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摘星
商州难得见新鲜事,突然发生消失多年的盗圣重出江湖,并且指名道姓告知三日后要来盗宝的事,很快就传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不出一日,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封家和那位神秘的盗圣。
而封家严阵以待,不断招募侍卫入府,无疑又给这个话题添了把火。在众说纷纭中,初一、初二平平稳稳地度过了,转眼到了十二月初三,盗圣信上说要来取宝的日子。百姓八卦的热情越发高涨,一时间封府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都想知道,这位盗圣是何许人也,今日能不能从围成铁桶的封家盗走宝物。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盗宝就不再是一件治安问题,而成了官府的信誉问题。李华章没想到事情会传得这么快,他只能加强城门守卫,严密安排巡逻,以备不测。
与此同时,封家里也是草木皆兵。封老太爷为守住至宝,花大价钱聘请镖局护院,甚至请来好几个江湖人士守在摘星楼外,监察巡逻日夜不休,三楼乃是名副其实的连只苍蝇都接近不了。因为封府里有江湖人士也有朝廷官兵,封老太爷怕出岔子,同样给李华章送去请帖,请雍王十二月初三这日来封家坐镇。
明华裳很想看看妙手空空今夜要如何施展神通,和李华章商量后决定两人一起过来。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眨眼到了黄昏。天色渐暗,李华章将府衙的事情安排好,和明华裳一起往封家赶去。
封老太爷得知雍王、雍王妃来了,大喜过望,亲自带着人迎出来:“老朽见过雍王、雍王妃。劳烦王爷、王妃为府上丑事奔波,老朽实在惭愧。老朽已命人准备好筵席,您今夜的下榻之地也收拾好了,这是老朽请名家高价建造的江南园林,今年刚交工,还没人住过。王爷您看,您是先去别苑休息,还是先去用饭?”
李华章推辞道:“封老太爷不必客气,我们是用了晚膳后过来的,不用麻烦,我们住客房就好。”
“哪怎么行。”封老太爷忙道,“为了盗贼的事封家几次麻烦雍王,老朽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今日王爷阖家莅临,若招待不周,老朽罪过就大了。”
李华章拾阶而上,冷淡道:“我是刺史,捉贼是我分内之事。今日哪怕不是封家,只是一户普通百姓被盗贼恐吓,我也会亲自来捉贼的。封老新修的园林还是留给您自家人住吧,我和夫人住客房足矣,条件无所谓,但一定要离摘星楼近。”
李华章冷下脸的样子颇有威慑力,封老太爷心道不愧是皇子龙孙,这份从容不迫却说一不二的威仪,是民间富户无论花多少钱都养不出来的。封老太爷笑了笑,不再自讨没趣,道:“雍王高义,老朽钦佩。管家,快去为雍王、雍王妃收拾住所。”
管家忙领命去了。李华章没在意封老太爷的奉承,他目光扫过四周人群,问:“这段时间可有异动?”
“未曾。”封老太爷道,“王爷放心,摘星楼一直派人守着。您二位奔波辛苦,老朽已备下热茶,请王爷王妃稍作休息,客房很快就收拾好了”
李华章既然来了就不是为了换个地方睡觉,他扶着明华裳进门,道:“封老有心了,但我不亲自看着不安心,先去摘星楼吧。”
这是明华裳第一次进摘星楼,楼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群明显是习武之人的家丁绕着摘星楼巡视,人手远比她第一次进封家时多。封老太爷拄着拐杖停在入口前,对着把守队伍示意:“这是雍王和雍王妃。”
商州不比长安规矩大,明华裳没有戴幕篱,对着守卫点头笑笑。为首之人看着江湖气颇重,鹰眼缓慢扫过李华章、明华裳,道:“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雍王,久仰久仰,请。”
李华章神色不动,淡淡颔首,越过看守朝摘星楼走去。摘星楼占地广阔,高达三层,楼梯却修得又窄又陡,明华裳提着裙摆,走得小心翼翼。李华章走在前方,始终扶着她的胳膊,说:“小心,注意转弯。”
最后几节台阶,李华章率先登上楼层,回身握着她的手将她拉上来。明华裳终于落到平地上,她松了口气,道:“不愧叫摘星楼,爬上来可真不容易。”
封老太爷腿脚不好,落在后面还没上来。明华裳趁空打量周围,只见楼上软它几案,烟罗细软,一应俱全,收拾几身衣服都能直接住人了。此刻帷幔都绑在柱子上,四周窗户打开,保证视线内一览无余,最显眼的空地上,放着一个沉重的铁匣。
铁匣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色泽略有暗淡,上面绘着简单的花纹,看起来有种冷硬的古朴感。但最吸引明华裳视线的,还是铁匣正面那些大小不一的齿轮。
明华裳悄悄问李华章:“如果转错了机关,这个匣子真的会射出毒针吗?”
李华章看到明华裳跃跃欲试的眼神,无奈道:“别什么都好奇,听封老说,这是他当年买到随侯珠后,高价请墨家传人定制的藏宝匣。他每年都会检查里面的机关和毒针,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错。墨家机关不可轻视,你可不许乱来。”
“我知道。”明华裳乖巧地应下,心中颇为遗憾地想,可惜不能把它搬到玄枭卫里研究,她还真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
封老太爷在侍从的搀扶下艰难地上楼,他看到明华裳打量铁匣,问:“王妃可是想看随侯珠?”
明华裳听到忙摆手:“不不,我只是爬楼累了,随便盯着东西发呆,封老莫要误会。”
“正好老朽也要检查里面的随珠,不妨事。”封老太爷对宝珠说,“扶老朽过去。”
封家的两个儿子也跟在后面,封锟闻言忙要上前代劳,被封老太爷拒绝了:“让宝珠来。”
封锟当众被拒,脸色讪讪。宝珠应声,低着头从封锟身前穿过,搀扶封老太爷往中间走去。
封老太爷速度很慢,实木拐杖敲在楼层上,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笨重的响声,宝珠弯着腰,始终平稳扶着封老太爷,看不出一点不耐烦。
封老太爷走到铁匣前,封锟见状踮起了脚尖,恨不得脖子能像蛇一样伸缩,可惜宝珠从旁边拉开屏风,完全挡住了封老太爷的动作,封锟见状恨恨拍了下手。
宝珠垂手站在屏风前,仿佛无意为之,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坏了大郎君的盘算。李华章和明华裳对封家的宝物没有兴趣,虽然有屏风遮挡,但他们两人还是走到窗边眺望,主动避开了封老太爷输密码。
一阵齿轮转声过后,咔得一声,机关打开了。宝珠如能未卜先知一般收回屏风,转身帮封老太爷推住铁匣盖子。封老太爷颤颤巍巍拿出里面的檀木盒,打开,月照般的光辉霎间盈满楼阁,封老太爷满意颔首:“随侯珠还在。什么盗圣,依老朽看,不过狗苟蝇营之辈。”
封锟贪婪地望着随侯珠,封铻袖手站在旁边,神情平淡,看不出多少在意。李华章为了避嫌,拉着明华裳远远站在窗边,见随侯珠无误,便说道:“既然随珠没事,就先收起来吧,现在还不到放松的时候,勿要被人钻了空子。”
封老太爷道:“雍王说的是。不过,贼獠敢夸下海口说子时出现,老朽偏要会他一会,让他知道,我们封家不是好惹的。宝珠,不用收拾了,今夜我留在这里,亲自看着随侯珠。我倒要看看,他还敢不敢来。”
封老太爷的话一出,楼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二郎封铻忙道:“阿父,不可。若今夜那贼子真的来了,您在这里太过危险。”
封老太爷挥手,说一不二道:“我意已决。他上次在我的床前留信,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实乃奇耻大辱。我封荣虽不才,但封家是商州数得上名的大族,容不得一个九流盗贼挑衅。他来正好,摘星楼已布下天罗地网,这次,我定要亲手将其捉拿。”
封铻还是拧着眉,担心道:“那今夜我陪您守在这里,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不用。”封老太爷固执道,“我叱咤风云的时候,那劳什子盗圣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呢,哪轮到他在我面前猖狂?不用你们陪,我一个人足够对付他。”
宝珠也苦口婆心道:“那您身边好歹带两个人,不如,奴婢留下给老太爷守夜?”
“用不着。”封老太爷在家里做主惯了,颇为独断专行,强横道,“我要亲自会会这个盗贼,身边带一群人,岂不是怯了他?你们都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心里有数。”
众人都被封老太爷这一出心血来潮整懵了,但在封老太爷面前最得脸的封二郎和宝珠都劝不动,其他人不敢自讨没趣。李华章看了一会,说道:“摘星楼外防守重重,滴水不漏,封老睡在阁楼上,说不定比睡在主院里更安全。只要封老不嫌这里条件简陋,倒也无妨。”
老太爷固执,封家其余人低低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封老太爷慢慢弯腰,将盛随侯珠的檀木盒放入铁匣中,宝珠欲要上前帮忙,封老太爷止住,说:“你去忙你的吧,这些我来。”
摘星楼一应细软虽是全的,但要住封老太爷,免不了要增添许多布置,宝珠身为大丫鬟,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宝珠给封老太爷行了个万福,就转身下楼准备了。封老太爷将随侯珠放入机关中,关铁匣门时,还不等他开口,封锟就忙不迭跑过来帮忙。
“阿父,这个铁疙瘩重,您放着别动,我来搬。”
封锟热情地挤上来,封老太爷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还没等封锟看清,铁匣咣当一声落锁,封锟隐晦地撇撇嘴,难掩失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明华裳看了下时辰,如今是酉时末,距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封老太爷见李华章夫妻一直远远站在窗边,主动问:“今日有劳雍王、雍王妃,二位可是乏困了?管家,给雍王的客房收拾好了吗?”
管家垂着手上前回话:“回老太爷,已经收拾妥了。”
封老太爷倚着拐杖,踉跄道:“好,二郎,扶我下去,我送王爷王妃回房。”
李华章和明华裳一看忙道:“封老腿脚不便,不必麻烦了。今夜兴许不太平,您先休息一会,我们自己回去就好。”
封老太爷爬一遍楼梯已经很累了,他的体力实在不支持,只能道:“老朽失陪了。二郎,你去送雍王回房,听凭雍王差遣。把你媳妇叫来,陪着雍王妃说话,若雍王妃累了,就赶紧服侍雍王妃睡觉。”
封铻应诺,这时候宝珠带着人回来了,上上下下往阁楼上添东西,地方瞬间局促起来。李华章见状说:“我们就不打扰封老休息了。封老尽管放心,我会在外面盯着巡视的人。”
封老太爷连声道谢,将李华章、明华裳送到楼梯口,才在众人的止步声中回去了。李华章、明华裳带着一大群人下楼,封铻亲自引路,带着他们去今夜住的地方。
李华章说是住普通客房就好,但封家还是给他们腾出一个院子,离摘星楼很近,没两步就到了。封二太太早已等在门口,看到他们来了笑着迎过来:“妾身给雍王、雍王妃请安。外面天冷,王爷王妃快里面请。”
这是李华章夫妻晚上入寝的地方,封铻不方便进来,便由封二太太领着明华裳进屋看。封二太太给明华裳展示完房间,问:“王妃还有什么需要的,妾身这就吩咐人给您找来。”
“不必,已经很周到了。”明华裳笑道,“这么晚了,辛苦二太太,太太快回去歇着吧。”
封二太太热络道:“王妃客气,能为您操办,是妾身的福分。王爷王妃若有什么需要的就派丫鬟去找我,或者去前面寻二郎。二郎今晚要守夜,就在摘星楼外的花房里,随时都能照应。”
明华裳应是,等将封二太太送走后,她慢慢收敛了笑,回头扫过屋子,低声对进宝说:“检查一下房里。”
进宝点头,心领神会。进宝她们在房间里忙,明华裳站在回廊上透气。她看到李华章站在角落,仰头不知望着什么,她特意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绕到李华章身后,突然扑过去:“别动,江洋大盗!”
李华章轻笑,没有躲,任由她将自己抓住,说:“什么小贼,竟敢偷到刺史面前?”
“当然是来偷你的采花贼。”明华裳抱住李华章胳膊,靠在他肩上问,“看什么呢?”
“看摘星楼。”李华章给明华裳指向前方,“从这个院子里,正好能看到摘星楼三楼的窗户。看,那个是不是宝珠?”
摘星楼三楼亮着烛火,里面人来人往,明华裳眯眼看了一会,不确定说:“好像确实有人。但我不及雍王眼力好,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美人呢。”
李华章低眸,十分无奈地敲了下她的额头:“又胡说。我是怕妙手空空混进去。”
“你想看就看呗,和我解释什么。”明华裳扫了他一眼,道,“怎么,莫非心虚?”
李华章无可奈何,抿住唇不说话了。明华裳看着他直挺的脖颈、清冷的侧脸,忍着笑凑到他面前:“生气了?”
李华章声音清正平淡:“没有。”
“随便开个玩笑你就生气了,你以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是不是真的被我戳中了心事,你恼羞成怒了?”
李华章面无表情转身,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明华裳在背后噗嗤一声笑了,又赶紧捂住嘴,怕笑得太大声李华章恼了,那更难哄了。
进宝几人习以为常地看着娘子将二郎君气走,再胡搅蛮缠将人哄回来。这半年李华章下放为刺史,真正下地看农桑,登山看水坝,比在长安时更加深致内敛,不怒自威,也唯有明华裳,能让他露出从容之外的情绪了。
进宝几人检查过,确定房间内没有藏着其他东西后,就识眼色地退下。明华裳打开窗户,捧着手炉靠在李华章身边,用肩膀撞了撞他:“你说,今晚盗圣真的会来吗?”
李华章面上还在生气,但身体却不由自主拉过明华裳的手,从外面包着她的手指,仔细替她取暖。李华章半垂着眼睛,看不出神情,清声道:“不好说。你带着人在屋里休息,一会我再去摘星楼看看。”
明华裳天天在嘴上调戏兄长,遇到事时她想都不想就道:“我陪你一起去。”
“外面太黑了,你出去危险……”
“就是因为天黑了,我才要去呢。”明华裳直接打断他的话,蛮横说,“我还怕你遇到危险呢,毕竟我夫君这么好看,我不多看着点,被贼人盯上了怎么办?”
李华章明知该拒绝,但理智终究败给了糖衣炮弹,看着她无奈地笑了:“你啊,就会哄人,嘴上说的比什么都好听。”
“哪有?”明华裳颇觉冤枉地环住李华章脖颈,一张娇艳明媚欺霜赛雪的脸立即逼近,“莫非我行动上冷落了夫君?”
明华裳如愿看到李华章怔了下,下意识扫过四周,脸上的表情又忍耐又无奈。明华裳再一次成功调戏到他,得意地哈哈大笑,李华章接住东倒西歪的她,心里颇为无可奈何。
她啊,就是仗着在外面才敢口出狂言,等动起真格,她色胆比芝麻都小。
明华裳在屋里调戏了一番自家最正经不过的兄长,越发神清气爽,神采奕奕。李华章见她十分精神,正好也亥时了,就带她一起去摘星楼检查。
摘星楼外,巡逻队伍不断,封锟、封铻带着人坐在摘星楼外的花房里。花房是两间小平房,坐落在花丛掩映中,穿过一条小路就是摘星楼,只要打开窗就能看到摘星楼全貌。这里原本是给园丁照料花园及存放工具用的,闹出盗宝的事后,就成了巡逻队伍的休息点。
看到李华章来了,封铻等人忙站起来:“雍王,雍王妃。”
李华章淡淡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问:“有异常吗?”
封铻摇头:“进出都是熟人,没有生面孔靠近摘星楼。”
李华章往楼顶望了眼,花房和他们住的院子在一条直线上,看来他看得没错,封老太爷确实打开了一扇窗,从外面影影绰绰能看到里面的人。李华章问:“封老呢,都安置好了吗?”
封铻正要说话,宝珠从楼里出来了,封铻眼前一亮,说:“雍王这话可问对人了。宝珠,父亲那里一切可好?”
宝珠提着一个茶壶,听到有人叫她,赶紧折步到花房里面,福身道:“见过雍王、雍王妃、二郎。老太爷累了一天,精神头熬不住,命我沏一壶热茶来。等换了茶应当就没事了。”
李华章扫了眼宝珠手里的瓷壶,问:“封老困了?我看三楼开着窗,小心封老着凉。”
“那是老太爷特意要求的。”宝珠声音爽利,脆声道,“老太爷嫌闷,特意让奴婢将窗户打开提神醒脑。雍王和二郎放心,奴婢在里面放了好几个炭盆,不会冻着老太爷的。”
明华裳闻言关心问:“摘星楼全是木头做的,晚上没人看着,炭盆不会失火吧。”
宝珠麻利道:“王妃放心,奴婢都检查好了,不会走水的。”
明华裳松了口气:“那就好。宝珠不是要给封老换茶吗,快去忙吧,别耽误封老的事。”
宝珠道谢,正要出去,一个侍卫跑过来,隔着门问:“宝珠姑娘在吗?一个丫鬟找你,说老太爷养的鹦鹉飞出笼子了,她们都捉不回来,请你赶快回去呢。”
“啊?”宝珠拧起眉,看着自己手中的壶左右为难,“它又出来了?老太爷十分喜爱那只鹦鹉,它要是跑了就麻烦了。可是茶水……”
封锟待在花房里,一直像个隐形人一样不说话,听到这里他激动起来,说:“宝珠你去捉鸟,我去帮你沏茶。”
宝珠无声扫了封锟一眼,似有难色,封铻见状说:“大兄你歇着吧,我派人跟着宝珠去。”
封锟看到封铻替宝珠说话,脸色拉下
来,不高兴道:“二弟你要保证摘星楼安全,身兼重任,离不得。反正我是个闲人,我陪宝珠去就行。宝珠,你莫非只想让二弟帮你,却不愿意让我帮?”
宝珠哪敢应这种话,忙道:“大郎说笑了,大郎肯帮奴,是婢子的荣幸。”
封锟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大步走向门外,越过封铻时冷冷哼了声。宝珠福着身,等封锟出去后,才低头向屋里其他人行礼,快步出去了。
等宝珠和封锟走后,封铻叹了声,对李华章、明华裳拱手:“大兄无状,草民替兄长请罪,王爷、王妃勿怪。”
明华裳摇头说“无妨”,她眸光动了动,问:“封大郎似乎很喜欢宝珠姑娘?”
封铻露出难以启齿之色,道:“说不上,大兄见宝珠受父亲倚重,曾想把宝珠纳为妾室,被父亲否了。说起来是家丑,让雍王、雍王妃见笑了。”
明华裳轻轻哦了声,似有所思。明华裳对封家不算了解,但依这两次所见,宝珠很受封老太爷重视,连封老太爷的财物都是她在打理。封锟身为家中长子却不受重用,他想纳宝珠,未必真的多喜欢宝珠,而是想借此得到封老太爷的钱袋子吧。
宝珠是当着众人的面和封锟出去的,封锟再不要脸,也不至于趁黑对她做什么,宝珠暂时是安全的,至于更长远的,明华裳是外人,也管不了。
明华裳好奇问:“宝珠娘子可真是个妙人,大小事情她都处理得妥妥当当。不知封家是如何教养出这么得力的丫鬟的?”
封铻笑了,自谦道:“不敢当。宝珠是父亲从外面买来的,并非我们家的家生子。不过她确实能干,不光机灵、记性好,还会针灸,懂诗文,父亲说过的事她一遍就能记住,远比我们得用多了。”
“原来如此。”明华裳笑着颔首,道,“二郎君自谦了,您也很能干,商州谁不知封家二郎丰神俊逸,乃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少年英才呢。”
李华章默默看着明华裳夸别的男人,曾经在洛阳长安有谢济川,如今都成婚了,居然还有封二郎。同为男人,封铻很快感受到雍王的不悦,他心领神会,立刻说道:“雍王妃过誉,草民愧不敢当。雍王殿下比我年轻却比我有才,论起少年英才,谁比得过殿下?”
明华裳这才想起来还有李华章在,她飞快瞥了李华章一眼,笑道:“那是当然,殿下才是商州最丰神俊逸的人。我这不是看你成婚了,没好意思带你么,免得说我偏袒自家人。”
明华裳顺毛颇有一手,李华章明知道她在哄他,眼中还是忍不住露出笑意。封铻莫名被秀到了,他默默想到果然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腻歪得让人牙酸。
不过,真是想不到,雍王看着高冷清贵,在女人面前居然是这样的。
不到一个时辰就是子时了,李华章绕着摘星楼走了一圈,再次核对了一遍巡逻人手。期间封锟提着一壶茶回来了,和守卫说了声,李华章就让人放他上去了。
明华裳觉得放个茶壶能花多少时间,但过了有一会封锟都没下来。连宝珠都回来了,她急匆匆跑过来,一见面就问:“大郎沏茶回来了吗?”
封铻点头,指向上面:“回来了,大兄已经给父亲送上去了,还没出来。鹦鹉捉到了吗?”
宝珠搓着手在嘴前呵了口气,来不及取暖就要上楼:“捉到了。大郎君怎么还不下来,莫非老太爷另有吩咐?二郎君,我上去看看。”
封锟单独和老太爷待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封铻顺势点头,让宝珠叫封锟下来。这毕竟是封家,李华章没发表意见,示意侍卫放行。
宝珠提着裙子上楼,没过一会,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宝珠和封锟一起下来了。宝珠给李华章福身,说:“劳烦雍王、雍王妃等这么久,婢子罪大恶极。”
李华章淡淡摇头,问:“封老可还好?”
“老太爷没事,就是有点乏了。”宝珠笑道,“请雍王关门吧,老太爷想安心养神,一会也好去会盗圣。”
李华章亲眼看着侍卫从外面锁上摘星楼大门,守门的是封家自己的侍卫,李华章就让官府士兵绕着摘星楼巡逻,再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摘星楼。众人领命散开,李华章绕着外围走动,检查是否还有巡逻死角。
哪怕是商州,十二月的深夜也颇有寒意。封铻再三劝李华章回去休息,这里有他盯着,李华章最后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和封铻约定好子时再来,然后就带着明华裳回房了。
走前,明华裳回头,从窗户上看到封老太爷起身喝了口茶,然后就到躺椅上休息了。躺椅也是封老太爷要求的,他不肯睡床榻,非要在躺椅上守着随侯珠,亲自等盗圣来。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封老太爷的头,看封老太爷的架势,当真有要守一晚上的架势。明华裳心想可真是一个固执的老头,这时寒风袭来,冷意几乎要钻到人骨头缝里。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李华章见状替她拢紧衣领,揽着她道:“走吧,我们先回去。”
明华裳点头:“好。”
明华裳回屋后,立刻跑去火盆前烤手。李华章熟练地倒了盏热茶,让她拿着暖手,然后给手炉里添了炭,放在毯子里,说:“小心被火烧到衣服,这里暖好了,你来榻上休息一会吧。”
明华裳看着李华章帮她暖好的被窝,由衷道:“二兄,你真贤惠。”
李华章正在整理毯子,闻言抬头,淡淡扫了她一眼:“那你还视而不见,总惦记着外面的少年英才?”
明华裳一听,火也不烤了,扑过去理直气壮地将手伸到他衣袖里取暖:“他都成婚了,我惦记他干什么?野花哪有家花香,他们哪能和二兄比?”
李华章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他们?”
还有“们”?
“没有没有!”明华裳不小心嘴瓢,连忙补救,“二兄才是天底下最好的,有你在,我根本看不见其他男人。真的,我发誓!”
明华裳抱着李华章又是发誓又是撒娇,可算把他哄好了。没一会,明华裳坐在暖烘烘的毯子里,脚底是暖炉,手里是热茶,后背倚着贤惠的人形靠枕,舒服地啜了一口茶。
完了,她本来想熬一宿,一鼓作气抓住盗圣的,但她现在竟然困了。
李华章仿佛能看出明华裳的想法,温声说道:“困了就眯一会吧,我在这里盯着,有异动就叫你。”
“啊?”明华裳飞快地动摇了,“可是说好了我们一起捉贼……”
“没事,你休息好了,一会才更有精神。如果我累了,还要你替我呢。”
明华裳马上就被说服了,她一边自欺欺人地说着“我就眯一会,不睡”,一边靠在李华章的腿上,几乎才一碰到他的衣服,她就睡着了。
明华裳被熟悉的雪松香包裹着,睡得十分安心。她梦中隐约惦记着什么事,在她努力想自己到底有什么事没完成时,忽然一阵炮竹声炸响,打碎原本寂静无垠的夜空。李华章连忙来捂明华裳的耳朵,可是已经晚了,她睁开眼睛,茫然无措了片刻,水泽氤氲的眼眸很快清明起来。
明华裳爬起来,哑着嗓音问:“二兄,什么时辰了?刚刚外面怎么了?”
李华章看了眼沙漏,说:“快子时了,外面不知是谁在放烟火。”
“啊?”明华裳大惊,还残存着一丝睡意的脑子霎间警醒,“可能是妙手空空,我们快去看看。”
明华裳披上斗篷,和李华章快步赶向放烟花的地方。他们动作很快,但赶到时只看到一地燃烧过的爆竹残骸,封二郎带着几个家丁左右环顾,十分诧异:“是谁干的?”
李华章走近,问:“怎么回事?”
封铻同样茫然摇头:“不知道。我听到这里有声音,立刻带人赶过来,但什么都没看到。”
这时候,宝珠提着一盒糕点,急匆匆从回廊上跑下来,问:“参见雍王、二郎。郎君,奴婢听到这里好像有人放爆竹,怎么了?”
众人相顾茫然,李华章回头看到静静矗立在黑暗中的摘星楼,忽然神情一凛:“不好,调虎离山!”
明华裳赶紧跟着李华章跑回摘星楼,李华章一来就立刻去门口问守卫,守卫却纷纷摇头,说没见到任何人靠近,一切如常。
封铻和宝珠也跑过来了,封锟打着哈欠,从花房里姗姗来迟。李华章听到没人靠近,眉心不由皱起。
怎么可能一切如常呢?若没有动作,对方何必放烟火干扰视线?
李华章绕着摘星楼踱步,抬头望向上空,试图看出些什么。其他人也跟着往上看,侍卫道:“如果雍王不放心,直接上去看看不就行了!”
李华章摇头:“这阵烟花来的蹊跷,说不定对方就是为了让我们打开门禁,好让他混进去偷东西。我们现在上去,兴许正中了他的浑水摸鱼之计。”
其他衙役点头,连连说有理。封锟似乎是被吵醒了,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走过来,封铻皱着眉,不断往上方看,神情犹疑。这时宝珠突然惊叫了一声,说:“奇怪,这么久了,老太爷怎么一动不动?”
这句话像一滴水落入了油锅里,人群霎间大哗。宝珠变了脸色,疾声道:“快开门,老太爷兴许有危险。”
事关人命,李华章不敢大意,立刻让守卫开门。侍卫忙不迭开锁,还不等门完全推开,宝珠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其他人又是找灯又是推搡,乱糟糟地跟在后面。
混乱中,李华章紧紧攥着明华裳,不让她离自己一步。乱局只持续了片刻,李华章很快稳住场面,让官兵拿着灯走在前面,其余人依次进入,不许任何人插队。
提灯的人先走,李华章紧随其后,明华裳跟在李华章身侧,等他们爬上三楼,就看到宝珠惊慌失措地跪在封老太爷身边,不断推老太爷,封铻站在旁边,脸色苍白惊惶,已完全呆住了。
李华章上来后,飞快扫过三楼,立即让人点灯。灯光逐渐亮起,黑暗如潮水一般消退,这时众人才看清,不久前还独断专行的封老太爷躺在躺椅上,口吐黑血,一动不动,状况看着十分不妙。
人群一时骇住,连封老太爷的两个儿子都说不出话来了。危急关头还是李华章最沉稳,他示意明华裳小心,自己稳步走到躺椅前,俯身探向封老太爷鼻息。
李华章手指颤了下,起身,神色讳莫如深:“封老已气绝身亡。”
这时不知是谁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句:“快看珠宝!”
宝珠勉强止住了泪,她忙跑到铁匣前,也顾不得会被众人看到密码了,飞快转动齿轮。她费力推开铁盖,拿出檀木盒,明华裳已心有所感,果然,等檀木打开,里面已空空如也。
封老太爷死了,价值连城的随侯珠不见踪影。
第182章 阋墙
封老太爷的死亡可谓晴天一道霹雳,这时候楼上众人仿佛终于反应过来,宝珠跪在地上默默垂泪,管家惊慌失措喊“老爷”,封锟推开前面的人,急急忙忙冲到封老太爷身边去,中间都差点绊了一跤:“爹,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死啊!”
封锟说着用力摇晃封老太爷的身体,恨不得将老太爷摇醒过来,封铻忍无可忍,一把将封锟推开:“你住手!父亲料事如神,深谋远虑,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快叫郎中来,说不定还有救!”
封铻看着没用多大力气,但封锟却狠狠退了两步,被靠在躺椅上的拐杖绊倒,咣当一声撞翻了旁边的小几。几上的茶壶摔落在地,咔嚓碎了,茶水顺着缝隙滴滴答答流淌。
封锟倒在地上,手指着封铻大骂:“封铻,反了你了。父亲不在,我就是封家的继承人,你竟敢不敬长兄?”
封铻对封锟的责骂充耳不闻,他跪在封老太爷身边,手指一直在抖,似乎完全失去了主意:“父亲,您不能死,您死了我们可怎么办?”
眼看凶手还没抓住,封家内部就先要内讧了,李华章不动声色调来官兵,等内外都把控好后,才以雷霆之势掌控局面:“够了,发生命案该交由官府,无关人等先出去。我必会查明凶手,追回随侯珠,还封家一个交待。”
封锟、封铻当然不肯走,连宝珠也哭哭啼啼要留下,说封老太爷风光了一辈子,不能走得寒酸,要替封老太爷换寿衣。这时候李华章这半年整顿商州内政军务的用处就显现出来了,摘星楼入口、各楼梯口把守的都是刺史府的人,既然讲道理封家人听不进去,李华章就让官兵将各人“请”下去节哀,没一会,三楼就空了下来。
李华章让官兵封锁现场,无关人等不许进入三楼,除非有他陪同,否则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封老太爷的尸体。等控制好命案现场后,李华章让人拿着他的令牌回府衙,加急请仵作过来验尸。
摘星楼灯火通明,在漆黑的冬夜里宛如一柄迎风燃烧的火炬,预兆着今夜的不平静。封锟、封铻、宝珠和管家等人被迫下楼,明华裳看了看,悄悄和李华章说了声,就借口不敢看尸体,来楼下休息。
发生这么大的事,所有人都心神不宁,没人有心情讲究礼仪那一套,明华裳得以自由地行动。她注意到封锟跟着宝珠进到花房里,明华裳让进宝和侍卫跟紧她,也快步往花房走去。
花房门口垂着一道厚重的棉帘,挡住了里面的暖气,同样也隔绝了声音和视线。明华裳轻轻靠近,听到里面的人似乎在争执什么,声音闷闷的像隔着一层纱,其中男子的声音又急又气:“你不过一个丫鬟,主子捧着你,你才有三分体面,主子不捧你,你就是个奴才。如今父亲不在了,我就是封府当家人,你要是不识好歹,小心我把你发卖到窑子去!”
女子声音里含着哭腔,道:“大郎威风,尽管发卖了我吧。不过是一条贱命,早点死了,奴也能早点去地下和爹娘团聚。”
宝珠说完了快步冲出来,猛地掀开门帘,正好和外面偷听,哦不是,偶然走到这里的明华裳撞了个面对面。明华裳马上调整好表情,乖巧无害中带着些许茫然,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里面没人呢。我来这里等殿下,正好宝珠你也在,你陪我说说话吧。”
说着明华裳往里看,惊讶又尴尬地捂住嘴,目光不断在宝珠和封锟之间游移:“封大郎君,原来你也在。这,若你们有事要说,我换个地方?”
宝珠哪能让雍王妃避开,她赶紧调整好表情,恢复大丫鬟待客应有的伶俐,但嘴角还是能看出勉强:“王妃这是说什么话,奴婢在这里偶遇大郎,没什么事,外面天冷,王妃快到里面来坐。”
封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雍王妃,幸好雍王妃什么都没听到。他刚在宝珠面前摆完主子的谱,骤然看到明华裳,不免讪讪的。他对着明华裳行礼,然后借男女有别,赶紧夹着尾巴出去了。
封锟出去后,明华裳在花房中落座。宝珠麻利又妥帖地给明华裳倒茶、搬炭盆,一点都看不出来刚遭遇过不愉快。明华裳看着她动作,说:“我现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宝珠你别忙了,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宝珠应了声,将一盘糕点端到明华裳面前,侧着身子坐在对面,但并不坐实,只虚虚搭着一个边。明华裳问:“封大郎找你有什么事?我刚才走过来时好像听到争吵声,你没事吧?”
宝珠摇摇头,勉力撑起笑容,说:“没事。老太爷出了这种事,大郎心急,和我说话声音高了些。其实没事,王妃不用担心。”
“那就好。”明华裳点头,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宝珠端过来的点心,稀奇问,“这里怎么有新鲜糕点?呦,还是热的。”
宝珠说:“回禀王妃,这是奴婢刚刚从厨房取来的点心。快子时的时候,奴婢有些困,正好奴婢看二郎君守夜辛苦,就去厨房找些吃食来,顺便走动走动,醒醒神。回来时听到有人放烟火,奴婢循着声音跑过去,看到王爷、王妃、二郎都来了。后来王爷说摘星楼危险,奴婢就托人把糕点放在花房,跟着一起去摘星楼,谁能想到……”
宝珠说到后面,眼睛垂下去,声音也越来越低。明华裳叹了声,说:“节哀。发生这种事,谁也意想不到。现在只能赶快将杀害封老的凶手抓住,以慰封老在天之灵。”
宝珠垂着眼睛,说:“是啊,随珠不见踪影,凶手还逍遥在外,真是想想就难受。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奴婢也希望早点抓到凶手,让天上的人安心。”
明华裳按住宝珠的手,说:“放心,我二……雍王殿下极擅长破案,在长安就有神探之名,解决了许多冤案旧案。现在官兵已经把封家围住,无论是谁偷了东西、杀了人,都跑不出这座宅子。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很快找出真相。”
宝珠抿唇,微微笑了笑,低声说:“殿下英明。”
明华裳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随意问:“宝珠,你跑上楼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宝珠叹气:“奴婢见老太爷一动不动,总觉得不对劲,所以不顾王爷禁令冲上楼。但三楼只点了一盏灯,光线很暗,奴婢见老太爷躺在躺椅上,赶快过去叫老太爷,没留意其他东西。奴婢叫了两三声老太爷还是没反应,奴心就凉了,这时候二郎上来了,紧接着,王爷和王妃就来了。”
“你到的时候,楼上有人吗?”
宝珠摇头:“没看见。”
“封老身边有什么?”
“就是现场那个样子,奴婢急着叫老太爷,没动周围的物件。”
明华裳在心里啧了声,真是见了鬼了,亥时三刻所有人亲眼看到封老太爷站起来喝了水,坐到躺椅上休息,期间摘星楼一直处在严密的监视中,从窗户中能看到三楼没有人出入,但子时他们冲上楼,封老大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最讽刺的是,他依然维持着当初的姿势,仿佛在睡梦中被人杀了。
明华裳沉吟片刻,问:“从摘星楼出来后,你一直在花房吗?”
宝珠点头:“是。虽说老太爷不让人跟着,但奴婢担心老太爷晚上要起夜,所以不敢走远,一直在楼下守着。”
“真是辛苦。”明华裳煞有其事说,“你一个姑娘家,和他们一群男人一起守夜,应当很累吧。”
“还好。”宝珠淡淡说,“奴婢已经习惯了。”
明华裳关切问:“听说封大郎想纳你为妾,今夜却得和他们待在一起,你没事吧?”
宝珠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谢王妃牵挂,奴婢没事。大郎那样说只是抬举我,他是主子,要什么女人没有,怎么会执着于我?何况这么多人在,大郎要脸,不会对一个婢子做什么的,只要奴婢避开,别惹主子分心就行了。”
宝珠说得轻描淡写,短短一句话,藏了多少委曲求全。明华裳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刚才封大郎、封二郎差点吵起来,看样子,不像是刚起的冲突,尤其大郎,情绪格外激动。今夜他们俩做过什么,是不是发生冲突了?”
宝珠皱眉想了会,为难说:“奴婢没见着。奴婢一直忙到亥时,后面才来花房。王爷、王妃走后,过了一盏茶二郎出去巡逻了,没过一会,大郎说要更衣,也出去了。过了许久大郎才回来,当时他脸色不太好,奴婢以为大郎心情不好,没敢上前讨嫌,又过了会二郎巡逻回来了。那时也快子时了,所有人都打起精神盯着摘星楼,奴婢见他们都很辛苦,就去厨房拿些热食回来,谁想刚走进花园就听到放烟花的声音,奴婢赶紧跑过来,后面的事王妃都知道了。”
“封大郎中间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脸色不好?”明华裳问,“为何?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
“奴婢不知。”宝珠摇头,欲言又止道,“奴婢不好说主家的闲话,但大郎性子急,脾气爆,平日里十天有九天都拉着脸,就算没人惹他,他也要找由头发作的。”
明华裳叹息道:“原来如此。今夜他在楼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二郎起冲突,还把拐杖、茶壶撞翻了,真是……急性子呢。”
明华裳说得委婉,宝珠笑笑,露出一种不便多说的微妙神情。明华裳朝外看了眼,说:“殿下这么久了还不下来,我得去看看。今天发生这么多事,你想来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凶手还没抓到,你晚上小心,不要一个人行动。”
“谢王妃。”宝珠起身送明华裳出门,“王妃慢走。”
明华裳一边和宝珠寒暄一边往外走,她掀开门帘,看到外面站着许多侍卫,远比她带来的人手多。为首的人看到明华裳出来,行礼道:“参见王妃。”
明华裳忙问:“你们怎么在这里?他呢?”
侍卫一板一眼道:“雍王殿下让属下来这里保护王妃。”
明华裳听了又急又气,道:“我带着人呢,哪用你们来保护?别说了,快带我去见他。”
明华裳被侍卫簇拥着走了,宝珠站在门口目送,等看不见那团影子了,她才放下厚厚的棉帘,转身回房。
李华章还在三楼检查现场。明华裳提着灯上楼,看到他半跪在地上,仔细查看洒落的茶水。炭火已经熄了,楼上没有任何取暖之物,寒意如附骨之疽,封老太爷仰躺在躺椅上,紧闭双眼,肢体却带着不自然的僵硬,仿佛随时都能站起来,看着瘆人至极。
明华裳放下灯,提着衣摆走到李华章身边,嗔道:“这么冷的夜,怎么不让人搬个炭盆上来?”
李华章知道是她,头也不回说道:“我怕破坏现场,不让他们点。这点冷远不及长安,算不了什么。”
明华裳见识过李华章忍耐的能力,他在长安时冬天就不点炭,美名其曰锻炼意志力。明华裳知道凭他的性子,无论多苦多难受都会说没事,她蹲在李华章身边,包住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怎么就算不了什么,你要是冻坏了,还不得我心疼?”
“我没事……”
“行了。”明华裳不想听,直接打断他的话,说,“我在这里陪你。我知道你怕破坏现场痕迹,我用自己的手给你取暖,总行了吧?”
李华章拿她没办法,只能随她。李华章一一检查楼上的东西,明华裳缓慢踱步,仔细打量案发现场。
封老太爷不愧是享受惯了的人,哪怕只是临时住一夜,三楼依然布置得十分精致。明华裳扫过四周的帷幔、古董,停在封老太爷尸体旁。
三楼这么大,为什么封老太爷要将躺椅放在这里呢?可能是下人随意放的,但这里透风又透光,以宝珠的细心程度,不会把寝具放在这里,那就只能是封老太爷自己要求的。
明华裳试图以封老太爷的角度,思索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为了就近看守随侯珠?有可能,这里离藏宝的匣子只有两步之遥,躺在躺椅上一转头就能看到铁匣。但封老太爷要是不放心随侯珠,完全可以让人将躺椅紧贴着铁匣放置,中间何必空这么大?
为了夜里舒服?那就更不合理了,这里空荡荡的一览无余,窗户里的风能直接吹到身上,实在和舒服没有任何关系。明华裳思来想去,这个位置唯一不可替代的优势,大概就是从这里站起来,能清楚地被外面看到。
莫非,封老太爷是为了方便示警?
明华裳暂时想不出结果,就跑过去骚扰李华章:“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了?”
李华章正在用银针检查茶几上的糕点水果。他直起身,看着指尖寒光凛凛的银针,说:“封老太爷嘴唇紫黑,手足指甲俱青黯,应当是中毒。但我检查了楼上所有食物,并没有下毒,唯一漏过的……”
李华章和明华裳低头,不约而同看向木板上碎裂的茶壶。明华裳问:“没法验了吗?”
李华章摇头:“里面本来就只剩半壶,被封锟打碎后,茶水顺着木板渗到下面去了,很难验。”
明华裳没有气馁,轻轻握住他的手臂,干劲十足道:“封锟应当不至于这么蠢,亲手送加了毒的茶水上来,再当众打碎。可能是某种能延时发作的毒,我们去问话,一定能找出来的。”
李华章知道明华裳在安慰他,他将工具收好,摘下手套,修长的手掌用力反握住她:“好。”
李华章接触到她的手指后才觉心惊,他习惯了寒冷,不觉得案发现场冷,但明华裳的手已是冰凉。要是只有他自己,李华章肯定死磕到底,验不出毒就不离开。但她也在这里,李华章最知道明华裳原本的生活多安逸,如今却要跟着他摸黑受冻,他怕把她冻出好歹来,没再强求结果,命人把守好现场后就赶紧回去了。
如今夜已深,他们势必要在封府睡一晚上了,封家留给他们的小院竟还真派上了用场。回屋后,明华裳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自己准备入寝需要的东西。但有李华章在,基本没有明华裳动手的地方,李华章将衣服换好,洗了手,换了手炉、汤婆子,甚至连被子都铺好暖好,明华裳只需要钻进去就行了。
李华章的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明华裳在旁边光看着却插不进去手,眼看他连明日她要换的小衣都拿出来叠好,明华裳不好意思道:“我来吧。”
“没事,我顺手就做好了。”李华章一边替她整理衣服,一边说,“你出去问什么了?”
兄长实在太能干,比她细心、比她讲究还比她动作快,明华裳尝试了半天都毫无用武之地,索性躺平了,心安理得地接受现状:“我去和宝珠聊了聊,她说,亥时后封铻、封锟都出去过,封锟先回来,封铻在快子时才回来。他回来没多久,烟花就响了。”
李华章点头:“看在现场的样子,我就知道这两人必有龌龊。封锟今夜还故意撞倒了茶,那茶是他全程经手吧?”
“没错。”明华裳说,“宝珠要回去捉鹦鹉,他非要帮宝珠送茶。说起来,我刚下去的时候,他和宝珠在争执,扬言要卖了宝珠。”
李华章轻轻嗤了声,未置一辞。他道:“看来,封锟藏着不少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明华裳爬上床,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说,“还有封铻,都得问问。今夜晚了,我一个女子去找他们,他们未必肯老实交代,等明天,你陪我去问话。”
李华章颔首,二话不说应下。他看了眼沙漏,折腾了这么久,都快寅时了,李华章心疼明华裳,忙道:“这些事明天再想,快睡吧。”
“你也是。”明华裳可太了解李华章了,不容拒绝拉住李华章,说,“你陪我一起睡,要不然我也不睡。”
李华章犹豫,他本来想等她睡着后,自己再出去检查的,但明华裳执拗地拉着他,颇有他不答应誓不罢休的架势。李华章只能脱了鞋,上床陪她,但他才一躺下,明华裳就像树袋熊一样抱在他身上,一点缝隙都不留。
李华章无奈道:“睡好,还在别人家,要是被人看到不好。”
“我和我夫君睡觉,管别人怎么看。”明华裳将脸埋在李华章肩膀,瓮声说,“晚安,二兄,明天见。”
明华裳睡眠本来就好,何况今日熬到这么晚,几乎才一说完,她就歪着头睡着了。李华章静静感受着她的呼吸,抬起另一只手,极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晚安,裳裳。”
第183章 家贼
因为在别人家,明华裳睡得很浅,几乎李华章一动,她就醒来了。李华章正轻轻下床,听到她醒了,又放下帘子,低声问:“我吵醒你了?”
明华裳摇头,用力揉了下眼睛就要起身:“没有,是我睡不着。”
明华裳说着自然而然伸手,无需言语,李华章已熟稔地接住她,手腕微微使力便将她抱起来:“你昨夜睡得晚,不再多睡一会?”
这根本不是明华裳正常起床的时间,她脑子都是昏的,但惦记着命案,哪还敢睡?她顺着李华章的力道靠在他肩上,眯眼靠了一会,还是决定起身:“不用了,一会还要问话,我和你一起出去。”
他们借住在封家,没带多少侍女,何况李华章不喜人近身,所以他们夫妻两人在房里的时候,很少叫丫鬟进来。明华裳和李华章各自洗漱完,李华章没有叫丫鬟,而是亲自动手帮明华裳梳妆、绾发、戴首饰。
明华裳其实想自己来的,但李华章看着清清冷冷漫不经心,但完全不许她接手,显然乐在其中。甚至见她气色不好,李华章还用笔给她涂了一个淡淡的口脂,这才终于满意。
等两人都穿戴好,用完早膳,已经快半个时辰过去了。明华裳一看过去这么久,不由有些急,李华章拉住她,不慌不忙给她整理衣领:“不急,我已经命人围住了封府,无论是谁都出不去。你想问多久就问多久,慢慢来。”
明华裳一想也是,越着急要结果,反而越容易出错。明华裳怀中捧着暖炉,任由李华章将她的衣带翻整熨帖,商量道:“昨夜封老出事后,我见到了封锟和宝珠,唯独没见封铻。封铻掌权又受封老太爷偏爱,应当是最不希望封老太爷出事的人。毕竟封老太爷在时,他们夫妻就是当家人,封老太爷一死,按礼法,偌大的家业该由长子继承,他们夫妻就得在封锟手下讨生活了。他不可能不着急,我们今日先去找封铻?”
李华章点头,牵起她的手,毫无异议:“好。”
自从封老太爷深夜暴毙,封铻就一直在忙,虽然明华裳也不知道封老太爷的尸身还在官府手里,封家不能发丧,封铻到底在忙什么。得知雍王有话要问他,封铻忙里抽闲跑到正堂,一进门就忙下拜:“草民来迟了,雍王、雍王妃恕罪!”
李华章虚虚拦住他,道:“封家遭此大变,必然有许多事要打点,我能理解,封二郎无需在意。先坐,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封铻道着客气,谨慎坐在下首座位上。李华章扫过他的动作,说:“仵作还在核查封老的死因,现在还不能将尸体送回,望封二郎理解。”
入土为安是多少人的执念,如今他们扣着封老太爷的尸体不还,明华裳本以为封家人对此会颇有微词,没想到封铻点点头,意外得通情达理:“这是自然。父亲枉死,我也想早日查明真相,为父亲伸冤。”
李华章道:“多谢理解。有些话我们例行要问,还请封二郎配合。昨日亥时到子时,你做什么了?”
封二郎说道:“父亲让我们下楼后,我就一直在花房里守着摘星楼,亥时王爷和王妃来了,亥时二刻大兄送茶水回来,我和王爷在门口检查守卫,亥正王爷和王妃回房后,我怕出岔子,带着人又去检查了一遍。亥时七刻我回花房,宝珠说要去厨房取糕点,正好我有些饿了,就在花房等。等过了差不多一炷香,我突然听到有人放烟火。我以为那个盗贼出现了,赶紧带着人跑去花园,但什么都没看到。后来的事情,王爷王妃都知道了。”
“你是第几个上楼的?”
“第二个。”封铻说,“宝珠在我前面。当时宝珠说父亲一动不动有些奇怪,我慌了神,不管不顾就跑上去了。等我上楼,看到宝珠一边用力推父亲一边喊老太爷,她推了好几下父亲都不动,我们都知道不对劲了。我被吓傻了,宝珠捂着脸哭,紧接着王爷、王妃就上来了。”
封铻说着垂头丧气起来,十分懊恼:“都怪我,怪我没用,被人钻了空子。”
明华裳和李华章对视一眼,李华章问:“那你觉得,杀害封老太爷的人,会是谁?”
“定然是盗圣妙手空空。”封铻义愤填膺握拳,道,“他给父亲下帖,对随侯珠早就有觊觎之心。定然是昨夜他潜入摘星楼窃宝,被父亲发现,他恼羞成怒之下杀害了父亲。”
明华裳微微偏头,十分困惑:“可是,摘星楼三楼的窗户是开着的,如果有人闯入,外面一定能看到。”
“之前都能看到,但是快子时的时候,后面突然燃起烟花,我们的注意力被烟花吸引走,没人盯着窗户。兴许就是这个时候,妙手空空进入三楼,杀死了父亲,盗走了随珠。”
明华裳缓慢颔首:“倒也有可能。但是,封老身上并无外伤,妙手空空是怎么杀害老太爷的?”
封铻迟疑了一下,说:“他们是江湖人士,定然有的是手段。待抓住妙手空空,就能知道了。”
李华章脸色素白,眉眼清冷,正经的样子越发像玉雕一样,高冷清艳不可方物。他正容道:“昨夜一发现命案,我就让人将封府和城门把守起来了,无人能离开,如今妙手空空一定还在府内。封二郎,可否给我一份府内人员名单,我要一一核对,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将贼子找出来。”
封铻似乎有些迟疑,但对上李华章大义凛然、清正威仪的目光,他腮帮紧了紧,最终道:“好。雍王稍等,草民这就去清点人数。有些人是刚招募进来的,要重新造册,恐怕有些久。”
“无妨。”李华章很好说话,大度道,“这种事急不得。你慢慢清点,我就在封府等你。”
封铻拱手,步履匆匆出去了。封铻整理花名册还要一会,李华章和明华裳先去下一站,封锟院里问话。
封锟听丫鬟禀报雍王、雍王妃要来问话,早早就候在正堂,他双眼放空,不断搓手,略有些坐不住。忽然他听到说话声,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差点将桌上的茶盏打翻。
李华章帮明华裳掀帘子,明华裳刚进屋,看到封锟的动作吓了一跳,忙道:“封大郎小心。”
旁边的丫鬟手忙脚乱接住茶盏,封锟有些慌乱地笑了笑,道:“雍王、雍王妃光临寒舍,在下太过激动,让二位见笑了。王爷、王妃快请坐。”
李华章淡淡谢过,牵着明华裳入座。封锟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招待贵客,一迭声让侍女端茶送水。李华章抬手,窄瘦修长的手像玉雕得一样,随意一个动作就带着难以言喻的贵气:“封大郎无需麻烦,我们今日来是为了公事,随便问几句话,封大郎如实回答就好。仵作已为封老验过尸,说封老是中毒身亡,具体是什么毒还在查找。封大郎节哀,不知,你可曾在封家见过毒物?”
说起这个,封锟毫不犹豫摇头,道:“府中庶务是二弟和二弟妹在管,家里具体经手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李华章点点头,又问:“听府中下人说,昨夜亥时之前,他们往三楼搬东西时还和封老说过话,那时候他康泰无虞,亥时后所有人才下楼,我们在楼下亲眼看到了封老站起来喝水,随后躺在躺椅上休息,直到子时我们冲上三楼,发现他已暴毙。亥时到子时之间,封老开着窗户,楼下所有人都可以看到他没有接触过其他人,那他唯一接触的,应当就是楼上的食物和饮水了。封大郎,茶水是你送上去的,你还和他独处良久,不知你可注意过,楼上有什么异常?”
封锟眼珠飞快转动,紧绷着身体道:“我没注意到啊。父亲身边的东西都是丫头下人准备的,他身边人应当更清楚吧。”
明华裳见封锟避而不答,问:“那封大郎沏茶时,可曾遇到过可疑之人,或者,你可曾让茶水脱离视线?”
封锟脸色发白,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什么般说:“我想起来了,我去茶房让人沏茶,宝珠不放心,也跟来了。我站在外面和宝珠说话,等茶沏好了,我怕父亲久等,也没来得及检查就提着走了。如果茶房里有人动手脚,我也看不出来。”
明华裳轻轻应了声,将茶房记下。她意外道:“宝珠也去茶房了?她没回去抓鹦鹉?”
封锟耸耸肩,满不在乎道:“她说怕我不知道老爷子喜欢喝什么茶,非要跟过去交待茶房,然后才回去的。”
明华裳若有所思,李华章接过话,问:“除去封老遇害,府里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随侯珠不见了。对于失窃,封大郎可有头绪?”
提起随侯珠,封锟的脸色一下子鲜活起来,神态也比刚才询问封老太爷之死时激动多了。封锟清了清嗓子,说:“在下才疏学浅,对破案一窍不通,不知雍王有何高见?”
李华章说道:“高见不敢当。妙手空空给封老留信,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昨夜子时封府里突然响起烟花,再回去随侯珠就不见了。会不会是妙手空空偷走了宝物,为了灭口杀死了封老?”
李华章神情平静浅淡,语调从容不迫,哪怕他说太阳从西边升起来都十分可信。封锟没想到雍王的“高见”是这样的,表情僵了僵,呵呵笑道:“雍王思虑周全,这种情况也有可能,不过,在下倒觉得,摘星楼已围成铁桶,便是只鸟都飞不出去,外人来了怎么能对摘星楼那么熟悉,完美避开所有巡逻,偷走东西后还能全身而退呢?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说不定,妙手空空就在封府内呢。”
李华章眸光认真望着封锟,缓缓点头:“言之有理。封大郎的意思是,妙手空空伪装成守卫,潜藏在巡逻队伍中?”
封锟呃了一声,支吾片刻,说:“好些家丁是父亲收到妙手空空的信之前就招进府里的,妙手空空就算是盗圣,也不能未卜先知吧。何况守卫大多要结伴巡逻,仅凭他一个人,怎么甩开队伍,在众目睽睽下登上摘星楼?”
李华章挑眉,问道:“封大郎这话我没听懂。妙手空空既不是从外面闯进来的,也不是藏在守卫队伍中,那他还能如何得手?”
封锟飞快露出一丝不屑之色,含混道:“恐怕压根没什么盗圣,而是封府内有内鬼。”
李华章露出虚心求教的表情,认真问:“那封大郎觉得,内应是谁?”
封锟呵呵干笑,说:“我并不管府里的事,怎么敢信口开河。外府事务及人手巡逻都是二弟在管,雍王不妨去问问二弟。”
李华章和明华裳从封锟的院子中出来后,等走到无人之地,李华章问:“你从他们兄弟身上看出来什么了吗?”
明华裳正在思索,听到李华章的话淡淡摇头,说:“线索不够多,现在还不能画像。不过封锟此人贪财自私,他为了摘清自己,什么责任都推给别人,态度不免偏颇,但有些事应当是真的,要不然他不敢这样说。”
李华章问:“那你接下来想去问谁?”
明华裳想了想,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有些时候换一个角度思考,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我们去会会封铻的妻子,封二太太吧。”
封二太太听到雍王和雍王妃来了的时候,堪称惊诧。外客没递拜帖就上门,可谓十分失礼,封二太太大可置之不理,但那可是雍王和雍王妃,封二太太只能忍着不悦,匆匆收拾了就来见客。
昨夜的事看来对封家打击甚大,才一晚没见,封二太太脸色发黄,神情恍惚,妆容再不复往日精致,看得出来精神头很不好。她强撑着笑容,给来人问好:“妾身参见雍王、雍王妃。”
明华裳上前扶住她:“封二太太不必多礼,大清早来叨扰你,是我们唐突了。”
封二太太哪敢承认,嘴上连忙说“哪里”。双方客套过后,宾主落座。刚才面对封铻、封锟时,主要是李华章提问,现在到了封二太太这里,两人默契地将主导权交给明华裳。
明华裳抿了口茶,慢慢提起正题:“都快过年了,封老却出了这种意外,是官府保护不力,被贼人钻了空子,还请二太太节哀。”
封二太太勉强笑了笑,眼神盯着地面,连客套的话都说不出来。明华裳看着她,问:“仵作说,封老很可能是中毒而死。二太太掌管中馈,不知你可知道,府里有谁有机会接触毒?”
“毒?”封二太太拧起眉,道,“府里采办有专人负责,内宅等闲接触不到外面商贩,尤其家里有老人有小孩,要入口的东西盘查特别严,根本不会有有毒的东西。妾身不知,兴许是外面的人拿进来的吧。”
明华裳问:“会不会府里有人懂药理,私下配出毒呢?”
封二太太不屑地笑了笑,说:“王妃有所不知,内宅都是女眷,指不定谁就怀有身孕,对这些东西特别忌讳。府里人生病了从不用外面的药,而是由郎中开了药,从药房里抓,再由药房统一煎熬,送到各人手中。药房里有多少药、每日抓出去多少都是有记录的,那些毒性大的药,便是有人拿了对牌来领,药房也不会轻易给的。”
明华裳露出受教之色:“原来如此。不知这段时间药房抓药、煎药的记录,可否给我们看看?”
封二太太有些犹豫,这可是封府隐私,怎么能随便给外人看?李华章见状说:“封二太太,我们是为了尽快破案,毕竟现在凶手还藏在封家,若不尽早将其捉拿归案,谁也不知道他下一个会害谁。二太太你说是不是?”
封二太太一想也是,道:“王爷、王妃稍等,我这就让丫鬟拿账册来。”
封二太太起身,低声交待身边的丫鬟,丫鬟领命而去。明华裳怕封家暗地里销毁、调换账册,悄悄示意李华章。李华章和她视线相对,两人无声僵持,最终明华裳用力瞪了李华章一眼,李华章无奈落败,跟着站起身:“我也去看看。”
丫鬟看到雍王也要去药房,十分拘束,但李华章举止从容,悠然保持着距离,一派君子作风。丫鬟和封二太太都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李华章去了。
等账册期间,反正也无聊,明华裳就有一搭没一搭和封二太太闲话,询问她昨日的行动。
女眷的活动要比男子的简单很多,昨日封二太太本来都要歇了,突然听到封老太爷让她去招待雍王、雍王妃,她不敢大意,赶紧换了衣服去了。等安顿好明华裳、李华章后,封二太太回房卸妆睡觉,没想到才睡下没多久,被一阵爆竹声惊醒,没一会就听到下人说封老太爷死了。
封二太太被吓得一晚上没睡着,快黎明才眯了会,但封老太爷突然撒手人寰,府里许多事都乱了套,封二太太不敢多睡,早早起来安排人手,一直忙到现在。
全程封二太太身边都有人,丫鬟婆子都可以印证她的行踪。明华裳乱七八糟扯了一会,不动声色打听:“唉,封老英明一世,竟走得这么仓促,实在令人惋惜。我看昨日封老身上带着一个香包,问起来似有药味,二太太可知道,这个香包是哪里来的?”
封二太太不在意地哦了声,说:“那是宝珠做的,说是前朝秘方,能强身健体,静心养气,老太爷每日都带在身上。”
明华裳关切地问:“封老身体不舒服吗,怎么随身戴药方?”
“倒也没有。”涉及死去的公爹,封二太太的话非常谨慎,斟酌着说道,“老太爷身子骨还算健朗,今年他不知为何格外注重养生。正巧宝珠随人牙子走南闯北,见识过几个药方,宝珠便让药房每旬开一副强身健体的药,她给老太爷做成药囊。已经有半年了,一直如此。”
“原来如此。”明华裳真心实意道,“宝珠真是能干,会管账,会下厨,会针灸,还会养鸟。难怪旁人都说离开了宝珠,封老太爷就像失去了臂膀,一日都周转不了呢。”
封二太太低头掀茶盏,说:“下人说着玩笑,略夸张了些,但道理倒也不差。要不然,大嫂也不会转性成了贤良人,一心一意要给大伯纳宝珠。这么得力的帮手,老太爷就该带她到地下,可惜了,以后不知道要便宜谁呢。”
明华裳听出封二太太似乎话里有话,她眼珠转了转,一派天真道:“我怎么觉得,大房好像不太喜欢宝珠?昨夜,我隐约听到大郎怒骂宝珠,还嚷嚷着要将宝珠发卖呢。这听着,似乎也不是喜欢。”
封二太太嗤了声,神色不屑。李华章不在,屋里没有男人,封二太太便放开了手脚,大肆点评道:“王妃您还年轻,王爷也宠您,您后宅清净,不懂这些魍魉手段。老太爷在世时,大伯那么怕老太爷,都忍不住在老太爷眼皮子底下勾搭宝珠,如今老太爷不在了,老太爷到底留下多少私产,恐怕只有宝珠清楚了,男人还能撂开了手?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还不知道是谁钓着谁呢。”
听封二太太的话音,似乎对宝珠颇有敌意。明华裳装作不解,替宝珠辩解道:“二太太你是说,其实是宝珠勾引封大郎,故意钓着他?可是昨日守夜时,宝珠始终规规矩矩的,反倒是封大郎,总是为难她。以宝珠的品貌,何愁找不到好人家,她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封二太太冷笑了声,更不屑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要真是贞洁烈女,大伯怎么会对她念念不忘?不受欺负,如何诉苦,男人啊,就是吃楚楚可怜这一套。”
封二太太话中硝烟味极重,如果只是八卦公公的丫鬟和大伯兄,何至于动这么大火气?明华裳想到封二郎对宝珠不同寻常的赞赏和怜惜,隐约明白了。
外面传来问好声,李华章带着药房册子回来了。明华裳和封二太太不约而同打住,不再谈八卦,不咸不淡说起其他事来。很快李华章进来,趁封二太太和李华章寒暄,明华裳飞快扫过近三个月的取药记录。
除了一些常见的调养、治伤寒的药,确实没有毒性大的药流出,封老太爷院里每十天支取一批药材,留的名字是宝珠,和封二太太的话都对得上。封老太爷是毒死,女眷这边没人能接触到毒,看起来,女眷们可以洗清嫌疑了。
明华裳大致翻了翻,合上册子,笑道:“多谢二太太。封老是命案,这本册子要送去给仵作检查,不知方便吗?”
封二太太能说什么,便是不方便也只能方便,她笑着道:“王妃这是什么话,您和雍王来是为了我们老太爷,能帮上忙是妾身的荣幸。您需要就直接拿走吧,药房那边不急着要,您用多久都行。”
明华裳也不客气,当真就收起来了。她将东西收入袖中,仔细整理衣摆,仿佛无意问:“二太太,你觉得,会是谁害死了封老太爷?”
封二太太抿唇,又抿唇,才慢吞吞说道:“妾身没经历过事,不敢妄言。不过,老太爷死的时候,随侯珠也不见了。随侯珠价值不菲,哪怕老太爷买的时候压了低价,依然抵得上封家半数家财。说不定有人为了侵吞家产,才一不做二不休,谋害了老爷子。”
明华裳和李华章从封二太太的院子里出来后,明华裳十分好笑,对李华章道:“巧不巧,三个人给出了三个答案。封铻觉得是盗圣兴风作浪,封锟暗示是封铻监守自盗,封铻的太太却觉得是封锟为了财产杀父。他们这对兄弟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李华章不知全貌,不予置评。他看了眼时间,说:“快午时了,你饿了一上午,我们先去用饭?”
明华裳摇头:“不,把剩下的人一口气问完了,我们回去吃吧。”
李华章破天荒没有反驳,他从随身囊带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拈出一块糕点,放入明华裳嘴里:“好。你先垫一垫,我们问完就回家。”
明华裳看到李华章随身取出了糕点,非常意外:“哎,你什么时候放的?你怎么随身带点心?”
“早就带着了,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李华章语气淡淡的,喂她吃完,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手帕,仔细擦拭她唇边的碎渣,“慢点吃,小心噎着。”
明华裳嘴里塞满了点心,鼓鼓囊囊的都说不出话来。以李华章的性格,他随身带武器、纸笔甚至书本都很合理,但他居然贴身带糕点,明华裳以为,这种事只有她会做。
明华裳费力咽下口中的梅花糕,唏嘘地想,如果放在三年前,打死她她都不会相信清冷高贵的兄长会随身藏吃的,但这一幕真的发生在她眼前了。婚姻,果然会完全改变一个男人。
第184章 扑朔
明华裳被兄长投喂后,该干的活还得干。这里离茶房近,明华裳一边消食,一边和李华章牵着手,溜达去茶房问话。
李华章不让封家的人跟着,没人知道他们打算去哪,所以茶房的人一抬头看到大名鼎鼎的雍王和雍王妃来了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李华章很和气地让他坐下,问:“你就是管茶的人?已经在茶房待了多久了?”
茶房管事受宠若惊,说:“回殿下的话,正是小人。算上当徒弟的时候,小的已在茶房待了十来年了。”
李华章问:“昨夜是你在茶房当值吗?”
茶房管事第一次见这么大的人物,这位王爷不止身份尊贵,风度翩翩,说话还温和清雅,管事非常激动,舌头几乎都捋不直了:“正是小人。”
“昨夜当值时,你都见过谁?”
管事不假思索,说:“大郎来过。”
李华章面上春风化雨,眸子深处却凝着冰,不动声色打量管事:“是吗?每次来茶房取茶的人应当不少,你不用想就记起来了?”
管事说道:“晚上用茶的人少,很好记,以前只有老太爷睡前要茶,昨日是大郎来取的,所以小人就记住了。”
明华裳插话问:“封老太爷一直有睡前喝茶的习惯?”
“有。”茶房管事说道,“老太爷最爱喝银生茶,以前都是宝珠姑娘来取,哦对,昨日宝珠姑娘也来了,和大郎一起来的。”
李华章问:“何时?”
管事想了想,不确定道:“大概是快亥时一刻的时候吧,小的没看时间,记不清了。”
李华章若有所思,明华裳接过来问:“宝珠和大郎来了之后做什么了?”
“宝珠姑娘说怕大郎不知道老太爷喜欢喝什么,特意过来交待,让我按往常习惯煮两钱银生茶,然后就走了。大郎不耐烦房里闷,去外面透气,等茶煮好后大郎还没回来。小人怕再煮茶就老了,就出去寻大郎。大郎站在墙角,低着头不知道看什么,把小人吓了一跳。幸而大郎没追究小人冲撞,提了茶就走了。”
明华裳哦了声,好奇追问:“他在看什么?”
“天黑,小的实在没看见。”管事挠挠头,不确定道,“不过,大郎拿手托着,估计是什么吃的吧。”
从茶房出来后,李华章和明华裳又去封老太爷院里。刚进去的时候,明华裳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一院子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明华裳差点以为这是一位妙龄娘子的闺房。这些丫鬟突然失去了主人,正茫然无措,猛地看到李华章和明华裳,宛如惊弓之鸟,呼啦跪下一大片。
明华裳忙说:“你们不要害怕,我们不是来问罪的,只是顺路走到这里,进来问问话。你们领头之人是谁?”
已经有小丫鬟进去叫宝珠了,宝珠掀帘子出来,匆忙上前福身:“不知雍王、雍王妃大驾,有失远迎,奴婢该死。”
“我们随便走走,不必紧张。”明华裳扶着宝珠起来,问,“昨日那只鹦鹉呢,找到了吗?”
雍王妃十分自来熟,宝珠怕怠慢了雍王,小心翼翼看向李华章。只见雍王清贵平静,脸上没有凶恶之色,但也不像是想和她们说话的样子。宝珠便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回明华裳的话:“谢王妃挂念,已经找到了。琥珀,将鹦鹉带过来。”
“不用麻烦。”明华裳毫无拘谨,兴致勃勃往里面走去,“我过去看就行。”
宝珠没料到雍王妃是如此的……热络,怔了一下才跟上去。李华章缀在最后,虽然他长相俊美,气质也平和,但小丫鬟们莫名绕开了他,只敢远观,没人敢靠近。
封老太爷的住所非常宽敞,七间正房高大又亮堂,鸟笼挂在最东边的窗户前。明华裳拿了羽毛,轻轻探入笼子逗鸟。鹦鹉并不怕生,它歪头看了看,突然飞过来扒在笼子上,高声叫道:“万福,万福。”
屋里人都笑了,一个丫鬟壮着胆子凑趣道:“王妃福气深厚,它这是和您道喜呢。”
明华裳笑着赞道:“是你们养得好。这只鹦鹉是怎么教出来的,说话这么清楚,发音和人没什么区别了。”
丫鬟们见明华裳没架子,逐渐放开了,七嘴八舌道:“是宝珠姐姐教的,连老太爷也说宝珠姐姐训得好呢。”
宝珠在众人的称赞中微微欠身,道:“不敢当,是老太爷和雍王妃福泽深厚,动物沾染了福气,一教就能开窍。”
明华裳放下羽毛,笑道:“宝珠真会说话,那我就厚颜一回,希望能借你吉言。”
明华裳上次查盗圣的信时来过封老太爷的屋子,但只是匆匆一瞥,显然不如现在看得仔细。她在各间屋子转了圈,停在一个地方,动了动鼻子:“我怎么闻到一股药味?”
宝珠回头,了然地拉开橱柜,取出几个香囊来:“这是老太爷换下来的香囊,奴婢觉得扔了可惜,就放在柜子里熏衣服。王妃闻到的,是不是这个味?”
明华裳忙点头:“没错,就是这个味道。这是什么方子,为什么用来熏衣服?”
“这是奴还未进府时,在乡野听过的偏方,据说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宝珠笑道,“乡下人见识短浅,不是什么高明的药方,让王妃见笑了。”
明华裳却好奇地接过香囊,道:“未必,不是只有名医开出来的才叫好方子,能切切实实治病才是最重要的。民间的偏方是许多人口口相传留下来的,说不定比宫廷御医开的更好。宝珠,这个方子能不能给我一份,我父亲年纪大了,近些年身体不太好,我想寄回长安给他试试。”
宝珠一听,忙道:“王妃抬爱,能被您看上,是这个方子的福气。王妃稍等,奴婢去找纸笔来。”
另一个管事媳妇看到说:“王妃拿到了方子也没法直接用,反正药房里有现成的药,索性给王妃配几副齐全的,省得您去外面找药铺,药性不一定好呢。”
明华裳不好意思说:“这是不是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管事媳妇有心献殷勤,伸手去拿宝珠的方子,“宝珠,你在这里陪着王妃,我去药房取药。”
宝珠犹豫了一下,侧身躲过管事媳妇的手,将纸捏在自己手里,说:“你们不知道药材要用几年份、炮制到几分熟的,我领惯了,还是我去吧。王爷王妃恕罪,奴婢失陪。”
李华章默默看向明华裳,明华裳正天真无辜地笑着,体贴道:“没事,我们在这里等你,你路上慢点,不用急。”
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才是“索贿”的元凶。
宝珠走后,明华裳理所应当把旧香囊放到自己衣袖里,自然得像那是她的东西一样。明华裳在屋里好奇地查看,丫鬟们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给她介绍,没人记得屋里还有一位年轻貌美、位高权重的本州长官。李华章静静跟在后面,看着明华裳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心想妻子太擅长讨人喜欢,也未必是件好事。
李华章在心里悠悠叹气。
明华裳和小美女们打情骂俏,啊不是,打探情报的时候,无意套出许多信息。丫鬟们是昨天临时接到通知,说封老太爷要宿在摘星楼,不回来睡了,宝珠怕老太爷晚上有事,也不回来了,要留在花房听候吩咐。
丫鬟们忙着收拾封老太爷的贴身物件,一直忙到戌时三点才将将松了口气。虽然封老太爷和宝珠姐不在,但院里规矩也不能松懈,丫鬟去各处检查时,发现鹦鹉的笼子门不知什么时候松了,那只鸟趁她们都忙,悄悄飞出去了。
这可是老太爷的爱宠,丫鬟们连忙打灯笼寻找,幸而鹦鹉飞得不远,就落在不远处的树上。她们尝试了许久,都没法将鹦鹉引下来,她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派人去花房传话,让宝珠赶紧回来。
宝珠亥时二刻才回来,她说她是从茶房回来的,一会还要回去伺候封老太爷,所以捉回鹦鹉后,她就又急急忙忙走了。丫鬟们关上院门,陆陆续续歇了,没想到子时被炮声惊醒,外面人跑来跑去,说老太爷出事了。
这些丫鬟昨夜没去摘星楼,这就是她们知道的所有事情了。明华裳混在美女堆里说了会话,没一会宝珠带着两个药包回来了,明华裳笑吟吟向宝珠道谢,便带着东西走了。
走出封老太爷的主院后,明华裳嗓子都有些干了。李华章低头,在她身上嗅了嗅,站直身体,轻轻哼了声:“一股香粉味。”
作为一个合格的李华章情绪监测器,明华裳马上意识到他不高兴了。明华裳故意用力抱住李华章,李华章伸手略微推了推,推不动就没再用力了。明华裳在他身上一通乱蹭,得意洋洋地仰起头:“现在,你和我一样都是香粉味了。”
李华章唇角微弯,明明知道她的把戏,却还是很没出息地被哄好了。
两人腻歪间,总管房到了,但管家去找守卫领头了,现在不在总管房内。小厮见状连忙要去叫管家回来,李华章拦住,道:“不用,正好我们也有事要询问守卫,我们自己去吧。”
李华章不让人报信,带着明华裳往后面值房去了。总管房的人没想到堂堂雍王竟这么不挑,那可是住粗人的地方,一群男人住大通铺,不知道得有多邋遢,他竟然带着王妃毫不避讳地去那种地方,闲适地仿佛要去赏花一般。
总管房的小厮面如土色,十分为难,但李华章看着文文雅雅,眼睛却忒毒辣,他们没法走开去通知管家,只能在进院门的时候大嗓门喊道:“管家,雍王殿下和雍王妃来了,还不快出来迎接!”
李华章没有阻止小厮的动作,静静打量环境。封家是商州的大族,宅子占地非常广阔,封家主子起居都在二门内,但事实上,二门外还环绕着庞大的外院,如总管房、账房、银库、下人房等,保障着内宅运转,这才有封府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精致生活。
他们来的这个地方就是下人房,不同于内宅的精致奢华,这是两排长长的平房,低矮紧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原本这是给封家的男仆住的,丫鬟们都随主子住在二门内,但封老太爷为了守宝,招募了许多青壮男子入府,这一溜房也被清出来,专门辟给临时护卫住。
围墙简单围出一个大院子,正值冬日,院里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鲜亮色彩,墙角乱七八糟堆了稻草和杂物。正面是三间隔断的正房,中间的那间门窗紧闭,李华章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等着里面的人开门。
听总管房的意思,这伙侍卫一起住在这里,李华章本以为会出来许多人,没想到房门推开,只有管家诚惶诚恐地跑出来了:“参见雍王、雍王妃。有失远迎,在下该死,不知是什么风,把两位贵人吹到这里来了?”
李华章越过管家,穿过光线昏暝的房间,看到一个壮汉翘着脚坐在座位上,没有丝毫迎接的意思。李华章认出来,这就是昨夜在摘星楼守门的头儿,似乎叫董海。
董海察觉到视线,凶恶地朝李华章的方向扫过来。李华章平静地收回视线,微微颔首和管家寒暄:“随便来问些事,管家不必在意。你们刚才在谈事吗,怎么关着门窗?”
管家笑容僵了下,忙道:“哪里,在下怕冷,随手关了门。没什么事,只是来找董头儿聊聊天。”
李华章淡淡说道:“我没打扰你们就好。正好我也有些话想问董侍卫,我们进去一起说?”
管家愣住,看向明华裳,明华裳见状侧身,躲在李华章身后。李华章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对管家说:“现在盗贼还没抓到,我不放心她一个人,所以带着她一起来了。”
管家哦了声,干笑道:“王爷思虑周全,现在确实不安全,王妃不嫌弃和外男同居一室就好,快请进。”
明华裳亦步亦趋跟在李华章身后,完美诠释了一个不好意思但又不敢离开的受宠王妃。进屋后,管家忙请李华章坐主位,李华章没动,先扶着明华裳坐下,管家看到,呵呵干笑:“雍王对王妃真是无微不至,二位不愧是少年夫妻,感情真好。”
明华裳心想何止是少年夫妻,李华章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懂得让着她了。明华裳坐下时,余光飞快扫过两边,注意到董海从鼻子里嗤了声,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们两人,绝对称不上友善。
又来了,明华裳记得他们俩昨日去摘星楼检查时,董海也露出过这种目光,而且是在封老太爷介绍他们的身份之后。为什么?看他身上草莽气极重,莫非,他和朝廷有什么恩怨吗?
明华裳心思百转,面上丝毫不显,乖巧地倚在李华章身边。等众人都坐好后,李华章发话,问昨日都有谁进出过摘星楼,在什么时辰。
李华章问得十分详细,最开始董海还不耐烦地回一两句,后面他被问烦了,骂骂咧咧道:“你们既然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管家飞快瞄了眼李华章,沉下声音呵斥:“放肆,怎么和雍王殿下说话呢?”
董海嗤气,大大翻了个白眼,显然并不把李华章的身份放在眼里。管家汗流浃背,对着李华章不断请罪:“雍王息怒,此乃草莽粗人,不通礼数,还望雍王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计较。”
李华章注视着董海,哪怕被人顶撞也不急不躁,十足得好涵养。他对着管家微微抬手,声线和刚才一样从容不迫:“无妨。听董侍卫口音似乎不是商州人士,请问封老太爷是怎么招募到他的,他来封家多久了?”
管家一怔,似乎怕董海出言不逊,抢在对方前面回道:“回雍王,他是走镖的,老太爷收到盗圣的预告信后,担心随侯珠出岔子,就去镖局借人。正好他闲着,镖局就将他们介绍给老太爷了。”
李华章淡淡点头:“原来如此。董侍卫各地护镖,定然见多识广。我想请教董侍卫,以你的经验,你觉得是谁杀死了老太爷,偷走了随侯珠?”
李华章目光坦荡,不卑不亢,董海刚才下了他的脸面,转眼他就能对董海说出“请教”二字,不见丝毫窘迫愤怒。董海心道不愧是能将自己祖母推翻的狠茬,确实是个人物。董海嗤了声,混不吝道:“不知道,反正昨天我一直守在门口,没看到人靠近,谁知道那些老爷少爷搞什么把戏。”
没得到答案李华章也不气馁,他视线转向管家,管家脊背不由绷直,不知为何紧张起来。李华章声调依然是那样清冷沉着,问:“管家,今日我让你们搜府,烟花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找出来了吗?”
管家像被夫子叫起来回答问题,汗颜摇头:“没有。”
“那随侯珠呢,找到了吗?”
管家摇头,头垂的更低了。李华章叹气:“那你们可要加快速度了。城门不能关太久,最多两日,必须得开城门了。到那时再想抓妙手空空,就难了。”
第185章 迷离
李华章和明华裳从守卫处出来,天色昏暝,云层一叠叠压下来,似乎又要下雪了。李华章命人将封老太爷尸体和重要证物运去刺史府,派官兵把守命案现场,等这一切做完后,封铻还是没把封家人员名单送过来。
李华章和明华裳只能亲自去内院走了趟,他们今天第一站就去找封铻,过了大半天,他的名单才姗姗来迟。
封家人再三挽留,李华章面上温和,但拒绝得十分坚决。等终于登上回府的马车,明华裳长松一口气,这时候才感觉到天崩地裂一样的累。
李华章今日没骑马,在车上陪她。他看到明华裳一上车就不说话了,知道她累坏了,他揽着她靠在自己腿上,慢慢给她揉太阳穴:“累了就休息一会,到府了我叫你。”
昨夜他们只睡了两个时辰,今天又不断找人问话,明华裳只觉得太阳穴一刺一刺地痛。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对李华章说:“你也歇一会,不用照顾我。”
李华章低低嗯了声,但手上动作没停。温热修长的手指按压在太阳穴,极大舒缓了颅内锥子钻一样的痛。明华裳闭上眼,不知不觉就眯过去了。
明华裳再恢复意识,她被人抱着走在甬道上,身上裹着一件宽大温柔的披风,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周围是她看了半年的熟悉建筑,园圃里那些花草还是她种的。
明华裳艰难地从披风里伸出双手,抱住面前人的脖颈:“不是让你把我叫醒吗?”
“就一段路,不妨事。”李华章低眸,问,“是不是风把你吹醒了?”
明华裳摇头,这件披风应该是李华章让人回府衙里拿的,布料蓬松干燥,浸染着清远辽阔的雪松香味,和他身上一个味道。明华裳埋首在熟悉的味道中,冷不丁说:“我是不是变重了?”
李华章怔了下,以为自己没听清:“嗯?”
明华裳想到自己婚后愈发不加节制的饮食,内心充满了焦虑:“冬天了,这段时间我吃得有点多,我是不是变胖了?”
李华章失笑,双手抱紧了她,轻而易举跨过门槛:“没有。”
李华章将明华裳抱到屋里,丫鬟们接到消息,已经准备好了,有条不紊倒热水、端糕点、拿衣服。明华裳脱下旧衣,从里到外都换上刚熏完香的家常衣服,坐在榻上喝了碗热姜茶,终于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李华章也换了身花青色圆领袍,因为在家里,他没有束腰带,柔软的布料顺着他的身形线条滑下来,若隐若现勾勒出他修长坚韧的腰身,行动间似风吹杨柳,雪照青松,说不出得赏心悦目。李华章坐下,伸手探了探明华裳的脸颊,这才放心道:“现在就好些了。刚才你身上特别冷,我都担心你生病了。”
明华裳一碗热茶进肚,又吃了几块进宝做的糕点,整个人满血复活:“我没事,我身体好得像头牛,怎么可能生病!”
哪有她这么说自己的,李华章无奈,他见她一块接一块往嘴里塞点心,道:“少吃点,一会还要用饭呢。”
“没事。”明华裳大咧咧摆手,“我是那种吃两块点心就吃不下饭的人吗?放心,完全不影响的。”
李华章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吩咐丫鬟们摆饭。封家为他们准备的宴席不可谓不精美,但终究是自家的饭吃着舒服,等用过热腾腾的饭菜后,明华裳恢复了能量,脑子也能重新工作了。
明华裳从旧衣服里取出香囊,说:“这是封老太爷以前用过的药囊,从封家抓好的药你带着吗?”
“带着。”
“好。”明华裳说,“这个旧香囊,宝珠新抓的药,还有那张方子,一起拿去让郎中验一验,看看三个是否一样,里面有没有毒。”
宝珠给他们抓的药多半是没问题的,关键在于封老太爷接触到的药囊。封老太爷死时佩戴的香囊作为证物带回来了,李华章刚回来就让人去验了,他将旧香囊接过,对侍从说:“送去给仵作,让他着重验这个香囊和封荣身上的香囊。”
侍从领命退下,丫鬟们不知不觉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夫妻能更自在地说话。明华裳问:“尸体上有什么新发现吗?”
“暂时没有。仵作没找到伤口,和我们昨天的判断一样,应当是中毒。但具体是什么毒,就不好说了。”
明华裳一边思索,一边说:“封老太爷身上无外伤,死前一直处在众人视线中,要么是提前有人给他下毒,延迟到子时发作,要么是快子时放烟花的时候,趁大部分守卫离开,有人进去杀了封老太爷。如果是前者,接触过封老太爷饮食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尤其是给封老太爷送茶、死前和封老太爷独处,事发后还‘不小心’打碎茶壶的封锟嫌疑最大;如果是后者,那么把守摘星楼的侍卫很可疑,而守卫一直由封铻全权掌管,今天他还拖延交名单的时间,恐怕他亦和封老太爷的死脱不了干系。”
李华章提醒:“我们子时发现封老太爷死亡,未必意味着他是子时毒发。亥时三刻他站起来喝茶,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活动,之后直到子时,他一直躺在躺椅上不动,很可能这段时间毒就发作了。”
“倒也有可能。”明华裳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他毒发的时候那么安详吗?靠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宛如睡着?”
李华章叹息,道:“所以当务之急是寻找他的死因。他到底死于什么毒,至关重要。”
明华裳不擅长验尸,尤其不擅长毒理。她做回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回想着摘星楼三楼布局,从案发现场逆推凶手画像:“这次的凶手和前几次很不一样,现场太日常了,几乎看不出杀人的痕迹。”
李华章问:“是不是因为凶手缜密谨慎,所以看不出痕迹?”
“不。”明华裳摇头,“天香楼玉琼够谨慎吧,还有在官府眼皮子底下预告杀人的廖钰山,他不可谓不缜密吧?但是他们的作案现场清理了身份特征、时间线索,却留下大量杀人痕迹。这么比方吧,进入天香楼和爆炸现场,一靠近就能感觉到这里死过人,但是封老太爷这一案却不是。摘星楼三楼太日常了,进去后只会觉得有人在这里住过,很难看出来这是凶杀案发地。要么凶手足够小心,要么他足够了解封老太爷。”
“这么说,应当是内贼无疑了。”李华章说道,“和我的感觉一样,根本不存在妙手空空,或者说,妙手空空就是封家内部人。所谓盗圣下帖三日后取宝,一直都是他们自己人搞鬼。”
明华裳也是这样想的,从三日前盗圣要来封家偷东西的消息快速传开的时候,她就有些怀疑了。茶馆说书人绘声绘色讲盗圣如何神通广大,如何绕过重重守卫进入封老太爷床前留信,可是知道那封信细节的只有官府、封家人和妙手空空。李华章和明华裳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妙手空空随侯珠还没到手,也没必要亲自下场抖露细节,那就只能是封家人说出去的。
“为什么呢?”明华裳无法理解,“他们有随侯珠,悄悄藏在自己家里,闷声发大财不好吗?为什么要捏造一个盗圣,宣传的人尽皆知?”
“无外乎为名为财。”李华章道,“封家有财,却没权,他们想借随侯珠抬高自家的名望,之后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盗圣偷走随侯珠,便能名利双收,既得面子又保里子。没想到他们算计的好,实际执行时却玩脱了,真有人动了夺宝的心思,将计就计杀掉封老太爷,拿走随侯珠,黑锅让根本就不存在的盗圣背。”
明华裳挑眉:“你怀疑封锟?”
“不,是封铻。”李华章说,“封锟想要夺家产,确实有动机,但他是长子,只要封老太爷死了,封家财产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他虽有动机,但并没有那么急迫。如果凶手真是他,他亲手将毒茶水送上去,未免太蠢。反而是封铻,封老太爷在世时他能掌权,但一旦封老太爷死了,他就是在替别人做嫁衣裳,他想趁着管家尽量多捞,所以他也有偷随侯珠的动机。”
有道理,但还是不足以说服明华裳:“封铻这么做确实有利,但坏处更大。封老太爷那么偏爱他,他完全可以一边管家一边偷偷转移家产,杀了老太爷对他有什么好处?”
“那就得问他自己了。”李华章说,“他负责看守摘星楼,有没有人进去他最清楚,但他还是一口咬定是妙手空空偷了东西杀了人,要是他心里没鬼,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我让他整理封家外院的人,刚刚我看了名单,名单上的人数要远远比实际人数少。他整理了一天,就做成这样?”
“是吗?”明华裳接过名单,一页页翻过,“你怎么知道人少了?”
“昨夜巡逻时,我预估过。”李华章说,“商州内突然涌入大量江湖人士、青壮男子,手里还都配有武器,我当然要仔细盘查。封家借着守宝的名义招人,我原本就怀疑他们另有所图,今日封铻隐瞒人数,算是坐实了他们居心不良。”
确实,无论封老太爷是怎么死的,封铻三番两次撒谎,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反应。明华裳问:“既然你怀疑他,那你还让他留在封家?”
“封家里有那么多来路不明的人,不宜打草惊蛇。”李华章说,“何况,现在一切只是我怀疑,并没有证据能证明封铻做了什么。不如先留着他,看明白他想做什么之后,再行动也不迟。”
“好。”明华裳点头,“明日,我们再去封家看看。我倒要看看,封铻到底想搞什么花样。”
十二月初五清晨,城门终于重新开放,但出入都要检查身份,盘查十分严格。百姓在城门口排队时,都在谈论封家的命案。
现在封家是商州最热的话题。先前盗圣给封家下帖子,指名道姓要在十二月四日子时偷窃随侯珠,就已经让封家大大出了一把风头。封家这段时间招兵买马,风声鹤唳,将众人的胃口拉到最高,结果您猜怎么着,随侯珠被藏在高楼上,围得水泄不通,却还是被盗圣偷走了,封老太爷守在珠宝边,众目睽睽之下离奇死亡,死因至今不知。
整个事件集齐珠宝、盗圣、死亡,诡异又奇幻,瞬间引爆了百姓的八卦热情。茶馆、酒楼处处都是争论此事的人,有人说是那位神通广大的盗圣于万众瞩目下偷走随侯珠,杀人夺宝;也有人说是封家两个儿子争家产,斗得死去活来;也有人说是鬼怪作案,随侯珠曾经辗转于各国宫廷,某位亡国公主的魂魄就附在随侯珠上,会吸人精气,以泄自己灭国之恨。
后面的猜测越来越离谱,逐渐往诡艳的方向去了。坊间编排拥有过随侯珠的各位王妃公主的风流韵事时,商州的刺史大人正携自己夫人登车,前往封家查案。
封家门房看到雍王、雍王妃又来了,忙上前迎接。李华章握着明华裳进门,对封家下人说:“你们府上二郎在吗?我有些事想问他。”
“在,在。雍王殿下稍等,小的这就去叫二郎过来。”
李华章和明华裳在正堂等了一盏茶,仍然不见封铻身影。封家下人有些尴尬,忙道:“可能是二郎忙,马上就来了。殿下恕罪,小的这就找人去催。”
“不用麻烦。”李华章站起身,淡淡说,“既然他忙,我们去找他吧。”
李华章和明华裳认得内院的路,进入二门,径直往封铻的住所走去。然而到了地方后,封二太太迎出来,神情也很慌乱:“两位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妾身已经派人去找二郎了,但二郎昨夜心情不好,没在房里睡,而是去水榭散心了。紫玉这个丫头真是的,水榭到内院这么短的路都这样磨蹭,没看到雍王、雍王妃来了吗?”
明华裳听到封铻不在,本能觉得有些奇怪:“昨夜封铻宿在外面,没有回来?”
“对,王爷王妃走后,二郎说他心情不好,去水榭一个人待会。天黑后妾身派人叫他回来,他说心里烦闷,想自己安静喝会酒,今夜就不回来了。”封二太太说着自己也嘀咕起来,“他昨夜到底喝了多少,都这么久了,酒还没醒?两位殿下见谅,二郎可能喝多了,妾身去水榭找他,烦请王爷、王妃稍等片刻。”
明华裳和李华章对视一眼,明华裳说:“太太客气了,我们跟你一起去吧。”
封二太太很不愿意封铻醉酒的丑态被外人看到,但雍王和雍王妃执意,她也不好再说。封二太太面上热络应是,暗地里给心腹丫鬟打眼色,让她赶紧去水榭提醒封铻。
明华裳看到了,只作不觉。他们一行人说着话走入花园,穿过曲折的水上栈道,来到水榭边。水榭里已经有很多人了,丫鬟们到处呼喊二郎,封二太太看到眼皮子一跳,不由问:“还没找到二郎?”
“没有。”丫鬟摇头,垂着眼睛不敢看封二太太,“紫玉姐姐说二郎不在水榭里,让我们帮着一起找。”
“不在水榭里?”封二太太紧紧拧着眉,“不可能,昨天二郎明明说了在水榭里喝酒,怎么可能不在?”
明华裳和李华章不动声色对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似的怀疑。莫非封铻跑了?李华章正打算叫人来搜城,突然水榭后传来一道高亢的尖叫,几乎刺穿人耳膜。
“啊!”
李华章反应最快,立刻往声音来处跑去,明华裳提着裙摆,紧随其后。他们两人穿过水榭,看到水榭后面的钓鱼台上,一个丫鬟跌坐在地,面色惨白,浑身不断发抖。
李华章示意明华裳小心,自己慢慢绕过丫鬟,往水下看去。
昨夜降温,湖水被冻得碧中发黑,枯荷七零八落横在水面上,叶上凝着霜,像濒临衰败那一瞬间被冰强行封住。幽深的水面下,透过墨绿色的荷叶梗,能看到一张被泡得发白肿胀的脸。
正是他们寻找的封家二郎君,封铻。
第186章 灵蛇
封铻死了。
封铻的尸体已经被打捞起来,放置在开阔的岸上,仵作背着箱子匆匆赶到。不久前他还在给封老太爷验尸,才过了一日他又要面对封老太爷二儿子的尸身,这种感觉,还真是无法言说。
岸边被衙役封锁起来,赶走闻讯赶来的奴仆下人,但依然有不少人围在外面,远远看着仵作验尸。
明华裳站在水榭中,这里和摘星楼一样,地方不大,但布置得古朴雅致,看得出来是花了钱的。水榭由木头搭成,完全建在水上,东边通过曲折的回廊连接着岸边,西边连着一个台子,三面露天,视野极好,可以在这里观景也可以垂钓。
屋内铺了隔寒的木板,放上火盆也不算太冷。水榭东墙是正门,西墙是露台,北墙放着床榻,用一扇屏风隔开,屏风外放着一方小桌,两个蒲垫相对放置,冬日在这里围炉煮茶,静听水声,应该相当惬意。但此刻桌面上东倒西歪放着酒具,有三个酒樽掉到地上,像是被人无意带倒的。还有一个酒樽在外面露台上,杯底有酒渍,看起来是一套。明华裳蹲下身,拿起每个酒樽嗅了嗅,又小心放回原位。
明华裳在屋内踱了一圈,最后停在门前,仔细看周围痕迹。水榭正门用的是栓锁,据下人说,他们到来的时候门从里面拴着,他们敲门不开,喊话也没人应,只能找了几个小厮将门踹开。除了踹门留下的痕迹,门栓上还有几道浅浅的白痕,明华裳正在仔细看,李华章从岸上进来,看到她的动作,问:“有什么发现吗?”
明华裳起身,摇头:“暂时还没有。封铻的尸体验完了吗,仵作怎么说?”
“没得到封家人同意,不能开膛,但他口鼻部有蕈样泡沫,手握,眼开,腹胀,尸斑浅淡,胳膊上有鸡皮疙瘩,指甲缝隙中有泥沙、水藻,初步推断是生前入水,溺死。结合水榭里有喝完的酒壶、掉落的酒杯,仵作认为可能是封铻喝醉后失足落入水里,天黑无人察觉,他又因醉酒爬不上岸,故淹死。”
“死亡时间呢?”
“他手掌变白,眼睛还未浑浊,昨天半夜降温,从水温推翻,他入水应当六个时辰左右。”
“六个时辰……”明华裳喃喃,“我们今天辰正来封家找封铻,大概辰时四点将他打捞起来,逆推六个时辰的话……那就是昨夜戌时前后,他落水溺亡。”
“这只是粗略的推算,具体时间还要询问。”李华章拿出一张名单,说,“我已经把昨天见过封铻的人都记下来了,你看一下,从哪儿开始问?”
问话这种事明华裳擅长,李华章一向交给明华裳决定。明华裳默默感叹李华章效率之高,都不到一个时辰,他控制了现场,验完了尸体,甚至连死者生前关系也排查出来了。
这谁能卷的过他。
明华裳接过名单,一一掂量上面的名字,轻声和李华章埋怨:“昨天我们刚商议好来找封铻问话,夜里他
就失足淹死了,可真是巧啊。眼看都十二月了,封老太爷的命案还没破,仅过一天又添一案,你今年的考评恐怕悬了。”
李华章对此很淡然:“吏部考评是为了督促官员勤政爱民,只要商州百姓安居乐业,考评得上等还是下等,我并不在意。”
“你倒是无妨,但商州本就是下州,你考评再得下等,恐怕难回长安。”
李华章冷不丁反问:“回长安做什么?”
“你的叔伯姑姑、堂兄堂弟都在长安,你不想回去?”
“不想。”李华章神色平静,淡淡道,“离开长安后,我才知我见识之短浅。原来我当京兆尹时,自认对治理百姓、处理内政很有经验,但我来了外州,才发现长安洛阳只是大唐疆域极小的一部分,长安行得通的经验,在外州完全不行。”
“这是当然。全天下的读书人挤破头都想留在长安,再不济也要去洛阳。长安各官邸的官吏能力,和外州有着天壤之别。”
“可是偌大吏治低下、京官不愿意去的外州,才是绝大多数百姓生活的地方。”李华章说,“商州还在腹地,这里的小吏很多便连字都不认识了。不识字,不通理,朝廷政令即便到了也无法推行,基层权力便长期由乡贤把持。我不排除当然有好的乡贤,但绝大多数乡绅都是封家这样的。百姓命脉由这些人控制着,如何能过上好生活?这还是中原,再往远走,到了边疆之地,百姓又过着什么日子。”
明华裳已经看完名单了,她将纸条折起,似笑非笑嗔了李华章一眼:“慎言。你现在还站在封家的地盘上,就敢说人家坏话?”
李华章不屑,轻哼一声:“实话而已。”
他想翻白眼却又忍住,强行做出君子姿态的样子,像极了明华裳刚去粘着他时,他明明不习惯亲密接触却又不好意思拒绝的模样。明华裳噗嗤一笑,扑上去用力捏他的脸:“好可爱,你再做刚才的那个表情。”
李华章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本着脸拉她的手:“别闹。”
明华裳知道外面还有正事,很快收回玩笑之心,问:“最先发现封铻的人是谁?”
“紫玉。”李华章说,“就是我们进来时摔倒在露台上的丫鬟。”
明华裳点头,说:“先去问她吧。”
紫玉被官差看押在一个空房间里,明华裳进来,看到她神志恍惚、瑟瑟发抖的样子,对衙役说:“给紫玉姑娘拿一杯热水来。”
紫玉看到李华章和明华裳,紧张地站起身,双手不断搓衣服:“奴……奴婢参见王爷、王妃。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要紧张。”明华裳从衙役手中接过热水,放到紫玉手里,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拉着她坐下,“我们只是来了解线索,并非怀疑你。先坐,我们慢慢说。”
紫玉恍恍惚惚坐下,小口啜饮热水。明华裳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才问:“你是今天第一个来水榭的人吗?”
紫玉小心翼翼点头:“是。下人传贵客来了,在前厅等着见二郎,二太太让我去水榭找二郎君。我在水榭外面喊了好几声,二郎都不回话,我趴在门缝上瞧了瞧,床榻上似乎无人,但门又是从里面栓好的。我有点慌了神,就叫人来帮忙,我们一起喊了很久,二郎还是不答话,小厮就狠心将门撞开了。我们在屋里找了一圈,没见二郎君,众人散开找,我注意到水里有一枝荷花折了,心里奇怪,就过去看看,谁想到一扒开就看到……”
紫玉的证词和另几个小厮的相符,所有人都说他们来的时候门从里面拴着,撞门时是好几个人合力,做不得假。水榭孤零零建在水上,除了大门再无出路,而门却从内锁着,看起来,封二郎应是意外死亡无疑了。
明华裳问:“你是什么时候来水榭的?”
“奴婢没看时间。”紫玉说,“二太太一听到贵客来了就打发奴婢出来,奴婢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到水榭后喊了差不多一盏茶,然后就去叫人了。”
明华裳在心里默默换算,他们是辰正来封家,等了一盏茶去找封二太太,然后和封二太太一起来水榭,那时候门已经撞开了。算算脚程,和紫玉说的差不多。
明华裳又问:“封二郎昨夜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大概戌时。当时二郎和二太太刚吃完饭,在屋里闲话,奴婢去大厨房送东西,回来的时候就见二郎不见了,而二太太自己坐在屋里,心情不太好。其他丫鬟悄悄告诉奴婢,二郎和二太太拌了几句嘴,出去了,二太太正生气呢。奴婢就没敢进去打扰二太太。”
明华裳问:“从封铻出去到今早,期间有人见过他吗?”
紫玉想了想,说:“有吧。奴婢一直在二太太跟前伺候,不知道水榭的状况。不过戌正的时候,二太太派人去请二郎回来,二郎说他喝了酒,就不回来了,要宿在水榭。二太太念叨了许久,抱怨水榭寒气重、睡着不舒服之类,直到亥时才歇下。”
明华裳追问道:“让谁传话,封铻原话就是这样吗?”
“让玛瑙去的。”紫玉抿了抿嘴唇,不确定道,“是不是二郎原话奴也不清楚,当时外面很冷,玛瑙嫌麻烦没披外衣,回来的时候冻得受不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她还抱怨说外面又黑又冷,本来就够吓人的,二郎连门都没让她进就打发她回来了,以后这种跑腿苦差她再也不接了。”
明华裳轻轻应了声,安抚了紫玉几句就让她回去了。李华章见她若有所思,等了一会,问:“接下来叫谁?”
明华裳回过神,说:“叫玛瑙吧。”
玛瑙正在照顾晕倒的封二太太,突然被通知雍王和雍王妃传召,整个人都懵了。她走过来的时候,神情还是战战兢兢的,诚惶诚恐行礼:“奴婢见过雍王、雍王妃。”
玛瑙垂着眼,都不敢抬头看人。李华章的脸得天独厚,但不说话的样子确实很唬人,明华裳只能更温柔可亲一点,含笑将人叫起来:“不用紧张,我们只是问几句话。昨天,是你来水榭找封铻?”
玛瑙听到明华裳这样问,声音都哆嗦了:“是奴婢。”
“谁让你来的?”
“二太太。”
“何时来的?”
玛瑙想了想,说:“大约戌时两点。”
“你来的时候水榭是什么样子?”
“湖面上黑黢黢的,唯有水榭里亮着灯,岸上风还极大,像刀子一样,挺吓人的。”玛瑙见雍王妃笑容甜美,态度可亲,不似雍王那般高冷,胆子慢慢大起来,话也多了,“二太太说二郎夜宿外面不成样子,让奴婢喊郎君回来。但二郎似乎很不耐烦和奴婢说话,奴婢来时喊了二郎君好几句,郎君没应声,奴婢见里面点着灯,二郎应当没睡觉,就想推门进来。但门已经拴住了,奴婢推门推不开,二郎才在里面说他喝醉了,今夜不回去。”
“这是二郎原话?”
玛瑙茫然点头:“对啊。”
封二太太今早唠唠叨叨一大堆,明华裳还以为封铻说了很多呢,没想到对话这么简短。明华裳问:“你确定是二郎的声音吗?”
玛瑙都被问得愣了下:“对啊,奴婢伺候二太太这么久,怎么可能连二郎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不过……”
经明华裳提醒,玛瑙似乎意识到什么,明华裳见状忙问:“不过什么?”
“不过,二郎的语调有些奇怪。”玛瑙拧拧眉,说,“可能是因为二郎喝醉了吧。”
“你走了之后,还有人见过封铻吗?”
玛瑙为难:“回王妃,这婢子就不知道了。”
“多谢,你这些话帮上我们大忙了。”明华裳笑盈盈道,玛瑙也不由露出笑意,突然明华裳话音一转,问,“昨夜封铻和封二太太吵架了?”
玛瑙一怔,想收敛脸上神色时已经晚了。明华裳诈出了结果,满意问:“他们吵什么了?”
“这……”玛瑙越发为难了,支支吾吾不肯说。明华裳心领神会,给李华章使了个眼色,李华章无奈起身,将房门关好。
玛瑙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明华裳对她眨眨眼,说:“现在只有我们三人,没有其他人知道。放心,我会盯着雍王,不让他说出去的,你大可放心。”
玛瑙嘴唇喏嗫,犹犹豫豫说:“其实奴婢没听到什么……二郎和二太太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饭后紫玉撤碗筷,奴婢去屋里奉茶,二郎问二太太……”
玛瑙说着小心瞄了明华裳和李华章一眼,明华裳意识到什么,笑得温和好脾气,道:“你放心说,丁是丁卯是卯,我们不是那等小气的人,不会是非不分。殿下,你说呢?”
她甚少叫他殿下,做戏的时候,使唤倒挺顺手,李华章淡淡瞥了她一眼,轻轻颔首:“有话直说罢,便是骂我的话,我也不追究。”
“不敢不敢。”玛瑙忙道,“二郎只是询问上午雍王和雍王妃问了什么,并没有其他意思。二太太如实说了,还说以后厨房查得要更严一点,免得被人下毒。不知道哪句话惹怒了二郎,二郎突然发火,数落了二太太一顿,然后就大步往门外走,奴婢们叫都叫不回来。”
“这样啊。”明华裳轻轻应声,脸上一副同情,“二太太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二郎反应怎么这么大?男人啊,果然都不讲理。”
李华章喝茶的手一顿,幽幽看向她。可惜明华裳连个眼风都没分给他,玛瑙像遇到了知音,说道:“是啊,若是都是自己人就算了,可是琥珀还在呢,二郎就这样给二太太没脸,岂不让人看笑话?”
明华裳应和,玛瑙像倒豆子一样和明华裳诉苦,不知不觉说了许多事情出来。玛瑙走后,明华裳都说得口干舌燥,赶紧拿起茶盏灌了一大口。她放下茶盏后,发现李华章侧着眼睛一眼又一眼看她,但就是不说话。明华裳了然,主动问:“怎么了?刚才没冷落你吧?”
李华章高冷清贵,淡淡道:“没有。”
“那就好。”明华裳道,“我还以为为了套话拉你做挡箭牌,你生气了呢。”
其实李华章本来是有些不高兴的,但她主动说出来后,李华章想她为什么只拿他做挡箭牌,不用其他男人呢?自然是因为足够信任他,和他足够亲密。这么一想,李华章就觉得无须在意了。
李华章自我开解完毕,话也多了,道:“莫非我在你眼里,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
这是她刚才对着玛瑙说李华章的话,还记着呢。明华裳忍着笑,眨眨眼,十分无辜地喊冤枉:“我当然没这么想。只是你杵在这里,就像放了座‘正大光明’的牌匾怼在眼前,太有压力了,证人有话也不敢说。要不下次我问话的时候,你出去走走?”
李华章当然不肯,两厢对比之下,似乎明华裳为了破案编排他,也并非不可接受了。
明华裳接下来又叫了封铻身边的长随、花园里的小厮,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长随也不知道为什么封铻突然情绪不好,但水榭只有那么大,站不下许多人,封铻看着眼烦,不让他们跟着,强行把他们赶走了,只留自己在水上清净。
封铻赶他们出来后,天那么冷,长随实在站不住就回房睡觉了,并不知道有谁来找过封铻。至于花园的小厮,理论上他们每夜都要在花园里巡逻,但昨夜实在太冷了,他们觉得外面有那么多侍卫,不会出事,所以就找地方取暖去了。
换句话说,除了玛瑙,没人在戌正后见过封铻,也没留意晚上有谁经过水榭。
不知不觉,又到了用午饭的时候。自从封家出了这些事后,李华章再也不相信封家的食物了,饭菜是他让人从外面送进来的,连衙役也分批回刺史府用饭,不碰封家的米水。进宝进来布菜,明华裳见周围没封家人,就问:“我让你随便找封家丫鬟聊天,有什么收获吗?”
明华裳问话时,也没忘了暗度陈仓,让进宝混到人群里闲聊,无须特意打探什么,这样得来的消息才是最真实的。
进宝老实木讷,平时在府里只负责做饭,对打探消息一行着实不精通。她老实摇头,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奴婢按娘子的吩咐,先去接近封老太爷院里的丫鬟。但她们都说昨夜没什么异常,一更三点时宝珠查房,确定所有人都在就落了锁。她们一晚上都在院里睡觉,直到卯时才开锁,所以对昨夜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进宝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娘子,现在封家许多人都说,封老太爷和封二郎接连死亡,是受了诅咒呢。”
“啊?”明华裳配合地露出惊讶之色,也压低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那颗随侯珠,不是说是灵蛇为向随侯报恩,衔来的龙宫之珠吗?但其他诸侯却为了独占灵珠,灭了随侯的国,从此这颗灵蛇珠就从报恩变成了诅咒,谁得到它,谁就会遭遇横祸,全家人一个个离奇死去,直至灭族。”
第187章 诅咒
明华裳听到封家流传起来的竟然是这种带有鬼神色彩的诅咒,着实意外了下,连李华章都忍不住问:“这是何人传的?”
“大家都在说,如今,下人中都已经传遍了。”进宝有些怵,不由压低声音问,“娘子,你说,这个诅咒是不是真的?”
明华裳不着痕迹眯了眯眼,转瞬带上笑意,对进宝说,“怎么会?事在人为,连菩萨的金身都要人来塑,只要行善积德,行端影正,什么鬼邪能近身?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进宝闻言果然露出释然之色,她放下最后一个碗,行礼道:“娘子说的是,奴婢省得了。娘子、二郎慢用,奴先出去了。”
等进宝退出去后,明华裳慢慢褪下脸上的笑意,对李华章说:“我记得我们第一天来封家的时候,就听人提起过随侯珠的诅咒吧,没想到,如今这个诅咒更详细了。得到随侯珠的人,家里人会一个接一个死去,直至全家都死光……可真是一个贪心的诅咒啊。当初封老太爷想把随侯珠送给我们,我没要,果真是对的。”
李华章拿起碗盛饭,淡淡应了声。明华裳见他反应冷淡,不满道:“这么可怕的诅咒,你怎么没反应?”
李华章叹气:“子不语怪力乱神。一会菜要凉了,先吃饭。”
明华裳正在兴头上,啧啧称奇道:“我还没见过哪本古籍记载随侯珠会给人带来诅咒,也可能是我没看过几本书吧。封老太爷保管随侯珠那么久都没事,闹出盗圣的事情后,怪事频出,如今连随侯珠的诅咒都出现了。封家这块地是不是风水不好啊?”
李华章将碗放到她手中,上面甚至都给她夹了菜,只差把饭喂到明华裳嘴里了。李华章就像一个孩子贪玩不肯回来吃饭的家长,苦口婆心道:“案子的事一会再想,先吃饭。”
“这么神秘的事,你就不好奇吗?”
“是你说的,公事私事要分开,饭桌上不能谈公务。”李华章淡淡瞥了她一眼,“现在,是谁公私不分,耽误吃饭?”
明华裳一时想不到反驳他的话,只能愤愤扒饭。她不吃饭的时候李华章担心她饿,吃饭的时候又怕她噎住:“慢点,小心烫。”
等用完饭后,明华裳已迫不及待要去找那枚会带来诅咒的明月珠了。李华章将碗筷盘盏都收到食盒里,进宝进来收拾,看到李华章动手,忙道:“怎么能让二郎君做这些事,还是奴婢来吧。”
“无妨,顺手的事。”李华章将碗整整齐齐放入食盒中,连盖子都严丝合缝对好。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天生就该如此,不光进宝惭愧了,连明华裳都有些过意不去。明华裳蹭到李华章身边,狗腿说:“二兄辛苦了,我来帮你洗手。”
“不用……”
明华裳一把按住那双试图反抗的漂亮手指,不由分说浸到水里:“你衬托的我像一个废物,不许动,必须我帮你洗。”
进宝看着二郎君嘴上说不要,事实上挣扎力度也不大的手,心领神会,提着食盒默默走了。等明华裳“帮”李华章洗完手后,她自己的衣袖也湿了一块。李华章一边叹气,一边用帕子把水渍擦干,说:“不会伺候人就算了,这种事以后我来就行。”
明华裳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看着他:“点我呢?怪我,以前太疏忽二兄了,以后我天天帮二兄洗手。”
两人说说笑笑走出房间,守在门口的衙役上前,低声传话:“王爷,王妃,封二太太醒了。”
封二太太在看到封铻的尸体后就晕了过去,等她悠悠转醒,见到前来探病的封大太太、宝珠等人,顿时想起发生了什么,不由悲从中来,痛哭出声。
明华裳和李华章进来时,就听到封大太太无甚新意的安慰声,和封二太太尖利的哭喊声:“要你假好心!你现在肯定得意极了吧,二郎死了,封家的产业就全是大房的了。我告诉你,你们杀了老太爷,又杀了亲弟弟,以后一定会遭报应的!”
明华裳和李华章对视一眼,屋里传来封大太太气恼的声音:“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是怜惜你丧夫可怜,好心来安慰你,你怎么血口喷人呢!”
“不要假惺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二郎绝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就是你们害死了他!”
这时候屋里人发现明华裳和李华章来了,宝珠连忙高声问好,打断那两个女人旁若无人的争吵:“奴见过雍王、雍王妃。”
听到雍王、雍王妃来了,封大太太和封二太太都收敛起来,封大太太忙到门口行礼,封二太太捂着脸哭。封大太太见封二太太只顾着哭,咬着牙骂道:“弟妹,你做什么呢?还不快来给王爷王妃问安?”
“没关系,封二郎遭遇意外,二太太伤心过度乃人之常情,我们本就是过来安慰二太太的。”明华裳走到内室,道,“二太太,节哀。刚才见你晕倒,把我们吓坏了,你身体没事吧?”
封家众人见明华裳这么通情达理,都称赞明华裳贤惠,唯有封二太太反应寡淡。她如今不只是丈夫死了,而是未来人生都毁了。原来哪怕封老太爷死了,但只要封铻在,管家权还有一争之力。但是紧接着封铻也死了,封家理所应当该交给封锟,那封二太太还凭什么管内宅?自然应该交给封大太太。
这对封二太太来说无异于天塌了,她不仅没了权力,连以后的生活都成了问题。吃穿住行都要没着落了,封二太太还哪有心情奉承王妃?
明华裳看着却毫不在意,她主动坐在封二太太床边,问候封二太太身体:“二太太,你可要保重身体。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能因一时悲痛,坏了自己的身子。想来如果封二郎还在,也不愿意看你如此消沉。”
不提封二郎还好,一提他,封二太太情绪又激动起来。以大房夫妻的心性,以后不知道要怎么磋磨她呢,反正她下半辈子也没活头了,封二太太根本不管家丑不能外扬,当着雍王、雍王妃的面哭道:“王爷,王妃,妾身愚钝,礼数怎么学都做不对,被人欺负也没法声张。素听您二位贤明之名,您可要替妾身做主啊。”
明华裳关切问:“怎么了?”
封二太太紧紧抓住明华裳的手,尖声道:“王爷王妃,您要明察,二郎他绝不是意外死的,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封大太太眉心狠狠跳了跳,忙道:“王妃见笑了,二弟妹她不愿意接受现实,都疯魔了,净说胡话,您可别放在心上。水榭的门朝里拴着,没人进得去,只能是喝多了失足落水啊。”
封二太太怒道:“二郎不是个贪杯之人,素来十分谨慎,怎么能喝醉了,还落到水里?肯定是昨夜有人杀了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锁了门,伪装成意外。雍王,雍王妃,您可要替妾身做主啊!”
封大太太看封二太太竟开始胡搅蛮缠,冷笑道:“好,且抛开外面人怎么能把门栓从里面拴上,昨夜你是最后见二叔的人吧。”
封二太太虽然悲伤,脑子却没昏掉,她立刻撇清自己的嫌疑:“戌时二郎出去,戌正我的丫鬟还和他说过话,期间我一直在房里操持家事,所有丫鬟都能作证。”
封大太太道:“别管你的丫鬟去找他干什么,那就是说二叔是戌正后落水的吧?”
封二太太谨慎地没说话,算是默认。封大太太得意地笑了笑,说:“老太爷刚死,我怕撞上晦气,所以酉正吃完饭我就让人锁门,约束底下人不得出入。我和大郎一直在房里,院里的奴仆都能作证。二叔的死,可和我们没关系。”
封大太太身边的丫鬟都称是,而且她们彼此之间也都可以作证,昨夜戌时后就没人出去了。封二太太愣住,她死死盯着封大太太,试图看穿大房再玩什么把戏,突然她想到什么,猛地看向宝珠:“那就是你!一定是大房想要谋夺家产,先杀了老太爷,又杀了二郎。大房早就说了要纳你为妾,你和他们是一条心,和他们合谋害死了老太爷和二郎!”
封大太太和封二太太吵架的时候,宝珠侍立一边,垂着头,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想到就算这样还是被波及了,宝珠给众人行礼,道:“二太太,奴婢卑贱不假,但仍是清白之身,何来纳妾一说?奴婢能活到现在全仰仗老太爷垂怜,老太爷死了,对奴婢有什么好处?何况,昨夜我们院也早早落了锁,戌时三点我正在院里查房,院里丫头都能作证,怎么会和二郎的意外有关系呢?”
封锟和封大太太锁门的时间在封铻出门前,封二太太没什么可说的,但宝珠的时间却比封铻后,封二太太紧抓着不放,说:“你戌时三点查房,但谁知道你之前做什么了?也有可能你把二郎推到水里,戌时三点故意出现在人前装模作样。”
宝珠无奈道:“二太太,戌正二郎还和人说话了呢,要死也是戌正后死的。我就算有翅膀,也来不及在一盏茶内从老太爷的院子跑到水榭,淹死二郎,把门从里面拴上,从水里游上岸,再烘干衣服回来查房。”
哪怕封二太太存心发作,也不得不承认宝珠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来不及杀人。封二太太环顾一圈,明明她知道丈夫的死和在场某个人脱不了干系,她却无法把对方揪出来。她悲从心起,不由捂着脸痛哭。
这回她是真的哀莫大于心死。明华裳叹了一声,对屋里剩下的人说:“我单独安慰二太太几句,你们先出去吧。”
明华裳发话,封大太太不好说什么。但她有恃无恐,斜眼瞥了封二太太一眼,就率先出去了。等封二太太走后,宝珠依次给李华章、明华裳、二太太行礼,轻手轻脚退下,再然后才是那些丫鬟、婆子、不知道过来安慰还是看热闹的管事媳妇。
最后,屋里只剩李华章。明华裳暗暗对李华章摇头,示意他不在更好问话。李华章只能道:“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叫我。”
等所有人都出去后,明华裳说道:“二太太,现在屋里只有我们,你可以和我说实话了。你觉得,封二郎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
封二太太悲痛交加,激动道:“绝对不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前儿老太爷刚死,昨夜二郎就失足落水了,意外也不能只意外他们两人。肯定是有人藏在背后搞鬼!”
明华裳问:“那你觉得,谋害封老太爷和二郎的人,是谁?”
封二太太紧皱眉头,嘴唇动了动,颓然说:“我不知道。此贼十分狡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一点痕迹都不漏。但大房获利最大,定然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毋庸置疑,封锟是封老太爷和封铻之死中获益最大的人,如果是他为了谋夺家产而杀死父亲、弟弟,动机上说得通。明华裳问:“封二郎昨夜出门,真的是临时起意吗?”
封二太太道:“我也不好说。吃饭的时候一切还好好的,饭后我们正说着话,我早就感觉到他心不在焉,我就提了句小心中毒,他不知怎么炸了,呛了我一通就出去了。后来我让人去请他,他也不肯回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封二太太想起这段时间的事,可真是一团乱麻,糟糕透顶。她深深叹气,心灰意冷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就算我知道鬼左不过就在大房又能怎么办,二郎已经死了,我这辈子没指望了。都是命啊,兴许那个传言说得对,这是灵蛇的诅咒。得到随侯珠的人,都会不幸。”
明华裳又听到随侯珠了,她问:“二太太,这个说法是从何兴起的,为何说随侯珠有诅咒?”
“我也不清楚,自从老太爷出事后,府里下人都在传。要不是灵蛇作祟,封家怎么会接二连三出人命?”
明华裳想了想,问:“二太太,你和二郎是不是早就知道随侯珠的存在?大房先前可知道?”
封二太太道:“事到如今,我也无需再瞒什么,我们确实早就知道老太爷藏了颗价值连城的珠宝,大房应当是不知道的。就那对夫妻的品性,若是早知道了,肯定能闹得人尽皆知。老太爷怕给家里惹上祸事,就只告诉了二郎,让我们瞒着大房。”
“既然封老太爷也怕惹祸,为何前几天对外面承认封家有随侯珠?”
“还不是因为收到盗圣的恐吓信了。”封二太太叹气,“一切祸事都从这封信开始,要是盗圣没来就好了。”
看封二太太的样子,她是真的认为封老太爷床头那封信是盗圣留的。明华裳没说什么,问:“那你可知,随侯珠是封老太爷从哪里买来的?”
封二太太皱眉:“老太爷的事,我也不清楚。只听二郎提过,随侯珠是老太爷掏空了积蓄买来的,就算这样还是我们占了便宜,要是按随侯珠正常的价钱,把十个封家填进去都买不起。”
明华裳追问:“为何?随侯珠这么值钱,它的上一任主人定然视若珍宝,怎么会以不足十分之一的价钱转卖?”
“这我就不知道了,都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恐怕唯有管家清楚内情。只听说好像是那户人家出去做买卖时遭遇山贼,全商队的人都死了,货也被山贼抢走。货主肯定不依,打上门去讨债。那家夫妻都在商队中,落了个尸骨无存,家中只剩下一个稚儿。幼主担不了事,老仆便做主变卖家产,替幼主还清了债款。老太爷那段时间正好在附近,就入手了随侯珠。”
明华裳听后叹息:“可真是人间惨案。你可记得这户人家姓名?”
“不记得。那时候我还没嫁过来,只是闺中听人提起过,让我们近期莫走山路,隐约记得那户人家姓卫。后来嫁到封家,才知公爹竟也经历过此事,还得了这么大的便宜。”
明华裳点头,叹道:“可不是吗。二太太,还有一事我想请你帮忙,封老太爷刚死,封二郎又出意外,不彻查不足以服众。所以王爷想让仵作开膛,好生检查封二郎到底是不是意外淹死,之后仵作会把切口再缝好,保准下葬时看不出来。你是封铻的妻子,这种事你说了算,不知你意下如何?”
当下讲究留个全尸入土为安,所以家属一般很抗拒开膛,但若不切开,仵作没法验尸。封二太太犹豫了一会,叹气道:“罢了,人都没了,还管开膛破肚体吉不吉利做什么。王爷想查就查吧,要是能查出凶手,妾身感激不尽。”
明华裳长松一口气,发自内心道:“谢二太太体谅。二太太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了。你若想起什么线索,就让丫鬟去摘星楼,那里有王爷留下来的衙役,我们知道了马上就来找你。”
封二太太应下,对明华裳道谢。明华裳出来后,李华章走过来问:“怎么样?”
“她同意给封铻开膛验尸了。另外还有些线索,但我不知道有没有用。”明华裳说,“先去找管家。”
第188章 连三
明华裳和李华章立刻去找管家。此时总管房里乱成一团,丝毫不见往日的气派。
短短两日内,封老太爷死了,封二郎也死了,随侯珠会带来诅咒的传言甚嚣尘上,下人们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明华裳和李华章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见到管家。李华章心知不妙,立刻派人去找,一炷香后,出去的人回来了,说午时封大郎找管家商议事情,在那之后,就没人见过管家了。
继封老太爷、封二郎死后,封府的管家也失踪了。
李华章和明华裳去找封大郎,封锟得知管家不见了,表情也很惊讶:“管家不见了,不应该呀?中午他从我这里离开时还好好的。”
李华章眸光从屋内扫过,注意到里间的罗汉床堆着许多账本。李华章不动声色,问:“你找管家做什么?”
“就问问府内事务。”封锟理所应当说, “毕竟现在我是封家的当家人,外院的事,也该我接手了。”
明华裳默默在心里算时间,午时,那时封二郎刚刚打捞起来,他们还在案发现场问话,封大郎这里就急吼吼接手外院权力了,可真是骨肉情深。
李华章问:“管家在封家多久了?”
“有二十年了吧。”封锟道,“我有印象起,管家就在帮父亲做事了。”
竟然都二十年了,可谓举足轻重,说得不好听些,封老太爷可以没有两个儿子,却不能没有管家。李华章停在内室门口,道:“看来我们来的不巧,封大郎似乎在忙?”
封锟朝罗汉床上看了一眼,笑道:“也不忙,就是抽空看一下府上账务。”
李华章点头,说:“介意我看看吗?”
李华章表情从容,语气平淡,看着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封锟莫名觉得危险。封锟皱了皱眉,还是忍了,笑道:“不敢,雍王请便。”
李华章上前翻账册,明华裳从旁边拿起几本,翻了翻,发现账册最早只到天授五年,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李华章也发现这个问题了,问:“怎么没有天授四年的?”
封锟摇头,一脸与我无关:“我也不清楚,王爷王妃也知道,之前我不插手府里的事,这些账本是我刚从总管房里搬来的。”
也是巧了,天授五年的账本保存得完好无损,但天授四年及以前的却一本都没有。李华章放下账本,神色还是那么雍容平静,问:“封大郎介意我把这些带回府衙吗?”
封锟面露为难:“这……雍王,这些账册可是现下最重要的东西,我刚当家,对外院事务一窍不通,如果没了账册,恐怕一句话都没人听了。还望雍王莫要为难在下。”
李华章喜怒不辨:“账本比命案还重要吗?你的父亲和弟弟刚死了,你不急着替他们报仇,反倒抓着账本不放?”
封锟哑然,他干笑了两声,道:“在下当然伤心,但人死不能复生,剩下的人还是得生活。封家刚丢了随侯珠,已经损失了大半家财,我再不仔细合计合计,府里这些人恐怕就得喝西北风了。”
李华章点头,看起来十足好脾气:“封大郎说得在理。那我只拿走天授五年的账本,应当不会妨碍你管家了吧?”
封锟一听天授五年,快十年前的账了,能有什么用,他不在意道:“雍王开口,在下无有不从,雍王拿去就是。”
封锟神态坦然,看起来不像装模作样,李华章不动声色收回打量,示意衙役来搬账本。
明华裳仔细挑捡天授五年的账册,李华章在屋内踱步,闲谈般说:“封大郎,你对封老太爷和封二郎的死,有什么看法?”
封锟极力隐藏,但还是流露出一丝不屑:“老太爷不知怎么被杀了,封铻喝醉了落水,唉,封家最近流年不利,改日我得请高僧过来作作法。”
封锟的父亲和弟弟刚死于非命,但听他的语气,似乎并没有多少悲伤,高兴倒有些。他都有心情查账本、关心随侯珠,看起来也不像在担惊受怕。
明华裳将账本挑好,示意衙役抱走,无意般问道:“封家已接连死了两人,而凶手还没有找到,封家其他人很可能也有危险。封大郎,你就不害怕吗?”
封锟耸耸肩:“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日子还不得照样过。”
李华章挑挑眉,道:“封大郎好胆量,但封家已死了两人,不能拿人命冒险。不如我留两个官兵,贴身保护封大郎及家眷的安全,如何?”
封锟一听就皱眉:“这……府里还有女眷,官兵跟着不方便,雍王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李华章道:“我会让他们多加注意,白日保护封大郎,夜里就守在院门外,绝不影响女眷声誉,封大郎尽管安心。”
封锟还是不肯:“我以后可是封家家主,要是被人看见我被官兵跟着,出入还得征求他们同意,说出去我还有什么颜面?封家有护卫,我自会安排家丁巡逻,雍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封锟毕竟是个成年男子,他不愿意,李华章也不能硬安排人。李华章道:“既然封大郎另有安排,我也不好强求,望封大郎注意安全,保护好府内女眷。但命案现场依然要封锁,我会安排好执勤官兵,不会影响封家,封大郎放心。”
封锟巴不得离那些晦气地方远些,对此完全无所谓:“雍王请便。”
李华章温和有礼道:“谢封大郎配合。还有一事想请教封大郎,初三那日送给封老太爷的茶水中,你可曾发现异样?”
封锟怔了一下,他眼珠转动,问:“雍王为什么问这个?”
“例行询问。”李华章说,“毕竟封二郎死的太巧了,说不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故意伪装成意外。凶手如今还逍遥法外,早点抓到他,才能避免下一桩惨案。”
封锟眼珠乱瞟,说道:“我不懂破案,什么意外啊、杀人啊我都听不明白。但初三那天,我上楼下楼你们都看在眼里,茶是现成的,我就把它提上楼,完全不知老太爷是怎么死的。昨天我更是早早就关门睡觉了,不晓得水榭里发生了什么。雍王该不会怀疑我吧?”
李华章笑了笑,说:“封大郎不要紧张,每个人都要问这些话,例行公事而已。”
封锟不知道信没信,但面上却松了口气,说:“在下清清白白,相信雍王定能明察。在下还有许多账务没有理清,不能奉陪雍王了。雍王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差人来寻我。”
明华裳和李华章出来后,明华裳很肯定地对李华章说:“他没说实话。”
李华章如何不知,他叹气道:“但封家已经是他的了,我们就算怀疑,没有确切证据前,也不能对他做什么。”
“事情可真巧。”明华裳说,“不喜欢他的封老太爷死了,能干的弟弟死了,连耕耘外院多年、深知封家底细的管家也突然不见了。才两天的功夫,封家就完全由封锟一人做主。这样看,封锟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李华章不置可否,他看了眼天色,道:“运气太好必有妖。这么晚了,不知道他们找到管家的行踪没有?”
明华裳轻轻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别急,我们一定可以抓住凶手的。再补充些线索,我应该可以画像了。”
李华章不语,他并不怀疑明华裳的能力,但他担心凶手在这段时间里再动手。然空想也无用,唯有行动才能解决问题,李华章压住急躁,问:“你还需要什么?”
“我需要查随侯珠的上一任拥有者。”明华裳说,“一切都从封老太爷拿出随侯珠开始,或许,这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好,我陪你去查卷宗。”李华章道,“正好,我也想回府衙,重新做一件事。”
“什么?”
“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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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章和明华裳在封家检查了一天,等回到刺史府时,天已经全黑了。刺史府的人得知李华章和明华裳回来了,一连串来禀事。李华章先吩咐人将天授五年前的卷宗都找出来,他和明华裳一边往停尸房走,一边听衙役奏事。
“刺史,您要的药查出来了。您带回来的香囊、封老太爷死时佩戴的香囊和方子上的药一致,都是常用的补药,没有毒。”
“仵作检查了封老太爷的衣服、鞋袜,甚至连鞋垫都抽出来了,没找到毒物。”
“您昨日让查的名单,小的找遍了商州户籍,并未找到那几人。兴许他们不是商州人士?”
李华章听完后,一一回复:“香囊作为证物收好,让仵作继续检查封老太爷中了什么毒。名单上的人暂时不用查了,去找天授五年前的卷宗吧。”
众人一一领命而去,到了停尸房后,李华章停在两架担架前,问:“这就是封荣和封铻?”
“是。”
李华章戴上手套,仵作见状忙要代劳,李华章挥手,淡淡说:“你们都去做事吧,我这里不用人。”
仵作和衙役们看了看李华章和明华裳,面露犹豫,但到底不敢违逆李华章,行礼后就退下了。等屋里没有旁人后,李华章道:“我要验尸,恐怕还要一会,你不如先回屋等?”
“不用,我完善画像也需要看尸体。”明华裳面对尸体没有一点异样,她站在担架旁边,问,“你打算先验谁?”
“封铻。”李华章说,“在封家的时候我怕走漏消息,没有细看。封铻刚捞起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有木屑。后来我找机会看过,和水榭下面木桩的材质一样。”
“哦?”明华裳忙追问,“你是说,封铻不是失足落水?”
“就算他真的是酒后不小心落水,他都抓到了木桩,怎么可能会淹死呢?”李华章隔着手套,小心检查封铻口鼻,说,“但他确实表现出溺死,体征也表明是生前入水,我怀疑,可能是有人按着他的头,不让他浮上来,将他溺死的。”
明华裳点头,若有所思。李华章换到另外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问:“你有怀疑的人吗?”
明华裳叹气:“有,但是还没法确定。封家的线索不是没有,而是太多了,反而不好判断。很多人都没有和我们说实话,他们出于各自的目的,都在真话里夹杂了几句假话。我得剔除其他人的动机,才能画出做命案的那个人。”
“确定作案的是一个人吗,会不会是团伙作案?”
“应当是一个人。”明华裳说,“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刚进入摘星楼时,觉得封老太爷死亡现场太日常了,我今日进入水榭时,也有一样的感觉。别的不好说,但这两个命案一定出于同一人之手。”
李华章点头,这方面他一向相信明华裳的判断。李华章继续验尸,两人不再说话,停尸房里一时只能听到放工具的声音。
明华裳失神盯了会,突然叹了口气。李华章已经检查完封铻的尸体,正在洗手,他听到明华裳叹气,抬眸问:“怎么了?”
明华裳摇头:“没什么,只是有几个细节,怎么都想不通。”
李华章大概能猜到她在困扰什么,因为他也被同样的问题拦住了。但李华章相信一切诡计都需要落实在现实,无论凶手如何算计,尸体不会骗人。
等李华章验完封老太爷的尸体,已经快亥时了。两人从停尸房出来,苍穹黑如深渊,细碎的雪从高空飘落,明华裳紧了紧衣领,道:“今年可真冷,听说往年商州不下雪的,但今年都第二场雪了。”
李华章解下披风罩在她身上,紧握她的手说:“我让人准备了热汤,你累了一天了,回去暖暖身子,先去睡吧。”
明华裳摇头:“卷宗还没看,人命关天,哪能耽搁。先去府厅吧。”
李华章知道劝不动明华裳,索性不劝,两人牵着手往府厅走去。李华章替她开门,明华裳赶紧钻进屋子抖雪,她看到里面满满一地的卷宗,惊讶道:“嚯,这么多!”
录事按李华章的吩咐,将天授五年前的卷宗全搬了出来,都从桌角堆到了地上。李华章关好门,轻轻嗯了一声,依然专注地给明华裳擦头发上的水:“不急,我让丫鬟把热汤送到这里,你先暖一暖再看。还冷吗,要不再送两个炭盆过来?”
“不用,这么多卷轴呢,小心烧了。”
李华章却很坚持:“你的身体最重要。”
两人正在争执,忽然一个衙役顶着雪跑过来,匆忙喊道:“刺史,大事,封家的管家找到了!”
明华裳和李华章动作一顿,两人对视一眼,李华章忙朝外走去:“他人在何处?”
“在城外,但是……”
明华裳听出不对,立刻要换衣服:“他怎么了?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李华章拦住明华裳,说,“你专心看这些卷宗,我去城外就够了。放心,我应付得来。”
明华裳担心:“可是天这么黑,外面还在下雪……”
李华章握住她的手,替她将脸侧的头发拨到耳后,说:“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我们该分工就分工,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才能最快破案。我不在的时候,府衙还得靠你照应呢。”
明华裳知道李华章说得有道理,她不擅长骑射,跟着去只会拖累他的速度。她没再强求和他一起出城,反复叮嘱道:“你路上小心,量力而行,别逞强,知道吗?”
李华章一一答应,他从旁边拿起斗篷,一边穿衣一边吩咐:“叫进宝、吉祥她们过来,一定要看着王妃把热汤喝了。另外再搬两个炭盆,陪她说说话,不要让她太累。”
侍从应是,明华裳还想再送,被李华章拦在门口:“外面冷,你不要出来了。有事用信鸽联系,你也量力而行,别看太晚。”
明华裳站在门口,看着他头也不回走入风雪中。进宝、吉祥和如意抱着食盒过来,看到明华裳一动不动站在门边,说:“娘子,二郎君干什么都行,不会有事的。外面冷,您到屋里等吧。”
明华裳被丫鬟们拉到屋里,任由丫鬟摆弄,心思早已飞远。她不知道管家那边的情况,但听衙役的话音,恐怕管家的状况也不容乐观。才三天,已经死了三个人了,哪怕当初预告杀人、意图弑君的廖钰山,动手也没有这么密集狠辣。
究竟是真凶太过幸运,还是他们疏忽了什么?
明华裳心中难掩焦虑,但她知道,越到这种关头越要沉住气。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开卷宗看。
发脾气没有用,只有尽快找出凶手,才能解决问题。
他们今日和封家要账册时,其实压根没打算从账本上看出什么。封老太爷精明狡诈,恐怕早就把账本处理好了,不会让人捉住证据。但这反而留下新的破绽,天授五年前的账本全都不见了,那就说明,封家在天授四年一定有大额支出或进项,数额大得连账面都无法抹平,以致于封家只能将天授四年及之前的账本全部销毁。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掩盖一个黑点,花心思修补,只会留下更大的黑点。
明华裳着重找天授四年和钱财有关的讼状,渐渐地忘了焦虑,全身心沉浸进去。吉祥见明华裳看得入迷,怕她看坏眼睛,倒了盏茶放到她手边:“娘子,您盯了许久了,歇一歇吧。”
明华裳从案卷中惊醒,她揉了揉眼睛,将卷轴交给丫鬟,说:“把这一卷单独放起来。我看了多久?”
如意故意开玩笑:“许久了,刚刚鸡打鸣,天都快亮了。”
明华裳挑眉,没拂丫鬟的好意,顺着她的话说笑:“是吗,我怎么没听见打鸣?”
“有的,娘子您没注意。”如意笑道,“吉祥,你不是会学鸡叫吗,你再学一声,我们就当没看见是你打的。”
吉祥羞恼:“你少来,我哪有!”
“快点,娘子等着呢。”
如意不住打趣,吉祥拗不过,捏着鼻子学了声鸡叫。丫鬟们捧腹大笑,明华裳捧着茶盏,也忍俊不禁。但她笑着笑着,眸光慢慢沉了下来。
她好像明白了。
明华裳正要叫人来,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明华裳抬头,倏地生出不祥的预感。
“王妃,不好了,守在封家的弟兄报信,说发现封大郎死了!”
第189章 山贼
丫鬟们听到封家又死了人,还是白日刚刚见过的封大郎君,都慌张起来:“封家怎么回事,接连死人,莫非随侯珠真的有诅咒?”
明华裳的头脑出奇冷静,她站起身,沉着地对进宝几人说:“你们把东西收好,灭了火烛后锁门,然后就回后院待着。我去封家看看。”
丫鬟们一听忙道:“娘子不可,天都这么黑了,二郎君不在,您单独出门太危险了。何况封家一天死一个人,实在太邪门,说不定真有什么诅咒。不如等明天阳气重的时候,请几个高僧道士过去,您可不能以身犯险。”
明华裳说:“没事,便是真有鬼神,在商州境内害了人,也必须给个公道。我既然是刺史夫人,刺史不在府衙内,自该我出面。进宝,你们守着府衙,卞恺,你把所有人都叫上,随我一起去封宅。”
明华裳平日里和善爱笑,但认真起来,和李华章一样说一不二。众人劝了片刻,明华裳丝毫不为所动,丫鬟和侍卫们没办法,只能按明华裳的吩咐去做。
刚离开不久,刺史府的马车再一次停在封府门口。封府里现在已经是一团乱,短短三天内,封家的三个男主子都死于非命,管家不知所踪,一时人心惶惶,众人都觉得定是封老太爷买下随侯珠,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为封家带来了诅咒。
再这样下去,整个封家都要死光!
下人们抱着财物在宅子里乱窜,好几次差点撞到明华裳。宝珠听说明华裳来了,忙赶过来迎接:“奴婢参见雍王妃。这么晚了,雍王妃怎么来了?”
“封家又发生了命案,官府怎么能坐视不理?”明华裳问,“报案人在哪里?”
宝珠叹气:“在摘星楼。”
宝珠带路,侍卫开道,明华裳很快找到李华章留在封家的衙役,就是他最先发现封大郎死了。衙役看起来吓得不轻,李华章命他们把守案发现场,今夜他执勤时,隐约听到楼上有说话声。他带着刀上楼一探究竟,发现封大郎封锟躺在三楼,脖子上被捅了个洞,汩汩流血。衙役不敢大意,赶紧让同伴回府衙禀报刺史。
明华裳站在三楼,封老太爷的躺椅孤零零摇晃着,而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几个时辰前还志满意得的封大郎横在地板上,已气绝身亡。他喉管被刀割破,红得发黑的血从脖子流到地面,滴滴答答顺着木板往下渗。他眼睛大睁着,双手向上抓握,仿佛在和天争什么。
明华裳问:“你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吗?”
“是。属下见又死了人,不敢自作主张,赶紧就去唤人了。”
“期间有人靠近过吗?”
“没有。”衙役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道,“王妃,他们家着实有些邪乎。属下一直守在楼下,一晚上明明没有任何人靠近摘星楼,不知道为什么封大郎就会死在楼里。会不会,封家真的有诅咒?”
衙役们也算见惯生死,但面对此情此景,都有些瘆得慌。是啊,要不是诅咒,怎么解释在卧房里睡得好好的封大郎凭空出现在摘星楼,莫名其妙死了?衙役发现尸体的时候血还是热的,却完全看不见凶手。
唯有诅咒,才能解释封家这一连串怪事。
风从窗口吹进来,火影在地板上飞快晃动,一股阴气附骨而上,精致华美的花瓶桌椅静静矗立着,在变幻的光影中透出一股奇诡森寒,仿佛这本是鬼住的屋子。衙役们想到这一楼死过两个人,不知不觉都汗毛林立。一个衙役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王妃,快子时了,听说子时阴气最重,不如我们等天亮了再来看?”
在场衙役各个人高马大,此刻东张西望,胆战心惊,竟不如明华裳镇定。明华裳不相信诅咒会杀人,随侯珠乃天生地养,造化倾注神秀之灵物,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枚明珠,就害得一个家族家破人亡呢?
随侯珠不会这么恶,只有人心,才会如此恶毒。
明华裳没有回衙役的话。她摒弃杂念,一寸寸扫过三楼。
她上次来三楼时,封老太爷的尸体已经被运到府衙,李华章怕破坏现场,没让人移动现场摆设,只在上面贴了封条。所有东西都待在最舒服的地方,屏风错落有致,家具干净整齐,躺椅上放了靠枕,刚好契合背部曲线,睡在躺椅上,不用起身就能拿到茶盏,一抬头就能看到藏宝匣,如果要站起来,抬起右手就能够到拐杖。
可是现在,拐杖的位置变了。之前拐杖放在躺椅右侧,现在到了躺椅左侧。屏风的位置也变了,往外移动了寸许,地上有泥,后方箱笼锁眼没合上,帷幔也被弄乱了。
在衙役等人看来,三楼什么都没少,分明没有变化,但在明华裳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空间。
宝珠见明华裳久久不说话,试探问:“王妃,楼上太冷了吗?奴婢这就让人给您搬火盆来。”
“不必。”明华裳拒绝,她从衙役手里接过火把,慢慢走到封锟身边,用火光照尸体。
众人看着这幅场景都有些害怕,宝珠试道:“王妃,您在看什么?”
明华裳不语,过了一会她忽然开口:“来人,把这块木板撬开。”
衙役们不明所以:“王妃,这是通铺的木板,没法撬。”
“不,这里有暗道。”明华裳指向地板上的血迹,“其他地方血都是淌着的,唯独这条木板上的血迹是流下去的,这下面一定有问题。”
衙役们在地板上敲打,明华裳等得无聊,捡起鸠杖来回把玩。身后忽然传来衙役惊骇的声音:“王妃,这下面真的有东西!”
明华裳回头,封锟头朝向的地方竟真的抬起一块木板,下方露出一个黑不见底的洞。高窄陡峭的台阶连着洞口,曲曲折折,不知通向何处。
衙役拿着火把往下望了望,莫名感到胆寒:“王妃,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得问封家。”明华裳回头看向宝珠,“宝珠姑娘,摘星楼为什么会有密道?这下面通向哪里?”
宝珠瞪大眼睛,也被这条密道惊得不轻:“王妃恕罪,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内院的丫头,仅管老太爷房里细软,实在不知道府里怎么会有一条暗道。”
明华裳神色冷静,有条不紊道:“既然三楼有密道,那就说明摘星楼定有其他入口,不一定非要通过正门上楼。所以守卫明明没有看到人靠近,凶手和封锟却已经通过密道上楼。他们不知道特意约定还是意外相遇,总之在三楼碰到了,就是守门衙役听到的说话声。但两人可能发生了冲突,凶手将封锟一刀封喉,通过密道逃走。衙役上来后只看到尸体,才会以为封锟是凭空出现的。”
明华裳眼睫微敛,低声道:“这么看来,初三那日亥时后,未必没有人上楼。”
旁边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由问:“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明华裳打住思绪,说:“现在还不着急想这个,来人,拿烟来,看看这条密道通向何方。召集封府里所有人,如果有人不肯来,一律以疑犯论处。”
明华裳发号施令时冷静从容,十分有震慑力,众人连忙照办。官兵在楼上用烟熏暗道,宝珠去各院召集封府主仆,明华裳则往集合的正厅走。但摘星楼的楼梯实在太陡了,明华裳只能拿着封老太爷的鸠杖,小心翼翼下楼。
封大太太、封二太太正被诅咒吓得惶惶不安,突然听闻雍王妃来了,让所有人去正厅。她们不明所以,但还是得照办。等她们换了衣服上了妆,带着众多丫鬟婆子到地方时,其他院的奴仆已经集合完了。
明华裳坐在主位,封大太太、封二太太一左一右落座,宝珠垂着手站在侧面。封二太太眼睛都是肿的,问:“雍王妃,都这么晚了,您叫我们来有何贵干?”
明华裳扫过人群,对坐在一边抹眼泪的封大太太说道:“大太太,节哀。我们本来给封大郎留了护卫,但大郎说封府的家丁足以护他平安,不用官兵跟着,我们就没有强求。没想到,还是发生了惨案。大太太,封大郎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封大太太昨天还在幸灾乐祸封二太太早早做了寡妇,没想到转眼就轮到她。她捏着帕子擦眼泪,说:“我也不知道。我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丫鬟吵醒,说是大郎死了,我这才发现大郎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怎么会这样,明明大郎晚上回来时还好好的,他兴致很高,喝了两杯酒,和我说今日要早点歇息,谁知道……”
封二太太垂手坐在一边,冷冷笑了声。封二郎刚死,封大郎就高兴得喝酒,活该他被人捅死!
明华裳点头,问:“你们院夜里可锁门了?钥匙在谁手里?”
“钥匙在看门婆子……哎呀。”封大太太皱眉,这才意识到,“今夜好像没锁门。大郎说他会照应,让我们不用管了,我就没再问。”
封大郎不让人锁门,入夜后没惊动封大太太就不见了,看来他是计划好了主动出去的。明华裳问:“你可知封大郎今夜去和谁见面?”
封大太太摇头,同样一片茫然。明华裳转头问宝珠:“府里人都叫来了吗?”
“各处我都派人去叫了。”宝珠弯腰,低声和明华裳说,“但外院临时招募的护院屋里是黑的,地上被翻得乱七八糟,人都不见了。”
“什么?”明华裳面色严肃起来,问,“他们是哪里招募来的?”
宝珠摇头:“不知道,是老太爷和管家找的人。”
明华裳派两个衙役去外院检查,没一会人回来了,对明华裳说:“王妃,属下去问过了,那群人为首的叫董海,他们行事乖张,封府的人不敢靠近他们,没人知道他们的底细。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但屋里很多东西没收拾好,应当是仓促离开的。属下还在角落里找到了这个。”
衙役将一块脏兮兮的红巾递上来,上面还凝着黑褐色的不明痕迹。明华裳搁着帕子接过,来回看了看,问:“你们可认得这是什么?”
堂中众女眷都摇头,显然对粗人的东西兴趣寥寥。唯有宝珠脸色变了变,迟疑道:“王妃,奴婢记得听人说过,黄龙山有一群土匪,占山为王,无恶不作,经常劫掠往来商队。他们会在左臂上系一条红布巾来区别身份,每次他们下山,只要胳膊上没有红布的人,无论老少妇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老太爷招募的那群江湖游侠,莫非……其实是土匪?”
宝珠的话说完,堂中一片惊哗,女眷们吓得面无血色,封二太太想到什么,忙问:“那老太爷、二郎的死,是不是就是他们做的?”
封大太太想到丫鬟说封大郎是被割断喉咙死的,悲上心头:“大郎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爹在世的时候偏心弟弟,好不容易拿回家产,才过了一天舒心日子,就被爹和弟弟引进来的狼害死了。你就这么去了,让我们怎么办……”
三天前封大太太和封二太太还能装出妯娌和睦的模样,但随着封老太爷、封二郎、封大郎接连死去,大房二房的矛盾不断激化,如今,她们两人连面子情都维持不住了。封大太太当着全府人的面骂二房,封二太太不甘示弱,也凄凄切切哭了起来。
一时间正堂哭声连天,哀切不绝。明华裳没空听她们哭丧,起身说:“两位太太情绪激动,不适合议事,我们改日再谈吧。宝珠,府里可有笔墨,我给王爷传信,让他调兵剿匪。”
宝珠一听忙道:“有,王妃请随奴婢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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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一袭人马逆着霜雪飞驰,一直没入山影深处。李华章在一个山坳处下马,守在路口的人忙上前,给李华章行礼:“雍王殿下。”
李华章淡淡挥手,快步走向山坡:“管家人在何处?”
“在山坡底下。他的马不知怎么惊了,拖着他一直跑到这里,这个山坳路险,他没抓住缰绳,从坡上滚下去了。”
衙役一边说一边给李华章比划,李华章朝黑洞洞的山坡下看了看,伸手:“火折子。”
衙役们忙吹亮火折子递过来,道:“雍王小心,刚下了雪,下面的路不好走。”
李华章拿着火折子,在山路上如履平地,没一会就和衙役们拉开距离。山坡上的碎石有滚落痕迹,有些尖角上还挂着血迹,李华章循着血痕,在脑中还原现场。
结合封家和城门守卫的说法,午时封锟找管家商事后,管家就悄悄离开封宅,骑着马出城了。出城后他没有走官道,而是专往僻静人少的小路走,走到这一带时他的马惊了,这里正巧是个陡坡,他没抓稳从坡顶滚下来,被石头撞断了骨头。
李华章停在一大摊鲜血前,血上落了雪,鲜红和雪白掺和在一起,边缘还有拖拽的痕迹,幽幽地十分瘆人。李华章环顾四周,看来这就是管家摔下来的地方了。他刚摔下来的时候应该还没死,但他断了骨头,无法移动,只能拖着腿在地上爬行。李华章顺着血迹走,很快看到一具面朝下趴着的身体,正是昨日才和他们说过话的管家。
李华章蹲身,试了试管家的鼻息,毫不意外地收回手。仵作还没来,无法判断管家死因,但李华章初步推断他是骨折后试图爬到山路上呼救,结果因为失血过多昏迷。而他的运气也很不好,一直没有人经过这条路,兼之天公不作美,降下近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他就在昏迷中被冻死了。
从现场看,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迹,看起来完全是意外坠马。巧了,继封老太爷意外中毒、封二郎意外落水后,封府管家也意外坠马而亡。
意外未免太钟爱封家了。
这时候衙役们才陆续爬下坡,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李华章身后。李华章问:“他的马在哪里?”
“在前面。他的马比他好运一点,虽然摔断了腿,但我们来的时候还活着。看它看着好像不太舒服,一直在叫,我们就是听到马鸣声才找过来的。”
李华章顺着衙役指的方向,走了许久才看到一匹马。马被寒冷和疼痛折磨良久,已经力竭,看到有人靠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垂在地上低低悲鸣。
李华章回头望向来路,有些意外。管家坠马后,马又跑了这么远?看这匹马皮毛油亮,应当是勤于打理、训练良好的家马,按理不会犯将人甩下去自己跑的错误。
李华章让人拿着火把照明,他蹲身,轻轻抚摸马的鬃毛,等马不再抗拒他后,才仔细检查马全身上下。
马蹄里并未发现尖刺,鬃毛也清洗得很干净,没有病虫。李华章注意到他检查马背上的毛发时,马会轻轻抽搐,李华章返回去查看马背,他目光扫到马鞍,试着抬起,马立刻做出强烈反应,悲鸣不断。李华章意识到问题就出在马鞍上,忽然他目光一凝,对衙役道:“拿火来。”
衙役忙将火把凑近,借着火光,一道银光闪过,衙役再一定睛,看到李华章竟然从马鞍下抽出一根针来。
衙役们倒抽一口冷气,纷纷道:“马背上怎么会有针?是谁这么不小心。”
“不是不小心。”李华章起身,冷冷道,“有人故意将针藏在马鞍下,管家刚上马时,马没有异样,但随着管家骑马发力,针渐渐从马鞍扎到马肉里。马被扎痛了就会发狂,管家越用力勒马,针就扎得越深,马反而跑得越快,最后管家拽不住缰绳被甩到山坡下,看起来像是意外坠马。而马被疼痛刺激,一直跑出去很远,在这里摔倒了才停下。”
衙役听后哗然:“这是谁干的,这么阴毒,简直防不胜防!”
“会不会是养马的?只有他们才能接触到马。”
众人各抒所见,李华章欲要说什么,忽然一怔,脑中飞快闪过一道灵光。
针?
李华章终于意识到困扰他许久的症结是什么了,霎间豁然开朗。他立刻转身,手指放在唇边,倏地吹响马哨,头也不回对衙役们道:“回府衙。”
李华章走得极快,他本来预料战马会在中途与他会和,没想到率先到来的不是他的马,而是一只白鸽。
李华章拆开信笺,字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笔迹,但内容却用了密语。衙役们气喘吁吁跑过来,问:“刺史,现在回衙门吗?”
李华章收起信笺,神色肃然,沉声道:“不,先去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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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
守卫在城门口走来走去,不断往手上呵气。忽然他眼睛一眯,看到寒风中一伙人朝着城门跑来,他冷着脸,喝道:“停下。来者何人?”
为首的人远远停在阴影处,说:“我们奉雍王之命出城。”
“雍王?”守卫上下打量他们,问,“雍王什么时候下的令?”
“刚才。雍王要查案,让我们出城寻找证据。”
刚才?守卫下意识往城外看了一眼,雍王半个时辰前刚出城,现在还没回来,怎么会吩咐人出城寻证据?他猛地反应过来,正要喊人支援,为首的人感受到不对,已经拔刀朝他捅来。
守卫被一刀捅住腹部,鲜血涌出,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来人看起来却很兴奋,他用力抽回刀,看都不看倒下的守卫,高声对身后的人喊道:“弟兄们,杀出去,干完这一票,下半辈子我们就发了!”
第190章 借刀
夜色渐深,风雪不见消停,反而有愈来愈大之势。明华裳放走白鸽后,继续让衙役搜寻密道出口。没一会,衙役跑过来报信:“王妃,出口找到了。”
明华裳顶着雪,去衙役所指的地方看。明华裳一直走到一处偏僻的树林里,这里已经是花园的最边缘,不远处就是围墙,隐隐能听到街上的打更声。四周树影婆娑,幽暗萧瑟,从树梢到地面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白,昭示着这里罕无人迹。
但此刻,有一处白被脚印破坏了,雪被踩到泥里,践踏得斑驳杂乱。脚印一直延续到墙根,围墙上蹬着好几个泥印,看得出来有一群人从这里翻出去了。
明华裳问:“这堵墙后面是什么?”
封府的下人禀报:“回王妃,是外院。”
明华裳示意几个衙役拿着火把,说:“你们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后面看看。”
封家人忙带路,明华裳从侧门穿过墙,循着火光,很快找到山贼们翻下来的地方。她顺着脚印,一直走到外院墙前,再往外就是街道了。
院墙上同样有翻墙留下的泥印,明华裳数了数脚印,和之前的数对得上。看来那群山贼从摘星楼密道出来后没有继续在封家停留,抄近路逃出去了。
但明华裳的面色并没有变得轻松,她得知有山匪混入封家的时候,立刻将封家所有人聚集在一起,以防山匪躲在暗处伤人,同时写信给李华章,告知他自己的行踪,并提醒他注意山匪。然而山匪没有恋战,一得手后就跑了,封家暂时安全了,但城中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如果让这群杀人如麻的悍匪混入居民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明华裳不敢大意,赶紧对侍卫说:“你们拨一队人,顺着脚印去追,看看他们逃到了哪里。路上注意隐蔽行踪,势头不对就赶紧回来求援,不要打草惊蛇。”
侍卫应是,快步跑出府墙。侍从见明华裳在夜风里站了大半宿,连衣领都被雪打湿了,忙道:“王妃,外面天冷,他们还有一会才能回来,您先回屋里休息吧。”
明华裳在冰冷的手上呵了口气,没有推辞,在众人的簇拥中回去烤火。封家所有人还被集中在主院里,封大太太、封二太太哈气连天,脸上忍不住怨怼之色,封家下人不敢怨明华裳,但也茫然麻木,不知道要做什么。宝珠扶着明华裳跨过门槛,问:“王妃,既然山匪已经逃出去了,这些人还要在主院等着吗?”
明华裳看了眼,说:“山匪不在封家,府内暂时是安全的。这么冷的夜,大家坐在寒风里也不好受,先回去休息吧。但都关好门,不要外出走动,如果非要出门,一定要结伴同行。”
封家众人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宝珠对明华裳说:“王妃慈心,您先进屋暖身吧,这里我来安排。”
明华裳毫不客气地当起甩手掌柜,进屋里舒舒服服烤火了。宝珠留在外面,安排众人有序离开。过了一会,窗外的声音渐歇,宝珠打帘子进来,身上浸着浓浓的寒气:“王妃,所有人都回去了。”
明华裳换了双软底鞋,正坐在内室里摆弄封老太爷的鸠杖。她不慎走心地嗯了声,拎起拐杖来试了试,道:“辛苦你了。喔,可真沉。”
宝珠手和脸都冻得通红,但她来不及取暖,忙端来热茶点心,轻手轻脚放到明华裳手边:“是呢,这是朝廷赐下的长寿杖,老太爷十分珍爱,等闲不离手。这些小丫头真是失礼,怎么没人给您上茶?王妃莫怪。”
明华裳笑着摇摇头,示意无碍。她放下拐杖,余光瞥了眼茶点,却没有吃。这时外面传来扑棱翅膀的声音,明华裳立马打起精神,起身往窗口走去。
她打开窗户,一只白鸽立马飞进来,明华裳伸手接住它,替它擦身上的雪:“信送过去了吗?”
白鸽歪头,对着明华裳咕咕低叫。明华裳取下信筒,发现里面的信笺已经换了,她展开纸,一目十行扫过。宝珠走过来,道:“这只鸽子竟像是在回王妃的话呢,可真有灵性。”
明华裳点头,随手将信纸团进衣袖,爱怜地擦拭鸽子身上的羽毛:“外面还下着雪,它估计冻惨了,宝珠,我记得你养了一只鹦鹉,可容我借鸟笼一用?”
宝珠怔了下,转瞬笑道:“王妃这是说什么话,您看得上是我们的福气。王妃请这边来。”
宝珠带着明华裳到抱厦,亲手打开笼子,在水槽里加了水米。明华裳将信鸽放入笼子,看着两只鸟谨慎地各站一边,相互抖羽毛试探,好笑道:“果然是有灵性的东西,还懂得虚张声势。”
宝珠附和道:“这只鹦鹉被我养蠢了,多亏王妃的白鸽和善,不与它计较。”
明华裳淡淡笑了笑,道:“它可不蠢。要我说,这只鹦鹉是极聪明、极通人性的灵鸟,你分明养得很好。”
宝珠浅浅垂眸:“王妃谬赞。”
两只鸟度过了战术威慑期,进入骂战,一时间抱厦里叽叽咕咕吵个不停。鸟的事情交给它们自己解决,明华裳信步走出抱厦,用帕子擦拭手指。宝珠看出明华裳不喜欢手上的味道,连忙叫人奉水过来。明华裳没有推辞,洗了手后,一个侍卫披着碎雪进来传话:“报,王妃,属下顺着脚印找到了城门。但我们晚来一步,那伙人已杀了守门人逃出去了。我们还遇到了王爷留下来的人。”
明华裳听到精神一振:“他也回来了?”
“是,但王爷已带人去追山匪了,只留下一队人照应城门,我们找过去的时候差点误会。”
明华裳听着不由皱眉,看来李华章刚接到她的信就回城了,但他们还是来晚了,山匪已杀了守城人逃走,李华章连城门都没进,立刻带着人去追山匪。明华裳叹气:“他总是这样。罢了,他还说什么没有?”
“属下去的时候王爷已经出发了,并未听到王爷吩咐。”
“遇害的城门守卫停放在何处,还有其他伤亡吗?”
“王妃放心,王爷走前已安置好了。”
明华裳仔细询问细节,确定李华章已经安排好抚恤和治疗事项后,才放心道:“其他人性命无碍就好。你将城门发生的事,无论具细,从头说一遍。”
侍卫复述城门守卫的话,今夜他们在东城墙巡逻时,突然听到城门边传来惨叫,他们赶紧跑过去,看到一伙黑衣人挥舞着大刀,砍死了好几个官兵,一路杀到城门前。他们忙上前支援,但那群人极为凶悍,他们接连折损了好几个人,实在拦不下来,眼睁睁看着那伙人打开城门栓逃出去了。幸好雍王不久后来了,这才救下受伤的几人,雍王命人给他们包扎,问清楚黑衣人逃跑方向后,就带人去追了。又过了一会,明华裳派去的人找到城门,侍卫问清楚情况,立马回来向明华裳复命。
明华裳问黑衣人的特征,侍卫挠挠头,说:“属下没问,不过听受伤的守卫说,那群有十来个人,各个剽悍老辣,看起来对城防非常熟悉。而且,他们杀出城前,有人听到他们喊拿好什么什么侯,下半辈子就能吃香喝辣了。”
明华裳眼睛微眯,补充道:“可是随侯珠?”
侍卫眼神一亮:“哦对,就是这个东西。”
宝珠也在室内,从头到尾听到了侍卫的话,她拧着眉,疑惑道:“随侯珠怎么会在这群山匪手里?”
明华裳淡淡道:“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今夜封大郎会冒着严寒出现在摘星楼,原来是为了此物。我要是猜得没错,山匪不知从何处得知随侯珠还在摘星楼里,便从密道上楼,在楼里守株待兔,遇上同样去摘星楼寻宝的封大郎。他们两伙人发生了冲突,山匪铤而走险,杀了封大郎,夺宝出城。只要他们能逃走,等风头过去,只需变卖了随侯珠,得到的钱就足够他们挥霍一辈子了。”
侍卫和宝珠都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原来是这样,王妃真是冰雪聪明。”
“但我有一点不懂。”明华裳慢悠悠说,“那伙山匪是从密道出入摘星楼的,然而这就是说不通的地方。封大郎作为封家人,知道摘星楼有暗道还算合理,但山匪不过一群临时招募的家丁,即便是封老太爷亲手将他们招进来的,再信任,也不可能告诉他们这么机密的事情。那么他们是如何知道摘星楼密道入口的?”
侍卫搔了搔头,一脸茫然:“属下不知。王妃莫急,等王爷抓到那群恶贼,拷问一下不就清楚了。”
明华裳微叹:“看来只能这样了。今夜你们辛苦了,去外面烤烤火吧。”
侍卫抱拳退下。他合上门,簌簌风雪被毫不留情关在外面,屋内静得只能听到博山炉里的哔剥声。宝珠斟酌着言辞,轻声道:“今夜天气这么差,雍王还亲自带兵剿匪,真是爱民如子。”
“是啊,他向来如此,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明华裳掀开博山炉,用火钳拨弄香灰,说,“匪自然是要剿的,但杀人凶手,也不能放过。”
宝珠皱眉,十分不解:“王妃,不是山贼杀害了老太爷、二郎和大郎吗?”
明华裳对此笑了笑,回头,眼眸清凌凌直视着宝珠:“封锟确实是山贼杀的,但他们只是刀,真正引他们入局的另有其人。宝珠,你说是不是?”
宝珠沉默了一会,淡淡垂下眼睫:“王妃,奴婢不懂您在说什么。”
明华裳合上香炉盖,却没有放下火钳,她悠悠踱步到拐杖边,在某个地方轻轻一碰,拐杖上方光滑水亮的鸠首竟然掀开了,露出里面拳头大的空间。明华裳用火钳到处敲了敲,确定不会弹出毒针后,才慢慢靠近:“要是我没猜错,这里原本藏着一件至宝,正是曾经属于洛州首富卫家,后来却被封家强取豪夺的宝物——随侯珠,宝珠姑娘,我说的对不对?”
说着,明华裳歪头,注视着宝珠的视线清澈而从容:“或者,我应该叫你,卫珠。”
宝珠低着头,漠然道:“王妃,您在说什么,奴婢明明是宝珠。”
“在你被卖入封家前,你的父母给你取了另一个名字,叫卫珠。”明华裳不在意对方的冷淡,她将火钳放下,随手理了理袖口,说,“其实我早就怀疑你了,但你的时间很完美,封老太爷死时你不在场,而封铻死时你又赶不回来。现在想来你实在很聪明,你利用封家人的矛盾,不动声色杀死了每一个仇人,哪怕现在,我们就算知道了你才是凶手,也不得不替你报仇,追杀那群土匪。卫珠,你说是不是?”
宝珠冷淡道:“王妃,凡事要讲证据。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说我杀了人?”
明华裳笑了笑,道:“三个命案现场你处理得非常干净,整个算计环环相扣,称得上天衣无缝,但是我抓凶手,并不通过物证。我看到封老太爷死亡现场时,就知道凶手必是封老太爷身边人。这个人比封老太爷更熟悉他的生活习惯,而且细心谨慎,耐心隐忍。第二个死亡现场让我确定,杀封铻的凶手和杀老太爷的是同一个,并且是位年轻女子,非常熟悉封家的主子性情、人手安排和场地布置。那时我就怀疑你了,但封锟故意打碎封老太爷死前喝过的茶,并且一直转移话题,极大误导了我。而且封铻死后你在另一个地方查房,从时间上看来不及折返,我就没有抓你,因此让你有机会做第三案。”
明华裳顿了顿,补充道:“也有可能是第四案,管家的失踪,也和你有关吧?我没见到管家的案发现场,暂且不论,但封锟的死亡现场很明显是另一个人做的。封锟死前肢体张开,情绪外放,可见凶手是个让他觉得有威胁的成年男子。看封锟脖颈刀口的位置和角度,行凶者应该和他差不多高,是个杀人老手,十分果断狠辣。所有迹象都符合董海,之后你果然不经意提起山贼,明示官府去剿匪。想来,就算我没发现密道,你也会旁敲侧击,引导我‘偶然’发现摘星楼下有暗道吧。”
“环环相扣,一步一算计,你就这样操纵着封家内部的矛盾,利用封铻为你作证,利用封锟帮你隐瞒茶水的秘密,现在,还要利用官府帮你杀掉董海。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三天内。你接连设计了两个时间诡计,连我们都差点被你骗过去,卫珠,你为了复仇,可真是机关算尽。”
宝珠挑眉,轻轻嗤了一声:“王妃没有拿出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就非说我是杀人凶手。莫非你给人定罪,就凭这些臆想?”
明华裳有些受伤,她靠犯罪心理画像找凶手,怎么是臆想了呢?但她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心理画像这一套,她还是老老实实上证据吧。
明华裳拍手,仵作不知何时停在门口,捧着一个端盘进来了。明华裳掀开端盘上的布,隔着手套将一枚钢针拈起来,在灯下看了看,叹道:“不愧是墨家的机关,果然精巧绝伦,见血封喉。我先前一直想不懂你一个内宅丫鬟,从哪里能不留痕迹地找来剧毒,今日看到铁匣才意识到,何必舍近求远,下毒之物分明就在眼前。”
宝珠看到那根还沾着血迹的针,眸光眯了眯,还是不说话。明华裳知道她不会轻易承认,便道:“这是刚才我让人回府衙,从封老太爷后脑哑门穴里拔出来的。我们第一天来时封老太爷就说过,他斥重金让墨家传人给他打造了一个藏宝匣,里面配有机关,不按密码打开就会弹出毒针,并且他定期会派人检修。替换出来的那些毒针,恐怕,就被你藏起来了吧。听封二太太说你精通按摩,其实你是借着按摩的名义熟悉封老太爷身上的穴位,这样,才能在黑暗中精准地穿过颅骨,用毒针扎入他的哑门穴,一击毙命。
明华裳放下毒针,示意仵作收好,说道:“现在,我们从头算算,你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杀死封家三个男人——或许是四个的。封府突然闹出盗圣三日后要来窃宝的传言,老太爷一反常态,要亲自去摘星楼三楼守着随侯珠。你将计就计,在众目睽睽之下托封锟替你取茶,又借口担心封大郎不知道老太爷喜欢什么茶,跟着他去茶房。路上,你应当和他说了什么,他贪心大动,顺着你的暗示在茶水里加了药,并送上楼给老太爷喝。
“封锟已死,我不知道他在茶水中加了什么,但想必不会致死。我们在楼下看到封老太爷不动弹了,其实他仅是昏迷,人还活着,直到你故意喊出封老太爷不对劲,引发了众人的恐慌。你趁着这股恐慌冲上楼,借着摇晃封老太爷的动作将一根毒针插入他的后脑,同时捂住封老太爷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那针上的毒极好,封老太爷来不及挣扎,当场毙命,随后你伏在封老太爷身上哭,封铻紧随其后上楼,看到这副样子,下意识以为封老太爷死了。谁能想到,你其实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近乎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杀死封老的呢?”
明华裳说着叹息:“也是我们疏忽,最初我们看到封老太爷喝茶后就不动弹了,出于惯性觉得毒下在那壶茶里,认为凶手就在接触过茶的人里。而封锟故意打碎茶壶,之后躲躲闪闪不肯说实话,极大误导了我们。你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让他心甘情愿掩护你?”
宝珠冷笑一声,不屑于回答。明华裳耸耸肩,无奈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封老太爷死后第二天,也就是初四,你得知封铻和封二太太发生争吵,独自去水榭散心,就避开耳目去水榭找封铻喝酒。这也是我锁定凶手是个年轻女子的原因,封铻烦躁得连一起长大的长随都不想见,想来唯有一个年轻美丽、善解人意的女子,能让他心甘情愿开门了。你借口陪他喝酒,在他的酒盏里加了迷药,封铻被迷晕后,你将他拖到水边推下去,封铻被湖水呛醒,却因为迷药的作用无法爬上岸。你就蹲在水榭台子上,一次又一次把封铻的头按下水面,直到他被活生生溺死。”
说到这里明华裳也很佩服,道:“你实在很擅长利用人的思维定势,为此设计了两个延时诡计。第一个是老太爷的死,你提前了封老太爷的死亡时间,让大家以为封老太爷在喝茶时就死了,实际上在众人冲上楼时封老太爷才被杀死。而第二次你却推后了封铻的死亡时间,在丫鬟去找封二郎问话时,他其实已经死了,但你制造了封二郎和丫鬟的对话,让人误以为他在戌时正还活着,随后你跑回主院,故意在所有人面前查房,制造不在场证明。官府寻找戌正以后的嫌疑人,你因为往返时间来不及,得以排除嫌疑。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终究棋差一招,被我们找到了。”
宝珠冷冷听着,道:“如果真按王妃所说,二郎是戌正前死的,奴婢一介凡人,如何能让死人开口,在戌正让二郎和二太太的丫鬟对话?”
明华裳啧声,说道:“你这个问题问对了,白日我通过画像觉得是你,但就是想不通这一点,才没有逮捕你。多亏我的丫鬟今晚玩闹时学鸡叫,学得简直惟妙惟肖,我才突然想明白。”
明华裳指向抱厦,静静看着宝珠道:“秘密,就在于你养的鹦鹉。这只鹦鹉一直都是你照顾,虽然它名义上的主人是封老太爷,但它实际上只听你的话。初四那天,你溺死封二郎后,不巧撞到封二太太的丫鬟玛瑙敲门。你情急之中让鹦鹉学封二郎的声音,打发走了丫鬟,堪称巧妙地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宝珠还是不为所动:“王妃说笑,一只鹦鹉,学一两句吉利话就是极限,怎么可能像人一样和活人对话?何况玛瑙分明说过,她来找二郎的时候门是朝里拴上的,如果二郎在那时就已经死了,凶手是如何出去的?”
明华裳示意衙役
拿另一个端盘上来,取出里面的东西:“这个诡计很好猜,我和殿下第一次去水榭的时候就看出来了。答案就是水榭露台上放置的钓鱼竿,我们注意到鱼竿上的线被人剪掉了一段,应当就是你干的吧。你让鹦鹉模仿封铻的声音,打发走玛瑙后,用鱼线缠住门栓,从外面将门栓拉到锁扣里,再将鱼线剪断,从门缝里抽出,就能制造出门从里面关上的假象。密室,醉酒,水边,三个因素综合在一起,旁人发现时自然会觉得封铻是失足溺死,没人会怀疑是他杀。”
宝珠紧紧抿着唇,明华裳等了等,见宝珠没有反驳的话了才开口:“但你没想到,今早我们来了,在水榭停留了许久,似乎并不认为封二郎是意外落水。你有些慌了,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就加快手脚害死了管家和封大郎。殿下在信中说,管家马鞍中被人藏了一根针,他在逃跑途中摔下马背,失血加失温而死。让我来猜猜,应当是你发现了管家要跑,所以偷偷在他马鞍下别了一根针吧?”
明华裳慢慢走到黄花梨鸠杖边,朝拐杖里的机关扫了眼,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盗圣,是封老太爷贼喊捉贼。他假装在床头收到了盗圣的挑衅,大动干戈,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将随侯珠锁到摘星楼藏宝匣中。初三那天我就觉得不对了,我分明说了不想看,但封老太爷非要大费周章打开藏宝匣,让所有人看到随侯珠还在,随后亲手将匣子关好。封老太爷如此眼高于顶的人,怎么可能亲手做重活呢?后来我想明白了,他在关匣子时就将随侯珠藏到从不离手的拐杖里了,等子时到时,摘星楼一定会遇窃,那时只有他在楼上,他只需要咬定看到了贼人,当众打开藏宝匣验货,随侯珠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失’。
“他这样闷声发大财,既能让封家成为受害者,还能不为人知地拥有随侯珠。你一直待在封老太爷身边,想来察觉到他的计划了,你顺着他的心思将计就计。在封老太爷调换随侯珠后,你假借封大郎的手给老太爷下迷药,再趁他不能动时将他杀死,便可以将凶手甩锅给根本不存在的‘盗圣’。自此之后,随侯珠的下落就成了谜,封二郎知不知道不好说,但封大郎显然是不知道的。今日你只需要找个机会透露给封大郎随侯珠的下落,再同样透露给山匪,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借山匪的手杀死封大郎。等官府来后,你再从旁牵引,引导官府查出董海等人的身份,让官府出面去剿匪,这样一来,害你父母的凶手就全都遭报应了。卫珠,我说得对不对?”
宝珠垂头停了一会,哂然一笑,平静地抬起头。事到如今,她心愿已了,没有必要再伪装了。宝珠极轻地勾了下唇,脸上倏尔不见当家大丫鬟的温柔谨慎,像变了个人一样,眼睛清明冷静,有一种毒蛇捕猎前的耐心和冷酷。
宝珠,或者说卫珠,眼眸里闪烁着幽幽恨意,道:“他们活该。我只恨他们死的太晚,踩在我卫家的尸骨上安享了十年富贵。要不是我做不到,我恨不得亲手将他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明华裳静静看着她,她明明是凶手,但明华裳抓到她并不觉得快意。三天内杀四人,还有一伙穷凶极恶的山匪,也被她送上了绝路。三次延时杀人,两次借刀杀人,算计堪称绝妙,若她没有家破人亡,想来本会成为一位极精明、极能干的女首富吧。
明华裳拂了拂裙摆,坐在座位上,端起衙役奉的茶喝了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口都干了。等缓解了嗓子里的痒意后,明华裳好整以暇道:“说说吧,你的故事,以及,封老太爷和封二郎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捏造一个‘盗圣’出来。他们,到底隐瞒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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