽愿将此珠献予雍王妃。”
明华裳本是无心之言,女人看到珠宝总没有讨厌的,这颗夜明珠确实漂亮,她就大大方方称赞,谁能想到封老太爷竟然要送给她。明华裳吓了一跳,连忙推辞:“此乃封家爱物,我怎可横刀夺爱?我对珠宝首饰只是泛泛,并不了解,封老不可,莫辱没了珍宝。”
明华裳是发自真心不想要,珠宝再美也是外物,人赋予它们价值,它们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若是没有人,那不过是一堆石头。明华裳对金银珠宝向来随缘,有固然好,没有也不强求,随珠这么大的名气,连失踪多年的神偷都念念不忘,明华裳可不敢要。
奈何封老太爷看了却认定她是客气,一定要送给她。明华裳坚决不要,在背后用力拽李华章的袖子。李华章感受到她的求助之意,适时说道:“封老,我与夫人来是为了抓盗贼,并非为了外物。夫人喜欢自然,无意外在,望封老将随珠收好,莫要为难我们了。若您执意相送,我们只能告辞了。”
李华章语气浅淡但坚定,说到告辞掷地有声,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封老太爷见明华裳是真的不想收,这才遗憾道:“王妃高义,是老朽冒昧了。老朽自从收到奸贼的信后,惶惶不安,连神志都不清醒了,得罪之处,望雍王、王妃莫怪。”
明华裳笑了笑,自然道无妨,封老太爷客套了两句,说:“不瞒王爷王妃,老朽收到信后就加强了防卫,已将府里所有家丁都调到主院周围,定要让此贼有来无回。但贼子昨夜能悄无声息潜入我的寝室,保不齐还有什么神通,随珠价值不菲,老朽大半身家都压在上面,实在不敢让它冒险呐。还望雍王、王妃施以援手,助老朽捉拿贼子,保全家产。”
说着封老太爷颤颤巍巍下拜,李华章忙扶住对方,正容说:“封老放心,我们今日来就是为了解决贼子,还商州安宁。不知封老对随珠有何安排?”
封老太爷见李华章愿意插手此事,再次高声道谢,说:“多谢雍王、雍王妃仗义援手,老朽感激不尽。老朽粗粗想了几道应对之策,府内有一摘星楼,共三层,唯有一口可出入,三楼更是毫无遮挡,就算一只鸟飞过都明明白白。老朽想借摘星楼之势守宝,将随珠藏于三楼,并命人把守出口,便是只苍蝇来了都插翅难飞。这只是老朽陋见,不足之处,望雍王不吝赐教。”
李华章沉吟:“听起来可行,但随珠如此小巧,完全可以藏在身上,若盗贼混入换班队伍中,巡逻人越多,越容易被钻空子。”
“老朽知道,所以老朽还有一妙计。”封老太爷示意宝珠拿东西,宝珠叫进来几个小厮,三四个人合力才呲牙咧嘴搬出一座玄铁匣子,宝珠当着众人的面将檀木盒放入铁匣中,然后将铁匣锁上。封老太爷说道:“这是我为了藏宝特意定制的机关箱,只有按正确顺序转动下面十个齿轮才能打开,不然机关箱就会射出毒针。这个箱子由精铁打造,十分沉重,三个成年男子才能抱动,若将此箱搬到摘星楼三楼,再在出口处布下天罗地网,莫说盗贼,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也无计可施。”
李华章听完,说:“既然封老已有决断,我自无异议。不过,封老可确定随侯珠无恙?”
封老太爷听着这话紧张起来:“雍王此言何意?”
李华章如实说:“昨夜贼子潜入寝室射箭留信,却未对封老做什么,我原先以为他是哗众取宠,现在想想,也有可能他并不知随珠藏在何处,所以故意留下一封信,诈封老将东西拿出来。”
封老太爷一听顿生紧张:“老朽并未想这么长远,一看到信就立刻让人去拿随珠,莫非,正中了贼子奸计?”
李华章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再多思也无益。封老,您取随珠后,可有人经手?”
封老太爷沉沉说道:“唯有老朽和心腹。雍王放心,老朽一早就查过,随珠是真的,并未被人调换。”
“那就好。”李华章说,“随珠现在已被封入机关箱中,贼人若想盗宝,要么向知情人骗密码,要么将机关箱直接搬走,您小心防备这两条,就能预防盗贼。若府上人手不够,我可以从刺史府调人过来,封老有需要尽管开口。”
封老太爷听到大喜过望,颤巍巍道谢:“多谢雍王,老朽感激不尽。”
明华裳冷眼注视着这一切,眸光一转,扫到旁边的封家人。二郎君封铻还算平静,但大郎封锟的眼睛紧紧黏在机关上,仿佛恨不得穿过铁片,将宝物掏出来。
明华裳心里轻轻啧了声,看样子,封二郎知不知道密码不好说,但封大郎肯定是不知道的。封锟身为长子,竟然还不如老太爷身边的丫鬟。
看宝珠熟稔随意的样子,显然她早就知道随珠的存在,并且是除封老太爷外,另一个掌握机关密码的人。
李华章和封老太爷商量官兵巡逻安排,不知不觉间到了午饭时分。封老太爷盛情邀请李华章、明华裳留下用饭,从府衙调人过来也需要时间,李华章见封老太爷执意,就没有推辞。
封家早就准备好筵席,封家的女眷在宴会厅等着,明华裳才靠近,她们就忙不迭迎出来:“给雍王妃请安。早就听闻雍王妃年轻貌美,今日才有缘见到王妃真容,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明华裳笑着寒暄。她记得封老太爷妻子已故,并未续娶,女儿们俱已嫁人,现在并不在家里,为首的两个女子看打扮不像妾室侍女,那就是封老太爷的儿媳妇,封锟、封铻的妻子封大太太、封二太太了。
寒暄过后,宾主落座。女客和男客分席,李华章那边不知道,但女宾的席面设在一个凉亭中,四周小桥流水,草木垂落,残雪薄薄覆在树枝上,宛如仙境,而亭子四角放了火盆,烤得亭内温暖如春。
菜肴一道道端上来,明华裳不知道他们厨房设在哪里,但在十二月的天气里穿过一个花园,上桌时菜还是热气腾腾的,明华裳忍不住感叹封家会享受。封二太太端详着明华裳的脸色,说:“我们小门小户,不及世家大族的排场,听闻王妃出自长安镇国公府,应当看不上我们这寒酸席面吧。”
“哪里。”明华裳道,“封府管着这么多人还能井井有条,我看着极为佩服。娘子掌家有方,改日,我还想和娘子讨教一二。”
封二太太听着笑了,缓缓扇动团扇,推辞道:“王妃谬赞,妾身出身乡野,哪比得上王妃门第高贵,论掌管中馈自不敢和长安贵人比,不过出些辛苦力罢了。”
明华裳笑着应和,余光注意到封大太太翻了个白眼。明华裳暗暗将这些官司记在心里,听二太太的话音,封府内院管事权也掌握在二房手中,看来不止封二郎受老太爷重用,连女眷里,也是二太太当家。
封老太爷这心偏的委实彻底。
这是别人的家务事,明华裳是来抓贼的,别的事她只当听不懂看不到,一概不理。明华裳和不认识的人同桌,实在没什么胃口,随便扒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封二太太见状,让侍女奉来漱口茶,问:“王妃,可是菜不合胃口?”
“没有。”明华裳昧着良心道,“我本身胃口就小,吃不了许多。”
封二太太了然,道:“是妾身冒昧了。王妃千金之躯,却因为贼子的事,不辞严寒来封家帮忙,妾身实在感激。真是希望郎君和公爹早些将贼人抓住,省得人来人往的,闹得人不得安生。”
明华裳见状道:“娘子放心,一会雍王会从府衙调兵来,这么多人守着封府,谅那贼子也翻不出花来。”
“那就好。”封二太太骂道,“也不知是哪来的贼子,如此猖狂,竟敢将主意打到封家头上,还放话三日后来盗宝。若抓住此贼,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封大太太扯了扯嘴角,嗤道:“恐怕是福是祸,犹未可知。我听说那珠子上有诅咒,谁沾谁死,也不知道公爹为什么要将它当个宝,藏着掖着不让我们知道。要我说,被盗贼偷走,省得留在封家祸害全府,也是好事。”
封二太太刮了封大太太一眼,嘴角微抿,显然已不高兴了。明华裳只当看不出她们妯娌间的龌龊,好奇问:“随侯珠上有诅咒?这是怎么个说法?”
封大太太名为长媳却管不了钱,早就积了一肚子不满,今日盗贼下战帖的事闹开后她才知道,原来公爹还藏了一枚价值连城的珠宝,却不告诉长房。
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封大太太越想越气,噼里啪啦说道:“可不是嘛,这珠子叫随侯珠,最开始在随侯手里,然后随国被灭了;后来到了楚国王宫,楚王将它赏给了最受宠的公主,可是没多久楚国也被灭了,公主下场凄惨,横死他乡;便是秦始皇那么硬命格的人得了它,同样难逃亡国。君王公主都镇不住它,何况平民百姓呢?随侯珠前一任主人原是商户,得到它后没多久被害得家破人亡,如今它又辗转到了我们家,怎么能是吉兆?”
“大嫂,当着王妃的面,你说什么浑话?”封二太太沉了脸,斥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咒谁死呢。”
大丫鬟宝珠负责传菜,她看大太太、二太太果然闹起来了,忙圆场道:“太太,您这话就说岔了。随侯珠本是最吉祥不过的物件,乃是灵蛇报恩之物呢。”
“哦?”明华裳更好奇了,转向宝珠,“此话怎讲?”
宝珠是封老太爷身边的人,替老太爷打理财物,很多封老太爷都记不清的东西,她能准确说出在哪,因此府中人都给她三分薄面,宝珠也能在主子面前插话。她娓娓说道:“传说有一年随国的君主随侯出门游猎,在路边看到一条受伤的蛇,随侯心生恻隐,命人给蛇包扎,放归草丛。没过多久,他梦见一条蛇衔着夜明珠来到宫殿,说它乃龙王之子,感谢随侯救命之恩,特来报恩。醒来后随侯便发现烛台上多了一颗夜明珠,正是随侯珠,因为此珠是蛇衔来的,又叫灵蛇珠。寻常珍珠鸽子蛋大的都罕见,若非出自龙宫,哪会有这么大的明珠?”
明华裳笑着鼓掌,道:“有道理。没想到宝珠如此博学,连这些典故都知道。”
宝珠抿嘴笑了笑,说:“奴婢不过跟在老太爷身边,多听多看了些,不敢当王妃的赞。”
封二太太暗暗乜了封大太太一眼,同样附和着说吉祥话。封大太太不忿,低声嘟囔:“蛇这玩意最是阴晴不定,忘恩负义,它吐出来的东西,邪门的很。随侯珠的主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爱信不信,反正也传不到我手上。”
明华裳听到了封大太太的嘟囔,只做不觉。她被迫卷入封家两房内斗,听两个妯娌指桑骂槐,实在心累。幸好李华章很快来接她了,明华裳松了口气,告别封大太太、封二太太,跟着丫鬟去找李华章。
李华章见到她,抱歉道:“让你久等了,我们这就回府吧。”
明华裳摇摇头:“无妨,封家本就是我要跟来的。怎么样,封老太爷那边的防卫布置好了吗?”
“差不多了。”李华章指向前方一座三层阁楼,说,“那就是摘星楼,铁匣已搬入三楼了。我亲自检查过,摘星楼唯有一个出口,再无他路。出口十二个时辰都设了巡逻,除非他们家出内应,否则盗贼不可能混进来,混进来也没法带走东西。”
明华裳点头,稀奇道:“所以那位所谓盗圣到底为什么要提前下帖子呢,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怎么偷宝物?”
李华章淡淡道:“二十年过去了,他是否活着都不好说,谁知是真是假。说不定有人想借他的名义搞事,就在三天后,等一等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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